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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6章 王翦

    九月初,南郡各县征召的兵卒集结于鄢,计有兵卒万余,民夫上万,由郡尉李由任都尉,虽然和上次一样都是都尉,但这次带的是超编的军队,且是花了数月时间训练过的,含金量完全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来报到后,李由便让他留在大帐内,与军佐冯敬以及几个率长一起商议军务,讨论了将军王翦这次伐楚可能会采取的策略。

    当听黑夫说,王翦将军用兵一向求稳,此番很可能也会缓缓对峙推进时,其中一位率长忍不住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以为,王将军用兵,可不是‘求稳’二字能言表的。”

    黑夫看向他,却见此人三十有余,面色黄,长须及胸。

    “这位是?”

    “此乃县尉,公大夫孟嘉。”

    冯敬为其介绍道:“孟率长亦是频阳人,与王翦将军是同乡,做过王将军的部将。”

    孟嘉自诩为王翦旧部,说起了一场在秦王政十一年(前236年)发生的战争。

    “王将军领兵攻打赵国阏与,时我亦在军中任屯长。此阏与乃是太行山系中的要地,道远险狭,先君昭王时,赵将赵奢曾在此以‘狭路相逢勇者胜’之策,大败秦将胡阳。当时赵军采用了与赵奢一样的战法,先占阏与北山高地,居高临下,而我军不便仰攻……”

    “王将军虽为将多年,但名声不显,世人亦不知其能。当时他领军只十八天,便令军中满百石的军吏出列,并从十万大军中的十人中选出两人留在军中,最后得两万精卒,一举攻下北上及阏与,又卷甲趋行百里,东进攻取了赵国九座城邑!”

    “我侥幸得以被选入这支精兵中,立功升为不更。”

    那是王翦的成名战,看得出来,这位王老将军当时用兵非但不“稳”,甚至有点激进。

    孟嘉是典型的关中军功家族出身,不但有从底层历练的经历,还知道点兵法,他道:“再者,兵法亦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故我以为,王将军此番秋收进军,或是要像阏与之战一样,疾攻楚地,争取落雪前迅速占领淮北,待到明年再徐徐进取淮南。”

    黑夫却摇头:“此战与阏与不同,乃是灭国之战,楚军远未到摧枯拉朽可以击溃的地步,只能徐徐图之,急胜为下。上次李信将军伐楚,便是失于过于急躁冒进,故我以为,王将军应会谨慎行事,像灭赵之战一样,以正合,以奇胜!”

    两人在此争论,却一时间得不出什么结果,李由便止住了他们,笑道:“王将军的用兵意图,汝等在此争议也无用,待下月与大军汇合,便能知晓了!”

    而后他指了指地图:“将军有令,南郡、巴、蜀、汉中四郡之兵,于九月中旬,在宛城集结,与南阳郡兵合兵!再静待王将军之令!”

    这五郡之兵、民夫,共计十五万人,可以视为伐楚大军的南方军团。

    这么多人,光是粮食,一个月就要吃二十万石,还不算沿途运粮损耗,消耗是极大的。

    黑夫心有所动,待到军议结束后,便留下来问李由道:“郡尉,我听说,南郡今年稻、粟增产近六十万石,这些粮食多是公田所产,可直接充为军粮,是否也要由吾等押送北上?”

    这是堆肥沤肥之法的效果,郡守腾今年肯定能在各郡的备战竞赛里拔得头筹,虽然远不如预期,但也够15万人吃三个月了。

    李由却摇了摇头:“虽然叶郡守有意如此,但王将军却驳了此议。”

    “这是为何?”黑夫有些诧异。

    “王将军派使者传信说,让南郡将粮食屯着。”

    李由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或许等大军攻至淮南、江东时,能派上用场!”

    黑夫一听此言,顿时一愣。

    这旗竖的!看来王翦对此战能胜,亦是信心十足啊!

    ……

    与此同时,王翦亦已带着二十万关中子弟,出函谷关,往颍川郡而去,这位老将军这半个月里别的事没干,派回咸阳向秦王请求增加封赏田地的使者,便有五批!

    如此作态,就连王翦手下的裨将羌也看不下去了,大军抵达三川郡洛阳时,他便劝道:“将军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犹如乞贷,实在是有些过了……”

    王翦却长叹一声,对自己的老部下讲起了一件事。

    “羌,你应知道先君武王时的丞相甘茂事迹吧?”

    羌垂首:“羌虽是粗人,但亦听说过一些。”

    王翦负手而谈道:“当年武王与甘茂君臣相得,有一日便对甘茂说,寡人有一心愿,欲车通三川,以窥周室之鼎。而欲通周室,必破韩西境,于是甘茂奉命领兵攻打韩国大县宜阳。他深知秦军越崤函之险,行千里而攻坚城,数月难下。于是在临行前,便对武王说了曾参杀人和乐羊谤书的故事,与武王在息壤盟誓,希望武王勿疑。”

    “果然,甘茂攻宜阳的五个月间,朝中多有大臣诽谤甘茂,武王亦犹豫了数次,最后念在息壤之盟,才坚持不召回甘茂,甘茂才能攻陷宜阳……”

    王翦说完了甘茂之事,又说回了自己:“数年前,我灭赵破邯郸,唯赵嘉迁代;又伐燕,残燕上下两都,走燕王于辽东;而吾子王贲灭魏,灌大梁,百年雄都夷为平地。纵观三代以来,岂有一门父子二人连灭三万乘者?有这样的臣子,哪怕是圣王,也会有所顾虑吧?”

    “是故,大王在第一次伐楚时,便不欲用我,使我再多灭国隳城,立难赏之功。偏信李信,是为了提拔年轻人,在军中抗衡王氏影响。直到李信大败,不得已,才亲至频阳让我强起领兵,虽答应了我必六十万方可灭楚之建言,但心中亦有狐疑。”

    有白起拒绝秦昭王出兵伐赵,最终落得个自刎杜亭的前车之鉴在,王翦是不敢拒绝王命的,唯有接过虎符。

    也只有对跟了他十来年的羌,王翦才能说出憋了许久的实话。

    “如今,大王举国大军六十万委于我手,更胜当年甘茂所率的十万之师。大王对我的信任,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曾参,甚至不如秦武王信任甘茂。灭楚之难,亦胜过攻克宜阳十倍!眼下还好,等到大军久顿于外,日费千金时,朝中会向大王进言诽谤的,绝不止三人!”

    “如此情形,我已被逼到了刀尖之上,我唯恐大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坐而疑我。只能三番五次大索良田美宅,做出一副战后要继续养老之态,并以子、孙在咸阳为质,如此,方能安君心……君心安,我亦能安心统兵,以正合以奇胜,则楚必灭!”

    一席话罢,羌恍然大悟,下拜道:“将军深思熟虑!”

    但随即,他又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但以下吏所知,大王乃是千古难见的睿智之君,其志足以包揽天下,其胸襟宽广能容人,连那韩国降将叶腾也能信任,让他做南郡郡守,放手施政,又岂会猜疑宿将呢?将军是不是多想了?”

    王翦也笑了笑:“也对,或许是老朽多虑了,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人越老,越是疑神疑鬼起来了,方才的话,只当是老朽糊涂,你勿要外传……”

    直到羌告退,王翦才收起了笑容,羌是陇西羌人,心思简单,受秦王礼遇恩典,便甘愿将心掏出来,但他却不清楚,大王的真正性情!

    王翦可谓是看着大王长大的,所以知道,王信人,但王又而不信人!

    王喜欢《韩非子》,喜好以术、势来驾驭群臣。他可以信那些能够驾驭的人,比如南郡守腾。

    叶腾出卖韩国,反戈灭韩,在山东士人眼中,可谓道德低劣,虽是能吏,但朝中亦有不少人鄙夷,可为何他偏偏得到了大王信任?

    因为叶腾挥师灭韩,颍川的旧韩贵族皆恨不能生食其肉,而世人亦不齿,他若没了大王庇护,便无立足之地,所以秦王可以放心地用他,而不担心叶腾会背叛。

    叶腾倒也聪明,他知道为何能得到秦王信任,于是去了南郡后,又一次断了后路!上任百日,便大肆索拿盗贼,捕杀族灭豪长不留情,行政暴烈,得罪了不少当地豪长氏族。

    这法子比王翦的问舍更绝,直接把自己的”狡兔三窟“给堵死了,于是秦王对叶腾越发信任,眼看这次南郡丰收,多了献军粮六十万石,秦王可能将叶腾调入朝中任职……

    而与叶腾相反,眼下的王翦,手握六十万大军,远在千里之外,俨然成了秦王“难以驾驭”的人,他只能以索要田地的方式告诉秦王:老臣并无异心!

    相信秦王以之慧,是能够领会,并辨别哪些越来越多的谗言诽谤的。

    王翦不由叹气:“终归是下乘手段,若是能像张仪那样,每次都能将功劳归于主君之力就好了。其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为这是张仪之功,而贤秦惠王,故终惠王之世,都能不被怀疑。”

    想完这些后,王翦辗转难眠,六十万人的担子在肩膀上,亦是不轻,他开始明白了,为何当年长平之战前后,武安君白起会经常夜不能寐,身体恶化生疾。

    老将军索性重新起身,点燃膏油灯,摊开了地图,手指在一条条道路上移动,一座座城邑处游走。

    眼下是九月中旬,关中二十万人已至洛阳,南郡、巴蜀、汉中、南阳十五万人亦集结在宛。

    三川、颍川十万人已等待多时。

    河东、太原、赵地十五万人亦抵达白马口,随时可以渡河,前往砀郡驻扎。

    秦国的战争机器在轰鸣,六十万大军,已渐渐向楚境逼近。

    王翦也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项燕,老夫来了,带着秦之甲士锐卒,来势汹汹,不知你可准备好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距离昭襄王葬礼时,项燕随春申君来咸阳吊祠,与守宫郎官王翦那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当年的两个少壮将军,在寒冷的宫殿里,聊了许久兵事,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但当时的他们却也有一种感觉:对方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现如今,他们皆到垂暮之年,本以为要失之交臂了,却不曾想,终于有了交手的机会!

    王翦很清楚,这是决定天下最终走势的一仗。

    自己胜,则九州一统,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就此结束;项燕胜,则荆楚苟存,八百年楚国社稷能够延续。

    虽然王翦抱怨说秦王对他的信任,远不如秦武王之于甘茂。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目光看向地图上的楚都寿春,王翦从斑白的胡须中,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项燕,楚王对你的信任,又有多少呢?”

第257章 树上开花

    “大王!”

    九月中旬的淮南寿春,随着秋风吹来,满池的荷叶开始渐渐枯萎,犹如楚国的国运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被荷池包围的楚王宫层台楼阁上,项燕眼中带着一丝恼怒:“任由如此流言在国中流传,于考烈王实在不敬,还望大王能禁绝之!”

    “上柱国何必如此?”

    楚王负刍未穿礼袍朝服,只着一身楚式曲裾深衣,腰带束得很高,长袍比中原秦地的袖子宽了近一倍,高上的高冠更为夸张,将近一尺半,他优雅地起身,扶起了项燕,一挥宽袖,让方才弦歌舞蹈的宫女们退下,又瞧了一眼旁边头戴委貌冠的巫师,以及在场的左徒、右徒、左右司马等人,笑道:

    “二三子,国中有何流言?不为何不知?”

    “吾等亦不知。”

    众人皆竭尽所能假装不知,他们这么做,无疑比项燕聪明得多。

    但项燕的性情,注定不能对此事熟视无睹,这位老将再拜道:“国中市井,颇多人在流传‘树上开花’之事,是关于春申君、李园

    、李后及楚幽王的身世,大王不曾听说?”

    楚王负刍面色顿时一僵,眼睛移向了别处。

    说起此事,项燕就来气,这个流言,是今年突然传播起来的,说的却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他们说,楚考烈王当年从秦国逃归,回陈郢继位后,一直只生女儿,生不出儿子,令尹春申君黄歇患之,便寻找宜子妇人进献给楚考烈王,却始终未能诞下大子。

    最后,托了春申君门路的赵人李园以其妹献入楚王宫,不久后得子,取名熊悍,被楚考烈王立为太子,这便是后来的楚幽王……

    然而,那些流言却添油加醋地说,其实李园所诞下的太子,并非楚考烈王亲子,而是春申君黄歇之子!甚至连其弟,后来的楚哀王熊犹,亦是黄歇与李后私通的孽种!

    流言里,还将春申君如何为楚考烈王求女,李园如何欲进献其妹又担忧生不出儿子无法受宠,最后欲擒故纵将其先献予黄歇,待到此女有孕后,李园又让其妹以“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之说游说春申君,使其代为进献入宫……

    这一切,都说的有鼻子有眼,此所谓“树上开花”是也。

    就连楚考烈王死后,李园令门客刺客在棘门设伏,杀春申君黄歇的原因,也说成是“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欲杀之以灭口”。

    此说近来在市井流传甚广,庶民士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但听在项燕等智者耳中,却漏洞百出。

    经历过这些事的项燕很清楚,春申君黄歇,虽然越老越糊涂,一时不慎被李园算计杀害,但他至少辅佐楚王东迁,让楚国在秦赵争衡时期大肆扩张,灭鲁及泗上诸侯,又经营江东,让楚国一时中兴,亦是一代名臣,岂会做那种欺君之事?

    至于楚考烈王生不出儿子?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今楚国的令尹,被楚王打发到江东练兵的昌平君熊启,不就是考烈王的长子么!

    “竟有如此荒谬之流言!?”

    楚王负刍收起了笑,做出了震怒的模样,看向了众臣,一拍案几,怒喝道:“为何无人告诉不?”

    众臣皆讷讷无言,唯独受楚王宠信巫灵站了出来,一边扭着他那双满是兰草芬芳的手,一边轻声道:“似有此事,不过……”

    他露出了狡猾的笑:“市井流言亦有其几分道理,在臣看来,也不必贸然禁绝。如今秦军又开始筹备伐楚,当此之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周厉王之事,不可重演啊。”

    “巫灵之言有理,强行禁绝百姓议论,反倒不美,堵不如疏。”

    楚王负刍脸色一松,不在意地说道:“流言之事,交给左徒去办即可,上柱国当专注于兵事!”

    项燕默然了,很明显,散播这流言的人,无非是想证明:楚幽王、楚哀王皆得位不正,唯独如今的楚王负刍,虽是楚考烈王与宫女所生的庶子,却根正苗红!

    这样的话,楚王负刍四年前以其党徒杀楚哀王及李园,弑君自立的行为,也变成正本清源了……

    李园之死,本就是项氏和昭、景、屈三族合力的结果。但一场逐君侧之恶人的行动,最后却被负刍利用,演变成弑君,却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

    虽然春秋之时,楚国公子弑君自立犹如家常便饭,但随着宣、威时代王权加强,这还是第一起,着实震惊朝野。

    那一年,秦国刚刚破邯郸灭赵,虏赵王迁,一甲子以来,秦之劲敌,楚赵而已,赵国已亡,楚国也要大难临头。国赖长君,既然死王不可复生,项燕和昭、景、屈三族,也只能捏着鼻子,尊负刍为王,希望他能扛起抗秦的大旗。

    楚王负刍最初的几年倒是极为合作,整合了国内的种种力量,在秦将李信以二十万大军来攻时,委派项燕打了一场轰轰隆隆的保卫战,并依靠昌平君熊启在陈郢倒戈一击,最终逆转了战局,取得楚军对秦前所未有的大胜!

    国人甚至将此役,与五百年前,荆楚反击周室进攻,使周昭王淹死在汉水相提并论!

    项氏再造荆楚!他们都在如此宣扬。

    项燕的名望,一时无二;昌平君也位列令尹,得到了国人的爱戴。

    然而,楚王负刍却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秦军刚退,楚国才刚刚得以喘息,他就开始让亲信占据朝中各个要职,收拢权力,并不惜派人散播流言,中伤先王身世。

    楚王负刍在害怕,害怕项氏和昭、景、屈三家,像扶持自己继位一样,将他废黜,在淮南温暖的春风中,却不得安歇,总感觉斧头的影子在脖子上晃。

    “根本没有什么斧头!”项燕想告诉他的大王,这时刻,需要的是摒弃一切旧怨,团结整个楚国的贵族庶民御敌,而不是为了陈年旧事,以下乘手段证明自己得位之正……

    “既然如此,那臣……老臣便不再过问此事。”

    项燕强压着不满和愤怒,上柱国低头了,这一次秦军来势汹汹,更甚去年,楚国不能再乱!

    他就当没听见那些流言,转而说起了今日的正事:来自魏地的情报!

    “大王,秦军的主将已经知晓,正是王翦!”

    “王翦!?”

    此言一出,楚国君臣们,顿时都没了赏秋景的心情,皆面面相觑,心生胆怯……

    项燕亦心存感慨,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随春申君去秦国吊祠时,在咸阳宫遇到的那个小郎官。王翦与项燕,二人相遇相谈,隐隐感觉,彼此可能会成为敌人。

    然而,三十年来,他们只能遥遥听闻对方的一场场卓著战绩,却总是擦肩而过,谁曾想,竟终于迎来了对决的一天!

    “此战关系到楚国存亡!”

    项燕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究竟从何时起,楚国打的每一仗,都是许胜不许败?

    然而对手王翦拥有的,是秦王举国之兵妥之的虎符,纵然有些许猜疑,他手头却有数十万军民可随意使用,有秦国积累了百余年的胜势可凭借。

    自己有什么呢?

    看着短短喘息之际,便忘了忧患,在层台上恢复笙歌饮宴的群臣。看着一心抹黑先王,听闻金鼓将近后,面露惶恐的君王,项燕只能长叹一声。

    “我只有一支由恐惧与怀疑组成的大军!”

    ……

    九月下旬,秦人的六十万大军在王翦的指挥下,陆续接近了秦楚边境的战线,楚国亦匆匆动员,开始应对这场迟到一年的灭顶之灾……

    而黑夫等南郡兵在都尉李由统领下,亦与巴、蜀、汉中、南阳之兵集结到了上蔡、阳城一线!统领这支兵团的裨将,乃是蒙武!

    上蔡是李由的故乡,而黑夫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亦离此不远。

    大军即将进入上蔡大营之前,黑夫纵马于侧,指着东面,对自己的车夫桑木,五百主东门豹、利咸,亲卫百将小陶,传令官季婴,还有已经做了鄢县百将,却老喜欢与他们厮混在一起的共敖等人道:“就在那边!百五十里外!”

    众人随着黑夫的马鞭,看向了东面,他们的目光纵然会无限拉长,但终究会被楚军在平舆城打造的坚固防线遮蔽……

    平舆之后,便是阳!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战场,数百袍泽曾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槐木,还有二三子,久侯了!”

    黑夫眼神坚毅,仿佛穿透了百余里的空间,看到了那片插满秦剑的简陋墓地。

    “这一次,我来带汝等回家!”

第258章 以铢对镒

    楚王负刍四年十月初,看着地图上作为秦军标志的黑色日渐逼近在楚国边境,项燕便感觉,胸口似乎是被一团黑云压迫,让人喘不过气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半月来,前线斥候哨探传回的情报在不断刷新,秦军的人数,从最初的二十万、三十万,不断攀升,一直到近来的“疑为五六十万”!

    “六十余万人……”

    光是听到这个数字,项燕的儿子项荣便发出了一声惊呼。

    “楚国的淮北、鲁地、淮南、江东、江南加在一起,也不过六十多万户……”

    这个数字当然有水分,江南江东地区的不少越人蛮夷聚居区是无法统计户口的,而包括项氏、昭、景、屈等贵族也有不少依附的人口,但总的来说,全楚人数不过五百万。

    “秦以倾国之力益兵来攻,楚国亦只能悉国中兵以拒秦。”

    若想以相同的军队对抗秦军,那么,每户就要征兵一人,这意味着,楚国要让至少十分之一的人口脱离劳动,赶赴前线,在秦国,这或许不难,但在楚国,却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楚国体制与秦国大不相同,其军队由三部分组成,精华是驻守国都的“左、右二广”,这支两万人的军队是楚国的常备军,楚王只把右广调给项燕使用。

    此外还有县师,这是楚国的地方部队。主要部署在楚国的边境地区,由县公们统率,以淮南淮北居多,这些县师构成了楚军主力。

    但更多的,还是各地贵族的私卒,封君贵族们得到楚王号召后,便带着临时征召的领地武装汇集到一起。虽然项氏、昭、景、屈之卒战斗力不亚于县师,但大多数私卒成分复杂,战斗力堪忧,并且由于贵族们对战争的积极性不同,有的人倾族支持,有的人却藏了一半的武装。

    所以眼下项燕手里,只有十多万兵,二十万民夫可用,这已经是楚国负荷的极限了。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通报,大帐幕门被掀开了,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贵族进入营帐中,向项燕下拜。

    “昭华奉王命,率私卒至!半载未见,上柱国依旧神采奕奕!”

    项燕连忙扶起了他:“子华辛苦!不知子华从江东带了多少人来?”

    昭华应道:“三万人!”

    “三万……”

    项燕点了点头,楚国三大公族昭、景、屈,昭氏出自楚昭王之子子良,楚国许多名臣如昭奚恤、昭鱼、昭雎、昭阳都出自昭氏,如今已传承三百年,但东迁后有所衰落,已不如景氏兴盛了,领地也不如屈氏大,但昭华带来的人,却比景氏还多。

    昭华知兵,也是项燕很看好的少壮将领,便拉着他走到地图前,指着上面的形势道:“此般情形,子华想到了哪场大战?”

    昭华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两军形势,有些忧虑:“与秦赵长平之战十分相似……”

    都是决定国运的大战,都是双方以大军集结于边境,随时可能爆发激战。

    “然也,但秦赵战于长平时,秦军兵力远不及今日,而楚国却连四十五万人都凑不出来。”项燕无奈地摇头。

    秦楚两国十八世姻亲,原本是旗鼓相当的,但百年来此消彼长的,如今国势的高低强弱,从兵力上便可见一斑。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度产生于土地的广狭,土地幅员广阔与否决定物资的多少,军赋的多寡决定兵员的数量,兵员的数量决定部队的战斗力,部队的战斗力决定胜负的优劣。所以胜利之师如同以镒对铢,是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攻击弱小的敌人;而败军之师如同以铢对镒,是以弱小的军事实力对抗强大的敌方。

    上次秦国仓促伐楚,双方还算是以铢对铢,现如今,却是以铢对镒了……

    过去的事是无法改变的,项燕只能寄希望于这一战能够重演去年的奇迹,让楚国得到复兴的机会,慢慢扭转劣势!

    于是他笑了笑,问昭华、项荣两个晚辈道:“那依汝等看,我军如今当如何应对,是学廉颇守?还是学赵括攻?”

    项荣答道:“眼下秦军众而楚军寡,依小子看,应将兵力集中在陈郢等要地防守,熬上数月,待到降雪,秦军自退……”

    昭华却以为不然:“上党长平一带山系纵横,沟壑丛生,又有许多关隘,故廉颇可筑壁垒死守数月。然秦楚对峙于淮北,一马平川,舟车通畅,只要秦军愿意,随时可以像上次一般长驱直入,故上柱国无法效仿廉颇,守无可守也!”

    “再者,上柱国命我去统筹国中粮草,若以四十万人计,淮南、淮北、江东的存粮,只够四十万兵卒吃到来年二三月份,或许不等秦军退走,我军便要先绝粮了……”

    这也是项燕苦恼的原因之一,大量土地、人口都集中在各个公族手中,上缴给国库的并不多,加上楚国君臣奢靡,粮食总是无法存许多,这次用兵,各家族兵的粮食、武备还得自备。

    “反观秦国,其以牛田,水通粮,令严政行,又经过一年休整,等到国内丰收才出兵,若是与之久战,最先坚持不下去的,反倒是楚国!”

    项燕沉吟,而项荣问道:“那子华以为,应攻?”

    “守无可守,攻亦无可攻,秦军战线虽长,却首尾呼应,攻上蔡则阳城可救,且不管攻击哪一点,秦军人数都多于我军,贸然进攻,反而不妙。”

    “那当如何?”

    如今形势下,昭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秦军主动来攻,我军的优势,便是以逸待劳……”

    说白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并不在楚国这边。

    “子华说的不错。”

    项燕先是肯定了昭华的建言,却摇了摇头道:“只可惜,王翦不是李信!他绝不会贸然出击!”

    项燕的预言很快得到了证实,到了数日后,便有哨探来报,说王翦将六十万大军分开驻扎在从阳夏到上蔡的两百里战线上。那些军队抵达后,却没有立刻发兵攻楚,整日就是在秦楚两国交界的城池营地外大修壁垒,一副要长住的架势……

    “果然。”

    项燕虽然看穿了王翦的打算,却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说道:

    “看来,王翦老儿此番是不打算与我比谁的军争更精妙,他想与我比的,是秦楚两国的国力,是彼此的耐心!”

    ……

    秦王政二十四年正月(十月),经过数日抢筑,上蔡城外的秦军营地已初见雏形。

    黑夫所率的众人,本来都摩拳擦掌准备进入楚境开战,谁料李由再度下达了来自王翦老将军的命令:“各率监督民夫,于营前构筑壁垒……”

    所谓壁垒,便是防御性的墙垣,得知此令后,性急的东门豹顿时有些抓狂了:“吾等是来攻楚还是来御敌的?为何楚军人影都未见,便要先筑壁垒?这不是示之以怯么?”

    “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

    黑夫却是早已料到一切的模样,笑道:“战机不成熟时选择先防守,乃稳妥之法,总比上一场仗里,李信将军贸然分兵出击,结果覆军杀将强啊。”

    奉命修筑壁垒的不止南郡兵,整个由蒙武所帅的“南军”十五万兵卒民夫,必须在本月修完十余里长的壁垒,与驻扎阳城、汝阳的”中军“,驻扎阳夏的”北军“壁垒呈掎角之势。

    这类事情自然有专业对口的官员来指挥,负责总工程的是一位来自咸阳的“监御史”,名为灵禄,其下又有秦国专门负责土木工程的官员“司空”,南郡一万兵卒,奉命保护一万民夫作业,亦有一位军司空来监工……

    黑夫对司空这个职位并不陌生,因为县司空是归县尉官署管的,算他下属,在军中亦有“军司空”之职,负责行军宿营和攻城、守城作战中的土工作业。

    秦军办事效率很高,早上王翦的命令才下达,到了傍晚,就有一位军司空下到营里了。

    外面天色将黑,黑夫正在李由的营帐内交付军务,这时候一位短兵进来,在李由身旁附耳几句,李都尉便扔掉了手里用来标识敌我兵力的小棋,笑道:“不曾想在此还能遇到故人,黑夫,随我出去迎迎这位军司空!”

    出帐的时候,黑夫笑道:“莫非来的恰好是都尉旧识?”

    “何止是旧识。”

    对黑夫这样的心腹,李由也不必隐瞒,低声道:“他是我父发现的人才,推荐到少府为吏,在咸阳时,也时常出入我家……”

    说话间,一人也随短兵亲卫来到跟前,黑夫瞧他虽生得高大魁梧,颇似武夫,面相却十分斯文,好像个文吏,头上戴着双板冠,爵位起码是官大夫,因为连日负责土功扎营之事,黑色的官服灰扑扑的。

    此人几步上前,朝李由作揖,用一口纯正的关中口音道:“下吏见过都尉!”

    “章君,你我是何关系,称什么下吏?”

    李由哈哈大笑,扶起了这位军司空,指着黑夫,为他们二人相互介绍。

    “此乃本都尉最得力的率长,黑夫!”

    “这位是来自咸阳少府的军司空,章邯!”

第259章 章邯

    “久仰章司空大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说来者叫章邯,黑夫愣了愣后,这句话不由脱口而出……

    然而,他却不能将自己久仰的章邯事迹说出来,因为那些事都还没发生。

    李由不会想到,连章邯自己恐怕都不曾料想,他眼下虽只是个官职不大的军司空,十多年后,竟会是秦军最后的名将,在秦末挑大梁的人。一手镇压了陈胜吴广的起义军,是新六国最大的敌人,若非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打垮了友军,最终结果尤未可知。

    但在此之前,章少府有何事迹?黑夫便一无所知了,看来混得也一般,但已经入了李斯的眼,日后前程无量。

    章邯只以为是黑夫谦逊,不以为意,也笑道:“邯亦久仰率长之名。”

    章邯笑起来给人一种如履春风的感觉,令人惊讶的是,章邯不止是说说而已,他对黑夫的事迹的确知之甚多,作为“李斯党”的一员,章邯与李由年龄相仿,关系不错,故听说过黑夫在上一次战争的表现,甚至还记得,黑夫的姊丈叫“橼”。

    “郡县工师都归少府管辖,安陆县献上的踏碓便是由我经手的,如今已在关中随处可见。听说近来又做出了连机水碓,我在汝水上见来自南郡的工匠在架设,其设灵巧机关,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有了此物,兵卒们吃饭食前,再也不需先舂半个时辰谷米了……”

    经过半年使用,水碓已经成熟,除了在南郡广为传播外,也被带到了军中,在军队扎营的溪水边设立,这东西在中原还算新鲜玩意,十分瞩目。

    章邯是个聪慧睿智的人,黑夫虽然只是个小率长,但能让秦王亲赞“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的人,能让李斯之子李由信重的人,又岂会怠慢呢?所以也不吝赞美之辞。

    一通寒暄,李由让二人与他一同入帐内,并让人去把书佐冯敬也喊来,好记录南郡兵对壁垒工程的计划和人手分配。而在冯敬未到时,三人却聊先起了兵事。

    李由道:“少荣乃是关中人,早在数年前,便在军**职,参与了叶郡守灭韩之役,又随王老将军收赵有功,得封公大夫。”

    “哦?”

    黑夫有些惊讶,看着章邯才三十不到,原来他在军中资历这么老,且与自己爵位相当。不知为何却进了少府为吏?此番征兵也没有直接当上军官。

    章邯虽然生得魁梧,却样貌斯文,说话也慢吞吞的,不急不躁,他解释道:“我家三代人都在少府做事,也算是延续父、祖之职吧,征兵时也缺擅长与土功木工打交道的军司空,王老将军便选中了我。”

    李由则为章邯惋叹:“少荣亦精通兵事,在咸阳时,我没少与他谈论军争兵法,不做军吏确实可惜了……”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道:“少荣,眼下王老将军令三军高筑壁垒,依你来看,接下来将军会如何打这场仗。”

    章邯笑道:“军司空妄议军务,不大好罢。”

    “这里又无外人,但说无妨!”

    李由一副已将黑夫看做自己人的架势,章邯也不好推脱,沉吟片刻后道:“兵法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我想老将军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罢,秦以镒对铢,占尽优势,故此战不需要多花哨的兵势,只需要耐住性子,先胜而后求战,必得全胜!”

    李由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黑夫道:“少荣,你的见解,与黑夫率长的看法竟不谋而合。早在一月前,他在南郡就料定,说此战急胜为下,王老将军必谨慎行事,徐徐图之,以正合,以奇胜,还说这叫……防守反击!”

    章邯看向黑夫的眼神多了点兴趣,黑夫则谦逊地说道:“我经历过一年前李信、蒙恬将军的大败,故以为不可仓促寻战,今岁南郡丰收,多出了粟稻六十万石为军粮,其余各郡亦粮秣充足,又有汝水等河流以船运粮,先在前线扎稳脚跟要紧。”

    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而上一次李信却偏偏极力追求这两样东西,动作花哨,却被项燕将计就计,为天下笑。

    王翦就稳多了,着老头打算用最无耻也最有效的战术:以国势压垮你!

    黑夫是知道这场仗的大致过程的结果,章邯则是深受王氏用兵之法的影响,日后他所打的仗,不论是戏水之战,还是定陶之役,都是先守后攻,并对军粮辎重极其重视。

    不同的原因,却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一番言谈后,章邯对于黑夫,颇有种“所见略同”之感……

    ……

    自从那天被李由相互介绍后,黑夫与章邯也算相识了。

    反正王翦铁了心高筑墙广积粮,楚军也不敢贸然进攻,这场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黑夫便向李由讨了监督民夫的任务,与章邯多了些打交道的机会。

    在此期间黑夫发现,章邯虽不掌兵,但他的工作,亦与打仗息息相关,并且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

    当次日,黑夫再次感慨章邯不做军吏可惜时,章邯却道:

    “任命军吏,管理士卒兵甲,编订行伍什伯,明金鼓旗帜,率军陷战阵,克敌营,此都尉之官也。”

    “知前后百里险易,查敌军之虚实,此军候之官也。”

    “使军赋分配公平,赏罚分明,此军法之官也。”

    “使道路通畅,营帐安稳,壁垒坚固,军灶水井俱全,此司空之官也。”

    “使辎重运输及时,协助大军收容断后,转移驻扎时无人离散,军资无流失,此军舆之官也。”

    一席话,就把秦军一部的都尉、军侯、军法官、军司空、军舆五官的职责都道明了。

    说完这些后,章邯比了比黑夫:“率长属于都尉之属,而我是司空之官。以上五官,对于将军而言,犹如身体与眼睛喉舌、股肱手足的关系,缺一不可。”

    这五官各司其职,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师长,侦察营长,军法官,工兵营和后勤部,分工已十分精细得当,如此才能保证一支上万人大军的正常运转。

    黑夫听罢反而赞道:“能有这种全局的认识,少荣果然如都尉所言,有为将之才!”

    难怪十多年后,章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挽回了秦朝的覆灭!

    但眼下,章邯依然只是一个整天在工地上跑,身上随时沾满灰土的军司空,他的职责,都与土工作业有关:大军行进时他要带着民夫们铺路架桥,保证路况良好,使运输顺畅。

    而后,还要根据根据地形和人数多少,来确定营地规模,立下坚固的营寨,作为大军立足之地。

    再次,掘井立灶,以保证驻军的饮食饮水供应,毕竟这年头,讲究“垒合而后敢处,井灶成而后敢食”。

    这时候章邯似乎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跟黑夫熟识后,他甚至指着那些在军营旁住着简陋小帐的民夫,有些自得地说道:“再说了,别看军司空不掌兵,可有将军之命,这万余民夫,却要听我号令!”

    黑夫有些好笑,看来章邯是要在少府干到头了,他暗暗道:“一万人?这不算什么,今后,你还要管七十万刑徒民夫,为始皇帝修陵寝,做秦朝最大的包工头呢!”

第260章 商功

    朔风来时交孟冬,景色萧条万物空,十月上旬的上蔡东郊,这天却多了几乘车骑,章邯与秦墨程商乘车,黑夫则骑马,在上百兵卒的保护下,离开了营地,往东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御者驾车的速度很慢,好让军司空章邯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待到驶到一处地段后,章邯便大喊一声:“停!”

    扎营讲究择地,而建造壁垒亦是如此,黑夫见此地左有草泽,右有流泉,背小丘之险,面向东方的视野却十分平坦,且有道路经过,数里外亦有林木草地可供樵牧,可谓四备之地。

    黑夫瞧了瞧后道:“这不就是李都尉说的东郊野地么,听说当年廷尉父子数人,常牵黄犬逐狡兔于此,的确适合扎营建垒。”

    眼下要做的修筑壁垒工作,亦是章邯的“处军辑”之职。

    “处军辑”之“辑”为安辑之义,是指壁垒筑就后,不怕敌人来偷袭或强攻,军队得以安心驻扎;施工任务分配得公平合理,就不至于因此而发生混乱和矛盾。

    说话间,章邯也和众人下了车,开始手持准、规、矩、绳等器具,在一望无际的上蔡平原上,开始进行施工测量。

    章邯举起垂着重物的”准“,下了车试了试平直,比较地势之间高低的差别。而程商则拉着步绳,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认真测量,旁边还有一位书佐在记录距离。

    至于“规”,是校正圆形的用具,“矩”画方形的用具,也就是曲尺。章邯和秦墨已经把这种简单的工具玩出了花样,既可以定水平、测高、测深、测远,还可以画圆画方,使用时安放的位置不同,还能测定物体的高低远近及大小,至于误差有多少,便全看操作者的经验了。

    看黑夫面带好奇,章邯还解释道:“据说大禹治水时,禹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撵,左准绳,右规矩,载四行,以开九州,通九道。”

    这虽然是传说,但多半是世人将能工巧匠发明的器具归功于圣王,就这样,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便测量完了筑垒的段落,每隔百步,还将染黑的木杆深深插入地里作为标记。

    待傍晚回到营地后,带着今日测量到的数据,章邯又让几个精通算术的上计吏来计算工程量,好分派给民夫大队来施工。

    黑夫有幸见到了这年代让人眼花缭乱的工程量计算。

    只见营帐空地上,大量算筹被摆在地上,这东西黑夫并不陌生,因为秦国规定,地方官员都必须备有算筹,以应对不时之需。数学乃春秋君子六艺之一,秦吏必备的技能,在地方为官,方田、粟米、均输、赋税,都必须进行大量数字计算,若一个人不识数,连做斗食吏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咸阳和郡城,亦有专门的“计吏”计算各郡县每年户口、赋税、垦田、钱谷、盗贼、狱讼等情况,借资考绩,称为上计。这些人相当于后世的会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与数字打交道,会计员们战时也会被征召,作为专门的人才,作为军司空或军舆(后勤官)的佐吏。帮忙测山坡高度,量河流深浅,统筹辎重粟米,调度师旅人数。

    眼下,计吏们正坐在帐内,满头大汗地摆弄算筹,黑夫过去看了看,发现他们计算的都是“今有堑,上广一丈六尺三寸,下广一丈,深六尺三寸,袤一十三丈二尺一寸。问积几何?”“功七百六十六尺,并出土功五分之一,定功六百一十二尺五分尺之四,问用徒几何?”的问题。

    虽然计吏们飞快摆弄算筹进行筹算,但在黑夫看来,依旧十分复杂麻烦。

    章邯却没有这种感觉,反倒笑着说道:”过去要算土功和人数,还更加繁杂,幸好在御史府有位掌图书典籍的官吏,根据以往营造城垣、开凿沟渠,修造仓窖等实际工程,写了一篇《商功》交予少府,自此之后,遇上算修垒的土方,所需徒隶人数,只需将数字放入其设好的算法即可……”

    所谓商功,就是测量体积,计算工程用工的方法,章邯还向黑夫展示了那卷随身携带的《商功》,每部分都分为问题、解法、公式。

    黑夫瞧了瞧,只觉得眼熟,这不就是九章算术么!

    “少荣,你说的那位官吏,莫非叫张苍?”

    “哦?”章邯有些诧异:“率长也认识张苍?”

    “荀子兰陵高徒,早有耳闻。”

    黑夫笑道:“而且,我两年前曾做过砀郡阳武县户牖游徼,与张苍的两位叔父张负、张博相识,也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这位子瓠的事迹,不曾想,他竟如此多才!”

    “这是自然,张子瓠可是无所不学,无所不通的。”

    张苍是李斯小师弟,也算”李斯党“的一员,而作为少府官吏,很多东西涉及精密计算,章邯没少和张苍打交道,便说起了关于张苍的一件趣事:

    “张苍刚到御史府供职时,御史大夫见他生得白胖肥硕,连走动都有些不便,颇为不喜,便指着他的圆滚滚的大肚子问,里面装着什么?张子瓠却不以为忤,只拍着肚皮大笑说,里面装着的,都是学问,是满腹经纶!”

    “御史大夫亦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当即考了张苍一些问题,竟全答了上来,甚至有些偏门的典籍,连御史大夫都没看过,于是便让他去管守藏室图籍。张苍嗜书如命,经常带着点干粮,就坐在简牍堆里一坐就是好几天,如今恐怕要将御史府收来的韩、赵、魏、燕藏书都看完了,众人都说,眼看他肚子越来越肥大,怕是要将全天下的知识都装进去罢?”

    想到那个聪明绝顶,却越来越胖的家伙,章邯就忍俊不禁:“往后率长去了咸阳,便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一定!”

    黑夫心中称奇,一般的人都是死读书,但张苍不仅涉猎甚广,还能将所学化为实际运用,这就是很了不起了。

    他又看了一眼飞快摆弄算筹的计吏们,暗道:“若是有阿拉伯数字的竖式算法,以及算盘,这些工程量的计算,应该能更快上许多吧。”

    不过黑夫也没有贸然献宝,那些知识,他其实也只剩下初中生的数学水平了,教给一般人没什么大用,想今后到了咸阳,再找机会透露给张苍,不知是否能给这时代带来一场数学革命?

    ……

    在算完工程量后,章邯便给分给他的一万南郡民夫分配了工作,他们共要负责三里壁垒的修筑,于是整个十月上旬,上蔡远郊都成了一个大工地,黄土漫天,数千民夫们负土而行……

    修筑墙垣,用的还是黑夫在安陆县参加过的版筑法,另有数千民夫熟练地使用工具,将上蔡附近的森林树木伐倒,待去完枝干又锯开分片,最后钉装成为一块块木板。等到版内盛满土后,民夫们便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熟土一顿猛砸!热火朝天的号子声震动四野,基本是每天一层版筑往上垒。

    黑夫他们这些率长,亦带着兵卒,全副武装地静候在工地之外,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楚军袭扰。

    “这何尝不是一种诱敌的方式?”

    在秦楚两国的边界上,数万秦军保护着数万民夫施工,他们秣马厉兵,时刻做着战斗的准备,就怕楚军不来。

    楚国的车骑哨探亦在遥遥观望这一幕,但主力大军始终未敢贸然来攻,因为项燕知道,这也可能是王翦为他布下的一个陷阱。

    数日后,一道高丈余的厚土墙在上蔡东郊凭空出现,拔地而起,而在先前每隔百步就插下标杆的位置,章邯也在督促民夫们修筑更加高大、坚固的角楼。

    就是在此时,出了一场事故……

    一座刚夯好的角楼,由章邯带人试验其坚度,却在十余人扛着木桩重重撞击几下后,便出现了开裂的痕迹!并有大量土块脱落下掉!

    “若楚军来攻,这角楼如何御敌?定会成为敌军突破的缺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修此角楼之人,皆鞭笞十下,再推倒,重修!”

    章邯狠狠地瞪了负责这一段的司空小吏一眼,说再有第二次,便要将负责的人斩首,其余人等亦要从死!

    司空小吏唯唯诺诺,章邯有些苦恼地对黑夫道:“监御史要求角楼必须达到关中墙垣的硬度,坚不可摧,但那是花了许久时间才能夯出来的,眼下工期只有十余日,仓促之间,恐难以夯成。再者,土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壁垒角楼的坚固,以土细而不松,油润而不燥,鲜明而不暗为佳,但这上蔡的土实在一般,远不如关中黄土好用……”

    这年头上蔡的森林覆盖率较高,土壤里的腐殖质不少,就近用这样的土来夯壁垒角楼,质量的确难以保证。

    章邯决定让人舍近求远,从远处挖干燥松细的黄土来修角楼,如此才能保证质量,黑夫眼珠一转,给章邯出了个主意。

    “少荣,在南郡安陆里闾中,倒是有一种土法,用来修房屋,干燥后异常坚硬,非但水浸不变,即使铁钉也难以钉入!历经数百年风雨依然完好无损!”

    说完他怕章邯不信,又将自己姊丈拿出来背锅:“我姊丈橼不但精通木工,也曾以此法为人修过屋舍。”

    “还有这种法子?”章邯顿时大感兴趣,请黑夫详细说明。

    黑夫一笑,这是前世农村老家修房子的常用方法,在这时代尚不流行,便指着不远处潺潺流淌的汝水支流道:“很简单,材料也不难得,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夯垒,就叫三合土!”

第261章 坚壁

    “监御史,再往前,就到此行最后一段壁垒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黑衣小吏跑到车前禀报。

    监御史灵禄点了点头,合拢了膝上的竹简,问道:“这是哪位都尉的营垒?”

    “是李由都尉,统领的是南郡兵及民夫,派了军司空章邯来督工。”

    “李由、章邯么?”

    灵禄沉吟片刻,暗道:“李由乃是廷尉李斯之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左庶长,掌管一郡军务,被大王寄予厚望。而章邯是少府之吏,亦素有干练之称。”

    “不知这两人,所修的壁垒角楼,能否有何不同?”

    在车舆上偏过头,灵禄能清晰地看到,草木枯黄的地平线上,是一座高丈余,绵延上百里的壁垒。它犹如一道黄色的大幕,将淮北平原人为地分割开来,西面是秦,东面是楚。而每隔百步,壁垒上便有一座高两丈有余的角楼屹立,上面有鼓、旗帜,一伍全副武装的兵卒操持弩机,在上面警惕地站岗。

    这是灵禄出发的第五天,他本是监御史,从属于御史府,被安排在郡上,负责监察官员,并直接向秦王汇报,和郡尉一起,遏制权力极大的郡守。

    监御史同时也有监督郡上各曹行政,以及在地方发现人才向中央推荐的职责,而到了战时,身为“陈郡监御史”的灵禄还得摇身一变,作为王翦的使者,监督战线上工程、渠运的进度。

    整个壁垒被分为三十段,基本上每一段长五到十里不等,秦国一里为三百步,则每里都要修筑三座角楼。

    一路走下来,灵禄对整个工程的质量是不太满意的,或许是因为土质的原因罢,在他眼中,这些匆匆赶修的壁垒和角楼实在是差劲。尤其是角楼,需要比壁垒更强的硬度。可灵禄让人随便用手里的戈矛凿啄,角楼上的夯土就能掉下一大块来,有的军司空以土坯筑角楼,夹杂了稻草和树枝以增加粘合的强度,这才勉强过关。

    “但倘若楚军来攻,以飞石毁此角楼,依然不算什么难事!”

    所谓飞石,便是投石器,在吴越争霸时被范蠡做出,一直是攻城守城和壁垒阵战常用的器械,对付厚实的城墙效果一般,但却是角楼望楼的克星。

    灵禄可以想象,楚军大举来攻时,只需要发一十斤重的飞石过来,砸中数次,脆弱的角楼便轰然塌陷的情形……

    所以,他对角楼质量要求十分严格,连续处罚了数位军司空,并要求他们带着民夫对角楼重新加固。

    一路上,这位对土木工程颇为了解的监御史都阴着脸,直到他抵达南郡兵负责的最南段时,才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

    南郡民夫们负责的壁垒,与之前看到的并无区别,但那十多座角楼,才远远看到第一眼,灵禄就发现了其不同寻常之处……

    隔着数百步望去,那几座赤黄色的角楼高大而且厚实,靠近一些后,灵禄发现,其底部用大卵石或块石堆砌。

    “这是为了防备雨水浸泡,让角楼根基不稳。”负责这一段的军司空章邯匆匆来迎,并在一旁解释。

    “以卵石干砌,不会被撬开?”

    灵禄身边有个小吏如是问道,却被灵禄瞪了一眼:“莫非你未看出来,这些大卵石,被故意大头朝内小头朝外?”

    灵禄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外行,相反,他也曾在少府干过一段时间,甚至参与了郑国渠的开凿。

    他很明白,这样砌筑的墙脚在压上厚重的夯土墙之后,想从外面撬开大卵石是极其困难的。

    果然,在几个民夫以铁锸撬了半天,那些卵石地基都纹丝不动……

    这样的角楼底基,即便楚军来到近前想迅速以穴攻撬毁,也不容易。

    灵禄还算满意,再抬头,将手朝角楼的外墙摸去,坚硬而干燥,这是他最为吃惊的地方,角楼外观看起来好像石头一样,而且更有韧性,让人以铁工具敲砸,竟发出了金石之声!非得以大力气才能破墙皮,这附近哪来这么好的土?

    “此乃三合土。”

    章邯解释了他的疑惑,并将一位黑脸的率长请了过来:“吾等最初也以一般的黄土夯制,但皆因土质不佳,造出的角楼脆弱不堪,幸亏黑夫率长教我其家乡的筑房之法……”

    “哦?”

    这倒新鲜,灵禄来了兴趣,让黑夫、章邯细细说明。

    “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这便是三合土。”

    黑夫说起来简单,可这半个月来的工程却并不容易,首先得让民夫们把黄土捣细,并使之发酵,成为熟土,再从附近的河流里挖细腻的河沙,跨越数里距离运过来。

    这还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蜃灰”的烧制。蜃灰又称蛎灰又,蛎壳煅烧,便能得到类似石灰的产物。秦国大至建宫室、筑桥梁,小至盖房屋、修沟渠,都会使用到这种材料,听说在燕齐海边更为兴盛。

    虽然常识告诉黑夫,烧制石灰石肯定能得到类似的产物,但深处前线上哪去到处找石灰石?反正需要修筑的角楼也不过十来座,所以还是以传统办法,从汝水及其支流的蛎壳烧制了一些,因为数量有限,这些蜃灰也不过占了三合土比例的五分之一。

    将三者混合到一起后,还要用木槌不断地炼打、翻动,然后堆放停置一段时间使其融合、发酵,停置几天后,就可以用来做建筑材料了。

    修筑的过程,依然是版筑夯土,只是要不断洒水湿灰交替夯筑,使得三合土固结,同时还加入了一些碎石加固,经过数千人半个月劳动后,才造出了眼前这坚固的角楼,有优于一般角楼的性能。

    灵禄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竟一挥手,让人操持着军中发飞石的投石器,朝着一座三合土修建的角楼砸去!

    飞石之器的准头很低,却见第一击偏高,堪堪擦着角楼的边飞过去,第二击也歪了,直到第三击,重达十余斤的石块才砸中了角楼中段!

    角楼不同于城墙,飞石是其克星,若是一般的角楼,肯定塌陷一大块了,可这三合土筑造的角楼却纹丝未动,等众人赶到边上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原来那石块只砸掉了巴掌大小的墙皮,留下了一个小凹槽……

    黑夫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因为石灰比例不够,这三合土角楼的强度远不如后世他见到的土楼,但起码经受了考验。

    他前世老家就在南方,镇子上还有一座古老的土楼,便是以三合土夯筑的。听说除了黄土、石灰、河沙外,还要添加糯米汤,鸡蛋清,贝壳粉,树胶,红糖等东西,说夸张一点,这样做出来的土楼,简直是刀枪不入!

    黑夫前世听一些老人说过,据说早年打仗时,有人试图以炮弹破楼,结果一炮下去,不过把土楼打出几个小凹坑而己。而到了那特殊的十年,曾有人试图拆掉一座土楼,结果刀枪棍棒齐上阵,硬没搞开,最后用了几十公斤炸药炸,才崩下一块……

    由此可见,其抵御功能之强,可以说是这时代前所未有的!以投石器发石的强度和准头,恐怕要以十余架,砸半天才能摧毁一座吧。

    不过有优势就有劣势,三合土最大的问题,就是造价太高,纵然没有加糯米汤,鸡蛋清等物,依然是普通角楼的两三倍……

    于是,在灵禄晓有兴致地问他们花了多少人力和时间时,章邯和黑夫也机灵地还向灵禄请罪道:“敢言于监御史,这十余座角楼,所用工时,所费人力,都较一般角楼更多……”

    灵禄却满不在乎:“角楼是用来御敌的,那种一击即溃的角楼,造来何用?”

    “王老将军令吾等坚壁以守之,何谓坚壁?”他又一次喜爱地拍了拍三合土夯制的角楼:“这才叫坚壁!”

    他面上一改连日来的阴霾,对黑夫和章邯夸赞不止,还说要替二人向王老将军请功!章邯也看了黑夫一眼,颇有感谢之意。

    “这三合土夯垒起来的建筑,简直是坚不可摧!若能推而广之,用于他处……”

    作为来自咸阳的监御史,灵禄知道,秦王的所图,当不止灭楚,一天下。那些在九州周边,看上去荒芜蛮夷的地方,大王在查看图籍时,亦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句话听上去,是如此的令人战栗而激动。

    这三合土所夯筑的角楼、堡垒,在这场灭楚之战中的作用,其实十分有限,可未来的前景却十分可期!

    灵禄想的很远,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鼓点声,却打碎了他的沉思!

    “咚咚咚咚咚!”

    鼓声急促,从各座角楼上响起,震耳欲聋!上面的兵卒还举着旗帜拼命摇晃!

    民夫们有些慌乱,而一旁披甲带戈,等待多时的秦卒,却不由精神一振!

    “点燃烽燧!”

    在黑夫的命令下,兵卒们立刻点燃了角楼上早早备好的干粪和柴火,浓烟滚滚,随着北风,斜斜飘到了冬日的湛蓝天际上……

    很快,长达两百里的秦军壁垒,无数黑烟从南到北,陆续升起,告诉沿线数十万秦军一个消息:

    “楚人来了!”

    ps:今晚要琢磨一会后续剧情,所以明天才有补更啦,对了因为又多了个盟主,目前又欠回8章。

第262章 军中戏乎?

    得知儿子项荣数次佯攻诱敌,秦军虽旗鼓传讯示警,却龟缩在壁垒之后,终究不出时,项燕只是叹了口气,与帐内的昭华说起了一件似不相关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寿春有一座龟室,里面供奉着一只神龟的甲壳,据说其生于黄帝、神农之世,活了三千年,江淮的一切乌龟,均是其子孙。只可惜在宋元王之时被杀了,然龟甲百年不朽,楚国灭宋后,以上好的好的锦缎巾绢包裹,藏之于庙堂之上。”

    “子华领邑在江东,想必也见过不少乌龟罢?”

    “经常见到。”

    昭华应道:“江东父老,常云龟千岁乃游于莲叶之上,其所生之处,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畔人家,常常以饮食畜养大龟,待到其长到一尺大小,再献给卜尹,在吉日剔取龟的腹甲,用来占卜。”

    项燕道:“然也,君王调兵遣将,必先在庙堂上钻龟占卜以定吉凶,这次也不例外,然而此番龟甲连续三次烧焦,老朽为了安众人之心,只能学当年的斗廉,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打翻了龟甲,以安士心,对这龟卜的结果,却连半个字都不敢对士卒们说。”

    他无奈地苦笑,占卜不利,让楚王和群臣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乌龟在占卜时与我作对也就罢了,来到前线,我却又一头撞在一个硬邦邦的龟甲上。”

    项燕所说的龟壳,指的是王翦以数十万人之力,在前线夯筑的壁垒,任凭楚军如何挑战,就是缩着不出战,看那样子,是铁了心要在这过冬了。

    “王翦这只老龟。”

    项燕忍不住骂了起来,对手的心思他何尝不知,楚军唯一的优势,便是去年大败秦军后心理上的自信了,但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这种自信会随时间推移而消退。

    这不是王翦第一次用此战术了,数年前,王翦帅秦军攻赵,因为赵将李牧用兵如神,所以未能建功,于是王翦就带着兵卒龟缩了半载,与李牧相持,最后让赵国内部生疑,用离间计害死了李牧,这才带着憋了半年气的秦军势如破竹,一举攻克邯郸。

    眼下,他又拿出这招来对付楚国,项燕自问不至于落到李牧的下场,但麻烦的是,乌龟甲壳坚硬无比,戈矛不入,还生了一张锋利的嘴,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啃下一块肉来。

    早知如此,先前就算己方大军尚未完全集结,也要发动攻势,让秦军无法安心地修筑壁垒。

    “杀龟的法子其实不少。”

    昭华道:“若无法正面击碎其甲壳,不如试试从背甲和腹甲的缝隙切进去?”

    项燕若有所思:“子华之策,莫非是绝其粮食?”

    “不错!”

    昭华指着地图上,由楚军斥候冒死查到的几条道路道:

    “大军相持,以辎重粮草为先,秦军数十万兵卒民夫,一日耗粮三万石!”

    “其粮食有三条路线,汝水、颍水、鸿沟,均为水路,这便是其运粮比我军方便快捷的缘由。粮食从秦颍川郡的阳翟、新郑、襄城、砀郡的敖仓相继运往下游,在上蔡、汝阳靠岸,再由车马和人力辇车运到前线壁垒营寨……”

    “对秦军的后方粮草和水路粮船,吾等无能为力,但上柱国若能以大军进逼作决战状,再派车骑绕后,毁掉其在上蔡、汝阳的码头粮仓,则不出半月,秦军必乱!我军乘势而攻,虽不敢说彻底击溃秦军,但至少能毁其壁垒,使之后退!”

    项燕与昭华定下了先攻辎重之策,但当十一月上旬,昭华等人带着楚军上万车骑,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他们绕了一大圈,从没有壁垒保护的汝水南岸靠近上蔡码头对岸时,才愕然发现,原来码头也被壁垒、角楼保护得严丝合缝,远远瞧见楚军来到对岸,便有数千秦军从军营里陆续开出来,严阵以待!

    更令楚人吃惊的是,除了粮船停靠的码头防守甚严外,从码头到城内粮仓,再从粮仓到十余里外壁垒军营的道路,竟也在两旁修筑了壁垒。

    这种以壁垒保护的道路称为“甬道”,正是修完了前方的壁垒角楼后,章邯等军司空带着民夫们后撤抢修的,就是想要保证粮道安全。

    “不曾想,王翦竟如此重视粮道,丝毫破绽都不留……”

    昭华望河兴叹,脑中则闪过项燕对王翦的评价:老龟。

    ……

    眼见楚军再度徐徐退去,东门豹泄气地垂下了持戟的手,失望地说道:“这些楚军真是无胆,怎又撤了?”

    他们在前线壁垒守备时,也遇上了几次楚军来袭,却只是挑战一番,秦军不出,他们便自己退走了。

    十天前,南郡兵团又得到了新的任务,李由奉命回到上蔡,负责守卫码头、粮仓和粮道。随着秦军壁垒营寨向前推进,此地已处于后方,东门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半个楚军,却不料,今天对岸却杀来了一支看似精锐的楚军车骑!

    还不等他高兴呢!楚军又走了?焉能不气?

    黑夫则道:“过来会被半渡而击,纵然侥幸站稳了脚跟,这码头已被筑得如同堡垒般,角楼更是以三合土夯筑,如何攻破?贸然来犯,恐会全军覆没,楚军可不敢赌。“

    另一个五百主利咸也过来道:”率长,我军不攻,楚军谨慎,这仗何时会真正打起来?”

    “早就在打了。”

    黑夫道:“两位主将的较量,正如火如荼!”

    与手下们的略显焦躁不同,黑夫倒是看得开,这种数十万人的对峙,自己手下这千余人,连一枚黑卒都算不上,双方老将就是不渡河,小兵有什么办法?

    言罢,黑夫下令:“让虞骑吏带着骑从,沿河巡视,要提防楚军未退,乘夜渡水!”

    虽然黑夫极其谨慎,但楚军终究未敢冒险。

    接下来半个月里,虽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但汝水上的粮船依旧络绎不绝,粮车也在甬道中安全往来,每天运送两万石粮食,供给南军十五万兵卒民夫。多余的部分就储存在上蔡粮仓,因为再过月余,当大雪降下,汝水可能会部分冻结,行船困难。

    十二月,雨雪纷纷,户外活动基本绝迹,楚军那边也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滋扰。

    不知不觉间,秦军与楚军便在前线对峙了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秦军士卒们的日子过得不错,有壁垒保护,也不怕楚军贸然进攻。且食物充足,冬衣被褥也让他们免受严寒之苦,每隔数日便得以洗沐,清洁个人卫生以避免滋生疾病。

    唯一的问题,就是闲得发慌,每天除了执勤、训练外,有大把时间无处打发。

    其他人还好,东门豹、季婴等好动的,已经坐立不安了,他们跟黑夫抱怨道:“只感觉这不是打仗,而是游手好闲的,放在家中,怕是要被判将阳罪了!”

    黑夫也没办法,只让众人自己找点事情做。

    十二月外面冷,大伙只能在帐内投壶,或者掰掰手腕,谁输了就脱一件外裳去外面跑一圈,一时间,秦军兵营里充满了哲学的气息。

    到了一月份冰消雪融,万物复苏,阳光普照,众人便吆喝着出门活动了,但这年头娱乐的游戏实在太少了,无非是练箭或者玩投石超矩……

    所谓投石超距,在黑夫看来,就是比赛扔石球和立定跳远,最初几天还有点意思,数日后,众人也厌乏了。

    这日结束日常训练后,东门豹等人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之际,忽然间,后脑勺却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

    “谁干的?”

    东门豹以为有人戏弄他,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发现黑夫正在远处笑呵呵地看着。

    “原来是率长……”

    东门豹的气顿时就消了,再瞧地上滚着的,却是一个球状的东西。

    “这不是鞠么!”

    见到皮鞠,东门豹和季婴等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这年头,蹴鞠多是一种个人游戏,类似后世的颠球或者踢毽子。听说齐国人倒是很喜欢,临淄大街上常有表演的人,厉害的能连踢一个时辰,有足踢、膝顶、双腿齐飞、单足停鞠、跃起后勾等技术动作,但这种运动在秦国不太流行,或许是秦人性拙,不喜这类需要太多技巧的把戏。

    “并非普通的蹴鞠。”

    黑夫将那鞠稳稳踩在脚下,看着懒洋洋的手下们,露出了笑:“汝等不是抱怨整日无事可做么?我今日就教汝等一种新的玩法!”

    ……

    “这几日倒春寒,老将军却来巡营,当真辛苦!”

    秦国“南军”大营,年近五旬的南军裨将蒙武笑着迎上去,要搀扶须发灰白,披着一件大裘的王翦下车,却被老将军镔铁一般坚硬冰冷的厚掌握住了手。

    “蒙将军,我已经老到这种地步了?”

    王翦笑呵呵的,一点都没有一年前在频阳养病的衰老无力,反倒神采奕奕,他看了看面前身材魁梧,比自己还高了许多的蒙武,寒暄几句后,便与其携手往军营走去。

    沿途的军吏们纷纷向王翦作揖,和王翦巡视北军、中军时受到情意绸缪的接待不同,这群人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

    的确,蒙武的手下们,与羌、杨端和等王翦旧部不同。蒙氏自成体系,与王氏一起,堪称秦国最威名赫赫的两大将门。

    王氏的登峰造极,虽然要等到王翦父子连灭数国,但早在他叔父王(hé)时,便已经颇受秦昭王重用了,在长平与廉颇相持,不分上下。

    但王晚年,风头却被另一个人完全盖过了,那就是来自齐国的蒙骜。

    自从武安君白起死后,蒙骜便是秦昭王、秦庄襄王最为倚重的将军,他连破韩赵魏,设立三川郡,又夺魏二十城,设立东郡。到了秦王政继位时,蒙骜已位列王、公之上,俨然是秦国第一大将了。

    自他逝去后,其子蒙武便继承了父爵,因蒙武身上有旧伤,蒙氏渐渐不如王氏。

    但秦王政一直将蒙氏作为制衡王翦父子的势力来培养,尤其对蒙武的儿子蒙恬十分欣赏,使其作为上一次伐楚之战的裨将。可惜李信、蒙恬功败垂成,面对丧师失地之辱,蒙武只好扛着伤病站了出来,替儿子收拾残局。

    他以十万之师,与楚军在上蔡、阳城对峙了一年,没有让楚人继续扩大战果,等到了王翦领大军前来。

    所以,王、蒙二人的关系是微妙的,蒙武既是晚辈,是下属,却也是竞争者,更是秦王安排在前线,制衡王翦的后手……

    然而,二人都是战场官场里浸淫数十年的老油子了,竟好似关系亲密的老友,一路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王翦此番巡营,按照惯例,仍让庖厨给士卒们加餐,让他们吃上一口肉,善其饮食,并深入其兵营抚恤攀谈,亲与士卒同食。

    虽然军吏待他恭恭敬敬不冷不热,但兵卒却极其崇拜这位老将军,王翦每入一营,都会引发巨大的欢呼。

    并且,每到一处,王翦都会问当地的裨将、都尉一个问题。

    “军中戏乎?”

    蒙武一愣,而后应道:“近来倒是常见士卒们在营中游戏,多为投石超距,不过……”

    王翦抬起头:”不过什么?“

    “不过我听说,奉命驻守上蔡粮仓的南郡兵却颇为不同,各营都喜欢玩一种新游戏,叫足球!”

第263章 这不是足球……

    一月下旬,上蔡东郊,原本是李斯父子以黄犬追逐狡兔的荒地草坪,今岁却凭空出现了一座座住满人的营垒,其间少许还留有绿地的地方,如今也被人山人海的秦卒包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站在一堆垣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片被划成矩形草地上的激烈对抗。

    随着客串裁判的军法吏一声铜哨音响起,利咸身穿黑衣,外披挂黑色的革甲,将胸、背和大腿手臂都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头上还戴皮胄。他深深吸了口气,后退数步助跑,猛地飞起一脚,把猪尿泡外裹着牛皮革,又以羽毛稻草充实的皮球高高踢飞!

    皮球飞出了十多步远,越过了他那些同样黑披甲戴胄,五人成行的同伴头顶,最终落到了这片矩形草地右半边,一群着赤甲的秦卒处……

    身材高大的擎旗兵牡早就盯着那球了,此刻便猛地跃起,将手一把抱在怀中!然后就开始大步向前奔跑,脚步像犀牛般沉重,但他刚刚越过黑炭粉划出的中线,就被早已严阵以待的五名黑甲秦卒一拥而上,试图将他扑翻在地!

    然而牡个高体壮,竟在数人拉拽推挡下,依然向前迈了几步,直到被人压倒在地前,他还一甩手臂,将皮球重重抛了出去,正好被从草坪边飞快向前奔跑的东门豹抬手接住他正是这支赤甲队伍的头领!

    东门豹像一头疾驰的豹子般,在草地上穿行,在利咸指挥下,试图来拉拽推挡他的黑甲秦卒,却统统被掩护东门豹的赤甲兵卒扑翻,就连最后的利咸,也被这厮撞得七荤八素,倒在地上。最终,东门豹成功跑到了底线,将手里的球扔进了球门里,球入门框,被后面的渔网兜住……

    一声铜哨再次响起,围观的秦兵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东门豹也像个战场上的英雄般朝众人得意洋洋地炫耀……

    在土垣上就坐的章邯看到这一幕,虽然不太看得懂,却也被气氛感染,哈哈大笑起来,但又转过头大声对黑夫道:“率长,我仍有一事不解,不是叫足球么?为何场上兵卒,都是用手?”

    “最开始发球时,不是用足了么?叫足球也未尝不可……”

    黑夫强词夺理,可事实却很无奈,因为眼前这游戏,的确不能叫做足球了,反倒像足球的场地和橄榄球规则、玩法的混合。

    一开始,他倒是想以蹴鞠用的“鞠”,教众人踢足球来着,好歹比整日无所事事强,也比投石超矩,掰手腕投壶要有趣。

    可众人就像是从来没见过足球,也不清楚规则的小孩子,刚开踢不久就乱套了。不但肢体冲撞频繁,你推我攮造成混乱,还经常有人下意识地用手接球,东门豹这厮更是玩的兴起,脚踢不过瘾,竟直接将球抄到手里,连人带球地跳到了当做球门的渔网里,然后像个傻子一样哈哈大笑,说许久没这么痛快了……

    看着这一幕,黑夫便灵机一动,将这游戏的规则、玩法都改成了四不像:

    双方以十人对抗,比赛可以手脚并用,采用回合进攻制,防守方将球踢向进攻方,进攻方接住球后将尽量向前推进,可以抱着球狂奔,也可以向前抛掷传球,直到被防守方阻截按倒。进攻方再从球被阻截处开始一轮进攻,一共有三次机会,直到将进攻次数耗尽,亦或是将球送达底线、扔进球门为止。

    于是,便有了章邯眼中,一群秦卒犹如打仗上阵般,将厚重的甲胄穿戴在身上,或五五成行防御对手,或抱着球发疯般地狂奔,一群秦军大汉在各自什长的指挥下,相互阻拦、推挡,寻找机会突破!

    最常见的一幕是,他们相互之间以强烈的身体冲撞,发出哗啦啦的甲胄摩擦声,或者如豹子擒羊般,将对方整个放倒在地,压在身下,汗水挥洒,泥土草皮乱飞,而围观的众人也看得热血沸腾。

    这便是近半个月来风靡南郡兵的“足球”,因为章邯奉命去修另一条甬道,故今日才见到其真面目……

    别的不好说,打发时间却是一等一的棒,不仅玩的人不亦乐乎,看得人在稍稍了解规则后,也看得入迷。

    章邯便是如此,黑夫向他解释说,攻防两边,每边10个人,刚好够秦军一什的人数。

    前排中间,安排一伍兵穿着重甲挡人,就叫线锋,还有两人冲刺接球,就叫接球手,后排一个决策和发球的什长,两个防守的,就叫后卫。

    每次接球、突破,直到被对方扑倒,必须前进五步,不然,就要反过来给对方进攻的机会。球到底线得1分,连人带球到达底线,就叫“达阵”,得2分,若是能将球投进球门中,则得3分。

    进攻组要尽可能推进,而防守组的人,抄了对方的球,一口气跑出多远,就是多远,要尽可能阻碍敌人进攻。

    总之,这就是黑夫胡拼乱凑的规则,一切以简单易懂优先,毕竟真要把后世橄榄球和足球那些复杂的越位之类的规则搬出来,这群文盲居多的兵卒没听完就睡着了……

    简化规则的同时,他把比赛时间也缩短了,一切都是为了更剧烈的对抗。

    “若是因为争球,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比赛到达一刻后,有一个中场休息,章邯颇有些担心地问黑夫。

    “一般的肢体冲撞无伤大雅,在规则允许之内,勿要太过分即可。再说我还安排了医药急救之士在一旁候着,这几个月不打仗,他们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黑夫收起了笑容:“但若是因为不服气,开始厮打,那就算私斗之罪了,该如何处罚,众人自己都清楚。”

    他努了努嘴,指着在场上吹哨的乐道:“那是本率的军法吏,有他在场上裁决,我看谁敢乱来!”

    章邯点了点头,这时候又一声哨响,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章邯一开始也只是看个热闹,看着东门豹等人抄了球,然后摔爬跌倒,被一群防守的人层层叠叠压在身下,也能让他乐得哈哈大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双方一次、两次、三次进攻,一次次消磨,一寸寸推进。看他们第三次进攻距离底线还十步眼看没戏时,忽然送出一个传球绝处逢生,看他们在还有一步过线时,忽然被对方死死按住,功败垂成。看他们在屡次失败后,十个人如何聚集在一圈,商量如何防守,然后抱着对方臂膀发出怒吼,再气氛肃穆地,预备下一记开球……

    看着这一切,章邯只感觉自己已经看入迷了。

    又一次漂亮的连人带球入网,围观众人再一次发出欢呼,这一回,连章邯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为他们拊掌而赞。

    “我曾在新郑城看人角抵为戏,也没有今日一半精彩!这才是真正的军中之戏啊!”

    不对,这“足球”似乎并不仅仅是一种军中之戏那么简单。

    章邯若有所悟,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强的既视感了,全队在“什长”的指挥下,各自承担着挡、跑、扛的责任,有人牺牲,有人倒下,有人接过球继续前行,只为了将它重重掷到底线。

    他竟隐隐感觉这戏耍里,竟还隐藏着一点……兵法?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章邯一人,在全场比赛结束后,众人纷纷向获胜的一方恭贺时,后方却有数名传令兵大呼道:“王将军到!”

    ……

    能被称之为“王将军”的,全军只有一位,围观的秦卒们,满身大汗还来不及擦拭的球员们,都纷纷下拜在地,恭敬地看着那位方才一直坐在不起眼的一脚,在都尉李由亲自陪同讲解下,看完了全程的老将军……

    黑夫也拜倒在地,抬头间,却见众人普遍的黑衣黑甲中,有一点斑白,王翦将军就像一位普通的老军头,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衣,唯独头上的巍峨冠暴露了他的身份地位。将军曾经高大的身躯已经萎缩了不少,但一眼扫过便能让三军顿首的气势,却未减半分!

    “二三子今日之戏,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

    王翦声音依旧中气十足,他让众人免礼,而这句话,亦是发自内心的。

    和章邯一样,王翦最初只是出于好奇和看热闹,想瞧瞧这“足球”是何等游戏,能风靡南郡兵,让数百上千人站上半个时辰观看。

    以王翦的眼光和阅历,这游戏看上去很简单,就是传、挡、跑、投,没有复杂的规则,其时而激烈,时而沉闷,时而纠结,场上二十人相互防守牵扯,或狂飙突击,或泥足深陷,跌撞蹒跚。

    但看到后面,他却猛地从这百步见方的小小草坪上,窥见了一丝金戈铁马之意!

    **和智慧,剧烈地碰撞,空间推进、全队协作、寻找空位、一击到位。万军从中憋屈淤积,一道闪电劈开层云,那种感觉,王翦再熟悉不过了。

    是的,他恍然大悟,这才不是什么足球,这是是兵法,是自己经历过无数次的军争啊!

    五名甲士排成一排阻挡对手,两翼却有突骑猛地突进穿插,指挥官指挥着众人,以正合,以奇胜。

    从短短两刻的对抗中,为了战胜对手,兵卒们用了很多法子,从进攻中,王翦竟看到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从防守中,还看到了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兵法中的东西,兵势、虚实、军形、九变,似乎都浓缩在里面了,那二十个人只是普通兵卒军吏,当然不懂兵法,他们只是玩这游戏时间长了以后,下意识地在做,因为这世上,本就是先有了战斗对抗,才有了总结其规律的兵法。

    但想出这游戏的人,定然是个懂兵法,知军争的!

    王翦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扫视。

    “率长黑夫,何在?”

第264章 士卒可用矣

    由蒙武所率的“南军”有十五万人,其中八万是战斗部队,分八个都尉统领,共有八十个率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秦国六十万大军总司令王翦将军来巡视南军之际,这八十个率长中,却仅有黑夫有机会与裨将蒙武,都尉李由等人一起,陪同王老将军巡视军营……

    黑夫是被王翦亲自点名上前叙话的,王翦问了问这“足球”之戏是不是他想出来的,黑夫讷讷称是,说是从蹴鞠里想到的,只是想让手下兵卒有事可做。

    他没有大吹大擂,而是诚挚地说道:“敢言于将军,正如李都尉曾对吾等所言,兵卒自从进入军营起,便不再是自由之人,理应逾垠忘亲,指敌忘身。”

    “但长期身处军营,除了吃饭睡觉操练,偶尔例行巡视外,无事可做。数月下来,难免枯燥乏味,甚至产生戾气。这些戾气在军中盛行,就好比人体之剧毒。若是有仗可打,至少还能将此毒输之于外,可眼下无仗可打,放任下去,便是毒积于内了。近来各营之中,常有士卒不安分,赌博、私斗、入于军市女子之帷等事出现。都尉令吾等严查,虽尽数严惩,但仍屡禁不止,反倒是有了足球之戏后,我属下的士卒们有事可做,都安分了下来……”

    黑夫这一席话说的很实在,却让王翦暗暗点头,他在咸阳时,也曾听闻过此人之名,毕竟是追随李由一起打了阳之战的功臣,方才李由也对黑夫多有赞誉之辞。

    他说的没错,让兵卒久待而倦,这对于军队的管理没有好处的,甚至会影响到士气。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所以善于用兵打战的人,总是要避开敌人初来的锐气,而等到敌人士气低落、衰竭之时才发动进攻。以自己的严整对付敌人的混乱,以自己的沉着冷静对付敌人的轻躁,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这就是料敌的一般法则。

    王翦来到前线后故意不战,而是一等就是四个月,也是为了将楚军举国御敌的士气耗光,而让自己的兵卒忘记上一场仗秦军大败的阴霾,让楚军士气日益低落,秦军求战之心日益增长,实现敌我士气的对调。

    若是相持阶段,秦军自己就士气大跌,那怎么行?

    过去诸侯的大王将军们为了解决士气问题,想了不少办法。

    比如齐国的管仲和越国的勾践,便是通过把女人征召到军营之内慰藉士兵,在军队没有仗可以打的时候,士兵就在女闾中发泄,通过一番**,来使他们重整雄风。

    不过这个法子慢慢被证明是弊大于利,首先是兵阴阳家们相信:军中有女子则士气衰,一女在军,则万人心思都不在训练和作战上了。

    所以从墨家守城开始,便规定:“女子到大军,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

    而商鞅亦更改了律令:“令军市无有女子!”

    既然秦军是不可能像六**队那样,靠女闾营妓来励士,所以,就只能放宽对兵卒的约束,让他们做一些角抵、投石超矩之类的业余活动。数人游戏,百人观望,除了打发时间,也能提提士气,让兵卒得到锻炼。

    但却从未有哪种游戏能像其实并不是足球的“足球”这样,迅速风靡,让兵卒们随着那小小皮球的滚动而跳跃,发出如同战阵上攻陷敌阵般的嘶吼欢呼……

    除了让士卒打发时间,忘却军营之苦闷外,王翦还从中见到了一些军争兵法的影子。

    这时候,李由也恰到好处地捧着鞠球感慨道:

    “我听说过一个传说,据说黄帝与蚩尤战于逐鹿,将其擒杀后,剥其皮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赏之。剪其发而作旗,名曰蚩尤之旌。充其胃以为鞠,使人踢之,多中者赏,这便是蹴鞠的由来。慢慢地,此物也常在军中戏耍,娱戏以练武士,尤其以齐、楚最为喜好。”

    “但那些齐楚蹴鞠,多半是技击轻侠炫耀技巧之戏,于阵战无益,然今日南郡众人游戏之足球却不同,不但可以娱人,还可练习阵法,十人齐力,方能取胜。”

    于是李由建议道:“将军,这足球之戏,不如在军中推广,使甲士作为线锋练习御敌,使陷队之士作为前锋练习突进,使基层军吏做场上的什长,来练习指挥。既能游戏,也各得所宜,岂不妙哉?”

    这是黑夫数日以来,旁敲侧击灌输给李由的,李由终于以此向王翦建言了,见上司引经据典,风头总算盖过自己,黑夫很是高兴,这下不用担心喧宾夺主了。

    王翦虽是秦军主帅,但黑夫未来十年的大腿仍是李家,连王翦自己的孙儿王离,以后也得靠李斯提携呢,这点必须认识清楚。若是一时得意忘形,在王翦前拼命表现,让上司李由脸上无光,使二人有隙,反倒不美……

    王翦是个明白人,看了看李由,又看了看垂首露出微笑的黑夫,却未说破,只是哈哈一笑:“不错,可以让中军、北军的将士们也学学。只是如此一来,只怕上蔡、汝阳等城内,先前随便扔的彘尿泡,也要开始卖钱了。”

    总司令讲了笑话,旁人当然也一起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黑夫也笑了一阵后,又拱手道:“将军,下吏还有个不情之请……”

    低调可以,但他同样要让王翦对自己留下印象。

    “何请?但说无妨。”

    黑夫道:“最初将此游戏称之为足球,可如今看来,不太妥当,还望将军赐名!”

    王翦没有拒绝,也未犹豫,便摸着花白的胡须道:“李都尉说,蹴鞠源于蚩尤之胃,蚩尤在齐、楚东地乃是兵主,而今日这游戏,又出于蹴鞠,且我军将以此法来让精兵练习兵法军争……便叫兵球如何?”

    兵球?不知以后会不会和乒乓球混淆……黑夫暗暗吐槽,但总比叫橄榄球合适,因为这东西还没传入中国。

    一番问对,王翦对黑夫的表现比较满意,看来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小率长,还真的懂一点兵法,知道如何练兵带兵,再一问,当得知黑夫才二十一岁时,王翦不由感慨:

    “老夫二十一时,还只是河东郡邬县尉,手下仅有五百人……”

    说完又看了李由,再度慨然:“三十岁时,也不过是个小公乘,在咸阳宫做郎官。”

    他摇了摇头,任由花白的胡须迎风而飘:“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将军老当益壮!”

    黑夫如此说,众人也反应过来,齐齐说道:“王将军老当益壮,乃国之柱石!”

    王翦闻言,亦大笑起来:“然,荆楚未灭,何言老也?”

    ……

    王翦在南郡兵的营地里,依然是让人杀彘杀狗,供给上等饭食抚慰兵卒,并亲自与他们同饮同食,让兵卒们十分感动。他甚至不顾六十多岁的高龄,作为一场球赛的发球者,将皮球踢向两队兵士,又引起了一阵欢呼……

    王翦可谓是黑夫来到这时代后见过的人中,气场最强的,比南郡郡守叶腾那种刻意摆出的权威术势还强,其不怒而自威,待士卒和蔼亲切如同一位老什长,却又让人发自内心地崇敬,这番亲近士卒的态度,赢得了所有人的爱戴。

    王老将军一通巡视后,本就士气不错的南郡兵更是憋足了劲,于是,就在他即将登车离开此地时,相送的万余大军中,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敢问王老将军,何时出战?吾等愿战!”

    “对啊,何时出战,吾等已等不及,想将楚军的头颅当球踢了!”有人应和道。

    一阵哄笑后,众人的心似乎齐了,万人同时向王翦单膝盖下跪,以剑击盾,齐声问道:“请将军率吾等出战!”

    王翦很满意众人的精气神,扶车让传令兵大声向兵卒们回话。

    “战机将至,二三子无须多待也!”

    这场仗,王翦之所以拖这么久,只守不攻,是因为考虑到楚国大,且民广,如引军深入,楚军分散各处,难以捕捉其主力。分兵,则有可能重蹈李信的覆辙,他可不喜欢和项燕捉迷藏。

    而以大军在此坚守,定能吸引楚军于秦之正面,相持数月,眼看二月农忙将至,楚军的粮食捉襟见肘,而楚人士卒们,也应该甲胄生虱,急着回家种田了!

    坐在回大营的车上,王翦心中暗道:“见黑夫,知军吏可用也;而如今,亦知士卒可用矣……对楚军乘势一击,一举灭之的机会,就快到了!”

第265章 丰沛之间

    楚王负刍五年二月,沛县丰邑中阳里,一处二进的小院落内,有一株犹如庭盖的大桑树,树荫下,一对父子正在对峙,气氛相当紧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发髻上扎帻,留了一把浓须的三十三岁老光棍刘季,先是看了看地上那个被铜锥剖膛破腹的皮鞠,再抬头瞧瞧自己气鼓鼓的老父亲刘太公,露出了笑。

    “我父,你若是气恼,往我身上打就是了,何苦拿这鞠出气,好歹是我在邑市上花三十蚁鼻钱买的,多可惜……”

    刘太公模样和刘季有几分相似,都是额头突出,鼻梁较高,放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如今老了以后,须发斑白,但还没到拄拐杖的年纪,天气晴好时,还能和儿子刘仲一起下地干活。

    老刘家曾经是魏国大夫,四十年前才迁到丰邑,虽然早就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但好歹有良田两顷,五亩之宅,养着狗、彘,细心打理的话,一家人温饱不成问题,刘太公甚至还能娶一小妾。

    可如今,到了本该逗弄孙儿的年纪,他却不得消停,皆因不成器的三儿子刘季……

    “不肖子!”

    刘太公气得坐到了门槛上,他方才和二儿子插秧回家,却发现干活时不见人影的刘季,正带着同里少年蹴鞠玩乐。

    蹴鞠是齐楚轻侠最爱的游戏,刘季技艺高超,蹴鞠耍得花团锦簇,那些小他十多岁的少年们就只会用蛮力瞎踢了,一脚飞起,竟将院子里的坛罐都给砸了!

    少年们见闯祸了,便一哄而散,屋里的刘媪一边骂这群小崽子,一边出来心疼地收拾,唯独刘季不当回事,在那哈哈大笑。

    刘太公气不打一处来,这才把刘季的皮鞠给戳破了,还大骂道:“刘季,你到底是不是老夫亲生?整日不务正业,与我无半分相似!”

    刘季忍俊不禁,看向了母亲。

    这话一旁的刘媪就不爱听了,她起身叉着腰,直呼刘太公的骂道:“刘昂,你年轻时不也整日在中阳里斗鸡、蹴鞠?我看最像你的,就数季儿!”

    刘太公被揭了老底,声音低了几分:“那是年轻时,待到二十多岁,我也务农耕田为业了。谁像这不肖子,年岁三十有三,竟还与小他十来岁的里中少年厮混。“

    刘季插嘴道:”与我年纪相仿的都被抓去当兵守城了,我也只能与那些少年玩耍……“

    刘太公更气了:”还敢顶嘴?你前年厚着脸皮跟我要了上千钱,说要去魏地做大事,结果呢?去时两手空空,回来亦两手空空,连剑鞘都丢了!回来以后就知道游手好闲,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算了算了。”刘媪见丈夫旧事重提,连忙打圆场,招呼他们吃饭。

    饭桌前有四人,因为大哥刘伯早死,二哥刘仲已分家单过,小弟刘交外出游学,如今家里就刘太公的一妻一妾,以及刘季这个不要脸的啃老族在。

    “今日还是无肉啊。”

    刘季有些挑剔地看着朴素饭食,若有所思,自从几个月前,秦楚在淮北开战以后,作为边邑的丰沛也赫然紧张起来,楚国官府要他们上缴的粮食比往年多了一倍。

    刘太公依然生气,别过身子懒得看刘季,刘媪则宠溺地给儿子添满饭,也苦口婆心地劝道:

    “季儿,汝父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托人为你做媒,听闻你依然无所事事,皆不愿嫁女。再如此下去,难不成就不娶了?要不学学你仲兄,帮家里事农耕务产业?”

    刘季脸不红心不跳:“季生性跳脱,不喜务农。”

    说实话,他其实很看不起小气又无胆,只知道在土里刨食的二哥。

    “那要不要学汝弟,去游学?”

    刘太公小妾李氏所生的儿子叫刘交,天性好读书,在里中小有名气,去年刚送到鲁地浮丘伯处学诗书。

    丰沛之间虽称“西楚”,但因为与邹鲁接近,所以十分好儒。年轻人学得儒术,亦是一条出路,好一点的,会被楚国的县公县尹邀请去做门客,再不济,也能给人办丧事,弄点闲钱花。而刘季年少时好歹跟邑中父老学过识字,在母亲看来,儿子只要用心,肯定也能成,不会比那小妾生的差!

    谁料,刘季更是面露厌恶,他最讨厌儒者儒术了,往常做游侠儿时,在沛县见到那些穷酸儒者,他定要将他们高高的儒冠抢下来,往里面撒尿!

    “要不然,去做商贾?或者屠狗酤酒,若需本钱,我这还有些余钱……”

    丰沛与陈地一样,都通鱼盐之货,故民间多商贾,对做生意的人也没有过分歧视,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一旁的刘太公唾了一口:“让他去酤酒屠狗,怕是要先把自己灌醉吃够罢?”

    听到这,刘季忍不住了,将扒拉完的饭碗又递给母亲:“母,等这一阵过了再替我想出路罢,我如今就是要在家里躲着,若贸然露面,指不定就要被官府抓了壮丁,要我像邻家阿绾那样,被逼着去守城!”

    卢绾是刘季家的邻居,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乡民便持羊酒一齐祝贺两家,还起哄让二人做兄弟。

    二人长大后,当真情同手足,还共同拜了邑中一位夫子学识字,为同学,相敬爱。后来也一起做游侠,卢绾常跟在刘季屁股后面做小弟,刘季犯了事,楚吏来找人,就经常去卢绾家里躲避。

    可这一回,卢绾却不够机灵,刚开春就被来抓丁壮的人逮到,拴在草绳上,押到丰邑军营里去了,说是要让他们做兵卒,守城御敌,卢家老两口只能以泪洗面,生怕打起仗后他回不来……

    “御哪门子的敌?这小小丰邑,只需要五百秦兵,便能轻松拿下!秦军若来三千人,便可席卷沛县,进取泗水……”

    刘季虽然说着楚话,穿着楚衣,却一点都没有对楚王、沛县县尹效死的忠诚,他可是见过世面的,看到魏国在秦军攻势下轰然崩溃,当时就知道,与魏地一衣带水的丰沛,也躲不过去。

    于是他回来以后,便懒洋洋地也不想做什么,求学、经商?有何用处?世道就要变了!不管这两年干了什么,迟早都要推倒重来,他便只等着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一声询问。

    “刘季可在?”

    ……

    听到外面有人喊自己名,刘季一个激灵,将没吃完的饭碗往地上一放,整个人就往谷仓处跑去,而刘太公这会也顾不上生气了,等儿子躲好了,才慢吞吞地开门,却见外面是个绛衣绛冠的小吏……

    刘太公在里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见不过是个最卑微的年轻小吏,便板着脸回绝道:“刘季不在,我也不知那不肖子去了何处,是死是活!去别处寻吧!”

    门口小吏伸头进来,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紧张的刘媪、李氏,再一瞧案几上的四双碗匕,哪还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笑道:“刘公,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沛县的任敖啊!是刘季好友,曾与他来家中吃过饭,喝醉了酒,还被你用慧帚赶过……”

    “是刘季亲自与我说的,说他就在家中,让我有事便来此找他。”

    刘太公踌躇片刻,见这人的确面善,便让他进门,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刘季立刻从藏身的稻草堆里蹦了出来,也不顾身上头上满是稻秸,哈哈大笑地迎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这小吏。

    “原来是是任敖来了!”

    任敖也是刘季在沛县跟着王陵做轻侠时认识的,在县尹府做小吏,虽然是吏,却很讲义气,极对刘季胃口,二人便结下了莫逆之交,这次县里要抓丁壮的事,就是任敖提前告诉刘季,让他外出避风头的。

    他便邀请任敖坐下用饭,还习惯性地说道:“上好酒好肉……”

    说完才想起这是家中,而不是酒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胡子,让母亲倒点水来。

    任敖也不是像刘季在丰邑的那群轻侠小弟一般,来蹭吃蹭喝的,他颇有些严肃地对刘季道:“我此番来丰邑,却是公务。”

    “哦?”刘季机敏,也反应了过来:“莫非县上又要征粮?”

    “然也!闾左人家,每户要缴两石粮食!闾右之家,五石到十石不等!”

    一旁的刘太公听闻,立刻跳了起来:“五石?交了这些粮,我家就要吃土了!”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他们家算是小地主,再怎么困难,家里几十石存粮还是有的,但这已经是去年十月以来,第三次征粮了,而且征的一次比一次多,巴不得将百姓家里每一粒多余的粮食都抠出来!刘季家都要紧巴着过日子,那些邑中穷户,恐怕真的要像灾年一样吃土了。

    “看来是前线的军粮告急,快撑不住了。”

    “没错,我听闻,在淮北、淮南,几乎家家户户都要送一到两名男子去前线,或为兵卒,或运粮食,因为秦国汇集了几十万大军。”

    这样一来,楚国几乎将十分之一的人口都拉到前线了,五十万人,加上牲口,每个月都要吃近百万石粮食,楚国虽富,但仓禀也日益空虚,楚王急了眼,先是从封君身上索粮,仍然不够,眼下只能从百姓身上想办法了。

    可百姓也难啊,家里适龄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到了前线,亦或是就近当兵守城,二月农忙,只能由老人和女子下地干活,已经苦不堪言,眼下楚王又下令各县搜粮,真是雪上加霜。

    春种已经耽误了,距离夏收还远,这青黄不接的几个月里,该怎么熬啊?

    “我看这大楚国,要完!”

    刘季却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咬牙切齿,痛心疾首,而是露出了笑。

    从两年前,他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了!

    他反过来奉劝任敖,别再为县尹卖命了,早早回家去躲着,任敖亦早有这种想法。丰沛之人,上百年间,已经在宋、魏、楚之间换了三次国籍,几乎一代一换,所以国别观念极淡。

    就在刘季和任敖议论时局之时,刘季家的门扉,却再一次被叩响了!

    而且这一次,还敲得格外急促!还真有点像官吏来捉人的架势呢!

    刘季连忙又要去谷仓里躲,刘太公则不耐烦地去开门。

    “又是谁?”

    门一开,却是一个穿着甲衣,却丢了兵器,满脸焦急的楚人小卒,一边叩门还一边往里外看,那边似乎也乱套了。

    刘太公大吃一惊:“阿绾?你不是应在邑上当兵卒守城么?”

    “刘公!还守什么城啊!”

    卢绾满脸焦虑,叫道:“秦军打进来了,黑压压的,根本挡不住,城头只射了一波箭,邑大夫就带头跑了,吾等也跟着溃逃,幸好我听了季兄先前嘱咐我的话,见势不妙就跑!不然已成秦虏,再见不到刘公和季兄了!”

    ……

    二月中旬时,身处淮北大营的项燕,亦接到了秦军入寇,丰沛沦陷,鲁地、彭城告急的消息,不由面色一变。

    “莫非王翦是故意诱我大军主力在此空待?却南守北攻,欲席卷东地?”

第266章 千钧之力

    淮北阳城,秦中军大营,裨将羌拿着从北军发来的军情来到王翦大帐,面露喜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军此策着实高明!丰沛已被北军一部夺取,做出了进攻彭城的架势,东郡驻军也奉命袭扰鲁地,想来项燕已接到各处告急了。”

    王翦很满意:笑道:“楚国难攻,在于其地广,若以数万之众入其境,则犹如鱼入大海,容易遇伏。但楚国易攻,也因其国大,若是将其主力吊在此处,则这千里边境,处处都是破绽。”

    二月,在发觉“士卒可用”后,王翦便做出了作战的指示,南军与中军近二十多万作战部队依然不动,反而让裨将冯无择所率的北军对楚国防守薄弱的丰沛等地发动进攻,果然轻易得手。

    他这么做,并不是想攻城略地,而是想让项燕犹豫,让楚军心乱。

    这就是兵法里说的: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而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你以为,楚军当如何应对?”

    羌亦是宿将,沉吟片刻后,指着地图道:“楚军的上策,是项燕看破将军意图,反发兵来与我战,赌一线生机!”

    王翦点了点头:“若是去年入冬时分,楚军刚刚集结,士气高涨时,项燕或许敢如此,但眼下楚军在此空待数月,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归,粮食日渐短缺,楚国兵卒都惦记家中春耕,恐已无死战之心,项燕不敢如此。”

    羌又道:“中策,是放弃东地,收缩战线,稍稍东退而保;下策,则是分兵而守,欲求面面俱到。”

    “既然楚军已失去了在此与我军决战的士气,我猜项燕会取中下两策。鲁地于楚国而言,可有可无,说不定楚王还会让项燕弃之以守淮北。但彭城、泗水,他却不敢弃守……”

    彭城本是古代大彭氏国,春秋以后,成了宋国东都,宋国灭亡后,被楚国夺取,此地冈峦环合,汴泗交流,北走齐、鲁,西通梁、宋,南临江淮,亦是要害之地。当年宋偃王时,还以彭城地势之利,夺取了楚国淮北三百里土地。故而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若失彭城,是失淮北也,到时候就算项燕在这里挡住王翦,后方的淮北也将被秦军长驱直入,一片糜烂。

    王翦笃定地将地图上代表楚军的赤棋拿起,将其从前线向东移动到了鸿沟以东。

    “项燕如今处两难之境,权衡利弊,他只能东退收缩战线,再派数万兵卒过去,力图将彭城也保住……”

    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何也?攻其所必救是也!王翦通过几个月的相持让楚军处境困难,士气低落,又通过简单的声南击北,让楚军不得不做出战略调动。

    想到这里,老将军拿起了代表秦军的黑棋,重重拍在了红色枭子上!

    “楚军东退,阵营不稳之际,便是我大军进击之时!”

    “若如此,则楚军必败!”羌十分激动,经过数月空等,这场仗终于要真正打起来了。

    王翦看向羌:“中军十中挑二的先锋之卒,选出来了么?”

    这是十多年前,王翦在阏与成名之战用过的招数,从十人中选出两人,再以此精锐为锋刃。过去几个月里,羌一直在负责选士,并让这些精锐以“兵球”来活动筋骨,练习突击陷阵之技。

    “中军十五万将士,已得三万精锐!”

    “南军那边呢?”王翦又问,虽然这场仗,来自关中、三川的中军才是主力,但南军要承担的战略任务也不轻。

    “蒙武将军令人来报,说决定以士气最高的南郡兵一万人为踵军!”

    “南郡兵……”

    王翦不由想起那些游戏时竞争剧烈,在他登车时则大声说:“吾等欲战”的将士们,还有李由、黑夫等军吏……

    “只望南郡兵在战场上,能比在球场上更加勇锐!”

    ……

    二月辛巳这天凌晨,东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之际,位于上蔡东郊壁垒的一座军营里,上千安陆兵早早起身,或擦拭兵刃,或相互帮着穿戴好甲胄,他们不像一般作战前的恐惧害怕,反倒有些兴奋。

    大伙在这地方呆了快五个月,虽然衣食不愁,有蹴鞠等游戏可玩,都尉和黑夫还组织众人写过一次家书,但终归呆的浑身不自在,不少兵卒甚至开始想,哪里都好,哪怕是拉他们上战场,去刀口舔血,也好过在此空待!

    终于,他们总算等到了将军的命令,二月辛巳,南军出击!

    这时候,率长黑夫也总算回到了营帐,他昨夜几乎是一宿未眠,南郡兵得到了前锋踵军的任务,黑夫可谓既喜又忧。

    喜是前锋所得的功劳比一般部队要大,忧则是一旦战事不顺,前锋也是死伤最为惨重的,自己手下这一千号人,经过此役,又有多少能留着性命得爵呢?

    所以,黑夫索性上了壁垒角楼,和章邯一起,眺望二十来里外,与秦壁几乎平行的楚军壁垒,那边隐有些许不多的火光,但星月之下,大多的地方漆黑一团……

    据斥候查探,楚军这几日并不安分,军心有些骚动,甚至在某座营帐内,出现过走火导致的营啸,人嘶马鸣,但很快就被平息,没给秦军可乘之机。而近几日,虽然壁垒上的旗帜兵卒不少,但却再也没有人来挑战了。

    “将军料定荆人已经在准备后撤,至鸿沟以东收缩防线,故才令大军出击。”

    昨日军议时,李由也告诉了他们实情,让众率长回去以后都激励士卒,准备打仗!

    于是乎,整个南郡兵营地内,轻松气氛一扫而空,到了天色将亮时,众人均已在帐外集合,汇聚到一起,站成了整齐的方阵!

    “真,真多……”

    黑夫身边的短兵百将小陶不由出声,因为不论是向左还是向右看,都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

    南郡兵虽只有万人的作战部队,身处其中,已觉得多到不行了,而整个蒙武所率的南军,有兵七八万,更是将一望无际的壁垒内侧站满。

    “百里之外,中军的人数,可有这两倍之多。”

    黑夫如是说道,这巨大的数量,在带给己方一番心理安慰的同时,应该也能给对面造成巨大的压力吧?以二十多万人发动一次进攻,这是多么浩大的场面啊!

    三鼓趋食,四鼓严辨,五鼓就行。随着鼓点敲到第五轮,大军用过饭食后,便开始按照顺序从墙门走出壁垒,章邯还站在角楼上,朝黑夫拱手作别。

    “祝率长功成而返!”

    章邯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挺喜欢军司空这职务,但眼下看着大军出发,眼中依然有些羡慕,毕竟还是实打实的作战斩首容易立功得爵啊。

    “借少荣吉言!”黑夫站在戎车上,向章邯拱手。

    一万南郡兵是作为整个南军的“踵军”出发的,在他们前面,还有两千“兴军”,几乎全是灵活的车骑,装束与兵马俑里的”骑兵俑“一模一样: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圆形小帽,帽上有带扣结颔下,还背着弓箭,典型的胡服骑射打扮。

    一旦兴军发现敌情,向后方传递信息,踵军就要迅速上前,配合兴军将其击溃,为大军开辟畅通的道路。

    在黑夫等人能望见壁垒的时候,兴军已经将楚壁数十里范围都侦查完毕了,兴军的率长亲自纵马回来向李由转告:“李都尉,楚营似有异样!”

    “有何异样?”

    李由心里一紧,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前锋踵军的任务,已做好了死战破壁的打算,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吾等靠近时,楚军的斥候竟不来阻拦,而是迅速撤走。到了近处,楚壁发现吾等后,虽也击打金鼓,点燃烟火示警,但里面的动静却出奇的小,眼尖的人甚至看到,楚营幕上有乌!”

    兴军的骑将严肃地说道:“这一片,似乎已是座空壁!”

    李由却更加谨慎了,让兴军再探,待到正午时分,踵军已抵达楚壁,在他们架设破壁器械时,壁垒、角楼上楚军的反击寥寥,过了一会甚至完全停歇了。

    李由犹豫了半响,还派人回去请蒙武派两万人在侧翼接应后,才下令众人进攻!

    没有人守卫的壁垒,与普通的院墙无异,黑夫他们率很快就突破了壁垒,杀入楚军营中。

    里面却没有他们想象中,严阵以待,诱自己深入的楚军阵列,也没有遇到一声鼓点响起,万千兵马一涌而出的景象。

    只有空空如也的营中道路,还有营帐帷幕上呱呱叫的乌鸦……

    整个楚军营垒,几乎都是空的!

    黑夫让人将左近数里的营垒都查了一遍,看着地上那些密密麻麻向东而去的车辙、马蹄、脚印,还有火把火堆燃尽留下的灰烬,已经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不知是该为避免一场硬仗松口气呢,还是该为楚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撤走而遗憾呢?

    “回去告诉都尉。”

    黑夫对传令兵季婴道:“楚师夜遁了!”

    南军这边肯定是要扑一场空了,就是不知道中军那边如何?毕竟是几十万人,可不是说撤走就撤走的!

    ……

    与此同时,汝阳以东,一场残酷厮杀才刚刚落下帷幕。

    “以三万精锐追击,也只留住了一万楚军,俘虏民夫三万而已?”

    听着羌派人送回的军报,王翦眉头皱起,但随即又舒展开来了,笑道:

    “鄢陵之战,诸侯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宵溃;后诸侯救郑,楚师夜遁;绕角之役,楚师再遁……楚军真是夜遁的行家里手,连我都上当了。”

    笑归笑,王翦心中也不由佩服,项燕做出了连他也没料到的举动,非但东退,而且退的极其迅速,让秦军只来得及逮住他们断后的尾巴,避免了被一锅端的厄运。

    的确,若是秦军忽然进攻,楚营里夹杂着秩序较差的民夫,恐怕会陷入混乱,导致全军覆没,而眼下,项燕从容撤走,还会让民夫、军队分走两路,引诱秦军去追击民夫,项燕再重复击败李信的招数,绕后袭之……

    但这招对王翦无用!

    因为他不是涓埃之兵孤军深入,而是以千钧之力泰山压顶!

    “令中军在颍水北,紧跟楚军之后,再让南军在颍水南突进,赶在楚军前面,若楚军欲渡水,则待其半渡而击之!我倒要看看,项燕想牵扯我大军兵力,但他能退到何种地步!”

第267章 棺椁三百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日来思,杨柳依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时隔一年多,再度回到阳时,站在昔日的战场上,黑夫看着面前依然埋得严严实实,未被翻开的地面,松了口气。

    还好,他这一年间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埋骨于此的袍泽们没有被打扰,被侮辱……看来并不是每个楚人,都喜欢如伍子胥般掘墓鞭尸。

    只是上面插着的密密麻麻秦剑,已经不翼而飞了。

    但黑夫闭上眼睛,都能记得这个地方,溪流在东九百步外,城邑在西一里处,小丘在南三百步,而稍稍往北行百余步,就是槐木战死时倚靠着的那株槐树,为了日后便于识别,他当时就被黑夫安葬在那树脚下,还堆了几块石头做标记……

    而现在,黑夫的御者桑木正在季婴等人的指引下,在那里朝他兄长磕头,一边磕一边痛哭。

    黑夫的泪,当时已经流过了,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说道:“黑夫信守承诺,去而复返,二三子也无须多待,就能魂归故里了!”

    “率长,本地的邑大夫带来了!”

    奉命入城捕拿本地封君官吏的利咸返回,黑夫回头一看,其身后还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中年人,一身丝帛之服,正是阳大夫。

    楚国的邑大夫其实只相当于秦国的乡啬夫,冠以大夫之名,其实也就是个小乡长。南郡兵万余人作为南军前锋,已破平舆,气势汹汹地杀到城下,手下不足百人的阳大夫明智地选择了投降,因为秦军凶名在外,所以这位邑大夫仍很担心自己的性命,被利咸请出城来时,依然忧心忡忡。

    “阳大夫。”

    黑夫却笑道:“你可知,秦军的斧钺,刚刚擦着你的脖颈挥过……若是我发现这些坟冢被挖掘,数百袍泽的尸骨被侮辱,你如今已是本率长剑下之鬼了!”

    阳大夫一惊,两腿微微发软,原来,他来此赴任时,颇有人建议他将那些秦人的坟冢掘了。但阳大夫信鬼神,想到掘人墓冢不吉利,便只让人将上面插着当墓碑的剑拔走,底下的尸体却懒得去管……

    “就当是作为粪肥,滋养庄稼,为其暴行赎罪了!”

    没想到,当初的一念至此,今日却救了他一命!

    但他顾不上庆幸,因为黑夫随即抛给他一个难题。

    “奉都尉令,让你依然官复原职,在此做邑主,安抚民众,维护秩序,会有一位百将留下盯着你,下一次我再回时,你要为我准备好三百二十八具棺椁!我要将此地战死将士的尸骨运回去!”

    “三百多具!?”

    阳大夫叫苦不迭,那可得让全邑人做上一个月了,眼下正值春耕,哪来那么多人手?

    黑夫却不理他的叫苦,将怀中一袋金饼抛给了邑大夫,约莫十两。

    “我也不白要你,若能做成,我会付你钱帛,这是定金,你且好好做。”

    而奉命入城搜粮,满载而归的东门豹亦在一旁抽出剑来,凶神恶煞地威胁邑大夫:“吾等再回时若不见棺椁三百,乃公就让你也躺进棺材里!”

    征服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扔下捧着钱袋一脸苦涩的邑大夫,黑夫扬长而去,他还要组织众人速速用食,他们也只能在此停留片刻,午后继续上路,今天要抵达寝丘城才能休息。

    黑夫回到军队停歇处时,军司空章邯才刚刚组织众人在必经之路上扎好鹿角等障碍物,此刻也坐在车舆上,就着水,慢条斯理地吃着粗陋的干粮。

    “少荣辛苦了。”

    黑夫看了看那些布置好的障碍,赞叹道:“吾等只是在此停歇半个时辰,少荣亦不忘小心戒备。”

    “铺桥修路,建造营垒,此乃军司空本职,哪怕只留一刻,也得提防被敌军突袭。若出了事,事后确认是因军司空大意渎职招致,我便要被军法吏拿下问罪了。”章邯如是说。

    而在黑夫询问他是否还撑得住行军之苦时,他笑道:“我只是在车上颠簸一些而已,兵卒们从前日到现在,已疾行百余里,岂不更累?”

    黑夫道:“乘胜追击,心情爽快,一年多前,吾等顶着凛冽寒风在淮北逃跑,可比这走的路多得了。”

    同时他也一拍绑在小腿上的布条道:“再说了,有此物在,士卒们的行军也没那么辛苦!”

    章邯一路上都没来得及问,此刻乘着吃饭食的当口,便好奇地道:“我问南郡兵卒,他们说此物叫绑腿,又是你这安陆率长建议都尉在军中推行的,平日都不见,只是行军时却一齐裹上了,究竟有何用处?”

    黑夫道:“少荣是北方人,故而不知,此物在南方民间十分常见。”

    这绑腿,还真不是黑夫凭空发明的,早在安陆做亭长时,他就发现了,一些山区森林的猎户、樵夫,进入山林,常在小腿上裹一层布。

    黑夫询问过几人后,他们告诉他,山里面的低矮灌木杂草很多,坚硬的山石也不少,加上云梦泽一带颇多虫蛇,若是只穿下裳和草鞋,裸露在外的腿部很容易受伤,所以就裹上一层布免受其害。

    去平定夷道之乱时,黑夫更是惊讶地发现,当地的巴人武士很多人都不穿鞋袜,赤着脚,在山石上如履平地。但却很小心地将小腿裹上兽皮或者布,因为小腿上只有柔软的肉,没有脚底厚实的老茧……

    受此启发,结合后世军旅题材电影里常见的绑腿,黑夫在安陆练兵时,便将绑腿列入了军需材料里,让武库在准备裹伤的亚麻布时,也一齐备好上千块裹腿的长麻布条,自己试了几遍后,在兵卒间推行。

    做军吏就是好,随着他一声令下,安陆上千兵卒都裹着绑腿上路,走到了鄢县,两百多里路下来,绑腿的效果便呈现出来了。

    除了像南郡各地樵夫、猎户那样绑腿防范蛇虫和草木划破皮肉外,在长距离行军中,绑腿还能防止泥土和小石头进到众人穿的劣质鞋履里,又可以减轻士兵双腿的酸痛。除了个别人因为绑的太紧让腿发肿外,被证明是很有用的装备。

    黑夫便以此法向李由建议,得到了他的首肯,也在李由亲自统辖的郡兵里推广开来,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其余各县兵卒亦效仿之,于是就这么裹着绑腿走到了南阳,又走到了前线大营,与其他郡的军队汇合……

    因为他们这七八万人的“南军”本就是南方郡县征兵较多,除了在平原盆地生活的南阳人有些诧异外,巴郡、蜀郡、汉中那些地方比南郡还要崎岖多树,也见怪不怪。

    于是乎,时至今日,绑腿已经成了南军里很普遍的装备,也就章邯等北方人看着奇怪。

    黑夫还吐槽道:“现如今,南郡兵多比较喜欢绑腿,但是南阳兵却多不重视,还有人觉得打上绑腿很蠢,有人将分发的绑腿放在背上的行囊中,甚至有人丢弃,故而此番行军,走了两天后,南阳兵行军速度一直快不起来,只能垫后。”

    “原来如此!不曾想,此物竟有此奇效。”章邯点了点头,打算自己也学学此法。

    一边说着,黑夫还喊住了一旁两个坐在地上打绑腿的兵卒,喝止道:

    “打绑腿时候不能坐着,要站起来打,保证松紧合适。若是太紧会让小腿血流不畅,越发酸痛,甚至让腿废掉,若是太松又无效果。”

    一边说,黑夫还走过去,亲自为他们做示范,他将布条解下,又从履跟开始,一圈圈的绕到膝盖下面的腿弯处,这样还能护住履口,防止泥土石子进入。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两名兵卒的鞋履,已经破烂不堪,大脚趾都伸了出来,而其身上,也还穿着厚厚冬衣,春日行军,已是热得不行。

    “汝等的夏裳和新履呢?”黑夫板着脸问道。

    两名秦兵讷讷不敢言,只能苦着脸道:“并无夏衣,也无新履。”

    黑夫有些吃惊,问道:“大军从安陆出发前,不是让汝等备齐么?而开春前,我还让汝等写信牍回家,让家中寄送所需之物一齐送来,二月初,南郡才刚刚松了一批衣裳、钱帛,汝等若缺少,为何不在军市置办?”

    “率长。”

    其中一名小卒下跪,苦着脸道:“我也在信牍中让父母、姊妹寄夏衣或布、钱来,但家中刚丧母,办了丧葬,无钱寄来……”

    另一个也说,自己的父亲修房时摔了腿,家中忙着给他治伤,也无钱寄来。

    “于是吾等只能在军中向什长垣柏借钱,置办了新履,谁料,在军市做的履,出发前还好好的,可才到此处,就破损了……”

    这是遇上偷工减料的无良商贩了,黑夫看着这两个言语质朴,脸上被太阳晒得发黑发红的普通小卒,让他想起了历史上,也是在这场战争里,黑夫和惊兄弟俩,苦苦让家里寄夏衣及钱来,还说“不然则死矣”,也是这般无奈和着急吧。

    而他们的略带迷茫眼中,也根本无从知晓,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

    想到这,黑夫有些物伤其类,便喊着自己的书佐去疾道:“去我的辎车上,将多余的两双鞋履和两件夏裳取来!”

    公士去疾一愣:“那可是率长家中寄来的,是率长之母一针一线亲自缝补的……”

    黑夫却很坚决,大声道:“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织夏裳,所缝鞋履,让我的手足来穿,与我自己穿,何异哉?速去!”

    待去疾去将两件夏裳和鞋履取来后,黑夫亲手将此物交给两名兵卒,并问他们叫什么?

    “小人王瓜。”

    “小人冬葵!”

    果然一个矮矮如瓜,一个瘦削如葵,两个与黑夫年纪相仿的小卒眼里含泪,捧着夏衣和鞋履,对黑夫下拜稽首,感激不已。

    “率长还是如此急公好义!”等黑夫将他们打发离开后,去疾不由感慨,他当年也是受了黑夫的恩惠。

    “黑夫真是爱兵如赤子,难怪他们如此爱戴你。”章邯也摸着短短的胡须,看黑夫收买人心的技巧越发娴熟和自然。

    “是我这个做县尉和率长的失职。”

    黑夫摇了摇头,这二人竟然是以地里的植物命名,看来家里也不怎么好过,一旦出了点小事,原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就会立刻陷入困境。

    自己将这样的人招进军队,他们能待到现在还咬牙跟上队伍,已经十分不错了。而大军临行前,自己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询问了屯长们,见众人无人缺衣少食,就放心出发了。

    但很多问题,只有在上路之后才会凸显出来,比如谁也不知道,自己原本还好端端的鞋,会多长时间散架。

    按照秦军制度,这些东西本就是士兵自己备齐的,所以,找负责辎重的军舆也没用,他们只管军粮和更换破损甲兵。

    黑夫便喊来季婴:“传令下去,让各屯长将本屯缺少夏裳、鞋履破损的人数报上来,我给众人补齐!本率长,不会让任何一个兵卒,光着脚上路!”

    “多谢率长!”

    这道命令传下去后,安陆兵卒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和感激。

    章邯好奇地问道:“你车舆上,难道还有这么多闲余的夏裳和鞋履?”

    “我车上没有,可下一个要被吾等占领的楚国城邑里有。”

    黑夫指了指那个奉他之命,要去带着邑中楚人伐木制作三百多具棺椁的邑大夫,笑道:“寝丘封君孙奉,和被擒的胡公斗然一样,亦是我的老熟人了,我在这小邑,三百具棺椁都要了,临时向他购买三百件夏裳,三百双鞋履,又有何难?”

    章邯忍俊不禁:“你不是与我说,方才那十两金饼,已是你最后的积蓄么?”

    黑夫却不以为然,秦军纪律严明是对秦人,但在外国作战时,从来就不是“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解放军,秦人如此积极参与战争,吸引他们的可不止是爵位,再说了……

    “没钱又何妨?大不了,我刻木为契!给他写一张欠条就是了!”

第268章 颍水为之不流

    王瓜是安陆县城人,长得矮矮的,与他同里同什的冬葵则身材瘦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打从大营出发后,虽有率长在军中推行的绑腿为他们减缓小腿的酸痛,但二人一路上仍饱受那双质量极差的布履折磨,满脚是泡,身上的厚厚冬衣,也让他们在艳阳下满头大汗,消耗了不少体力。

    好在,率长爱兵如子,不仅将自己的夏裳给二人穿,还让人将一双新布履也赠予了他们。虽然夏裳有些宽大,布履也有些不合脚,但在垫上一块布,好歹能穿,小卒卑贱,行军在外,不赤足便不错了,哪那么挑剔?

    南郡兵离开阳后,先抵达了寝丘,寝丘封君已经跑了,黑夫率长又令当地楚人上缴夏裳三百,不同尺寸大小的鞋履三百双,二人总算找到了合脚的履,当地楚人暗暗怨恨,兵卒们却对黑夫率长感恩戴德。

    作为前锋踵军,他们每一个地点都不停留久,次日又匆匆上路,两天急行军百余里后,抵达了胡城和汝阴(安徽阜阳)……

    这是两座城邑,可彼此之间只相隔两里地,和江陵、郢县颇有些相似,胡城城高池深,用以驻军御敌,汝阴则是市肆、民户集中的地方,二城互成掎角之势。

    然而,胡城的封君斗氏在上一次战争中被俘,其家主年幼,城内兵又不多,当秦军抵达时,竟将胡城拱手相送,反而将兵力民众集中到了汝阴城中。

    秦军乐得轻松,迅速占领了胡城,军司空章邯指挥众人以城为垒,并派人去打水,准备在天黑之前造饭就食,为明日进攻汝阴做准备。

    王瓜、冬葵在屯长和什长垣柏的带领下,护送两百民夫去河边打水。颍水是条大河,宽近百步,水桶陆续抛入,打破了波光粼粼水面的平静,二人也蹲在河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河水让他们精神一振,正要捧起清澈的水痛饮一口,却被旁边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了!

    王瓜被踹倒在地,水了洒了满身都是,他勃然大怒,再一抬头,却见是率长身边的传令吏季婴……

    “季君!”

    王瓜连忙起身顿首,垣柏也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季婴虽然只是个小什长,爵位簪袅,但他却是率长身边最信任的人,手下十人骑着马,在各个屯之间传递军情命令。

    “这水不能喝!”

    季婴大声传递率长的命令,同时指着颍水上游骂道:“汝等瞎了眼,没看到那漂的是什么?”

    王瓜、冬葵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在河中央,有些东西在一沉一浮地飘着,隔着远时还以为是浮木,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几具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

    再往上瞧,密密麻麻的浮尸比鱼儿还多!其中有黑甲的秦兵,更多的则是赤甲的楚卒!

    见此情形,王瓜等人一阵后怕,方才性急饮水的民夫们,也连忙扣着喉咙,将水吐了出来,只感觉满河均是腥臭之味,哪还有先前的清澈?

    垣柏让人将水桶一一倒空,又陪着笑对季婴道:“季君,为何竟有这么多浮尸?”

    “知道颍水流经何处么?”

    在黑夫军帐中看过地图的季婴开始显摆自己的地理知识,傲然道:

    “是项城!听说王翦老将军的中军,前日在项城追上了楚军,双方大战,楚军不敌而退,楚军上万具尸体倒毙于颍水中,就这么被水流冲到了此处,这条河里的水,月内恐怕都不能饮用了!率长令汝等去城周围的里闾中寻找现成的水井!顺便再看看,能否搜到粮食!”

    众人领命,各自跟着屯长、什长散去。

    王瓜他们这个屯,手持兵刃,小心翼翼地在河边的道路上走着,却见道旁的田野中,田里的青苗才刚刚冒尖,土地已有些干涸,却无人来料理。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两个里闾,却都是空空无人,连鸡犬都不剩半只,好不容易逮到了个人,却是走不动路,在家等死的老人。

    秦军杀俘,却不杀老弱病残,因为杀了也无用。于是众人默默合上门,心好的王瓜还将怀里一小包炒米留在了原地,那老人衰弱地道谢一声,其话音与南郡相差无几,垣柏则狠狠嘲笑了王瓜自身难保还关切必死之人的愚昧行径。

    之后,在下一个里闾,他们逮到了三个在村头四处晃荡,翻找财物的无赖游侠儿。将其擒获后,他们回答说,早在昨日,听闻秦军要来,汝阴城里的一位先生便组织城外的百姓入城了。

    “众人皆言,秦人凶暴,若是留在原地,定会沦为俘虏,并且秦兵看到男子就要砍其头颅……”

    这几个胆大的游侠儿露出了发黄的牙齿,笑道:“不至于此吧?”

    垣柏和王瓜、冬葵等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等他们离开这个里闾时,腰上已经挂着三个双目瞪大的血淋淋头颅……

    “只要不是妇女,孩童,老人的头颅,砍了也无事,尤其是,这几个轻侠可能是楚人留在城外的细作!杀之亦算功劳!”垣柏振振有词,众人也纷纷点头。

    虽然收获了几颗头颅,但他们却没有找到任何粮食或者水源,因为井水要么被石块塞堵,要么一打开井盖,才发现里面有只死狗,苍蝇乱飞,这井已经被污染了……

    ……

    入夜时分,散到周边里闾寻找水源、粮食的人回报后,黑夫也将此事禀报了李由。

    “都尉,颍水及周围的里闾虽无水源,但军司空可组织民夫,在城外就地打井,距离此地二十到五十里不等的茨河、柳河、润河,均可取水,明晨可让车队前往,半日可以来回……”

    而且逼急了,颍河里的水只要煮开,也是可以喝的,就看兵卒们能不能忍着恶心下嘴了。

    但李都尉却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楚人发现我兴军抵达,也不过是前日的事,昨日匆匆入城,却还能组织众人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带走,将井水全部堵塞污染……”

    “不错。”

    跟在章邯身边的秦墨程商亦道:“除此之外,据我观察,汝阴城外,在箭矢射程内的墙垣,全部被推倒,一里之内的大小树木,全部被伐毁,这是为了避免被我军利用,来作为推进的工事,并方便就近制造器械。一些未能及时运入城内的木材及木制的屋舍,都被烧毁,这是为了不致落入我军之手。甚至连牲畜,也或运走,或宰杀殆尽,吃不掉的还扔入井中……”

    说完后,程商道:“城内有人,精通守城之法!”

    黑夫亦道:“程君说的没错,但蒙武将军的军令,说这汝阴,必须三日之内拿下!”

    自从离开壁垒大营后,南郡兵一万人虽作为南军的踵军前锋,顺着李信上一次伐楚走过的路线,在颍南地区攻城略地,但一路上都比较顺利,没有遇到什么硬仗。

    这是因为楚军的主力,大多集中在颍水以北的地区,被王翦的主力吊着,双方数日内在陈郢、项城打了好几场大仗,因为秦军人数和士气上的优势,楚军都不敌,死者遍野,颍水几乎为之不流……

    眼下,项燕的主力十万人,已经全部退到了鸿沟以东,在苦县、新阳之间组织第二道防线,只在淮阳(陈郢)留了一万人守备。

    而王翦的大军,也只留了一万秦军和数万民夫围困淮阳,主力十余万,则日益向东逼迫,淮北平原无险可守,楚军久敝,恐怕也挡不住多久。

    王翦不打算一直让楚军后退,他希望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一举消灭楚军主力,于是蒙武所率的南军八万人,就承担了战略包抄的任务,他们要打穿颍南,再强渡颍水,出现在楚军后方,完成合围!

    南郡兵作为踵军,其任务是配合兴军,一起拿下扼守颍水渡口的汝阴城。

    “若能得此城,北上可配合中军合围楚师,南下则可以夺取颍口,饮马淮水,直接威胁到楚国都城……”李由眼睛里闪着光,这可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楚国似乎也清楚这点,东拼西凑,依然在汝阴城内备下了数千军队,静待秦人到来。

    多说无益,军令的刀子在头顶悬着,纵然城内有擅长守御之人,李由也必须硬着头皮打好这一仗。于是便让军司空章邯组织民夫伐木,再让秦墨程商协助制作攻城器械,明日便要开始进攻此城!

    黄昏之后,夜深人静,秦军亦大多睡下,只有巡逻的兵卒绕着胡城和营寨走动。

    忽然间,两里开外的汝阴城,却猛地听到一声剧烈的鼓点!随即,满城军民,都发出了响亮的呐喊!

    万人呼喊,声震瓦砾,胡城内外的秦军都不由一惊,纷纷起身出营。黑夫最初还以为是敌军想要夜袭,手中持剑,向汝阴方向看去,又询问了奉命巡逻的利咸后,才得知只是城内高呼,并无一兵一卒出城。

    “这是故意要让吾等疲敝么?”

    “不是,是为了压制秦军气焰,让城内的军民心齐。”

    一旁披着件单衣的秦墨程商喃喃道:“这亦是书于《墨经》的墨家守城常用之法,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城内或有墨者在协助楚军!”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清晨,李由正召集军司空、军舆、率长等人开战前会议,外面便有军侯来报,说是汝阴城头坐在竹篮上坠下一人,说是城中使者,要见李由!

    “将他带进来!”

    军侯却犹豫道:“但此人衣着粗陋,不似大夫使者,吾等怀疑他是城内派来的刺客!”

    李由微微皱眉,但还是让短兵将来者搜身数遍后,带入帐中。

    等那人带入营帐中后,坐在李由下首的黑夫却见,这是一个身穿粗裘褐衣,面目被晒得和自己一样黝黑的年轻人,脚上还踩着一双草鞋。

    这就是城内的使者?应该是个工匠农夫吧……

    众率长都以为他是来消遣自己的,露出愤怒之色,曾和黑夫争论过王翦用兵的孟嘉更是拍案而起,要让兵卒将此人拿下轰走。

    这时候,秦墨程商却有些激动,起身发话了:“裘褐为衣,为服……你莫非是南方之墨?”

    “然。”

    年纪与黑夫相仿的年轻人朝在座众人拱手:“南方之墨相里革,见过诸君!”

第269章 墨攻

    “南方之墨相里革,你来本都尉营帐,所为何事?莫非是要替城内说和,让我军放弃进攻汝阴,让秦国放弃攻伐楚国?”

    李由此言一出,帐内众率长都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但听说南方之墨,最喜欢干这类事情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却没有笑,而是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秦墨程商,昨天听程商说,汝阴城内可能有墨者帮忙守城时,反正被吵醒后也一时半会睡不着,于是黑夫便与程商坐了半宿,询问了一些关于墨家分流的渊源……

    原来,早先的墨家,在墨子在世时,便有”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这三个不同的分工,那时候的墨者,虽然彼此之间有分析,但还能力往一处使。

    待到墨子死后,墨家便日趋分化,待到“孟胜及一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这件事发生后,墨家主体大受打击,各流派也开始不可避免的分裂。最终分成了东方之墨、南方之墨和入秦之墨三个部分。

    东方之墨喜谈辩、说书,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他们游历各国,聚集稷下,沉迷于与名家争论名实,理论一堆,也著书立说,但实事倒是较少,慢慢地脱离群众基础,变得形而上学起来。

    入秦之墨是“从事”一派,少虚言而多实干,他们进入秦国后,开始迅速与秦国上层结合,为秦国崛起做出了不少贡献。秦墨巨子腹暾(tun)还是秦惠文王上宾,所以墨家这一派与农家、兵家一样,是被秦法家允许存在少数学派,没有遭到残酷打压。

    如今程商等秦墨亦是其后学,秦墨弟子常在少府供职,秦国所谓的“标准化”生产,以及强大的军工能力,与秦墨脱不开关系。

    而南方之墨,既没有学术化,也没有像藤蔓一样附身于强大国家政体,而是继续行走在民间。他们坚持“裘褐为衣,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效仿古代圣王大禹的苦行僧做派,算是墨家里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们也继承了墨家的兼爱非攻的理念,在历次战争里,都曾扮演过帮助被入侵的小国抵御大国的角色,还经常游说诸侯弭兵。

    昨天在给黑夫科普完这些后,程商又用一种向往却又遗憾的语气对黑夫道:“我听唐夫子说,宋灭滕,南方之墨在滕;齐灭宋,南方之墨墨又在商丘;五国伐齐,南方之墨墨又在即墨,协助田单守城……”

    但随着泗上小国被齐楚等打国灭亡得差不多,秦国的兼并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南方之墨的影子也逐渐淡出了世人视野。

    却不料,在楚国危如累卵之际,他们却又一次出现在秦军的面前!

    而且,是对立面!

    李由乃上蔡人,小时候没少听说过孟胜及南方之墨的事迹,所以闭着眼睛,都知道这群人打算干什么!故直接道明了其来意。

    谁料,相里革竟也不否认,淡然道:“然,相里革正是想来劝将军,停止攻伐汝阴……”

    李由倒没有直接轰他出去,冷笑道:“久问墨者善辩,你倒是说说看你的道理。”

    相里革一作揖,畅谈道:“我听闻,秦国律令严明,倘若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人闻则非之,为政者则必缉捕而重罚之,何也?亏人而利己,乃非法之行也。”

    接着,他便开始长篇大论,又以有人攘人犬豕、取人牛马、取戈剑人等诸多违法不义之事一一列举,最后道:

    “然而以上种种行径,都不如攻他人之国严重!攻人之国,夷其园圃,夺其犬豕、牛马,杀其百姓,占其城邑庙宇,此乃大不义也!”

    李由看了一眼秦墨程商,那意思很明显,是想让程商反驳一番。

    程商只能硬着头皮上场,道:“然而楚王负刍弑兄篡位,又违背与秦国的盟誓,大军伐之,亦如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乃义兵!子墨子亦不禁之!”

    “不然!”

    相里革立刻抓住了这点破绽,道:“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都不是攻,而是只诛其元凶。因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惩之。三王奉天命征伐,如此方能成功,也并未烧杀掳掠,而是建立了新秩序,使百姓安居乐业……”

    “这……”

    黑夫知道,程商是个老实人,而且秦墨多是”从事“一派,是做实际业务的好手,但在辩论方面,哪里能跟经常负责游说,玩点理论的南方之墨相比?顿时有些词穷了。

    而且相里革后面所说的,以程商所知的墨家理论,也是无从反驳的。

    “秦军开春入楚境,秦楚两国之春耕农稼俱废矣!若是此战持续到秋天,百姓收获储藏亦要耽误,如此,则一年下来,两国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秦军出兵之时,所用的竹箭、羽旄、帐幕、甲胄、戈矛、剑戟、兵车,弊坏而不可返者,不可胜数;牛马带来时肥壮,如今大多瘦弱,至于死亡而不能返者,不可胜数;从关中来楚地,道路遥远,粮食辍绝而不继,民夫疾病劳累而死涂道者,亦不可胜数也!”

    “再者,今将军欲攻汝阴二里之城,四里之郭,攻占此处不用精锐之师,且又不杀伤人众,而能白白地得到吗?非也,攻守双方,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楚国方圆千里,城池上百,如此算来,秦国丧师亦将多不可胜数!”

    这些都是《墨经》里的东西,是墨家人眼里无可辩驳的理论,所以程墨无言以对。

    相里革乘势斥他道:“程商,你亦自称墨者,然,墨家自从子墨子起,便力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汝如今却摒弃非攻兼爱,对无义之战这种天下大害推波助澜,纵有一身机巧之术,却已非墨者,而是伪墨!是公输!”

    与墨子同时代,亦有一位能工巧匠,正是大名鼎鼎的鲁班,又名公输班。公输班没有墨家的讲究,助楚王改造攻城器械,发明云梯等利器,协助楚王攻宋击越,所以被墨家的后学们视为与墨者背道而驰者。

    程商想起秦军在攻伐楚国时,的确出现过杀俘等不义之举,心中的理念开始动摇,一时间竟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惭然而退。

    相里革斥倒了程商后,又向李由恳求道:“故而,战争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百姓离散,既无益于秦楚两国,也无利于上天,无利于鬼神,无利于百姓,还望都尉能向王将军转达,向秦王转达,化干戈为玉帛!”

    李由面色有些尴尬,本来想让程商把这家伙驳回去,谁料他平日里做事还算得力,却不善于辩驳,竟败下阵来。

    但就算是相里革说破天,李由也不可能退兵,更不可能向秦王诉说议和休战,他大好前程,还要靠这场战争来巩固呢,怎么会做那种自弃恩宠之事?

    然而,就在他在思索现在该如何收场,要不要将此人直接拿下轰走时,坐在下首,聆听这场辩论许久的黑夫,却赫然起身!

    黑夫比较欣赏秦墨和程商实干的做事风格,对他被相里革一通辩驳灰溜溜败退有些不快,想要给他找回点场子,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

    “相里子,你和南方之墨的墨者们,难道还活在两百年前,竟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么?”

第270章 世易时移

    相里革看向了黑夫,发现这是一个和他同样黝黑的人,有这肤色的,大多数多年户外劳动导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这个秦吏,或许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纪不大,却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说明他定是亲信干将,不可小觑……

    于是相里革道:“不知这位率长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说了,两军争池夺地,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回去,让城中守军归降,免除多余杀伤,岂不美哉?若是可以,还请南方之墨再去寿春,让楚王授首,让都尉带他回咸阳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归了秦国,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乐业……”

    相里革面色一沉:“这位率长是在说笑么。”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说笑么?你也知,楚国不可能因几句话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长奉大王、将军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会因你三言两语就摒弃职责?故你在此鼓唇绕舌,不管说什么,一样是于事无补!”

    相里革面色一僵,叹道:“我离城而出时,夫子和众人也如此劝过我,但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能否像当年子墨子一样,制楚攻宋,免除一场兵祸。如今看来,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变了?”

    李由赞赏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时板着脸道:“灭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国千万人之心,绝不可能更改!相里子无须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扫视众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但这一战,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单纯的嘴炮是不可能说服人的,南方之墨过去游说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让进攻者对可能会造成的损失心生疑虑。

    “这倒不尽然,相里子将秦国秦军想成楚国楚军了。”

    黑夫道:“你方才说秦国大军征战,荒废国内百姓翻耕种植、收获聚藏,使百姓饥寒而冻饿死数不胜数?相里子未至秦国,不知秦之风俗,其百姓朴,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肃然,一直到秋收大丰才发兵,在南郡,今岁丰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万石!可供全军将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严明,严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征召,故家家户户皆有劳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组织耕稼劳作,更有良匠制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劳力。南郡如此,秦国诸郡亦如此。故秦数十万大军出征,兵不必三籍,粮不必三载,国内生产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相持数月,因将军飨士善食,士气却越来越高。”

    “反观楚军,相持数月,面有菜色,连几个月都撑不下去,只能引兵东退而保,沿途百姓随之奔走,弃青苗于田地,舍里闾城邑无算……”

    “故此战,对楚**民伤害更大才是真的。至于争城夺地,除了吾等外,稍后还有十倍的大军抵达,十万之师,围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别说,城中有墨,我军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胜孰负?”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遗憾地说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么?”

    程商方才虽被相里革说得惭然而退,但在底下旁听思量良久,他也终于再度鼓起勇气,对相里革道:“相里子错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说: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时,天下人用言语表达的意见,也因人而异。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人越多,不同的意见也就越多。众人都以为自己的意见对,而别人的意见错,因而相互攻击,这便是争斗的由来。”

    “到了近世,天下的诸侯,也因为意见不符,都用水火毒药相互残害,以致天下混乱,有如禽兽相斗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兴戎。欲弥兵戎,便只能让天下之义,出于一口!九州万国,归于一国!而后方能继续推行兼相爱交相利之道!实现天下大同!”

    一席话说出,程商觉得自己畅快多了。

    虽然墨者都诵墨经,但不同流派的侧重点不同。

    秦墨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这也是历代秦王能容许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实现理想的途径。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却是“兼爱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依然遵循墨家两百年前的行事准则。

    故两者是说不到一块去的,相互亦视彼此为修正主义异端。

    “故而秦墨选择了被称为虎狼之国的秦……想要将多余的声音一个个尽数残灭?最后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为然,他不认为一个严刑峻法的残暴国家,能寄托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担忧,但他沉吟半响后,还是坚持道:”因为只有在秦国,方能实现墨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之志!”

    黑夫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有封地、属籍。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禄。比如我黑夫,无姓无氏之黔首,却因为立下军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属。”

    “而楚国却与秦相反,我听说,楚王将宠幸的弄臣、宗亲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论其才干如何,都置立为正官,任其结党营私,隐瞒良道。我若是在楚国,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隶之徒吧?”

    对于这一点,相里革无法否认。

    “故百年来,秦益强,而楚益弱,战事未启,胜负已分!此战楚必亡而秦必胜!”

    五百年的诸侯混战,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须被终结,虽然终结它的秦,也逃不过崩析的命运。虽然秦始皇,虽会推行车同轨书同文,想让天下大同,却止不住征服的**,急兵急政,无法寄托起秦墨兼爱非攻,消弭战争的希望。

    但这整个过程,仿若分娩时的阵痛,不可能为了免痛,而让婴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后道:“秦国有一句话,叫‘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这就像医者治病,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过去灵验的药方,也只能加剧病人痛苦!”

    “现如今秦灭楚,一天下乃大势所趋,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战争,已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统一的步伐,方为符合时宜!相里子,这便是我说的,汝等还活在两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

    相里革眼中有些悲哀:“这位率长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义,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义!纵然与所谓的大势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辞!”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去,然而一旁听了许久的率长孟嘉却按剑拦住了相里革,冷冷道:“你还想回去?”

    门口的短兵亲卫,亦横戟在前,拦住了相里革的去路。

    相里革转过身,看向黑夫,看向程商,也看向李由,眼中已充满了死志。

    “我夫子及南方之墨三十余人,已持守圉之器,在汝阴城上静候。南方墨者助弱者御强之行,兼爱非攻之志,虽杀我,不能绝也!”

    ……

    李由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相里革离开。

    在回汝阴的路上,相里革想起在帐内争辩的话语,不仅喟然长叹。

    李由让他出帐时对他说,纵然南方之墨能在汝阴多守一两天,但等到秦国大军抵达,亦逃不脱陷落的命运。

    而且,哪怕他们将这一路秦军稍稍阻挡,但颍水以北的秦军主力,亦将不断攻城略地,与步步抵抗的楚军进行残酷的厮杀,争野以战,杀人盈野。

    所以,南方之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道途中央,面对成千上万战车狂飙,高高举起双臂,想要阻止它们前进的螳螂,除了自己被碾得粉碎外,不会激起半点波澜……

    这些事,他们又何尝不知呢?

    “然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这是墨者必须遵循的东西,孟胜因为与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吾等纵然难以扭转大势,但既已答应汝阴,哪怕秦军真的以十万之师攻之,南方之墨,亦会知不可为而为之,与之共存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虽是孟儒之言,可放在墨者身上,亦是他们行事的准则!

    想到这里,相里革捏紧了拳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今日在秦军大营里见到的一切,得知的信息,对于守城,亦有不小的帮助!得快些回去,告诉夫子和同伴们。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途时,却听到后面响起了一阵密集马蹄和车轮的轱辘声!

    尘土飞扬间,两乘戎车,十名骑从从后方包过来,拦在了他面前!

    相里革一瞧,站在车上的,正是在帐内言语不凡的黑脸率长……

    “黑夫率长。”

    相里革看着朝自己逼近的骑从,冷冷道:“李都尉不是放我离开么?莫非是反悔了?”

    “都尉只答应让你离开大营,却没保证让你回汝阴。“

    相里革面色一僵,他还以为,自己能像子墨子赴楚那样全身而退呢!谁料半路杀出个不讲信义的黑夫来!

    “信义?”

    黑夫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又不是春秋,我也不是墨者,两军相争,都是要将对方往死里逼,还讲什么信义?你也说了,有墨者守城,定会让秦人多数倍死伤。我一思量,觉得你回去后,将我军虚实告知城内守卒,再于城头布置机巧器械,指挥楚**民守备,可能会多杀我十名,甚至百名属下兵卒!兵卒如我手足兄弟,我将他们带出来,便要将他们带回去,岂会为了所谓信义,让他们枉死?”

    言罢,黑夫一挥手道:“二三子,将此人绑了,押回营中,汝阴不破,便一直关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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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