第376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秦始皇二十七年六月中旬,宽阔的大河南岸,身上黑白相间的长毛羌羊被强壮的羌人男子按倒在地,它们四蹄被绑紧,害怕得咩咩直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迎接这群羊的并非锋利的铜刀,而是一群披散头发的羌女,她们手里是骨制的羊毛梳,将羌羊身上即将脱落的长毛一一铰下来,放在皮口袋里,待下午再去河边洗净……
年龄不一的羌女们一边干着每年要做两遍的活,一边望向远处观察她们的秦吏,毫不避讳地大声议论,并不时发出一阵大笑。
“她们在说什么?”
黑夫唤来骑将羌璜,他祖上亦是羌人,虽然北地羌与陇西羌口音有差异,但大致能听懂。
“右庶长当真想听?”羌璜忍俊不禁。
“你只管说。”
黑夫坐在河水边的毡帐外,喝着已经渐渐习惯的酪汁,加点糖的话,味道就跟甜牛奶差不多,难怪河对岸的月氏王侯们那么喜欢红糖。
“那我可说了。”
羌璜说,那些羌女在议论,这些黑面秦吏已经连续观察她们两天了,莫不是看上了谁,想要睡她?
这时候又有一个年长的羌女却神秘兮兮地说,也许不是对她们感兴趣,而是对羊感兴趣……然后就说起了一个笑话,说是一些在边塞驻守的秦卒因为常年没有女人,只能对母羊下手。
“噗。”
这个笑话口味太重,黑夫一口酪浆喷出,还呛到了自己。
不过,那些羌女倒也没说错,他的确是对她们的羊,还有羊毛感兴趣……
其实类似的场面,早在数日前,李信与黑夫率部抵达罕塞上游的“积石山”,替秦始皇祭祀中原人认为的“河源”时,便已见过一次。
所谓的“羌”,便是”西戎牧羊人:的意思,古羌人以牧羊著称于世,不但已驯养出了类似后世绵羊的长毛“羌羊”(甘加藏羊),并发展出较为成熟的羊毛纺织技术。
这种或黑白相间,或全黑,或全白的羌羊每年秋冬长出长毛,来年春夏天气渐热便褪去。
根据这种习性,羌女们在春夏两次铰毛,细密的竹篦梳子从羌羊身上,将已脱或将脱的粗绒梳下来,洗净并用弓弦弹松后,便能搓成粗毛线纺织了。
想想也是,中原和南方大量种植葛、麻,还有蚕丝来做衣裳,羌地可没这些东西,若不想冻坏,只能从动物皮毛上打主意。而当地海拔高,温度低,动物普遍披挂一身厚厚的绒毛,早期可能直接剥皮御寒,慢慢地也创造出了毛纺织的工艺,较粗的毛织成毯子、毡帐,较细的毛织成衣裳御寒。
这种毛布亦是羌地特产,在《禹贡》中称之为“织皮”,每年向秦进贡。但中原没那么冷,贵族百姓穿贯了葛麻丝帛,反而嫌弃羌戎的羊毛衣粗糙,还有一股难以除去的羊膻臭就像那些铰毛羌女身上永远无法除去的味道一样。
黑夫倒不嫌弃,用一块红糖,换了几件羊毛衣来,其颇似藏袍,穿到身上后发现,即便是后世最差劲的毛线衣,也比它精细舒适。
穿是不太好穿,但御寒能力应该是没问题的,否则成千上万的羌人早在湟中可怕的冬天里冻死了,更别提向着更广袤的青藏高原迁徙……
中原人总以为戎狄耐寒,其实主要原因,只是人家穿的厚而已。
除了羊毛外,称为“牛”的牦牛毛也被羌人用来纺织,还织成了名为“”(máoji)的毯子,作为贡品输入咸阳,但只是挂在宫廷角落里图个新鲜,没什么人喜欢。
如此一来,黑夫也更坚定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法。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且不说遥远西方的希腊、罗马,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邻居羌人,看似处处比中原落后,却也有不少东西,是值得中原学习的。
黑夫不知道,在匈奴、河西、西域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技术,可有其他的绵羊品种?但光是在羌中看到的情形,便足以支撑他那篇《铰羊毛为衣疏》了!
他在奏疏中向秦始皇描述了所见所闻,并提议,让乌氏倮的商队深入羌中,用各种盐、糖、粮食换取大量公母羌羊,带回边郡草场饲养。
再用掠夺、诱骗、购买等手段,让一些擅长铰毛织布的羌女入塞,传授羊毛纺织技术给边民,并让咸阳少府东、西织坊加以改造,提高效率。
黑夫现在还顶着一个“少府丞”的职位,这提议本就是份内的事,所以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
“以墨者和少府织室工匠的技术,复制这项技术,乃至于发扬光大,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想到不久之后,冬天便可以穿上没有异味的羊毛衣,还是件蛮舒心的事。
在找到棉纺技术推广前,羊毛衣应该是最合适的冬日衣物了,可不是中原所谓“冬衣”,其实就是两层粗麻布能比的,也不像皮裘,非要杀死动物才能获取,只有富户贵族才穿得起,羊毛可以不断再生,物美价亦不贵。
将毛衣分发到边郡士兵手中后,困扰罕塞戍卒的御寒问题,也能顺利解决,还可以让“屯田”之策更加切实可行。
所以黑夫才在奏疏上说,若能推广到整个北方,将使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身上倒是保暖了,也不能忘记了脑袋。
摸摸头发,黑夫灵机一动,想到了前世在警校时,宿舍那位东北籍同学带来的狗皮帽子,可惜学校在南方,那哥们三年里好容易才逮到一次下雪的机会戴出门……
说干就干,他在随身携带的纸上用笔墨飞快画出了狗皮帽子的模样,现在不比后世,中原屠狗成风,是和猪肉一样流行的肉食,燕赵、淮泗沛上尤甚,所以狗皮并不难得。
想到多年以后,头戴狗皮帽子,身穿呢子大衣的秦军将士端着弓弩,在大雪纷飞的长城上戍守,甚至还能向更加寒冷的东北老林子进发,这画面倒是挺带感的……
这时候的黑夫没想到,他这一画不要紧,到了后世,这种帽子即便是褐色、黄色的狗毛,也会被人称之为“黑犬帽”,以纪念其发明者。
黑夫画完狗皮帽子,将图纸放在行囊后,便于收拾好营帐的众人,去大河边与李信汇合。
这次沿河往东巡视,是李信的提议,祭祀完积石山河源后,他想来下游,看看对岸,看看未来兵锋所指的地方,于是,便留五百兵卒在罕建营寨,开荒辟田,其余五百骑轻装驰骋。
大河南岸是戎羌之地,四分五裂,收服不难。北岸则是河西,是控弦之士十万,绵延近千里的月氏之国。
只可惜,一道绵延高耸的山脉,挡住了李信的视线,让他无法看到河西的草场和月氏人游牧的营帐。
李信骑着白马立于河岸上,正让向导和译者向当地羌人问话。
“这山如何称呼?”
李信指着北岸高山问羌人牧民。
羌人牧民连比带划说了一通后,译者给出了李信答案:“他说,北岸牧人叫它‘皋兰’。”
李信将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而黑夫也听到了这话,暗想,这莫非就是后世的兰州一带?
这两日踩点后,李信认为,此处濒临大河,容易开辟土地,明年或后年,可以派一支军队在南岸戍守屯田,并从关中抽调部分山东移民来此,建立城郭,作为进取河西的据点。
李信解下身上的玉,远远抛入河水中,高声发誓道:“皋兰,皋兰……三年之内,信必济此河!必登此山!”
黑夫站在李信身后,亦满脸肃穆,但脑中想的却是:拉面的前身“汤饼”已在渭南山东移民中蔚然成风,还有烧饼也颇受欢迎,日后也会随移民传到这里来,莫非……这就是天意?
这里,便是黑夫与李信此行的终点,到了次日,二人也带着千余兵卒,开始返回狄道。
黑夫不知道,自己人虽还在陇西,但那三份奏疏,此时已被秦始皇带回咸阳,除了高鞍马镫乃军事机密,暗中推行,秘不示人外,其余屯田、毛衣两策,皇帝发百官议论,竟由此引发了一场法、儒、墨三家的大论战……
第377章 戍卒叫
从兰州到咸阳,后世高铁只需要三个小时,黑夫却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下旬,他才风尘仆仆地摸到咸阳城西十里的杜邮亭……
天色已黑,连夜赶回咸阳是来不及了,只能在客舍休息,好在,有两位老友听说他归来,已在此等候,分别是章邯和陈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吾等恭候右庶长多时了!”
章邯与黑夫算朋友,地位差距也不大,行的是平礼,陈平则相当于黑夫门客,深深作揖。
黑夫连忙下车扶起了他,笑道:“让少荣和陈生久等了。”
“不久不久。”章邯却心情不错,摆手道:“与陈平畅谈,不觉天色已晚。”
“哦?”黑夫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担心章邯撬墙角,便道:“二位在聊什么?”
章邯理所当然地说道:“身处杜邮,聊的自然是当年武安君之事。”
白起是秦国历史上,最威名显赫的将军,伊阙之战、华阳之战、鄢郢之战、长平之战,一系列战役,都是秦将必须重温的经典。白起一生,共为秦拓地千里,下七十余城,杀敌逾百万,武安君之名震动天下。
但就是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下场却极其凄惨,长平之战后,因在攻邯郸灭赵问题上,与秦相范雎前后两次意见相冲,白起一怒之下,一再称病,连秦昭王亲自请他伐赵,亦拒不受命。
最后邯郸之战,果然如白起预言的一样,秦大败,损兵折将,长平的战果丢得一干二净。
因为听闻白起言“王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昭王遂大怒,迁怒于白起,免其爵位为士伍,迁于阴密,至杜邮时,又派使者追至,赐剑其自裁。
“就是这。”
章邯指着亭内一角道:“听当地老人说,武安君便是在此诸位慨叹,而后引剑自刭的,当时是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杜人怜之,收其尸骨归葬,而关中乡邑,每逢建子之月亦祭祀焉……”
身为关中夏阳人,且是军功将门出身,章邯小时候应也是经历过类似的祭祀。
“武安君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这算什么罪名?”
章邯对白起死而非其罪的下场十分惋惜,不过在黑夫看来,若为帝王,臣子“心生怨望”,便是大罪了罢,何况是白起这样一个功高震主,且骨头极硬,从不服软的猛将。
“那陈生以为如何?”
黑夫想知道,陈平说了什么,能让章邯对他赞许有加。
陈平低声道:“武安君之戮并非孤例,齐有司马穰苴见疑,魏有吴起远遁,燕有乐毅受谗,赵有李牧遭陷,何也?齐景、燕惠、赵迁这些昏庸之君也就罢了,但魏武侯亦是守成之主,昭王更是雄才大略,难道不知吴起、武安君之忠么?”
“我以为,为将者在外征战,手握兵权虎符,必与主君疏远,有时候纵然有功,也会遭到揣度,若朝中有政敌诽谤,更是雪上加霜,孝子疑于屡至,市虎成于三人,故忠臣亦将复有杜邮之戮。”
章邯以为陈平的总结很高位,但黑夫却听出了陈平的言外之意……
虽然黑夫看似受宠,但蕲年宫之议后,内史腾突然被遣返咸阳的事,已被敏感的陈平觉察到了,他也隐隐猜测,黑夫怕是与某位天子近臣有隙罢?
黑夫已打算让陈平帮自己对付赵高,但他不打算在这提及此事,笑道:“然也,除了今上宽厚,用人不疑,让王老将军安然引退外,古今位高权重的将军,的确罕有善终者……不提也罢,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杜邑休憩?”
“吾等已在邑中找了最好的客舍,备下了酒宴。”
章邯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为黑夫洗尘,也要为你庆贺高升!”
黑夫摇头:“高升?我为何不知?”
章邯故作愠怒:“勿要装糊涂,你自己的献策,难道还不清楚?”
黑夫一摊手:“我这月余时间都在路上,哪知道咸阳发生了什么。”
章邯才想起这茬,拍着他的肩膀道:“也罢也罢,我今夜就好好与你说说,你那两份奏疏,在朝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
杜邮过去只是一个普通亭驿,随着山东移民进入,如今却已成一座繁华的小邑,听陈平说,住的多是魏地富户、商贾。
进到客舍内,三人独占了一层,让舍人张罗酒食,但却无普通的粟米饭,反倒端上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饼……
内史地区山东移民只许种麦食麦的政策,已推行了一年多,随着水磨房在各条河流陆续兴建,面食已成为他们标志性的食物。这汤饼亦是黑夫家厨房里先做出来的,先用冷肉汤调和磨得精细的面,揉搓后,切成筷箸粗细,一尺一断,入水中沸煮,再加上鸡肉羹、韭菜叶、酱、醋等,便是一碗能让人饱餐的美食。
可惜,没有油泼辣子,面也不够劲道,距离黑夫印象中的陕西面食还有很大差距,不过无所谓,他有稻米饭就行。
章邯、陈平亦习惯了这种食物,三人填饱肚子后,章邯便一边剔牙,一边让黑夫将奏疏的详细内容,再给他们说一说。
章邯道:“我这左庶长之爵,还是沾了协助你造纸的光,才混上的,未能参与朝堂决策,只是粗略知道经过。”
“那先说说,我与李信将军共同提议的《屯田守边疏》罢。”
黑夫道:“这是我去陇西郡罕塞走了一趟后,生出的想法。”
他看向陈平道:“陈生服过更卒之役么?”
陈平道:“自四年前起,每年一月在郡、县服徭,从未落下过。”
黑颔首:“你现在爵位是簪袅,今年的更役,也无法免除,不过你如今是我家宰,可在咸阳就近服徭。”
除了更卒徭役外,在秦朝统治下的人,还有另一项义务,要到五大夫才能免除,那就是“戍役”。
其中,戍卒又分正戍和边戍,正卒的意思就是,每个成年男子,一生中必须有一次来都城干活,边戍顾名思义,则是到边郡戍守。
黑夫在疏中以为,商君制定这项律法时,秦国不过关西千里之地,令黔首戍守边境,也算不上多远。
可如今不同了,秦统一海内,有天下之大,三十六郡言语不通,气候习俗大异。
他手指沾了水,在案几上画起地图来:“打个比方,一批来自陈郡的戍卒,被征发去渔阳戍守,光赶路就得两个月,沿途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出钱,花销不小,足以让闾左之家破产,故征发戍卒远行,一般不征闾左。到了地方后,南方戍卒水土不服,难以承受北方的严寒,冬天一到,往往十死一二。这就叫输者偾于道,戍者死于边。”
“好不容易一年过去,这些陈郡戍卒已熟悉了边境生活,却因戍期结束,开始返乡,下一批戍卒又来到这,继续从新兵做起……”
这是黑夫深入陇西边塞后,与戍卒们同吃同住后,听到的抱怨。秦朝一统才两年,来自远方的戍卒们已苦不堪言,所以才会发生逃亡的事。
可想而知,再有十年积怨,那还了得?
陈平深以为然,关中秦人还好,已经习惯这种制度了,可关东六国遗民受不了啊。
“不瞒右庶长。”
陈平道:“一旦遇上边戍之役,山东之民见行,妻子嚎哭,如往弃市,还将其称之为‘谪戍’。”
这些边戍之卒,常优先征发赘婿、商贾,黑夫以为,这样的戍卒到了边境,除了站满燕、赵长城,虚张声势外,根本没有出塞作战的能力,不反叛逃亡就不错了。
章邯出言附和:“黑夫之策甚善!岂止是山东之民,关中秦人,过去扫灭六国时,斩首立功,便有封官赐爵之赏,这些好处足以补贴远行的衣食花费,故秦人才闻战则喜,战场上勇敢作战,视死如归。”
“如今则不同,去年,朝廷发兵戍守江南长沙、苍梧之地,关中之人过去之后,不习惯南方湿热的天气,加上水蛊等恶疾,士兵十死二三,侥幸活下来的人服役归来,也没有分文的抚恤,故关中之人,都视南赴为危途……”
这也是关中军功贵族异口同声支持黑夫“西拓”之策的原因,这样的话,他们的子弟就不必去南方了。
所以黑夫向秦始皇建议,是时候根据形势变化,改变旧律了。不如将帝国三十六郡,划分成几个大的片区:黄河以北为北,函谷关以西为西,淮水以南为南。严格规定,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西人戍西!如此,在节省了戍守成本的同时,也能保证戍卒熟悉当地环境,他们服役的排斥心理也会降低许多。
在此基础上,再行移民实边,屯田戍守之策。
“右庶长之建言,实乃利国利民之策!”
不但利于关西秦人,也利于山东六国遗民,陈平佩服之余,也不由骇然。
“他曾看出,我有宰天下之志,但他这些建言,大都针砭时弊,虽尚未正式跻身朝堂,却已在指划天下了!”
他更认定,来咸阳投奔黑夫,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陈平不知道,黑夫此时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三年前,秦楚两军蕲南决战后,他奉王翦之命追击残敌,行至蕲县东北时,留宿过一夜的大泽乡。
贫穷的小邑,敢怒不敢言的楚人老汉,眼中难掩恐惧愤恨的楚人孩童……
黑夫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他心中,常常会浮现一个问题。
后人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关中天府之国,咸阳百里宫阙,眼前的繁华市邑,数百万秦民生活的地方。
黑夫虽是南郡人,但他挺喜欢关中:喜欢渭桥的车水马龙,喜欢长阳街南市的琳琅满目,喜欢自己和妻子浓情蜜意的新府邸,喜欢在守藏室里和张苍一起看书增长知识的闲暇下午,喜欢杜邑山东移民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喜欢镐池边日夜不休的造纸工坊,那是黑夫的心血……若它们统统被毁于一旦,实在是极大的可惜,亦是一个文明的悲哀和遗憾。
但是。
“若能除此苛政,直接没了渔阳之戍,陈胜吴广不必远行,大泽乡的那把火,还会烧起来么?”
第378章 衣食足而知荣辱
“右庶长向陛下建言,大河以北之人戍代北三郡、渔阳、上谷、右北平;淮河以南之人戍江南、江东;关西之人戍陇西、北地、上郡,那河南、淮北诸郡之人当戍守何处?”
陈平就是砀郡人,发现黑夫没有提及中原地区,便追问起来,他对乡党们的未来还是挺关心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方才就问过章邯了,然后发现,秦始皇在对西王母感兴趣,决定将国策偏重西北的同时,却也没驱逐燕齐方士,依然让少府出了一笔钱,让他们去海滨造船寻仙……
在黑夫看来,与其做虚无缥缈的寻仙,还不如研究下如何安全有效地跨越渤海海峡,将齐地和辽东紧密联系起来这年头的航海技术,朝鲜日本过不去,辽东半岛却是不难。渤海是内海,风浪不大,一路上还有各种小岛可供停泊,到辽河或鸭绿江口登陆,临淄、胶东两郡的戍卒便能很快抵达目的地……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没有写进奏疏中,打算回咸阳面圣后再补充进去。
除了东南西北外,就剩下真正意义上的中原地区了,大概只有秦朝六分之一的面积,十多个郡,却足足有秦朝一半的人口!
这些个郡,经过夏商周千余年开发,人口已趋于饱和,土狭而民众,黔首一家几口人挤在狭小的屋舍里过活。
陈平颔首以为然,比如他家,过去就只有三十魏亩的薄田,兄弟两人一起耕作,仅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还算好了,他们库上里,三分之一的人家无地,只能给富户做雇农。邻近的三川、颍川、陈郡也一样,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没田的雇农遍地都是,很多人被逼无奈,只能做商贾,这也是中原多贾的原因。
在黑夫看来,这些无立锥之地的贫民、雇农、商贩,正好可以移民实边!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免去刑徒罪罚,恢复赘婿正常身份,赐农夫爵位、免税免役十年,授予雇农田地,缺什么就给什么,三板斧下去,中原各郡,肯定有不少人心动。
总之,中原有的是没地的人,西行入关后,将其移至土地肥沃,水草丰饶但人口稀少的边塞。为之筑房屋修城邑,安家室置田产,按照什伍编制。前三年,由官府给予冬衣和充足的粮食,供给必要的耕牛、农具、种子,直到他们能自给自足为止。
三年之后,田土已辟,官府就近购粮,边关将士就不必仰仗内地长途跋涉提供粮食。
农闲之时,对移民进行军事训练,配发武器,寓兵于农,和平时屯田,开战后倒不指望他们杀敌,但可以作为后勤大队,随军出征。
这种武装拓殖,将在陇西、北地、上郡开展,以后随着帝国边境线推移,可以延伸到河西、河套去……
黑夫还提议,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使男女有婚,生死相恤,种树畜长,室屋完安,一代人后,坟墓相从,移民也就变成了当地土著,有长居之心了。
听了黑夫详细的叙述后,章邯、陈平都认为这是一个良策,听章邯说,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廷尉议论此事,已经快有结果了。
章邯道:“众人皆知陛下西拓之心已决,故反对之人寥寥,更何况,这一方略,早在昭王时便有先例。”
许多年前,秦昭襄王认为秦国地广人稀,便推行过“徕民”政策:凡是各诸侯国来归附的人,赐爵一级,授田百亩,免除十年徭役赋税,并将这一政策写在律令里,最终招来十万贫农。
黑夫的提议,不过是这一策略的改进版,而且已有一个成功的案例。
“然也,三年前,我率部扫平豫章后,陛下便移南郡之民千户实南昌城,使军民开拓荒地,这算得上是屯田之始,如今南昌县百姓已近万人,昔日蛮荒之地,如今已是江南富邑!”
南昌城,这是黑夫和章邯的共同成果,二人一边说,一边互敬了一盏酒。
当然,黑夫只没说,那些移民中好些人,农闲之时,都在自家种植园里种甘蔗。随着这两年红糖在关西走俏,甚至远销月氏,甘蔗红糖有利可图,除了南昌县外,其余几个县,黑夫的旧部们,也纷纷开始效仿,在自家田地里烧荒种蔗榨糖,再统一交给黑夫的堂弟售卖,黑党大有变为甜党的趋势……
既有律令支持,又有成功先例,黑夫的屯田策,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通过,这便是章邯恭贺黑夫又要“高升”的原因了。
“黑夫连续上书,言国策,若被陛下采纳,一个建言之功是跑不掉的,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章邯猜测,按照秦朝官员升迁的惯例,黑夫再升的话,恐怕便能去郡上做守、尉这样的封疆大吏了,一时间艳羡不已……
这时候他却又想起一事,笑道:“光说屯田去了,我还未告诉你,朝中是如何争论你所言铰羊毛为衣一事呢!”
“这有什么好争的?”黑夫感到不可思议。
“颂孔子之学的博士诸生可不这么认为。”
章邯学着博士乐正礼、漆雕染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道:“诸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皮,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他们以为,秦乃衣冠上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衣冠袍服,乃贤圣之所教,而今黑夫上书,欲使中国之人衣羽毛,披织皮而居,此乃以戎狄之俗搅乱华夏衣冠,是返禽兽之行也!”
因为在黑夫的提议里,羊毛衣不仅可以让戍边将士穿,未来还能推广到整个北方,所以遭到儒生反对是必然的,他们可不想看到未来齐、鲁之地满眼”戎服“。
“与戎狄同俗”,当年就是山东六国用来黑秦的措辞,和秦人不同,魏、鲁等地的儒生,是很看重这些的,他们以为,君子服而后行,穿戴好正统衣冠,才能做事,陛下万万不能同意。
最后,儒生还将了黑夫一军。
“如此,也不利于陛下‘一天下之俗’的政令。”
“说的好像他们冬天里不穿皮裘一样。”陈平自诩黄老,也看不惯这群死板的儒生。
黑夫哭笑不得,他当时真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
不过他却不担心,因为儒生博士,只是秦始皇拿来装饰朝堂的吉祥物,话语权很小,即便事关衣冠传统,是他们擅长的领域,但自有其他学派的人与之作对。
比如墨家……
果然,章邯兴高采烈地说道:“诸生话音刚落,墨者唐夫子、程商便当场反驳,曰:诸生之言差异,子墨子曾云,行不在服!”
墨者也引经据典: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羊之裘,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
这四位君主,其服不同,却都开创了各自的治世,由此可知,所谓的礼仪衣冠,并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治乱,儒生拘泥一件衣服材质是麻,是丝还是羊毛,真是迂腐。
这是墨家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只要舒适,去北方的戍卒被发左衽亦无不可,去南方戍守的士卒文身断发亦无不可,作为儒家的死对头,双方观点各自走向了极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在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以李斯为首的法家也发言了。
“陛下,商君曾言,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便国不必法古!臣以为,衣服,是为了便于穿用,礼制,是为了便于行事。若能利其民而厚其国,稍稍更改衣服材质未尝不可。”
“如今右庶长黑夫之建言,仅是仿羌人之法,以羊毛为线,制衣为士卒御寒,又不是使中国之人皆被发左衽,诸生如此反对,真是大惊小怪!”
李斯的意见不难猜到,只要变革是有利于国的,法家就支持变革,秦国百年强盛,靠的就是这种勇于变革的心态。
章邯道:“最后,连张苍也站出来为你说话了。”
“哦,张子瓠不是只喜关门读书,不问政事么?他说什么了?”黑夫很好奇这个知识肥宅会出何惊人之语。
“他就说了一句话。”
章邯笑道:“张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还是让边境戍卒吃饱穿暖后,再谈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吧!”
“说得好!一句话就够了!”
黑夫很欣慰,这就是承诸子百家遗风的好处啊,不同观点在朝野碰撞,思想开放而进取,而不是自诩天朝上国,自己把自己玩自闭了。
最后,秦始皇也做出了决意:
章邯复述道:“陛下说,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恐!”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虽遭俗儒讥讽,却能继襄主之业,灭中山之国,启胡、翟之乡,赵遂有云中、九原。”
“如今依黑夫之言,略变衣裳材质,便能使将士无霜冻之苦,为国戍守边境,开疆辟土,他日若能越云中、九原,而取河套、阴山,此亦羊布之功也!”
“陛下圣明。”黑夫朝咸阳宫方向抱拳,遇到一个勇于变革的皇帝,也不容易啊。
“对了,董翳与我说,黑夫在路上的这一个月里,陛下身边,可又多了一位宠臣。”章邯顺口说道。
“哦,莫非是优旃(zhān)又回宫中了?”优旃自从上次与扶苏一同强谏后,便备受皇帝冷落,许久未召进宫了,黑夫有些同情他。
“不是优旃。”
章邯笑道:“是一个叫高渐离的燕国乐师!”
第379章 黑白
“夏太医,你知道,燕人为何尚白么?”
夏无且为高渐离敷药时,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夏太医沉吟片刻,说道:“听说燕人所居之地,乃殷商故墟,承商之遗风,文字如商,习俗也如殷商一样,以白为上。”
“不,不。”
高渐离却摇了摇头,笑道:“燕人朴厚而没什么文化,不会去讲究千百年前的传承。燕人之所以喜欢白色,只是因为燕国入冬之后,每年都会下好大的雪,雪盖住了一切颜色、声响、悸动,无穷无尽,融入苍穹,好似混沌之初,天地之始,宏大而宁静。”
“活在那无尽头的白里,吾等自然也喜欢上白色了。”
一边说着,高渐离也想起了,多年前,易水边,所有人素衣缁冠,为荆轲送别的情景。
“是这原因?”夏无且漠不关心,继续解蒙住高渐离眼睛的麻布带。
“大概就是这样,只是……”
高渐离叹了口气:”我入咸阳月余时间,已不知道何为白了。“
“这是自然。”
夏无且笑道:“你瞎了,眼中便只剩下了黑!”
布带解下,伴着淡淡的药味,高渐离黑白分明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一片死寂,空洞地瞪着覆住他的黑暗。
他是被秦始皇令夏无且以“(huo)刑”熏瞎的:将新鲜热马尿放到一个密封的桶里,然后生火烤,将高渐离的头硬生生按进去,直到马尿蒸干为止。
这样一来,人也晕了,醒来之后,虽然眼睛看似如常,却变得僵硬,光芒凋谢,成了死物。
这样依然不放心,夏无且还几次试过高渐离,直到确认他已全盲,才向秦始皇复命。
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让高渐离在乐府里当乐师。
作为被缉拿的逃犯,高渐离本来是要判腰斩的,但被带到咸阳宫,远远听高渐离击筑弹琴一曲后,皇帝却又舍不得这绝妙的音乐,便出面特赦,留了他一条性命。
皇帝喜欢他的乐曲,却又嫌其眼睛太明亮,里面有太多的情绪,看着它,总让皇帝想起一些不快的往事来,遂令夏无且之。
这是狸猫对老鼠的不杀之恩,听着它在爪边吱吱直叫。
可一个瞎子,还能像从前一样奏曲么?夏无且十分怀疑。
“夏太医不知道,古时诸侯宫廷的乐官,多是盲人担当么?”
高渐离却一边摸索着他的筑,将竹板牢牢捏在手里,道:“古之神瞽(gu),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制定乐律的,其实就是一群瞎子。”
奏韶乐,使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师襄子是盲人。晋平公时的太宰师旷亦是盲人,他年幼向卫国宫廷乐师高扬学琴,久而无功,后来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遂用艾草熏瞎了双眼,发愤苦练,琴艺终于逐渐超过了老师,能弹奏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我如今也瞎了,看来这是上天注定,要让我专注于音乐啊。”
高渐离并没有因为自己被熏瞎而义愤填膺,甚至在面对当年一药篓砸中荆轲的夏无且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
他的志气和仇怨,似乎已随着那双明亮的招子一起熄灭了……
“这两年间东奔西逃,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让我嘉服美食,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倒是。”
夏无且颔首:“和学医一样,学琴、学筑的人,有谁是穷苦出身?”
一边说着,高渐离一边在助手的帮忙下,摆好了筑,奏起曲来……
当高渐离手中的竹板轻轻划过筑弦时,夏无且再无半点怀疑,高渐离的乐曲,和之前一样好听,还多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只是他不通乐律,说不出来。
夏无且听了片刻后,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摇了摇头,背着药篓离去了。
……
高渐离当然知道夏无且已经走了,在瞎了之后,起初他也不太适应:做梦时会梦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里闾,整个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点亮。
醒来时猛地睁眼,肆意张望,发现白昼一片黑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但却又不肯闭上眼睑,一直睁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丝光亮。
但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来,高渐离已逐步适应黑暗,他通过步伐丈量屋子的陈设,通过耳朵判断人的位置,摸着墙去马桶尿溺,有时候会尿歪,弄得屋室满是臭味,只能尴尬地等仆役来打扫。
这时候,他会想起春秋时,郑国盲人乐师师慧故意在宋国朝堂上当众小便的故事,一时哑然失笑。
“朝也?无人焉!”
笑声越来越大,吓得宫婢不轻,只以为这个瞎子疯了。
最难熬的是,眼睛必须持续敷药,否则又痒又疼,像无数蚂蚁在眼窝里咬,高渐离有时候疼得浑身是汗,但他从不失声呻吟,都闷头忍着,好似舌头也被割掉了。
他们燕国人,吹惯了北国的风,在冰天雪地里长大,都这个脾气,坚忍而决绝。
经过一个月的锻炼,高渐离已能从清晨厨房出来的气味,辨别食物的种类。用飨时,他可以品味着味道和气息,感受着手指下咸阳烧饼粗糙的触觉,品尝鱼肉的滑腻,还有热汤溅到手上被琴弦划破伤口时的刺痛。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让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无且走后不久,高渐离听到又有访客进到了屋舍外,穿着软底的丝履,踩在石块上细若无声,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来者在门外脱了鞋履,只着足衣入内,努力像老鼠般安静,似是不想打扰高渐离,但奈何他太过胖大,很难掩盖笨拙的脚步。
直到高渐离一曲奏罢,在那人伫立的地方,才响起了一阵拊掌之声。
“好一曲《清商》之乐!”
每个人的音色都是特别的,高渐离已知道是谁来了,甚至能闻出来,他又给自己带了什么点心。
长阳街南市的(junu),石氏的蜜饵,还有一种点心是新的,捏在手里软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里做了送来,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没吃过。”
但高渐离只是尝了一个便停手了,他举起宽大的袖子,朝声音的来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滨,过惯了盐渍的苦日子,吃不惯甜食,劳烦柱下史费心了。”
来者正是柱下史张苍,自从高渐离入乐府后,张苍对他,或者说他的乐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张苍博览群书,但要论最大的爱好,一是数学,二是乐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国曲谱,想要汇编成新的乐律,近来没少往乐府跑。
古代制定历法、判断季节,除了依靠天象的观测,还要参考风向。《尧典》有靠通过观察“四方风”来制定历法的记载。而对风的观察,主要靠耳听,目盲但耳聪的瞽可以通过判定风向而得到了预知季节的能力。而且古人认为音律的产生也是风的杰作,风为天地之气的混合,也因此产生了“十二律”。
如今张苍欲重修定律历,自然还是要从音律上入手,而学过不少古乐曲的高渐离,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咸阳宫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国风的乐师,已屈指可数。”
“而能弹《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无几,更别说早已失传的《清徵》《清角》,据说只有高先生能奏。”
张苍斟酌着语气,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与高渐离渐渐熟识了,但要请他教自己最拿手的乐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谁料,高渐离却极其干脆,挑明了话题。
“我眼虽瞎,心却不瞎,柱下史之意,我岂能不知?”
他直接让张苍将琴拿来,他慢慢弹,让张苍记住谱。
这世上,只剩下高渐离一个会弹《清徵》《清角》的人,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条性命的缘故。
但很快,这音乐,便要失传……
这亦算是高渐离在世间的最后一点遗憾和不舍罢,他的徒儿们尽数死于秦伐燕之战,妻女离散不知所踪,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传人。
“能将此曲传于荀子高徒,发扬光大,实乃高渐离之幸。”
高渐离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就在张苍将两首乐曲的谱记载麻纸上后,高渐离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双目看向外面,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张苍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发现外面来了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谒者和郎卫。
谒者高声道:“乐师高渐离,陛下燕居,召你奏乐助兴,这便同我一起去罢!”
这是皇帝一月之内,第六次召见高渐离,可知是多么喜欢他的音乐。
高渐离起身,让一旁的侍从帮自己整理着装,又将筑抱在怀中他总不肯让助手碰它。
怀抱着筑,高渐离朝张苍微微躬身。
“还望柱下史能勤学谨记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绝唱!”
言罢,便随着谒者向宫阙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不知道人,绝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这句话让张苍有些糊涂,摇了摇头,也没有多想,带着乐谱离开乐府。
乐府隶属于少府,所以在少府门口处,他便遇上了匆匆赶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从杜邑连夜过来的,可惜咸阳城门天亮才开,他没有直接入门的特权,所以耽搁到现在,进城后就往少府赶,不想竟遇上了张苍。
他从马车上跳下,也顾不得解释,直接问张苍:“我听少荣说,你与高渐离相善,他身在何处?”
“高先生?”
张苍还沉浸在两首绝世乐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惊醒过来,指着咸阳宫方向道:“高先生去为陛下奏曲,此刻,应已至御前!”
第380章 秦颂
“先生可不是第一个来此的燕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前引路的中郎骑令王离声音年轻而随意,在高渐离听来,大概是一个没经历过真正厮杀的将门子弟罢,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蓟城,他的父亲王贲灭亡了燕国,可这个将门子弟,犹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冻。
的确,他或许有些厮杀本领,但就像当年的秦舞阳,十三岁在燕市杀人,路人不敢忤视,但那又如何?
高渐离被熏瞎眼睛前,只在咸阳宫外围呆过,所以他是没机会看到,咸阳宫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让燕人皆称勇者的秦舞阳色变振恐……
他只知道,从下到上,还真得花费不少气力。
王离和随行的谒者没有搀扶他,像看笑话般,望着盲眼乐师身负琴筑,手脚并用,摸索着在阶梯上爬,秦宫郎卫们也爆发了一阵窃笑。
高渐离没有理会,他现在知道,年荆轲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渐离能够想象,荆轲定是和易水边一样,穿了一身彻头彻尾的白,从头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发光发亮。他像高渐离一样,在宫殿门口接受陛郎检查,又穿过一群黑衣的秦国大臣,如明珠滑进黑泥,高高捧着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登堂入室,一直来到陛前……
只可惜,高渐离今日来的,并不是荆轲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处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处的地方,想来他是在结束大朝会后,赶在吃饭前想起了高渐离,才召他来的。
“陛下,高渐离带到!”
王离在前下拜,身后两名郎卫也踹着高渐离的脚,让他伏倒在地。
虽看不见,但高渐离听到有咀嚼食物的声响传来,秦始皇正在用飨,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肴:肝骨,用狗肠网油包狗肝,涂适当作料放在火上烧烤焦黄,滋滋作响,香味四溢。这道菜,在燕国时,好友狗屠常做给他们吃。
过了半响,秦始皇仿佛才想起旁边跪了一个高渐离,十分随意地说道:“起来罢,给乐师赐座。”
高渐离无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传言,说这位君主长着蜂准,一对长目,身形为鹜鸟膺,声音如豺狼,豺声,这种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俭约可卑谦,得志乱杀人。
不过秦始皇的音色听在高渐离耳中,显得威势十足,说话抑扬顿挫,听不出豺狼之音,不过,那得志之后,虏使天下的虎狼之心,应是不会差的。
高渐离摸索着,跪坐到了离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还故意坐错位置,方向也不对,遭到了殿上礼官的纠正,身为臣子,必须面向陛下。
这却帮了他大忙。
高渐离对礼官道谢,抬起头时,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着听乐,而是见他大热天爬出一身汗,赐了高渐离一盏酒,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高渐离,宫中美酒,比燕市之酒如何?”
高渐离垂首:”燕酒不如也。“
可酒入喉咙,他最怀念的,却还是燕国劣酒的味道。
他与荆轲相识在十多年前,燕市酒肆之中,荆轲、狗屠、高渐离,一个游侠,一个屠夫,一个乐师,三个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却终日厮混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酒。
在燕国,酒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寒冬一到,每天不喝几口温过的酒,就别想出门。
他们三人,酒酣之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狗屠则晃着身子,拔剑跳起舞来,无忧无虑,极其快乐,但欢快过后,却又放声哭泣,旁若无人。
荆轲哭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多年游历,虽在江湖小有名气,却行囊已空,一事无成。
高渐离则哭美人迟暮、壮士衰鬓,哭礼乐崩坏后,也随之被人们抛弃的乐律,韶乐已绝,骚赋不再。
至于狗屠?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
但如今,昔日的三个好友,荆轲赴秦而死,身被数创,死后还遭到车裂。狗屠也在王翦攻蓟时,做了一个英勇的匹夫,被乱箭射成筛子。
如今,只剩下高渐离了。
他像极了一只瞎眼的孤雁,不想饮水,不肯进食,只是低飞哀叫,思念追寻他的同伴。
但他没有茫然乱飞,因为他知道,射杀雁群的猎人,就在十步之外……
恍惚间,秦始皇已用飨完毕,在下午开始办公之前,他想要先听会乐曲。
”陛下欲听何乐?“
高渐离是个奏曲的好手,不论是十五国风,还是楚地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能弹奏出来,且有一种普通乐师没有的郁郁之气,这亦是皇帝舍不得杀他的原因。
“心中有志,弹出的曲子才能有神。”
不过,秦始皇身边,那个名叫赵高的中车府令,听完高渐离的奏曲后,却阴阳怪气地评价。
现如今,那个人,亦在不远处,眼也不眨地盯着高渐离。
但秦始皇的警惕心,已然放下。
“你前些日子为朕弹过《清商》、《清徵》和《清角》,曲子虽好,却一首悲过一首,这些亡国之悲曲,朕不喜欢!“
秦始皇尤记得,前日高渐离在二十步外,随着竹板起落,筑声像绵绵不断的细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
但他想听点欢快的,能与帝国蒸蒸日上,海内和平,四夷咸服相匹配的,但又不想要诗经里那些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生出老茧的旧调子。
所以秦始皇生出了一个想法。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商、周、鲁皆有颂,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扫**,一海内,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岂能无颂?”
于是,这颂曲便被命名为《秦颂》,过去半个月里,乐府官员们已殚精竭虑填好了词。试验过种种乐器后,秦始皇还是觉得,最符合秦颂威风八面,雄浑气魄的,唯有慷慨激昂的筑声!
而世上击筑击得最好的,莫过于高渐离。
秦始皇想要让昔日刺客的朋友,同时也是天下最好的乐师,亲手为自己谱写一篇新的颂曲!
皇帝已不满足让普通黔首叩首,让束手就擒的六王咸服,他需要让昔日的反对者,也屈膝于自己的威势之下,让世人知道皇帝之德,皇帝之功。
今日秦始皇让高渐离来,便是想听听,他新曲子编得如何了
”下臣编好了。“
高渐离无神的瞎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嘴角上翘:”待臣为陛下试奏。“
一如之前几次一样,高渐离在侍从帮助下,将筑摆好,但还未奏乐,秦始皇便让他挪位。
”近前五步!“
……
有一件事,除了太医夏无且外,其余人,哪怕是赵高和侍奉皇帝的嫔妃,统统都不知道。
在上次西巡途中,秦始皇发现,或许是被车辚马萧声所扰,自己的左耳有些难以听清声音,总有回响,这亦是他派黑夫、李信为自己祷山川的缘由。
回到咸阳宫后,状况没有恶化,却也没好转,秦始皇总是嫌乐声不够大,听不清晰,不断地让高渐离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皇帝的声音平静而自信,这已是高渐离第三次被准许挪近了,最早是在宫殿阶梯下,之后是十步,如今已至五步……
高渐离收敛心神,他的老师曾告诉他,学乐者,第一件事便是静心,心若不静,乐就会乱。
他不能乱,依然是故作笨拙地摸索向前,再次坐错了方向,遭到了礼官严厉的斥责。
但当高渐离的手,抱起筑,手握竹板时,他的气质,与之前笨拙的盲人便全然不同了!
先为“变徵之声”,此调苍凉、空旷,映衬着他高声唱和的颂词,极为般配。
”**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始皇特地让乐府官员改的词,虽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刚刚提出,虽然南征百越遥遥无期,但皇帝已将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当高渐离奏曲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一次前无古人的伟大征伐:数万户中原百姓,即将陆续开赴边关屯田戍守,一个个新城邑拔地而起。随着这些据点渐渐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尽被秦所吞并。
关西子弟为他们的战马备上高鞍马镫,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过长城,出征塞外。西夺河西,远涉流沙,与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只要是人迹所至的地方,尽为大秦之土!
但和着这颂词,高渐离所见的,却是一场耗费民脂民膏的无谓远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筑工事,南攻扬粤,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并非是为了保卫边地,救民死伤,而是秦始皇心怀贪戾,好大喜功,不顾生民死活。山东之士,远赴关西,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场,官府却不管不顾,强行征发,世人皆谓之为:“谪戍”。
当他奏唱到下一句:”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兴兵诛六王之暴乱,结束春秋以来五十五十年战乱,收缴兵器,隳毁关防,结束了以邻为壑的时代。
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字,使用一样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没了封君额外的盘剥,只需要向官府缴税,人人安居乐业,享受着自己赐予的德泽
但高渐离所见所闻,却是秦始皇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也是为了削弱六国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于关东,稍稍犯一下小错,就会遭到黥面城旦的刑罚,于是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
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亦不同,皇帝与六国遗民,便生活在这样割裂的世界中。
《秦颂》接近尾声,高渐离已变徵声为羽声,曲子的音调越发高亢起来: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这是秦始皇的期望,他期望自己的皇朝能万世一系,世世永昌。
同时也心怀期待,自己的功德,能得到昊天承认,配为上帝!
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凡人,一个人王,而是作为一个神帝,长生不死,千秋万岁!
但高渐离却不这么以为。
是啊,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话没错,身为天子,身为皇帝,大可为所欲为。
但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是一篇从魏国流出的策士文章所言,说的是唐雎之事,多半是假的,但高渐离却从中看到了好友荆轲的模样。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当年荆轲与秦王的距离,也不过如是吧?以荆轲的本领,若不是为了挟持秦王,他的徐夫人匕首,定已刺穿其胸膛!
可高渐离没有这自信,他既没有匕首,也没有荆轲的过人本事。
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筑,和作为一个瞎子,作为一个乐师,对声音位置的敏锐判断!
”我至少能掷得准!“
他能听出来,自己前方五步之外,秦始皇的声息可闻!皇帝在拊掌赞叹曲调雄浑,他在自矜得意,将这歌功颂德之言,当成了自己的功绩!
当《秦颂》即将唱毕之际,当秦始皇和诸臣还沉浸在这乐曲中时,毫无征兆,高渐离忽然站起,猛地高高举起了筑。
高渐离心里很清楚,只靠筑,大概杀不了秦始皇。
但自己却能击伤他,让他面如土灰,让他如被荆轲刺杀那次一样,目眩良久。
让他知道,天下还有不服软的硬骨头,让他知道:
”休要妄想万世一系!“
”所谓的秦始皇帝,亦只是一介凡人!而这世上,亦无不亡之国!”
纵然你真的能长生万世,那又如何?迟早会有人同他一般,喊出那句话的: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高渐离声如破缶,大声呼喊,手中的筑,亦脱手而出,砸向秦始皇!
第381章 孤雁
“陛下当心!”
高渐离起身,欲将手中的筑掷向秦始皇的同时,他的身后,殿门入口,亦响起了一声大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渐离近在王榻五步之内,而黑夫,却在高渐离身后十数步外,且兵器已在外面被陛郎们收缴,如今手无寸铁。
情急之下,黑夫只能一把取下旁边郎官董翳顶在头上的铜胄,像无数次与部下们玩耍“兵球”,充当的投球手一般,用尽气力,重重朝高渐离掷去,希望能阻止他!
当黑夫扔出去的胄重重砸到高渐离后背时,高渐离手中的筑刚好脱手,而几乎同一时刻,皇帝身旁三步内的一个人影亦猛地站起,将身前的矮案高高掀起,与击向秦始皇的筑撞在一起!
是赵高,一直在观察高渐离的中车府令赵高!
高渐离的筑,本就被黑夫一胄之击偏了方向,又遭赵高抛出矮案阻挡,最后堪堪落到秦始皇身旁数尺外的铜柱上,铿然之声震耳欲聋!
秦始皇亦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站立起来,看看为自己挡灾的铜柱,再看看已被赵高扑将过去,按在地上的高渐离,以及殿门口小步跑来的黑夫……
恍然间,他仿佛回了多年前,那个跛着脚,手持利刃,在大殿上追杀,让他丢尽脸面的白衣刺客!徐夫人匕首击中铜柱时,也是这般声响吧?
秦始皇忘不了荆轲的双眼,如今高渐离眼睛虽瞎了,但仿佛如当年一样,亦冒着仇恨的火焰。
而秦始皇的左耳,也被这回音充斥,蜂鸣不已。
皇帝复又坐下,赵高已拧断了高渐离的胳膊,黑夫亦入殿下拜,称救驾来迟。
秦始皇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摔得稀巴烂的筑,怒极反笑:
“嘴上唱着世世永昌,千秋万岁,心里却想要朕死!”
“好一个高渐离!”
“好一群六国遗丑!”
……
高渐离被董翳等人拖了下去,宫人在打扫地上的一片狼藉,碎裂的筑很快被抬走,矮案也换成崭新的,但皇帝阴着脸久久无言,殿内众臣亦只能站立着,眼观鼻鼻观心。
方才歌功颂德的《秦颂》转瞬间就成了个笑话,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黑夫在偷眼看赵高,就在方才,他再度见识到了此人的狠辣。
他三步并做两步,与陛郎们跑入殿中时,高渐离已被赵高制住。赵高乃武车士出身,他的双臂,是能够驾驭奔马的,捏住高渐离纤细的胳膊,将其拧得变形,黑夫经过时,甚至能听到骨骼断裂、关节脱位的脆响,而赵高则在得意的狞笑。
这是何等的痛苦,但高渐离却咬着牙,涨红脸,一声不哼。
虽然立场不同,但黑夫还是敬佩这种人的,只可惜,那双能弹出世间绝妙音乐的手,已被赵高毁了,而他的命运,在掷出筑的那一刻,也早已注定……
被拖走时,高渐离没有任何挣扎,只是闭着眼,含着笑。
目光扫过去时,赵高也正好抬眼,二人四目相对,又迅速挪开了。
黑夫在感慨赵高心狠手辣,赵高则有些郁郁不快。一直以来,他都在疑心高渐离,这些山东六国的士人,怎可能那么容易屈服?果然,高渐离举筑刺王,赵高瞅准机会,掀起矮案,为皇帝挡下了那一击。
这可是救驾之功,但美中不足的是,黑夫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此刻抵达,还掷出胄砸中高渐离后背,使他的筑扔歪。按照当时的情形,纵然赵高不阻止,也无法击中皇帝……
“为何哪都有你?”赵高心中暗恨。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皇帝说话了。
“黑夫,王离、董翳说,你急入宫门,说有要事见朕,上殿时一步三阶,又在高渐离起身掷筑时大呼示警,以胄击之,莫非你早知此人欲行不轨?”
赵高竖起了耳朵,他倒是要听听看,黑夫会如何解释!
黑夫下拜道:“臣昨夜至杜邑,听章邯说,高渐离乃荆轲之友,如今被陛下恩赦,熏瞎双目,在乐府做乐师,常能接近陛下,便心中存疑……”
他斟酌着说辞道:“再者,柱下史张苍,近日在乐府同高渐离学乐律,今早高渐离奉命入宫,苍察觉其言辞有异,在少府门口遇到我时,便将此事说了。他总觉得高渐离举止乖戾,心怀不安,请我入宫一趟,提醒陛下小心此人,臣匆匆赶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有罪!”
“是这样?”
秦始皇看了闻讯赶来,满头汗的廷尉李斯一眼,却又跳过了他,直接喊了中郎将蒙毅,让他立刻派郎卫去询问夏无且、张苍等与高渐离接触最多的人。
黑夫一点不慌,他早就给张苍交了底,说宫中若出了事,让他做好被调查的心理准备,张苍是聪明人,知道这种敏感时刻,怎么说才能保全自己。
若无黑夫这句话,张苍近来与高渐离走的太近,还经常给他带东西,嫌疑很大,恐怕会被廷尉直接下狱彻查,纵然能脱了嫌疑,官职爵位恐怕也保不住了。
“子瓠啊子瓠,你也别可惜高渐离了,先想想自己吧,你交了不该交的朋友,老弟我只能帮到这份上了……”
令人彻查此事,秦始皇的心情依旧有些难以平复,过了一会,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又似是对殿内李斯、赵高、黑夫等人说道:
“朕对这些六国遗丑,是不是太过宽厚了?”
……
秦始皇二十七年,秋八月,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咸阳城中便响起了沉重的鼓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
渭桥旁的刑场,已被看热闹的秦人围得水泄不通,百二十名身穿赭衣的刑徒一字排开,双手反缚,跪在地上,悲鸣哀嚎不已,身后则是面无表情的刽子手。
这些人都是与高渐离有牵连的人:巨鹿郡宋子县富户,宋子城内所有优待过高渐离的人家,几个和高渐离往来甚密的乐府乐师,同情高渐离,偷偷给他提供铅块的少府小吏……
而在刑场中央,则是今日刑杀的正主,五匹马分列五个方向,身上套着绳子,绳子拴在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子脖颈、四肢上。
秦人对着高渐离唾骂不止,他竟妄图刺杀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外围的一些关东士人商贾,则表情各异,他们心怀同情,却又不敢表露。
高渐离死期将至,却一直含着笑。
负责行刑的是咸阳南市狱吏司马欣,他轻咳一声,过去问高渐离道:“高渐离,你害得燕、赵旧友一同赴死,可曾后悔?”
“杀他们的是赵政,不是我。”
高渐离回答:“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以筑击之!只是这一次,会砸得准些!”
“跳梁小丑,飞蛾扑火!”
司马欣面色不快,高渐离却大笑了起来。
“火再烈,只要不怕死的蛾子够多,难道就扑不灭么!?”
此言一出,司马欣勃然变色,让人将高渐离舌头割了,省得他再多嘴。
明亮的眼睛已瞎,灵巧的双手已废,过去常能一展嘹歌喉的舌头也没了,带血的肉块被扔到地上。高渐离现如今,已同心爱的筑一般,支离破碎……
他看不到旁边刑场的情形,只能听到随着刽子手斧钺剁下的声响,听到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们,凄惨的嚎叫,以及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屎尿味。
终于,当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后,轮到他了。
四肢和脖子上的绳索,开始晃动,高渐离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但他却不在乎,他在凝神细听,听高高的天空上,有雁儿在啾啾鸣叫……
八月中,雁南飞。
他张开血肉模糊的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这孤雁,总算要归群了!”
随着鞭子抽响,马儿嘶吼,高雅的乐师,被秦律最严酷的刑罚,扯得四分五裂!
咸阳城楼一角,黑夫、张苍远远望着这一切。
张苍后怕之余,亦难掩悲痛,别过头去偷偷抹眼泪。
而黑夫只看着百二十个六国富户、士人的头颅,滚入渭水,渭水河岸都被染红,血流到浑浊河里,变成了橙色,再远一点,血色消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预感是对的,皇帝已决定加强对六国旧地的管制,从高渐离刺杀开始,秦朝官府与六国遗士关系,或将愈行愈远……
……
自从高渐离刺杀之事后,皇帝令廷尉在宫中进行了一次清洗,不仅将那些与高渐离关系甚密的人一一下狱严查,自此之后,来自六国乐工、画师再不能踏入禁中半步!
连昔日曾为秦始皇画西王母相的三名楚国画师也不例外。
即便如此,乐府依然能组织起上百人的秦人乐官,在章台宫中为秦始皇演奏改编完毕的《秦颂》。
与高渐离的曲调完全不同,乐师们敲钟的敲钟,吹竽的吹竽,弹琴的弹琴,但就是没有击筑的,他们人多势众,演奏起来声乐宏大,能隔着数十步,传到皇帝的耳中。
但秦始皇却很失望,同样颂词,这群乐工百余人奏出来,却还没有高渐离一把筑奏的有气势,显得沉闷而无趣。
“不听了,下去罢!”
皇帝宽袖一挥,百名乐工垂首缓缓后退,如同褪下的潮水,很快消失在外面。
殿上再度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风声呼啸,皇帝一人高坐在上,眼帘低垂,不辨神色……
这一刻,他好似也是一只飞得太高太远,远离雁群的孤鸿,不被世人理解。
直到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入殿谒见,皇帝才抬起头来,宣布道:
“赵高为朕挡高渐离一击,救驾有功,勤勉王事,升爵一级,为左更,仍为中车府令,另赐黄金二百镒!”
“黑夫情急之下掷胄击刺客,亦救驾有功,又上疏建言西拓、屯田、高鞍马镫等策,皆利国利民,甚合朕意。数功并赏,当直升两级,拜爵为中更!亦赐黄金二百镒!”
言罢后,秦始皇又问王绾、冯去疾道:
“三十六郡中,何处还缺郡尉?”
第382章 郡尉
八月十五这天,虽然秦人不过中秋节,但亦有“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的习惯,黑夫让自家庖厨制了圆形的酥饼,与妻子一大早就到内史腾府上拜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妇人忙妇人的事,黑夫则与内史腾则在正堂手谈弈棋,但二人都像是弈秋那个不成器的徒弟,下棋只是幌子,心思都放在高空的鸿鹄上,思援弓缴而射之……
“妇翁以为,我必定外调?”
当听内史腾提及,一般来说,一旦爵位升到“左更、中更、右更”这三个级别,便轮到外放为郡长吏时,黑夫立刻竖起了耳朵,这可是关乎未来选择的事。
只可惜,选择权并不在他手里,而在皇帝。
“话虽如此,但你的职位,去往何处,老夫也能猜出个大概。”
作为官场老油条,内史腾开始诲人不倦地给黑夫上起课来。
“若放在一统之前,左、右庶长为郡尉,左、中、右三更为郡守,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自从陛下横扫六国,将士多立战功,还陆续有几次集体赐爵,王老将军做了列侯,蒙武、王贲、冯无择也陆续为关内侯,侯爵都多了这么些,更往下的爵位,便没之前那么值钱了。如今的左、中、右三更之爵,只能当当郡尉,或者南方偏僻边郡的郡守。”
黑夫想了想,还真是,自己的老上司李由去年帅长沙郡兵平洞庭郡越人叛乱,被升为中更,如今和自己平级,而他的副手,长沙郡尉屠雎则是左更……
“我听朝中有风声说,九江南部的豫章之地将新设一郡,下辖南昌等七县,会不会调我去豫章?”
但才问完,黑夫又自己否定了这想法:“不可能,豫章诸县长吏皆是我旧部乡党,纵然我有救驾之功,陛下也不会犯忌,让地方党羽滋生。”
若秦始皇有意南攻百越,黑夫或许会被派去南方统兵,但现如今,却是西拓较为优先……
不过,在高渐离案后,秦始皇又表现出了对“六国遗丑”的恼怒,这一个月来,已有几起较大的人事任命,巨鹿郡的郡守郡尉全部被更换,皇帝还下诏申饬各郡守、尉,勿要对治下六国遗民太过宽容,统一文字的速度要加快,关东诸郡移民拓边也必须紧抓,秦始皇已决心加大“弱枝强干”的力度,黑夫若被派去关东,也并非不可能。
内史腾让黑夫放下心来:“虽然蒙恬、羌、李信等人都或多或少提出过开拓西北的建议,但将其归纳为一体的,还是你黑夫,如今陛下正欲在西方开疆辟土,却将你远远调到东方、南方去,这可不是褒扬功臣的做法,陛下不会如此。”
他猜测道:“你将任职的地方,不会超过陇西、北地、上郡、云中四处!”
“陇西已有李信。”
黑夫沉吟道:“李信过去一直是陛下最信重的将军,虽然受了几年冷落,但陛下西巡时,仍视之为爱将,李信也知耻而后勇,他熟悉陇西情况,受部属爱戴,开拓洮西,筑罕塞,驾驭羌戎。上个月还被陛下赏功升为中更,看来陇西没有我位置。”
但除了陇西外,其余几处,近来都出现了人事变动:旧的守、尉被下令十月份卸任,新人选却还没确定。
这给了黑夫希望。
“有没有可能是……上郡?”他问道。
上郡在内史以北,相当于后世的陕北地区,最初是白翟人的牧场,战国时,吴起为魏文侯夺取西河,又北服白翟,设上郡。
上郡因地处战略要地,一直成为魏、秦两国的争夺地,秦惠文王十年,秦魏两国发生军事冲突,秦大败魏,魏纳上郡十五县于秦,从此之后,上郡就归了秦国。目前上郡的治所在肤施,也就是后世的榆林、绥德一带。
提到上郡,黑夫眼前一亮,在他看来,上郡无疑是自己最好的去处,首先上郡离咸阳不远,一旦有事,轻骑驰骋数日便能赶回来,不至于远离中枢。
其次,上郡又是未来三年,秦对匈奴战争的最前沿,比较容易捞军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后世常说的秦朝”北部军团“,便是以上郡守卒为主力。若他能去上郡,早早在北部军中打下基础。加上之前在南郡乡党里的底子,日后纵然天下有变,选择权也落回了黑夫手中,起码自保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内史腾却只是轻轻一笑,几个字就让黑夫泄了气。
“上郡?你还不配!”
他教训女婿道:“上郡乃形胜之地,军国关要,一旦出事,咸阳将失去最大、最强的御敌屏障。陛下只可能以老臣宿将镇守,怎会让你一个年轻人去?”
黑夫的确很年轻,十一月才满26岁。
爵位和能力并不代表一切,还有资历,在秦始皇决定对匈奴用兵之际,能做上郡守的,非得内史腾这种级别的才行。
“如今几位宿将,王翦告老,功爵也到了顶,不可能再有大用。蒙武被疾病缠身,在家中休养,也不可能。王贲要镇守齐地数郡,无法抽身。冯无择要戍守淮南江东,亦不能出任。蒙恬虽有机会,但仍嫌资历太浅。“
蒙恬都被嫌浅,黑夫更得靠边站了。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大上造羌。
“羌是北地郡泾阳人,他不可能同地上任,所以很大可能,羌为上郡守!”
“那上郡尉呢……”黑夫还是有点不死心。
内史腾白了他一眼:“你纵然去做了上郡尉,也要仰老羌鼻息,能做成什么事?”
叶腾在地方上当做长吏,很明白一个道理: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名义上郡守为正,管律法、民政,郡尉为副,管军事。但郡守权力太大,尤其是边郡郡守,亲自领兵出征的也不乏少数。
“陇西郡守那种文臣出身的也就罢了,只能放手让李信带兵拓边,但羌却不同,他武将出身,性格刚强,定会大权独揽,将郡尉挤到一边,陛下选去做上郡尉的人,纯粹是镀金的……而你,陛下是指望你做事的!”
镀金也挺不错啊,黑夫很无奈,到了卿这个级别,年轻反而是吃亏了。
他拱手:“不知上郡尉会是谁?”
内史腾笃定地说道:“御史大夫冯去疾之子,冯劫!”
……
没过几天,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议定的各郡守、尉新人选已下来了,跟内史腾预测的**不离十:
“大上造羌升为上郡守,中更冯敬为上郡尉,少上造蒙恬总领云中、代郡、雁门三郡兵事……”
而黑夫,也被安放到了唯一空缺的地方:
“中更黑夫,任北地郡尉!”
受命退朝后,对这一结果,内史腾对黑夫道:
“北地虽不如陇西、上郡,但也是关西三郡之一,按照你的西拓建言,不管向西还是向北,都大有可为,这是陛下希望你能做出成果来……”
“黑夫省得。”
黑夫倒是挺满意的,郡尉乃比二千石大吏,也算实现了他前年来咸阳时,许下的话。
北地郡距离咸阳也不远,且有回中道相连,交通不比没修好直道的上郡差,只是,即便是后世的陕甘宁交界,也是经济较为落后的地区,何况秦时?当地华戎杂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他这次要携家眷赴任,恐怕得苦了妻子了。
一念至此,他又向内史腾讨教道:“为北地尉,有何要注意的地方,还望妇翁教诲!”
内史腾捋着越来越白的胡须:“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便送你三个词吧。”
说着,他便在案上铺好麻纸,挥笔写了下去。
第一个词,是“华戎”。
第二个词,是“乌氏”。
第三个词,他却迟迟不写下去,让侍从女婢统统出去,关好门后,才落笔。
黑夫一看,却是“帝心”二字……
翁婿都是聪明人,三个词的意思,不用细说,便已明白
“黑夫牢记在心!”
黑夫说着就要去拿三张纸,打算在去的路上好好琢磨。
谁料,内史腾却一巴掌按住了写有“帝心”的那张纸,抬起头,目视黑夫,冷不丁地说道:
“吾婿,与你有怨的禁中近臣,莫非是中车府令赵高?”
第383章 豳风
仔细观察地图的话,便会发现,陇西、上郡、北地,三郡各占据了一条关中大河的上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陇西是渭水,上郡是洛水,北地则是泾水。
所以三郡之于内史、咸阳,在军事意义上,均是“扼控上游”。
九月初,黑夫前往北地郡赴任的道路,便是溯泾水而上:他先去了曾解救过书法家程邈的云阳县,绕过甘泉山,抵达了一座叫“漆县”的县邑。
比起两年前,黑夫单枪匹马入咸阳,如今他的车驾,也有了封疆大吏的派头:驷马驾辕的大车一辆,拖着新婚后便聚少离多的妻子。之后还有十多辆牛马车,坐着婢女、仆役,还有陈平这样随他赴任的宾客,还有陈平妻、子等家眷……
在县外客舍休息时,人嘶马鸣间,叶子衿本来颠簸得有点小脸发白,一听说到了漆县,便笑道:“原来是豳(bin)地啊。”
亭长的妻、女来引领她入舍休息,一听此言,便恭维道:“夫人博学,竟知道本县旧名为豳!”
漆县不是北地郡治下,黑夫了解不多,跟韩国贵族出身,受过传统诗书教育的妻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县,就是周人的老家“豳”(今陕西彬县)……
“十五国风中的《豳风》,说的就是此地的事。”
风的意义就是声调,带有地方色彩的音乐,所谓《秦风》《郑风》《齐风》,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陕西调、河南调、山东调。
那豳风是啥调,陕北民歌?信天游?
黑夫来了兴趣,只可惜,秦官府不提倡诗书,商鞅就烧过一遍,当地人会唱的已不多,民间艺术家是找不到了。
但黑夫作为邻省的省公安厅长过境,漆县的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等岂能不小心迎送?很快,到了傍晚时分,漆县县尉设小宴邀请黑夫时,一位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年迈乐师就被请上来。
老人家跪坐在席子上,敲打着秦国最普通的乐器:缶,用土味十足的秦腔,给黑夫唱了几段《豳风》……
乐师一曲唱罢,原本在黑夫眼里“高雅”的诗经,那被后世镀金抹粉的外表顿时就坍塌了。
翻译成后世的话,就是:七月大火星西落,九月女子缝补冬衣。十一月北风吹,十二月寒气重。这么冷的天,没粗褐衣穿,怎熬到年底?正月修耒耜(lěisi),二月去耕种,妻儿来送饭,送到南亩头,田官见了喜,夸我家勤快……
这就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农家时令歌嘛,生活化的语言,很接地气,一点都不高深。
乐师还唱了一首虽不属于《豳风》,但也和本地有关的歌《公刘》,说的是周人的老祖宗公刘带领周人从北面的戎狄之地迁到这里,重新从事农业的故事,黑夫一听又乐了。
也是很朴实的语言,唱的大致意思跟《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差不多:“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咱周人迁徙不容易,豳地的田又平又肥,庄稼绿油油,公刘带咱周人打江山……”
最后再听一首小姑娘催小伙子快点找媒人来提亲的歌:“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黑夫恍然大悟,暗道:“当年陈平让我替他‘伐柯’,我当时听不懂,原来出自此处?”
可惜周人太过朴实,一板一眼,要是加点黑夫喜欢的“舒而脱脱兮”,就和陕北民歌的信天游原词差不多了……
陈平去县里转悠去了,没跟他来赴宴,筵席结束后,回到客舍,黑夫正好碰上赶完夕市的陈平,便说起此事,又问他道:“陈生去了何处?”
陈平拎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却是黄橙橙的粟。
黑夫给陈平的待遇不错,至少是“食有肉,行有车”,更不会少他一口饭,陈平去漆县市肆闲逛,还买了袋粟米回来,当然不会是为了吃。
果然,陈平一拱手道:“郡尉,我虽是黄老,但也粗通诗书,曾听闻,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他带领周人,渡漆沮至豳地,勘查地势,开荒种粮,治理田畴,建立家室。一代人之后,此处已是人烟稠密的城邦,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
“于是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虽已过去千年,且曾遭犬戎、义渠为乱,但漆县仍不失富饶,且漆人多为周邦旧民,朴厚而善农事。”
“出了甘泉山,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开辟的熟田。今岁山东移民涌入关西,多数人虽以麦为食,但粟价也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咸阳南市,米石五十钱,云阳县市,米石四十钱。但我在市上闻了闻,漆县仅三十钱,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漆县县仓里,五到十万石粮食是有的……”
陈平的确很善于观察,一路上走来,每个县的粮价和风土人情,他都有在观察。
黑夫了然:“陈平的意思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此去北地主持兵务,恐还要时常仰仗漆县的粮?”
“正是!”
黑夫总结的很好,陈平眼前一亮,说道:“昔日子贡问政,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尚在兵前,郡尉入北地,不管是日常兵卒食赋,还是远的出征塞外,粮食都是要先考虑的。”
“但我在咸阳时听说,北地郡山川险阻,虽草肥水美,有许多牧厩之苑,出好马、健牛、肥羊,却唯独缺少田地,当地戎人也不善农耕,北地郡常年需要从内史运粮,而漆县首当其冲。”
“所以,漆县,就相当于北地的后院,郡尉未来几年的粮仓!”
黑夫颔首深以为然,而后又笑道:“陈平啊陈平,我没有看错你,还没到北地,你在沿途就做起长史的事了。”
陈平之所以愿意跟黑夫长途跋涉,还把家人接了过来,是因为他被黑夫许了一个“郡尉长史”的职务。
这是身为郡尉,可以自辟的幕僚,相当于后世领导的秘书长。郡尉长史享受百石吏的待遇,权力却不亚于四百石的兵曹掾,这对只是一个小小斗食吏的陈平而言,相当于少奋斗了十年……
黑夫感觉自己真捡了个宝,拍了拍他,激励陈平道:“等到了北地,有的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
……
是夜,回到客舍里,黑夫还跟妻子说了此事,叶子衿停下了解衣的手,颔首道:“良人得了一位得力属下。”
“可不是。”
接着,她又伸手止住了黑夫要说的下一句话,笑道:“妾知道,妾会同陈平之妻多往来……”
“就你聪慧。”
黑夫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从家眷入手,也是笼络属下的一种方式,不过对陈平这种虽有能力,但功利心重的家伙,这套管不管用?黑夫也吃不准。
这时候,叶子衿似又想起一事来,掩口笑了起来。
黑夫问她笑什么,叶子衿便在他耳边轻声道:“说起来,妾这一路来,也没少与陈平妻交谈,还邀她和幼子到车上同坐,沿途休憩时,妾发现,她每逢见到良人邀陈平同车说话,帷幕放下来后,她便神情紧张,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你呀你。”
黑夫这次不是轻轻地刮她鼻子了,而是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敲了敲,作为警告。
二人虽然已成婚九个月,但其中六个月都是异地状态,这次带着她一同赴任,可算多了些相处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摸清楚妻子的性格了:外表看似乖巧娴淑,内里却跟她父亲一样,心思不少,但又与内史腾不同,当熟悉之后,她还有点喜欢揶揄黑夫,竟拿此事开起玩笑来。
作为报复,是夜,黑夫便说自己听本地乐师唱诗意犹未尽,拿出好学的态度来,和妻子探讨了下“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待到完事之后,妻子枕着自己臂膀时,黑夫突然叹了口气。
“良人为何发叹?”
“我忽然觉得,离开咸阳,回到地方为吏也不错。”
叶子衿看着丈夫那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亮的眼睛,轻柔地说道:“为何?”
“在咸阳我虽看似长袖善舞,深得帝心,做了许多事,可自己其实并不畅快。咸阳啊,人太多,心太杂,水太咸。”
“那良人最畅快的是什么时候?”
“说来你可能不信。”
黑夫看向妻子,笑出了白牙。
“回想起来,我觉得最畅快的日子,还是在安陆县做小亭长,只需要按着证据抓贼擒寇,守护十里平安,不用想太多事情,不必勾心斗角,担太多责任的时候!”
可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卷入时势太深太深了!
“良人是累了。”
叶子衿露出了笑,反过来将黑夫的头抱进了怀里,温柔地说道:“我记得,父亲当年提兵灭韩,毁新郑城,擒韩王安后,也曾瘫坐在书房里,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最快活的,还是年轻时,在小乡邑中初为吏,一心为民的时候。”
“就和弈棋一样,既然在天元搏杀的太累,转到边角休整一番,重新上路,又未尝不可呢?”
“但仕途这条路啊……以我小女子短浅的眼光看。”
她低下头,凝视黑夫,脸上满是认真:“如溯游行舟,不进则退!”
第384章 北地
黑夫赴任前,听说北地郡有回中道,交通便利,还一度窃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等九月初,他到达泾水与泥水交汇的亭舍,却发现,平坦的回中道是沿着泾水继续往上游走的。他们一行人,却要沿着泥水河,走一条小道北行,北地郡的郡府义渠城,尚在百余里外……
高原山区的道路,大多顺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河谷修建,而农田和村庄,也大多沿着这些河谷分布。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深秋,径流宽大,浑浊的河水奔腾而下,河岸不少地方的黄土被侵蚀剥落,有的地方,道路也塌陷下去,他们的行进十分艰难。
且越是往北,地势越高,这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黄土高原”不过,跟黑夫印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空气也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这里植被极其丰富,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枯黄的森林和草地覆盖,一些分不清是华是戎的猎手在上面追逐鹿群。
植被虽比后世多,但脚下的黄土,却一如两千年后般,厚重而夯实。而且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极可能上下翻越多次,极大影响了速度。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在沿途各县休息时,每到一处,陈平照旧去市肆走了一圈,结果发现,泥阳当是最后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县,继续往北,不但粟价开始变高,眼前所见的景致也大为不同……
沿河仍然有农田,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收着地里的刍稿。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有时候黑夫见他们扎着辫发,骑马娴熟,以为是戎人,近了一问,却自称数十年前的秦人之后。有时候在小邑里瞧见一个椎髻右偏,穿一身右衽衣裳的,以为是秦人,一张口,却能说流利的戎语……
又行了一日,抵达一个建立在塬上,叫“北豳(bin)”的小邑时,黑夫更加吃惊了。
“这就是周人迁豳前,所居之地?”
黑夫有些难以置信,环顾四周,这里真的是穷山恶水,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周人是如何生活的?
陈平道:“我听闻,夏之衰也,公刘的先祖不(ku)曾弃后稷之业,窜于戎狄之间,大概就是此处,我猜想,应是效仿戎狄之俗,在此畜牧狩猎为生吧?”
周人在此与羌、戎杂处,成了一个小部落,又过了几百年,在公刘带领下才重新恢复农耕生活,建立城邦。
黑夫暗道:“难怪姜尚这些个古羌豪酋拼命扶周反商,姬周与羌,经过几百年相处,早就相互通婚混血,成一家人了……”
不过想想,秦赵的祖宗也曾在戎狄荒土牧马驾车为生,追溯回去,大家的远祖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在这里,农与牧,华与戎,似乎不像黑夫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而如是两条河混流到了一起。
“华戎杂处,农牧并存……这就是北地郡啊!”
他更加理解内史腾送他第一个词的含义了。
一念至此,黑夫也让人加快了步伐,九月初时,经过十来天的跋涉,终于接近了北地郡的首府:义渠城!
……
叶子衿再次掀开马车的帷幕,这里的距离义渠城尚有十里的亭舍,按照惯例,北地郡尉官体系的大小官员,无一例外,均在此迎接黑夫……
郡尉之职,掌佐守,典武职甲卒,是与武事相关的,和平时管抓贼、治安、关防、戍守、训练,战争时可直接统兵作战。其下直属的官员有兵曹掾、贼曹掾、尉史等,还有各县县尉。
官员们一番持慧相迎后,黑夫亦上车来与妻子交待入城后的安排,叶子衿见他面有喜色,便问道:“良人缘何而喜?”
黑夫笑道:“人生有四大喜事,吾妻可知道是什么?”
此时还没这种说法,叶子衿摇了摇头,黑夫便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嗯,封侯拜将时,我正好遇到了其中一种。“
“良人在此遇上了故人?”
在叶子衿想来,丈夫是南郡人,之前也从未来过北地,应该不认识当地官员,何来故人?
“是第一次伐楚时,在阳一起作战的袍泽,叫翟冲!”
阳之役是黑夫功成名就之战,叶子衿亦有耳闻,但黑夫挺少说起。只是在回到安陆,南郡乡党袍泽来拜访时,看着热闹的宴飨,觥筹交错间,黑夫忽而感慨了一句:
“槐木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丈夫身边忠心耿耿的御者桑木闻言,出席下拜,流泪而泣,叶子衿这才知道,原来槐木是桑木的兄长,战死在阳了,尸骨葬在鄢县的“烈士墓园”里。
她知道那场战役对丈夫的意义,也晓得黑夫是个重感情的人,便笑道:“居然遇上旧日袍泽,当真是巧!”
黑夫颔首:“当日一起与楚人交战的百将,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人,满在南郡任职,屠驷是屠雎族人,调到了长沙,与赵佗共事。唯独翟冲,他是上郡人,如今爵为官大夫,在北地郡做兵曹左史,正好是我下属。”
“兵曹左史,这不是良人数年前的职位么。”
毕竟不是安陆嫡系,没有搭上黑夫这辆升级快车,翟冲的发展,当然没有安陆旧部们好。
虽然此人并无太过人的表现,但好歹是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有个熟人,也对黑夫尽快熟悉当地情况,开展秦始皇期望的计划有所帮助……
正说话间,外面却传来一阵大声嚷嚷。
“吾等道阻,相迎来迟,还望郡尉勿怪!”
黑夫乃是比二千石的郡长吏,相当于高官,还管着省军区、公安厅等部门,官员来迎,都是恭恭敬敬,何人胆敢在外喧哗?
他出了马车,却见亭舍路边,拜倒了两个身材高壮的人,一个戎服辫发,另一个则穿着一身甲胄,说话瓮声瓮气,抬起头时,黑夫发现他们还有些相像,都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好似兄弟。
“此乃何人?”
黑夫指着二人问道。
他已换上了一身绛衣袍服,腰佩银印青绶,在咸阳混迹两年,说话也不怒而威。
翟冲正要代为回答,黑夫却道:“让他们自己说。”
“下吏公孙白鹿!郁郅县尉!”身穿甲胄那人说道,抬眼偷看黑夫,发现他竟比自己年轻这么多,不由羡慕异常。
“下吏义渠白狼!大原骑将!”戎人打扮那人如是说,他口音很重,听着很怪。
郁郅县,是义渠城以北不远处的小县,而大原,则是泥水与泾水之间的一座黄土大塬,后世称之为“董志塬”,那里群戎混杂,是秦军征召戎骑的主要兵源地。
黑夫看着二人,见他们的确跑得满头大汗,不像是故意的,便道:“律令并无迎上吏迟来之罪,但若是行军打仗时,汝二人也像今日一般,失期来迟的话……”
他脸一板:“那本尉便要斩之以徇三军了!”
二将连连顿首称是,之后退到一旁。
“我还以为良人要杀人立威了呢。”
等车队再次启动时,黑夫入车,叶子衿便说起她父亲去南郡上任时,就找借口砍了一个因故相迎来迟的小吏脑袋。
“立威也不能挑此二人下手。”
黑夫来之前也是做过些功课的,尤其对北地的本土势力,都记了个大概。
他对妻子道:“这义渠白狼,公孙白鹿,你可知他们是何许人也?”
叶子衿摇头:“妾不知。“
“二人都是北地戎君豪酋,若无故杀了他们,半个北地都得乱起来,这也就罢了,他们还有另一层身份。”
黑夫接下来的话,立刻引爆了女人家的好奇之心。
“你可知道,宣太后当年为义渠君生了两个儿子?义渠亡后,义渠君之族被屠尽,独二子留存。这二人中,一人便以义渠为氏,以示不忘其父族。一人却耻于这身份,只认其母族,遂以公孙为氏……这便是义渠、公孙二氏的由来!”
叶子衿了然,这可是秦宫廷三缄其口大八卦啊!便兴奋地说道:“如此说来,这公孙白鹿、义渠白狼,应是宣太后的曾孙?”
第385章 初来乍到
“夫人,这地方真是陈旧寒酸,还不如南郡的宅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来到义渠城的第一夜,已是一副管家傅姆打扮的鸢,掸干净身上的灰尘,朝叶子衿行礼后,开始了她的抱怨。
鸢便是黑夫多年前在盲山里救出来的那个被拐卖女子,她与其父在黑夫当了安陆县尉后,来家中帮忙,其父为黑夫家养马畜牛,鸢则与其哑巴丈夫在厨房帮忙。
黑夫在咸阳安家后,夫妻二人亦跟了过来,掌握了不少黑夫私相传授的菜谱,大大丰富了他们家的饭桌食物。
黑夫赴任北地郡尉,吃惯了二人做的饭菜,自然也让他们随行。
在鸢的印象里,多年前,她从盲山里被救出后,随父亲去云梦乡朝阳里黑夫老宅道谢时,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五亩之家。待黑夫任县尉后,便住进了县城附近的小庄园。黑夫在咸阳做官时,陛下更是赐了一座大豪宅,且在最繁华的渭桥北岸,气派非常。她夫妻二人每次出入,都能感受到旁人的羡慕,顿觉脸上有光。
如今黑夫再次高升,当上了封疆大吏,本以为住的地方也会更加宽大威严,谁料,却只是郡寺之后,仅有三十亩见方的陈旧院落……
她和一起跟过来的众仆都有些失望,甚至觉得,这莫不是本地郡守故意为之!
叶子衿却板下脸来道:“义渠城虽是郡府,可其人口、大小,只与安陆县城相当,哪来什么大宅?别看这府邸不大,但已是仅次于郡守府的宅子了,上一任郡尉便是住于此,汝等休得抱怨!”
鸢等讷讷应诺,她们是比较害怕这位夫人的,早被治得服服帖帖。
这时候,叶子衿又走到主室门边,伸手在窗扉顶上轻轻一抹,没有灰尘,再看地面清扫干净,屋舍收拾有序,说明仆役虽有抱怨,但还是老老实实做完了工作。
所以她也没太难为众人,只是想起了黑夫常说的一句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都城里住了一年多,这些本就是来自乡下小地方的仆役,也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性,这次随黑夫来北地郡,正好让他们感受一下边地的日子,治治那些在咸阳城娇惯出来的毛病!
她开始第一次巡视宅邸,女主内事,这些都是要放到心里的。
绕了一圈后,心里有了底,又安排鸢等仆役明日去市肆询问各类肉、蔬价格,每日安排一辆车采买,今时不同往日,每天几十人吃穿嚼用。不过比起她父亲在南郡时,最多养了上百人而言,仍是小巫见大巫,处理起来,也难不倒叶氏。
“只是要招募几位家世清白的本地人作为译者,最好是闲在家里中的秦女。”
黑夫的家眷多是南郡人,到了北地,听着那些夹杂戎人词汇的方言,只能大眼瞪小眼,根本听不懂。
最后,她还询问宾客住所安排得如何了?尤其是陈平一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
叶子衿让下人将陈平妻、子安置到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衣服、饮食均与主人相同,并提供车马。还嘱咐医者,平常要格外注意陈平幼子的健康情况,他才一岁不到,便跟随父母来到苦寒的北地,恐有不妥。
“我还得从咸阳请一位带下医,一位小儿医来……”
叶子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过去大半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如今总算相聚。夫妻二人年纪也不小了,她决定,在义渠城期间,定要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色已晚,黑夫也满口酒气地回来了,被桑木从车上扶下来后,发现妻子已在门内相迎,便笑道:
“夫人却是回的比我早。“
黑夫是去赴了北地郡守赵亥、郡丞殷通、监御史严成三人为他安排的接风筵席。
如果说,郡守相当于省高官;郡尉相当于省军区司令、分管公安厅;郡丞为政法高官;那么,监御史就相当于纪高官,监督官员,并发现举荐地方人才。
郡、守、丞、监,构成了郡府拉车的驷马,这三人,是黑夫的重要同僚,就跟去了汉东省,不能不跟沙瑞金、高育良、田国福这几个书记搞好关系一样,黑夫也得待之有礼。
席上的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而他们的夫人们,也在郡守夫人邀请下,去了郡守府吃宴席,黑夫未想到,居然结束的这么早。
因知道黑夫的习惯,叶氏让人烧好了热水,让他烫脚,一边伸手进木桶里亲自帮丈夫试水温,她一边道:
“吾等皆为妇人,既不饮酒,也不谈政务,只是闲聊用飨,不会花太长时间。”
接着,她便说起今日郡守夫人做东宴飨上的一些事。
“妾给三位夫人都送了一份礼物,里面都有红糖、稣饼,郡守夫人那一份的分量更重些,其余两位则相同。不过,三份礼物里,还各多了一样不同的东西……”
“哦?”
黑夫晓有兴趣地说道:“你各添了何物?”
叶子衿道:“郡守夫人那份,是几卷最好的桑皮纸。”
黑夫笑道:“郡守赵亥乃庄襄王时的老臣,虽然立功不多,可耐不住资历足够,如今已是大上造。听说他是刀笔吏出身,也写得一手好字,就在方才,他还以造纸一事为由,敬了我两盅酒呢!”
说着,黑夫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有些尴尬,挠着脸道:”三位长吏都是长者,但陪坐的北地诸吏却是好酒量,一个个轮番上来敬酒……“
“妾知道,戎地之俗,喝不了酒的人,非男子也。“
叶子衿好笑之余,又兑了一碗蜜水让黑夫解酒,随即坐到他边上,继续说起给大吏夫人们的礼物。都是事先打听她们背景,投其所好,送的东西也不贵,就算有人故意告发,也不构成行贿。
而她们一高兴,也待叶子衿十分热情,各有回赠,还请她尝了北地特产:炙羊。
一番交谈下来,她也发现,三位夫人性格各不相同,郡守夫人出身贵族,待人彬彬有礼,只是年纪大了,一入夜就困倦。
监御史之妻则是个喜欢抱怨的,她正巧也是韩地人,所以从叶子衿刚落座开始,就待她格外亲切,还开始“可怜”她,说她大好年华来这荒凉北疆。接着抱怨起北地的生活来:这里的冬天有多冷,这里的食物难吃,这里的民众粗鄙,与戎狄同俗,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
“郡丞殷通的夫人就不同了,她乃山东富商之女,衣着华贵,喜欢言谈,乃是筵席上的主角,各种北地郡的流言传说,都被她说得绘声绘色,而且她还夸口说。”
叶子衿看向丈夫道:“她夸口说,殷通明岁就要调走,调去南方!”
“她说此话时,颇有炫耀之意,我偷偷看了旁人一眼,发现郡守夫人面不改色,笑容浅淡,但监御史夫人却有几分嫉色……”
虽然只是一瞬的事,却依旧被叶子衿察觉到了。
“你的意思是,监御史严成与郡丞殷通,恐有些过节?”
秦朝讲究从基层做起,即便是二代,也要在基层走一遭,所以能混到郡府大吏的,都是官场老油条,即便真有矛盾,人前也不凸显,都是和和气气的。
宴飨之后,监御史严成甚至拉着黑夫,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北地长吏均来自外地,要齐心协力,与本土群戎豪贵抗衡。”
所以,黑夫从他们那里无法获得的信息,却可以从妻子在夫人交际圈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得到补全,这也算是“夫人外交”吧。
黑夫对这三位同僚都没印象,要么不是历史名人,要么只是过客配角,故也不甚在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很多工作,还需要三吏协调呢。
“我刚来上任,这个月内,也不急着做事,且先熟悉政务职权,与同僚搞好关系,掌握下属贤愚,了解本地情况要紧。”
秦制,郡尉将兵,辅佐郡守。与郡守俱受银印部符之任,为一郡副将。然俱主其武职,不预民事。
本来郡尉很重要的一项任务,是主持郡里的“八月都试”,赶在秋后农闲时节,召集青壮子弟,让他们在各县讲习射力,以备不虞。但黑夫来的巧,他抵达义渠城,与前任郡尉完成交接时,为期一个月的“八月都试”刚刚结束,青壮早已散去。
而入冬以后,郡尉主要任务,就变成了备寇。
早在安陆当亭长时,黑夫便知道,每逢入冬,就是案件的高发期。郡县中各乡、亭的贼人明显变多,尤其是偏僻的地区,常会发生剪径抢劫之事,黑夫当年就在临近入冬的九月底,在云梦泽畔遇上了三个贼寇。
这些贼中固有真正的恶盗,但大多数,还是走投无路的穷人,与其饥寒而亡,不如拼上一死!
这是其一,而北地郡地处边疆,境内境外的戎部因为天雪遇灾,也可能会铤而走险,劫掠里闾。
所以黑夫在开春之前,不打算做大动作,按照“王者之政,莫及于盗贼”的原则,先搞好治安,让北地平安越冬。
但黑夫不想找事,事情却飞快地找上门来了,他来到义渠城上任的第四天,黑夫正与自己的长史陈平在办公室核对郡卒名单,兵曹左史翟冲便匆匆入内,拜倒在地,神情紧张地说道:
“郡尉,大原那边,出事了!”
第386章 大原之戎
九月中旬,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义渠城东南一舍(30里)距离外,多达千余人的步骑军队正从驻扎地拔营出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郡尉,再走十余里,过了野狐沟,便可以上到大原了!”
北地郡尉黑夫坐在马车上,双手展开地图查看,义渠城、大原、彭阳邑等尽在其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野狐沟”这地方,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带路的青年:郡兵百将,王围。
王围是郁郅县人,才二十出头年纪,黑夫新官上任,巡视郡兵时,发现王围所领的一百人最为肃整。一问之下,王围又是父母皆为秦人,世代没有犯过罪的秦人良家子,且还会讲一口流利的关中话,便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兵百将。
虽然作为亲卫,不像小陶那样知根知底,但王围亦是个典型的西北小伙,爽直率真。
被黑夫一问,他才反应过来,挠着头道:“下吏忘了,野狐沟是吾等本地人的叫法,官吏都叫它原北道……”
黑夫一看,地图上果然如此,也不以为忤,他正需要多了解本地人文地理,便在途径野狐沟的路上,问王围,这里得名的由来。
王围道:“下吏也是听住在附近的兵卒说的,郡尉当知,这北地郡的里闾村社都建在大大小小的原上,下了坡就是沟沟壑壑。这些沟,就以附近居民的氏为名,比如我家在王里,附近的沟坡,就叫老王沟、王家坡。但却有一条沟,则以兽名为称,那便是野狐沟。”
“相传数十年前,吾等先辈才从关中迁到北地郡时,里中一个士伍在原边的地上除草,突然听到远处人声呐喊:‘狐,狐!’士伍抬头一看,却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一瘸一拐跑过,是腿受了伤。士伍知狐皮价格不菲,尤其是白狐皮,便举锄去追,一直追到沟里……”
“但沟中并无正路,士伍在蒿草里钻来钻去,跟着血迹追了许久,只看见一个小窑洞,窑洞口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在捂着脚晒太阳。士伍问之,老者只用手往南一指,士伍便按他说的继续追,结果一直追到了大原,都未见狐影。”
“因先王有禁令:编户齐民不得擅上大原,故士伍原路而返,回到那窑洞处,却不见了长者,只在他坐的地方,看到一片血迹,还有白狐毛!”
王围说到这,黑夫还没发话,在前面听了半响,也听得懂关中话的桑木接嘴道:
“难不成是狐狸化妖了不成?”
王围道:“可不是,那士伍吓得不轻,草也不锄了,回到里闾中,将此事与众人一说,众人皆惊,从此便将这沟叫野狐沟……”
秦人的迷信特点,跟后世广大乡村差不多,喜欢看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过日子,也有各种妖类鬼怪的传说,真是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哪都有。
比如黑夫曾路过的陇西郡县放马滩乡,就有当地人死后复活的故事,说是秦昭襄王时,一名叫丹的人,因伤人而斩首弃市,过了三年,又死而复生……
这件事被县县丞郑重其事地上奏给御史大夫,秦昭襄王还让人调查了一番,今年春夏之交,秦始皇西巡,又重新调查了此事,当地令、丞既不敢说一定有这事,也不敢说没有。
而南郡,亦有老虎成精、野有山魈的流言,看来北地郡虽是边地,却也有类似传说啊。
当然,一旦遇上类似的事情,黔首们也会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来驱邪,最简单的就是……洗狗屎澡!
王围信誓旦旦地说,那个撞见白狐妖的农夫,害怕遭到报复,回家后洗了一个“狗矢浴”。他们相信,狗屎极脏,鬼怪极邪,两种东西碰到一起,也就相互抵消了。
桑木信了,途径野狐沟时,他一直在小心观察路两侧,生怕遇到了白狐妖,自己回去以后也要洗个狗矢浴。
黑夫则不信,但也不会没事找事给他们破除封建迷信,他穿越这件事,到底是科学事件还是鬼怪作祟,谁说得不清楚呢……
不过,比起白狐妖的故事,他却对王围提到的“先王禁令”更感兴趣。
王围便说,数十年前,北地郡设立后,迁关中百姓来定居,却也出台了一项地方法令:内地移民可在泾水、泥水两岸定居,却不得去大原开荒。
因为,大原,那是留给北地戎部最大的一块“居留地”。法令在禁止秦人上原的同时,也令大原之戎,无故亦不得下原!违者将受到严惩!
这时候,一位赤马骑将折返而回,他便是前几日迎接黑夫来迟的公孙白鹿,郁郅县尉。
从义渠城出发时,除了郡兵外,黑夫也让公孙白鹿从郁郅县牧苑选两百骑随行,在前开道。
“郡尉!”
公孙白鹿下马作揖:“大原已到!“
早在十里外,黑夫就看到了,一道褐黄色的高大土墙,出现在视野南边,它高出野狐沟上百米,走近才发现,根本不是土墙,而是一个高塬。
这是中国最大的黄土塬,纵一百五十里,横二百八十里,相当于一个大县的面积。黑夫一行人顺着黄土坡上到塬上,放目望去,竟是一望无垠的平坦草地,偶有森林。
再看四面八方,那些神雕鬼塑的沟壑、梁峁和崾岘(yǎoxiàn),真犹如起伏的黄海波涛,拱托着这块大平原。
“大而高平,广袤数百里,故曰大原。”
黑夫算是信服了,根据陈平为他准备的资料,黑夫知道,此原自古以来便有。周穆王曾率大军征讨西戎,虏五戎王,五戎余部逃至大原。到了周宣王时,大原被北方猃狁所占(xiǎnyun),周朝与之作战,故诗曰:“薄伐猃狁,至于大原”。
之后周朝在此建立据点,使当地戎人臣服,半耕半牧,但不录户口,不纳赋税,过了些年,因为周六师、南国之师陆续损失,周宣王无奈,在大原料民,希望让这些戎人成为周师新的兵源……
后来犬戎破周,大原也再次失控,此地被彭卢戎占据,后来彭卢戎被义渠所并,又有不少义渠人迁入,相互通婚混杂,形成了“大原戎”。如今的大原戎人,一共有五个部落,万余人口,各自占据大原一角,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
如今秦对待大原戎人的态度,就跟周宣王差不多,将这当成了兵源地,毕竟要让一群关中、南郡农夫直接骑马作战是很困难的。
等待全军登塬的时候,公孙白鹿亦禀报黑夫:“若遇上大征兵,整个大原五部戎人,可出一千骑,相当于北地骑兵的三分之一。”
其他三分之二,则分别来自泾水、泥水两岸的秦、戎牧者。
而现如今,整个秦国关西四地的骑兵,也不过万余骑。
“十分之一的骑兵皆出于此啊。”
黑夫颔首,知道这里对北地郡的重要性,尤其是,再过两年,秦始皇就要对匈奴、月氏大用兵的情况下!
可现如今,大原却乱了……
公孙白鹿说道:“昭王时的禁令,不但禁止秦民上原占地,也不许戎人离开大原,甚至连各部占多少土地,都划分得清清楚楚,不许越界……”
“最初尚可,戎人不多,可数十年和平,大原戎人户口剧增,涨了两倍,养的牛羊也多。每逢入冬,各自属地的牧草猎物,便不够了,故近年来,五部戎人时常相争。这不,就在义渠白狼去拜见郡尉的那几日,五部就又闹事了,为争夺水源地、越冬牧草而斗殴,相互混战,已死了数十人……”
这是将大原之戎当做圈养的牛羊啊,黑夫颔首,问旁边的尉史:“义渠白狼现在何处?”
要驯养牛羊,自然少不了牧羊犬,宣太后的曾孙子义渠白狼,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虽是义渠城人,但被派来大原统领戎骑,驻扎在彭阳邑,求援信就是他派人发出的。
尉史答:“义渠白狼向郡里禀报时,已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约束着手下两三百人,守在彭阳邑里,以防跳梁之辈乱来。”
大原乃北地心腹,事关重大,关系到全郡稳定,这便是黑夫亲自带兵前来的原因。好在只是相互混战,没有杀官造反,戎人之间斗殴混战,只按“群盗罪”进行上诉,且从轻发落,从死刑判为鬼薪,还可以用牛羊赎罪。
即便如此,黑夫也知道,若任凭诸戎斗殴下去,迟早会影响到自己接下来几年的“大计”。
如此想着,黑夫便拿出符节,向自己的属下们下达了命令。
“公孙白鹿,汝与尉史各带五百人,分两路至五部。勒令诸部停止械斗,有不从者,视为反叛,索拿其君长!有反抗者,杀无赦!”
公孙白鹿心里一抖,但还是应诺领命。
“平息各部斗殴后,勒令五部君长,三日内,至彭阳邑会合,让他们认识认识本郡尉,我会召开盟会,为他们主持公道!重新划定领地分界!”
说白了,黑夫就是来做民族调解工作的。
“五部相互仇视斗殴也不是一两年了,郡尉打算如何做?”王围十分好奇。
“家里养过狗么?”
黑夫瞅了他一眼。
王围点了点头,秦人有句俗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指穷到只能做佣工)。所以,纵然养不起牛马,但一彘一狗,也是中人之家的标配。北地秦人更是如此,半农半牧的生活,家里怎么可能少了狗?
黑夫便问:“狗抢食打架时,你会怎么做?”
王围眉飞色舞:“狠狠踹一脚,抽几鞭子,然后让打架的分开,不在一起养,若还不听话,那就杀了剥皮吃肉!“
“不对。”
黑夫笑了笑:“最好的办法是,诱使它们,与其窝里斗,还不如去跟外头的狐、狼抢食!”
第387章 以力为雄
“那一年,我军与赵军相持于长平,武安君佯装后退,诱使赵将小儿来追,至秦壁,不得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武安君则使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後,又令吾等北地、上郡、陇西五千骑绝赵壁间,使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是时,我杀牛部上百儿郎均在阵中,战死半数。”
秦始皇二十七年九月下旬,大原上唯一的小城“彭阳邑”内,大原之戎五部君长云集于此。基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家伙,甚至还有位六十有余的白发戎君,拜见黑夫后,他就开始讲述起自己部落这些年的功绩来。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这名为“杀牛里”的戎人君长,长平之战时,是秦军骑兵的一员,资格极老。如今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年青涩的小骑从,也成了油滑的豪酋,他头发花白,浓密的胡须犹如毯子,从脸颊覆盖到大腿,见黑夫年轻,一上来就先摆出自己的资历。
“杀牛家的,按你的意思,好似吾等没为大秦立过功一样!”
黑夫还没有答话,旁边另一位五十多岁的戎君不干了,他是虎落部的君长,叫虎落骆。虎落骆披了一身宽大的虎皮裘,却见此人将虎裘一脱,露出满身疮疤来。
“我资格虽没有你老,但打过的仗却不比你少!邯郸之战,我在军中,当时秦军战不利,我身被数创,之后大大小小十多次作战,我亦被征召入伍,跟过蒙骜将军、王翦将军等,郡尉,你让人数数我的疮疤,便知我为大秦做过多少事。”
有两个老家伙带头,其余君长也纷纷说起话,彭卢氏、野狐氏、彭阳氏三家也纷纷开始提自己的功绩,甚至还跟黑夫套起近乎来。
野狐氏的族长说,他们部落的子弟早先被编入李信麾下,第一次伐楚时随其远征,结果被项燕击败,几个族人被带到江南做奴隶挖矿,正巧被黑夫解救……
彭卢氏的族长说他认识黑夫,蕲南之战,他与族人同楚国车骑交战,远远看到黑夫率部登上山岗,广布旌旗,顿时士气大振,之后又得知他夺得项燕帅旗,得到王翦嘉奖。
总之,五部君长就是一句话:我为大秦立过战功,我在长平流过血,我在蕲南负过伤!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和编户齐民一样,北地戎骑也为秦一统天下出过力,数十年下来,对秦的认同度也很高。这亦是秦官府长期以来,对大原之戎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对养熟的猎犬,没必要喊打喊杀。
据黑夫所知,秦官府对立功的戎人,会给他们两个选择:其一是得爵位后,授田去其他地方定居。二是以爵换金,返回部落。
大多数戎人对种地无甚兴趣,都拿了赏金回乡,要么过着大酒大肉的生活,要么购买许多牛羊牲畜对戎人而言,这才是财富的象征。
结果,大原的戎部人口日益增加,牛羊马匹更是成群结队。
大原再大,地方也有限,于是就有了牧场、水源的冲突。不过,五部君长也很清楚,自己窝里斗没什么,但若跑到大原外边祸害编户齐民,官府就不会手软了……
黑夫听完他们的叙述后,却不管诸部君长资历多老,为秦立过多少功劳,仍道:“五部争夺牧草水源,械斗数场,死者数十。”
“杀人偿命,这不仅是秦律,也是羌戎之中,不成文的规矩。三日前,我已令公孙白鹿传檄各部,要汝等将杀人凶手一起带来,交给官府发落,今在何处?”
五人顿时泄气,听得出来,黑夫对他们显摆的资历,套的近乎无动于衷,是打算公事公办了,只能弱弱应道:“那些误伤人命的子弟,都在外头。”
“暂时收入邑中关押,天色已晚,五位君长先下去休憩罢,明日一早,再来商量重新划分地界一事。”
待五位君长下去后,黑夫让翟冲、公孙白狼,还有驻守彭阳邑的义渠白狼等过来,问他们道:
“私斗并无好处,不但会被官府处罚,伤人的子弟也要遭受惩处,失去的远大于争来的。且五部势均力敌,谁也不可能独揽好处,为何五部斗殴屡禁不止,汝等可能说出缘由来?”
公孙白鹿首先出列道:“五部虽已定居,但仍以畜产为命,牲畜动辄以万计,这大原的牛羊,快比人都多了,牛羊食草越界时有发生,五部平日里就为此口角不断,即将入冬,牧草紧俏,争夺便越发剧烈。”
他是郁郅县尉,管着郁郅县牧师苑,所以很清楚越冬牧草的重要性。
黑夫点了点头,公孙白鹿说到了其中一个关键,蛋糕不够分,是大原之戎屡屡内斗的根本原因。
他接着看向其余两人。
翟冲作揖道:“下吏虽不是北地郡人,但上郡白翟,这两年来也常有斗殴发生。究其缘由,戎翟之人习性如此。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性格坚刚勇猛,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过去,官府常招募戎翟骑士,东征六国,攻城抄掠所得,准许他们带回部落。但这两年来,天下一统,海内无战事,公战方休,私斗遂起,此乃戎翟之性,所谓争夺牧场水源只是引子。”
黑夫颔首:“商君亦言,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国遂战,则毒输于敌……”
戎人这种好战的性格,用在对付六国时,就是毒输于敌,如今两年不打仗,他们便只能相互祸害了。
最后只剩下义渠白狼没说话,作为最了解本地情况的人,他却久久没有给黑夫答案,倒是反问了他一句:
“翟左史说的没错,五部素来是以力为雄,官府也曾令其和解,重分地界,但却不管用,到了明年,五部还是会相互厮杀。”
义渠白狼说,五部的斗殴,并不是单纯混战,也是有一定规矩:他们会在有争议的牧场或水源处摆开架势,各派十名勇士,不穿任何防具,手持兵刃开始打斗,最后赢的一方,便有资格获得牧场、水源,输掉的部落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到了来年,这协定又会被推翻,大家再战一场。
只不过,今年五部的火气比较大,小打斗变成了大乱战,遂死伤惨重。
“既然如此。”
黑夫心中了然,沉吟半响后,说道:“我便让他们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来解决!”
翟冲以为黑夫要将五部斗战决胜的事合法化,连忙出言劝阻道:“郡尉,私斗之禁,开不得啊!”
“私斗?”
黑夫乐了:“你放心,我想的那法子,虽会让戎人的勇士精疲力尽,却不会死一人!”
……
次日一早,五部君长再度来到彭阳邑时,却发现,邑外的空地上,杂草乱石已被清空,中间被挖了一条小沟,士卒们正在编织一条长长的大麻绳……
五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要做什么,一齐入城拜见黑夫后,开始继续陈述各部有争议的草场、水源。
黑夫一一听取,让尉史在地图上画好各个地点,并派出游骑斥候去实地查探,却又道:“我听闻,诸部以力为雄,争夺草场水源时,必使勇士十名出阵,相互厮杀,胜者得利,输的一方,也无话可说,这是真的?”
五部君长皆言的确如此。
黑夫叹道:“若真如此,纵然本尉重划地界,汝等也不会心服。既然这样,我便安排一场比斗,一样是力强者胜,力弱者败,半刻便能分出胜负,且不会有人员伤亡。如此,既能尊重五部传统,也没有违背秦律,开私斗之禁,二三子以为如何?”
五部君长一愣,他们也跟好多任北地郡尉打过交道,但黑夫的行事方式,却与他的前任们大不相同啊!不过仔细想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黑夫的提议,也不是不能接受。
杀牛里和虎落骆起身问道:“敢问郡尉,如何比斗?”
“那是我家乡南郡的旧俗,叫做牵钩之戏,又名……”
黑夫笑道:“拔河!”
第388章 一个茎结出两个果
拔河是南郡旧俗,这可不是黑夫瞎吹,而是确有其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让御者桑木带着官员们给戎部君长讲解规则的时候,黑夫亦对王围、翟冲等人道:“汝等可听说过鲁班?”
王围年轻,没离开过北地,摇摇头,翟冲年长,去中原作战过,故而直到。
“鲁班生活在两百年前,是鲁国的巧匠,当时,楚王正与越王在江淮争霸,故聘请鲁班入楚,为楚国制造舟战之器。”
“于是鲁班便做出了名为‘钩’和‘拒’的器械,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船钩住,兵士们使劲往后拉,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无往不胜,大败越国,东侵,广地至泗上……”
王围听得入神,赞道:“好厉害的工匠!”
也是从那时候起,常为楚楼船之士的江汉百姓,每逢领主征召演武时,也要练习牵钩拉拽之术,以便水战时派上用场。慢慢地,就演变成了民间的“牵钩之戏”,楚国虽然灭亡了,但习俗却流传下来,这便是拔河的起源。
而现在,黑夫又把此运动带到了北地。
说话间,杀牛部和虎落部的十名勇士,已听完规则,到了场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两个部落本就有仇,前些日子的斗殴,就是从他们这先打起来的。
而远近十里八乡的戎人部落百姓,也听闻了发生在彭阳邑的新鲜事,纷纷扶老携幼,骑马赶车前来,竟有两三千人之多,围在不远处,给各自部落的勇士鼓劲。
他们看到,空地上,有一根长十多丈的长麻绳,杀牛、虎落两部各出十人,分列两边,一拿起绳子站定。除了相隔的浅沟外,官吏还在大麻绳的中间,竖一面红旗当作界线,以敲鼓作为信号,让两队互相拉绳。
随着一声鼓点,杀牛、虎落两部的壮士个个咬着牙,身子往后仰着,用尽全身力气拉绳子,脚下扬起尘埃,双方人数、力气都差不多,故相持不下,麻绳中点系着的红绸带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绳暴拽而将断,犹匍匐而不回。
不但是场上焦灼,旁人也看得紧张,十人拽,千人呼,喧呼动地。
但最后,还是杀牛家成了最终胜者,杀牛家的众人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涌上来将十名壮士高高举起,将他们当成了英雄,推到马上,让十个人耀武扬威。
虎落家的壮士则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有些不服,但奉黑夫之命,为双方裁决的公孙白鹿阴着脸上去道:
“先前已立誓,败无隐恶,强无蔽能,虎落骆,汝等想要反悔么?”
“不敢,的确是杀牛家力气大,虎落氏输了。”
虎落骆瞪了自家子弟一眼,让他们灰溜溜地回到部落众人里,少不了受到族人一阵数落,但这拔河是当着几千人的面比的,还有官府作证,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借口。
于是,今年冬天,一处水源,一个山头就归杀牛家使用。
接下来是其他三家,但凡有领地纠纷的,就拔河比试,他们都派出了力气最大的子弟,或胜或负,最后一次,就在胜负将分的刹那,麻绳还“啪”的一声断了,比赛的人呼啦全都摔倒在了地上,惹得围观的数千人哈哈大笑。
到天色将黑的时候,五个部落错综复杂的领地纠纷,已经靠着拔河,全部得到解决。比起之前每次解决纠纷,都要死上七八个部落壮士来说,今天的比斗,至多有几个用力过猛闪到腰的,真是友好而和谐……
杀牛里、虎落骆等五人也算识相,欣然接受了这一结果,事后,黑夫让五个部落来旁观的几千人在彭阳邑外聚集,大声说道:
“汝等拔河时,本尉走访了各部的老人,他们告诉本尉一个故事。”
“古时,各部争夺牧场水源,都是短刃厮杀,不死不休,每次争夺,常死伤百人,最寒冷的冬天,最糟糕的灾荒,给部落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于是在数十年前,五部君长便齐聚在彭阳,约定成俗,今后只派十人厮杀,胜者便可使用水、草一年。”
“但即便如此,每年都会有十余壮士死去,何苦来哉?“
“死百人不如死十人,死十人不如毋死,从今以后,五部但凡有争端,便各出十人拔河,代替厮杀,何如?”
大原之戎常被征召入伍,也知道国法军法,并有一定纪律性,郡尉发话,五部君长自然只能唯唯应诺,至于普通牧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在五部众人陆续散去后,彭阳邑外燃起了巨大篝火,黑夫让人将五部君长送的羊统统宰了,让随他来制止私斗的兵卒分享,甚至还亲自下刀,为他们割肉。
郡尉对底层郡卒的亲近态度,自然获得了王围等兵吏的欢呼,不过,就在众人吃得正高兴时,公孙白鹿却找到了黑夫,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郡尉以为,大原五部,以后当真会遵守今日定下的规矩?”
……
黑夫咽下口中的烤羊肉,看着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公孙白鹿,说道:“恐怕不能,今日让他们拔河,只是权宜之计,好歹让五部安分一年,勿要生乱。”
“下吏也如此以往。”
公孙白鹿口音极正,他说道:“一个小圈里关了太多牛羊,还会相互角抵而斗,何况是五个好战的部落?”
“你有何解决之策?”黑夫问道。
“有两个法子。”公孙白鹿顿首。
“说来听听。”
公孙白鹿看了一眼不远处与众戎骑欢快舞蹈的义渠白狼,凑近黑夫,低声道:“其一,是让大原戎人,弃牧务农!”
“哦?”黑夫诧异地看着公孙白鹿,此人的见识,不俗啊。
他知道这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借口如厕,让公孙白鹿随自己离开了喧嚣的篝火,回到邑中,相对而坐,黑夫的言辞,也客气了几分。
“还请公孙县尉细谈。”
公孙白鹿道:“郡尉当知,家祖父的身份,是义渠君与宣太后之子,昭王仁厚,知太后不易,故灭亡义渠后,留了大父(祖父)、仲大父性命。”
“大父耻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同样是老妈跟野男人生了私生子,但秦昭王和秦始皇的应对的完全相反的。
不过想想也是,宣太后是为国事而委身义渠君。靠了宣太后牺牲色相,笼络住了义渠许多年,使得秦国能够毫无后顾之忧,腾出手来增强国势,并且在诸侯国间征战不休,屡有斩获,秦昭王是知道甚至默许此事的:“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赵姬却纯粹是为了自己的**,还妄图与谋反,所以秦始皇下手时丝毫不手软。
公孙白鹿又道:“但我那仲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郡的两种生活方式。
黑夫了然,所以积累三代之后,公孙氏已混到了公大夫的爵位,公孙白鹿甚至当上了邻县县尉,靠了他家的“宗室远亲”身份,比一般戎人更得官府信任。
“家祖父逝世前,告诫余父、叔父等,以秦人之俗,掘墓葬之,勿要效义渠、羌戎之俗,燔而扬其灰。并说,要想在北地立足,必立功、得爵、多得授田,而游牧必亡!”
黑夫都有点惊讶那位公孙老爷爷的见识了,追问之下,公孙白鹿说出了缘由。
“大父曾为牧师苑监,他发现,一户人家以畜产为命,需五到十顷林地、草场,遇到雨雪灾异,可能还要迁徙才能求活。而五口之家,治田百亩,便能得温饱。”
“但关中移民日增,遍布泾水、泥水,而北地郡土地有限。虽然每年迁入的不多,但长此以往,哪里还有那么多空地让戎人放牧?”
“汝大父所言不虚!”
黑夫颔首,深表认同,这是一道简单的经济题,也是放在北地郡,乃至于“龙门-碣石”这条农牧分界线上,所有生民面前的一道选择题:
“养活同样人口,畜牧需要的土地,比农耕,要大数十倍,甚至百倍!”
第389章 狡兔飞鸟
解决了五部争地之事后,黑夫没有急着回义渠城去,而是带着百余亲卫,在大原各地巡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董志塬头显奇观,茫茫平原远接天”,后人用这句话夸赞大原,的确,跟周遭千余里内,沟壑纵横的梁峁相比,大原就好似一块平坦无垠的大平原,进入其深处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走在高塬上。
每过一段距离,黑夫便下了马车,让随行的田吝夫、田佐吏等农官查验水土。结果发现,大原有十三条溪流,均匀分布在方圆两百里内,森林覆盖率还不错,后世水土流失的情况几乎没有。而各地土质也土层深厚,质地松软,十分适合耕种。
当年,周人祖先要是打得过这里的群戎,说不定就来此安家落户了。
面容黝黑的老田官将手里的泥土扔下,舔舔嘴唇道:“郡尉,只要水够,此地不仅能种粟,还能种麦。”
另一位田啬夫也道:“大原地平,很容易犁田,若是人手充足,开出百万亩新田不在话下……”
得到专门搞农业的田官如此汇报后,黑夫更加确定,公孙白鹿提议的,让大原转牧为农,以养活更多人口,解决牧场争端,是可行的。
后世还有句俗话:“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要知道,以后很长时间里,这也是被称为“陇东粮仓”的丰饶之地啊。作为北地郡最适合搞农业的地方,即便以现在的农业技术,养活万户人家不在话下,如今却住了万余戎人便嫌挤,这简直是对资源的浪费。
但黑夫的想法,与公孙白鹿又略有不同。
“让戎人弃牧转农,就好比逼迫一匹战马卸下鞍鞯,套上农具去犁田。”
儒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戎狄与华夏,最明显的区别不是血缘,而是生活方式,戎狄的生活习惯根深蒂固的,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更改的。大原戎人虽是半农半牧,但就黑夫所见,无疑还是畜牧为主,他们按牲畜数量衡量各家贫富。田地随便烧片林子,遍地撒种,既不精耕细作,也不施肥浇地。
强迫他们弃牧务农,肯定会遭到巨大的反抗,即便成功,黑夫也很怀疑戎人种出来的粮食,够不够他们自己吃。
再说了,要是所有戎人都跑去种地,疏于骑射,北地骑兵可要损失一大批兵源呢。
所有,黑夫的计划,与公孙白鹿第二个想法,不谋而合!
“郡尉,要我说,既然大原已容不下这么多人和牲畜,五十年前的禁令也过时了,不如请朝廷放宽禁令,让五部迁往他处放牧……否则,就算是郡尉令五部和解,过上几年,五部一样会混战流血,那时候,事情恐怕就不是拔河便能解决了。”
公孙白鹿在彭阳邑的提议,黑夫未知可否,他不知道,这位新来的郡尉,心中筹谋的计划,比他更加激进!
十月初一这天,回到郡城后,黑夫家都没顾得回,就去到郡尉官署,让留守的陈平来见,将自己的见闻告诉陈平,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三年内,我欲使大原戎人全部主动迁走,而徙关中、关东移民实之!”
“主动迁走?”
陈平微微吃惊。
黑夫自有谋划:“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这本就是戎人的习俗,只是昭王将大原当成了狗圈,将五部圈养在其中,若官府撤掉藩篱,五部仍会迁徙。”
黑夫走的这半个月,陈平也没闲着,他这郡尉长史新官上任后,便没日没夜地泡在官署,将黑夫扔给他的工作,诸如核对郡兵名单,筹备冬衣、粮秣等事做完,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接收各县送上来的“上计”简册,一一归类入档,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亦抽空翻阅了北地郡的诸戎簿册,对大原之戎有些了解,此时听黑夫之言,便问道:
“下吏敢问郡尉,可迁往何处?要知道,北地戎人,可不止大原五部。泾水一线,有乌氏戎、朝那戎,泥水一线,又有郁郅戎、义渠戎等,各自占据牧场,北地看似广袤,可真正平坦宜居的地方,可不多啊……”
在他看来,大原之戎本就是北地的麻烦制造者,若安插到别处,恐怕会产生矛盾,扰乱北地秩序,不如困死一地。
所以,在黑夫去处理大原之戎争端时,陈平还献上了一个“以戎制戎”的毒计:可乘此机会,在五部之间制造争端,让他们仇杀更甚,自相损耗,官府支持两部进攻三部,或反过来,最后五部尽弱,而官府和移民得利。
黑夫则不以为然:“猎犬混斗,血性大发,也会咬伤主人。更何况,猎犬是用来打猎的,如今狡兔未死,飞鸟尚在,岂能急着弓藏狗烹?”
他的眼光,亦不局限于北地境内,而投向了广阔的远方。
“拿地图来!”
尉史们连忙将北地郡地图挂了起来。
黑夫与陈平踱步到地图处,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去数十年前间,每逢秦军征募戎骑,戎人争相应募,究其缘由,除了戎人性格坚刚勇猛,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外,还因为征伐六国,他们可以得到赏金,夺得的财物也能归其所有。”
“天下一统,两年来,戎骑无用武之地,又不敢滋扰编户齐民,只能相互倾轧,私斗成风。”
“若如今,境外之地,有新的猎物,可以让他们去撕咬掠夺,甚至抢占其肥美草场呢?五部难道还会守着大原,无动于衷?”
陈平心中一动,他亦知道,黑夫来做北地郡守,是秦始皇“西拓”大计划的重要部分。陇西郡李信的目标是河西,上郡羌、冯劫的目标是匈奴河南地,云中郡蒙恬的目标是被匈奴夺走的赵九原城、高阙塞,黑夫作为计划的首倡者,又岂会没有自己的目标?
“郡尉看中的狡兔与飞鸟,莫非是……”
陈平的目光,找到了地图上的萧关,接着视线往上。境外大多数地方一片空白,被绵延沙漠和山脉占据……
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没错,黑夫早已找准了心中的猎物。
它位于长城之外,萧关之北,贺兰之南,大河之畔!
黑夫找到了它大致的方位,手捏成拳,重重砸在上头!
“这里,有一块流淌着蜜和奶的地方!不仅能让大原五部移居驻牧,也能建立新的县邑,让移民去开辟屯田!”
那里,后世称之为“灵州”“银川”,它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塞上江南!
……
十月已至,萧关以北六百里外,更早早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寒意。
一位年十**,头戴金冠饰,身披黑豹裘,背负强弓,脚上踩着鹿皮靴的青年贵族,正骑着他那匹火红色的骏马,奔腾在枯黄色的草原上,骏马四肢修长,腿蹄轻捷,飞驰向前,将身后一众匈奴骑手远远抛在身后,最先抵达了毡帐!
青年勒马回首,高高举起自己的弓,他是这场竞逐的胜利者!
“贺兰!”身后陆续抵达的匈奴骑手欢呼起来,将他们的毡帽抛向青年马蹄下,以表示对他的佩服。
“贺兰!”毡帐处等待许久的匈奴女子们,也笑着跑过去,伸出手,圆圆的脸仰起,渴望得到王子的垂怜。
但青年却对她们不屑一顾,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肩负银白霜雪的贺兰山峦,看上面的雪花被大风吹拂,落到半山腰上。
“贺兰”,在匈奴语中,是骏马的名字。他喜欢这座山,喜欢它脚下的冬季牧场,尽管这只是匈奴众多领地的其中一个。
因为王子觉得,这座山,与他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出生的那天,大巫便将血淋淋的他高高举起,放到马背上,宣布了关于王子的预言:
他,匈奴头曼单于之子,挛氏的冒顿王子,未来注定是一匹,奔踏万里的骏马!
第390章 温暖
秦始皇二十八年腊月(农历12月),北地便开始飘雪,最初只是零星小雪,尽管有些阴冷,但义渠城的居民们还能轻松应付,可次日继续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义渠城内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掩盖了屋顶的瓦,寒风吹来,裹挟着翻卷雪花……
气温骤降,穷人则哆嗦地披着虽然厚实,却不保暖的粗麻褐衣,靠灶灰的余温渡过寒冷的夜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富人则穿上各类动物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但在郡尉府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当陈平之妻张氏受女主人邀请,带着儿子陈买进到内室时,一进屋就大吃一惊!
与外面的严寒不同,室内居然暖和得不行!进到这里,她发梢上的雪花,立刻就消融殆尽,儿子陈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也很快变得暖和……
“夫人,这屋内,为何如此暖和?”
张氏左右看看,却没瞧见炭盆等物,更是吃惊。
叶子衿却笑了笑,并未作答,邀请母子二人到榻上就坐,吃些点心。
这榻与一般的木制矮榻不同,它是砖砌的,高出地面数尺,必须爬上去才行。张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受儒家教育,讲究妇容,生怕失礼。
叶氏却不在乎,她不由分说,先亲昵地将小陈买先抱到榻上。
陈买才一岁,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上了榻以后,却格外欢快,张氏又怕儿子乱爬,碰坏了榻上案几的器物,只能随之上榻。
她屁股才沾到榻上,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意,吃惊地低头,用手一摸,发现这榻极为热乎,就好像……好像里面有一股热气在滚动似的!
“是火炕,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值此严冬,只能以取其暖。”
叶子衿为她解了惑,原来,不仅砖榻底下是中空的,连这间新屋子的墙壁,也是空心的“夹墙”。墙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设于邻屋的廊檐底下,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力就可顺着夹墙温暖到隔壁主屋,尤其能让炕榻变得暖和。叶子衿可以像猫一样,蜷坐在炕上休息、打盹,不必像其他人家的主妇一样,在炭盆边瑟瑟发抖。
为了避免浪费,她还让人将做饭的地方从东厨移到了隔壁,也算一举两得。
说完这火炕的原理侯,叶子衿又对张氏说起一件趣事:“你可知道,郡尉是最怕冷的……”
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的黑夫的确十分怕冷,上个月才下了几场小雪,他就嚷嚷着受不了了,进入腊月后,更是哆嗦得不行。因为惧寒,他便绞尽脑汁,开始想办法为自己和家人取暖,最后想出了名为“火炕”的东西。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黑夫提出意见,让专门盖房子、修灶台的工匠替自己完善,参考黄土高原普遍存在的半地穴建筑窑洞,赶在大雪落下前,建起了这间新屋舍。
“有了此屋,今岁在北地,可以过一个暖冬了。”
黑夫对此十分满意,在炭口烧起火,发现烟气的确不会倒灌进主屋造成危险后,便嘱咐叶子衿,雪停之后,让人在陈平家的小院里也盖一间带火炕的屋子……
“郡尉、夫人对我家当真是厚爱!”
张氏连忙对叶夫人长拜行礼,去年冬天,陈平丢下怀胎八月的她,只身入咸阳,参加黑夫的婚宴,她虽然理解丈夫,但心中未尝没有抱怨。
今年秋天,陈平又作为黑夫的门客,随他赴北地上任,虽然丈夫从一介乡吏,一跃成为郡尉长史,张氏也为之欣喜、但北地华戎混杂,她很不习惯,加上陈平终日忙碌,为黑夫打理政务,一天只能在入夜时分见一面,次日醒来,他又没了人影,虽然嘴上不说,张氏心里还是有点苦闷的。
但叶氏却对她们母子极好,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尽管知道,这大概是夫人替郡尉驭下的手段,但能做到这份上,她心中也十分感动,便动容地说道:
“夫人待我母子,好过近亲远戚!”
接着,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阳武县时,每逢入冬,她们家的日子。
虽然张氏富贵,但陈平也是要点面子的,不可能一个劲地花妻家的钱财,所以到了冬天,还是烧不起炭,陈平好学,从张家借书抄录,他又守信,到日子就要归还,大雪天的,砚台结冰,手指都弯不过来,却丝毫不敢懈怠。
“有了这暖炕,我家良人,便不必如此了。”
不过,女人们窝在炕上闲聊时,黑夫和陈平,却不能享受这份暖意,此时此刻,他们正冒着风雪,前往郡兵军营犒士……
……
义渠城有五百郡兵,五百戍卒,郡兵是常备军,戍卒则是从关西各地征召来服役的,这天气里,除了少数必须在城头站岗的人外,其余人都躲在屋舍内。
郡兵军营,一间能住十人的大屋内,十个人整整齐齐,围成一小圈。每天限定的木柴已经烧完了,他们只能将被衾裹在身上,将手伸到还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挤到一起取暖,并不断说着话,好似这样能让屋子热乎点。
“真想来一壶热酒啊。”
鼻子冻得红扑扑的老什长如此嗟叹。
“有个热乎的女人更好。”干瘦的伍长嘿嘿直笑。
“市肆里倒是有女闾,你去得起么?”郡兵们开始起哄。
这时候,来自渭南的戍卒咽了下口水:“我更想吃热汤饼。”
“汤饼是何物?”几个北地、陇西的戍卒看向他好奇地发问。
“是那些只能食麦的山东迁虏带来的食物。”关中戍卒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他们郡尉家厨房里走出来的,只当是关东之俗。
“汝等知道麦面吧,先将面用冷肉汤调和,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断,用刀切得薄如韭叶,再入汤煮,煮到沸熟,出釜,按个人喜好,加些葱韭、冬葵,有钱人家,还能浇一层肉糜……此物最适合雪天食用,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被这戍卒一说,其余九个人都舔起了嘴唇,感受到腹中一阵饿意,身子好像更冷,只能再挤一挤,恨不得钻到对方衣服里……
这时候,居室的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了!风夹杂着雪花灌入屋中,好不容易用十个人体温暖和点的屋子,再度被严寒充斥。
“是谁!?”
什长骂骂咧咧地起身,正要大骂,定睛一瞧,却大吃一惊。
一人站在门口,打扮得有些奇怪:他外披绛色官服,头戴狗皮帽,内里则穿着羌戎的黑色毛织衣裳,腰间带剑,面色黑,他推开门后,扫了一眼里面瑟瑟发抖的士卒们,露出了笑:
“本尉听说二三子欲饮热酒、吃汤饼,便给汝等送来了!”
……
雪已经停了,军营庖厨内,灶火烧得正旺,肉汤的香味四溢。郡兵、戍卒的各个什都将自己的陶釜带来,直接上灶,由黑夫从关中请来的庖厨,为他们制作汤饼。待到煮好后,直接连釜端走,找一个平坦的地上,让众人端着碗分食。
军营中,顿时响起了狼吞虎咽的吸溜声,不时有人因吃太猛而烫到嘴。
“二三子慢些吃,勿要烫到,今日管够!”今年内史的麦子丰收,黑夫让人送了不少过来。
“谢郡尉!”
郡尉的话被人传遍军营,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除了汤饼外,还有他们馋了很久的米酒,在灶旁温过后,每人都能分到一盏,喝下肚里,顿时感觉腹中暖暖的。
众人都很满足,甚至有人喝着喝着流出泪来。
“当了这么多年郡兵,这是唯一关心吾等冷暖的郡尉啊!”
看着打着饱嗝,满足地拍着肚子的戍卒,听着郡兵们的感激之言,黑夫看向一旁的陈平:“你的主意不错。”
来军营的路上,天气糟糕透了,暴风雪来势凶猛,风好像是抽打过来的鞭子,刮得脸皮生疼。
但陈平却力劝黑夫:“正是这种天气,才适合收买人心啊……”
今日出门,是陈平的主意:“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郡尉明年要对匈奴用兵,必先得士心!”
除了送食物,送热酒外,黑夫还给郡兵、戍卒们带来了一样东西。
等众人酒足饭饱后,黑夫便让什长、伍长出列,让人将一车车蒙着麻布的辎车开进来,将一件件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的羊毛衣分发给士卒。
“这不是羌人穿的织毛之衣么?”
陇西人对此并不陌生,那边的羌人,常穿着此物。
但北地人就有些懵懂了,原来,虽然北地也有长毛绵羊,但因为毛太过粗糙,不适合纺线,故北地这种衣物不多。
“此衣虽暖,但也味重,一股羊骚味。”
一个来自陇西的戍卒如此说,但当他接过羊毛衣后,却惊讶地发现,虽然也有异味,却没有他想象的重。
原来,黑夫春天时前往陇西羌中,观羌人铰羊毛有感,遂上《铰羊毛为衣疏》,此疏被秦始皇批准,按照黑夫的建议,让乌氏倮派商队前往湟中,购置了大量长毛羌羊,赶到陇西驯养,又用买、骗、抢等诸多手段,让数十羌女入塞,传授织工铰毛纺线之术。
少府下属的东、西织室,以及墨者们又集思广益,发现造纸时所用的草木灰,亦可为羊毛脱脂,遂在入秋最后一次剪羊毛后,赶制了一批异味较轻的羊毛衣,十一月衣成,分别送往北地、上郡、陇西。
因为天雪道路难行,五百件羊毛衣,今日才到义渠城,陈平便向黑夫提议,一天都不要耽搁,立刻给郡兵们送去!
“郡尉曾说过,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今日送衣,亦如赠炭也!”
雪天被冻得发抖的戍卒郡兵们穿上此衣后,虽觉得有些痒,但好歹没之前冷了。
除了羊毛衣,甚至还有一些狗皮帽子,黑夫亲自给那五百主戴上,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也被保护了起来,顿时感动得下拜,将头稽在雪地里……
不过,问题又来了,郡兵、戍卒有千余人,羊毛衣却只有五百件,狗皮帽更只有二十多顶,该怎么分?
这个任务,黑夫不必亲自出马,交给了陈平来办。
陈平宰肉平均,分衣帽也不在话下,他让各百将、屯长出列,将狗皮帽子和最好的羊毛衣发给他们,接着,又让各什长、伍长出列,分予毛衣。
其后,又按照爵位高低,依次排列,一个个地发放……
如此一来,有爵者基本人手一件羊毛衣,剩下的人,则按照年龄高低来排,一直发到运衣服的辎车变空为止。
秦军本就是等级分明,这么分,众人都无话可说。
“一什之中至少有五件,遇到天雨雪时,让出门执勤的人穿又何妨?”一边说着,黑夫还将自己身上的羊毛衣脱下,递到了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小,脸蛋已被冻得即将开裂的少年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由黑夫领头,郡兵、戍卒们也纷纷效仿,就像他们之前蜷缩取暖,挤到了一起,众人共享暖和防寒的羊毛衣,一首《无衣》,渐渐变得高亢,传遍了军营,传遍了义渠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里,仿佛整个义渠城,都被环灶包围,这股发自内心的温暖,好似要将满城霜雪融化……
……
次月,这件事传回咸阳后,亦得到了秦始皇的称赞,令关西郡县尉官效仿,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冬天里,军官给士卒送衣、食之举,遂成了惯例,后世称之为:
“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