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秦吏TXT下载秦吏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秦吏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1章 胜者即是正义!

    贼曹掾唐浅对狱曹左史喜并不陌生,此人虽然才调来郡上一年,却已经小有名气,颇受郡丞、郡守器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喜是个油盐不进的怪人,比如说,但凡他经受的案子,都喜欢一点点查访追问,按照规程来,而不是像唐浅手下的狱吏令史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案犯痛打一顿,逼其交代……

    这起牵连甚广的“内间案“也一样,斗然已经被拘押在狱中,并由几名令史进行了数次审问,但此人却一直三缄其口,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用刑罢!”

    唐浅失去了耐心,对狱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鞭笞一顿,这养尊处优的楚国县公定然什么都招了!”

    喜却反对道:“《秦律》有言,能据供词追问,不用拷掠而明案的是上策,用考掠而得案情的是下乘手段,这才是第一次审理,尚未到三次之期,何必用刑?”

    唐浅面色不豫:“郡尉下令,此案要抓紧时间彻查,若是耽搁了,让楚国内间泄露更多机密,该如何是好?”

    喜却摇头:“斗然已被俘大半年,与近日的行刺案并无直接关联,与其有联络的若敖氏旧臣也不一定是内间,故斗然并非是嫌犯,而是证人。《秦律》中,对案犯用刑都是下策,更何况对证人用刑?再者,秦吏鞭笞被俘的楚国县公,此事传出去可不好听,贼曹掾且耐心些,容我慢慢审理追问……”

    “耐心?郡尉可未给你最后期限,你自然不必急!”

    眼看二人开始争论起来,黑夫连忙过来劝解,最终唐浅和喜达成妥协,再让喜尝试一番,若明日依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再向郡丞请求批准用刑。

    “喜君还是如此排斥用刑啊,即便那斗然是个楚人。”

    唐浅不高兴当地走后,在郡狱中,黑夫和喜聊了起来,他记得,两年多前,自己与人在安陆县狱打官司时,喜从始至终都没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用刑,而是靠收集证据、审讯、诘问的办法,慢慢抽丝剥茧查明真相。

    这几年里黑夫发现,并不是每个法吏都能像喜这般遵循秦律中的规程,喜反而是个特例。

    “我遇到过一个案子。”

    喜坐在案几后,一边翻阅着关于斗然的卷宗,一边对黑夫说起了一件往事:“去年我刚来郡廷时,接到了一起乞鞫( ju)的案件。”

    “乞鞫”相当于后世的再审,也就是当事人认为判决不公,可以请求更高一级司法部门重新审理自己的案子,县廷的判决可以由郡廷再审,若还有重大疑点,郡廷的案子可以由廷尉,也就是秦国的最高法院来重申。

    “王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亥日,一个叫毛的士伍被亭长扭送到了当阳县府,罪名是偷牛。毛对自己的盗窃行为供认不讳,还咬出了同伙,一个名叫讲的乐师,他的证词是,十二月五日,自己和讲一起偷了牛,还把牛牵到了讲的家中……”

    “根据毛的供述,审理案件的当阳县丞和几位令史认为讲是同谋,判他黥为城旦。”

    “讲不服,于是要求乞鞫,这起案件才到了我的手中,那时已是王二十三年四月了。”

    乞鞫的期限是三个月,“讲”是二月癸亥(十六日)被判黥为城旦的,再审是四月丙辰(十一日),中间相隔54天,差一点就过了复审的时间。

    也就是这短短六天的差距,让喜救下了一个因屈打成招,差点沦为城旦舂的无辜者。

    喜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办案方法,先收集了关于此案的一切记录爰书,又让相关证人统统来郡上受讯,先后三个证人的证词都对讲有利。

    喜不由惊异,如此明显的漏洞,为何当阳县的官吏却却像是瞎了一般判讲有罪,而且讲第一次受讯时也交代了自己是盗牛的同伙……

    在喜的细细盘问下,讲终于说出了初审时的一段隐情:由于不肯承认参与偷牛,自己被当阳县令史“铫”打过,还被他浇过凉水。喜让郡廷的狱史们给他体检后发现,“讲”的后背果然有伤,光是手指一样粗的大伤痕就有十三处,小的伤痕也相互交织,从肩膀一直伸展到腰……

    更令人吃惊的是对偷牛贼毛的重新讯问,他竟然也被刑讯逼供过:毛一开始的确承认是独自偷的牛,然而负责审讯他的当阳县令史认准了他不可能一个人把牛偷走,便用竹棍冲他的后背、屁股、大腿一顿痛打,血流遍地。

    “毛”疼痛难忍,只得把自己的邻居“讲”也拉下了水,以求不要再打。体检发现,“毛”身上的伤痕密不可数,屁股、两腿上的伤痕至少有四处和手指一样粗……

    在喜的彻查下,此案真相大白,刑讯逼供的当阳县令史知道没法抵赖了,只得垂头丧气地接受处罚,县丞和几位参与审判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认一审过程中自己存在工作失误,都以渎职罪受罚。

    至于被冤枉的那个乐师讲,也得以沉冤昭雪,恢复身份和名誉。已被连坐卖为奴仆的妻儿由官府赎回,已被没收和变卖的财物同样按价偿还。因为讲脸上已被黥字,已经无法再做乐师的工作,郡府还将他安置到了另一个县,授田百亩,以力田养活自己和家人……

    说完这个故事后,喜意味深长地对黑夫道:”这便是律令中,建议审案法吏不要动辄用刑的缘故了,只有诘问到犯人辞穷,多次欺骗,还改变口供拒不服罪时,才能依法拷掠,拷掠缘由还要记在爰书上。“

    黑夫明白了,因为只是”建议“而非严格禁止,所以秦国的官吏并不遵守这一条款,也只有喜等少数人默默执行。

    用后世的说法,喜是个相信”程序正义“的法官。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裁判过程的公平,如此才能达成“秦律上的正义”。

    黑夫不免惭然,还记得他刚当上亭长的时候,也是个追求“正义”的好警察。可经历了许多的事情,在战场官场里摸爬滚打两圈后,黑夫的心境开始有了变化,一些原则被抛弃了,做事开始不择手段起来,这次便不惜将斗然卷入这场”内间“案,主要是为了拉安陆郧氏下水……

    喜也是安陆县人,知道黑夫和郧氏的宿怨,能猜出来他积极参与此事的目的,只是黑夫做事谨慎,没有任何把柄。

    所以临别时,喜便意味深长地对黑夫道:”左兵曹史,你虽然年纪轻轻就立功得爵,身居高位,但切切要记住,错行必得错果!“

    以公务之名,行报私仇之实,不可取!

    喜话中有话,黑夫面上恭敬听训,心中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不会嘲笑喜迂腐,而是会敬佩喜。

    世人皆随波逐流,讲究与世推移,唯独喜一直站立在原地,手里抱着数卷《秦律》,坚持自己心里的准则。

    但黑夫却绝不可能效仿。

    “胜者即是正义!”

    心里默默念叨着古美门研介的名言,黑夫走入了漆黑的街巷中,他还要连夜拜访贼曹唐浅,与他商议,要尽快让”省公安厅“贼曹与”省法院“狱曹争夺这次的审讯权。

    ……

    一如黑夫所料,斗然是个骄傲的楚国县公,心里的贵族情节很重,不用刑的话,他根本不会吐露半个字。到了次日,喜反复审问得到的唯一回应,便是斗然轻蔑的后脑勺。

    于是在黑夫的鼓动下,贼曹掾唐浅开始向郡守、郡丞请求,将斗然移交给贼曹,保证能问出东西来!

    考虑到斗然并非嫌犯,只是个证人,又是被俘的楚国县公,往后说不定要送去咸阳面见大王,于是郡丞便扔给贼曹一个难题:可以由他们审问,却不得留下明显伤痕……

    唐浅有些发愁,黑夫却乐坏了,后世不留疤痕的刑讯方法,他正好知道不少呢!

    在被从狱曹转移到贼曹狱中后,斗然才发现,先前那个秦国法吏喜不紧不慢的诘问,是何等的礼遇……

    他先是经历了一次寻常的审讯,斗然依旧选择默不作答,之后他就被粗暴地绑在一张长案上,那个俘虏了他的秦吏黑夫出现在面前,并指挥一群面露狞笑的狱卒走向了斗然。

    “竖子!本县公绝不会说出半个字!”

    斗然早已料到了这一天,但这个硬朗贵族却毫不畏惧,不论是鞭笞还是刀子,他都能甘之若饴!

    祝融血脉,楚国贵胄,以剑自刎都不怕,怕什么刑罚?

    然而,接下来却不是想象中的鞭子、木棍,那些狱卒只是用一层层的厚麻巾盖住他的口鼻。

    在楚国流传颇广的“暴秦十大酷刑”里可没有这一种,斗然有些奇怪,随着麻布越来越厚,他下意识地张开大口用力呼吸吞咽,然而接下来,冰凉的冷水浇到了他的脸上……

    大量的水被吸进胃、肺及气管中,窒息感很快袭来,斗然喉头痉挛,开始呕吐、咳嗽不止。

    斗然拼命挣扎,双手乱划,双腿乱蹬,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活活窒息而死时,脸上的湿布被拿走,黑夫和唐浅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招不招?”

    嗡嗡作响的耳边传来唐浅的声音:“与你有书信往来的安陆氏族,是谁?”

    斗然咬紧了牙,一个字都没吐露。

    黑夫笑了笑,指导狱卒们道:“继续。”

    于是接下来,他反复享受到了“水刑”的滋味,不间断地享受溺水的濒死体验,他的肺及气管分泌大量浓鼻涕,嘴巴流出了血,甚至大小便失禁,饱尝了难以名状的痛苦和羞辱……

    终于,在斗然被折磨得精神几近崩溃,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终于捱不住这种痛苦,喃喃地交待了喜没有问出来的事。

    “我说……”

    “停!”

    唐浅大喜,举手制止了意犹未尽的狱卒们,和黑夫一同走近斗然。

    却见斗然拼命吸了几口空气后,闭着眼,嘴唇微动道:“与我有书信往来的,是若敖氏旧臣……”

    “郧氏……”

    听说是安陆县尉,唐浅面色凝重,黑夫面上亦浮现一丝冷笑,有了斗然的口供,加上他手下利咸等人这半年来收集的黑料,够郧满喝一壶的了!

    不料,斗然的话却还没说完。

    “还有……利氏!”

第242章 人臣无外交

    “郡尉,斗然捱不住受刑,便交待说,其先祖若敖氏曾统有安陆四百年,历二十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斗氏随楚王东迁后,留在当地的旧臣郧氏、利氏,都暗中和斗氏有书信往来……”

    当日傍晚,黑夫和唐浅返回郢县郡尉府邸,向李由禀报案情进展。

    唐浅洋洋得意地做着汇报,虽然在追查江陵城的“内间”上他没什么进展,但好歹能用安陆利氏、郧氏这两条小鱼向李由交差,两家放到整个南郡来看影响不大,但也是一县豪长啊!

    “比如左兵曹史在安陆为亭长,破获贼人盗若敖氏之墓一案,便是利氏族长利平告知斗然的。”

    李由顿时后怕,此事差点让黑夫诈降之计不成,连累他也做了俘虏,这利平,真是可恨!

    黑夫不想抢唐浅的风头,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形象,那就是去年腊月,曾邀请他去家中做客,还请官吏做媒,想要将女儿嫁给黑夫的利氏族长,退休后在水乡德高望重的乡三老,利平!

    那桩姻缘虽然未成,但因为黑夫心腹利咸的缘故,利氏总体上还是与他亲近的。

    “这下误伤友军了。”

    他有些后悔,早该想到的啊,郧满怎么会和斗然说黑夫的英勇事迹呢?再者,他也曾听利咸提及,利氏的老人们,至今还在讲述关于若敖氏的一些故事,这是不忘旧主啊。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斗然也交待了郧满的一些黑料,这才是黑夫想要的……

    唐浅道:“至于郧满,则和斗氏有一些贸易往来。据斗然说,在秦楚尚未开战的那几年,双方还有一些商船互通,郧氏凭借其县尉身份,暗暗从斗氏处买入一些金、锡,以此牟利,同时卖云梦泽中的犀胄名木给斗氏。”

    “不过,对于这两家是否为内间,透露南郡虚实,斗然矢口否认……”

    李由听罢,看向一旁的冯敬:“卒史,这两家该当何罪?”

    冯敬应道:“古人云,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为人臣子者若无君主之命,不得与外国之人互相接待交往,此乃成例。斗然乃楚国县公,一地封君,亦在此禁之内。”

    黑夫心中暗暗腹诽,如此说来,本郡的叶郡守,可不就是在做韩国的官吏期间,里通外国么,算得上是韩非痛骂的“忘主外交,以进其与”之臣了……

    不过,以战国的国际环境看,各国书信、贸易往来十分频繁,若诸侯都对自家臣子管的那么严,苏秦张仪公孙衍这些人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诸侯都只是口头上禁止,唯独秦国,专门为此立了法,抓到一个就严惩一个……

    冯敬道:“先君昭王时,增设了‘通诸侯罪’,这两家若坐实此罪,依法当诛!”

    “通诸侯罪……”

    李由颔首,随即想起来:“没记错的话,昭王时的河东郡守王稽,便是坐此法被诛,于咸阳弃市的!”

    这件事黑夫亦有耳闻,王稽最初是秦国谒者,也就是外交官,他协助落魄如丧家犬的魏人范雎入秦,将他藏在自己的马车上运到咸阳,又向秦昭王推荐范雎。

    范雎献远交近攻之策,得到秦昭王重用,做了秦相后,也没有亏待王稽这位救命恩人,在他的大力举荐下,王稽和另一个恩人郑安平都得到了升职。王稽更是做了河东郡守,享有三年之内可以不向朝廷汇报郡内政治、经济情况的特权。

    长平之战后,秦军进攻邯郸,范雎以为赵国刚死了四十万青壮,邯郸绝无抵抗的能力,就力主郑安平为将。

    谁料武安君屠杀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赵人同仇敌忾、众志成城,魏公子无忌也派兵来援,郑安平不仅没有获胜,反而在邯郸与部下二万余人被赵魏联军合围,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率众投降赵国,被封为武阳君。

    这下,范雎就尴尬了,因为按秦法规定,被举荐者若是犯法叛国,其举主也要同罪!

    秦昭王与范雎算得上君臣相得,不忍心杀他,借口说郑安平被举荐后已有一次职位变更,故范雎不必受惩,还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好歹用君王的特权压下了这件事。

    谁料,此事之后过了二年,王稽为河东郡守,被属下举报说他与诸侯私通,查实后,坐法诛。

    王稽可是实打实被范雎推荐到河东郡守任上的,期间并未升迁。这一次,在如山的律令面前,秦昭王也保不住范雎了,于是范雎便以此事连坐而死……

    由此可见,秦国对待人臣与外国私通,惩处是较严的,只是南郡处于边境之地,境内诸吏与楚国有历史渊源,所以才藕断丝连。

    若是秦楚和平,也没人吃饱了撑着严查,可如今秦楚已成敌国,又发生了郡守遇刺之事,外国之人互相接待交往,便很容易扣上一顶“内间”的帽子了。

    作为安陆人,黑夫亦详细禀报道:“郧满乃安陆县左尉,掌兵权,其家乃安陆县豪,有族人近千,僮仆宾客上百。利平乃水乡乡豪,前任三老,亦有族人数百,此二人若真是楚国的内间,则非同小可,若其生乱,以安陆投敌,则一县之地尽数糜烂,并会威胁到云梦泽旁数县安危!务必速速将郧满、利平缉捕,带到郡上与斗然对峙,彻查此事!”

    “此言有理,边境要地不容有失。”

    一郡关防的压力压在肩头,李由不敢有任何大意,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所以在李由心中,对这些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万万不能影响到备战大计。

    如此想着,他便下达了指令。

    “左兵曹史。”

    “唯!”黑夫再度出列。

    “予你虎符,带上郡兵三百,以巡视东部各县征兵情况之名,前往安陆缉拿二人!”

    李由将虎符亲手给了黑夫,并握着他的手,这位左庶长眼中杀意十足:“若是郧氏、利氏敢跳梁反抗……可视为谋逆之罪,举兵诛之!”

    ……

    回到居所中后,黑夫将蹲在外面与小吏闲聊的车夫桑木喊了过来。

    桑木是在楚国战死的槐木之弟,黑夫见他老实,便将他从竟陵县带了出来,却不视为仆役,黑夫吃什么,就让他享受同样的食物,待之如亲弟。于是几个月过去了,桑木也成了他的心腹亲信。

    “将马儿喂饱,备用的车轮放到车舆上,明日我有公务,要去外县。”

    桑木应了一声,立刻就去马厩准备了。

    黑夫则进了屋舍内,在床榻后面,让姊丈橼帮他做的暗格里,找出了几块简牍,正是从安陆寄来的信。

    并非是兄长、弟弟写来的家书,而是黑夫手下们每隔半个月就进行一次的汇报,都是利咸所书,又由当了一乡”邮政所所长“的季婴托人送至……

    利咸眼下在县上做尉史,时刻监视着郧满。与此同时,在乡、亭做小吏的季婴、小陶等人,也在利咸的指挥下,暗暗调查郧氏。

    郧满虽谨慎,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郧氏子弟数十,在各处为吏者也不少。虽然骇于秦律,不敢做太过分的事,但小错却数不胜数。积少成多,眼下已经收集了不少黑料。

    这些东西放在平时,也不致命,顶多让郧满受责,底下几个子弟丢了官,如此而已。但放在郧氏被怀疑有“通诸侯罪”的时候扔出来,却足以火上浇油,让这个家族彻底倒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安陆是黑夫的故乡,亲眷心腹都在那里,不搬倒郧氏,他便不能安心在外。更何况,郧满曾经对他动了杀心,这是自己迟到的反击。

    黑夫默默将这些简牍重新收起,而后又找了一块上好的帛,点亮了动物膏油做成的灯,在忽闪忽闪的烛光下,提笔思索了起来。

    他在琢磨利咸这个人。

    黑夫想起了那个大雪初霁的阴天,与利咸初识的情景,这个识字的亭卒一看就是个不甘于现状得到人。而后又想到了在外黄之战里,利咸为了得爵,不惜怂恿黑夫杀了那个魏人老头的狠辣。

    至于黑夫诈降时,利咸在阳城内与共敖、小陶等人一举平息了徐扬的叛乱,黑夫更是终生难忘。若无这些给力属下,黑夫这会恐怕已经做了楚国俘虏,说不定还是那个今天被他用水刑虐得死去活来的斗然家臣呢……

    疾风知劲草,自那以后,黑夫便将利咸视为最得力,最值得托付大事的手下。对了,他还有个叫利仓的儿子,二三十年后,或许也是一位不亚其父的人才。

    最后,黑夫想到了那次前往利氏赴宴时,利咸对宗族,对族长的态度。

    “他引用了我说过的话,说宗族不过是前倨后恭之人,锦上添花罢了,而我,才是雪中送炭的恩公……”

    如此想着,黑夫下定了决心,下笔如飞,在帛上写满了篆字,待其风干后,塞进了一个竹筒里,封好了口。

    这时候,桑木也进来,说是车马已经备好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发。

    “那匹最好的赤马不必套辕,那是留给你的。”在安陆买的红马“赤胆”已经壮年,不仅耐久,速度也快,是黑夫的老战友了。

    桑木有些惊异:“主,你这次不要我驾车了?”

    这个老实的孩子还以为是自己车技不好,被黑夫嫌弃了,立刻下拜请罪。

    黑夫拉他起来:“我另有事让你去做……”

    他将那封信帛交给了目不识丁的桑木,嘱咐道:“明日一早,日出时分城门开启后,你就骑马离开。若是有熟人瞧见,就说是回竟陵县有事……”

    桑木十分奇怪:“我去竟陵作甚?”

    黑夫笑道:“去竟陵是假,你要替我去安陆!”黑夫行县期间,桑木曾经替他去过一趟安陆县,也认识他的属下们,正是做信使的好人选。

    “你务必日夜兼行,抵达安陆县城,将这信帛,交给县尉官署的尉史利咸!并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黑夫道:“宗族存亡、仕途前程,都在一念之间!我希望能看到,阳城内,那个当机立断的利君!”

第243章 利咸

    第十遍,利咸将郡城送来的帛书反复看了十遍,确信自己几乎记住了上面每一个字后,才将其扔到了火盆里烧毁,看着丝帛在火焰里慢慢扭曲变形,变成了焦炭,确定没有留下一点残余后,这才推门而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如今住在安陆县城官寺其余吏员小院里,有一个自己单独的房间,出门之后,利咸一如往常一般,与同院的同僚们打着招呼,随意迟了点朝食后,便到了办公的县尉官署。

    这几天正是征兵的紧要关头,所以县尉官署十分忙碌,不少亭长、乡吏等候在外,手里都捧着简牍,准备递交自己乡、亭的征兵情况。郡尉要求,五月份必须完成征兵任务,在乡、亭按照籍贯完成编队,六月份夏收完毕,就要在县城集合训练。

    利咸绕开这些乡吏步入官署,先走到门口的一间屋舍里,当着一位看门小吏的面,拿起笔来,在一面写着县尉官署28名吏员名和日期的宽大木简,在对应今天的那一栏划了个圈……

    在秦国,郡县上每一位吏员都有自己的档案,每天都要记录出勤天数,出差和告假都要注明。若是缺席次数太多,到了年底就会被主吏掾举咎,这就相当于后世的上班打卡。

    “左尉今日还是没来?”

    打卡完毕后,利咸若无其事地问小吏。

    “可不是。”

    利咸如今是右尉最器重的尉史,小吏便讨好着笑道:“这个月已经缺了七八天了,据说是抱恙在家。”

    利咸点了点头,看向两位县尉办公的地方,正堂是右尉郑收,偏堂是左尉郧满,原本郑收作为外来的官吏,虽是正职,却事事都要与地头蛇郧满商议。

    直到半年前,黑夫带着不少立功的本县子弟归来,这些人大多被征辟进入尉官系统。这下子,风水轮流转,郧氏再也无法一手遮天,郑收开始收回了不少权力,郧满或许也觉察到了什么,近几日一直告病在家,没有来理事。

    “左尉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利咸想到那封帛书里说的事情。

    但左尉的家高宅大院,宛如城塞,还有僮仆、宾客近百,若是强攻有些困难,更何况,县卒里还有近半是郧氏子弟、族人。

    “亭长说他会在明日抵达安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提前准备……”

    如此想着,利咸在莫时的时候,便借口去巡视县兵训练情况,往南门附近的校场走去。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利咸是这里的熟面孔了,随便问了两句便放他进去,才到校场边上,他便听到了一阵喝彩声……

    却见校场箭靶处观者如堵,县卒们一边看还一边拍手叫好。

    走近一看,却见一个身材不算高的屯长,站在六十步外,和一般人射箭瞄上半天不同,他几乎就没怎么瞄准,箭矢已出。一箭紧随一箭,后一箭的箭镞紧追前一箭的箭尾,围观众人只听得“啪啪啪”,三声弓弦响,紧跟着远处的人报靶,说三箭都中了靶心!

    这手连珠箭着实厉害,更难得的是在六十步外射中,材官射士里那些新卒都十分吃惊,看着小陶屯长平日里闷声不出气,说话也结结巴巴,甚至需要人帮忙转述,谁料他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一旁的老卒们则开始跟新人吹嘘起小陶屯长的事迹来,从盲山里一箭鸣哨震百人,到阳城箭击徐扬平乱,再到战场上以准确的箭矢阻止楚将自杀,听得众人赞叹不已。

    而小陶则只是笑了笑,让众人勿要鼓噪,站在一起听他传授射箭的技巧。

    用于战场的射术不必像春秋贵族学射一样,有那么多讲究,还得内志正方能言中,小陶直接就教众人眼法、身法和足法……

    所谓练眼法,当然不可能像传说中那样看虱子如车**小,最基本的要求是让眼睛“不瞬”,也就是目不转睛,一眨不眨,至于足法,则是“左足纵,右足横”,一边说,小陶还一边放慢动作给众人示范起来,右脚横直,让身体重心放在后脚上,左足尖则对准目标……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利咸。

    “左……左手如拒石,右手如拂枝,右手发之,左手不知,此盖射之道也,汝等学着再练一遍……”

    说完,小陶就让众人自行联系,走过来朝利咸拱手。

    利咸笑道:“军中果然是以本领说话的地方,这些材官射士,已对你心服口服啊。”

    小陶则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只是把亭长带兵之法,偷学了些。”

    “吾等这些跟着亭长的老人里,也就你学到了点练兵之术。”利咸知道自己是无法以诚心待兵卒的,而东门豹就是个莽夫,冲锋杀敌可以,让他带兵肯定一团糟,可惜小陶口吃,限制了出路,不然未来当不止一个屯长、百将。

    “说起来,小陶你教导县卒的射箭之法,不就是在魏地时,教给亭长的射术么。”

    说起此事,二人都忍俊不禁,黑夫武艺不俗,唯独射术奇差,练了两年也没有长足的进步,只达到了一般材官的及格线。

    又聊了聊二人近况后,利咸压低了声音:“亭长明日便能到……”

    小陶一喜,随即又一惊:“此……此来何事?”

    利咸却不答,先问道:“城内的两百安陆县卒中,有多少是能奉郡上虎符行事的?”

    “众人皆能应命……”

    “若是郡上的命令是包围郧氏,缉捕郧满呢?县卒中也有不少郧氏子弟故旧……到时候又能有多少人奉命?”

    小陶了然,指着那些在练习射术的材官们:“其他不敢说,但我手下……这五十把弓弩,亭长指向何处,他们便能对准何处!”

    ……

    离开校场后,利咸先回了一趟家里,才到门边,与他约好这个时间点见的季婴正好也来到附近。

    “汝等先去送信牍,我去利尉史家讨口水喝!”

    已经掌管一乡邮传的季婴笑嘻嘻地走来,直到进了利咸家门,才将一块记录了不少东西的简牍交给了利咸。

    “这是新查到的事。“

    利咸一看,这简牍上所写的,都是一件件、一桩桩有关郧氏子弟、故旧的事,虽然都是流水账,但每一件都有时间、地点、人物,并非随口胡诌。

    季婴无奈地说道:“通奸、私斗、从楚地购人为奴婢,还有杀牛、聚饮、博戏,这些罪加起来,虽然可以让郧氏在县中为吏的几个人丢官,但对于郧满而言,都无关痛痒,顶多算教训族人无方。这几个月来,我虽然利用职务之便,拆了不少郧氏的信牍,却也一无所获,近来他们似乎警觉了不少,甚至连私信都不往公文里投了。”

    看得出来,郧满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开始谨慎起来了。

    “足够了。”利咸收起简牍,笑道:“亭长已经查实了郧满的大罪,此罪若证实,足够诛杀此僚!加上这些族人子弟的罪行,郧氏必倒!”

    “当真!”季婴大喜过望,笑着说还是亭长厉害。

    利咸道:“亭长明日便会带着郡兵抵达安陆,先过北郊乡,你今夜就让人送口信给东门豹,让他带着乡中各亭兵吏做好准备。”

    季婴听罢十分兴奋,他们自从回来后谋划了小半年,还听黑夫的嘱咐小心翼翼不要有什么违法行为被对方利用,可谓殚精竭虑,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要动手了?”

    利咸学着小陶的模样,做了一个开弓如满月的姿势,对准了郧氏府邸的方向:“箭已在弦上!”

    ……

    送走季婴后,利咸又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黑夫抵达安陆,便可以以北郊乡兵吏、县卒材官之士配合郡兵控制局面,镇压郧氏可能的反抗。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昨夜黑夫那封帛书到时,利咸也曾一度犹豫,有没有既不辜负黑夫,又能保全宗族的两全之法?

    利咸是知道自己宗族的,作为服侍了敖氏四百年的大夫之家,族中的老人一直对旧主念念不忘,不单经常和族中年轻人讲述过去的事,偷偷过楚国时期的节庆,举行司命祭,历代族长也与斗氏联系紧密。

    说利氏是楚国内间,有些卖秦,这是笑话,全族加起来都没这胆子,只是对过往的留恋罢了,所以若因此被株连的话,实在是有些冤枉。

    所以利咸也曾想:“或许我可以飞马回乡里,单独与族长见面,让他速速销毁过往的信牍,再提前自杀……”

    这样的话,就可以把罪过推到族长头上,线索就能断掉,不必牵连太多人。

    但利咸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宗族可以稍后再设法挽救,如今要做的,还是先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以及黑夫嘱咐的事!

    所以,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

    这时候已是下午下班时间,官寺的吏员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有说有笑地朝外走着,利咸也一如往常,同他们打着招呼。

    直到步入县右尉办公的厅堂,利咸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慌乱惊骇的神色,故意连鞋履都不脱,就匆匆入内,拜倒在正准备回家的县右尉郑收面前,下了他一大跳!

    “尉史,出了何事!?”郑收还以为是云梦泽对岸的楚军打过来了呢!

    利咸声泪俱下地说道:“下吏有一事要向右尉告发!”

    “何事?”

    “下吏休沐回乡时无意发现,水乡利氏族长与楚国有书信往来!还可能是楚国内间!”

    “啊?”

    郑收大惊,利氏是本县第二大豪长,其子弟族人占据了水乡一半的职位,一直为他所倚重,但自己的尉史本就是利氏族人,也不至于栽赃自己的宗族吧?

    “下吏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

    “这该如何是好?”右尉有些慌张,他一直重用利氏子弟维持与郧氏的平衡,如今利氏出事,他手下要有一半的人不能用了。

    “为免打草惊蛇,不如先将利氏族长赚来城中,待其入县尉厅堂再行缉拿。”

    利咸低着头,掩盖自己狡黠的眼睛和真实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右尉可否能通知左尉郧君,明日一同前来县寺审讯利氏族长?我听闻郧氏与利氏一向不和,想必左尉很乐意助右尉缉捕利氏!”

第244章 壁虎断尾

    利氏的族长利平已经年过六旬,老态龙钟,他虽然还兼着三老之职,但早就不关心官场中事,心思只在如何让宗族继续发展延续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夜族人利咸前来禀报,说县令、县尉有关于某个本乡子弟迟迟不从学室毕业,欲逃避兵役的事,需要利平亲去县中商议。

    “竟还有这种事?”

    利平在本乡德高望重,乡啬夫找他有事,都得亲自登门拜访的,但县令和县尉有请,至少要给点面子,于是老人家不情不愿地在儿子陪同下,乘安车往县城方向而去,利咸自告奋勇为其驾车,利平一路上,也与这个族中最有出席的子弟唠着话……

    “利咸,汝子利仓几岁了?”

    “五岁了。”

    利平点了点头:”此子我看着就聪慧,与你少时一样……你身在县城,不常归家,不如就让他经常到大宗这边来,多与他族兄们相处,也顺便学学识字。”

    “有劳族长费心了。”利咸虽未回头,手却握紧了驾车的辔(pèi)。

    他们离开乡邑,抵达熟悉的湖阳亭时,这儿已经有一队弓弩材官在等待,正是屯长小陶和他的手下们。

    见利氏的车马过来,小陶便冲这些精挑细选的属下们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围了过来,像是保护一般,护翼在车的两侧。

    “县尉也真是,老夫又不是外乡人,来趟县城还要如此礼遇。”

    利平虽有些奇怪,但只当做是县里给自己的优待,也未当回事。

    他望着路过的湖阳亭开始感慨往事,说当年还真没看出来,黑夫能有如此能耐,从一个小亭长一直做到了官大夫,虽然职秩才两百石,还是佐吏,可却比县里一个曹的主官地位高多了。

    “可惜啊,那桩姻亲终究没谈成。”

    老人家有些惋惜,去年腊月被黑夫拒绝此事后,他生了一个月闷气。待得知黑夫被郡尉举荐为郡吏,才有些后悔,再想让利咸帮自己家和黑夫之弟结亲,才得知云梦乡的阎氏早已捷足先登了……

    “黑夫一家,或许会成为在郧氏、利氏之下的本县第三家豪长!我家纵然不能与之为友,至少不是敌人。”族长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就这么缓缓而行,到午后时,抵达县城前最后一个亭舍已遥遥在望,沉默许久的利咸才突然开口,那可怕的话语如同一柄剑般,刺入了老人家的心中!

    “族长,你与楚国斗氏有书信往来的事,败泄了……”

    利平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听错了,错愕地看着前方的利咸。

    “你……你说什么?”

    利咸道:“斗然已经说出了一切,族长先前在信中向斗然泄露的事,差点让黑夫身份暴露,让阳诈降失败,让郡尉李由遇险。如今郡守遇刺,江陵大索刺客、内间,此事已被郡中彻查,郡吏不日便要来缉拿,县令、县尉今日请族长前去,并不是为了什么逃兵役的学室弟子,而是要询问此事!”

    老族长惊得几乎没坐稳,好一会才回味过来,这时候再看左右护翼的兵卒,哪里是保护啊!分明是手持弓矢押送他,送他去受审!而利咸,更是奉命来诓骗他的!

    “利咸!”

    待回过神后,利平便指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子弟骂道:“老夫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生了一颗禽兽之心!”

    “族长低声些吧。”

    利咸依然稳稳驾着车,叹息道:“我若真是禽兽之心,就不会告诉族长这些了,之所以告诉你,便是想尽最后一份力,挽救族长的儿孙们。族长可知道,做内间和通诸侯,是何罪?”

    利平好歹做过乡三老,也是懂秦律的,《贼律》中有言,谋反和为敌国做内间,除了本人腰斩外,其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不论年龄大小,一律处死。至于通诸侯罪,则本人弃市,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黥为城旦舂!

    以目前的形势看,他或许能洗刷内间的罪名,但“通诸侯”是逃不开的,利平已经能看到自己和家人的下场了。

    利平瞧着周围押送他的县卒,还有前方蒙在鼓里的长子,知道今天是决计逃不掉了,有些颓唐地问道:“你打算如何救?”

    “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中,若有人提前向官府告发罪行,便能免受连坐惩罚。”

    “族长,若是想要你的儿孙免咎,待会在十里亭下车如厕时,就嘱咐他们进到县城中后,抢先告发你吧!”

    利咸停下了马车,第一次回过头,直视利平绝望的双眼,作揖道:

    “这也算利咸,报答族长从小到大的教诲之恩了!”

    ……

    一个时辰后,安陆县官寺内,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

    就在利平和他的长子步入堂上,县令、县丞、右尉、左尉对视一眼,准备发难之际,利平的儿子却突然拜倒在地,当场说要告发其父,与楚国斗氏有书信往来!

    “此事本就是我先发觉,状告利咸的……”

    利平的长子眼睛通红,虽然心如滴血,但之前在厕中,父亲只差给他跪下了,不得已将那些利咸教他的台词背了出来……

    县右尉郑收意味深长地看了默不作声的利咸一眼,“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这里面有蹊跷啊……不过既然利平顺利自投罗网,他也没说什么。

    “逆子!”

    利平似乎没来到有这么一出,颤抖地举起手中鸠杖,对准儿子重重打下去,一边打,还一边老泪纵横。

    他回想起,数十年前,秦国攻占安陆时,奉若敖氏之命抵抗秦人的几个利氏子弟受伤归家,却被当时的族长,也就是利平的祖父绑了起来。

    祖父亲自割下其头颅送予秦军,以表投诚之心。

    当时还才不到10岁的利平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惊呆了。

    祖父事后叹着气对他说,像他们这些地方氏族、豪长,是存是灭,关系到数百上千条性命,早就不是一个人的忠诚,或者几个人荣辱了。

    “看到那壁虎了么?”

    他依然记得,祖父指着在昏暗的墙垣上爬行的壁虎,突然伸手过去,捉住了壁虎的尾巴!壁虎受惊,在洒下一泡酸臭的污物后,又猛地挣断了尾巴,飞快向前爬行,钻入墙壁缝隙不见了踪影……

    “那些被斩首的族人,便是这壁虎的尾。”

    祖父用被弄脏的手,拿起还在不断挣扎的尾巴给利平看:“只有牺牲众人,才能让宗族延续。”

    在几百年的发展历程中,各个家族都学会了“壁虎断尾”的招数,当宗族受到威胁时,便牺牲一部分族人。

    但利平却没料到,有这么一天,竟轮到他做了被挣断的尾……

    他在被吏员们拉开后,又看向四位县官,愤然下拜道:“律令有言,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乃非公室告,勿听而弃告者市,还望诸君将我这逆子弃市!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这时候,冷眼旁观许久的县左尉郧满出言了:“利君号称娴熟律令,却老迈到忘了后面的条律了,律令亦言,以城邑亭鄣反,降诸侯、内间、通诸侯等罪,不在此例!”

    ……

    看着眼前的闹剧,安陆县左尉郧满不免有些好笑。

    一山不容二虎,他与利氏虽然没有大的冲突,但素来不和,今日能看到这一向以鼻孔对他的老朽有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郧满心中还是受用的。

    “看来今日来官寺,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还记得,中午接到通知,请他来官寺时,多疑的侄儿郧雄拦住了去路,苦劝道:“还望叔父再好好想想,此事颇为蹊跷,利咸乃是黑夫心腹,突然状告己家族长所图何事,那利氏怎么突然就有了通诸侯之罪?莫非是与斗然往来之事被发觉了?那样的话,或许也会牵连到我家!叔父不可贸然前去啊!”

    郧雄清楚得很,他们家也不干净,在秦楚开战前没少与楚国往来,以皮革羽毛换取南郡所缺的金锡。但这几年随着两国为敌,已经收敛了许多,在听闻若敖氏的斗然被俘虏后,更是半步不敢越矩。

    不过,因为斗然是被秘密送到南郡来的,审案时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所以郧满还以为,斗然如今依然被羁押在南阳郡呢。

    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斗然已被俘大半年,若是事泄,早就有监御史带着郡卒找上门来了,如今只是利平被其家人告发,狗咬狗而已。利氏好歹是一地乡豪,此事已经惊动了县令、县丞,如今三位长吏要一同审讯利平,唤我前去,我岂能缺席?”

    带着这种心态,郧满坐到了官寺中,昔日老对手,今为阶下囚,这感觉让他十分舒爽。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接下来,便是兔死狐悲。

    虽然嘴上对侄儿说勿要担忧,自己家不会有事,但郧满心中还是十分担心遭到黑夫的报复。

    他现如今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会结下这么个仇家,而且还未能将其一巴掌拍死,如今这厮的后台靠山,竟比他们家还硬了。

    “好在是利氏先出了事,至少能吸引郡上的注意……”

    就在郧满以为随着利平被缉捕,今日的事已经结束时,县右尉郑收在尉史利咸耳语几句后,却突然起身,阻止众人离开,并宣布了一件事。

    “还有一事未曾禀报县令、县丞,郡上已知此事,还派遣了一位公大夫前来彻查此案,如今已至城外。”

    此言一出,县令、县丞十分意外,而郧满更是面色大变。

    且慢,从郡府到安陆,起码要走十天,那郡上来的公大夫怎么就到城外了?

    如此说来,此案本就是先在郡上查出来的?

    这时候他才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官寺厅堂外面,已有一队县卒持弓弩站在门侧,目光没有盯着利平,而是盯着他!那个黑夫的亲信利咸,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郧满感到大事不妙,额头冒出了汗,但还不等他借口如厕离开,外面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是县右尉所说的”公大夫”到了!

    眼看脱身不及,郧满只能拼命思索,来的公大夫可能是谁,他家人脉颇广,官大夫以上者都有些关系。

    这时候,来者已抵达厅堂门楣处,却见前簇后拥,来的人还真不少!而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位头戴双板长冠的黑面秦吏,只是颔下的黑缨已换成了黄缨……

    郧满目眦欲裂,那秦吏不是黑夫,还能有谁!?他何时成了公大夫的!

    黑夫一手扶剑,一手则高高举着郡上发给他的公务简牍,登堂入室,堂上包括县令在内的众人皆起身朝他行礼,因为黑夫身负郡命!

    “奉郡守、郡尉之命!”

    黑夫打量堂中众人,都是熟悉的老面孔,除了郧满外,都对他作揖听令。

    “据狱曹、贼曹彻查,郧满、利平疑有里通外国之罪,与楚国胡公斗然有僭越人臣之交,左兵曹史黑夫奉命缉拿二人,入江陵受审!”

    言罢,他看向不拜不揖,全程面如死灰的郧满,笑道:“郧君,勿要发呆了,这便将你的官印、冠、官服统统交出,随我走一趟罢!”

    (第二章在晚上)

第245章 除安陆尉

    南郡之所以称之为“南”,是因为于秦国关中而言是比较靠南的,这里的夏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月初,随着梅雨消散,热浪重新袭来,持续攀升的高温中,古老的云梦泽似乎都要沸滚蒸腾了……

    就在这个谁都想躲在家里不出门的炎热天气里,刚好轮到黑夫休沐,他便躲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但御者桑木却有些坐不住。

    “主,今日要在市上处死郧满、利平,你不去看看?”

    黑夫正拿着笔坐在一面空空如也的简牍前思索,闻言便道:“从我缉捕这二人起,他们的下场便注定了,有何好看的?”

    随即挥了挥手:“你自己去罢,我今日不出行。”

    桑木应了一声便出门了,这件事他是从始至终都在参与的,还作为信使帮黑夫给利咸送了口信,所以今日很想去看看,黑夫他们谋划了大半年的“成果”。

    此时距离安陆左尉郧满、水乡三老利平被黑夫当场“双规”已过去了半个月。因为黑夫让利咸设计将郧满、利平二人一同诓来,当场缉拿,排除了两家武力拘捕的可能,郧氏的宾客僮仆闻询后四散而逃,利氏则老老实实地不敢造次。

    黑夫留下部分郡兵协助安陆县缉捕那些逃走的郧氏子弟、宾客,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押送二人抵达江陵,把人交到贼曹和狱曹,便完成了使命。

    黑夫不在期间,斗然这个硬朗汉子扛不住水刑折磨,将能招的都招了。

    而从利氏家里查抄出来的信牍看,都是寻常的人情问候。这年头有一句俗话,叫“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意思是作为家臣,侍奉三代人,就要将其视为自己的君侯,不得背叛,四代人,则视为主人,生杀予夺都在其一句话。

    利氏侍奉了若敖氏十多代人,深厚的情分不是一道国界能分开的。

    然而,这是律法凌驾人情之上的秦国,偷了一片桑叶也要论盗窃罪,拾金而昧同样违法。利氏的行为,就像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身在大陆,却和台湾书信不断,很容易被扣上个间谍罪的帽子。

    郡府有不少酷吏,最擅长纠察细节,那些对两家情谊的追述,可以被认为是怀念楚国,对秦国官府不满。

    那些看似寻常的寒暄,可以被认为是泄露安陆近况,尤其透露黑夫破获的若敖氏盗墓案细节,更几乎让黑夫和李由深陷险境……

    黑夫记得,查实此事后,李郡尉十分生气:”倘若这老朽再多说些,说不定本尉和黑夫才是斗然的阶下囚了!“

    很快,利平的”通诸侯罪”坐实,被判了弃市,因为他的儿子及利咸举报有功,此罪及身而止,不必牵连家人族人。当得知这一判决时,老迈利平放声大笑,说自己死得其所,让黑夫不由对他心生同情……

    郧满的案情则有些不同,谨慎的郧满早就销毁了一切信牍,根据斗然的供词,两家虽然有往来,但都是商业层面上的,利用各自的权力,在两国和平时期互通有无……

    郧氏将自己家多余的粮食、皮革送到鄂地,换取楚国较多的金、锡、漆器!一切交易都在云梦大泽中暗暗进行,正因如此,郧氏才富称安陆,有”郧半县“之称!

    郧满的罪行,已不是简单的”通诸侯“了,而是利用职务之便进行走私活动,好在,无所不包的秦律亦有对应的条款。

    负责审理此案的喜先是惭愧地向郡守、郡丞请罪,说自己在安陆多年,却不知郧氏在偷偷做这种事情,是他的失职,而后便手持律令,严肃地说道:

    “商君有言,粟生而金死,粟死而金生。金一两入于境内,则粟十二石输于境外!若在境内积聚黄金、珠宝,而以粮食易之,则粮仓空虚,国弱!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稻粟粮食,皆为敌有!”

    “郧满通诸侯,此罪一也,身为县尉,却知法犯法,私与外国贸易,此罪二也,律令禁止粮食出境,此罪三也!”

    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喜愤怒地当庭斥道:“郡守曾作《为吏之道》,言吏有五失,一曰贱士而贵货贝,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尊,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五者有一,则为劣吏,五者有三,削官去职,如今郧满五者有其五,真是大恶非上,身及於死。”

    “以上诸罪一并查咎,当腰斩!”

    这时候,郧满再狡辩也来不及了,他和利平一起,被判了今天处斩。

    宿怨得报,黑夫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事后却有些意兴阑珊,连老冤家的死状也不想去看。

    到了傍晚时分,桑木回来了,吃饭的时候,他兴奋地叙说处刑时围观的人是何等的多,大热天里,安陆的县豪乡豪却穿着褚衣,像牲畜一样被杀于市上……

    “利平倒是镇静,淡然赴刑,郧满则贪生怕死,挣扎了好一阵,屎尿横流,最后是被击晕了抬上刑台的。”

    桑木描述着郧满被杀的场景:“那刀斧不够快,斩了三次才断腰,郧满的上半身挣扎着往前爬了两三步,这才停下不动,双目瞪大,怎么都合不拢,着实骇人!”

    黑夫静静地听着,嘴里塞满食物,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或许郧满觉得自己很冤吧,只可惜篆字的”惨“比划较多,不知他能写几个……

    就着鱼汤咽下粟米后,黑夫道:“他的确应该死不瞑目,因为利氏好歹只死了一个族长,郧氏却是整棵树连枝带叶凋零。”

    除恶必尽,在缉捕郧满后,黑夫又授意利咸、季婴将这半年里收集到的郧氏黑料一股脑上交,开始从上往下细细清查。

    墙倒众人推,此举顿时引发了一阵风潮,在安陆县和江陵,状告郧氏者数不胜数,通奸、私斗、从楚地购人为奴婢,还有杀牛、聚饮、博戏,每一桩罪名都有据可查。

    如此一来,曾经子弟故旧遍及安陆县的郧氏,一夜之间便倾倒了,除了郧满的侄儿郧雄足够机智,在黑夫去安陆缉捕郧满的当天,就带着着几个人从云梦泽逃窜外,郧氏全族几无幸免。

    为官吏者统统被查,有几人罪重,要随郧满一起被处死,大多数人则丢了官职,甚至沦为刑徒城旦舂。

    毫不夸张的说,安陆县的各曹吏员,一夜之间便空出了三分之一!

    一切的果,在最初就种下了因,宿怨已了,这已经不是黑夫关心的事了。

    在桑木去观看处刑的时候,他已经斟酌字句,写了一篇短浅易懂的公文……

    ……

    到了次日,黑夫去县尉府上班时,众人依然对昨日的处刑议论纷纷。李由亦旧事重提,对黑夫设计缉捕了郧满、利咸,兵不血刃就让一场可能导致边县动荡的混乱消弭于无形称赞不已。

    黑夫却严肃地告诉李由:“郡尉,安陆的平静只是假象,郧氏倒台,虽然为安陆除去了一颗毒瘤,但也硬生生地切下了一块肉,于安陆伤害亦是不小。如今安陆县尉官署,一半吏员因为与郧氏有牵连,被免职,处理日常事务的人手都不够。而安陆县右尉是外地人,为人也难以服众,安陆县的征兵及训练,可能会受到影响,甚至会成为南郡的软肋,给楚国可乘之机……”

    安陆是南郡大县,户口上万,能征兵千余,再加上去年的战事里,黑夫带领的安陆众人都有亮眼的表现,所以李由打算让安陆兵和郡兵一起,作为南郡兵团的主力,若因此事影响了征兵,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黑夫既然与我说起此事,想必已有对策,但说无妨!”

    黑夫掏出了怀中的简牍,双手奉到李由案前。

    李由看了看,发现是针对安陆现状的一些建言,包括迅速安定民心,同时卓拔表现优异的基层小吏、有爵者,以填补郧氏倒台留下的空档。

    黑夫复述文中的想法,言道:“豪长盘踞地方,不独安陆才有,一直是南郡的顽疾之一。叶郡守曾行县整治,连杀数百人,诸县豪长才有所收敛,但仍然尾大不掉,虽不敢荼毒地方,但像郧满一般公器私用者不在少数。”

    “以安陆为例,如今郧氏倒台,利氏也死了族长,实是一举消除豪长势力的好机会!那些因为没有家世,找不到门路而埋没在亭舍里闾的升斗小吏,由此有了出头的希望!”

    黑夫看得很清楚,五到八口的小农家庭,这才是秦国立国、立军的根基,相比于氏族豪长,这些人才是军功爵最大的受益者。

    “说得好!如此一来,若有得力的人手统筹执行,定能让安陆迅速康复,更胜先前!”

    李由拊掌而赞,随即又犹豫:“安陆乃是大县,这空缺出来的左尉一职,的确得有合适的人选补上……”

    说到这里,他何尝不明白黑夫今日献言的未言之意?便笑道:“右尉必须异地为官,左尉却可由本地人担当,黑夫,你就是安陆人,熟悉安陆情形,又知兵事,若我将你除为安陆县左尉,你能否稳定安陆局势,再替我将安陆千余子弟,训练成一支劲旅?”

第246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秦王政二十三年六月下旬的时候,才刚刚发生两起大案的安陆县,收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事调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陆县右尉郑收被调到夷道县做县尉,虽然看似平级调动,可实际上,却是贬斥。

    安陆是户数过万的大县,夷道却是编户齐民不过千余户的“少数民族自治县”。而且四月份才发生过县尉被当地巴人蛮夷所杀的恶劣事件,虽然叛乱已平,可谁都看出来,夷道难治,去那里为官,如同流放……

    这份贬斥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法家当权和喜清静无为的黄老不同,特点是“急政”,再加上受了秦王政也是个急性子的影响,从上到下呈现出一种急功近利的风气,短期内能见政绩者容易得到升迁。比如叶郡守来南郡上任百日之内,便连续发出数条政令,杀盗贼、翦豪长、正官风,得到了秦王赞誉,让他放手去做。

    然而,郑收在安陆做官一年多来,几乎毫无作为,直到郧满案发,这位右尉郑收都对其罪行知之甚少,与黑夫等人的干练形成了鲜明对比,大概被郡尉认为是“庸碌”吧。

    郑收接到这份任状后,一边让仆役在家收拾行囊,心里却满是苦水。

    他是颍川郡韩人,归附秦国也没多少年,受了过去三十多年思维的影响,来安陆任职后,对当地豪长太过友善。最初一年直接是郧满的傀儡,听之任之。

    到了今年,随着那些做戍卒的立功秦卒回乡,这才通过任命他们担任尉史、游徼、亭长、屯长,从郧满手里夺回了部分权力。

    可随着郧氏、利氏通诸侯案的调查,郑收这才发现,那些被他征召为吏的本地人其实一点都没感激他的意思,尤其是尉史利咸,早就在着手调查郧氏的黑料了,却对他只字未提……

    他这才明白,这些黑夫的旧部依然视黑夫为恩主,视他为路人。

    公务早就交待完毕了,郑收拖了几天,吃了县令、县丞的送行宴后才不情不愿地动身,只带着来时的车乘,拉着一车行李,几个女婢仆役离职。

    来到城门边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这里挤满了人,大多是以利咸为首的尉署官吏,还有怒、乐等各曹吏员也等候在此。

    郑收还以为这些人是来送自己的,一时间又惊又喜,然而那些人都在朝西面翘首以盼,直到郑收的车马接近后,他们才恍然发觉,连忙回身行礼。

    “吾等在此等着相送郑君。”

    还是利咸机灵,一张口扯了个谎,并掏出了钱袋,笑道:“这是吾等的奉钱,还望郑君今后仕途顺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纷纷掏起了钱袋,临时凑了些奉钱来,多的三四百钱,少的只有百钱,郑收有些不好受,总感觉这像是施舍。

    这些人里,黑夫的旧部几乎一个不少,还拥着迎接用的慧,也就是扫帚,以示扫榻相迎之意。

    郑收哪还能不明白?这些人不是来送他的,而是来迎接安陆新左尉的。

    有人走就有人来,除了郑收被调走外,在郡里任职的左兵曹史黑夫,则被调到安陆县,担任左尉……

    好巧不巧,郑收离开的这天,恰恰是黑夫到职的日子,一打听,利咸等人说,黑夫已经到北郊乡了,很快就会抵达县城。

    “郑君不再等等?”利咸如此问道。

    “不了,该交接的事我都交待汝等了,任状要我七月前必须上任,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再不能耽误。”

    郑收也不想多留了,让车夫加快了速度离开安陆,而且不走去郡城的大路,而是改走西南的另一条路,好避免中途遇上黑夫,两相尴尬。

    回首看着那些拥彗翘首的旧部们,对比自己无人相送的寒酸,以及黑夫即将受到的热烈欢迎,郑收心里的酸楚就别提了,他只能暗暗想道:“有靠山就是不一样!”

    很显然,除了贬斥外,他被调走还是为了给黑夫腾位置,郡尉李由是铁了心要让黑夫独擅安陆兵权了。

    安陆右尉的缺职还要隔几个月才能补上,这之前,安陆的兵、贼之事皆决于黑夫……

    如此一想,郑收的心里竟好过了一点。

    “郧氏倒台后,黑夫的旧部们有军功爵位,俨然掌握了县尉官署实权,在乡、亭之中也颇有影响。嘿!才死了郧半县,又来个黑半县!这当口上我被调走,避开其锋芒,免做其傀儡,其实也不算坏事!”

    ……

    郑收离开后半个时辰,黑夫果然到了,因为秦国律令规定,严禁官员带着旧部赴任,在成为郡中长吏前,更是连幕僚都不允许有。于是黑夫依然只带着自己的任状、命数,与御者桑木二人一车离开江陵。

    可等他抵达安陆县北郊乡时,追随的人数就多了,这里的游徼东门豹是他死忠,不由分说,带着一众乡亭亭卒在县界上候着,又借口去县城里办公,带着几个人,一路护送。

    东门豹让手下的乡亭亭卒在车乘左右前呼后拥,还振振有词地说道:“新官上任,正要让县中众人见识威风的时候,岂能弱了声势?”

    “当然。”他又裂开嘴地补充道:“亭长的威风和声名,经过这两年种种事,县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边说,他还亲自为黑夫牵着马辔,犹如马前卒,黑夫则斥他道:“阿豹,你好歹也是一个乡中有秩,为我牵马,也不怕被人笑话?”

    “在这北郊乡,谁敢笑话乃公!”

    东门豹性情还是那样,他一扬眉毛,扫视路旁对他指指点点的乡民,众人立刻缄默,装作没事人似的走了。看得出来,东门豹做了半年游徼,已经到了令乡中畏惧的程度。

    一个月前黑夫奉命来缉捕郧满,来的急走的也急,只跟东门豹打了个照面,所以东门豹憋了好多话,接下来的路上便大肆吹嘘起自己来。

    “我初到北郊乡时,当地的乡豪还妄图欺我,我便按照亭长交待的法子,先剿盗贼,抓游手好闲之辈,依法杀了几个人立威,于是乡豪们便知道我不是好相与的,对我不敢怠慢了。”

    对话中,黑夫还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东门豹的妻,又有孕了,不知除了那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女儿外,能否为他诞下一子来……

    杨柳、稻田、满是荷花的池塘渐渐被甩在身后,等来到县城边上时,黑夫又受到了更胜北郊的热情欢迎!

    一个学室弟子被众人推到最前面,正是惊,上次黑夫回来,甚至没赶上见弟弟一面,听说黑夫要回安陆做官,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了,上来便笑道:“仲兄,可将你等来了!”

    这时候,后方众人也纷纷躬身行礼,更有一人从人群中挤出,双手拥慧,下拜道:“下吏等恭迎县尉到任!”

    黑夫一看乐了,这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陈百将,陈布。

    说起来,黑夫当年做更卒时的两个百将,宾百将因为与郧满案牵涉甚广,随郧满一起被杀,而陈百将这几年则辗转了一番,从百将调任外县尉史,绕了一圈后,又被调来安陆。

    黑夫下车,扶起陈百将,又与乐、怒、利咸等人见礼,同时笑道:“诸君却是搞错了,我又不是外人,何必拥慧而迎?”

    “拥慧”乃是这年代迎官吏上任的一种礼节,本意是家中要有客人来,主人事先把家里打扫干净,以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虽然手里拿着扫帚但并不扫地,仅仅是做样子,拥慧在前边走边引路,领着官吏入县,犹如亲自扫门待之。

    但黑夫却很有主人的感觉,此番来安陆,犹如游子归乡。

    寒暄一阵后,众人便如众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拥地扈卫着他进入城邑,往官寺而去。一路上,许多熟悉的面孔看到黑夫,皆遥遥作揖,眼神羡慕而又敬佩,面对乡人,黑夫亦不倨傲,一一拱手致意。

    他先去拜见了县令、县丞,而后才抵达了县尉官署,这里早就被利咸安排着众人收拾得焕然一新,门厅大开,等待新主人了。

    入门后,但见一切如旧,包括庭院里的那棵大枣树,正亭亭玉立,花期将尽。

    过去两年间,黑夫在这里进出过无数次,回想自己初次来这里时,还是小小士伍,正是由陈百将引领,战战兢兢地跽坐下拜。如今,他却是以这里“主人”的身份入住,陈百将反而成了他的下属,一路上都谄媚讨好。两相对比,黑夫不由感慨良多。

    得知黑夫要调任安陆县左尉时,郡里不少人都感到不解,甚至还有人暗暗笑话他。

    因为左兵曹史这职位比两百石,虽是佐吏,却也是郡官,位低而权重,而且还常伴郡尉身边。

    而县左尉尉职秩比四百石,看似升职,可若是兵曹史奉郡命来县上巡视,县尉还得赔礼相待呢!

    打个比方,黑夫记得前世看《三国演义》时,说到平黄巾之乱后,刘备因功除授安喜县尉,正好碰上督邮行部至县,刘备便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而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由此引出了张飞怒鞭督邮的故事……

    秦汉制度相似,秦国虽无督邮,可其级别和兵曹史相当,都是百石、比两百石的郡吏,位低而权重,对县尉手指顾盼也算寻常。所以在江陵城许多人眼中,宁为百石书佐郡吏,也不愿做三四百石的有秩县左尉。

    不过,县尉也有兵曹史没有的东西,比如乡人旧部的热情欢迎,拥有自己办公的独立官署。

    “还有实打实的兵权!以及训练家乡子弟兵的机会!”

    发生在夷道的那场守城战,让黑夫明白了,战场上,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才靠得住,而在这个乡党观念极重的时代,最值得信赖依仗的,在紧要关头能与你休戚与共,不离不弃的,还是家乡子弟。

    抵达正堂后,利咸等尉史按照规程,奉上了象征安陆县兵权的鎏铜木虎符。

    跟郡守、郡尉临时交给他,事后立刻要奉还的虎符不同,此物他只要在任一日,便可一直持有!

    握着这虎符,在身后旧部属吏的簇拥下,来到这个时代后,黑夫终于第一次有了将“权力”这东西,握在手心的感觉!

    虽然这权力很小,命令不出百里之地,能训练的兵卒也不过千余,还得奉秦律行事。但对于黑夫而言,却像是在纷乱世事里,原本彷徨无助的人,抓住了一柄利刃。

    自此之后,他不但可以做别人刀,自己手中亦有刀!

    这种久违的安全感是极其美妙的,黑夫像是尝到了鲜血的鲨鱼,握住了它就不愿意放开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难怪他们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第247章 三马

    游子归乡,上任安陆县尉后,黑夫别的事还没来得及做,先吃了两顿筵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一顿是安陆县令、县丞宴请他的,这是一场公宴,就在县令府邸中举行。在座的也仅是安陆的“三巨头”,县令雍何坐主席,黑夫与县丞分别居左右,其中右边是上席。黑夫进门后就一副晚辈的姿态,说县丞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职高,便请他居右。

    说起来,秦国的郡、县就在这点上有所不同,郡上是郡守为长,郡尉次之,郡丞只是六百石吏,与守、尉的级别差远了,但在县上,却是县丞比县尉稍高……

    官婢们托着食盒鱼贯而入,为三人布食,县令家的女乐也弹琴吹笙,轻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一年多前那个没啥见识的户牖游徼了,在郡里做吏,各种“上流社会”的场合都参与了不少,甚至在郡守府中饮宴过,如今也能学得举止有礼,言谈也颇为得体,让县令和县丞一改对他“武夫”的固有印象。

    秦国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民间严禁群饮,可当你爵位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寻常了,前提是要足够有钱,因为秦国酒价依然是很贵的。

    饭食饮酒之余,三人也在说些闲话,无非是县令、县丞夸赞黑夫的少年有为,是他们为官这十数年来,见过最年轻的县尉,并说早已看出他是一柄锋利的锥子,一入郡尉囊中,便脱颖而出!

    待到这场例行的宴飨即将结束时,县令雍何将黑夫、县丞带到了庭院里,拍了拍手掌,便有人赶着一辆车马来到了宽敞的院中……

    “但凡是令、长、丞、尉,均有专用的车驾,由厩苑供应,我便让人挑了一辆新车,县尉你看看,可还满意?”

    “多谢县令!”

    这种小事让厩吏做就行了,何必亲自安排?黑夫哪还不知道这是县令在向他示好?连忙道谢。

    不过却发现,这辆车有些不一样,他见过郡守是驷马架辕的车,而自己先前的车是两马架辕,却唯独没见过三马架辕的,黑红黄三匹马,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挤在一起……

    见黑夫面露疑惑,县令雍何便乘机捋着胡须笑道:“《小戎》有言,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骊是骖……这三马所驾的车乘,就好比是安陆县!而吾等三人,就好似这三匹马啊!”

    他指了指中间的红马:“县令,大者六百石,小者四百石。皆掌治民,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上计于所属之郡。县令为县中诸吏之长,所以,这中间的服马就好比是我……”

    接着又点了点左右的黑黄二马。

    “丞署文书,典知仓狱。尉主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在贼事之外,还要掌兵。这左右两匹骖马,就好比二君!”

    雍何肚子里是有点墨水的,一番借《秦风》的比喻说得极妙,又不落俗套,让黑夫对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县令不简单啊!

    诚如他所言,秦国县一级的权力结构,的确像是三马驾辕,县令、丞、尉,职权看似分开,却也有不少交集。

    雍何语重心长地说道:“车舆需要三马相互合作才稳稳行驶,若是一马欲前,一马欲后,一马又欲左,则车舆就要寸步难行,甚至会掉到沟壑里。安陆这辆车虽不大,却也载着上百里土地,数万生民,二君,吾等也需要精诚合作才行!”

    说到这里,雍何言下之意便明白了,是希望黑夫能与他们步调一致。

    黑夫的目标是练兵,也需要令、丞协助,便立刻拱手道:“黑夫出身低微,又是晚辈,今后在县中诸事,还要县令、县丞多多指点才是!”

    黑夫表明了态度,县令、县丞都不由松了口气,他们就怕黑夫太过年轻,喜欢胡来,仗着郡上有靠山,便在县里特立独行,见他如此沉稳,深蕴官场之道,便放下心来,宴飨再度变得欢快起来。

    不过席间黑夫却也在思索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说县政如车,县吏如马,那么将六辔握在手中,控制其方向的,又是谁呢?”

    郡守?秦王?还是秦律本身?

    ……

    搞定了上司同僚后,还要重新将分开半年的下属们聚拢在自己麾下,于是到了次日,黑夫亦在自己的县尉府邸中举办了一场宴飨,邀请的都是他的旧部,除了弟弟惊外,还有利咸、小陶、东门豹、季婴几人。

    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客套,便杂坐成一堆,众人久不相见,欢然道故,并在席上传示黑夫的官印……

    黑夫如今是“比四百石”,他的印便从百石青绀绶改为黄绶,众人都如捧珠玉般小心翼翼地传示,艳羡不已。

    这是对权力的敬畏羡慕,不过众人也觉得,这颗官印里,有他们的一份苦劳。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有意无意地,开始当着黑夫的面,显示自己做过的事来。

    “这半年里真是不容易啊。”

    季婴虽然还是瘦巴巴的,但他新婚燕尔,日子也过的不错,面色渐渐饱满红润了起来,开始诉说过去半年里,他利用做乡邮吏的机会,悄悄拆了不少郧氏子弟夹在公文里的私信,找出了不少郧氏子弟的黑料。

    黑夫一笑:“我记得在湖阳亭时,还差点拆了一封匿名投书。”

    众人皆大笑起来。

    “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

    季婴喜欢吹牛,连忙说道:“如今已能做到拆了信牍,再重新复原,别人也看不出破绽的程度!”

    说着他还表演了一番,找来了一封黑夫没来得及拆的公文,在观察了上面的印泥后,竟用萝卜当场刻了一枚,再娴熟地拆开扎信的缄绳,查看里面的内容后,又重新复原,那缄绳上新做的红字印泥竟能以假乱真,看得黑夫的弟弟惊目瞪口呆……

    “你这只是小技。”

    东门豹一脸不屑:“郧满有几个庄园在北郊乡,那里有数十宾客,亭长将郧满缉捕后,那些宾客试图作乱,是我带着乡亭亭卒、当地百姓,和小陶带着的县兵一起把庄园围了,一番厮杀后才平定此乱的……小陶,你倒是说句话啊!”

    小陶依旧话少,只是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要……要论出力最多,还……当数利君。”

    对这点,所有人都没有异议,黑夫不在时,是利咸负责统筹他们,为了扳倒郧满而团结一致,没有成为一盘散沙,在那几天里,又是利咸设计将郧满诱骗到了官寺,将其擒获。

    于是黑夫便让在场众人,一同敬利咸一盏酒!

    利咸苦笑道:“那一起案子里,我还诱骗了利氏族长,如今不被族人唾弃,已很满足了,哪敢居功?”

    他朝黑夫回敬道:“若无县尉在郡中查出了郧满的大罪,吾等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罪,可扳不倒他。如今亭长归来,并得县尉之位,吾等这半年的谋划便没有白费。”

    “不错。”

    东门豹亦道:“从今以后,安陆县尉官署,便是县尉说了算了,吾等的好日子也终于要到了!我今后不必再像之前那么小心翼翼,怕被郧氏抓住把柄了罢?”

    季婴亦鼓动道:“县尉何时去行县?正好带上吾等,好好摆摆威风!”

    “我来安陆任县尉,可不是为了休憩和炫耀的。”

    黑夫放下了杯盏,严肃地说道:“此番赴任,是要将安陆千余子弟,训练成一支劲旅!二三子恐怕还不知晓罢,待到秋收之后,秦国和楚国,便又要开战了!”

    除了利咸之外,其他人都有些惊讶,而后面面相觑。

    “又要打仗了?”

    他们随后才反应过来,参差不齐地拱手道:“吾等一定尽力协助县尉练兵!”

    一片应和声中,黑夫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那就是众人言谈举止中,对战争似乎没有过去的积极性了,反而透露着一股得志和满足感……

    “离开军队才半年,这些家伙就开始懈怠了?”

    黑夫有些不豫,但随即又反应过来。

    “安于现状,这才是正常的吧!”

    毕竟只是一群县乡之人,没有受过好的教育,也没有太高的见识,和两年前离开安陆时,大伙一穷二白,大多数人没有爵位不同,大家都在战争里升官发财。如今郧满这个宿怨仇人也被干掉,他们便陷入一种失去了目标的状态,甚至会有“这辈子已经足够”的感觉,只想着在家乡作威作福,变成另一个郧氏集团了。

    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众人更谈不上多高的积极性,也对啊,既然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去豁出命厮杀呢?他们纵然不是燕雀,也顶多是县乡里的青首野鸭,黑夫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有鸿鹄之志!

    自己的亲信心腹都如此,还谈什么练出一支精兵劲旅来?

    于是黑夫思索片刻后,忽然笑道:“真是许久未与二三子畅谈了,难得相聚于此,今日便要说个尽兴!”

    “当年吾等出身微末,常受冻饿之苦,或为生计奔忙,或求免死于沟壑,如今吾等都是秦吏,得到了爵位,家财虽然不多,却也够妻子富足,既然没了那些生计之扰,我想听听看,汝等接下来的打算和志向。“

    言罢,他赫然起身,用当年在军队里的命令语气道:“众人,皆在此各言己志!”

第248章 言志

    “言志?”

    众人面面相觑,都你推我我推你,却没有谁冒头先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索性直接点名,朝坐在自己一旁的惊道:“吾弟,你先来说说自己的志向!”

    “我?”

    惊还以为今天自己看热闹就行,岂料黑夫却点了他,被众人目光看着,18岁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我的志向……就是从学室出师,然后,然后与阎氏淑女完婚!”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一阵笑声。

    黑夫亦无奈地摇头,但也不怪弟弟,惊本是个普通的没有什么才干的里闾少年,从进入学室,到与阎诤家联姻,这几年里一切都是黑夫安排好的。惊应付陌生的环境和学识已经殚精竭虑,很难产生其他的追求。

    “这不叫志向。”

    黑夫纠正道:”而是你一两年内便轻易得到的,你且想想,在这之后,你有何想做的事?”

    惊冥思苦想后,朝黑夫拱手道:“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求今后能追随兄长,用自己这几年的所学,为兄长出力!”

    黑夫对自己弟弟要求也不高,这便足够了,他又指向惊下首东门豹:“阿豹,你呢!”

    “我的志向……”

    东门豹酒喝的有点多,被黑夫一问,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生子!”

    “哈哈哈哈!”

    这志向真是言简意赅,众人憋不住了,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又想起东门豹之前念叨了一整年,还给儿子取好名,回家却发现生了一双女儿的表情了。

    东门豹憋红了脸,骂道:“笑什么笑!我父死的早,家里就我一个独子,在战场上拼命才挣到的爵位,若是无子继承,那岂不一代人就没了?”

    众人也不笑话他了,因为东门豹的担忧是正常的。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秦国,有子无子不但关乎养老,还关系到爵位传承。

    秦国专门有一个《置后律》,相当于这时代的“继承法”,规定爵位、财产继承。

    在财产上,成年男性死了,第一顺序继承人是儿子,如有数个儿子则嫡长子优先。当没有儿子时,才轮到死者的父母,妻室也可作为继承人,顺序排在丈夫的父母之后,最后才能排到死者之女……

    但爵位,就仅限于儿子或者同母同居的兄弟了。

    这种严格的规定,还导致了一些奇异的案件。因为爵位继承事务,也是归郡尉、县尉官署管的,所以黑夫做兵曹左史时,经手过一起案子:

    江陵城内,有位不更是先天性功能障碍,“不能行人伦”。当然也就没有儿子,于是他便想了个主意,让其妻与远方叔伯生子,冒充成自己的儿子,结果这件事被邻居告发,于是参与者都受到严惩,爵位也削了……

    除此之外,为了保住爵位,抱养亲戚孩子冒充的例子数不胜数。所以官府在界定继承人身份时特别严格,必须经过里典、伍老、同伍五人以上担保,方可成立,还规定,曾犯过“耐”以上罪者,及自杀者的后代无资格继承爵位……

    如此一来,楚国的自杀率高居七国之首,秦的自杀率却位列末尾。

    东门豹现已二十六七,年纪也不小了,当然不想落到无后的地步,把这说成是“志向”,也未尝不可。

    至于仕途上,东门豹对如今担任的乡游徼十分满意,带着亭卒们舞刀弄剑,又能摆威风,俸禄也不低,黑夫听罢也没说什么,敬酒让他继续努力耕耘……

    接下来,就轮到了小陶。

    当年,小陶的家境是众人里面最差了,真个家徒四壁,一点余粮都没有,差点沦为佣耕者,还有个半残废的父亲。现如今,他已是不更,担任屯长,手下五十把弓弩,受人尊敬。家也从偏僻的小里闾搬到了县城,对这个能吃饱饭就满足的少年而言,这种生活已经是过去难以企及的了。

    “陶……陶能有今日,已……已对县尉感激涕零,只求全力辅佐县尉练兵,不敢,不敢再有更多奢望!”

    他天生口吃,在仕途上会受到很大限制,兢兢业业做好眼前的工作便已满足,亦无太大志向。

    黑夫点了点头,看向了季婴,这厮竟然没有嬉皮笑脸,而是难得正经了一回。

    他想了想道:“还记得当年与县尉初识时,是在云梦泽畔的一家客舍,当时喜君也在那。客舍舍人带着女儿,以梁肉供应喜君,吾等却仅有温汤。我当时就十分艳羡,不过也只是想吃上一口肉,还期盼有女子侍奉而已……”

    “但现如今!”

    季婴自豪地说道:“我掌管一乡邮传,每天都能吃上肉食,还娶了新妇,爵位已到簪袅,距离大夫爵也不远了!我的志向,就是到喜君年纪时,能得到大夫爵!让人尊崇我一声季婴大夫!”

    没想到,众人里才干最少的季婴,却是志向较大的,黑夫不由为他击节而赞!

    这时候,就只剩下利咸。

    利咸可以说是前途最光明的一个,他如今是簪袅,担任尉史,随着利氏族长死去,许多为吏的族人被黜免,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利氏里任职最高的人。加上有“挽救”利平妻儿之实,所以利氏族人非但不恨他,竟渐渐以他为首,再过些年,或可成为利氏的新族长……

    黑夫亦有些好奇,这个有能力的人,又会有怎样的志向呢?

    换了平日,利咸肯定会三缄其口,但今日众人重聚,饮至酒酣,又听方才几人言志,这会也有些跃跃欲试,便朝黑夫拱手道:“我若说了,还望县尉勿怪,亦望二三子勿要笑话!”

    “众人彼此相知,闲谈而已,何罪之有?但言无妨!”黑夫让他大着胆子说出来!

    “那我便说了。”

    利咸朝黑夫作揖,抬起头时目光炯炯。

    “在死之前,我希望能得到县尉如今的地位!”

    ……

    众人一阵缄默,而后都笑了起来,东门豹还拍着利咸,打趣道:“利咸,觊觎县尉的位置,你好大的胆子啊!”

    利咸正欲解释,黑夫却不怒反喜:“利咸这志向不错,以你的才干,假以时日,一县之尉完全不在话下!”

    利咸大受鼓舞:“借县尉吉言!”

    听了大伙的志向,黑夫算是摸透他们现在的状态了,像惊、小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就想跟着黑夫,做他助力。像东门豹,这个过去最热衷立功的人,在残酷的厮杀过后,比较满足于现状,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想必不太想像过去那样拼命了。

    季婴和利咸倒是有各自的目标,一个是做到大夫爵,一个则是想能成为县尉,尚有继续奋斗的理由。

    不过,除利咸稍有野心外,总体而言,众人皆是黔首之志。归纳起来,依然脱不出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记得前世学过一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讲的是孔子问众弟子志向。”

    “子路说自己想要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让百姓有保护国家的勇气。冉有愿治理一个方数十里的邦邑,让百姓富足。公西华欲主持祭祀和会盟的礼仪工作,这算是儒者的老本行。”

    黑夫初读这篇文章时还没什么感觉,如今才发现,孔子的弟子们志向虽不尽相同,却都到了“修身齐家治国”的层面,志向里包含了个人追求,也有出世立功的期盼。

    这就是黔首之志与士之志的差距,不过稍微想想就释然了。光武帝刘秀在世道没乱时,也只想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还被其兄长笑话呢!

    黑夫在那思索,众人却继续道:“若是共敖在此,他又会有怎样的志向?”

    共敖虽是鄢县人,但也是黑夫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员,众人做了一年袍泽,许久不见,还有些想念。

    “那厮若在……”

    季婴猜测道:“他肯定会鼻孔朝天,说自己看不起任何官职!”

    大伙都笑了,这时候,一旁听了许久的惊突然问黑夫道:”兄长,吾等皆已言志,你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止住了话语,目光齐齐看向黑夫,他们也很想知道。

    利咸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去年吾等北上服役时,卜乘给县尉算了一卦,当时说,县尉他日定为郡守,县尉也说,做一郡守是自己的志向……”

    “江河以形势而偏移,人的志向也会随眼界和见识而变的。”

    黑夫饮了一口酒,笑道:“经历了灭魏攻楚之战,在中原淮北走了一遭,又入郡城半载,我的志向,已大为不同了!”

    众人精神一振,都想听黑夫说说看。

    瞧着他们期盼好奇的眼神,黑夫知道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他今日让众人言志,除了要摸清手下们目前的状态外,还想重新激发起他们立功逐利的念头!

    孤身一人在这时代是走不远的,黑夫的身侧,需要有人一直追随!

    是时候吹个牛了,不管是真是假,先把他们从温柔乡里吓醒再说!

    于是黑夫便道:”我在郡府时,因为自己没有姓氏,没少受豪长官宦子弟的笑话。“

    “有人建议我随便编一个,有人则怂恿我在南郡这片土地上建立过的诸侯、卿大夫里,找一个虚假的祖先,用其姓氏装裱自己,掩盖我家八代都是野人、庶民的过往。”

    黑夫遇到的事,惊、季婴、豹、小陶都经历过,他们和黑夫一样,是连无姓无氏的黔首出身,做吏后没少受笑话。

    “我也曾犹豫,直到有一天,一位小女子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猛然醒悟!”

    上巳节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黑夫道:“她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氏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古代的诸侯、卿、大夫立功受封后,便以封地为氏,比如这安陆曾是古郧国,这才有了郧氏……”

    “现如今,早就不是封邦建国的年代了,秦国也非亲亲尊尊之国,不再看祖辈出身,而是究军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见功而行赏,因能而授官。所以,我当以自己亲手立下的功勋为荣,不必以无氏为耻!”

    “说得好!”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得激动万分,真是说出了他们这些起于微末者的心声了,时代不同了,自己用血汗挣来的功爵,难道就比不上生下来就继承的姓氏?哪怕是身为利氏旁支的利咸,也深以为然。

    黑夫等众人欢呼完了,才又道:“不过,我还是想为自己挣一个氏,毕竟总是黑夫公大夫、黑夫县尉的喊也不好听。正好在秦国,依然有这样的机会!”

    众人皆一脸茫然,唯独利咸面色微变,已经猜到了黑夫的意思。

    “没错。”

    黑夫又饮一盅,掷杯大笑道:“我已不想只做什么郡守了,我如今的志向,是有朝一日,能立功封侯!且不是关内侯,而是彻侯!由此得到一个食邑封地,到那时,我会以所封之地,来给自己命氏!不攀附任何人,靠我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氏!”

    “我不做别人的孙儿,我要做皇考祖宗!”

    如果说方才黑夫引用郡守之女的话,让众人振奋的话,那他吐露的封侯之志,则着实让在场众人震惊无言了。

    “封侯!”

    小陶结巴了半天没有说出话,崇拜地看着黑夫,只差跪倒在地。

    只想着生个儿子就满足的东门豹张大了嘴,三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这辈子得到大夫爵就心满意足的季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与他在云梦泽畔相遇的“黑夫兄弟”么?

    而一心想做到县尉的利咸,顿时觉得,自己的追求与黑夫的志向相比,恍如云泥!

    “封侯……”

    惊也久久无言,黑夫说的事,已经远超他想象,半响后才喃喃自语道:“这……真能做得到么?”

    “做得到!”

    黑夫扫视在场众人,拍着自己的胸膛道:“无姓无氏,出身黔首士伍的黑夫,会以封侯之赏,向天下人,证明一件事!”

    他心里暗暗道:“陈胜,对不住了”,而后便大声说出了,本就该属于这个事功逐利的大时代,每一个男儿都该有的豪言壮语!

    “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

    遥远的楚国淮北,某个不知名的穷困里闾,一个与黑夫弟弟惊差不多大的楚人青年穿着破烂的褐衣,正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地里锄草,劳动辛苦,汗流浃背。

    弯腰干了许久后,他突然放下了农具,露出了一丝苦闷之色。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农事辛苦,更何况,这田地还不是陈胜自己的,去年因阳城沦为战场,陈胜不得已迁出了故乡,在淮北辗转求食。

    他与宗族走散,只能沦落到为人佣耕卖力的地步,好歹在这儿安顿了下来,但不论寒暑,鸡鸣刚过就被喊起来干活,每顿饭只有点稀粥和臭酱。

    屈辱,不甘,萦绕在这个自命不凡,却失去了一切的青年心头。

    当与一起佣耕的农夫们在垄上休憩时,大伙儿喝着浑浊的水,也在谈论秋收后的事,大多都是混吃等死,过一日算一日,并没有半点提起的志向。

    陈胜听在耳中,突然间怅然若失,猛地起身对众人说道:“苟富贵,无相忘!”

    众人默然良久,而后爆发了一阵轻蔑的哄笑。

    “陈胜,你我皆为佣耕之人,不饿死便算好了,何谈富贵也?”

    陈胜受辱,涨红了脸,他别过身,在佣耕者们的嘲弄中,走到了田地中央,看向了西方天空上飞过的鸿雁,只感觉无比的孤独,长太息道:

    “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第249章 有种无种

    是夜,众人告退后,看着筵席上的杯盘狼藉,黑夫露出了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众人离开时的模样,应是被我这通豪言震到了吧……”

    “兄长,不止是他们,我也还沉浸在兄长的话里,这会还未缓过神来。”一旁的惊说道。

    他抬头看向黑夫,眼睛里有一丝不安:“仲兄,公侯将相,当真不是天生就注定的么?为何从小到大,总有人跟我说,天生贵胄?”

    惊依然有些迟疑,因为在被楚国统治了数百年的南郡,血统论是很流行的。

    历代楚王都号称祝融血脉,其氏的金文写法,并不是后世的“熊”,而是“”(yǎn),其象形含义是以苞茅缩酒祭天,一股子天命神授的意味。自从楚武王后,五百年间,非王族出身的令尹只有两个,其中之一的吴起,还因为想废止楚国的封君世袭制度,打压世卿,遭到了群起而攻之,未得善终。

    于是,这种“天生贵胄”的想法,在南郡民间仍很流行。

    面对弟弟的疑虑,黑夫反问他了一句:“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故事,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这些人,难道天生就是贤相?还不是出身低微!”

    “此外,郧氏也出身高贵,是古郧国的后代,可如今郧满何在?我出身卑微,与你同母所生,一度也是黔首士伍,不名一文,我如今又坐在什么位置上?”

    这么一想,黑夫只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励志的典型啊,光论出身的话,竟比刘邦、陈胜还要丝!

    幸甚,他没有落到商周,也没有落到春秋,而是来到了战国之末。

    中国的历史,可以分为“有种”的世卿世禄时代,与“无种”的帝国官僚时代。前者出身优于能力,后者能力优于出身。这两个时代,正好以战国、秦、汉作为分界点,黑夫他们就站在变动的世势里。

    战国的兵戈战火,已经撕裂了春秋时世卿世禄的高墙,公族落,士人起,出身低微的文士、武士、策士们,出入各国朝堂,位列卿相,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口号,也被堂而皇之地喊出来。

    与继续走世袭老路的楚不同,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这就是说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军功是接受爵禄赏赐的最必要条件。

    此外,“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这是取消宗室贵族所享有的世袭特权,他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仅凭血缘关系,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和爵位封邑。据说,就连秦王政的弟弟成,最初都没有封爵,靠了出使韩国,为秦得到了不少土地城邑,才成为封君。

    从有种到无种,经历了漫长的铺垫,绝不是陈胜一句话才喊出来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最大的功绩,是把万世一系的帝王也掀下了神坛。

    黑夫现在可不敢这么喊,那可是造反哩,巧妙地改一下,让它和军功爵制度结合就好。

    一个人的成绩是做出来,不是天生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改变不平等的命运!

    话虽如此,但在秦国,一般的黔首士伍,即便撞了大运一路斩首升爵,顶多能成为公乘,之后就很难升上去了。这是一个阶级流动的天花板,在黑夫之前,不知有多少人一头撞到上面,头破血流。

    因为五大夫以上,便相当于“卿”,开始单独录籍贯。

    但黑夫却扬言,说自己要突破这个天花板,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封侯!得氏!

    这壮志豪言,让在场的利咸、东门豹、季婴、小陶猛醒,让他们头皮发麻,感觉自己的眼前,被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众人不敢有相同的志向,但也明白,黑夫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们这些追随者,当然也不会少了好处。

    大夫?县尉?或许有希望更进一步呢!

    于是,在回去的次日,原本懒懒散散的众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东门豹不再整天嚷嚷着抱儿子了,回到乡里后,他翻出了许久未练的手戟,一板一眼地比划了起来。

    小陶亦抓紧了对弓弩材官的训练,他一下子找到了目标:尽全力辅佐黑夫!

    季婴亦把“做大夫”的志向,悄悄改成了“做官大夫!”

    利咸则更加勤勉于公务,协助黑夫筹备练兵事宜。

    甚至连肯定赶不上这场战争前毕业的惊,也在回到学室后,拾起枯燥的律令,又一次背诵起来。

    黑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十分满意。

    “刚赴任那天,县令雍何对我说,政为车,吏为马,吾等皆受人驱使。”

    “但在我看来,我的志向亦如车舆,光靠自己是推不动的,众人何尝不是我的驷马呢?在智谋和潜力上,他们当然不能与陈平这种骐骝相比,只是县乡的普通骡马,速度不快,却十分忠诚,听我指使,行得稳当。这些马儿脾气各异,爱好不同,会疲倦,会偷懒,为了不让他们掉队,必须不时鞭策才行!”

    ……

    在鞭策完手下后,黑夫也投入了紧张的安陆县征兵工作中。

    按照郡上的计划,五月份各县拟好征兵名单,六月份在乡、亭进行小规模的队列训练,七月份集中在县城继续整编,使其能识金鼓旗帜,八月份分发兵器,进行战术合练……

    然而六月时,安陆县出了大案子,地方秩序有些混乱,征兵工作也受到了延误,眼下的进度比计划慢了许多。

    黑夫让利咸将拟好的征兵名单给自己过目,秦国是普遍征兵制,17岁成年后便要被录入籍贯,随时准备应征!

    17到20岁的青年人主要服徭役,即修墙筑路、运输粮食等,黑夫在县里干过修墙垣的活,上次也被拉去押送刑徒,在灭魏时是辎重部队,靠了关系才混进作战部队。

    而到了20岁后,就是“壮”了,要继续做戍卒和正卒。一年在本郡的地方部队,也就是郡兵,一年在边疆或中央卫戍部队。

    当然,南郡的大多数人都没机会去咸阳,直接就近驻防,反正南郡本身就是边地。正是在这两年的军旅生活中,纪律松散的黔首,被军法训练成秩序井然的兵卒,有了队列观念,和识别金鼓的能力,听说要打仗时,也不会露出畏惧之色,而是会闻战而喜。

    等常备军服役完成后,所有适龄青年便转入预备役,除了每年仍在郡县服一月徭役外,一旦有战事爆发,被点中了名,就要立刻应征入伍。一直到56岁(有爵位者)或60岁(无爵位者)才免除服役。

    不同于上次灭楚之战,秦国有些仓促随意的征兵,这一次,整个南郡都严格依照《戍律》开展今夏征兵工作。

    利咸的确是个干吏,将县尉官署的一切都摸得熟悉,他奉上简牍道:“县尉,安陆县有县邑一,户一千余,还有三个乡,北郊乡、云梦乡、水乡,三乡共三十个亭,每亭有五到十个里不等。”

    “按照往年征兵旧例,会每个里出一伍兵,由伍老或里典任伍长、什长;两个亭则合一起出兵五十人,挑出一位亭长任屯长,再由一位应征的县吏做百将。如此一来,则百、屯、什、伍皆由相互熟识的乡党组成!”

    这就是全民皆兵,古典军国主义的秦国!和平时期的基层组织,到了战时,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军队建制,根据被征召者的爵位不同,便在军中担任不同的职务……

    如此算来,光是三个乡,就能出兵近千,再加上县城所征兵卒,当有千余人,已经达到了李由要求的人数。

    他们会被编成一率,由黑夫这个县尉做率长,其下有两个五百主,一个短兵亲卫百将,以及医护急救之士等辎重后勤人员。

    黑夫暗暗想道:“说起来,日后陈胜吴广参加的九百人戍守渔阳,也是两个县组成的一率吧?二人还当了屯长,而那两个被杀的军官,其实就是县尉!”

    黑夫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提前出现,所以他让利咸,仔细厘定名单,优先征召有产者,不要让无产的闾左之徒参军!恶少年和轻侠,这是军队里的不稳定因素。

    “我要一支安陆良家子弟组成的精兵!商贾、百工则编入辎重队伍中!”

    他如此安排道:“各乡、亭务必在七月初一前完成征兵,在乡、亭训练一旬,编好行伍,待七月十日,便带着所有人,来县城集结!”

    而在各乡应征兵卒即将云集县城,接受黑县尉训练时,黑夫也在张罗一件私事。

    搬家!

    郡守腾在行县时,曾大赞堆肥沤肥之法大大提高了南郡的粮食产量,于国于民都有大功,于是,就在黑夫终于以“医护急救之建言”被拜爵为公大夫的同时,他的伯兄衷,也得到了郡上的赏赐,从上造被拜为簪袅……

    不仅是爵位高了,衷还被征辟入安陆县城做田佐吏,作为田啬夫的副手,相当于后世的“县农业局副局长”,六月底就要来上任。

    如此一来,他们家兄弟三人都在县城了,总不能剩母亲一个人在家吧?于是乎,黑夫和衷、惊,还有母亲商量一番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家搬到安陆县城来!

    黑夫在县令处办好户籍手续,乘着休沐时回了趟老家,遥遥望见云梦乡夕阳里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黑夫竟有些一丝不舍,家里那破缝的旧门,渐渐老去的黄犬,每一块砖瓦,处处都有家的温馨。

    但终究还是要走,他的家人和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黑夫前进的脚步而移动。

    到了次日,或租或借的七八辆牛车,拉着各种母亲舍不得扔的家当出发,往县城驶去,站在夕阳里外,一边应付着乡亲们的恭喜祝贺,黑夫心里闪过一个促狭的念头。

    “从今以后,我家也是城镇户口了!”

第250章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从商鞅变法起,与军功爵相匹配,秦国就实行“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的制度,称之为”名田宅“制,也就是根据不同的爵位,占有不同的土地和房宅、奴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中,黑夫作为第7级的“公大夫”,可以占有9顷田,9宅。

    1宅为30步见方,秦国一步约为1.3米,九宅便是一万多平米的宅基地,将近三十秦亩,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家的“五亩之宅”。

    这么大的房宅,从头开始盖起码要一年半载,好在近来安陆县最缺的,就是空房子。

    郧氏在安陆立足数百年,庄园屋舍到处都是,郧满倒台后,这些不动产统统被查抄归公,位于县城内的主宅被官府征用,而位于城郊的一处庄园,大小正好符合黑夫的标准。

    于是,他们家就鸠占鹊巢,搬了进来……

    这座庄园矗立在县城东郊一片膏腴田地之中,远远能看见其高屋建瓴的黄黑轮廓,黄色的是墙垣,黑色的是屋瓦。

    “这片田地,便是要换给我家的田了。”

    衷已过三旬,蓄起了长长的胡须,穿着一身田佐吏的官服,虽然模样还是那么和蔼,言谈举止间,却已有了点官样。

    他和黑夫共乘一车,途径这片水稻刚刚扬花的田地时,便指着这片广袤的水田如是说,田里的水稻才刚刚结穗,距离收割还有月余时间。

    在法律上,衷和黑夫已经分家,但只要税赋交两份,兄弟二人是不是住在一起,倒也不会被深究。

    眼前这片田地,同样是本属于郧氏的,按照名田宅制,黑夫可拥有的九百亩田地,衷则是三百亩,若再加上黑夫帮惊“纳粟拜爵”得到的公士爵位,则有13顷之多,妥妥的大地主了。

    “不过今年地里的收成,还是要归官府,收入县仓,从明年一月开始,才正式划归我家。”

    同理,他们家在夕阳里的田,也可以用到明年,除了水稻粟米外,黑夫还在那种了百亩甘蔗没收呢!

    不过黑夫已经不太在意了,因为去江陵城这半年,他没少托人在当年楚国王族的各种宫室苑囿里寻找种植的甘蔗。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他找到了几亩相对较甜的黑皮甘蔗,不愧是当年专供楚王庖厨榨汁用的,比自家种的品种更优。

    黑夫打算等明年,就请人帮忙移栽过来,在家边大面积种植这种经济作物,再让姑母家那个会做饴糖的的儿子在附近设个红糖作坊,这或许会成为今后他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眼看家业越来越大,但要用到钱的地方也变多了,光指望俸禄赏钱是不行的。

    从官道拐下去,沿着田旁能容一辆车行走的小路走了半里,就抵达了庄前。这是一处三进式的庭院,在黑夫看来,比起郡守、郡尉的宅邸,算什么?就连魏地阳武县的张宅,都比这大一倍好吧!

    但在他很少离开夕阳里的母亲、伯嫂和侄儿侄女看来,已经是“豪宅”了!

    黑夫之前来看过一圈,便带着家人走进望山式的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四层高的望楼,楼顶是四面出挑的哨亭,亭上内置鼓,当为打更报警之用。

    “这是用来警戒盗贼。”

    他笑道:“不过我想,这方圆百里之内,怕是没有哪个盗贼敢来侵犯县尉的宅院。”

    再往前,就是二门,二门亦建有相对的两座三层角楼,既可远望,也可从中射箭、开弩。

    黑夫瞧着这些建筑不由嘿然,郧满的确是将自家庄园打造得像一座城塞啊,幸好那天利咸设计将其诱擒,不然官府强攻起各处庄园来也要付出不少死伤。

    进了二门,就到达一个纵向主院,正面是一座朝南开敞的厅堂,众人进去以后,发现里面窗户四开,空空如也,十分敞亮。

    “这是待客或饮宴之所,里面摆放的青铜灯架、坐榻、案几等都被官府查抄了,还得去工坊里订做一批……”

    黑夫的母亲牵着孙儿孙女,在堂内走着,她们走的很小心,生怕踩坏了光滑的地板,又伸出手抚摸用用上好红漆涂染的粗大柱子,它们顶起了高高的屋宇,而后还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生怕弄脏了似的。

    母亲不由嗟叹道:“这么大这么高的屋子,我别说住,连进都未进过……”

    黑夫忍俊不禁,笑道:“母亲,往后你就要在此常住了,待到我大宴宾客之时,还要请你作为寿星,坐在厅堂正中!”

    母亲连忙摆手,依然有些畏畏缩缩的,只不敢相信这里真的要成为自己的”家“。二儿子近几年飞黄腾达,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们能接受的速度,如今只觉得这是一场幻梦,随时都会醒来。

    正堂东西两侧建庑,堂后便是后院了,首先是一个宽敞的天井,种植树木,安设亭台,并挖掘了一个小池塘。

    “里面有鱼!”

    黑夫的一对侄儿侄女惊喜地跑到池塘边,看着里面的游鱼乌龟,感觉十分有趣。这是供游赏的园林,与园林一墙之隔的,是几个供人居住的小院落,这便是主人的居所了,基本上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个小院,还空出了不少……

    除了主人宴饮居住的前后两院外,这庭院两侧、后方还有许多附属建筑,比如建在东面的厨房、仓楼、水井,那仓楼很高大,足够储粮千石!

    而西面,则是桑林、果园和菜圃。桑有近百株,可以想象,春天里养蚕抽丝,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果园亦有数十棵,有梨、枣、梅等南郡常见的果树,再过个把月就要熟了……

    黑夫便让侄儿侄女过来,给她们讲了”囫囵吞枣“的故事,两个孩子听完捧腹大笑,而后黑夫又问他们,可喜欢这新家?

    “喜欢!”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光是这个宅院本身,就比他们之前生活的乡下里闾都有趣多了,更别说黑夫向他们保证了,来到这以后,就可以远离拾粪等脏活累活了。

    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却不知道,黑夫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开蒙识字的夫子,无忧无虑的玩闹日子不长了……

    另一边,黑夫的母亲、伯嫂则站在果园的另一头,看着那些地畦齐整、设有沟渠的菜圃低声商谈,直到这会,她们才没了在别人家屋子里乱走的陌生感,开始思量要在这里种些什么了。

    “七月正是种冬葵的好时候啊。”母亲蹲下摸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露出了笑。

    经过一个夏天,腐殖质在泥土里蒸腾发酵,新翻的土地呈现肥壮的黑色,散发出泥土好闻的香味。

    除了冬葵外,栽上葱韭,盖上虚土,然后厚厚的盖上瓜藤秸秆,入冬前后,长出的小葱韭菜别提多香了。再把从夕阳里家里带来的一袋雹突(萝卜)种子,撒在地里,用脚踩实,用心施肥,几场雨后,雹突就会长出两瓣子叶,到了深秋,三个儿子和孙子孙女就有绿皮红心,又水又甜的雹突吃了……

    如此想着,她们甚至都要迫不及待地在这里松土播种了,将家附近的空地种满绿油油的蔬菜,让鸡埘猪圈热热闹闹的,这是农村妇女们根本止不住的本能。

    黑夫有些无奈:“母亲过去受到苦太多,来这以后,好好享福就行,想吃什么,可以直接从县城市上买,伯嫂也不必起早贪黑舂米了,让仆役们做就行。”

    衷则笑道:“黑夫,你就让母亲折腾罢,若不如此,她们反而不自在。”

    黑夫只好让两个孩子在果园里玩耍,让母亲伯嫂继续讨论种菜养鸡养猪的事,他自己则和衷往庄园后走去。

    在后院之后,与厨房、粮仓相连的地方,还有一些低矮的建筑,除了马厩、牛圈外,还有些昏暗的土屋,如今都空着,这里是给庄园的奴婢们住的。

    “我知道黑夫不喜使用隶臣妾。”

    衷这几年做了小吏,也长了见识,出入县城田啬夫、仓啬夫宅邸时,也暗暗观察过他们家的经营方式,都记在了心里,便道:“不过这庄园太大,我们一家人可照料不过来,日常清扫、养牛马、蚕桑、舂米,少了二三十人,还真不行,依我看,还是要从人市上买十来个隶臣妾才够用。”

    衷说的有道理,黑夫点了点头,以他兄长、母亲、伯嫂的性情,肯定会待那些隶臣妾好的,观察几年,给其中表现好的人恢复人身自由,再让他们想留的留,想走的走,也算救了他们吧。

    除了购买的隶臣妾外,按照名田宅制,黑夫还可以拥官府分给的有“庶子”九名,也就是仆役九人,好歹能将这个大院子装满。

    衷又道:“除了隶臣妾外,还有几人想要来这庄园里做事……”

    黑夫皱起了眉,秦国虽然不提倡养食客士人,但地方豪长,比如巴郡的寡妇清家,安陆的郧氏、利氏,也常有人来依附,高级的依附者叫“宾客”,是有些本事的文士武士,帮你看家护院,经营庄园。低级的叫“徒附”,其实就是奴仆。

    在南郡还好,在新征服的魏地和燕赵等地,乃至于巴蜀地区,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实属寻常。

    黑夫是比较谨慎的,知道秦王和官府不喜这些,便摇头道:“我暂时不想收纳宾客和徒附……”

    “不是宾客,也不是徒附。”

    衷见黑夫误会了,忙道:“只是一些你的故人,希望能雇佣他们,让他们有机会报恩……”

    “报恩?“

    黑夫有些茫然,衷瞧他这样子,笑道:“吾弟啊,你连自己曾送出去的恩情,也不记得了!走罢,随我去马厩那边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院后的牛马厩处,在这里,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正指挥者来帮忙搬家的黑夫旧部们将牛马车上的物件搬进去,再将牛马一一入厩。

    眼看黑夫兄弟过来,那老头连忙过来作揖:“小人见过县尉!多谢县尉当年解救小女之恩!”

    黑夫一瞧,还真是熟人!

    正是他做亭长时,在盲山里解救的那个女子“鸢”的父亲,驹!

第251章 何以美土疆?

    “我不求多高的雇金,只求能为县尉做事,报答当年未还的恩情……”

    驹本是乡上的厩吏,如今已到了退休的年纪,从乡厩离职,不过他身子还算硬朗,故希望能来为黑夫养牛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县尉如今家大业大,有地千余亩,少不得要购置马匹和耕牛,还望能收下我,不是老朽吹嘘,本县的相马、相牛人里,我也算数一数二!”

    一边说,他还一边显露起自己的本事来,当即走进厩内,掰开牛马的嘴巴,根据其牙齿的生长的磨损情况,准确地将黑夫那六匹马、三头牛的年龄准确地报了出来,连品种也能如数家珍。

    驹的眼睛毒辣,似乎能透过牛马皮、把牛马的肌肉,甚至骨骼看得清清楚楚。

    “解救众女的是律令,不是我。”

    黑夫有心推辞,但还是劝不住这个执拗的老头,最后驹都给黑夫跪下了,只好答应下来。

    仔细想想,驹说的也有道理,自家的确需要增置不少牲畜,如果没专业人员的话,很容易吃亏上当,也难以养好,不如便留下他来。

    驹的本领黑夫是知道的,不仅擅长相马、相牛,养出来的马也不错,那匹从他手里买的“赤胆”,载着他辗转千里,很受黑夫喜爱。

    除了驹外,他那个已经嫁了个好人家的女儿鸢,也希望能来黑夫家做事,黑夫对那个小女子仍有印象,在盲山里里正家里,若非她机智地跑出来求救,或许当日结果便大不相同。

    于是黑夫就以每月四石粟的价格雇佣了驹,让他管理自家的牛马厩,他的女儿鸢,则来帮忙约束仆役和隶妾,每月给她两石粮食……

    敲定此事后,黑夫又暗暗掰了掰指头:“普通牛马一头上万钱,一个成年的隶臣妾四千多钱,还有家具。从今以后,我还得养活二十几号人,十多头牛马,这么算下来,十多万钱说没就没了!”

    黑夫不禁有些肉疼,他上一次战争得到的七万赏钱,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只能指望兄弟二人的俸禄,还有地里的粮食救急了……

    还是那句话,钱再多也不够花啊,黑夫现在迫切需要一个能长期盈利的门路,看来得尽快开展红糖产业啊,也只有这东西,他还攒在手里,没有交出来给自己和亲戚换爵位。

    ……

    待到饭后,乘着天色未黑,衷又喊着黑夫随他去附近的田地里走走,指着那些在水田里忙碌的隶臣道:

    “这本是郧氏的稻田,现在则成了公田,七月正是水稻孕穗的紧要关头,不仅要灌溉足够的水,还要追施穗肥。”

    黑夫知道,这年头的施肥技术,有种肥和追肥三种。

    基肥是大田漫撒,增加土壤肥力;种肥是播种时采取带肥下种;追肥是作物结穗时,用蚕矢和人粪尿腐熟作施于地,这也是随着堆肥沤肥之术发明后,新钻研出来的法子。

    衷对黑夫说,堆肥沤肥之法,已经在安陆县开始普及。

    “不过也只是施于县城附近的公田,民田却一时无法推广。”

    虽然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就废除了井田制,将国有土地授予各个家庭,但也有不少田地直接掌握在官府手中,亦称之为公田。

    公田使用刑徒隶臣作为劳动力,数量很大,光安陆就多达数百人,江陵那边有千余田奴,而田地的收成也全归官府所有……

    堆肥沤肥之法虽然被郡守认可推行,但考虑到这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全面推广仍有难度。

    大多数县,只能做到让县里的田啬夫、田佐吏在县城附近的公田先施行,等到今年秋收有了效果,再让各里田典向百姓宣扬,鼓励他们效仿,这就相当于后世搞的科技下乡活动……

    所以,四月行县时,郡守腾乐观估计的“南郡增产三百万至四百万石粮食”恐怕会大打折扣,按照各县公田和民田的比例算,能有百万石就不错了。

    “除了穷乡僻壤难以推广外,吾等还遇上了一个难题。”

    衷指着那些给稻田追肥的隶臣,苦恼地说道:“粪肥不够!”

    从衷的述说中,黑夫得知,原来给一亩地施肥,起码要数百斤粪肥,百亩便是数万斤,若是少了就没显著效果。之前在家里少少种一点,亦或是以一县之力来供应数百亩地,这问题尚不突出,可随着此法推广,粪肥便捉襟见肘了。

    面对这个问题,安陆县的田官也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将草木一起放入粪池里沤烂,增加肥料的数量。

    这是农夫们早已掌握的知识,在秦国官府发给各里田典的《月令》,就有“季夏之月,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利以杀草,如以热汤,可以粪田畴,可以美土疆……”

    这时代的农民们都会在四月收集野草、树叶、秸秆,利用夏季高温和降雨沤腐杂草,来制作绿肥,如今与沤肥结合起来,可以让肥料数量加倍。

    “但仍嫌不足。”

    衷无奈地说道:“从县城附近牛马厩苑里收集的粪土,外加沤腐杂草,好歹能供应公田之用,到了明年,恐怕数量还不及今年……而各家农户厕溷里的粪肥,恐怕也只够浇灌菜地,无益于粮食增产。”

    黑夫点了点头,这就是堆肥沤肥之法的局限性了,正是因为这种局限性,今年南郡的增产,会远比叶郡守预期的低,有百万石就不错了,甚至可能会低到五六十万石。

    “这老狐狸,难怪他只给了衷一个簪袅,而不是先前说的那样,可以直接升到不更爵……”

    黑夫思索后问道:“伯兄你说,今年安陆县用的堆肥、沤肥主要是牛马厩苑里的粪土?”

    “然也。”

    衷颔首:“也只有这些地方归官府管辖,方便收集粪肥。”

    黑夫只觉得他们似乎弄错了什么:“且慢,伯兄我问你,在安陆,哪里人最多最集中?”

    衷不假思索:“自然是县城。”

    黑夫道:“县城千余户,近万人每天吃喝拉撒,都能产生两三万斤粪肥,可施田地百亩,我听说,县城附近的公田不过百顷,为何却说不够呢?”

    衷眨了眨眼睛:“仲弟有所不知,官吏、豪长、富户家中自有厕溷,用于浇灌自家田地,无从收集。而大多数闾左穷人,家中无厕,则直接在野外、树下、沟壑里方便,更无法收集……”

    “也就是说,县城里大多数人还在随地大小便啊!”

    黑夫顿时明白了,出现粪肥不足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这年头人口太少,各家各户无法产生足够粪田的农家肥;其二,就是官府没有妥善管理好农家肥的收集和使用,将城市大量人口产生的粪肥白白浪费掉了……

    “伯兄的困扰,想要解决,却也不难。”

    黑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衷求问办法时,却卖了个关子故意不答,而是指向了自家宅院内的厕溷……

    “再过五日,便有千余戍兵来县城集结,乘着这个机会,我正好有一个在军中学到的好办法,可以在安陆推行!不仅能补上明年粪肥不足的空缺,还能让安陆变成整个南郡,乃至于整个秦国,全天下最干净体面的城邑!”

    ……

    七月初十这天,伴随着季秋的热浪渐渐退去,来自安陆县城,及三个乡的千余应征兵卒,来到县城南郊集合。

    在黑夫的安排下,这里已由两百县卒提前搭建好了营垒,今后月余时间,千余良家子就要在此训练,不得擅自离去,吃喝拉撒都要在营内解决……

    来自朝阳里的公士去疾已经没了过去的病容,他和同里、同亭的众人组成了“湖阳亭屯”,他们的亭长叫“桦”,是当年跟随黑夫去魏、楚又活着回来的九人之一。

    作为县尉旧部,这半年间又去了县尉起家的湖阳亭任职,桦感觉自己这个屯比其他屯高出了一等!是嫡系!

    而公士去疾也因为与黑夫有故,被桦任命为什长,一行人颇为自豪地走入营地,还不等他们找到自个的营盘,就发现,先来到的数百人,都聚在营地边缘的一栋建筑处,喧哗议论不止。

    桦和去疾挤到人较少侧面,却发现这里屹立着一个新盖的土屋,占地很大,足足有半亩!黑色的瓦将其顶部覆盖,土坯墙上有许多十字的通孔,酷似城墙箭孔,左右各有一门,不断有兵卒进去、出来,进去的人满脸新奇,出来的人一边系腰带,一边赞不绝口,说自己也享受到官吏富豪家里的待遇了……

    “这屋舍是做何用的?”去疾好奇地问道。

    “去正面自己瞧,那有县尉亲笔所题的字。”

    那个叫垣柏的商贾之子没好气地如是说,随后又转过头向旁人大赞县尉真是奇思妙想。

    “我做更卒时,输给了县尉几千钱,也不算冤枉啊!”

    面对垣柏的话,众人却只是说他吹牛,无人相信,县尉是何许人也,岂会与你赌斗?

    于是屯长桦和什长去疾,只能绕到人更多的正面,踮起脚尖,发现那刷白的土墙上,有安陆县尉亲笔所书的两个斗大篆字:

    “公厕!”

第252章 创建国家级卫生城市

    秦王政二十三年七月上旬,在安陆发生了两件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一便是千余应征的兵卒云集城郊,其二,则是在县尉黑夫的倡议下,一场轰轰隆隆的“公厕运动”在县城展开!

    “县君,我在江陵时,曾听郡守有言,农乃生民之本业,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故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虽是农夫众庶之事,但官府亦不可不理,故《田律》《仓律》中,甚至连一亩地要撒多少粟种麦种,都有规定。”

    对安陆县令雍何,黑夫以一种透露内情的语气,告诉了他叶郡守说过的一些话,意思很明显:

    “郡守重农,并且对堆肥沤肥之法很看重,令南郡十八县推行,各县谁能做出最大的成效来,谁便能在今年的上计中拔得头筹!”

    雍何是个明白人,此法本就是本县的田佐吏衷献上的,对于衷和黑夫的建言,他当然会格外重视,很快便同意了黑夫的请求,除了城外兵营外,在县城各街巷里闾,也陆续建立一些大小不一的“公厕”。

    公厕,其实不是黑夫的原创,在李信伐楚之战里,那些个随军的秦墨,在军队里除了协助打造攻守器械外,每到一处新营地,都要张罗着工匠兵卒挖公用厕所……

    黑夫曾问过那个秦墨程商,他说这是墨子在多次守城战斗里发明出来的。

    “城池攻守长达一年半载,若是任由兵卒随处解决,定然污秽横流,不多时便会生出疫病来,城池便要不攻自破了。于是子墨子便于城内设厕,每五十步一厕,其下如井,周垣之,高八尺……”

    墨子发明公厕,是为了攻城守城时的卫生,不过那只是单个的蹲坑,黑夫则直接把后世随处可见的大公厕照搬过来。

    于是乎,在县令的命令下,负责土木工程的县司空就督促着一众工匠刑徒,在指定的地点挖出粪池,砌好坑位,围上土坯,一个简易的公厕便造好了。官寺和县市旁的公厕盖上瓦片,里闾中的公厕则节省成本,以茅草为顶。

    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县里的三位长吏纷纷为各处公厕题字:县尉黑夫题了兵营旁的,县丞题了市场旁的,县令题了官寺旁的,并当着无数好奇的目光,三人联袂进入官寺旁的砖砌大公厕,好达到表率的作用……

    官府的公务员、兵营里的县兵、戍卒被要求今后必须在公厕方便!

    而县城里的广大百姓,也被挨家挨户地告知,今后在县城随地大小便的,视为当街弃灰之罪,虽不至于砍手,但也要狠狠罚款!

    在黑夫的命令下,属于尉官体系管辖的更夫、里监门甚至戴上了赤色袖套,在街道和里闾严抓随地大小便!

    秦律严苛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商鞅变法之初,为了让新都咸阳干净,颁布了一道“当街弃灰者被刑”,最严重的可至剁手,一时间,咸阳无人敢在街上扔半点垃圾。

    这只是临时法令,仅在咸阳有效,但和那次一样,安陆县的民众早就被秦律熏陶多年,知道官府说话可不是放屁,于是从公厕修建,禁令颁布之日起,民众们遇上三急,都带着厕筹,跑到公厕里解决。

    一开始,这些野惯了的闾左穷人还不习惯,而后却发现,公厕不但有墙垣遮挡视线,可以让人遮羞,也不会有野外忽然窜出的兔子、狗彘、蜜蜂惊扰,既然是免费的,何乐而不为?

    官府之所以这么做,自然还是为了便于收集粪肥。

    其实这是迟早的事,到了宋朝,中国的城市里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很多私人盖的厕所,开放且免费。当然,并不是为了公益事业,而是为了大粪这一珍贵的肥料。开立厕所的人会找专门的人收集粪便,然后卖给乡下的农民,从中赚钱。

    这种专人管理,由专人收集粪便,专倒一处的方式,提前千年出现在安陆县城。县令还为此,在田曹新设了一个小吏,带着一些有罪的刑徒,专门负责为公厕掏粪,并以摇铃为号,鼓励临街的商户、工匠之家也将各家的马桶拿出来倒掉……

    让衷困扰的粪肥,立刻就有了。

    这场由黑夫倡导的“公厕运动”,除了让让粪肥源源不断从人口集中的城市流向农田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安陆的卫生条件大为改观。

    黑夫知道,近现代文明的一个特点,便是城市地下管道的建设,和随着而来公共卫生的建立。西方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才最终战胜了鼠疫等传染性疾病。

    然而,中国几千年间,人口比西欧更多,除了某些特殊的战乱、饥荒时期外,大型传染性疾病肆虐带来的困扰为何较少?一些外国学者认为,中国人的茶文化和粪便处理要立下大功。

    前者由于一贯使用沸水,而使得饮用水得以卫生无害。后者则使得城市粪便得以进入土地循环系统。

    就在西欧中世纪的城市伦敦、巴黎街道上污秽堆积,疾病横行时,由于公共厕所建设、管理得好,宋代城市卫生清洁却闻名于世的,有所谓“花光满路”之誉。

    不过,也许是人口滋生太猛烈,这种好习惯到了明清,就大为倒退了。

    尤其是清朝,黑夫记得在一则趣闻杂谈里见到过,说是:北京的公共厕所,人者必须交钱。故人都当道中便溺,妇女也都当街倒便器,加之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触处皆闻……行人便溺多在路途,虽有厉害的官吏惩治,但颓风不可挽,有的官员也在道上便溺……

    英国使节团第一次来华,在大小城市见到的就是这景象,曾经城市里也污秽一片的他们,这时候反倒自诩文明,鄙夷起中国来。

    不过那些后世发生的事,随着黑夫在安陆设立第一个公厕,可能都要被改变了。

    一时间,曾经遍布城边、里闾的污秽不见了,每天早晨天刚亮,安陆的商贾工匠,闾左穷人们,睡眼惺忪起来后第一件事,不是直接走到墙壁后、拐角处,或者田间地头方便,而是去一趟公厕。

    而走街串巷勤劳的掏粪刑徒,也在小吏监督下,蒙着麻布口罩,推着粪车,将公厕和各家的污物收集,运往城郊的堆肥沤肥地点,然后让这些粪肥进入到郊区的公田庄稼地里。

    黑夫看着这一幕,感慨万千。

    “若是没有秦国官府强大的执行力,没有民众对官府百分百的敬畏和服从,这些事换了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可能一旬之内便做到的。”

    他回过头,对自己的弟弟惊道:“我现在才明白,商君当年的徙木立信,是多么的了不起!用五十两黄金,买得了官府信誉,也买得了百年霸业!”

    被战争红利哺育了百年后,秦国的政府公信力,已经达到了巅峰!

    所以黑夫也开始困惑了,为何十多年后,这个王朝就飞速土崩瓦解了?

    “或许,只有到了咸阳,才能解开这个疑惑吧。”

    那是以后的事,如今,看着安陆县城因自己而发生的改变,而且是好方向上的改变,黑夫很有成就感。

    他想要的,当然不是“领先印度两千年”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而是想让一些对这个国家、民族有正面价值的东西,更早出现,并一直保持下去。

    文明的基石,是一点点构筑的。

    到了七月中旬,安陆官寺厅堂内,县令、县丞和县尉黑夫云集于此,一同商议,由字最好的县令亲笔写了一封简牍。

    这是一封上书,将安陆县的事告知南郡郡守叶腾,并提议在南郡推广,以解决粪肥不足的问题,同时还能改变随地便溺这种陋俗。

    县令雍何十分期待自己的成绩能被郡守知晓,同时开始庆幸黑夫回安陆任职,才半个月,就带着他们创下了一项政绩!

    雍何确信,这封上书到了郡里,肯定会得到郡守重视!

    他不知道,一脸严肃检视简牍字句的黑夫,这会在想什么。

    “可惜,少了一个响亮的口号。”

    看着这份一板一眼的公文,黑夫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

    口号他已经想好了。

    “讲文明,树新风!为创建秦国第一个国家级卫生县城而努力!”

    “县尉,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雍何问道。

    “无有,无有。”黑夫连忙停下了脑补,在简牍上签了自己的名……

    ……

    七月底时,叶郡守也受到了由安陆县令、丞、尉三人共同写就的上书。

    翻阅之后,他的表情从怪异到赞赏,又从赞赏回到了忍俊不禁。

    “父亲为何面色有异?”

    书房内,给叶腾送粥饭过来的子衿好奇地问道。

    叶腾其实是在怪标题之异,赞内容之实,笑黑夫之脑洞清奇,竟然从上层人士避而不谈的厕所上打主意。

    叶腾看着粥饭,忽然间胃口大开,顺便将简牍推给女儿:“你自己看罢……看看那黑夫,刚回到安陆县城,就做出了好大事。”

    子衿也好奇了,一瞧,却见那简牍上书几个大字。

    “《言南郡广设公厕书》?”

第253章 兵成

    和县令、县丞一同,向郡里进言在江陵等城市推广公厕之余,黑夫也没有落下自己的本职工作:练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陆城南郊,金鼓连响不绝,黑夫等人站在城垣上看下去,只见宽阔的场地上,上千来自不同乡、亭的兵卒们,分为几个部分,或习队列,或习旗鼓,依照金鼓之音,或进或止,或击或退,看上去有模有样……

    看着这一幕,负责为黑夫传令的季婴感慨道:“不由想起三年前与县尉一起在更卒里训练的场景,而今,县尉却已训练指挥千人了,真像做梦一般!”

    “谁都是从新兵过来的。”

    黑夫露出了笑:“我亦不能例外,都是一步步学来的,当更卒时学着做什长,做屯长时学习做百将,做百将时学习做五百主……”

    穿越者亦是要不断学习的,黑夫经历过一年多军旅生涯,他十分虚心地从杨熊、李由处学了练兵治兵之法,如今便派上用场了。

    《孙子兵法》讲战略战术较多,在训练上,还是《吴子》比较细致,黑夫有幸从李由处借到这本书,花了半载时间阅读抄录,如今已烂熟于心。

    在《吴子》的《治兵》一章里,专门说了进军、作战、训练、编伍、指挥等问题。

    士卒在战斗中往往死于没有技能,败于不熟悉战法。所以用兵之法,训练为先。一个人学会战斗的本领了,可以教会十人。十个人学会了,可以教会百人。百人学会了,可以教会千人。千人学会了,可以教会万人。万人学会了,可以教会全军。

    将其运用到秦军编制中,便是:“伍长教成,合之什长。什长教成,合之屯长。屯长教成,合之率长”。

    在敲定征兵人选时,黑夫便优先选择了那些在郡、县服过役的人,再加上当过更卒徭役的年轻人,这些人都算作预备役,至少是熟悉前后左右进退的。

    七月上旬,他们在各自的亭、里处,也完成了基本的编制,每个里出五到十人,编成什伍,以伍老或里正为什长伍长。每两个亭编为一屯,以亭长担任屯长。

    这也符合兵法里“乡里相比,什伍相保”的原则,吏能知兵,兵卒亦相互信任熟悉,容易抱团。

    七月中旬,这些人集合到县城后,分营驻扎,黑夫又将他们编成更大的编制:曲。

    ……

    “水乡、云梦乡的五百人,为后曲,由尉史利咸统领!”

    “县城、北郊乡的五百人,为前曲,由北郊乡游徼东门豹统领!”

    东门豹本就是不更,又是一乡武吏之首,这半年来在县城和北郊乡颇有威信,以他为五百主是合乎规矩的。

    而利咸也因为上一次擒拿郧满、利平的功劳,被郡里从簪袅升为不更,亦有做五百主的资格。

    这项命令颁布后,众人都恭贺二人,利咸笑着接受大家祝贺,有信心做好这职位。可东门豹却在事后,忧心地来找黑夫,二话不说就下拜道:

    “我是个粗人,打起仗来只知道闷头往前冲,练兵、带兵根本不懂,害怕做不好五百主,让县尉失望……”

    这家伙倒是有自知之明,东门豹冲锋陷阵是行家,练兵的能耐的确不知有多少。

    但黑夫心中自有打算。

    “难道你愿永远都做一个小小百将?听小陶或者利咸指挥?你今是不更爵,还颇得县城、北郊乡众人敬佩,若如此,不但兵卒为你抱不平,我想你也不甘心吧。”

    “或者,让你做我的短兵百将?短兵不可离将吏半步,若让你一直呆在我身旁,眼睁睁看着别人冲锋陷阵,你亦不能安心,你的长处,也要被埋没了。”

    这么一说,东门豹也发现,这两个职位,自己都做不来,这时候,黑夫又拍着他肩膀道:

    “阿豹,你武艺超群,作战勇敢,秦律虽规定,大夫以上不得陷阵斩首,但五百主遇到战事紧要,亦是要身先士卒的。你只管看着我的旗帜,听我号令即可,我让你待命时,半步不可移,我让你冲时,便挥旗为我前驱!”

    东门豹虽然之前没什么进取的志向,但自从被黑夫以封侯之志刺激后,也开始重新拾起武艺,并扭扭捏捏地向他求问一些练兵治兵的事,眼下只是信心不足,并非没有改变的能力,被黑夫一鼓励,脑子一热,欣然应诺!

    黑夫将两个五百人分作前曲和后曲,东门豹带领的是前锋,而利咸则作为预备队用,这样的话,二人不同的性格可以充分发挥。

    为了让东门豹安心,黑夫还让自己的短兵百主小陶带着一百名充当亲卫的县卒,协助其训练。

    这法子着实有效,县卒们是常备军,训练有素,皆知金鼓、通旗帜、晓进退。带着来自各亭、里的兵卒训练,不过五日,就重新熟悉了队列阵法。

    这时代军队的阵法变化,还是“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这些,黑夫做更卒和在军中时,早就练得快吐了。

    这之后,便是较为复杂的金鼓旗帜,好在所有人都有过一到两次的服役经历,已有基础。只花了十天,他们对步、趋、骛、将、帅、伯之鼓皆已熟悉,低旗则急趋,连飙则奋击,看上去有点军队的架势了……

    “吴子言,每变皆习,乃授其兵。”

    直到七月底,黑夫才打开了县武库,将兵器分发给众人。

    兵法里说:“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

    黑夫让各屯长按照兵卒各自的身体素质,给他们分发兵器,但五兵比例必须合理,以应对不同的战术需要,于是在五百人中,持戈、持戟、持矛、持剑盾和持弓弩者,各为百人弓弩兵需要大量训练,所以已在靶场由小陶训练一个月了。

    《吴子》又言:“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弱者给厮养,智者为谋主。”于是黑夫也完成了最终的征召,在前、后两曲之外,补全了自己的中军。

    中军人数虽然不多,但种类却很复杂,季婴作为传令官,率十人沟通前中后三个部分。水乡厩典虞朔为骑吏,率十骑为哨探。

    如果说前后两曲是双手,那么传令兵和斥候骑从,便是黑夫的喉舌、眼睛。

    曾经和黑夫一起当做更卒的士伍“牡”,是个高大的汉子,黑夫让他和几个同样高大强壮的兵卒帮自己持旌旗,又十人负责鼓车,这算“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

    曾经和黑夫打过交道的县工师适,被征召从军,黑夫让他带着百名商贾、工匠管理军械、粮草、被褥等辎重。会医术的卜乘带着十个人作为医护急救之士,这算是“弱者给厮养”。

    此外,黑夫身边,还有狱吏乐作为军法吏,来自朝阳里的公士去疾为书佐,这也算“智者为谋主”。

    如此,众人持兵刃又练习了五天,黑夫诏令各部军吏,决定进行了第一次千人合练!

    ……

    八月初五这天,正值秋收前夕,受到黑夫的邀请,县令、县丞及城内诸吏都来城南墙垣上观看。

    县城附近的公田已一片金黄,再过几天就可以收获了,而在微澜的护城河外,被水稻田包围的城郊空地上,千余兵卒站成两部分,单膝跪坐地上,静待命令下达。

    城头上,小陶所率的一百短兵亲卫亦换上了新装,一屯剑盾兵背着蒙皮的盾牌,将随身利剑擦拭得熠熠生辉;一屯弓弩兵亦背负弩机,仿佛随时可以射向敌人。更有牡等十名壮者持旗帜站于黑夫左右,大旗随风飘扬,十人却站立纹丝不动。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黑夫便亲自在城头敲响了大鼓!

    随着第一次鼓点敲响,兵卒们开始重新列队,向左右散开,呈现作战队列。

    第二通鼓后,兵卒们前排执剑盾、后排持矛戟,听东门豹和利咸的号令,闻鼓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一时间剑盾如山,戈矛如林,蔚为壮观。而且从城头看去,整体亦井然有序。

    三鼓、四鼓已过,兵卒们额头上隐隐有汗水,却依旧飞快地重新集合起来。随着黑夫第五通重鼓敲响,他们开始排成军队列,依次从城下整整齐齐地走过,还偏头朝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秦必胜!”

    千人之呼,直震云霄,让人头皮发麻。

    秦军必胜!这也是黑夫这一个月来,每日都在给他们灌输的念头。

    县令雍何等人见状,均赞不绝口:“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辩,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县尉所练之兵,其秩序之井然,已经赶上郡兵了……”

    这一个月里,黑夫的辛苦众人看在眼里,他连县城附近的家都没回过几次,整日都住在兵营,每隔一天还要巡营,与兵卒们详谈,并关照他们的衣食。

    军吏都是他的亲信旧部,犹如臂使,兵卒们都是本县子弟,知根知底。这几年间,黑夫的种种事迹让他们如雷贯耳,而黑夫本人就是因为军功一跃龙门的典型例子,那些有心功爵的兵卒视他为楷模,被黑夫安排季婴一鼓动,受了“秦军必胜”这一宣传影响,对战争的热情都很高。

    不过黑夫嘴上却只是谦逊地说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如此而已。”

    雍何颔首:“我听说,郡尉让各县兵卒在八月底前,在鄢城集结,县尉还能再练上十余日……”

    “没那么多时间。”

    黑夫笑道:“我打算让兵卒们每天合练一次,到八月初十时,我打算让他们解散……”

    “解散!?”

    县令雍何大惊:“大军启程在即,解散作甚?”

    黑夫道:”我巡视时与兵卒攀谈,发现他们眼下最担心的事有二,其一是离家月余,北上参战后,恐怕要一年半载方能回归,有些不舍,且冬衣、夏衣也未备齐。其二则是秋收在即,家里少了他们,秋收就要耽搁上许多。”

    “故而,我决定在八月初十,让全军化整为零,由各屯长、什长、伍长带着众人回乡参加秋收,为期七日,待到八月十八日舂时,重新在此集结!”

    雍何与县丞面面相觑,虽然兵事上由黑夫说了算,但他们依然有疑虑:“县尉……若是兵卒们一去不返,该如何是好?”

    黑夫露出了笑:“杀。”

    “军法以什伍互保,乡里为比,一人不返,则什长、伍长与之同罪,一什迟到,则屯长死。逃跑者,全家沦为刑徒隶臣妾,全里以之为耻!此事我会提前告知众人:我可以爱彼辈如赤子,但他们也务必畏我之斧钺!”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我如此做,是要让兵卒知道,我信任他们,让他们能与家人告别,也望他们勿要负我,如若负我,这样的兵卒,带去战场上有何用?到了关键时刻,也会成为害群之马,不如杀之……”

    黑夫扶剑看着兵卒们,赫然间有了一种为将者的风采:

    “郡尉让我练精兵,只有千人一心,闻战而喜,方为精兵!方能行矣!”

第254章 有恒产者有恒心

    “我这几年间最后悔的事,就是王二十一年时,服完徭役的那天傍晚,没有和季婴、小陶、东门豹一起,留下来等县尉……”

    八月中旬,水乡乡邑旁的一处农田里,士伍彘身穿粗麻褐衣,赤脚踩在金黄色的稻田里,抬头看着南飞的鸿雁,脸上满是悔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当年,黑夫是他们服徭役时的什长,几人一同训练,一同修墙垣,一起得钱,也算有些交情。

    不过服役结束的那天傍晚,因为黑夫被当时的县右尉郧满喊去,彘急着回家,便拉着堂弟牡先走一步……

    直到如今,眼看当年与他们一样是黔首士伍的季婴、小陶都得到了爵位,还在县里担任官吏,东门豹更是指挥五百人,威风八面,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若是当年留下,与黑夫一同去湖阳亭,一起去魏、楚,如今的他,纵然做不到东门豹那样号令一乡,起码也是个斗食吏了吧?

    一边说着,彘又叹了口气,看向在田地里飞快挥舞镰刀割稻谷的牡,没好气地说道:“堂弟,你就不悔?”

    身材高大,却生性木讷的牡茫然地抬起头,擦了擦汗,露出了憨厚的笑:“不悔,如今我被征召服兵役,县尉巡营时见了我,居然还记得当年的事,拉着我聊了许久,最后还让我做他的擎旗兵,与短兵亲卫同等待遇,每顿饭可以比一般的士伍多吃一碗,还有葱韭和鱼汤下饭!”

    “吃,你就知道吃!”

    牡这么一说,彘就更气了,如今看来,堂弟好歹搭上了县尉的大船,可自己身材矮小,也没有被征召,眼看又要错过这次升爵发财的机会啊!

    他泄气地把镰刀一扔,坐在田埂上生闷气:“待你归来,起码也是个公士……不对,上造了!我却还是个穷乡士伍!”

    老实的牡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能继续埋下头,加快了割稻的速度。原本,他们都是没机会回家的,多亏了县尉恩德,让他们在屯长、什长的带领下回到乡里中,帮家里秋收,同时也与之告别,如今已是八月十四,只有四天就得回去集合了。

    他的臂膀粗壮有力,能够扛起县尉的大旗,干起农活来也不马虎,很快就割完了一亩地的稻,将其扛到田埂上放好后,有些诧异地说道:“今年的稻长得真好!”

    “这是自然。”

    生了半天闷气的彘终于答话了:“田佐吏早在季夏时就宣扬过堆肥沤肥之法,还在公田里用。但乡里不少人家都沿用旧法,不敢尝试,我一听说是县尉家献上的法子,就觉得定然可靠,便让家里在这十来亩稻田用了,今年每亩稻田,起码要多收三斗、五斗谷子!”

    牡在六月底就去乡亭应征受训了,故而不太了解,此时一听,便将他在县城见到的“公厕”也讲给彘听。

    “我那天在城头擎旗时,还听县尉与县令商量,说等到秋收,除了县城外,还要在三个乡的乡邑也盖一间公厕,收集粪肥……”

    三个乡邑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人,一年下来,公厕可得的粪肥也很可观,所以县令雍何只等郡上首肯,便要继续推行“公厕下乡”运动了。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彘,他一拍大腿,立刻站了起来。

    “对啊!吾弟,那公厕归田佐吏管,由刑徒清理,肯定需要一个看管他们的小吏罢?这污秽差事,乡中的有爵者肯定不愿意做,不如我去应募如何?只要是县尉首倡的事,绝不会差!说不定也能得到立功得爵的机会!”

    ……

    与此同时,在湖阳亭朝阳里,公士去疾亦收完了家里旱地的粟。

    他的妻穿着穿葛衣布裙,将一岁半的孩子背在背篓里,提着陶罐来给丈夫和同里中来帮忙的人送饭……

    去疾捧起陶罐喝水时,他的妻细声细气地说道:“幸亏有县尉开恩,让良人回来,不然这百亩田地,光靠我一个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啊。”

    去疾感慨良多:“先前的恩情还没还上,如今又欠了县尉一个……不对,是两个人情!”

    前年,他因为发现了里监门与外面的贼人合伙盗墓,因害怕被报复,便将此事通过匿名信投到了邮人季婴的背篓里,本以为天衣无缝,谁料却被当时的湖阳亭亭长黑夫揪了出来。那起案子最后得以告破,里监门和盗墓贼们悉数被擒,但按照律法,去疾也犯下投书罪,要交四千钱的罚款。

    当时他们家刚办完一场葬礼,妻也怀孕了,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只能以劳役代替,但黑夫却直接“借”了四千钱给他,并当场烧了债券……

    有了黑夫的相救,去疾得以将家里的钱用来请医者治病,又顺利等到妻子生产,产下了一个胖小子。

    看着妻儿,去疾心满意足,唯独的心事,就是那份恩情一直没机会还,虽然黑夫越升越高,也不在乎。

    这次,又轮到去疾服役,怀着忐忑之心抵达军营后,县尉在巡营时发现了他,与他攀谈一番后,见他并无武艺,开弓也很勉强,想了想后,便让他到身边做了书佐……

    “我记得,当年你在投书上的字,写的还不错。”

    县尉说的轻松,去疾却如蒙大赦,将此视为县尉的照顾,此为第二恩。

    再加上这次放兵卒们回家秋收,此为第三恩。

    “该怎么还啊……”

    去疾很是苦恼,同时也在担忧自己走后,再归来恐怕是一年半载后了,妻带着一个孩子,该如何生活?虽然作为公士,田典会分一个仆役来帮料理田地,可舂米之类的活,就得妻自己做了。

    妻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宽慰他道:“有踏碓,不会太苦。”

    “再说了,上个月,田典去了趟乡里后,便带着几个工匠回来,在里闾中设了一个水碓房,说可以让乡人带稻谷去舂,交纳五分之一的谷就行,这也是县尉家做出来的器物,实在踩不动踏碓了,我亦可去那舂米!”

    ……

    日子一天天近了,夫妻临别在即,皆依依不舍,到了最后一天,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女曰鸡鸣,士曰昧旦。但不管什么时辰,总归都是要起的,王事靡(gu),不遑启处,作为小老百姓,一旦被征召,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公士去疾家的黄梨树前,妻子往他已经鼓鼓的行囊里又塞进去一双新作的鞋履,眼眶通红,咬着牙说道:“良人若不从军法,则我与子俱坐法死!”

    这是秦国送亲人从军的惯例嘱咐,去疾无奈地笑了笑,将昨天编好的一个草蚱蜢,塞进了儿子那只粉嫩的小手里……

    “待我归来!”

    与此同时,水乡邑,士伍牡家的门扉也开了,高个子的擎旗兵走出家门,他的父母妻子,在他走出老远后,依然在朝他呼喊:“不得爵,勿返!”

    在安陆县上百个里闾,无数个家庭,都在重复着这两句话,父母兄弟妻儿,都站在门边,看着子弟带着冬衣、夏衣,背着薄薄的被衾,嚼着干粮离开温暖的家,在里门边同他们的什长、伍长汇合,点齐人数后,又如同一股股溪流,向亭部汇集而去……

    ……

    八月十七日,集结前夜,黑夫在安陆县郊的新家里,一家人吃完了“团圆饭”,侍候母亲歇息,尽了今年最后一点孝心后,黑夫发现,自己的弟弟惊也未睡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仲兄。”

    惊有些忐忑地说道:“明日便是集结之日了,若是真的有人不来……”

    他学过律令,担心若是逃走的人太多,仲兄会不好处置,甚至会因为征兵不足数,被郡尉惩罚。

    “你居然在担心此事!”

    黑夫无奈地笑了笑,招呼他在池塘边坐下,说道:“知道我这次征兵,为何要优先征召有产者么?”

    惊颔首道:”仲兄告诉过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有恒心!”

    “不错,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在秦军里,素来喜欢用有恒产的良家子,而不喜无恒产的轻侠恶少年和闾左之人。其一是因为,良家子可以备足征战所需的衣物,而闾左之徒甚至连冬衣夏衣都买不起……“

    在原本的历史上,参加了这场战争的黑夫和惊也算良家子,家里起码能给他们寄衣服和钱。

    “其二,良家子容易服从军命,单打独斗可能不如恶少年,可一旦列阵而战,却比各自为战的轻侠强了无数倍,这就齐之技击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锐士的原因之一。”

    “其三,这些良家子纵然对征战有所恐惧,却也不会贸然逃走,因为会连累家人,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则,尉缭子说过,对一支精兵有五条要求:“为将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急胜为下。”如此,才能做到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

    但受命为将要忘掉家庭,出国作战要忘掉父母,这两点,谈何容易。

    人非禽兽,很难做到完全割舍家庭。有时候,你越是不让兵卒回家,他们越是牵挂,反之,让他们回去过完秋收,眼看家里粮仓充足,父亲也鼓励他们”不得爵,勿返“,他们反倒能更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厮杀得爵。

    这就跟上次战争时,黑夫向李由提议,让离家太久的南郡兵写家书回去,让他们士气大振一个效果。

    惊听完后,心服口服,朝黑夫作揖道:“仲兄,弟觉得,你的练兵驭兵之法,已经有名将风采了!”

    “我算什么名将?”

    黑夫闻言哈哈大笑,他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在军争用兵上,我只算是身上还带着蛋壳,刚刚睁眼的雏鸟,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看向遥远的北方,期待地说道:“这次将要统领六十万大军的王翦老将军,那才是名将!”

    起牧颇翦,后世的战国四大名将,武安君自刎杜亭,廉颇老死大梁,李牧中反间而亡,唯王翦仅存!

    黑夫现在无比期待,与这位打仗稳如老狗的将军见面!

    “能目睹他与项燕的对决,亦是我这个晚辈的幸事!”

第255章 行矣

    秦王政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正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安陆县城南郊外的军营辕门处,吃完朝食后,黑夫便让人在此锤下了一根木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古代的计时方法之一,在阳光下竖立木桩,观察它的影子以测定时间,但只能推断到时辰,更精细的刻,就必须用“漏”来测量了,便又以孔壶为漏,浮箭为刻,下漏数刻。

    据说,春秋末,齐国被晋燕侵伐,齐景公擢司马穰苴为将军,宠臣庄贾为监军。司马穰苴与贾约期会于军门。穰苴先至,立表下漏而待。贾以骄慢误时,穰苴乃斩贾示众,三军惊惧振奋,遂却晋燕之师,而司马穰苴也成了一代名将。

    这个典故黑夫是听李由说起的,今日在此大作周章,便是要效仿此事。

    为此,黑夫让人摆了坐榻,他坐于营门前亲自等待。

    一边等,还一边思量着事情。

    除了昨夜与弟弟惊所说的那几点外,黑夫之所以释兵卒而又让其今日重新集合,还有个不能为人道之的原因。

    他想要得士卒亲附!

    行军打仗,靠的是士卒用命,而欲得士卒用命,靠的又是一手赏、一手罚,这就是尉缭子所谓的:“战胜在乎立威,立威在乎戮力,戮力在乎正罚,正罚者所以明赏也“。

    赏方面,除了军法规定的赏赐外,还要有为将者的市恩。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

    但麻烦的是,秦军中直接把各爵位等级的衣食规定得死死的,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这种事情偶尔来一次还行,天天做,反倒会被军法吏批评。吮疽之类的事,黑夫也干不出来,而且会显得太刻意了……

    于是他索性用放兵卒归家秋收这方式,来普遍示恩,让兵卒们觉得,黑夫县尉真的是自己的乡党,会真心为他们考虑。

    照搬兵法,光靠秦律硬性规定,是无法将一支军队完全糅合的,还要充分利用乡党的天然优势,让安陆率内部乡里一体,休戚相关,上下一心。

    但,倘若如惊担心的,真有人负了他的信任,一去不返,或者迟到的话……

    黑夫瞥向了一旁在自己身旁的短兵亲卫们,今日他们都身披甲衣,持剑肃然站立,军法吏乐也在一旁,连文书简牍都准备好了,若真有人作死,他少不了要学学司马穰苴,杀人立威了!

    随着木桩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圆点,又慢慢偏移伸长,而每隔一个时辰,漏壶里的水一点点滴干,又重新注满,众人都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

    黑夫与众人商量是“舂日”集合,也就是下午17点到19点,天黑之前,不过从正午开始,便陆续有人来军营报到了。

    首先抵达的是家住县城的众人,众人面上看不出远征的忧虑,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看到在辕门外等待的黑夫县尉,连忙朝他凛然下拜。

    黑夫点了点头:”二三子到的早,先入营歇息罢。“

    接着是来自北郊乡、水乡的众人,都是先在亭部集合后一起搭伙过来的,他们虽回家歇息了几日,却没有丢掉过去一个月的训练,靠近兵营后,便开始排成行军队列,井然有序。

    黑夫还看见了自己的擎旗兵牡,这是个忠恳的大个子,将行囊交给袍泽带入军营,便跑到黑夫边上,接过了率长之旗。

    “家中可还好?”

    黑夫和蔼地问他。

    牡扶着旗帜颔首道:“一切都好,粮食也增产了许多,仓禀充足!”

    最后到的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云梦乡,这些兵卒可是走了两天的路才抵达的,都背着不轻的行囊,里面装着鞋履和冬衣,风尘仆仆。不过来到营门见过黑夫后,便笑着奉上了家里带的食物,黑夫一家虽然搬走了,但他依然是云梦乡众人的骄傲和楷模,故云梦乡的数百人,与他最为亲近。

    待到夕阳西下时,标杆的日影已经拉得老长,而刻漏也再一次漏光……

    舂日已过!

    路上已经没人再来了,黑夫吁了一口气,让利咸、东门豹这两个五百主去营内,将陆续抵达的兵卒们都带出来集合!

    一刻之后,在秋日的最后光芒下,所有兵卒皆在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站立,各屯开始报数点名。

    “禀县尉,后曲五百人,悉数到齐!”不多时,率先点完名的利咸前来应命。

    “前曲五百人,亦已毕至!”东门豹也不甘示弱,大嗓门吼了过来。

    除了前后两曲外,由黑夫直接管辖的短兵亲卫、辎重、骑从、医护急救之士也已经点齐了人数!

    看着兵卒们被夕阳映得通红的脸庞,黑夫有些感动,握紧剑柄的手也松开了,他甚至都做好几人甚至十数个人迟到未至的打算了,没料到的是,安陆全县应征之兵一千两百余人,在回家七天之后,一个都不少地重新集结于此!无一人缺席!

    “善!大善!”

    黑夫只能大声称赞,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本尉实言相告,此番奉王命出征,时间可能不短,或半载,或一年。但最终的结果,将是秦军陈必定、守必固、战必胜!本尉言出必行,赏罚必明,勇战之人,绝不会少了爵位!”

    所有人都自豪地挺起胸膛,黑夫县尉在上次战争里,创下的奇迹在县中流传甚广,他当然有说这些话的底气!这也是安陆众人信任他的原因之一,谁不愿意追随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呢?

    在为士卒们打气后,黑夫一挥手:“立刻开饭,让二三子吃饱,明日再合练一次,后日出发!”

    这样的一幕真是罕见,那些下班后在城墙上看热闹的官吏亦十分动容,县令雍何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摸着胡须笑道:“县尉真是厉害,训练不过月余,便能做到将信兵,兵尊将,如此军旅,可谓锐士矣!”

    入夜后,黑夫手下的几个亲信军吏利咸、东门豹、小陶、季婴也在吃饭时暗暗议论道:“上一次伐楚,大军打了败仗,县尉还能在败军之中带着吾等挣了那么多功劳。此次,有如此一支乡党精兵,何愁大功不得?”

    “然也!”

    利咸扫视众人:“二三子还记得,县尉那天所提及的大志向么?”

    “当然记得!”众人皆颔首,黑夫的封侯之志,将他们从满足现状中猛然喝醒过来,并积极参与练兵。

    这个小团体,在短暂的迷茫后,如今已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当这个目标达成时,他们又岂会少了好处?

    几人在营中剖符为誓:“助县尉实现封侯之志,亦我吾等之愿也!”

    此时的他们并不清楚,要实现这一志愿,有多么不容易……

    ……

    两日后,在黑夫率领下,安陆县千余兵卒由县令、县丞及城中父老远送十里,缓缓北行,踏上了征程……

    有人频繁回首,对故乡家人依依不舍。

    有人目光向前,对即将获取的荣耀功爵期待不已。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xi)。

    (shēn)征夫,每怀靡及……

    而远在千余里外的秦都咸阳,征夫规模比安陆小县足足大了两百倍!

    灞上垄原,渭水滔滔,关中内史、北地、上郡、陇西四郡,十万兵卒,十万民夫集结于此,旌旗覆盖了整个灞水浮桥,戈矛组成的森林,似乎比渭水畔的枯黄秋草还要多……

    由秦王政亲率百官公卿,皆来到灞上,为王翦将军送行!

    御史大夫王绾代王宣谕,这位受儒家熏陶甚重的高官引经据典,甚至夸赞王翦说:“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时值李信第一次伐楚大败而归,七校尉死,丧师辱国,此番若是再不能功成,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这时候,朝中宿将,也只有王翦能站出来主持战局。六十万大军伐楚啊,秦王几乎是空全国之兵委于一人,以周朝的太公望来比拟王翦,一点都不过分。

    “老朽岂敢与师尚父相比,什么鹰扬?鸡扬还差不多。”

    然而,本该意气风发,许下多久多久必灭楚国的王翦老将军,却一点都没有出征前的壮怀激烈,而是像一个没见识的吝啬老农般,话语粗俗,对着秦王御驾再拜,一个劲地为自己家索求美田、宅园、池沼甚众……

    随行的百官们都面色怪异,站在外围的太医令夏无且甚至听到,御驾处传来了大王无奈的声音。

    “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而后,夏无且又听到王翦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极为大胆的话!

    “为大王将,即使有功劳,也很难得到封侯之赏,所以趁着大王特别器重老臣的时候,臣亦能及时请求大王赐予园林池苑,来为子孙后代置份家产……”

    这话是什么意思?怨望?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出征在即,王翦老将军这是作甚?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了六骏所载的车驾处。

    秦王在车前与王翦对话,其的身躯背影,又有冠冕加持,将近九尺,更显得高不可攀,其腰上挂着长长的太阿宝剑,手扶着剑柄,此刻默然站立。

    沉默的大王,是最可怖最令人畏惧的,夏无且有些心惊胆战,低下了头,在大王和王翦身旁侍立的王绾,更是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然而,在沉默片刻后,秦王却还以哈哈大笑,似乎不以为忤。

    “王将军说话,还是这般直爽!”

    笑声止后,夏无且抬眼瞧见,秦王的背影上前,扶起了王翦,并握着他的手,用十分诚挚的语气道:“将军且放心,若能灭荆,彻侯之爵,虚位以待!”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323/ 第一时间欣赏秦吏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秦吏》为转载作品,秦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秦吏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秦吏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秦吏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