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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1章 黑云压城

    相里革说谎了,汝阴城内的墨者,没有三十,连十人都没有,除他外,只有寥寥三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里革不会回来了。”

    汝阴城头,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楚国南方之墨唯一也是最后的领袖邓夫子叹了口气,面上有些哀伤。

    除了老迈的邓夫子外,身高九尺,如同一堵高墙的壮汉苦离,和身材瘦削,因为从小生活困难,长了一口烂牙的崎齿对视了一眼,也有些悲哀。

    相里革与他们这些半路为墨的人不同,世代都是墨者,而相里革既是邓先生最得意的高徒,也是他们中间,唯一能够进行游说的人。

    可惜,此人太过固执理想,崎齿闭上眼都能知道,外头的秦军不可能放弃攻城,相里革却偏要去试试。

    “看来书读多了,人也是会傻的。”才加入墨者两年不到的崎齿暗暗想道。

    现如今,相里革久去不归,三人猜测,他或许是因为言语不逊惹怒了秦将,被砍了头颅祭旗。

    但却没有人怀疑,他会因为游说不成羞于返回,亦或是直接投降。

    “墨者中如此脆弱之人,在过去二十年里早就陆续出走光了,不可能留到现在。”邓先生如是说。

    邓先生已是齿发动摇的老朽,他是相里革、苦离、崎齿三人的“夫子”,是传授他们墨家道义的人。也只有他有幸见过四十年前,南方之墨聚集数十人,响应平原君的请求,赶赴邯郸,与天下仁人志士一起,协助赵国老弱妇孺抵御暴秦军队的那一幕。

    那时的邓夫子才十**岁,而当时的南方之墨,还是十分鼎盛的。

    可那已是他们最后的辉煌了,之后魏国攻卫,墨者助卫守城,大半死伤,只剩下邓先生等留守在南方的数人存留。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祝贺他们死得其所,与鬼神同游的同时,也要开始招揽新的墨者,补充人手。

    可是,这世道,有野心的士人都在追求功名富贵,墨家已不再是显学,也不受诸侯待见,谁还愿意做墨者呢?

    武士们宁可做游侠,快意恩仇,也好过墨者严格要求门徒,禁止私斗的规矩。

    文士们宁可做儒者,宽袖博带,夸夸其谈,入封君之幕,总好过墨者裘褐为衣,为服,埋头与木头石块打交道。

    南方之墨严于律己,吃苦耐劳,并且还与社会风俗背道而驰,力主节葬,梦想世上的人都像他们这样节俭克制,像爱手足兄弟一样爱天下人,这一切,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连黔首庶民,也宁可继续做他们的百工、商贾、农夫,甚至歌舞百戏,医药卜祝,也比做墨者强。

    墨者宣扬天志,提倡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身……

    然而,世人都喜唯强是依,籍此欺凌弱者,谁愿意助其对抗强者,主持道义?

    所以到头来,墨者越来越少,而偶尔加入他们的,也只有那些感念墨者救助的弱势群体,并且还陆续死亡……

    苦离虽身高九尺,但却性愚昧,当街遭人戏耍,被邓先生救下后,便木讷地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崎齿家贫,是一淮北工匠,食于封君,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在秦楚之间战火燃起时,他家中也被波及,全家人尽数死亡,是被邓夫子和苦离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这之后,他也加入了墨者的行列。

    而相里革,则是世代为墨,自有一股子传承了两百年的坚持和执拗。

    就是这四人,构成了最后的南方之墨……

    “如今,只剩下吾等三人守此城邑了。”

    崎齿嘴角有些苦涩:“老者、愚者、还有我这个寡者。”

    这一幕真是讽刺,当汝阴危在旦夕时,保护它的却不是其封君斗然,不是项言,而是这样的三个人。

    崎齿有些悲观,他不觉得,依靠区区三名墨者,就能让墙垣低矮的汝阴抵御住秦军进攻。

    他问邓夫子道:“夫子曾对我说过,古时也曾有懂得守城方法的人,但对内不亲抚百姓,对外不缔结和平,自己兵力少却疏远兵力多的国家,自己力量弱却轻视强大的国家,结果送命亡国,被天下人耻笑……故而助人要慎重对待,弄不好,懂得了守城的办法反为身累。”

    “吾等如今,是否也被自己的守城之术所累?”

    “是契约。”

    邓先生虽然老迈,却也同他们一样,穿着短打褐衣,在城头忙活,他说道:“历代巨子有遗言,若有强者欺弱,大国侵小的不义之战,弱者小者向墨家求助,墨者不得拒绝!”

    因这契约,两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墨者死于守城之战里,但他们依旧前赴后继,仿佛自己的牺牲,可以化作薪柴,让理想之火永不熄灭……

    邓夫子转过身,指着城下那些在楚国封君和墨者安排下,来城墙边协助守城的本地居民:“秦楚两年三战,民不堪命。且今秦军入楚境,芟刈(shān yi)其禾稼,劲杀其子弟,万民惊怖,视秦为虎狼。相比于秦,他们当然是弱小者,此时此刻,他们最期盼的,是能助他们将虎狼挡在城池之外,不要使其咬噬自己性命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大难临头之际,总算放下了高贵的封君卿大夫身份,也让妻妾编入行伍,在城下烧水帮忙的封君卿大夫们:“这些平日里的富者贵者,然秦军破楚,斩其树木,堕其城郭,填其沟壑,夺杀其牲畜,焚毁其祖庙,迁其重器。眼下,他们也是无助的弱者寡者,若再不奋力自救,便只能沦为鱼肉了。”

    墨家并非无选择地加入每一场战争,而是当弱者发出声音,希望得到帮助时,他们才会卷入战局,并且永远都站在弱者一边。

    强大的人单方面的杀害弱小的人,是决不能允许的!

    这让崎齿想到了自己,当他在乱军危城之中茫然无助时,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说了。”

    邓先生笑道:“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阴虽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坚固,守城器具备,柴禾粮草充足,这便是我让人弃胡城而集中于此守备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齿点了点头,略为动摇的心安定了下来,他又开始走到军民中间,向他们发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头,为城垛加添砖块,进展不错。但另一方面,城墙下面滋生的那堆摇摇欲坠的建筑,又十分碍眼,它们紧贴城墙,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壶,其中有商铺、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闾。

    按照墨者守城的规矩,城内十步之内的建筑,都必须清空,半点不留,否则很容易被敌军抛射的烟矢点燃,引发混乱。

    安排人去拆除这些建筑后,崎齿又对一个楚**吏补充道:“在城内,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层泥。”

    他负责指挥城下筹备守城,而苦离是个笨人,话语不多,只是挂着剑,去帮助百姓们扛沉重的土袋。

    而邓先生,则是他们的主心骨,此时正在城头让工匠们安放墨者的利器:连弩车!

    这种置于城墙上的机械,用大小一围五寸的木料做一个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陆续射出长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杀伤力极大!但需十个人才能操作,邓先生只能临时教导一些城内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御敌时能派上用场。

    三位墨者及城内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紧张的御敌准备,被傍晚时分急促的鸣金声打断了!

    “秦军来了!”

    尖锐的呼喊响彻城头,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后纷纷上城头御敌。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阵的。每五十步的城墙,除了六十名兵卒外,还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计百人。城下守楼士卒,一步一人,以此为标准,才足以守御。

    眼下,城内的人手,勉强能够按此标准,将城头站满。

    本该是喧哗而混乱的场面,然而,城头的楚**民,都惊恐不安的看着远处的敌人,除了报警的鼓声金声,城墙上面鸦雀无声

    崎齿也爬上城头,站到了邓夫子和苦离的身边,他这下明白,为何众人都不言语了。

    他看到,两里开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黑甲秦卒排着整齐的队列,一列列战车骑兵护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他们踩着一致的步伐,推着赶制出来的攻城器械,坚定的朝汝阴走来。

    这就是秦军啊……

    城墙上,楚国人使劲压抑着胸中的恐惧,许多百姓握不住戈矛,并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望着敌人向城墙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随着秦军前进的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着。

    崎齿亦然,这个加入墨者才两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贲伐楚的战争里,那些可怕的秦军,还有自己妻儿的死。

    “崎齿,你的腿在抖。”

    邓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后看向了崎齿,那双苍老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现在下城,现在退出墨者,还来得及……”

    邓先生已经活的够久了,也参加了无数次战争,早已经看淡了死亡,面对眼前强大的秦军,他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反倒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宽慰,若能守住自然是好事,若是守不住,死于此地,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有死志,但三名弟子却不必如此,尤其是崎齿,他完全可以褪下这身褐衣,继续做他的工匠去。

    然而,崎齿却挺直了腰杆,轻声道:“是风!”

    他露出了一口烂牙,笑道:“是风吹得我的腿在抖!”

    脑子愚笨的苦离疑惑地张开了宽厚的手掌,却发现,城头没有一丝风。

    但在崎齿眼中,却是有的,那无形的风,正在远处一里外汇聚成风暴,卷着黑压压的层云,朝汝阴城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

    然而身为墨者,不会对任何强权屈服低头!

    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与苦离一起,并肩站在了邓夫子左右。

    ……

    汝阴城下一里外,奉命作为后续部队,掩护先登之士夺城的黑夫率长,正在这层云之中,带着手下千人逐渐向前推进。

    抬起头时,便能看到矮矮的汝阴城头,两股站站的楚**民中,有三名身穿褐衣的墨者,并肩站立,笑对死亡……

    他们就像是这个大时代的滔滔巨浪中,三条固执的鲑鱼,在所有人都知道世易时移,学着随波逐流时,却在一味地溯洄而上!

第272章 无不陷之矛与不可陷之盾

    “上蔡有个故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望着陆续攀爬到汝阴城头,欢呼胜利的秦军士卒,李由露出了笑,对黑夫道:“说是有个楚人在上蔡集市售卖盾与矛,夸赞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夸赞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无不陷也。’旁人或问,‘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此人弗能应。”

    “韩非曾言,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我过去一直好奇,以秦墨制造的攻城器械,遇上南方之墨的守城之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将会如何?”

    “现如今看来,墨攻墨守,还是攻方更胜一筹!”

    虽然南方之墨在城头布置的连弩车等器械给秦军制造了不少麻烦,但秦墨程商也和军司空章邯一起,让民夫工匠们赶制了云梯、攻车等器械,并且对城内会如何防御了如指掌,于是在李由率三万人围攻了两天后,汝阴终于还是陷落了。

    黑夫奉承李由道:“再好的工具,也得看使用的人,都尉作为持矛之人,力量充足,命令果决,以两万蒙将军增援之师,围三缺一,泄其士气,这才能击破羸弱的持盾之人。”

    李由有些得意,以胜利者的姿态命令道:“将羁押的相里革带出来罢,让他看看这一场面!”

    ……

    因烟矢而引起的大火被扑灭后,秦军开始强迫还活着的人收拾城头,秦卒的尸体被抬到城外,而在相里革的指认下,三个墨者也被找到了。

    一老一壮一瘦,三人已横尸城头,此刻被抬到了草席上,其身体残缺,面容却十分安详。

    “不是说有三十位墨者么?”

    黑夫看向了相里革,此人被他截留后,纵然受了威逼利诱,甚至以用刑为要挟,也没有吐露半句关于城内防备的事,是条汉子。在战事结束后,他也被放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入刚结束一场残酷攻防战的汝阴城,寻找师长的尸体。

    此刻,他回过头,红着眼道:“南方之墨一共四人,三死一活,皆在此处!”

    “原来如此……”

    黑夫明白了,原来南方之墨也的薪火,已经微弱如豆粒大小,可他们却没有保存实力以待世变的想法,还是在这座城邑付出了性命,该嘲笑其迂腐不知变通,还是该敬佩其义无返顾?

    黑夫很幸运,这两天里没有被李由点名攻城,而是负责为先登部队进行掩护,一直在观望城头,所以对这三人都有些印象。

    这老者,在城头镇定自若地指挥城内军民御敌,最后死于被投石器击中,坍塌的角楼瓦砾里,相里革说,这就是传他们墨者道义的邓先生。

    那个壮汉,手持巨大的矛杆,不知将多少先登扫下城头,相里革说,此人叫苦离,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傻子。

    而那个满口烂牙的瘦子,也操纵着器械连弩车,对秦军造成了不少杀伤,相里革说,这本是个普通工匠,才加入墨者两年,身上满是刃伤。

    “崎齿说他平庸了一生,加入墨者,只求做短短一刻的英雄。”

    相里革朝三人长拜作揖,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他做到了,南方之墨者,死得其所!”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作战时,黑夫对这三个对秦军造成了大量杀伤的人十分痛恨,苦离便是他让小陶带着蹶张弩兵一通激射,让其死于乱箭下的。

    但战事毕后,面对他们的尸骸,却没有太多恨意,李由也命令,说三名墨者之头颅,不计入斩首中,给他们留一个全尸。

    相里革寻了一辆被守方抛弃在城墙下的人力辇车,将三名师长的尸体一一扛上去,却死活拖不动苦离庞大的身躯,最后是秦墨程商过来搭手帮忙,黑夫也让手下人去帮他们。

    “我不会道谢。”

    相里革看着黑夫,还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绪十分复杂。

    “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军杀汝师长,你自然会仇恨吾等。”

    相里革却摇了摇头:“我也不会怨恨,夫子曾对我说过,墨者只有职责和道义。城守,职责已毕,告辞而归,不受任何好处;城破,道义已尽,亦不必做过多抵抗。对墨者而言,战争之下,你攻我守,胜败无怨,先前的敌手,事后再遇上了,当如遇路人。”

    “现如今,黑夫率长,程商,汝等于我,便是路人。”

    说完,他便拉着沉重的人力辇车,与陆续涌入汝阴占领此城的秦军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胜利者的姿态放他离去,也能显示秦军的“宽仁”,此刻便站在戎车上,在城门口有些得意地看着相里革。

    相里革停下脚步,却依然没有半句感谢不杀之恩的话,他倔强地抬起头,更关心的却不是自己的性命:“将军籍贯亦是淮北上蔡,与汝阴也算乡邻,又听闻秦**法严明,至少,不会放任兵卒,对本地楚人烧杀劫掠吧?”

    李由板着脸道:“于秦军而言,顺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杀之,相里子被我的率长羁押营中,没有杀伤一名秦卒,故我才饶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顽抗秦军,我便让你离去!”

    “这得看,还有无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里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虽仅我独存,但墨者之义,我一样有,都尉若是要杀,便杀了我罢!”

    “妄人。”

    死亡吓唬不到相里革,或许他还更希望在此与师长一起殉难呢,李由感到有些无趣,骂了一句后,一比手,让黑夫带人将这家伙轰出去!

    出了汝阴,经过城头城下密密麻麻的秦楚两军尸骸,车辇不时被尸体阻拦,所以相里革走的很慢,秦墨程商则像是做错了事心怀羞愧般,在后面帮他推着车。

    一直到了方才秦军攻城器械停留的地方,相里革才终于停了下来,对程商叹道:

    “程君前日对我说,秦墨是想要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最后实现同天下之义。”

    “这法子看似简捷,却遗害无穷。子墨子亦言,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侮贫,贵必做贱,诈必欺愚。几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

    他指着城头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道:“以这样的方式一天下,绝对无法让楚人与秦人相爱,而是相仇!再者,一味依附强权,依靠秦王,也得不到天下大同。”

    “秦王贪伐胜之名,无岁不征,我听说,其一旦得手,便灭尽仇敌,写画诸侯台阁,在关中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即便如今对秦人生计没有造成太大破坏,那也是依靠对六国劫掠来补偿,倘若六国灭尽,但秦王贪鄙之心不休,继续对外征战,又会如何?要备战,就必须榨取更多的钱财,用以招兵买马,置备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敛于六国遗民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废民之利,百姓劳不得息,长此以往,国虽大,好战必亡。”

    程商讷于言而敏于行,此刻只能阴着脸道:“不至于此,秦墨会力谏大王,与民休息,消弭兵灾……”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这亦是秦墨最为担忧的事,这位秦王,雄心壮志乃六世之最,意念之坚决实属罕见,绝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相里革叹道:“或许,到头来,你我这些墨者,都只是工具,楚人以吾等为盾,秦人以汝等为矛,矛盾相攻,两相破损。”

    他回首看着汝阴城最后一眼,满是悲哀:“墨者的道义,或许便要在此城随风而逝了!程君,珍重罢!我亦希望,这天下真如你所说,一统于秦后,自此以后再无兵戈之灾,也希望吾等墨者,再也没有用武之地!”

    ……

    相里革奋尽全力,拉着人力辇缓缓离去了,来时四人,战毕仅他幸存,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看上去无比的孤独寂寥。

    黑夫也走到了久久不言的程商旁。

    “你以为,相里革说的有道理?”

    程商一个激灵:“这只是他的揣测。”

    不过程商也以为,相里革最后一句话是对的,墨家的初衷是阻止战争,可现如今,却屡屡被人利用,在战争里充当矛与盾的角色,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技艺,似乎都是为战争而存在的,倘若真的战争消弭,墨者可能真的无用武之地了。

    南方之墨,他们立足的社会面狭窄到无法容身。

    而秦墨,依附于秦国的政体,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也随时会被摒弃。

    墨家,过去两百年来,都是一个脍炙人口的传奇,但现如今,或许真的将如巨星陨落,无以复继了。

    黑夫心中则暗叹,相里革经此一事后,他的理想主义似乎也幻灭了,悲观之下说出的话,却不幸言中。

    一统并没有结束战乱,六国灭亡后,仇恨的种子被埋下后迅速长大,新的动荡依然会接踵而至。

    但这就是大一统帝国痛苦分娩的历史进程,而唯一能稍稍减轻这个进程阵痛的,或许只有自己?

    “勿要早早说什么薪尽火灭的丧气话,南方之墨虽绝,不是还有汝等秦墨么?”

    一念至此,黑夫露拍着陷入迷茫的程商道:“恕我直言,墨者除了战争外,在其他地方也有用武之地!比方说,汝等制作攻守器械的手艺,转而用于修建汲水、舂米的利器,难道还会比一般的工匠差么?”

    “率长的意思是。”

    黑夫笑道:“南郡水碓,墨者或可了解一二!”

    ……

    三月上旬,南军既破汝阴,蒙武遂以一万人留守汝阴,一万人南下胁逼淮水,又亲率李由等六都尉渡过颍水,击破了楚国布置在此的一万人,开始实施王翦既定的包抄计划。

    项燕亦察觉到了危险,依然在带着楚军且战且退,但当他们抵达城父以东时,却发现,蒙武六万大军已出现在自己侧后方!

    戎车之上,作为南军前锋的南郡兵斥候回报,说已与西面的王翦将军接洽,楚军十万人,已被中、南两军压迫到了一片低洼的沼泽面前,不得已扎营列阵。

    “此乃何地?”

    黑夫问负责掌握舆图的季婴道。

    “蕲南!”

    季婴摊开地图,回复道:“此处距蕲城四十里,名为蕲南!”

第273章 百年仇雠

    “一将无能,三军受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月中旬,蕲城以南数里外,楚军在此背城列阵,看着已经连续败退半月,疲倦不堪的楚卒,上柱国项燕心中满是悲壮。

    早在二月份时,虽然项燕察觉了王翦忽然以大军击楚壁营地的意图,提前将兵卒和民夫撤离,但还是错料了王翦精选出那三万壮士锐卒的战斗力。他们咬住了楚军的尾巴,在颍水畔大战,使得一万楚卒战死,三万民夫也失散被俘。

    项燕只能且战且退,他没有听楚王的命令,率军往南方淮河寿春方向撤离,因为他认为,颍水能够为秦军提供持续的粮船补给。

    他使出了对付李信的故伎,不断向没有大河流经的东面撤退,想要籍此拉长秦军的补给线,同时让没多少战斗力的民夫留在各城,而战斗部队始终集中在一起,这样做是希望秦军在攻城略地的同时分兵,使得双方能投入战役的人数趋平。

    也只有这样,楚军才有获胜的可能。

    按照计划,秦军会越来越疲惫,人数越分越少才对,但王翦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一改往日的稳健,在渡过鸿沟和颍水后,便让兵卒只负十日之粮,竟不顾沿途项燕留下的诸多“陷阱”,带着大军死死咬住楚军主力。

    双方大军虽未接触,但他们放出去的斥候活动区域却是完全重合的,零星的交锋每天都在进行。

    王翦的目标很明显,只要尽早与楚军主力决战,并将其击败,楚国将失去抵抗力量,到时候大军进可至睢水与北军发来的粮船会合,退可返回颍水、鸿沟就食,再徐徐攻占楚地城邑。

    当项燕得知,秦军蒙武部已破汝阴,渡颍水,出现在自己东南方数十里外,而秦军冯无择所率的北军依游弋到北面百余里外的符离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要将王翦引入陷阱,却不料王翦反过来已将自己包围!

    这种数百里范围内的战略大包抄是令人惊骇的,项燕明白自己已退无可退,继续后撤,包围圈会越来越小,唯一的机会,便是停在蕲南,与秦军决一死战!

    但他心中对于能否胜利,却已经不再确信了。

    “上柱国不可说泄气话。”

    此刻天气又阴又湿,细雨蒙蒙,见项燕在巡视完大军状况后发出叹息,左司马昭华宽慰他道:”秦军也已被我军牵扯奔袭两百余里,楚人疲敝,秦军亦疲。且蕲城之粮有数万石,还够我全军食用六日,而秦军为了紧追我军,只带着少量粮食上路,辎重抛在后方,此刻恐已接近断粮,此时正是彼辈最羸弱的时刻!“

    更何况,蕲城,这也是上一次战争里,带给楚军幸运的地方,一年多钱,项燕正是在这里让楚军集结,向着城父进发,尾随狂妄的李信,将其一举击溃。

    虽然那时候寂寥空旷的冬景,眼下已换上了葱绿的春服,但昭华相信,上柱国定能在此重新创造奇迹!

    待到阴雨结束时,项燕也恢复了信心,他命令儿子项荣带着百余人离开,前往东北面两百里外的下邳,以及项氏的领地下相看看能否再带些人过来,他自己则与昭华等人骑着马,在巡视周边的地形,挑选决战的场所。

    “天气阴雨对吾等而言是好事。”

    项燕对昭华及景、屈两家的将领道,道路泥泞,田野滂沱,河流暴涨,秦人不一定习惯这里的气候,而南边数十里外的蒙武部的前进也将变得举步维艰。

    王翦虽然厉害到在楚国疆域内,给项燕和十万楚军设下了一个宽达数百里的大包围圈,但他也不可能算到天气,所以这个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破绽,那就是南、北秦军均不能短时间内抵达此地,这就给了楚军机会。

    不过王翦岂能不知?视日周文回报,说十余万秦军在西面十余里外停下,又开始安营扎寨,并没有急着过来进攻楚军。

    “王翦想要等南北两军过来汇合,再以两倍兵力击我。”

    项燕很清楚这个老对手的打算,在营帐内顾不上擦干须发,便用沾满雨水的手点着地图道:“秦寇北军冯无择部,被符离塞所阻,三日方能抵达!南军蒙武部,急行军百里趋利,又遇阴雨,最早亦明日方能抵达!”

    摆在项燕面前的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打一个时间差,先一举击败对面与楚军人数相差不大的秦军中军!这样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兵法云,敌人围我,断我前后,此天下之困兵也。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

    既然王翦扎营不进,那么,项燕就只能主动反击,去进攻秦军了!

    “景睿、景驹!”

    项燕在帅帐中先点了景氏二兄弟的名字。

    “汝二人之父,大司马景阳多谋,曾发兵救燕,计破齐魏,威服诸侯,今日楚国危在旦夕,汝二人可愿帅景氏族兵,为我御敌?”

    景睿勇敢好酒却失于莽撞,景驹有小智但却喜欢投机,都不是项燕喜欢的人,但景氏乃三大公族之首,兵力足足有两万,所以他不得不倚重。

    眼下,项燕希望景氏兄弟能带着景氏之兵去南边,为自己阻截随时可能抵达战场的蒙武部,只要他们多挡一天,那么己方单独攻击王翦军时,还有胜机。

    景氏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领命而去,项燕又点了屈氏、昭氏和项氏众人,合计有兵九万,分九名校尉率领,这就是他手头所有能动用的兵力了。

    “秦军初至,营垒未坚,今夜设四武冲陈,以武车骁骑,惊乱其军,明日朝食之后,与之决战!”

    是夜,双方的兴军踵军在十余里的区域内进行了无数次交锋,楚军一直试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去滋扰秦营,秦军也处处设防,没有给楚军可乘之机,加上半夜下起了一场小雨,楚军的烧营计划也无果而终。

    次曰午时,骤雨初霁,让全军饱餐过后,莫时(9点到11点)初刻,九万余人马络绎出营,在营前长达四五里的范围内摆开阵势,而后徐徐向西面十余里外的秦营推进!

    之所以选择早晨进军,项燕是有考虑的,楚营在蕲城南,背靠城池,坐北面南,秦军营则是坐西面东,因此之故,今日天气晴朗,太阳再度冒了出来,上午出营邀战,太阳在东边,秦军出战列阵,正好迎对炫目的阳光,这对楚军更为有利。

    毕竟是前日才临时扎下的营地,秦军没有壁垒保护,也不敢像冬天时一样,一味守营避战。故而一听到楚军营中鼓声大起,又见他们倾巢而出,在营外列阵,知道项燕这是要与他决战了,也不示弱。

    王翦立刻令各都尉率众出营,亦在营前列阵,在地势更高的西面以逸待劳,静候楚军来攻。

    秦中军原本有十五万战兵,因沿途留下了一部分兵马,辎重也尽数落在了后方,眼下有十二万作战部队。

    加上楚军的九万,双方共计二十多万人马,在这块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列阵,将丘陵、农田,甚至连溪流都站得密密麻麻,其所持的戈矛,当真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人嘶马鸣,亦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喧闹。

    一时间,蕲城西南,旗帜遮天蔽曰,战鼓、号角不断,多日的阴雨天气,似乎也被这二十多万人的杀气冲散殆尽,炫目的阳光破云而出,将双方主帅的大旗照耀得熠熠生辉。

    楚军赤色的帅旗下,项燕须发贲张,他穿着一身鲜艳的赤色甲衣,一对燃烧的凤鸟浮雕在铜甲上飞舞,他的大氅被风扬起,在旭日光芒下,也似是一团飘扬的火焰,让楚人本已凉透的心重新燃起。

    项燕在车上严肃地高呼道:”秦王存贪鄙之心,派兵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秦寇入境半载,吾等已无路可退,斗则生,怯则死!二三子家眷妻子是否要沦为秦虏,楚国八百年社稷是存是亡,皆系此一战!“

    而十里开外,王翦的高牙大纛(dào),亦龙旗羽葆,随风飘拂。

    王老将军神采奕奕不让当年,他的甲衣虽比不上楚上柱国的浮夸华丽,却也威风凛凛,发髻都拢在冠之下,长剑挂于腰间,看着前方不断靠近,一眼望不到边的赤色楚阵,亦笑着让兵卒向秦军传话:

    “奉大王命,吾等悉兴其众,张矜亿怒,饰甲底兵,奋士盛师,临于楚境,已半载矣。二三子善食休憩半年,为的就是今日!吾等并非孤军,北、南两军,瞬息将至,而此役之后,吾等便可告捷于王前,赏功爵于众人,楚国三千里疆域,亦将是汝等名下的宅田!”

    秦楚双方将士,在纵声高呼的同时,也能听到对方那熟悉又陌生的口音,穿透十里距离,扑面而来!

    王翦和项燕都清楚。

    秦楚两国,二十三世姻亲诅盟。

    自秦惠王、楚怀王时起,一百多年的怨恨纠葛。

    这对仇雠之国,即将在此,在蕲南,分个最终胜负!

第274章 五十里而争利

    “军争为利,军争为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蒙武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年轻的他拿着兵法,向父亲蒙骜请教这一段时,父亲对他说过的话。

    “武儿,用兵之道,在于争先。将领接受君命,从召集军队,安营扎寨,到开赴战场与敌对峙,没有比率先争得制胜的之机更难的事了。”

    他举了秦王政元年,晋阳叛乱的例子,当时晋阳先降,而后又复叛归赵国,但李牧尚未来得及去接收,当地赵人认为,河东与太原相距两百里,来回路程,至少需要十天,那时晋阳的城池已修固,诸军都作好了准备。

    然而,蒙骜却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引兵从河东杀到了晋阳,打了当地赵人一个措手不及,赶在李牧从云中雁门派兵来接收前,平定了这场叛乱,从而奠定了在军中的地位。

    但这种为了得先机的军争,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有利益,也有危险。

    正如兵法所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一天只能走三十里的兵卒,若是日夜不休走了三倍多的距离,早已身心疲惫,别提加入战场了,众人里,能有十分之一到就不错了,其他人都累趴在半道上了,这样的军队,多半会被人以逸待劳大败,全军覆没。

    记着这一点的蒙武,在渡过颍水后,纵然王翦催的很急,但他也仅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前进,在三月十五日这天,抵达了蕲城以南四十里的地方,便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了。因为五十里争利,则只有一半军队能及时抵达了,南阳兵三万人,还远远吊在后头呢!

    从始至终没有掉队,一直作为踵军前锋走在最前面的,当属南郡兵,这让蒙武刮目相看,因为南郡兵在上一次战争里,还被他儿子蒙恬当做杂牌军来做些诱敌、守城之类的事,如今才过去一年,为何就变得这么精锐起来?

    李由这一年里训练有方是其一,南郡兵普遍都装备了“绑腿”是其二,那些不习惯绑腿的南阳兵捶着酸腿哀嚎不已时,南郡兵挑完脚板底的水泡,稍微休息便可以继续上路了。

    就是在临时扎营处,蒙武也得知了前方的战况:王翦将军派人传话,说楚军昨夜不断骚扰秦营,必是想在今日决战,让蒙武争取今日抵达蕲城西南十里处的战场!

    急行军三十里奔袭并非难事,但他们才刚刚收拾好,斥候又来报,一支两万人的楚军,也已脱离了项燕军,进逼到了十里开外,列好阵势,拦在了秦军的必经之路上……

    “项燕果然是要在今日决战啊。”

    蒙武大笑,半年苦待,半月追击,终于要在此时分个胜负了!

    据他所知,王翦所率的秦中军,与被项燕一直避战带着的楚军,数量相差无几,而楚军危亡哀兵而战,秦军不一定能占到太多便宜。

    所以这场仗的胜负,便是由秦军的北、南两军偏师何时抵达战场决定的!

    若那支打着“景”字的楚军拦住蒙武,而北军也要数日之后才能抵达,那王翦纵然是胜,也只是惨胜。若蒙武迅速击溃眼前这支楚军抵达战场,与王翦一前一后夹击楚军,那这一战,很可能是秦楚最后一战!

    想到这里,蒙武有些意气风发,正要下令手头已至的三万多人前驱击敌,他的一位幕僚却劝他道:“将军,眼下正是力压王翦一头的好机会!”

    “此言何意?”

    蒙武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位从他父亲起,就在侍奉蒙氏的齐人幕僚。

    幕僚道:“将军昨日五十里趋行,眼下才至营中三万,南阳兵三万还要半个时辰后方能抵达,将军不如藉此为借口,与楚军缓缓对峙。待南阳兵至后,再将其全歼,如此能多得斩首。同时观察蕲城战场态势,待到秦楚两军皆疲时再加入战场,如此的话,王翦死伤颇多,全靠了将军才一举扭转战局。王翦战前索要六十万大军,半年无功,如今又多死伤,定失王心……”

    “这就是你的妙计?”

    蒙武冷冷地看着这幕僚,说道:“你以为蒙武是为私忘公之人?倘若因我迟去一个时辰,致使秦军败退,或者让项燕再逃,错失了全歼楚军的机会,那该如何是好?如此延误军机,大王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待蒙氏?”

    长子蒙恬因为上一场战争的缘故,已经被秦王逐去了上郡边地带兵,蒙武忍着旧伤口的疼痛再赴战场,就是想要为蒙氏再赢得一个机会。

    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来获得。

    “伊阙之战,武安君以十万对韩魏二十四万联军,韩将暴鸢、魏将公孙喜都觉得此战必胜,都想保存实力,让对方和秦军消耗,于是相互观望,谁都不愿先出击,结果被武安君各个击破,落了个全军覆没。”

    “你如今,是想让我做暴鸢、公孙喜么?”

    将这短视的幕僚斥退后,蒙武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个清晰的应对之策。

    “传我将令!”

    他飞快在木简上书写命令,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下令道:“令南阳兵三万人,加快速度来与我汇合,随我一同击败眼前这支楚军。”

    “而南郡兵李由部,在我亲率兵卒与楚军缠斗时,便可整装出发,从西面绕开景氏防线,直趋战场!驰援王将军!”

    让南郡兵负责驰援,不仅是因为他们都装备了绑腿,脚程很快,还因为有一笔恩怨,蒙武想要勾销掉。

    “上一场仗,我儿蒙恬让李由断后,结果让李斯父子颇为诟病,大王为安抚李斯,将我儿贬到上郡不再述用,如今我送李由一份功劳,或能让蒙、李两家,尽释前嫌……”

    ……

    秦南军营地西北角,在得到了蒙武的命令后,李由大喜过望之余,也像蒙武一样,在选择自己的先锋官,因为连日阴雨,这一带又多溪流的缘故,所以南郡兵的百乘战车,速度恐怕也快不起来,应对这种复杂的地面状况,还是得靠步兵。

    “孟嘉!”

    县县尉,率长孟嘉出列,却听李由问道:“此去战场三十里路,县兵要走多久?”

    孟嘉一犹豫道:“两……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比一般行军快一倍的速度了。

    但李由却很不满意:“如今莫时将尽,你要走两个时辰,下市(15点到17点)才能抵达?”

    李由很不满意,又喊了另一个人:“黑夫!”

    “下吏在!”

    黑夫一个激灵,迈出一步应命。

    “你呢,安陆兵又要走多久?”

    黑夫下拜:“都尉要我多久到,吾等便能多久到!”

    “一个时辰抵达战场,将我的将旗插在楚军侧后方,可能做到?”

    秦一里三百步,一步1.38米,一里四百来米,三十里也就是12公里……后世普通人的步行速度大概5公里每小时,放在眼下这崎岖泥泞的道路上,一个时辰走七八公里已经不错了。

    但黑夫还是咬了咬牙:“能!”

    “善!”

    李由十分高兴,心中人选已定。

    “黑夫为我前锋,为我军开道,披荆斩棘,击退楚军游骑斥候,若能按时抵达战场!本都尉允诺,待此战之后,安陆千人,优先论功!”

    很快,蒙武已经下令其他两万军队向前开拔,与拦路的楚军景氏族兵鏖战在了一起,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却也给黑夫他们向西急行军赢得了时间。

    待到黑夫告辞先行时,李由又喊住了他,将自己的戎车、马匹都给了他,并勉励道:

    “黑夫,战后你能否入咸阳为官,入大王之目,便在此一役了!”

    ……

    李由给黑夫的车马虽好,却并没有什么卵用,才走了几里,就陷入泥泞的道路上动不了了。

    “这鬼天气,这鬼交通。”

    眼下的道路已是淮北的通途大道,却只相当于后世没有铺水泥的村级公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

    “抛下车舆。”

    黑夫索性下了马,一脚踩到尚未干涸的泥土里,命令道:“抛弃一切多余之物,只带着甲胄兵器,轻装前行!”

    在黑夫眼中,其实这次行军,算不上什么,要知道,后世警校里,也有一个“10公里越野”的项目,一般记集体成绩,带单兵装具,最后一名在一个小时之内到终点算合格……

    他们两小时走12公里,已经十分轻松了,后世随便一支部队都能轻松完成。

    但在这时代,能达到这个速度,已经很不得了了,毕竟这年头的军队,以三十里为一顿舍。

    路况时而干燥,时而泥泞,泥泞的地方,虽有利咸带着一行人在前铺木板,但依然得一脚深一脚浅地过去,速度犹如龟爬。

    抬头看看太阳,黑夫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他们却只走了十五里不到……

    这样的话,是没法按时抵达战场的!

    “光走不行,得跑,小跑!”

    黑夫做出表率,背负上了自己的装备,从队伍中段,向前小跑前进,牡扛着大旗在其身后。

    于是,一千名安陆兵就惊讶地看到,自己的率长,将剑和盾牌背在身后,头上顶着沉重的胄,就这样从自己身侧跑过!

    一边跑,黑夫还让季婴和几个传令兵向士卒们传达自己的话。

    “二三子,此战有王老将军指挥,与楚军屡败之师交战,必胜!”

    “李都尉允诺,说战后,先锋优先论功,于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为吾等争来了先锋之旗,故而,只要能及时赶到战场,成为最先王老将军驰援的一支,每人一级爵位,何足道哉?”

    季婴很接地气地高呼道:“然也,前方不是战场,是一片片上好的良田房宅!”

    “这脚下的路也不是路,是爬往功爵的梯子!”

    “爵位!土地!”五百主东门豹也不失时宜地高呼了起来。

    队伍之中,士伍王瓜迈开小短腿,开始咬着牙前行,黔首冬葵也感觉,脚下平添了无穷的力量!

    想到爵位,想到土地,众人就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齐声高呼起来,在黑夫的表率下,也纷纷开始小跑起来。

    过去半年时间里,除了玩球外,众人也没少被黑夫督促着绕着营地跑步,所以体力不必发愁,一时间,部队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此时此刻,黑夫已从队伍中段,跑到了最前方!小陶则带着一百名或持弓弩,或持剑盾的短兵亲卫,死死跟在黑夫左右,唯一保有马匹的斥候,也艰难越过兵卒,四散索敌,排除楚军半路留人设伏的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与秦军鏖战两个时辰的楚军,只能相信景氏兄弟能阻挡一切来敌,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派来阻截?

    安陆千人,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他们迈过沟壑,踏碎春花草木,惊走了麋鹿野狐,终于在距离战场数里一座小丘旁,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在若隐若现的刀兵碰撞和嘶喊声中,他们还听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

    “率长,有歌声!”

    带着人又铺好一个沟壑的利咸抬起头,有些恍然地看向黑夫。

    黑夫亦面色一变。

    南郡人、安陆人听得懂这歌,这是他们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熟悉,是因为此乃楚音,是他们也在说的荆楚方言。

    陌生,是因为这首歌曲,自从安陆归秦后,黔首们从出生到死亡,几乎是没有机会听到的。

    那是数万人一起发出的吼叫!所以他们甚至能听清楚其词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黑夫一个激灵,让众人继续前行,他则爬上了这座长满荆棘的小丘,举目而眺。

    天空是阴郁多云的,地面是泥泞青绿的,前方数里开外,一个绵延十多里的广袤战场,仿若一副被红与黑沾染的壮丽油画,赫然浮现在他面前!

    红色的是鲜血,是红土,还是楚军行伍的颜色。

    黑色的是石头,是泥巴,还是秦军战阵的色彩。

    因为隔着太远,黑夫看不到王翦、项燕的帅旗,也看不到具体的作战细节,只能看到红黑两色,正在战场中央,打得难解难分……

    而他们听到的嘹亮歌声,正从楚阵后方发出,这是在为冲锋楚人助威,其声震动四野!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黑夫听出来了,这是《国殇》,是楚人的战歌!

    伴随着楚歌一曲,黑夫看到,一阵阵赤色的海潮重新涌动起来,自东向西,朝黑色的礁石猛地打去!

第275章 楚歌与秦风

    黑夫的距离瞧不清战场细节,楚军的“视日”周文,却看得真切!

    所谓视日,职责有二,其一是观察日影,推算时辰吉凶,属于“兵阴阳家”行列,另一方面,他们也要利用自己的好眼力,观察敌军动向,向将军进行汇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周文有幸,目睹了王翦、项燕,这两位当世名将的较量。

    项燕军在东,共有九万人,大致有“王之右广”一万人,项氏族兵一万,屈氏、昭氏族兵各一万,此外还有三万淮北、淮南、江东县兵,两万各地小封君组成的杂牌部队。

    而秦军在西,约有十多万人,周文并不太清楚他们的构成,只知道被王翦最列于最前方的,是三个万人兵团,打着秦军关中部队的旗号,左右有千乘战车护翼。

    战斗刚开始,项燕先令执行力最强的昭华,率昭氏族兵向秦军发动进攻,由战车打头,步兵跟随,试探冲击秦军前锋三军团结合部。

    秦军首先由弩兵直立跪射轮番射击,万箭齐发后,弩兵闪开撤至两翼,陈门开启,步兵跟进,突入楚军军阵。就在双步兵格斗时,集结起来的秦军车兵也迅速由两翼扑出,从侧面进攻楚军……

    昭氏族兵作败退而归状,秦军前锋三兵团亦开始进行追击,与昭氏族兵缠斗在一起,他们交战的位置是偏北的。

    “将军计成了!”

    看着这一幕,周文却不忧反喜。按照项燕的计划,因为己方兵力略少,所以要充分调动敌军,战斗开始以后,就是要昭华诈败,以利诱敌,把秦军主力牵制到北段,而楚军的主力,则要向着王翦中军进发,给以决定性的一击!

    但是,战斗进程出乎楚军的意料,秦人三个兵团进攻猛烈,以致很快就真的击溃了昭氏族兵,甚至威胁到了北侧全局。

    为了制止秦军向南段楚军的侧后实行迂回,稳定防御阵势,同时也吸引更多的秦军投入这个方向,项燕旌旗摇动,他命令,配置在北段第二线的一万淮北县卒,一万封君部队,迅速投入战斗,从东北方向突击敌人的左侧后方。

    由于楚军的新锐力量突然实施猛烈的反击,那三支秦军兵团一时难以突破,于是乎,秦军又从中央调集了一万步卒投入进来,战局似乎在北线僵住了……

    进攻、防守、反击、诈败、真败、阵战、僵持,增兵,再拉锯,王翦和项燕像是两位谨慎的棋手,光是这一系列见招拆招,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数千人已倒毙在野!

    其结果就是,秦军四万人的兵团,被三万多楚人拖在了北线,而与此同时,南面,也有一万楚国屈氏之师上前,至少缠住了两万秦人。

    王翦打的是两翼包抄的路数,将关中精锐放在左右,眼下都渐渐占了上风。但如此一来,南北投入兵力过多,使得秦军中央露出了一丝破绽!挡在楚军面前的,只是阵列不整的数万人,举着河东、三川兵的旗帜。

    这便是项燕等待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战机!

    周文大喜,通报此情形后,项燕中军大旗处,忽然间鼓点大作!

    楚军中军五万人,除了一万衣着有些杂乱的封君部队外,其余分别是项氏族兵、右广、江东、淮南之卒,皆绛裳、赤髦、赤甲、赤羽之,望之若火。

    得到命令后,以车兵为主的楚王右广为前锋,项氏之兵为核心,江东、淮南之卒列其左右,开始迈开步伐,如同一道铺天盖地的赤色浪潮,向前开进!

    王翦也察觉了楚军的意图,旗帜挥动,千乘戎车从秦阵中开出,朝楚军发动了反击!

    “与楚军拼车战?”

    周文感到可笑,并立刻将自己察觉到的情况让人向将军通报。

    楚国虽然地处南方,好马较少,但战车却不弱,春秋争霸那些年,千乘楚车纵横中原!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楚歌作为开头,楚国大阵里,承载了四百年辉煌的楚王右广,上千乘戎车开动起来,身上披着虎皮或牛皮甲的马匹嘶鸣着,向前与飞速驶来的秦人战车交错而过。

    战车时代,两车相遇,并不正面对抗,而是必须错开,在侧面交战,距离长用弓箭,距离短用戈、殳、矛、戟等“车之五兵”,贴身肉搏则用刀剑。此所谓“错毂”而战也。

    要论车战,楚人才是行家里手,他们还特地在自家战车上装备了长刃车毂,战车开动,长刃车毂也飞速滚动。当两车交错时,不仅可以将侧面经过的战马腿脚完全绞断,使得战场上残肢乱飞,还可以通过御者高超的技艺,撞击敌人车轮,将其车轴和幅条也破坏殆尽。

    一番交手下来,楚车不过毁坏十余,却有上百辆秦车轰然倒地,御者、车左、车右即便侥幸未死,很快就被楚卒补刀。

    眼看战车占了上风,楚军士气更振,步卒们的步伐也加快了起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右广之后,项氏族兵也唱起了《国殇》,纵然对面的秦军数量与己方突击部队相差无几,即便他们旗帜遮天蔽日敌众如云,即便那飞箭如雨点般交坠而下,但楚人哀兵,却依然奋勇争先,不断向前迈进!

    由项燕言传身教的项氏族兵,时常被他以这百年来楚人所蒙受的国耻激励:从垂沙、蓝田惨败,从楚怀王被秦羁押不返,到鄢郢之战数十万楚人死于非命,再到顷襄王屈辱东迁,最后是屈子满怀悲愤地投江。

    过去一百年,对秦国而言,是斗志昂扬的崛起之路,可对楚国而言,却是一次次沉沦失败的坠落之路,楚人贵族大多深以为耻……

    “百年国耻,一战雪之!替本将夺下王翦的大旗!”

    项燕的命令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在贵族将领的带领下,对“国耻”虽有些懵懂,但也认定秦人是入侵家园,欲夺自己妻儿田地的楚卒们,跟着发出了更嘹亮的楚歌!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数万人奔跑践踏,使得战场上尘土飞扬,与车骑以及南北两处战场扬起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才刚刚放晴不久的天空。

    这注定是天翻地覆的一战,或许此役之后,全军将士捐躯茫茫原野,但纵然一去不返,他们也不曾后悔!

    带着这种气势,项氏族兵、淮南、江东之兵呐喊着,向前冲锋,重重地撞到了薄弱的秦军阵列!并一举击破了这支秦军!

    然而,当眼前这支秦军飞速往两侧“溃退”,当后方遮蔽战场的烟雾幕云完全消散后,纵马靠近观察战场的周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

    王翦大旗龙旗羽葆,清晰可见,然而挡在他与楚军之间的,竟还有一支数万人的方阵,借着前方军队的遮蔽,他们已经布阵完毕!

    这支秦军,约有四万人,分为四部,排列成前、后两阵,前锋三军,右军依托小山布阵,左军旁靠溪水布阵,左右军中间,中军横列展开。

    方阵最前端是散列弩兵横队,每列数百人,共数千人,军士不穿铠甲,手持弓弩类远程武器,静静地单膝跪在地上。

    之后则是步卒,依据长兵在前、短兵在后的阵法,攻守兼顾,滴水不漏。此外在阵列的左右方,还各有数列弩兵横队,分别外向排列,防止敌军从两翼的袭击。阵型复杂,大阵套小阵,组合在一起,变换自如。

    前锋三军之后,后卫一军集结在前锋三军的结合部,作支援依托,也是王翦军幕指挥所之所在。其仪仗鲜明,敬卫森严,传令骑士进进出出,金鼓旗帜变换有序,宛若灯影戏中幕后牵线的手,指挥各军团各军阵移动,如影随形。

    秦军的精锐,使周文震惊,秦军的布阵,使周文缭乱,他意识到眼前的秦军非同一般,当是精锐中的精锐!

    更让周文不寒而栗的是,他发现,这支秦军打着的,正是本应该被吸引到北部战线,那数万“关中兵”的旗帜!

    “究竟孰真,孰假?”

    周文隐隐意识到,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圈套,便立刻让人去告知上柱国!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前方军队的步伐并未停止,楚人们虽微微愣神,但还是在将尉的勒令下,继续向前进发,想要像刚才一样,击破这支秦军,擒杀敌方主将!

    面对如浪潮般涌来的楚军,这些秦人没有畏惧,他们肩并肩,甲挨甲地站在一起,宛若一体!

    不知是谁带头,与对面的楚歌相对,一曲秦风从这数万人的秦军处唱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高亢,与对面悲壮的楚歌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这是字正腔圆的秦音,是正儿八经的关中话。

    周文明白了,这些人,才是从内史、陇西征召的关中子弟,也就是所谓的“老秦人”!

    自商鞅变法后,他们已经经过六七代人的军爵传承、战争洗礼。

    世代军功积累百年后,五万人中,无不是有爵者,最低的也是公士。

    这五万人皆为青壮,从小就被父辈灌输,私斗为耻,公战为荣,自己的一生,唯有耕、战两事而已!

    他们为自己的身份骄傲,他们为自己的功爵自豪,他们是秦**队最核心的力量,意志极其坚定,面对楚军狂风骇浪般的进攻,岿然不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跪射弩兵万箭齐发,杀伤了大量楚人后向两翼散开,而后方的戈矛手有条不紊地上前,怒喝一声后,将戈矛横放,阻止一切试图靠近的脚步,而秦人布置在阵中的弓手,亦在不断发矢。

    以此精锐守缓坡,王翦帅旗半步不移,反倒是楚军如同浪潮般的进攻,像是打在岿然不动的黑色礁石之上,没有任何效果……

    “这果然是诱敌!“

    周文感到有些绝望,项燕将军长达一个时辰的慢慢牵扯布局,将士们付出了无数牺牲,带着巨大的勇气才创造的机会,他们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被这支王翦的最后杀手锏一脚踩灭!

    但更让人惊骇的是,在周文的侧方,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

    整个战事里,都消失不见的秦军三千骑兵,绕了一大圈,出现在侧方!那些方才诈败四散的秦军数百乘战车,也与他们合流,齐齐朝楚国中军方向杀来!

    项燕已经放出了最后的预备队,寄希望于一举突破秦中军,眼下他身边,只有一万封君武装,那些是楚国的杂牌军,无法寄予厚望,若被车骑近身,定然土崩瓦解。

    好在,已经经过一场厮杀的右广重新集结到了项燕中军处,都顾不上休息更换受伤马匹,便只能再度从阵中杀出。

    五六千匹战马,两三万条马腿,在原野上奔腾,如同滚雷,令步卒们脚下感到震动!这些车骑速度极快,很快敌我两方就冲到了一块儿,车仰马翻、陷入混战。楚国的长刃战车对付秦国战车有奇效,但灵活的骑兵却不吃这一套,反倒可以利用自己的身形灵活,数骑围攻一车,一时间,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周文有些愕然,他的视线离开了车骑,看看南、北两线,渐渐占据优势的秦军,再看看中部,吃力试图突破关中秦军防线的楚卒。

    眼下的情况再度僵持住了,若秦军车骑、左右翼先击破楚军,完成了王翦将计就计的合围,则秦胜;若楚军主力先破秦关中精锐,则楚胜。

    “周君,看那边!”

    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意外再次发生,在手下兵卒的呼喊下,周文回过头,看向了战场的东南方向,顿时面露惊骇!

    项燕将阻挡秦国援军的希望,都寄托在两万景氏族兵身上了,在东南边只布置了百余人的警哨小部队,眼下却已被击溃四散。

    一支千余人的秦军,已经站在那里,并将一面虎熊之旗,稳稳插在了视野的最高点!并且还在整队列阵,似乎随时可能会冲杀而下!

    发现这一幕的楚人,都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甚至连上柱国项燕,也不由发出了一声长叹:“景氏兄弟误我,秦军的援兵,竟没被拦住?”

    ……

    战场东南方,跑了十多公里后满脚泥浆,也累的够呛的率长黑夫,终于缓过一口气,在小坡上挺起了胸膛。

    他站在鏖战的沙场之畔,听着耳边喧闹的楚歌秦风,目光则盯向短短两里外,仅剩一万封君部队护翼的楚国中军大营!

    黑夫的目光渐渐热切起来,似乎是在为第一次如此接近时代中心而激动。

    他高高举起了手,似乎不顾自己三十里趋利,不顾手下只有区区一千人,就要下达全军突击的命令!做那一将功成千骨枯之事了!

    但回过头后,黑夫却只是对累得半死,气喘吁吁连腰都直不起的安陆子弟兵们笑道:

    “二三子,将汝等的旗帜全部插在坡顶,让敌我双方都能一眼瞧见,然而原地休息,等待友军!”

第276章 当我们的旗帜插满山岗!

    黑夫并不纯粹的休息,而是从随身的褡裢里拿出(hou),也就是炒小米,塞进嘴里,和着水嚼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边吃,黑夫还一边命令利咸、东门豹道:“抓紧时间,让众人都吃一点!”

    黑夫知道,兵卒们一路急行军下来感觉很累,许多人只感觉腿迈不开,半步都走不动,这在后世叫做“撞墙时间”。甚至有人出现了眩晕、冒冷汗的症状,这是因为,他们体内的糖原被大量消耗了。

    营养条件极佳的现代人,一个半马跑下来,糖原也消耗不少,别提古代这些士卒了。虽然能走山路,善吃苦,但急行军是真的不如后世部队,无他,营养太差。看他们那瘦巴巴的样,别说多少糖原了,连脂肪都少得可怜,这也是古代军队掉队严重,一天只敢走三十里的原因。

    所以黑夫不由佩服王老将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翦花了一个冬天让士卒休息善食,不仅能积蓄士气,也可以养膘啊!

    除了平日里让精兵、壮士营养充足,锻炼体力,在战时充当突击部队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休息时迅速磕点干粮,补充糖分。

    巧克力什么的自然没有,只有淀粉,就是炒米喽……

    几口炒米就着水下肚,众人头晕目眩的感觉总算是消失,可以站直腰板,奉黑夫之命,将旗帜沿着这道不高的小岗插成一排一路上黑夫连自己的车马都扔了,却唯独把所有旗帜都留着。

    至于以寡击众,用一千疲敝之卒去冲击项燕身边的一万大军?黑夫一点想法都没有。

    “率长忘了封侯之志了么?”

    五百主利咸轻声道:“若能擒杀项燕,率长便能立下不世之功,距离彻侯之位,便又近了许多!”

    “那样的话,这一千安陆子弟,又会死多少?说不定,连你的性命也会搭进去。”

    黑夫也看着利咸的眼睛,低声反问。利咸这个人有能力,可要论带兵的效果,却远不如小陶,甚至不如东门豹,因为他心较狠,不把底下人性命当回事,士卒能畏惧他,却并不爱戴他。

    基层军吏和大将不同,若不能做出爱卒的姿态来,是很难得士卒效死追随的。

    而且,区区一千人,在二十万人的大战役里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这时候冲下去,可能会遭遇三倍甚至五倍的敌人,到时候别提功劳了,不全军覆没已是幸运。

    这场战争既不像上次一样,关乎他们的生死存亡,也不像楚国人一样,关乎国、家存亡,甚至是一场在历史上就注定胜利的仗。

    黑夫这个打工仔已完成了对李由的承诺,先期抵达此处,战后可在南郡兵团里优先论功,权衡利弊,他没必要让自己和手下人冒险。

    再说了,与其急吼吼杀出去,暴露自己的数量,还不如就停在这,遍插旌旗,做出一副秦军已占领这座山头,随时可能猛虎下山的架势!

    “有时候未发之箭,比已发之矢威慑更大。”

    黑夫这么一说,使弓弩的小陶就懂了,利咸、季婴等不管懂没懂,也纷纷点头称是。

    唯独东门豹呆呆地看着远方战场中,秦楚两军惊天动地的厮杀鏖战,听着隐约传来的楚歌、秦风,这莽汉子激动得热血沸腾,捏紧了手戟,脱口而出道:“率长,纵然不下去,吾等也喊点什么罢!”

    “好啊。”

    黑夫大笑道:“喊六六六就行。”

    “啊?”包括东门豹在内,众军吏都没有听懂这个笑话。

    还是季婴一拍脑袋,自作聪明地说道:“真是愚笨,六,就是六万。率长的意思是,让汝等高喊,‘蒙武将军六万大军已至’!以此威吓敌军!”

    “哦!”

    众人这才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唏嘘,东门豹立刻就让他那五百人里,长得最壮实的几个,手插着腰,站在山岗上大声喊了起来!

    “蒙将军,六万大军已至!”

    然而,这一点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战场上绵延不息的鼓点金铁之音,人喊马嘶中了……

    纵然他们的呼喊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但战局依然因这一千人的到来,发生了一点变化:三千楚卒从项燕大军里分出来,在山岗下布阵,而更远处的南线战场,那一万多屈氏族兵,在抵挡秦军进攻的同时,也有人不断回头,生怕黑夫他们突然杀过去!

    在黑夫他们休息一刻后,他远远瞧见,自己派去中军的斥候信使,已经与王翦那边派来的斥候在战场外围接上了头,一起朝王翦那安如磐石的大营驰去。

    就在此时,又一支南郡兵也抵达了战场!

    虽然,才五百人。

    “率长!”

    比起去年,唇上多了一点软须的共敖喘着粗气小跑过来:“鄢县五百人也到了!”

    这意思很明显,另外那五百人,已经在半路掉队了……

    黑夫点了点头,问道:“汝等的五百主何在?”

    虽然共敖这个鄢县百将一副把他当上司的模样,在过去半年里,也没事就带着兵卒过来和安陆兵玩耍、训练,但毕竟是其他人的下属。

    共敖面露得意:“我就是!那五百主不巧坠马了!无法领兵,鄢县率长便让我做了假五百主,带着脚程快的众人先至!”

    这小子运气还真是不错,黑夫啧啧称奇,让共敖让手下人迅速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并将携带的旗帜也遍插山岗,甚至还砍伐附近的草木,插在人群中,将寥寥千五百人,做出了五千人的架势来!

    共敖休息了半刻,又过来急促地问道:“吾等已歇息足够,可要进攻了?”

    “李都尉让吾等进攻了么?”黑夫反问:“只是让吾等先行抵达战场,占据阵地而已。”

    共敖有些焦急:“李都尉恐怕才走了一半路程,离此还远着呢!”

    黑夫却朝战场另一端一指:“我也派人去向王老将军都尉请示,若将军让吾等出击,这千五百兵士,便将如猛虎下山!直扑项燕帅旗!”

    ……

    战场另一端,王翦帅旗处,面对数万楚卒潮水般连绵不息的进攻,王老将军却安之若素,因为他很清楚,有数万关中精锐秦人御敌,楚人是不可能近他到一箭之内的。

    观敌之外以知其内,察其进以知其止,料敌如此,可定胜负。

    在开战半个时辰内,王翦已经算到了项燕的一切举动,便来了一出将计就计,眼下秦楚看似僵局,但胜利的天平正在一点点偏向秦军。

    更何况,东南方向,一个沉重的衡器(砝码)已然入秤!

    “来了有多少人?”王翦看向自己的传令斥候,言简意赅。

    斥候下马跪拜道:“是南军李由部,率长黑夫的一千人!他说李都尉兵卒正陆续赶来,但只要将军一声令下,这千人亦可进击敌阵,为大庶长斩将夺旗!”

    大庶长便是王翦的爵位,他也是吕不韦、两位君侯倒台后,如今秦国最高的爵位拥有者。

    “黑夫……”王翦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黑乎乎,一口白牙的精壮小伙形象,他对此人印象深刻,黑夫的“兵球”在军中很流行,其言谈也十分得体,却又不张扬冒失,王翦挺欣赏这个年轻人。

    按照斥候的说法,黑夫在东南方的小山岗上,广布旌旗,甚至砍伐树木四处插着,做出了数千人抵达列阵的架势来,却没有急着匆匆出击。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这件事虽未发生,但王翦也能看出黑夫这虚张声势的意图来,此举可使敌军狐疑,士气衰退,瞻前顾后,而我军看到援军抵达,将士气高涨,作战再无顾虑。

    “这黑夫,果然是个懂用兵的……”

    王翦欣赏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暗道:“只是,太不老实,有些滑头!”

    于是王老将军没好气地下令道:“速速去告诉他,再不出击,这场仗,老夫也不需他立功了!”

    王翦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他没有管近处依然难分胜负秦、楚主力部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南线战场。

    大敌当前,交战之时,最忌兵卒左顾右盼,更忌兵卒向后看。然而,正在与秦军两万人鏖战的楚军屈氏之兵,却因黑夫鼓捣出来的虚张声势,产生了动摇和混乱。

    一万人力敌两万,已十分吃力,随时可能败退了,如今身后又多了“五千”敌援,真像是一把剑顶在了背心上!

    一时间,瞻前顾后的屈氏之兵一万人,开始出现溃败之势!

    胜负的天平,在久久僵持一段时间后,飞速朝王翦这边跌落下来!

    ……

    而与此同时,黑夫这边,共敖又来请战了,还老不开心地抱怨道:

    “我来的路上一直以为,率长会像上次在阳那样,说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带吾等毅然出击,擒杀项燕,做个英雄呢!”

    这个青年既不喜欢秦国律令,也不喜欢楚国贵族,甚至对立功也兴趣寥寥,但却有很深的英雄主义情节。

    他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人,也没有一般秦人不敢越矩的古板,黑夫也不必隐藏自己的想法,便笑道:

    “阿敖,在我看来,此次伐楚与上次不同。上一次,李信将军欲为灭国英雄,结果落得惨淡收场,吾等也被迫在阳苦战,你以为我出城诈降,激励士卒便是英雄?我哪是想做什么英雄,我是被逼无奈,当时为了图存,为了回家,非英雄之行不能激励士卒也……”

    共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黑夫又道:“但此番伐楚,从王老将军为将,要了六十万人手时起,这场大战,便胜了三分之一。到吾等高筑壁垒,以国力人数逼压楚国,不与楚军争一时之气开始,此战又已胜了一半。”

    “而此时此刻,当我们的旗帜插满山岗,此战,已近全胜!这就是所谓的,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所以秦军就没有,也不需要英雄。”

    “率长的意思是,吾等光是在这站着,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共敖一脸不信。

    “不信你看!”

    仿佛是预言般,黑夫指着南线距离他们最近的楚军,那原本还奋力抵挡两倍于己秦军的楚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开始崩溃离散!甚至连正面进攻秦中军的数万楚人,此刻也在不断后退。

    共敖目瞪口呆,他看得出来,这些楚兵并不弱,方才他们不是还打的有声有色么?

    “腹背受敌,士气溃矣,故吾等只站在此处,便以一千五百人的数量,做到了五千人的功效!”黑夫说道。

    二人说话间,南线秦军冲破了那支楚军的阵列,一部剿杀逃跑者顽抗者,另一部则奋力往项燕的本部帅旗杀去!

    “不过这场战争,亦是有英雄的,看那!”

    黑夫又指向了项燕的赤旗,共敖也赫然发现,稳稳在原地保持了许久的项燕帅旗,它在缓缓向前移动!

    北线劣势,车兵乏力,中阵主力却久久无功,这时候,敌军援兵抵达,南线突然崩溃,这场仗胜负已分,但就在此时,项燕也做出了一个选择。

    他没有仓皇撤离,没有呆立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出于本能,去迎击朝他杀来的南线秦军……

    而是旌旗前指,指向了对面的王翦本部!

    “英雄,有时候也属于败者。”

    旌旗飘飘,草木皆兵的山冈山,黑夫长吁一口气,不得不佩服项燕做出的最后抉择。

    这位败局已定的上柱国,带着仅剩的一万杂牌军预备队,毅然朝中央与秦军对抗许久,但已现颓态,即将溃退的三万主力开了过去!

    他要加入他们,让自己的熊熊燃烧帅旗,激起最后一道进攻的浪潮。

    不顾后方,不顾左面,不顾右边,只是向前向前向前!在疯狂的进攻中,结束这一切!

    绝境之中,以必死之心,求一丝涅的生机。

    若不能?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就是楚式英雄的风范啊,这个八百年的古老国度充满着悲剧主义的色彩。

    从屈原到项燕,再到历史上的项羽,做爷爷的,和孙儿简直如出一辙!

    这对祖孙,仿佛都在对天咆哮:“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所以这场战争的英雄,是项燕,是拼尽全力也无法胜利,只能惨烈悲壮收场,亡国亡家亡社稷的楚人。

    边缘观望了许久的黑夫,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感染,忽然认真了起来。

    当斥候过来传达王翦之命后,黑夫再度高高举起了手,让人敲响了己方仅带的一面战鼓!

    咚咚咚咚咚!

    秦军已呈现四面合围之势,项燕军的后阵,正向黑夫他们敞开。

    是时候,去结束这一切了。

    “走罢,二三子,拔起旗帜,全军冲锋,疾击其后。”

    黑夫看向了共敖,看向了东门豹、利咸、季婴、小陶,还有身畔一千五百名安陆、鄢县兵卒,他们已经休息足够,期待已久。

    他露出了笑:“让吾等,去终结英雄!”

第277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当南线战局崩溃时,项燕是有机会撤兵脱身的,那样的话,他至少能带着身边这一万封君武装离开战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项燕做出了一个非生则死的决定,他尽起后阵万余人,一拥向前,作为生力军,冲击已经坚守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秦关中四万精卒!

    苦战的项氏、江东、淮南之兵得了生力军的加入,又见主帅大旗直指向前,一时间声势大振,一个个狂呼楚歌,发起了反击。

    而秦关中军久战之下,兵卒多疲,被这股生力军反冲,竟做出了支持不住,节节败退的架势。

    然而,项燕并没有高兴多久,很快他就发现,这又是王翦的计策。王翦让秦军退回了最初的位置,却又再度坚守起来。

    王翦如此做,是想要引诱楚军往前,而北、南、后方三支部队正好过来参与合围……

    南线是最先崩溃的,新近抵达的黑夫等人在山岗上广布旌旗,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们让南线楚军士气丧尽,眼下,屈氏之兵已经彻底败溃,秦军万余人开始包抄过来。

    北线,本就处于兵力劣势的昭华艰难地与秦将羌争锋,也败下阵来,兵卒四散而走,昭华努力收拢部队试图发动反击,却也无济于事,羌的旗帜,亦指向了中央。

    而他们唯一的后路,也被消灭了楚军战车的秦国车骑部队,连同那千余来援的秦军一起截断,在车骑的掩护下,这千余士气高亢的士卒在猛攻项燕后阵……

    到此为止,外围楚卒尽数被击穿,唯独中央三四万人,结成了圆阵,围绕在项燕军旗下,承受着秦军的包围进攻。

    纵然大局已定,但项燕依然在眼睛不眨地观察着战场,不时传下军令以调整阵列,或是调动更多的人马投入到出现颓势的地方,以挽回败局。数十名传令兵骑着马飞跑在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忠实地传递着上柱国的命令。

    但颓势难挽,虽然楚军结阵而战,但在秦卒冲击下,小阵接连崩溃,面朝北方的阵地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块,又引发了雪崩式的连锁反应,楚军阵地一处处被攻克,胜利的天平已彻底倒向王翦。

    项燕看到,前方奋战的项氏族兵,被呼啸着从缓坡上冲下的秦军持矛锐卒一排排扎死,却至死都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武器。

    他看向了右边,三千蹶张士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手脚并用地撑弩,齐齐朝密集的楚军阵地里射矢,矢如雨下,又便如一阵狂风刮过,每一次攒射,楚军都要栽倒了大片,死伤惨重。

    他看向了左边,秦军的车骑部队也倾巢而出,沿着低地朝楚军冲来,一辆辆沉重的战车急驰而过,左右还围绕着数百名骑从,阳光在矛尖上闪耀,左阵的数千兵卒,在其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片……

    而后方也已起火,新加入到战场的一千五百名南郡兵,人数虽不多,但进攻架势却十分凶猛。

    他们似乎把军心大乱的楚人,当成了球场上的对手,将项燕的旗帜,当成了争夺的皮球,东门豹带着五百人如同刀子般插入软肉,冲垮了上千楚兵,黑夫左右则有共敖、小陶、利咸的部队环绕,相互配合而战,将后阵的三千楚人杀得节节败退……

    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逝,战场上处处是尸体、伤者和挥矛剑血战的兵卒,鲜血浸透了大地。被包围的数万楚人,此刻死的死,溃的溃,仅剩下不到万人,方才交战的地方距项燕足足有一里远,可如今,秦军却已突进到了近在咫尺的数百步外,甚至有几根箭矢落到了他的车乘面前……

    项燕的旌旗依然不断发出指挥的信号,可外围被数倍敌人攻击的楚卒,已经无法执行,只能凭借本能而战,或者凭借本能逃窜了。

    “是我输了。”

    一天已到尽头,夕阳西垂时,项燕发现,自己的部队已经越来越少,且再也无法执行自己的任何命令,这位在车上站了一整天,已殚精竭虑的老将军,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沮丧极了,因为,这不仅是长达半年的战争失败,也是楚国国运的终结。

    再过片刻,秦军将彻底扫荡顽抗的楚卒,杀到他面前,到那时,一切便结束了。

    一念至此,项燕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上柱国!”

    守卫在他身旁的车右,是族人项声,一个身材灵敏,武艺高强的壮士。他正持盾艰难地阻挡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流矢,见此情形不由大惊,下拜道:“上柱国,项声愿护送上柱国突围!”

    此时夜幕将至,天就要黑下来了,秦军的合围并不严密,一直有不少楚卒通过空隙向外逃窜,虽然外面依然有千余秦军游骑在追杀他们,但若是项燕以身边的一千护卫,抛下他的大旗,朝着空隙突击,或有一线生机……

    “纵然突围又如何?半年相持,楚国国力已疲,今又大败,十万楚兵或死、或伤、或溃散,大势去矣。”

    项燕抚摸着陪同了自己数十年的剑,惨笑道:“老夫少壮之时,以为楚之所以屡败于秦,只是在战场上输了一手,若是没有蓝田、垂沙、鄢郢等大败,或许眼下依然是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横成帝秦,纵成楚王。”

    “于是我苦学兵法,希望能成为一位名将军,在战场上挽回颓势,复兴大楚,报百世之怨……”

    “长平之战后那十几年,我侍奉春申君,为其东征西讨,鲸吞鲁国,全取东地,立下了不少战功。之后开发江东,我亦尽力去做,那些年,楚国确实有复兴之态。”

    “谁料,接下来,楚国又遭命途多舛,先是李园杀春申君篡权,又是公子们兄弟阋墙,互相残杀,各氏族县公也只顾自己的利益,纷争不断。数年前,我与昭、景、屈三家联手杀李园,拥立今王,朝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可秦国大军已至矣……”

    上一次,项燕拼尽全力,力挫李信,可第二次,他却没能创造奇迹,竟被王翦硬生生用人数和国力给拖垮了。

    “到了此时,我才明白,此非战之过也,实国势积重难返也!”

    以铢对镒,他输得一点不冤。

    但非战之过,他也输得不甘。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按照楚国的传统,败军之将,纵使楚王不罚,也必须自讨之!

    “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项燕无能,使得三军受累,我岂能苟且偷生,亦或是被王翦俘获,见辱于秦人呢?”

    项燕死意已决,项声和亲卫们都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在泥泞的地面单膝下跪,抽泣出声。

    将剑横于脖颈上后,项燕感慨道:

    “三百年前,吴师伐楚,子常不用左司马沈尹戎之言,被吴军大败于柏举,事后沈尹戎回师,极力阻止吴军入郢,数败之。然其兵力不足,最终受伤落败。”

    “临死前,他对手下死士道,我少时曾入吴事于阖庐,故耻为擒焉,亦不愿使吴人得我首级……于是死士刭而裹之,藏其身而以其头颅匿之。”

    “项声。”他看向族人。

    “唯!”项声八尺男儿,此刻却哭得涕泪满面。

    “你素有勇名,乃项氏百里良驹,可托付大事。我死后,定要割了我的头颅,勿让王翦所得,项燕不想见他这个古人!再想办法乘着夜色,离开战场,回到下相,将我之首级交给吾子、吾孙!”

    “再告诉他们!”

    项燕看向项声,须发贲张,瞪大眼睛,说出了自己的遗言:

    “项燕虽然死了,但只要项氏尚有子孙一息尚存,便与楚国共存亡!”

    “项声知之,吾等定将与楚国相始终!”

    项声哭泣出声,与周遭的卫士齐齐朝项燕顿首,为他们的家主,为楚国的上柱国送行!

    楚军溃散殆尽,秦人已蜂拥至百步之内,点着火把,与项燕亲卫展开鏖战,瞬息便至跟前。

    项燕不再犹豫,他双手持剑,横过脖颈。一股热血溅起,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这位高大的上柱国亦轰然倒于车舆!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往事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了年少时听着《国殇》,痛惜国事的时光。

    “可惜啊,我最终只能追随沈尹戎和屈子,却做不了力挽狂澜的申包胥!”

    项燕生气已绝,仅剩双目圆瞪不闭!

    御者默默摆好项燕的尸身,而后也从怀中抽出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周遭卫士,自杀为项燕送行者,不下十人!

    唯独项声等人受了项燕嘱托,只能咬着牙含着泪,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自己的剑,斩下了那颗苍老的头颅!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低声唱完了一曲《国殇》,在数名项氏亲卫的掩护下,项声将自己的甲胄全部抛弃,脸也抹花,将项燕的头颅裹在衣裳中,弯着腰,朝,乘着越来越深的夜色,跟着一股被秦人击溃乱窜的楚卒,向外奔去!

    就在项声向外奔逃时,秦军的东、南、西、北四支军队,几乎同时朝项燕的车舆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南面一马当先的,正是黑夫所率的部队!

    ……

    “项燕已死!”

    “项燕已死!”

    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伴随着秦军彻底将最后一批顽抗的楚人杀死,并发现了项燕那来不及处理的尸身,这场持续了整整一天的鏖战,终于宣告结束。

    但随即,那些冲在最前方的兵卒,却因为争夺疑似项燕的尸身,开始相互推攮,这群杀红了眼的兵卒,竟爆发了一场争斗,在功爵的诱惑下,甚至对自己的袍泽举起了刀剑!

    “利咸,快让共敖和东门豹回来!”

    黑夫身上亦沾着一些血迹,这是在突进途中溅上的,本人却未受伤。

    因为他率众加入战场的时机挑的极好,千五百人里,伤亡不超过百名,而且伤员都被拖到后面去,让医护急救之兵救治了。

    黑夫却顾不上庆祝胜利,立刻让人将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家伙喊回来,因为黑夫已看到,王翦的帅旗,在朝这边移动,所到之处,秦兵纷纷避让。

    一同来的,还有许许多多脸色铁青的军法官!

    秦**法严明,私斗争首乃死罪!当年在外黄,共敖差点因这罪被杀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

    好在,在黑夫的阻拦下,他们没有卷入那数百人的混乱抢夺,很快就抽身而出了。

    气喘吁吁地回来后,共敖破口骂道:“那些河东兵真像一群野狗,明明是吾等先靠近项燕车舆的,却被他们推攮开来,若非利咸拦着,我定要让彼辈好看!”

    “军法吏会用斧钺,让那些人记住教训。”

    黑夫却不太在意,笑道:“吾等疾击项燕军后军,破其三千人,向内进攻时又连续击破了几个小阵,季婴也带着人在后面割首级,纵然未能得项燕尸首,也少不了汝等功劳!”

    就在这时候,东门豹也带着几个兵卒回来了,手里还扛着一样东西。

    不同于共敖的愤怒,他隔着老远,便一脸兴奋地喊道:“率长,吾等虽没抢到项燕的头颅和断肢残骸,却抢到了他的帅旗!这算多大功绩?”

第278章 结束和开始的地方

    兵卒们把为争夺项燕躯体而同袍操戈的上百人押了过来,一一跪在在王翦的戎车面前!

    “军法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翦头戴兜胄,青铜在火炬下散发出昏暗的光,撒下阴影,遮蔽了他死盯住这些人的眼睛。

    但见其面沉如水,冷冷道:“战时拔剑互斗争功,何罪?”

    军法吏立刻应道:“禀大庶长,与争首、私斗同罪!”

    “将带头的军吏斩了,其余人等,笞三十,夺爵!”

    “王将军,吾等冲锋陷阵之功!”

    那几个百将、屯长直起身子,大呼冤枉,甚至还有人一把扯开甲,在火光映照下,黑夫也在人群中踮起脚,发现那汉子后背满是刃伤。

    “我追随王将军多年!”他大喊道:“我在阏与流过血!”

    “我记得你。”王翦淡淡地说道:“然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这时候,喊什么也没用了,秦**法重罚,功亦不能抵过,随着军法吏一声令下,包括此人在内,十来名军吏被按倒在地,王翦的短兵亲卫们,举起方才一直没机会染血的兵刃,将其头颅一一斩落!

    王翦让传令兵一人持一首级,骑马去方圆十数里的各部宣扬,勒令兵卒们不得私斗争首,否则这就是下场。

    办完这件事后,他才又命人将项燕的尸体运过来。

    方才的争夺中,项燕几乎被分尸,众人好容易才将手脚身体重新拼凑起来,送到了王翦面前。

    王翦下了戎车,亲自走过去打量,神情肃穆。

    他和项燕只有短短一晤,那是三十年前,项燕护送春申君到咸阳参加秦昭王葬礼,王翦正好是宫中卫尉郎官。

    在挂满黑白两色、一片哀悼庄重的咸阳宫里,两个少壮军尉一左一右站在殿外,低声议论兵事,他们从夜晚说到黎明,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临别告辞时,却隐隐感觉,对方以后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那之后,他们便再未相会,只是不断听说对方的辉煌战绩,谁料再见时,竟是这般光景。

    不止是死后被分尸的血腥凄惨,从这些狼藉的尸块上,王翦还嗅到了死亡和破灭。

    “纵然生前再英雄了得,权势熏天,指挥数十万大军犹如臂使,最后都只是一堆烂肉。”

    王翦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但当他听说,首级依然未能找到后,又谨慎地问道:“这真是项燕?汝等真的亲眼看到他自尽?“

    军吏们都说,当时只见楚军一阵恸哭,等他们杀至近前时,那些楚人又拼死抵抗,试图阻止他们接近这具无头尸身……

    王翦默然,眼下的情形有些麻烦,项燕亲卫几乎全部战死,抓到的俘虏,又无人亲眼看到项燕自杀,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虽然做过令史的军法官信誓旦旦地说,这具尸体的年岁,与项燕几乎一模一样,但未见首级,身份便无法完全确认。

    “易装而逃,这不是项燕的风范。”

    王翦最终做出了判断,让人向全军通报项燕已自杀而亡的消息,可暗地里,他决定让外派追击敌军的部队,继续追查项燕的下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好在,他还缴获了项燕的帅旗,可以证明此事。

    “南郡都尉李由、率长黑夫何在?”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由身后,上前献旗……

    项燕的帅旗正幅不用帛,而用鲜艳的羽毛编缀,旗杆粗如小腿,长三丈,旗面能覆盖一辆战车。

    听东门豹说,当时他们杀到跟前,众人只是一窝蜂地去夺项燕尸体,还打了起来,场面十分混乱。眼看挤进不去,正急躁间,他却瞧见插在车上的大旗,这才让人砍下扛了出来,谁料歪打正着。

    王翦笑道:“李都尉,你令部众轻装驰援,夺得项燕帅旗,此亦汝指挥调遣之功!”

    “黑夫,你是第一批抵达的援兵,先大作旗帜,乱楚人军心,又连破楚后军数阵,夺项燕军旗,此功亦不小。”

    “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汝等二人的功劳,本将军让军法吏记下了!”

    除此之外,王翦又表彰了各军今天的表现,诱敌、坚守、突击、诈败,都有功绩,连刚刚打败了景氏之兵,尚在十余里外的蒙武,王翦也不会忘了他的功勋。

    此战秦军大胜而楚军大败,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仗,但王翦却话音一转,严肃地道:“楚军数万人被歼或被俘,但仍有不少四散而逃,为免其重新聚合,诸君当连夜追击!将其尽数击溃!”

    王翦已经在为进攻寿春,尽取楚国城邑做准备了,只要扫清了这些抵抗力量,灭楚易如反掌!

    李由所率的南郡兵团奉命向北追击,黑夫见自己的手下们伤亡也不重,便叫利咸带着些较为疲倦的人留下来收拾战场,他自己则带着五百人紧随李由。

    “都尉。”

    在离了王翦指挥幕所后,黑夫低声问道:“今日所立之功,不知能得何赏?”

    因为黑夫表现极佳,相当于给南郡兵得了一个“集体功”,所以李由十分高兴,心里已把黑夫当成了自己的福将,上次助他在败军里一枝独秀,此番又让他不动手就捞了个大功劳。

    于是李由便笑着道:

    “夺旗之功,仅次于斩将。你所带的那千五百人,军吏、兵卒人一级,夺旗的东门豹,可获两级爵,至于你,公乘之爵已入囊中!若在楚灭之前稍有表现,五大夫亦可期也!”

    ……

    从这天夜里直到次日,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

    据黑夫所知,较大的败兵有两支:左司马昭华收拢了两万人,逃入了蕲城内,负隅顽抗,王翦已亲帅秦军主力围城。

    此外,那天被项燕派去阻拦蒙武的景氏族兵,景睿被蒙武阵斩,景驹则带着数千人向东逃走,可能要去下邳。

    除了这两支外,其余楚军,仓皇四散者无算,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也被秦军打丢了魂,均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有的逃往附近的楚国城邑,如视日周文者,则带着部分人逃入了山林,秦军也懒得去追。

    但黑夫的好运气,似乎都在夺旗之功里耗尽了,散开后向北追击的他,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次日傍晚时分,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狂风大作,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地面顿成泽国,黑夫他们只能停止追击一队百余人的楚人溃兵,找地方避雨时,却发现前方是一座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邑……

    “这地图也太马虎了,只画到县一级,一些道路是错的,这小邑也没有标注,幸好大战已经结束。”

    牡也不扛旗了,而是为黑夫撑着这年头的雨伞“盖幔”,黑夫也让季婴收起地图,让众人加快脚步,去占领这座小邑避雨。

    “若是有楚军溃兵在里面,正好又多了些首级。”

    不过在杀入这座只有百余户人家,墙垣不过一丈高的小邑后,他们发现,这里别说是楚军,连人影都没有半个……

    等黑夫他们径自开进这里最大的屋舍躲雨时,发现这里的人撤的很匆忙,连晒在外面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收。

    过了一会,奉命在邑内寻人的东门豹抓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五十老汉过来,那老汉身穿褐衣,可见十分穷困,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娃,三四岁左右,她很害怕凶神恶煞的秦军,躲在老汉怀里抽泣不停。

    “老丈,我且问你。”

    黑夫让众人不要吓他们,和善地问道:“这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楚人老者不曾想,眼前这黑面秦吏的口中竟蹦出了地道的荆楚话来,一时愕然,半响后才讷讷道:“听闻蕲南那边打大仗,邑主害怕被波及,便带着邑中百姓逃到泽里去了……”

    他所说的泽,当是位于蕲北的那片沼泽,山林沼泽,通常是百姓躲避战乱天然的庇护所,毕竟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你为何不去躲避?”黑夫继续问道。

    “老朽腿脚不便,走不远,再说还有女孙要照顾。”他的腿的确一瘸一拐的,想来是受过伤。

    “昨天和今日,可有楚兵逃入此地?”

    老翁搂着小孙女,仿佛想要尽力将她藏好,低头道:“无有……”

    “率长,看我找到了什么!”

    说话间,季婴却兴奋地跑了过来,他们在这老汉家中,还搜到了几件藏在草丛里的带血甲衣,毫无疑问,这是楚甲!很显然,老者说谎了,小邑里不仅有溃兵进入,还被他收容救助过!

    “这又如何解释?”

    老汉面如死灰,喃喃道:“那些都是本邑的子弟,败退后逃回此地,我总不能看着不管,便让他们扔下甲胄,也进泽中去了……”

    黑夫这时候发现,老汉的眼睛,从始至终,一直在往秦卒腰上挂着的骇人首级上瞥。

    “这是你女孙,汝子何在?”

    老汉抱紧了孙女,以低沉颤抖,却又压抑着一丝愤怒的声音道:“出远门了!”

    “哦,难道不是也加入项燕大军,对抗秦军了!?”

    黑夫此言一毕,秦卒们面露凶相,将剑抽了出来,吓得那小女孩哇哇大哭!

    “吾子的确在楚军中,但其的同伴回来说,他已陷在军中,八成是死了。”

    老者有些绝望地跪地,连连稽首道:“我听汝等说话,也是荆人啊!还望可怜可怜,若要杀,便杀我,绕了我女孙,让她留在此邑,待其母归来,她因怕被秦军掳掠侮辱,也跟着众人去了泽中……”

    只是一家普通的楚人民户而已,儿子被征召入伍,战死于战事里,家里只剩下瘸腿老翁孤守,瞧他那腿伤,说不定也是许多年前的战争里,被秦军兵刃所伤。

    这场战争,楚国动用了十分之一的人口,虽然民夫大多在项燕撤离时留在了各地,或者提前逃散了,但其中死伤者,当不下十余万,所以在楚国,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而他们,不巧,扮演正的是侵略者的形象。

    “从今以后,汝等也是秦人秦民了。”

    黑夫默然良久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比了比手,让手下人收起兵刃:“罢了,将这爷孙二人关在屋内,等吾等离开时再放出来。”

    是夜,雨一直在悉悉索索地下着,夜深了,秦卒们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只隐隐约约能听到,关着那爷孙俩的室内,传来低微断续的哭泣声,不知是在哭去了的儿子、父亲,还是在哭什么?

    到了次日,天气放晴,黑夫带着人离开了这座小邑,准备带着百余首级,返回大部队交差。

    在离开之前,他在自己的马车上,重新摊开了那幅很不精确的地图,将昨天经过的小路,还有这座不起眼的小邑标注了出来,并在旁边用细小的字写出了从那楚人老翁口中问得的名字:

    “大泽乡!”

    距离楚军覆灭,项燕战死的蕲南仅三四十里,便是大泽乡!

    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历史上,楚国的火在此熄灭,但灰烬里的星火,却依然在此重燃?

    黑夫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亦或是仇视的爷孙俩。

    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第279章 八公山上

    四月中旬,淮南西曲阳郊外野地里,数百楚卒狼狈的蹲在地上,他们的武器、甲胄早就被收走了,此刻已成手无寸刃的俘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婴也蹲在人群中,心中叫苦不迭。

    大概在半个月前,楚国令尹昌平君派人到了东阳县,要求县尹将县中仅剩的男子组织起来,前往都城寿春“勤王”。

    今年刚好三十五岁的东阳县小吏陈婴也在征召之列,他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是个有智慧的人,临走时倚门嘱咐他道:

    “我儿,你曾与我说,上柱国率兵与秦军作战,如今汝等却不去淮北增援,而要到寿春勤王,看来上柱国肯定是败了。以上柱国之才,带着那么多兵卒也难敌秦国,更何况汝等?这一路去,若是遇到事情不妙,记得保命要紧,我听说楚王连自己亲弟都杀,还污蔑先王不是其父亲生,这样的王,不值得为他送命……”

    陈婴很听母亲话,便满口应下。

    县尹带着东阳兵千人,一路往西走来,不断与淮南各地勤王的人汇拢,得四五千人。陈婴发现他们里面,多有老弱孩童,因为丁壮大多去了淮北,如今生死不知。

    这一路上,陈婴也没少听人议论淮北的战事,有人说项燕战败自杀了,又有人说他逃了出来,眼下的勤王之师就是其组织的。

    但大伙都有些人心惶惶,项燕所率精锐都败了,他们这些疏于训练的庶民,去了能管什么用呢?

    当抵达距离寿春百余里的西曲阳时,他们遭到了突然袭击!

    陈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支秦军从路侧林子里杀出,将前行的队伍截为两段。按照县尹的说法,秦军主力不是在饮马淮水,准备进攻寿春么?为何竟在淮南腹地遇上了……

    这场战斗毫无悬念,东拼西凑的勤王之师很快就被击溃了,东阳县尹连同几名军吏第一时间就战死了,东阳一千人也四散而逃,被秦人的车骑追杀。

    还是陈婴想到了母亲的嘱咐,高呼着“吾等降矣”,带着数百同乡扔了武器,秦人这才在一个黑脸军官的喝令下停止了攻击。

    众人被用尖木桩扎起的篱笆围住,上百弓弩手围着他们。

    眼下,那些去追杀楚人的秦卒陆续返回,基本上每人腰间都挂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兴高采烈,到了近前,眼睛更不住地往楚人俘虏脖子上瞥,那神情,像是看到了一个个钱袋似的!

    陈婴被他们盯得脊背发凉,他素有耳闻,秦人上首功,说不准那军官一声令下,自己和这些东阳乡亲子弟就要命丧当场了,一时间,楚人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候,有个尖嘴猴腮的秦兵走过来了,用他们勉强听得懂的南郡方言叫道:“汝等以谁人为首?站出来,率长有话要问!”

    东阳子弟们面面相觑,县尹死了,几个军吏也或逃或死,他们里面,只剩下十来个什长、伍长了。

    “吾等当中,以陈婴最为年长,也素来信谨,不如让陈婴去吧!”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嗓子,一群什长、伍长纷纷同意,就这么将陈婴给推了出来……

    秦兵打量他:“你叫陈婴?”

    “诺……”陈婴硬着头皮答应。

    那秦兵乐了:“与我同名啊,我叫季婴。”

    季婴嘴上客气,手下却一点不留情,一挥手,就让两个人将陈婴绑了,又搜了搜身上,才带他朝秦人临时扎起的营地走去。

    攻击他们的秦军约有万人,眼下大半朝西曲阳城进发,只剩下千余看守营地,陈婴从正在生火造饭的秦兵身边小心翼翼经过,走到了营中央的帐篷处,那个带头的黑脸军官正与另一个白面军吏说着话。

    陈婴双手被缚,又被季婴在腿上踢了一脚,便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膝盖正好落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疼得他直抽冷气……

    ……

    黑夫停下了与章邯的交谈,抬起头看了这被押来的楚人一眼,却见他胡须老长,怕有三十多了,再一问,却只是个小什长……

    “小人在东阳县做一个小吏,混个温饱而已,此番随县尹出来,因军吏尽数战死,所剩的人里,以我年纪较长,便被他们推出来回答将军问话。”陈婴老实回答。

    “东阳在哪?”

    黑夫让季婴摊开地图,找到了位置,原来是在邗沟以西,后世安徽江苏交界的地方。

    “东阳小县,距寿春共五百二十里,要走半个月。”陈婴怕秦吏生疑,立刻补充道。

    黑夫抬起眼:“你去过寿春?”

    “年少时去游历过两次。”

    能出门游历,说明此人家里条件还不错。

    黑夫颔首,又问:“除了汝等外,可还知其他前往寿春的楚师是从何处出发的?”

    陈婴把自己在路上遇到的那几支队伍都报了上来,再往细问,他就不知道了。

    黑夫知道此人地位低微,问不出什么来,一挥手便要让季婴将其带下去,不曾想,陈婴却求生欲极强,猛地顿首道:“吾等只是寻常的楚地百姓,听县尹之命行事,并非一心与秦作对,还望将军留吾等一命!”

    一旁的章邯却道:“若是纵之,谁知道汝等还会不会反复!”

    “绝不会,吾等将回到东阳,将所见所闻告知东阳父老。”

    陈婴道:“眼下楚败秦胜,楚国社稷灭亡,土地也将成为秦之郡县,放了吾等,秦王将多出数百编户,若杀之,则东阳家家皆丧父兄儿孙,必与秦死战不降,故不怕有益,杀之有害!”

    “在秦军里,首级可是算功劳的。”黑夫笑眯眯地看着陈婴的脑袋。

    陈婴忍住恐惧,垂首道:“我听说项燕数十万人尽没,将军在淮北难道还没砍够?亦或是以为,吾等的首级,要比寿春城里王公封君的更值钱?”

    黑夫哑然失笑:“你虽只是个小县吏,小什长,倒是看得清时势啊,为了救自己和乡党的性命,什么都敢说。”

    他思索片刻后道:“吾等也并非嗜杀之人,这样,你既然去过寿春,便先留在我军中做向导吧,我放你的乡党们离开。但若他们今后还与秦作对,亦或是顽抗不降……”

    黑夫和蔼地笑道:“我便杀了你!”

    ……

    等陈婴离开后,章邯赞道:“不曾想一个小小县吏,也有这般见识和胆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户之乡,必有智者。”

    黑夫道:“不过在蕲南决战后,王老将军也让各军下达禁令,不许杀俘了,或也是为夺取楚地后,派官吏治理做准备罢……”

    距离那场大战已过去快一个月了,王翦先花了数日时间,攻克了楚国左司马昭华据守的蕲城。又让各部追剿残敌,砍下的首级,足够军官们达到“盈论”的标准,于是由军官组织的有组织杀俘活动便销声匿迹了,至多是没分到功劳的兵卒因为渴望首级,偷偷杀俘杀民。

    这之后,王翦将重新聚合的秦国三路大军再度分开。

    冯无择所率的北军分为两部,主力进攻项氏残党盘踞的下邳、下相和东部沿海地区,偏师则调转方向,朝着鲁国故地进发,邹鲁之地的儒生们,终于要迎来”暴秦“的统治了。

    王翦则亲率中军,进攻下蔡,并四处搜集舟船木头,准备在淮水上搭浮桥渡水,进攻对岸的楚都寿春。

    至于蒙武的南军,则奉命向东南行进,在王翦在上蔡吸引了淮南楚军残部所有兵力时,他已从钟离强渡淮水,派人大肆攻城略地。

    黑夫他们的南郡兵便是蒙武的先锋,眼下已占据西曲阳,断了楚王逃离寿春的必经之路。此外也阻截了楚国淮南、江东勤王之师,将寿春彻底变成一座孤城。

    寿春北临淮河,南有芍陂之饶,自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迁都于此,楚王和贵族们的安乐生活不过持续了十余年,却将面临灭顶之灾……

    之后几天,黑夫他们又连续打掉了几支由昌平君组织,从江东、淮南来救寿春的楚军。

    到了四月底时,蒙武已兵至芍陂,楚军已无法据淮而守,只能退回城中。

    蒙武带着数万人逼近城下,配合从颍口过来的羌部围住城池一角。

    南郡兵团则奉命在城东临淮的地方,接应王翦渡淮,黑夫他们扎营的位置,正好位于一山一水之间。

    “水叫淝水。”

    纵然陈婴不愿,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给黑夫做向导,指着面前奔流而过的淮河支流,又指着后面松柏巍巍的几座山丘道:“山叫八公山!”

    一听这名,黑夫顿时乐了,带着人上八公山远眺,向北望去,能见到王翦的主力从被称为“淮上津要”的硖石口源源不断地渡浮桥过来,这是章邯等军司空带着民夫忙活数日的成果。

    再望向西南面,正好能将寿春城金碧辉煌的宫阙楼台一览无遗。

    此时此刻,寿春城内,楚王或许也正朝这边远眺,见秦军部阵齐整,将士精锐……

    黑夫不由慨然叹道:“在楚王负刍眼中,八公山上,此时此刻,亦是草木皆兵吧!”

第280章 国之将亡

    黑夫没有猜错,秦军四方合围寿春的架势,其部阵齐整,将士精锐,的确吓坏了楚王负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不是要守国门死社稷,而是被王翦料到可能会再度迁都而逃,便故意迟迟不渡淮予其希望,却让蒙武、李由等先行渡过来,截断了出逃的路线,将楚王困死在寿春。

    虽然躲在暂时安全的深宫高墙里,但连在梦中,负刍仿佛都听见秦军在淝水对岸山上砍伐树木的声音,眼看攻城器械一日日造好,在西、南两面摆开,随时准备发起进攻,负刍越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司马、右徒等人也劝他道:“眼下楚国虽危,然比之赵无恤之在晋阳,齐田单守即墨,亦不如也!淮南、江东尚有勤王之师,只要坚持数月,或有转机……”

    他们希望楚王亲自登城楼激励士卒死战,宫室女子编于行伍之间,尽散宫室中的珍宝饮食飨士。

    然而,负刍却有些绝望地说道:“楚国精锐已被项燕葬送在淮北,昌平君也迟迟不发江东勤王之师,城内兵卒丁壮加在一起,不到五万,如何抵挡秦国十余万大军?”

    左徒等人则劝他投降,但考虑到先前投降秦国的韩王安、赵王迁、魏王假下场都不太好,负刍仍在犹豫。

    就在他两难抉择之际,一直被楚王宠信的巫灵却突然像疯了一般,哈哈大笑地从神庙中跑出来,拜倒在楚王面前,抬起头时,他眼中带着一丝疯狂。

    “大王,寿春有救了,楚国有救了!”

    群臣贵族面面相觑,楚王却连忙焦急地走到巫灵面前,扶起他,期盼地问道:“鬼神有回应了?”

    “有了!”

    巫灵拉着楚王来到宫室外,指着远处阴晴不定,雷声阵阵的天空道:“大王请看,神灵就在其间!其身上流光溢彩,烂昭昭兮未央!”

    楚王瞪大了眼,却只能见到一堆寻常的乌云,哪有什么神明?

    “云中君又走了。”巫灵发出了遗憾的嗟叹:“大王,必沐浴三日,再让百名巫祝于城头做法,云中君才能复降啊……”

    “云中君……真能救楚国,能救不(gu)么?”楚王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他眼下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只能尽力抓住每一根稻草。

    “能!”

    巫灵信誓旦旦地说道:“云中君龙驾兮帝服,与日月齐光,只要大王供奉的祭品足够,臣必招来云中君,使之降下天雷骤雨,尽灭城外十万秦寇!”

    ……

    楚王寄希望于鬼神之时,寿春城头,楚人却仍在自救,他们的抵抗极其顽强,竟连续挡住了几波进攻……

    秦军这边,除了传统的蛾附和举着盾牌以冲车破门外,黑夫也见识到了这年头几乎所有的攻城方法:数万人从远处运来土石,在城西筑起了五座土山,甚至高过了城墙,而后令弓弩手居其上,向城中放箭射弩,配合攻城。

    但楚人将各门彻底堵死,就算毁了城门也没用,还得将里面的堆得结结实实的土石搬开,秦军一时半会杀不进去。

    而进攻城墙的人,也没法站稳脚跟,屡屡被楚人的哀兵赶了下来。

    见城中楚人亡国之际爆发了一股子拼命劲,王翦便也不急,只是让兵卒在夜间以烟矢射火入城,夜空中,烟矢如漫天烟花,落入城中,但城内的人已将靠近城墙的建筑都拆除,加上城内水道纵横,很容易救火,所以只能起到骚扰作用。

    但这已经够了,攻城拼的是体力和耐心而不是蛮劲,十则围之,倍则攻之,城外秦兵是城头上守军的两倍,只要轮番骚扰,让他们身心疲惫,士气跌落,迟早会露出破绽,王翦可不想急于一时,让自己伤亡惨重。

    他还让民夫在山上砍伐大量木材,运到淝水对岸来,由军司空和程商等秦墨带着工匠,赶制“飞石”,也就是投石机。

    飞石是吴越争霸时的发明,据说是范蠡所制,置石于大木之上,发机以击敌,飞石重十二斤,蓄满力量后,可越二百步伤敌!弊端就是太过笨重,且准头感人。

    其实在黑夫看来,投石机对西方的砖石墙更有效,面对一体的夯土墙就不太好用了,主要是用来击毁角楼箭楼的,不断飞过头顶的石块对人也有一定的心理恐吓作用。

    这一日,投石机已打造完毕,投掷臂由老树的树干制成,铁箍以防断裂,基架下有轮,可以沿着平坦的地面推动,调整攻击距离和角度。外观粗犷而富有木制机械的美感,经过秦墨的改造,威力也比两百多年前南方的“飞石”要强,可以将二三十斤重的石弹抛出两百步远!

    它们一会就要由民夫们从土山之后推出来,黑夫他们则奉命在其前方列阵守卫。

    但就在这时,眼尖的小陶却来报,说城头有骚动!

    “骚动?”

    黑夫跟着他来到阵列前方,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处,果然见到城头果然有些混乱,不同于往日肃穆的守备,而是有些闹哄哄的,最后,持刃带甲的兵卒离开了城墙,换上了一群身披五彩羽毛,头戴委貌冠的……

    “巫祝!?”

    黑夫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的确是巫师,和江陵上巳节在船上舞蹈的女巫穿着打扮十分相似。

    这是要来诅咒秦军?黑夫知道,当年秦楚第一次翻脸开战时,秦楚两国君王都跑到祖庙神庙里,献上祭品,刻石为咒,请各路大神诅咒敌人。

    可如今,秦人都兵临城下了,临时抱神脚也没用了吧?

    那群巫祝了城头后,先是肃穆地朝着天上的云彩跪拜,进献了一些牛、彘、羊等祭品,都是做熟的食物,煮在大鼎里香气扑鼻,别说多日来只喝稀粥的楚卒了,就算是饱食的秦兵,也纷纷咽起了口水。

    在一阵神神叨叨的念辞后,主角登场了,一个身穿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脸上画上五色异彩的巫师走到城头边,以轻蔑的眼神扫视城下黑压压的秦军,而后便击磬为号,开始了祭祀舞蹈……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黑夫一时间也摸不透楚人到底想干嘛,便对季婴道:“去,将陈婴找来。”

    黑夫的向导陈婴来时,城头巫师刚好齐声唱到:“灵皇皇兮既降,(biāo)远举兮云中。”

    陈婴一见这架势,面上便是一僵,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们……在请云中君屏翳(yi)降临,大概是要请云君助阵吧。”

    “云中君,那不是求雨的么?”黑夫莫名其妙,楚人想要借鬼神之力,也搞错神明了吧,干嘛不找大司命把城外秦人统统收了?

    陈婴解释道:“在淮南,云中君不止是云神雨神,还是雷神电神,或是想要引发天雷,将秦军击垮吧……”

    “天雷?”

    黑夫不由捧腹大笑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已确信自己没有在玄幻仙侠位面,而是真真切切的历史,除了穿越这件事匪夷所思外,其余一切正常。

    可这城里的楚巫,以为自己是三国演义里的妖孽诸葛亮,能借东风布八卦阵,还想点七星灯,给楚国***?

    刚开始觉得可笑,但笑着笑着,却又觉得可悲可叹。

    他看向面色复杂的陈婴:“你信么?”

    “我不信……”陈婴低下头,他无比佩服母亲的远见,城内的那个王,居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宁可让城头士卒饿肚子,也要让巫祝将上好的肉祭了鬼神,果然不值得为他送命。

    聪明人自然不信,但这架势摆出来,依然让很多人觉得煞有其事。

    黑夫发现,城头不少楚人恭敬地跪拜,似乎也将希望寄托在巫师们的做法上,的确,人在陷入绝望时,寄希望于超自然的力量,不是很正常的么?。

    没记错的话,金兵临城时,宋朝君臣也想靠着江湖骗子的撒豆成兵之术破敌呢,结果留下了千古笑谈,可再看看靖康之耻的惨象,就都让人笑不出来了……

    “果然,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并非真正的妖孽,而是人心中之恐惧,使妖人奸邪得以乘虚而入,坑蒙拐骗。

    而城下也有不少老实巴交的迷信秦人担忧地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彩是不是真的聚拢变黑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而城头的巫师还以为是他们的法子管用了,舞蹈颂唱得更起劲了。

    “东门豹!”

    黑夫大声呼喊自己的二营长。

    “让章司空和程商,将制好的投石机,统统拉上来!”

    他抽出剑,指向城头的群魔乱舞。

    “对准这群巫祝!来上几发,真神假神,是人是妖,一试便知!”

    ……

    半刻后,就在巫祝们即将完成祭祀的当口,他们期盼已久的天雷真的来了!

    伴随着一阵密集而沉闷的碰撞声!那些城下高大粗狂的投石机,借着民夫拉力反弹的力量,抛出了漫天石块,越过顶点后急速下坠,几十个黑点划空向寿春城落来!

    按照黑夫的要求,它们全部对准了这面巫祝们集中的城墙,虽然准头太差十石九空,或没到位置扑通一声坠入护城河,或越过城墙落入城中,却仍然有几块运气好的飞石,不偏不倚,直接落到了因不能中断漫长舞蹈降神,而不闪不避的巫祝中……

    这些十几二十斤的石块可不是箭矢能比的,只是霎那间,石块撞击城墙的闷响和众人的惨叫声就响成了一片,那设在中央的祭坛挨了一下后轰然坍塌,运气好的巫祝骨折筋断,运气差的则脑袋开花!

    死了数人后,巫祝们也顾不上跳大神了,不顾巫灵的制止,纷纷抱头逃窜,宛如一堆嗡嗡乱叫时,被蝇拍猛击仓皇而散的苍蝇……

    是日,城外声如雷震,石从天降,妖孽噤声,神灵退散,城中汹汹,无不骇然!

    而秦军,亦乘着这当口,对楚都发动了全面进攻,寿春外郭遂陷!

第281章 八百年盛衰枯荣

    “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眼下,民已尽为秦虏,神亦弃楚而去,不当为之奈何?”

    楚王负刍披散着头发站在宫阙上,眼睁睁地看着一昼夜之内,寿春八座陆门,八座水门皆已告破,秦军旗帜出没于昔日繁华的城北“郢市”中。外郭的抵抗已经越来越微弱,近万军民涌入内城,其余人则被紧闭的宫门关在了外面,留给了秦军。

    现如今,挡在楚王和秦军之间的,仅有高高的宫墙,还有引淝水左渎和芍陂西渎围成的护城河了。许多年前,奉楚考烈王之命营建寿春和宫城的春申君,仿佛一直担忧会有这么一天,在兼顾富丽堂皇之余,也将王宫打造成了坚固的要塞。

    但纵然固若金汤也没用了,身边没了民众,头顶也没了神明的楚王,凭此孤城,面对十万秦军的进攻,最多再坚守一两天。

    楚王不想再看,转过头,扔下了宫墙上的左广卫士,任由身后长长的衣坠拖在地,步履蹒跚地往他平日里最喜欢饮宴游乐的荷台走去。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南方楚人很喜爱荷莲,楚王常让嫔妃们以荷为衣裳,共戏于水中。时值夏历五月初,高台下满池荷花并蒂开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然而楚王早已没了欣赏的心情。

    国势啊,也如同荷花一般,有盛衰枯荣,盛时溢满池塘,衰时水面上见不到一片叶子。

    来年入夏,荷叶还会绽放,但明天太阳升起时,楚国或许就将不复存在了。

    泪水从楚王负刍眼中流出:“从先祖鬻熊、熊绎事周文王得封诸侯,至今已八百年,历四十二君,然今日,八百年社稷,竟将亡于我手!”

    一直紧随其后,掌管宫门进出的“门尹”蔡赐泣而下拜:“楚实亡于怀王,顷襄,大王已尽力挽救了!”

    负刍却摇了摇头:“被荷稠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

    “当年宋玉认为荷叶做的短衣虽然漂亮,却过于宽松不能束带;这正如怀王夸耀自己的文治武功,自认为正派,其实却依赖佞臣,嫌弃忠臣。我亦如此,重用巫灵、左徒等人,却猜忌项燕、昌平君,若是从即位之初便一直振作,不知可否能改变覆灭的结局?”

    事到如今,他也开始反思。

    “早知有今日,我数年前也不必弑弟夺位了,或者在吾兄熊启归楚时,也不打发他去江东,而是将这王位,拱手相让!我便能做一个逍遥公子,泛舟远行,独善其身……”

    更别提,自己半年前居然还费尽心思派人造谣楚幽王、楚哀王两兄弟的身世,到头来,都成了一场笑话。

    但此时说这一切都晚了,楚王负刍擦去了泪,回过头,问蔡赐道:“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柴火,膏油皆已备齐。”

    蔡赐抬起头,楚王负刍纵然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至少他还是以死殉社稷的决心。

    “臣当尽力挡住秦人,为大王送别!”

    言罢,蔡赐三稽首,匆匆而去。

    外面秦军的交战攻城声经久不息,楚王在荷花池里沐浴之后,穿上了一身朝服盛装,朝台上蹒跚而去,但见满台皆是珠宝玉器,他的嫔妃宫女们,都在台下垂泪不已。

    楚王欲死,然其嫔妃皆欲苟活,不愿从之。

    “我曾听说,周武王入朝歌时,商纣王于鹿台,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没想到,我亦有这么一天啊……”

    楚王自嘲一笑:“负刍纵然死了,也无颜见祖先,只是不知道,不的妲己,又在何处?”

    “季芈愿做王兄的妲己!”

    一个娇柔的少女穿着鲜艳华丽的盛装,从莺莺燕燕中出列,伏在地上顿首:“季芈愿与王兄同死,也不做秦虏!“

    这是楚考烈王年纪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六,正是最美好的及笄之年,但其原本柔媚的眼中,却满是坚决的死志,甚至比楚王还要决绝几分。

    这个妹妹素来刚烈,因为负刍弑杀楚哀王,便整整五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今日荆楚覆灭在即,才一释前嫌。

    “好……”

    楚王负刍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让她随自己登上高台!并接过了宫人颤抖递过来的火把。

    “大王!”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阵疾呼,是楚王平日里宠信的左徒等人在高台阶梯上不断稽首,力劝楚王不要做出这糊涂之事。

    “外面的王翦已派人射书入内,说秦楚二十世姻亲,大王若降,秦王或能让大王做性命无忧,做一富家翁,甚至还有封邑……”

    高台下的嫔妃宫人,也哭泣地劝说楚王,好死不如赖活着。

    “小人!佞臣!不随王赴死,还在这劝王降寇!君不见当年楚怀王入秦后,是如何被秦王羞辱的么?”

    楚公主季芈年轻天真,虽是女流,却从小听着屈原的故事长大,视秦如仇寇,此刻便出言怒斥起左徒等人来。

    “然也,楚有亡国之君,却没有被俘之王,卿等无须再言,能随不死者则同死,不能者,则去之……”

    楚王握着火把,朝高台最高处走去,那里堆满了楚宫内的珍宝玩好,琳琅满目,看着高台下只剩方寸的江山,看着这些历代楚王苦心收集的珍宝,听着身后不住的挽留,负刍眼中闪烁不止。

    当死亡近在咫尺,人反而会犹豫起来。

    “人言,凤凰每五百年**为灰烬,再从灰烬中浴火重生,循环不已,遂成永生……”

    季芈抬起下巴道:“不知今日,王兄能否燃起先祖祝融那样的熊熊烈火!”

    楚王听罢,却没有联想到祝融、凤鸟,反倒看到了两具佝偻的焦尸。

    他打了一个寒颤,放开了手中的火把。

    却并非扔到柴草堆上,而是抛进了下方的荷塘中,心里的火也灭了,只留下几缕青烟……

    “不不能死。”

    “我也不想死!”

    他脸色苍白地离开高台,扔下不敢相信的季芈,连滚带爬地,朝阶下狼狈地跑去!

    ……

    门尹蔡赐在组织最后千余名王之左广,尽力抵抗着秦人潮水般的进攻,为楚王的殉国争取一点时间。

    然而他却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荷台的大火,迟迟没有燃起……

    就在他疑惑时,身后的第二道门,却轰然打开,楚王负刍在左徒等人伴随下,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

    蔡赐目瞪口呆。

    “开门,降秦!”楚王默默无言,左徒则兴高采烈,他一直力主和谈降秦。

    看到这一幕,蔡赐明白了过来,开始破口大骂道:“王,先王熊渠不与中国之号谥的勇气,楚庄王问鼎中原的豪情,到哪去了?”

    “开门而降,则寡人能得小邑富贵终老,二三子亦能活命……”

    楚王负刍喃喃说道,甚至不敢以目光直视蔡赐和左广卫士们。

    蔡赐悲愤不已,但楚王的态度,已让宫卫们士气散尽,他试图阻止,却被左徒命人按到在地,打破了脑袋。

    看着缓缓打开的宫门,看着手持降表跪地而出的左徒,蔡赐只能以头抢地,痛哭道:

    “悲呼,楚国王族,当年也是(yuān chu)凤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何等威风睿智。其子孙后代,却变成了胆小怕死,得到秦王区区腐鼠,就能满足的鸱(chi)!”

    ……

    “这大门之内,原来这么华贵富丽啊。”

    作为第一批奉命跟随王翦入楚王宫接管防务的秦军,黑夫听到身后东门豹和季婴这两个乡巴佬,指着他们头顶高大的大门,以及上面展翅欲翔的凤鸟雕塑称奇不已。

    在长长的宫室甬道边,则是一群群楚人左广宫卫在沉默地等待他们入城,方才出去进献降表的左徒,和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人跪拜在最前方,正对王翦及众将军稽首纳降,大概就是楚王负刍。

    但黑夫的注意力,却被左右两侧的楚人吸引了,他看到,有个头破血流的楚国官员,此刻还被人死死按着,此人艰难抬起头,望向整齐入城的秦军,涕泪满面。

    回首身后的巍峨大门,再对比眼前这光景,黑夫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张二战照片:德军途径凯旋门进入巴黎时,沿途含泪而泣的法国人。

    绝望、悲愤、无奈,这就是楚人们的情绪。

    黑夫有些同情这些不幸生于荆楚,生于这个时代的人,却一点不同情这个固步自封,辜负了屈原,从先进强大坠入衰亡枯萎的国度。

    “民非亡国之民,君则亡国之君!”

    他正了正头顶的铜胄,看向手下人,众人眼眸里满是得意与自豪,并都对面前的楚王宫,充满了期待。和上次魏亡不同,这一回,作为灭楚之战立功较多的安陆兵,得到了准许,可以入宫接管防务,搬运财物珍宝。

    大战已毕,已经有过好几次灭国经验的王翦,对手下部队偷偷拿一些东西揣身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八百年收藏,四十二世经营,荆楚之精英,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

    一个难以想象的宝库,已向黑夫他们,打开了大门!

第282章 胜利者

    庆功宴的丝竹阵阵中,章邯端起面前的犀角杯,面色有些发红,朝一旁的黑夫敬了一盅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前日入楚宫,得了多少财物?”

    这场庆功宴里,坐在前排的都是将军、都尉,像章邯、黑夫等人是因为有功才能混到末座的,二人便自得其乐,各自说着自己这两天在硕大楚宫里做的事。

    酒是楚王宫里搬出来的佳酿,本就沉郁浓香,再配以珍贵的犀角杯,喝过之后,只感觉在南郡吃的酒,真如同马尿一般。

    黑夫满饮后,如实低声道:“只得了黄金十镒,此外又让手下兵卒分了点楚王库中散落的蚁鼻钱,如此而已……”

    前日黑夫等人奉命入宫接管防务,只见楚宫珍宝琳琅满目,远超安陆乡巴佬们想象。但大多数东西,都是要被军法官清点后查封起来不准动的,众人只能拾捡点残羹冷炙。但这足以让千余人所获颇丰,将过去半年的因出征在外而耗费的钱财弥补回来,这亦是几支立功部队的特殊待遇。

    黑夫本人就得了黄金十镒,相当于二百两,十万半两钱。这些黄金不算重,将两版郢爰塞在甲衣里就带出来了,宫门外的军法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士们辛苦了数月,秦军又素来没有屠城的恶习,所以灭国夺其宫室财物,就成了秦卒为数不多的狂欢。

    当然,抢劫也是要讲究底线的,要是做得太过火,依然会被惩处。

    “黑夫不贪。”

    章邯颔首道:“王老将军念在众人离家半载征战辛苦,对军吏士卒拿些许钱财、丝帛揣在身上不加阻止。但若是太贪心,将楚国府库郢爰,金饼一箱箱往外搬,也是要出事的,听说三川、河东军那边,就处置一个率长。他太贪心了,几个人撞开楚国内库后,让众人皆脱下甲胄衣裳来装金爰,等走出来时,除了身上的包袱,每个人几乎赤身**,足足拿了黄金数百镒!”

    这就有些过分了,于是被军法官勒令放回去一些,那率长也是粗人,不服之下与军法官理论,结果就被处置了。

    章邯参加过灭韩、赵之战,所以知道点内幕,低声道:“一般而言,灭国后所得府库财物,将吏兵卒自取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归公,立功卓著的军吏,大王处还有额外的赏赐。”

    除了钱财,士兵们掠夺较多的还有丝帛衣物,大多是将其穿在里裳之内裹挟而出,所以一进一出,几乎所有人看上去都胖了一圈。

    此外,楚国传承了八百年,拥有不少国器重宝,其风格与中原器物颇为不同,有一个巨鼎重千斤,大到几个人才能合抱,为了装载它,还要将牛车加固,还有虎座凤鸟漆木架鼓,亦美轮美奂。

    这些东西,便是决不能碰的,黑夫手下人里,也有几个贪心的试图将一个镶金大钟的金铂敲下来,被黑夫狠狠喝止了。

    等黑夫他们满载而出时,还看到王翦派了一些文法吏入楚宫守藏室,清点楚国的史籍竹简,里面不乏《鸡次之典》,楚史《杌》等至关重要的文件,全部拉走,需要近百辆牛车,看来秦国御史府的藏书又要多出一大批。

    “又有这么多书可见,张苍肯定高兴坏了。”章邯打趣地说道。

    秦军的架势,是将楚宫内能搬走的东西统统搬走,不能搬走的,也要画走……

    章邯说,他们这些军司空还有一项工作,那就是带着工匠,登上楚王宫的最高处,写画楚国宫室楼阁。

    “这是惯例了。”

    章邯道:“大王每破诸侯,必要让工匠写仿其宫室,作之于咸阳北阪之上……”

    现如今,在章邯供职的少府带着关东俘虏、刑徒劳作下,咸阳北阪已经有韩、赵、燕、魏四宫室在修筑,楚宫也快了。据说建好以后,这六座宫殿将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

    “征服者的收藏癖啊……”

    黑夫暗暗吐槽,每灭一国,便增一宫,既是秦王对他自己的奖励,也是炫耀胜利者威势的方式。

    这当然是胜利者的特权,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怕六王毕,四海一之后,就是蜀山兀,阿房出了……

    修好的新宫殿,当然不能空着,秦王还打算将所虏的各国重器宝物都放进去,美人宫女,亦将充斥其间。

    聊到这,黑夫不由看了一眼在两排坐满秦国将吏的案几中间,翩翩起舞的女子们。

    正值盛夏,这些女子都衣着短薄,彩绣丝衣,露出了纤细的小腰,唱着楚歌,跳着楚地舞蹈,《阳春》《白雪》的乐声动听,歌声婉转,舞蹈艳丽。

    喝醉酒的秦军将吏酒酣,少不了对她们动手动脚,女子们不敢拒绝,只是勉强露出的微笑里,暗含着恐惧和迷茫,甚至有人脸上仍有难以拭去的泪痕。

    宫中的女子都是秦王的,众人当然不敢碰,都专门设了一营,好好关着,眼前这些女子,是破城后,从抵抗战死的楚国大臣家里夺来的女眷,所以舞蹈看起来有些乱。其身后的乐官,则是楚王的乐官。

    “黑夫听说了么?楚宫内那位楚国公主的事。”

    在舞乐声中,章邯轻声与黑夫说道。

    何止听说,黑夫可是远远看见那一幕的,不由一叹,说道:“听说是楚国公主季芈,在有队兵卒去请她出宫时,坚决不从,便攀上一座高台,一跃而下……”

    当时,黑夫他们纵然隔着百多步,但也听到那小公主对着来拿她的秦军大声喊道:“季芈宁为楚鬼,也不入咸阳,做秦王玩物!”

    而后,这位刚烈的公主便从高台上径直跳下,香消玉殒了,听说她自杀时,手中还抱着一只肥狸猫……

    “真是可惜。”

    章邯露出了讽刺的笑:“我听闻,楚王负刍本欲学商纣,纵火**,却在最后关头心生怯意,开宫投降,倒是这楚公主有点芈姓王族的刚强……”

    正说话间,宴飨上的丝竹之声,忽然一阵混乱。

    二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鼓瑟的乐官忽然不弹了,而是扑在乐器上哭了起来。

    他的这举动,引发了乐官们的集体停曲,吹笙的、弹琴的、击钟的,无不开始流泪,甚至连那些坐在军吏怀中的女子,也纷纷抽泣起来。

    正男女杂座,享受胜利者殊荣的军吏们顿时大为不快,秦卒也立刻走过来,要将这些败兴的乐官拖下了杀了!

    “且慢!”

    筵席另一端,却响起了王翦厚重的声音。

    “安陆率长黑夫何在?”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出列道:“下吏在!”

    “用楚言替我问问,这些人为何哭泣?”

    这是把我当翻译官了啊,黑夫只能如实问了。

    却见那弹瑟的楚国乐官却也不跪,仰头用浓重的楚言道:“小人乃楚大夫钟氏之后,世代做乐师,方才看吾等头上依然还戴着楚冠,手中乐器弹奏的也是楚音,再想到楚王已为将军俘虏,楚国也已覆灭。小人不能如上柱国和公主季芈一般殉国,反在此鼓瑟以娱秦人,不由羞愧难以自抑,如今只求一死,还望将军成全……”

    黑夫转述之后,在座军吏都勃然大怒,起来按剑要杀此不忘荆楚的乐官。

    王翦却摆了摆手:“楚国初灭,楚人心怀故国实属寻常,若是如此便要杀,这寿春城内十万百姓谁人不可杀?楚国境内数百万生民谁不能杀?”

    他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些乐官、女子驱散后,起身朝所有人敬酒道:“诸君征伐辛苦,军中无以为乐,只能以薄酒犒之。”

    饮毕后,王翦却又叹道:“许多年前,我叔父王曾在穰侯的宴飨上,见过造访秦国的荀子,当时荀子在和穰侯谈论兼并与坚凝之事。”

    “荀子说,兼并是容易的,唯坚凝却很难。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失!”

    “如今秦已并韩、魏、赵、燕、楚,接下来的事,便是凝固,使天下为一,诸侯为秦臣,百姓为秦民,故我才在项燕死后,下令严禁杀俘,不得肆意掳掠欺凌楚人,便是为了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

    “眼下楚王虽俘,寿春虽克,但楚国还有淮南、江东未附,二三子亦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对各城邑楚人,亦不必以敌国之人视之,必使之归附,秦军才能在淮北淮南站稳脚跟,彻底扫灭残楚!”

    “好歹还有清醒的人……”黑夫不由佩服王翦,在众将已被胜利冲昏头脑之际,他却还知道此战没有结束,让众人勿要凌虐楚人,引发反弹。

    一席话毕,众军吏纷纷应诺,就在这时,外面也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击掌声。

    “王将军此言甚善!不但为大王兼并楚国,还要为大王凝固之,非但是善战之将,亦是善守之将!”

    一位身着御史官服,身体魁梧,留着长须的中年人从外走来。

    “这是谁人?”黑夫看向章邯。

    “是御史丞,冯去疾!千石大吏,更是大王最信重的臣子,他不是该在咸阳么,怎么来寿春了!”

    章邯面色微变:“难道说……”

    冯去疾与王翦见礼后,也道明了来意,从袖中抽出一张明显盖了鲜红大印的帛书来。

    “请王将军与众将士听诏!”

    黑夫连忙随着章邯的动作,眼看从王翦到李由、章邯,都只是起身作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年头在军营里听王命,是不用扑通跪倒的。

    却听冯去疾大声道:“维二十四年,时在仲夏,阳和方起。王自咸阳东游,巡毕三川、颍川,至于淮阳,临照新土。闻大庶长已破项燕军,杀其柱国,陷其都邑,王心甚喜。今令大庶长王翦,及有功将士押解负刍,及荆国群臣至陈,见王于舜墟,扬虞定三苗之威,享《六月》凯旋之荣!”

第283章 伍奢有二子

    北上淮阳的途中,季婴偏头看着被夹在两支秦军中央的楚国庞大后宫嫔妃、宫女,瞧着她们纤细的小腰,不由咽了咽口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能带一个回家就好了。”

    这些在楚宫之内的嫔妃宫女不必干农活,无论是保养还是姿色,当然比他们平日里见的安陆妇女强多了,且文静柔美,看着就让人心动不已。

    “想得美。”

    黑夫笑骂道:“这些楚宫女子,都是要充斥大王宫闱的,汝等一路上看可以,若是谁敢碰一下,我少不得要持汝等头颅,去向王老将军请罪了!”

    王翦是下了死命令的,途中敢有奸污之事,对方虽是楚人,但依旧按照秦律处置,强暴者死罪!所以黑夫等军吏将手下人看得很严,他很清楚,离家半年多的汉子们见了这么多莺莺燕燕,有多么的躁动。

    这一路来,其他部队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了,有秦卒乘着楚宫人女子如厕、入帐避雨时欲行不轨,引发了骚动,眼下他们的头颅已经被军法官砍了悬在旗帜上……

    “率长,我斗胆问一句。”

    季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嫔妃、宫女起码有一千多人,大王……大王他享用得过来么?”

    “还敢多嘴!”

    黑夫狠狠瞪了他一眼,举手要打,季婴这才讷讷不敢再言。

    这时候,为黑夫扛旗的牡却不合时宜地出声道:“这些女子,细胳膊细腿,又不好生养,也干不了农活,有何用处?”

    “你这愚夫懂什么!这样的女子若带回家,舍得让其下地?”

    季婴将从黑夫处受的气撒在牡身上,骂了他一通后,奉黑夫之命去后面传令去了。

    “率长有令,放缓脚步,等俘虏跟上!”

    他们的队伍很长,在路途上一眼望不到尽头,而被长长秦军所监押的俘虏,也人数不少。

    自打接到秦王的诏令后,王翦不敢怠慢,立刻将虎符交予副将蒙武,他自己则和冯无忌一起,带着楚王负刍、王后及公族、重臣等,轻装前往淮阳。

    而李由和两位来自关中,立功较多的都尉,则奉命押送嫔妃、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数千人,以及各种能搬走的礼器、重宝、图籍、简册、车辂、冠冕等物缓缓而行。

    带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走路,这些嫔妃宫人好日子过惯了,眼下长途步行,风雨饥寒,时时有人受不了这苦,仰天号泣,辄被呵止。到了吃饭的时间,秦军让她们吃与士伍一样的食物,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女子们都大眼瞪小眼,看着这些粗劣的食物不愿下嘴。

    不过数日之后,连日行走的她们,已经饿到手抓粟饭的程度了。

    可想而知速度有多慢,从寿春到淮阳五百多里路,他们五月上旬出发,半个月过去了,也只走了三分之二,黑夫算算时间,发现等自己到达时,已经要进入六月了。

    好在李由告诉黑夫,原来秦王其实也没到淮阳。

    “大王是得知项燕兵败,知道楚国大势已去后,让冯君先行来宣诏的,眼下大王仍在巡视砀郡,应该会与吾等同一时间抵达。”

    黑夫明白了,秦王很可能是准备了两份诏书,若是王翦未破郢都,则激励士卒。若已破郢都,则让王带着俘虏和部分有功将士去淮阳,一来是赏功耀武,二来也是收一收王翦的兵权,毕竟这位老将已连续破灭三国,功劳太高,威望太大……

    终于,五月底时,他们抵达了项县,还剩下一百里地,可那些柔弱的楚国嫔妃宫人,却再也走不动了,她们早非刚开始时的娇柔,而是有些狼狈。

    于是李由等三都尉决定,从陆路改走水路,利用直通淮阳的鸿沟,将这数千人放在船上,让万余纤夫来拉船这些纤夫原来是战争里被俘的楚人青壮。

    就在慢吞吞让宫人们登船的当口,黑夫却从一位也要赶赴淮阳的“北军”都尉口中,听闻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下相项氏降了!?”

    黑夫乃至于李由,几乎所有参加过蕲南决战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那悲壮的《国殇》楚歌,仿佛仍在耳边萦绕,项燕视死如归的反击,最后宁可自杀也不让首级落入秦人之手的惨烈,在秦人眼中,项氏与秦有血海深仇,俨然是最死硬的抵抗派,所以纵谁降秦,也不可能是项氏啊……

    “千真万确,降的是项燕仲子项梁。”

    来自北军的校尉道:“上个月,项燕长子项荣带着一些死士南下,项梁则带着大半下相项氏族人,接受招降!”

    ……

    “项氏二子为何竟犹如云泥之别!”

    五月底时,已成为楚国残部大本营的居巢城郊,某处小亭舍的酒肆旁,两名从淮北逃来的楚国小贵族也在议论此事。他们认为,项梁懦弱降秦,而项荣则挑起大梁,走保淮南,与昌平君构成最后抵抗势力。所以众人都鄙夷项梁而赞赏项荣,甚至觉得用不了多时,项荣就能和昌平君光复寿春、淮北,到时候一定要狠狠收拾这个懦夫!

    一位坐在他们边上,梳理渔网,满身鱼腥味的老渔父抬起头,听完后,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数年前去过下相,与项梁见过一面,此人虽不像其父、兄一般带兵服戎事,却常与淮北、东海、江东豪杰人物交游,其善谋、深思、有勇略,却绝不是汝等所说的无胆之人。”

    二人见接话的只是一个老渔父,便挥手驱赶他道:“家国大事,你这渔父懂什么?快去抓你的泥鳅吧!”

    渔父摇头嗟叹:“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难怪楚国日益沦丧。”

    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却见其虽然五十多岁,却精神抖擞,容貌不凡,而这酒肆的本地人见了,也纷纷过来向他行礼,称其为“范君”。

    两个小贵族才知道,这是本地一位智士,不敢小觑,离席求问。

    范君笑道:“三百年前,楚国伍奢被奸臣费无忌所害,为楚平王下狱。伍奢有二子,一为伍尚,一为伍员,皆贤,若不诛杀,将为楚之忧患,故楚平王使费无忌招之。伍尚为人仁,虽然知道赴难必死,却为了自己仁孝之名,还是去了,结果便与其父同死。而伍员为人刚戾,善忍辱,伍尚束手就擒时,他便毅然逃走,去到吴国,背着不孝之名,行复仇之事,这才是真正能成大事之人……”

    “眼下项氏二子之事虽略异,但本质也无不同,楚国大军已在淮北丧尽,最后一点援兵也在寿春城外被秦军设伏歼灭。项荣之徒不过数百,昌平君能用之卒也不过一万,楚国大势已去,淮南江东被秦攻陷是迟早的事。”

    “此时起兵力敌暴秦,的确能得到舆情称颂,但终归难敌,也会让下相项氏彻底覆灭。于是项梁以族人接受秦国招降,是为了保全宗族。”

    “我听说秦国攻克寿春,竟没有大肆屠戮,可见其欲兼并楚国,还欲凝固之,还有什么比宽释项氏,更能让楚人安心顺服的?如此一来,项荣兑现了与楚国相始终之诺,项梁则活而忍辱,也保留了日后复仇的希望,项氏二子的抉择,堪比伍奢二子啊,依我看来,最后能成大事的,还是项梁!”

    越说到后面,范增的话音就越小,最后只是喃喃叹息道:“只是伍子胥尚有吴国能够投靠,如今秦却已扫灭诸侯,燕代齐皆丧胆。项梁必须栖身于秦,蒙受骂名默默忍受,项氏若欲复仇,比起伍子胥来,又更难上十倍百倍啊!”

    ……

    与此同时,黑夫也已抵达淮阳,在休息一日沐浴洗去征尘后,与秦国数万大军一起,在淮阳城外等候,等待秦王政到来……

    出营集结时,黑夫忽然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始皇呢。

    “据说历史上,刘项见了始皇帝车驾,都暗暗说了一句话……”

    “我可比他俩提前多了,一会见了秦王,我又会生出怎样的念头来?”

第284章 秦王(上)

    在众校尉领命前往各自所站的位置后,李由却单独喊住了黑夫,问他将要见到大王车驾,紧不紧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下吏激动莫名,昨夜一晚未眠!”

    虽然黑夫昨晚其实睡得挺香的,但还是做出一副要见到大人物的兴奋来。

    他的回答很合李由心意,便大笑道:“然也,王之车驾,纵然我时常得见,但每次都还有震慑期盼之感,何况你呢?那我再问你,可知,王车舆上必不可少的是何物?”

    “下吏不敢揣测妄想天子之驾。”黑夫又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打死不猜,李由便直接公布了正确答案。

    “大王的车驾虽然宽敞,却一无嫔妃宫人侍候,二无珍宝美器把玩,永远都会有的,一是天下山川舆图,二是各郡县的奏疏……”

    李由解释道:“大王每到一处,纵然是小城小邑,亦会时刻查看舆图,询问城邑、户口、山川、河流,必要将治下土地都映于心中。此外,他纵然出行在外,也每日要批阅百斤竹简!绝不会让政务旁落!”

    “不好享受的工作狂?那在关中建如此多的宫室干嘛,果然只是为了收藏么……”

    黑夫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佩服地说道:“大王勤政,秦国方能扫除诸侯!”

    闲聊但差不多了,李由抬头看了看时间,日上三竿,便挥挥手道:“去安陆兵所在的路段罢,大王车驾经过时,务必让众人齐齐跪拜,随后便跟我入城中,虽然大王不一定还记得你,但见了我,或许就又想起梓材之言,或会召你相见!”

    ……

    淮阳已经被秦军失而复得数月,作为军粮周转中心,所以城郊像是一座大兵营,三十万民夫泰半被留在这里。得知秦王要来,他们立刻就再度被发动起来,整修了城门至宛丘的路面,黑夫他们这数万秦卒便沿着城门一直往西,排开整整十里!

    兵卒站在路沿,身后则是一群群已经被军事化管理,还算站得规整的十五万秦国民夫,再往后,才是态度叵测的本地居民,他们也被强行拉拽出来,观看秦王驾到和楚王正式投降的仪式……

    黑夫一边警惕地维持着自己负责这百步区域的戒备,一边还要回答手下们没完没了的发问,尤其是季婴的……

    “率长,大王到底长什么样?”

    “我又没见过,你问我,我问谁?”黑夫没好气地回答。

    “李都尉不是大王之婿么,他肯定见过大王,就没和率长描述一番?”季婴等人不死心。

    “李都尉言大王英明睿智,如神人。”李由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自己的秦王丈人,那是敬若神明。

    “神人……”

    季婴、东门豹等人却觉得这个比喻很有道理。

    “那可是大王啊,当然是神人了。”

    “我听说大王不老不死。”站在他们旁边的共敖也凑了过来。

    “我听说大王高三丈。”擎旗的牡比着自己:“比我高一倍!”

    “何止三丈,我听说大王头顶星辰,走到哪里,哪里有风调雨顺!”东门豹说的更夸张,眼中满是景仰。

    看得出来,黑夫的手下们才是真正的激动,瞧那样子,昨夜可能真没睡好,想想也是,后世国家领导人来到基层,也能让有机会与他们握手的老百姓高兴坏,何况是古代被神化的君王呢。

    众人可以对管自己县官甚至郡守不敬,但对于高不可攀的秦王,却是发自内心地盲目尊崇。

    崇拜的不止是他的权力,还有这二十年来所做的种种事,有的诸侯,在位许多年也未必让底层的百姓知道自己,但秦王不同,从他亲政之后,一次次战争,都调动着秦人全民参与,在秦吏宣扬下,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王:

    他挥一挥手,就能让六国灰飞烟灭,他动一动嘴,六十万人就要南北奔波……

    “一会就知道了。”

    黑夫无奈地笑了笑,指着西面道:“快去各自戒备的区域站好,我已听到鼓乐之声了!”

    ……

    黑夫没有听错,远处的确有笙萧鼓乐之声,随风入耳。

    首先进入他们视野的,是秦王车驾的先导部队,先有六辆威武的“斧车”经过,其后是五十名持戟开道和五十名旗帜招展的仪仗人员,戟上有赤黑作成的套子,旗帜则五颜六色,上面纹饰各种兽类,都有不同的含义,随风飘飘。

    然后便是高大的鼓吹车,竟有两层!上层树一建鼓,羽葆飘扬,有二鼓吏持槌击鼓,下层坐了四个乐手,两两相对,吹奏笙箫。

    六辆鼓吹车,三十六人,鼓手奋力击鼓如狂舞,吹手则用尽全力吹奏,脸颊胀成一个大球,肺腑似乎随时可能炸裂,他们如此用力,就是要用最响亮的声音告诉所有人:

    王驾已到!

    仪仗队后,接踵而至的是英武整齐的“郎中令军”。

    郎中令军,这是守卫王左右的精锐部队,里面的成员都是关中的官吏良家子,李信、李由、蒙恬等人都出自其中。

    先是统一穿着黑甲,头戴沉重兜胄的步行武士,身高几乎是统一的八尺,五百人按照”五兵“的顺序依次走过,盾牌背在身后,短剑挎于腰间,戈矛高高举起,弓弩箭羽整齐,铜戟的枝桠像是一片经过的森林。

    步卒之后,则是骑士,这些人被称之为“武骑士”,据李由说,年龄皆在四十岁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身体健壮,骑术精湛,箭技高超,能够“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

    只见两百骑分为前后两支,前者戴着飘洒红樱的兜鍪(mou),穿着铜皮合甲,披着绛色的战袍,长达九尺的长矛向前斜指。

    后者面戴狰狞的铜面具,头戴纯白色禽毛冠,腰佩长剑,连马都装备有皮制的马铠,人马全副武装,在尘土的遮蔽下愈发神秘。

    他们马儿个高,人也装备精良,经过时显得龙马精神,黑夫的部下们观之便不觉嗟叹,只感觉不愧是保卫秦王的精锐啊,看上去当真可以以一敌五,尤其是作为斥候的虞厩吏,羡慕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至此,秦王的车驾已经陆续过去了几百米,黑夫在感慨王者出行不愧要摆足威风之余“必千乘万骑而行”,也在感叹秦王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就在他想感叹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时,却又有几辆鼓车经过,上面的官吏大声喝道:

    “大王法驾将至,拜!”

    ……

    “拜!”

    下意识地,众兵卒单膝跪地,身后的秦国民夫两腿跪倒,十里范围,沿途的十多万人像是被风吹过的麦田,齐齐伏倒!

    这时候,战车组成的王驾护翼队伍也驶过眼前,黑夫听说,秦王已经在用天子法驾了,虽然没有当皇帝后车驾八十一那么夸张,但也有三十六乘。

    先是六乘轻车,朱红色的轮舆,不巾不盖,建矛戟幢麾,上有持弩卫士警惕地看着四周,上面还插着五彩幡旗。

    之后,则六乘先导车,有尚书、御史乘坐,为王之先导,亦有戈矛弩(fu),皂色车盖,色赤内里,车舆也涂成朱色。

    终于,在先导车之后,黑夫总算瞧见了秦王真正的乘舆法驾……

    那是由六匹纯白色的马拉着的庞大马车,看似不甚华贵,可处处都有讲究,首先它比一般的车大一倍,轮皆朱班重牙,文虎伏轼,龙首衔轭,羽盖华蚤,并建大(qi),后面还紧紧跟着五辆副车。

    黄屋左纛,黑夫看得真切,是秦王车驾没错!

    “来了?”

    黑夫点了点头。

    “来了!”

    黑夫身边的季婴、东门豹等人原本还在低声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统统屏住了呼吸,神情十分忐忑不安,他们既想挺直了身子,看看秦王的模样,又有些不敢,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偏起头打量来车。

    今日并非普通出行,而是犒劳三军将士之旅,所以秦王没有乘坐严丝合缝,却较为安全的“金根车”,而是敞篷能让所有人看到他的乘舆……

    不过黑夫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为秦王驾车的人,体魄高大雄壮,佩剑置弩,束带着冠,留着短须,威武沈稳,正是中车府官属!

    而御者身后,在车舆中端坐着的,当然就是秦王本人!

    但见其正襟危坐于车中,身上穿着绘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的王服,衣裳玄上(xun)下,手里竟如李由所说,依旧拿着竹简。

    秦王头上戴着沉重的冠冕,广七寸,长尺二寸,细旒遮住了他的容貌,所以黑夫只能看到颔下长长的髭(zi)须随风微微飘逸,而秦王眼睛微闭,似是在休息,在养神……

    在经过最靠前的安陆兵时,秦王终于睁开了眼。

    珠旒之后,是一对明亮锐利的眼!

    虽然只是轻轻一撇,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却足以让那些和王四目相对的兵卒吓个半死。

    胆大包天的东门豹,常出惊人之语的利咸,方才还满嘴骚话的季婴,统统猛地垂下了头,因为他们下意识地觉得,与王对视是大不敬!

    黑夫亦挪开了眼睛,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下中,甚至有人整个人趴到了地上,以首稽地,呼吸王驾经过扬起的尘土,将此视为殊荣。

    “王!”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这一片的秦卒发出了低沉而厚重的颂声。

    “王!大王!”

    从百步到千步,从千步到十里,宛丘至淮阳的沿途,十数万人像是传声一般,从西到东,都开始呼喊起同样的话。

    “大王!”

    “大王!”

    先是秦卒在喊,而后两边的秦国民夫也在喊,最后,连外围见识了车驾威风凛凛,早已面如死灰的本地楚人,也受不了这气氛和压力,跪倒在地,跟着呼喊起来。

    有关中话,有南郡话,有中原话,甚至还有巴蜀和燕赵方言,杂糅在一起,要表达的东西却是一致的。

    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让这么多人这么多声音,如同出于一口吧。

    秦王的眼睛又闭上了,没有微笑,没有皱眉,只是轻轻捋着胡须,无一丝波动,他似乎是在享受,又仿佛是早就习惯甚至厌倦了山呼之声……

    黑夫也跟着喊了几声,再抬头时,眼前已经只剩下了秦王车驾的背影,还有那高高的冠冕,纹丝不动地戴在头顶。

    和普通秦卒、民夫满眼的崇敬,疯狂的呐喊不同,就在方才,从秦王身上,黑夫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

    有法驾乘舆,黄屋左纛(dào)所代表的荣耀。秦王是至高无上的王,也即将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皇帝。整个过程中,他虽无一言,却能够让千人万人为其欢呼,为其疯狂,为其稽首效死。

    天下权柄,就攒在那只握着竹简的手中,如此威风,也难怪日后刘邦见了此情景,要感慨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但在荣耀之余,凑近之后,黑夫也见到了秦王身上的一丝脆弱:他权势再大,也是个人,一个凡人。其身上堆砌了太多的神化,一些秦兵坚信秦王是不老不死的,但黑夫知道,秦始皇最后并没有长生不老。

    项羽也看到了这点吧,看到了日益衰老的皇帝,看到了他九五之尊下凡人的身躯,能万人敌的自己只要一步跃上去,就能将其打倒……

    难怪,他会张狂地脱口而出那句“彼可取而代之!”

    不过比起这两位的想法,作为后世来者,黑夫还知道关于秦王,关于始皇帝的更多:

    他会活得很精彩,以其权势做许许多多前代难以想象,后世也无法重复的事,南取百越,北却匈奴。**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他会死的很无助,在最后一次出行中,从端坐的车舆上痛苦倒下,尸体被置于臭鱼鲍肆中,旨意遗诏被人肆意玩弄修改,子孙几乎被屠戮殆尽,数年后,建立的帝国也分崩离析。

    除此之外,黑夫还看到了其他。

    他看到了出行途中,秦王的手不释卷。

    他感受到了,靠一个人的精力,治理这么一个庞大国家,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工作。黑夫现在做一个千夫长还算轻松,但让他管一个县或者一万军队,就十分吃力了。

    他瞧见了,秦王冠冕的高度和重量。

    广七寸,长尺二寸?

    “不,不。”

    “其荣耀高千丈。”

    “其重量亦万钧!”

    刘邦看到了荣耀之高,但这个小亭长,当时肯定不知其重几何。

    项羽看到了将这冠冕抢过来的可能性,却沐猴而冠,不知该如何去戴。

    于是此时此刻,黑夫心里冒出来的,并不是那两位的话,而是自己的想法。

    在秦王法驾渐渐远去后,黑夫不知是感慨眼中的秦王还是嗟叹历史,起身暗道: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第285章 秦王(中)

    在秦王政的车驾走完十里长道后,在淮阳西郊,还举行了一场浩大的受降阅兵仪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主管宗庙礼仪的“奉常”此次也随王东行,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礼乐仪式,数万秦卒环绕两侧,伴随着以剑击盾的声响,乐官们开始敲钟击缶,演奏起浑厚的《殷武》来……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pou)荆之旅!”

    “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曲调古卜,黑夫听不太懂,李由告诉他,这是《商颂》的最后一篇,诗写武丁伐荆楚之功,并让各地诸侯来臣服之事,那时候的楚人作为夏朝诸侯昆吾国的余孽,跑到荆山继续顽抗。

    在血缘上,秦是以殷商的继承者自居的,子姓与嬴姓都有天命玄鸟,降生先祖的传说,秦国王族的远祖飞廉、恶来长期作为殷商帝王的御者,故嬴姓多显,甚至得为诸侯,是真正的“助纣为虐”,直到武王灭商,才一度中落,被赶到西陲养马。

    商颂唱毕,接下来则是小雅里的《采芑》(qi)。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tān)(tun),如霆如雷!”

    此诗描绘的是周宣王时,命令卿士方叔为威慑荆蛮而演军振旅之事。虽然看着威风,可实际上,整个西周,都未能压服荆楚,周昭王还淹死在江汉之滨,当时熊渠还喊出了“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号谥”的口号,赫然封子为王,表示自己不稀罕王号,不服周!

    而秦国在血缘、姻亲上是商的继承者,在地域、文化上,则又是宗周的继承者,秦国起于被犬戎残破的宗周故土,吸收了大批周人,几百年过去后,无论在器物、文字、语言上,其实都比关东六国更似宗周。诸侯视秦为戎狄,也与孟子等嫌弃楚国方言是“鸟语”,都是典型的地域黑,谁信谁傻。

    据说近来,咸阳有一桩两百年前的旧案又被翻出来了,说是秦献公时,周太史儋入秦献礼,预言道:“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秦在周朝一开始只是区区“西陲大夫”,作为周王附庸,没有独立的地位,从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封为诸侯,到秦昭王收灭东西二周,迁九鼎,正好五百年。之后十七年,则是秦王政及冠亲政之年,秦也的确大霸天下。

    于是乎,这场仪式的意味便不言自明了:殷商和宗周,终其一世都未能消灭荆楚,而作为殷周的继承者,秦却做到前代没有完成的事!

    八百年楚国社稷覆亡,这场中原与南方两个文明中心长达千余年的战争,也宣告终结。

    是谁做到了这一切?

    当然是秦王政。

    受降仪式在数千楚俘落魄地来到祭坛下,楚王负刍裸身牵羊,朝高高在上的秦王行稽首礼时,达到了**。

    随着楚负刍拱手至地,头也低低伏于地面,颤抖着请秦王饶恕己罪,环绕在祭坛的一千郎中令军也大声颂唱起奉常交待的台词。

    “秦之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荆楚沦亡!”

    在一阵鼓乐声中,宏大的受降仪式宣告结束。这时候黑夫却发现,在祭坛之下,还有还有三个战战兢兢的家伙,黑夫瞧他们穿着盛装,却不是秦王的随行人员,被安置在近处观摩受降礼,秦人越是山呼震天,他们就越是面色惨白……

    “都尉,那是何人?”黑夫偷偷问李由。

    李由看了一眼后对他道:“应是齐使者、代相和燕相。”

    黑夫了然,秦王今日摆这么大的阵仗,不止是要宣布秦继殷周事业,终灭荆楚,让淮阳楚人死心,还可以吓唬吓唬尚未归服的三国。

    据黑夫所知,数年前王翦攻破邯郸,俘虏赵王迁后,赵国公子嘉却带着数百人,跑到了最北边的代郡,自立为王,却也不敢称赵,于是便称代国。

    与之相似,还是被王翦攻破国都后,燕国喜走保辽东,献上太子丹的人头求得苟延残喘。如今燕、代都只有一郡之地,总人口不到十万,兵卒不到一万,对秦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倒是齐国,尚有一定实力。这四十年来,齐王一直严守孤立主义,齐相后胜收受了李斯、尉缭派人送去的贿赂,于是便让齐国缩在东海边上,眼睁睁看着秦扫灭三晋、燕、楚,非但不助五国,每年还派人入秦纳贡。

    楚国曾是三晋、燕、赵复国势力最后的希望,如今楚也沦为,可想而知他们一定绝望极了,齐国现在反悔也晚了,秦已断山东之脊,将诸侯远远分开,可以各个击破。

    黑夫没功夫关心三国使者的感受,因为在仪式结束后,秦王随即又宣布了伐楚将士的功赏……

    随着秦王令人大声宣布,引起了秦卒们一阵喧哗。

    自昌文君死,昌平君叛,秦国数年来再无君侯,可今日,在此地,又有新的侯爵诞生了!

    “大庶长王翦,破项燕军、虏楚王有功,进爵为关内侯!”

    ……

    整个下午,淮阳城外的秦军都是沸腾的。

    除了王翦为关内侯外,其他几名副将中,蒙武为驷车庶长,冯无择为大上造,羌为少上造。

    而几名都尉中,李由也升为右庶长,是几十名都尉里,目前爵位最高者。

    将军都尉们赏完了,下面的军吏小卒也少不了好处,而其中以黑夫的安陆率成了最大赢家。

    决战中最先抵达战场,广布旌旗让楚人军心大乱,后又连破数阵,夺项燕帅旗,功劳不小。于是全军千名兵卒,最低也是公士,有突出表现者甚至升了两级,几名军官里,季婴当上了不更,利咸、小陶为大夫,东门豹有夺旗之功,加上他的部队斩首盈论,于是直接升为官大夫!

    至于黑夫,则被升为第八级的“公乘”!

    众人喜气洋洋时,利咸却低头算了算后,轻声对黑夫道:“率长,若加上吾等在淮南的斩获,你的功绩足以升至五大夫了,为何却只得了公乘?”

    “李都尉对我说过。”

    黑夫让他勿要多心:“军吏兵卒太多,故计吏和军法吏们只来得及算了淮北战事的功劳,淮南之功,当在彻底消灭楚国后,与全军一起计算。”

    看得出来,此次封赏,秦王只赏了一半,剩下一半,应该要等到楚国完全灭亡后,再一起合计,一来可以继续用爵禄为饵,避免将军们心满意足,二来,也能让王翦避免落入直接满级,封无可封的地步……

    “原来如此。”利咸颔首。

    其他人则没有如利咸这样的心思,都高兴得快疯了,东门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却忽然严肃起来,对季婴道:“季婴,你打我一巴掌!”

    季婴以为他犯糊涂了,最后在东门豹的一再要求下,才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东门豹捂着被打红的脸颊,再度笑道:“疼,看来是真的!”

    “一年前在安陆,我做一个区区不更,管理一乡贼情便心满意足,可如今,我却是官大夫,官大夫了……”

    在感慨完后,他和季婴等人,却又齐齐朝黑夫拜倒!

    “二三子这是作甚?”

    利咸知道众人的心思,替他们道:“多亏了率长那一日在席上以‘公侯将相,宁有种乎’激励吾等,不然,众人已小富既安,不愿再战,岂有今日继续升爵之荣?”

    “是汝等自己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立的功劳。”

    黑夫将他们一一扶起后,心中却道:“还是别高兴得太早,虽然待楚国完全灭亡后,我和众人,可能还能继续升一二级爵,但水涨船高,这一场大仗下来,至少有十余万人得爵,秦的爵位,恐怕会有一次大贬斥!”

    就在众人商量着晚上要如何庆贺一番时,李由却派了冯敬来寻黑夫。

    “恭喜恭喜。”冯敬一进来就笑容满面,朝着黑夫连连拱手。

    黑夫连称不敢,笑道:“我亦要恭贺子仰。”

    冯敬虽然只是个文员书佐,未能升爵,但这次履历也算镀金了,而且他父亲冯无择,更是一举成为大上造,这个二代是越来越值钱了……

    “子敬来找我,莫非是都尉有事相召?”

    “你以为我在恭喜你什么,升了公乘?”

    冯敬哈哈大笑道:“都尉让我来告知你,大王或有召见,让你速去王帐外等候!黑夫,这才是真正值得恭贺的事啊!”

    ……

    “还算精神。”

    李由见黑夫匆匆赶来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甚至亲自为他整了整衣襟。

    “毕竟还在军营中,你我就穿着戎装进去罢。”

    看黑夫似乎有点紧张,李由拍了拍他的甲衣笑道:“一会大王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勿要张口结舌,大王不喜木讷愚笨之人。”

    黑夫唯唯应诺,跟在李由身后等待,不多时,便有一位身材挺拔,腰佩长剑,束带着冠,唇上留着短须的白面中年人掀开王帐走了出来。

    他容貌威武沈稳,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声音柔和地笑道:“李都尉,请进罢。”

    李由见了此人丝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这……齐国和燕、代使者不是才刚进去么?”

    白面中年人笑道:“王说可,便可。”

    他随即看了一眼黑夫:“这就是前年被大王赞为‘梓材’的那位率长黑夫?”

    “下吏正是黑夫!”

    黑夫没记错的话,此人正是为秦王驾车的人,职位爵禄应不算高,却是离秦王最近也是最受信赖的人了,难怪李由毕恭毕敬,于是他也深深作揖,首长的驾驶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李由也为他介绍道:“这位是中车府令,赵君……”

    中年人朗声笑道:“什么中车府令,我本是隐宫之余,世世卑贱,侥幸被选为宦籍,又犯了大罪,本该引颈受死,承蒙大王免死,仍让我侍奉陛前,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中车府小吏,叫我赵高即可!”

    “赵高!?“

    黑夫面色未变,心里宛如惊涛骇浪。

    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谈吐谦逊得体的家伙,就是赵高?

    “走错片场了吧!”

    黑夫感觉有些凌乱,偷偷盯着此人唇上梳理漂亮的胡须暗想:“赵高不是太监么?为何长得高大雄壮,还有胡须?”

    不过,若此人真是赵高,他若是死于那个时间点前,历史亦将完全不同罢!

    黑夫只是起了那么一点心思,赵高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与李由的对话,反首转了过来,双目对上了黑夫的视线,亲切在黑夫肩膀上轻轻一拍,看似热情,但那只手却冰冷无比!

    赵高平常的微笑,也像是藏着毒牙的蝮蛇:“率长心神不安,莫非有何不妥?”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诚惶诚恐地拱手道:“边鄙小县之人,未尝见天子,今得召见,故振慑不安……”

    “是这样?你如此年轻,也难怪。”

    赵高冰冷的手从黑夫肩膀拿开了,还不等黑夫松口气,他便回头和李由讲了一句笑话。

    “荆轲和秦舞阳觐见大王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股不善,纵然想藏,却也藏不住,可惜当时我未带兵刃,只能以手搏之,最后让夏公立功了……哈哈哈,不过今日身处军营之中,士卒们血气方刚,杀意未熄,或是我感觉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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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