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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6章 卸甲

    “将军,汝等可算是来了,秦寇真是无恶不作啊……”

    十一月初八这天,位于楚国汝西地区的朗陵县阳安乡,年轻的楚国贵族景驹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当地父老的哭诉,一边暗骂自己为何摊上了这么一桩难办的差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都怪那个叫钟离的小骑吏!”

    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景驹乃景氏子弟,这个家族源于楚平王,因为楚平王完整的谥号应是“楚景平王”,其中一位公子便以此为氏,繁衍三百年后,已经开枝散叶,成了楚国三大公族之一。

    所以景驹虽才二十出头年纪,却已经是一位率长,跟着大军北上与项荣汇合,围困上蔡。

    不料就在他们行进到汝水边上时,一个叫钟离的斥候骑吏却疾驰而返,身上中了一箭,马屁股上亦有两箭。钟离回到大军处时已将近晕厥,但还是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将见到的告诉了将军。

    与此同时,他们这支五千人的军队也接到了项荣派人送来的消息,说东北面一百里外的阳邑,有一支漏网的秦国残兵,或在向汝水方向逃窜,若是发觉,便顺便将其消灭……

    两相一对比,这不就是钟离瞧见的那支,伪装成楚人的秦军么!

    将军对此很重视,于是就点了景驹的名,让他带着千余人,前去追击那支秦军……

    于是景驹就这么被打发来了汝西。

    钟离受了重伤,被扔在车舆上载着不知生死,景驹他们便由另一个逃回来的斥候带路,赶到那个小渡口时,发现秦人已完全渡了过去,还顺手把渡口连带船只统统烧了……

    烧了一个也就罢了,景驹带着人,继续沿汝水东岸向北进发,希望赶到下一个渡口。结果才发觉,接下来的两个渡口,皆被秦人烧毁!

    景驹也不敢泅渡,生怕被这支秦军来个半渡而击,他们只能又走了一天,直到次日中午,往对岸派了斥候,确定秦军的确不在,才找了几条船,花了好几个时辰,将一千人慢慢渡了过去。

    至此,景驹的部队已经落后了秦人大半天路程。

    到了十一月初八入夜时分,来到阳安乡时,景驹又得知了秦人今早冒充楚师,诈开邑门之事……

    阳安乡只是一个户数不到五百的小邑,景驹来到时,却不见邑主迎接,只剩下几个当地的年长父老向他哭诉秦人的”暴行“。

    “秦寇由一个黑脸男子统帅,他们自称是胡县斗公的族兵,但刚进邑门,就凶相毕露,将邑主大夫擒拿。接着寻医觅药,给那些臭烘烘的伤卒使用。然后就强占了邑主府,请一个车舆上病怏怏的男子入内,勒令邑人烧水、杀狗、杀鸡、造饭。饱食一顿后,眼看天色不早,又抢了不少粮食扛在肩上,顺便将邑主大夫也一并掳走了……”

    当地父老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虽然郎陵县与秦国紧邻,但因为这里不是交通要道,过去两国开战,秦人对此地兴趣不大,没有太多兵卒过境。

    “走了几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前离开的。”

    听完之后,景驹做出了判断。

    “秦人从阳带出来的粮食多半是吃完了,所以才要冒险来诈开这座小邑,就地补充,也顺便休憩一番,如今他们就在半日的行程之外。”

    这时候,一个手下凑过来道:“听骑吏钟离说,秦人带了不少伤卒,而车舆因时间仓促,尽数抛弃在汝水东岸了,带着如此多的伤员,定然行走不快。此外,彼辈在楚地行军,连夜逃窜,上百里不顿舍,定然疲倦至极,饥肠辘辘,若是疾行追击,景公定能将其击溃!”

    那个手下还没说完,就被景驹不耐烦地赶走了,他可是听说了,与自己相熟的胡公斗然,就带着两千人,在阳被这一千不到的秦军大败,自己还做了俘虏,景驹可不想步他后尘。

    赢了还好说,输了的话,不但给家族丢脸,说不定还要迫于压力自杀……何苦来哉?

    谨慎小心一点没有坏事,景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也说了,驱逐这支秦寇出境,不要让他们影响大军围攻上蔡即可,这才是首要大事!”

    于是,他们就索性在这座小邑休憩下了,让当地父老再度烧水、杀狗、杀鸡、造饭,将秦寇干过的事又做了一遍。

    直到休憩一夜后,景驹才剔着牙,拍着饱饱的肚子带着兵卒离开了这个倒霉的小邑,继续不紧不慢地“追击”秦军,可在旁人看来,已与护送无异。

    在景驹看来,战争已经告一段落了,楚国也没了亡国之危,各大家族可以照旧统治领地民众,就没必要像项燕老将军那样拼命了。

    虽然走的不紧不慢,但到了十一月初九,景驹安排在前方的车骑,还是追上了秦人的尾巴。

    得知消息的景驹乘轻车来到(zhuo)水南岸时,便看到,那些穿着楚军装束,打着楚军旗号的秦人,已经全部渡过了这条宽不过十丈的水流,走出老远了。

    这条河相当于秦楚两国的分界线,至今依然,过了河,就是归属秦国的吴房、阳两城了,秦楚两国已经再度在上蔡、阳城一线对峙,这两处恐怕也驻扎着不少兵卒。

    对面的秦人亦看到了他们,几个在河边喝水的秦人甲士立刻叫嚷起来,甚至有个大汉人解开腰带往河里撒尿以示挑衅。

    然而景驹却不以为忤,他让御者调转车头,待回到大部队后,满脸笑容地对众人道:

    “本将已将秦人驱逐出境,立即掉头,回师上蔡!向项将军报功!”

    ……

    与此同时,水北岸,已经让全军隐蔽在灌木丛里,随时准备打一场半渡而击的黑夫,看着对面楚军放弃渡河追击,整齐地撤退,只能挠了挠脸,有些悻悻然。

    “这楚将是怕死还是聪明?”

    而后他又对绑在车舆里,和他们昨天抢来的几袋粮食睡在一起的斗然笑道:“斗公,看来并不是所有帝高阳苗裔,都如你一般高贵轻死啊。”

    斗然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一路来,他都对黑夫的询问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所以,黑夫什么都没问出来,自然也无法知道,到底是谁将安陆县发生的事写信告诉斗然的。

    “我不信到了秦国,你还能三缄其口。”

    黑夫没时间对斗然用刑,立刻招呼他安排在水边,挑衅对岸楚人的东门豹等人撤回来。

    “加快速度向西进发,吾等争取去吴房过夜!”

    七八天时间,走了三百多里路,大家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好在,距离终点已经不远了。

    ……

    黑夫他们渡河地点以西二十里的吴房城(今驻马店遂平县),此刻已全城动员,如临大敌。

    这几日,秦楚的战争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曾经在楚国消失的李信,带着他仅剩的两万兵卒,绕了个大圈,绕回了阳城一带,而后便配合蒙恬,在阳城、上蔡布下防线,挫败了楚军几次进攻。

    楚人这时候也不敢分兵了,项燕一声令下,十万大军也集中在这一线上,双方以相同的兵力对峙,自项城以来秦国节节败退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缓解,随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战争又进入了微妙的平衡……

    这种对峙是打不长的,不论秦人楚人,在寒风中哆嗦发抖的同时也在想:“等到初雪降下,大概便是两国罢兵的时候吧。”

    到那时双方就会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冬天。若还无所顾忌地顿兵于外,被寒冬冷死冻伤的人,也许比被兵戈杀掉的还多。

    岂料,就在这时刻,斥候却来报,说有一支数量不多的“楚军”渡水北上,直趋吴房城而来!

    听闻此讯,吴房县尉顿时大惊!

    “难道楚军真正的计划,是兵走偏锋,先破吴房,再北上颍川,或者西击南阳?”

    但又不像,因为这支楚军人数太少。在斥候反复确认说,这支楚军只有七八百人,后方也并无援兵后,一向胆大的吴房县尉,决定带着从南阳郡调来的一千兵卒,出城击敌!

    半个时辰后,远远望见这支“楚军”的时候,他们正沿着水行进,阵列松散,看上去疲倦不堪。发现前方井然有序的秦军阵列后,竟不赶紧停下列队,反而面露喜色,加快了脚步。

    而且,对面还派了几个骑手过来,他们高举着秦国的黑色旗帜,奔到箭矢射程以外,大声呼喊道:“别射箭,吾等是秦军,秦人!”

    “秦人?”县尉大惊,接着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似乎是在与之呼应,那走在水边的七八百人,也不约而同地开始卸甲。

    他们卸下了满是箭矢刀剑孔洞的赤色楚甲,统统扔到潺潺流淌的水中,让这些沉重的皮甲沉到冰冷的水底……

    他们脱下了穿了七八天后,肮脏不堪的褚色楚裳,也扔到水中,任它们随着水流往下流漂去……

    瑟瑟寒风中,卸甲脱衣后,只穿着单薄夏裳的众人,又将手里所持的楚军赤旗统统放到,换上了掩藏多日,却洗得崭新的秦国玄色旗……

    手在哆嗦,旗在飘扬。

    放目望去,有一面五百主的旗帜,数面百人的小旗,都神采奕奕,这和脱了外裳后,冻得牙齿打颤的众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一面都尉的虎熊牙旗在最前方,安放在一辆戎车上,车内躺着一位满脸欣慰的虚弱都尉,他让车夫驾车近前,向县尉展示了他的都尉虎符。

    “你是李由都尉!”

    这县尉瞪大了眼睛,前线消息传回来不少,这次伐楚的大败,秦军损兵折将,前后共有八位都尉战死或失踪,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李由,他可是秦王之婿,廷尉之子……

    如今,在消失了十天后,李由终于活着出现了!这可是能让全军震惊的大消息啊。

    而看着这些兵卒抛弃的楚甲楚衣,以及他们缴获的楚**旗,吴房县尉也差不多能将他们经历的事情,猜出个大概来。

    “我能活着回来,皆是黑夫之功,以及众兵士之功也!”李由无力地笑了笑,朝吴房县尉拱了拱手,请他带众人入城。

    吴房县尉这才如梦初醒,叫道:“快,快安排都尉和众将士入城,再去让城内准备衣衫被褥,烧热灶火,让这些袍泽暖和身子!”

    一千南阳郡兵卒从中间散开,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目送李由的马车驶过,又侧目看着一个个只着单衣,甚至**着上身的同袍经过。

    这些人虽被寒冷的风吹得直哆嗦,但精神却很不错,一个个高昂着头,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残兵败卒,他们是反败为胜后,又在敌后转战三百里,最终得胜归来的英雄、勇士!

    不过,走在黑夫前面的东门豹已没了放在水边迎风撒尿嘲讽楚人时的嚣张,他鼻涕拉得老长,打了个喷嚏后嘟囔道:“终于把那破甲卸了,这场仗,也总算结束了……”

    黑夫倒是没有那么狼狈,他让所有人都往前走后,才站在队伍的末尾,看向身后,看向对岸辽阔的楚地。

    那里有他许下的承诺,有不少魂魄听令,等着他去将他们接回家……

    “不对。”

    他轻声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197章 弟子

    秦王政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下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陆县才刚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十分寒冷,但安陆县学室内,三个新来的弟子依然挤在火塘边上,带着期盼的眼神,开始自己的第一堂课。

    而他们的夫子“敢”,则让一旁帮忙的惊,将砚台里冻住的墨慢慢用热水化开,再将毫笔润湿,在粗糙的木板上写了一个很大的篆字。

    “!”

    惊帮忙把墨化开后,也坐到了火塘边上烘烤着手,作为去年就入学的老弟子,夫子接下来要教导众人的内容,他几乎闭上眼都能背出来。因为每逢有新弟子入学,夫子都要专门给他们上一堂课,学室弟子的学习生涯,便从了解这个字开始……

    让众人将这个字在木牍上照着写了一遍后,夫子继续道:

    “者,刑也。平之如水,从水,(zhi)乃上古之兽獬豸(xiè zhi),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便以角触之,故以此为法兽,狱掾审案,便戴獬豸冠,县狱大堂外,亦有石雕獬豸。”

    “来,再写三遍,好好感受此字。”

    惊看着三个新弟子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写此字,不由好笑,未来一年里,他们还要抄上百遍呢……

    学室,是培养能胜任各种基层工作的秦国公务员法吏的干部培训学校,所以第一堂课,必须让众人明白,何谓法,何谓吏。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夫子又激动了,他敲着案几道:“我秦国与他国不同,依法治罪,民受死也无所抱怨;依法量功,民受赏也不必感恩。这些都是按照法度处理事情的功效。故,《明法》篇言: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

    那么,法来自何方呢?来自昊天神明么?来自人民意志么?

    不,都不是。

    “夫生法者,君也!”

    “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

    立法是君主的专有权,臣是法的维护者,民必须服从于法,以法为生活的章程。

    学室夫子要将这个理念,深深灌输进所有弟子脑子里,让他们在今后的仕途中严格奉行这个原则。不管是作为基层佐吏,还是飞黄腾达做了郡县大官,都要忠于大王,忠于法度。

    新弟子们频频颔首,惊却在一旁烤着火,神游天外,一年多前刚入学时,他也像这样,对周遭一切充满好奇,充满饥渴地追求一切不知道的知识。可现如今,他早已适应了学室弟子的生活,新奇消失后,剩下的更多是枯燥和疲惫。

    还记得去年秋天,兄长刚送他入学,上完第一堂法制课后,弟子们被要求进行了一场“摸底考试”,用小篆写一篇三百字的司法公文。

    那些世代做吏的吏子从小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下笔如飞,很快就完成了,像惊这样基础较差的乡下少年,就要咬着笔想半天,才憋出了百余字……

    根据弟子们基础不同,学室夫子将他们分为不同级别,表现优异者可以直接去熟悉法律条文了,基础较差的,还得认识至少五千个篆字……

    别吃惊,这是只是做法吏,最基本的基本功。

    惊就这样重学了半年,他的识字才算过关,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都在与枯燥的律令条文打交道,像什么《盗律》《贼律》《军爵律》《效律》等,基本一个月一篇地学着来,不仅要理解每条法律的判罚原则,还要将其熟读背诵。

    因为夫子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做了法吏,事到临头却记错了律令条文,那么,就用你记错的律令来处置你,以此作为渎职造成严重后果的处罚……

    “若是记错了死刑的判罚,那不就惨了。”当时惊吐了吐舌头。

    除了法律课,他们还要学会驾驭马车,因为待弟子们从学室毕业后,就没有免除服役的优待了,众人可能会被征召到战场上充当御手。此外,还得练习剑术、弓术,强身健体,不要求你多厉害,但至少要能提得起剑,射得中靶。

    秦吏并非单纯的文官,他们必须提剑可上阵杀敌,拿笔能书写公文,个个都是多面手,如此才能适应秦国的需要。

    要学习如此多的东西,一旦学的不好还会受到夫子无情鞭笞,所以学室弟子的生活,可比后世的大学生辛苦多了。惊每十天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每逢这时候,他都会去官寺寻找仲兄昔日的同僚,尉史安圃,打听一下关于战争的新闻……

    打听一下关于他仲兄黑夫的生死!

    ……

    最初时,传回来的是关于伐魏之战的零星消息,消息大多是乐观的,秦军势如破竹,最终还攻破了大梁,灭亡魏国。官府派人将此事在各郡县大肆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秦军和大王的辉煌胜利。

    与此同时,黑夫的爵位,也在不断被咸阳落实到安陆县。

    先是从簪袅到不更,再从不更到大夫,仲兄的爵位,像是飞似的飙升,令惊又惊又喜。

    尉史安圃则悄悄告诉他:“你都不知,黑夫的爵位每升一级,左尉的脸色啊,就要难看上一分!”

    自家仲兄与左尉一家有旧怨,惊是知道的,这也是他在学室里屡遭排挤的原因之一。黑夫刚被打发北上服役的几个月,众人都离惊远远的,那些吏子更不喜欢跟他玩耍,那可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但随着黑夫爵位升了两级,便有人开始对惊露出笑脸了,安陆小县城里,大夫爵的人也不算很多,可以做各县曹秩三百石的主吏,或者当乡啬夫了。眼看他们家籍此发达,岂能不赶紧讨好?

    可惊已见识过人情冷暖,心性成熟了不少,对那些拱手讨好的同学,只是维系淡淡的交情,他只盼望战争结束后,仲兄能早日归来。

    可先来的却不是回乡的士卒,而是秦国与楚国开战的消息!

    事情是从南郡一起小冲突开始的,那段日子,安陆全员备警,连出城回乡都变得很困难,南郡似乎随时会变成战场。好在,秦楚两国将博弈的地点选在淮北,安陆得以幸免于难。

    眼看时间已到十月,黑夫离开了整整一年,按理说他役期已过,是时候回来了,却左右不见人影。在云梦乡老家里的衷托人来催促惊,说母亲已经急得生病了,让他快想办法打听打听。

    “兴许是十月份期满了才放归……”尉史安圃如此安慰惊,心里却知道,黑夫他们多半是又被卷入伐楚之战了。

    终于,到了十一月初,惊收到了黑夫从阳城写来的那封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

    “是仲兄的信,仲兄安然无事!”

    惊匆匆扫完书牍,喜出望外,对安圃道谢后,他立刻告了三天假,搭了一辆牛车回到云梦乡的家里,飞奔回家,将信给衷过目,亲自读给他们的母亲听,还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教给侄儿侄女……

    “仲叔会回来么?”阳和月仰着头问道。

    “会,一定会!”

    惊喜悦地对家里人道:“母亲、伯兄,仲兄说他做了都尉的短兵,还很得都尉器重,想必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冲锋陷阵,等仗打完了,一定可以安全回家!也许就在冬至,也许就在腊祭,等仲兄回来了,吾等一家人团聚,再继续舂年糕吃!”

    如此安慰完母亲后,惊又得匆匆背着行囊,回到学室,心里充满了期盼。

    可当时间步入十二月后,透过那些零星传来的消息,他却再也乐观不起来了。

    最初,市井里有人说,秦军在淮北前线败了,然后就被市吏拿下,送去官寺,以流言罪剃了头发。

    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言蜚语依然在安陆四处乱飞,惊最初还对此嗤之以鼻,但越说越像真的,越说越危言耸听。

    有说秦军全军覆没,死了十多个都尉的。

    有说秦军大败,陈蔡都已经被楚人夺回了的。

    而官府也没有出面辟谣,告知众人真相,只是加强了言论的管制。

    因为秦国在战争方面,和史书记载一样,一贯报喜不报忧,胜仗,欢欢喜喜地记录在书简上,斩首多少多少,某某破某城,再向民众卖命宣扬。

    可若是败仗,史官就当没这回事,既不见于《秦记》,也不会让百姓知晓。

    这就是李信伐楚之败,从《秦始皇本纪》上凭空消失的原因,因为秦国自己的史书《秦记》也直接跳过了此事。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南郡距离淮北不远,随着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不断传回,众人皆人心惶惶,而惊在学室中时,亦有不少弟子朝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都知道,他的仲兄就在前线,如今前方很可能是场大败,恐怕黑夫凶多吉少了……

    那些同情的目光和话语,却让惊出奇地愤怒了起来。

    “我仲兄定会无事!”

    他嘴上如此笃信,心里却惴惴不安,这些事,他甚至不敢告诉家里,让母亲知晓……

    就在这时,却有人匆匆入内,打扰了夫子给新弟子们上的课,也将神游天外满心担忧的惊拉回了现实。

    外面进来的弟子朝学室夫子行礼,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夫子看向了惊。

    “惊。”

    “弟子在!”

    夫子道:“出去罢,门外有人找你。”

    惊应诺之后,有些迷茫地朝外走去,但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睁大眼睛,也不顾体面,捋起下裳,就在雪地里飞奔起来!

    学室门口,在一年零三个月前,仲兄让他呆在原地,捧着一堆柑橘塞给他位置,站着三个身穿保暖皮毛的男子。

    两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正热络地交谈着,一边说还一边哈哈大笑。

    那个穿着黑色山羊皮裘的青年,不就是仲兄曾带回家做客的亭卒小陶么?他记得当时小陶就是个普通的里闾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极为木讷,穿着短衣短褐,透露着穷困,如今怎么穿着一身好衣裳,都披上皮毛了?

    而另一个男子,不是惊曾见过的季婴还有谁?从前季婴瘦巴巴的尖嘴猴腮,现如今却红光满面,也穿着白色羔裘,内里衣衫鲜化丽,眼睛里带着自信,颇有锦衣归乡的架势。

    惊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背对他的那个高大男子,这个人的衣着就更了不得了,披着厚实的熊皮大衣,这种皮裘至少都值两万钱,甚至四五万钱才能买到。整个安陆县,也就县令、县丞和富庶的左尉有,再瞧他头顶的双板长冠,可见此人爵位不低,真是又富又贵……

    但是,此人的身形,为何那么熟悉?

    “仲兄?”

    惊迟疑地喊道。

    男子转过身来,也看到了惊,立刻咧开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齿,衬着他依旧黝黑的面孔。

    “吾弟。”

    黑夫大步走过来,双手重重拍到了惊瘦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一年未见,你都快有我高了!”

第198章 官大夫

    寒冬腊月,安陆县的食肆生意惨淡,店家坐在温暖的灶边打着瞌睡,却不防一个人走过来,将一袋子钱重重扔在了案几上,吓了店家一大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店家,吾等在此歇息用饭,还请煮条狗腿,做几样好点的饭食。”

    店家好梦被搅,睁开眼刚要呵斥,却发现眼前的是熟人,可不就是两年前在他这里吃过一顿黍的季婴么?

    季婴自从在湖阳亭做了邮人后,来回县城的机会很多,是这家食肆的常客,不过他自从一年前跟着湖阳亭长黑夫押送刑徒北上服役,便杳无音讯,什么时候回来的?

    店主露出笑脸,和季婴寒暄了几句,外面也陆续有几人走进食肆,都是随黑夫北上服役的安陆戍卒,除了东门豹外,还活着的九个人都在这里,皆风尘仆仆,脸上却满是喜气。

    黑夫和他的弟弟惊一边攀谈一边走在最后面,入内后,朝店家拱手道:

    “店家,吾等刚刚服役归来,本要去官寺报到,递交各自的验传,结束服役,可官寺已休沐,恐要在这食肆传舍住一晚,劳烦店家为吾等准备屋舍和热水。”

    店家唯唯应诺,因为他发现,黑夫已经不是去服役时那个小小亭长了,他如今穿着威风凛凛的熊皮大衣,头顶双板长官,这是官大夫的标志吧?

    试问安陆县有几个官大夫?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再仔细一瞧,除了黑夫外,其余几人都锦衣羊裘,看来他们这次服役,真是满载而归啊,不知是遇上什么富贵了。

    店家不敢怠慢,连忙招待众人就坐,又呼喊妻、子以及帮忙的隶臣妾速速准备热汤,杀鸡屠狗,淘米煮饭……

    众人将几个案几拼了下,摆成一个长案,相对而坐,黑夫理所当然地坐到了最尊贵的主位上,惊虽然年纪最小,但也被众人按到了旁边。

    “五百主之弟,便是吾等之弟。”

    惊闻言却是大惊,兄长得到官大夫爵位他已经有些不敢执行了,便欢喜地说道:“仲兄,你在军中都已做到五百主了?”

    他这么一喊,一旁倒水的店主也不由竖起了耳朵,五百主啊,本县的县左尉若是进入军队里,也只是这个级别吧?

    “假的。”

    黑夫笑呵呵地说道:“我只做过很短时间的假五百主,如今战事已毕,众人的军职也解除了,以名或者爵位相称即可。”

    “唯。”众人朝黑夫拱手:“官大夫!”

    虽说战争已经结束,众人顺利归乡,可对黑夫的话,依然奉之如军令。像之前季婴、东门豹等亲近的伙伴直呼”黑夫“,却是不再有了。

    惊在县城呆了一年后,变得细心不少,察觉了这微妙的变化,心里就更痒了,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啊!

    但不管他怎么追问仲兄,仲兄都以”一言难尽“为由避之不谈。他只能另辟蹊径,知道季婴话多,在热汤端上来后,便以水代酒,跟坐在一旁的季婴套起了近乎,请他说说过去一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真是一言难尽啊!”

    季婴一口热汤下肚暖和了身子,便开始了他最擅长的事,吹牛。

    从去年十月份,众人护送刑徒北上,有刑徒逃遁,导致黑夫让卜商使出“鱼腹语书”之计,让众刑徒安心开始说起。讲到外黄之战,众人英勇登城,黑夫亲自为大家裹伤止血。又说到他们治理户牖乡,故意以粮食诱敌,击杀魏国老武卒。随后众人见证了大梁城崩,万乘魏国旦夕之间覆灭,百年雄城化为废墟……

    一口气说到这,惊已听得长大了嘴巴,这是他在枯燥的小县城日常里,难以想象的奇景。

    而季婴喝了口水,又道:”这还不算什么,最精彩的,还是在伐楚之战里发生的事!”

    他从黑夫带着众人训练,靠叠被衾严肃纪律,写家书鼓舞士气说起,中间一笔带过了李信、蒙恬的败仗,只把阳之战拎出来大谈特谈!

    听到这里,惊已经攒紧了拳头,为自家仲兄捏了把汗。

    被困孤城,主将受伤,竟然敢亲自进入敌营诈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而共敖、利咸等人果断平定徐扬的叛乱,也是惊险万分。至于众人出城鏖战,槐木等陷阵之士英勇战死,又让惊怒发冲冠,感觉那些素未谋面的将士真是可歌可颂。

    当季婴说到小陶一箭飞去,阻止敌将自杀,众人假冒楚军,在楚国境内转战三百里终于回到秦国时,惊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嗟乎。”

    却不料身后亦有人长叹。

    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店主人端着一盘狗肉,也在一旁听得发呆,两个走进店内也打算吃饭的商贾、帮忙打下手的隶臣妾,个个都听得入神,等季婴终于说完后,才纷纷拊掌而赞。

    “诸君皆是壮士,才能做下如此壮举!”

    不过他们也没有感到太奇怪,因为黑夫在离开安陆时,便是个名人,什么一人擒三盗、雪夜捉盗墓贼、赠金毁契,还有盲山里一案,拒收他人赠马,颇有仁义之名。

    可这一次,他的事迹,却可以被冠上“英雄”二字了!

    季婴这下更得意了,大声道:”本月初大军解散,吾等在南阳停驻时,便得到了来自咸阳的表彰。还活着的七八百人,人人得升一级,战死者人二级。大王还赏赐了众人三百万钱!想来不久以后,官府对吾等的表彰,亦将传到安陆县来!“

    “这一切,都是黑夫……是官大夫的功劳!”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惊也得意洋洋,感觉与有荣焉,偏过头看着兄长,崇拜地说道:“仲兄,不曾想你如此厉害!”

    “这哪是我的功劳。”

    黑夫连忙让季婴坐下,嘱咐众人道:“那些诈降、列阵、击敌的计谋,包括撤退的路线,都是李由都尉定策,我为其捉刀而已。黑夫岂敢贪大功为己有,自吹自擂?这些吹嘘的话,二三子切勿再说……”

    旁边的众人这才散去,但他们把黑夫这番话当做谦逊之词了,那两个离开食肆的商贾,恐怕会成为最好的媒介,将今日听到的事当成谈资,告诉每个认识的人。过不了几天,黑夫怕是要在安陆县,甚至在南郡出名了。

    季婴这时又对惊吹嘘起另一件事,那就是黑夫和李由的关系。

    “惊。”季婴笑道:“你见过最大的官吏是谁?”

    “应是县令,他到学室视察时,我远远见过一眼。”

    “县令算什么?”

    季婴嫌弃地摆了摆手:“不过是六百石的吏,你可知道县令再往上是什么?”

    惊道:“是郡吏吧,郡守、郡丞、郡尉……”

    “再往上呢?”

    “那就得是咸阳的高官了,御史大夫之类的……”惊喃喃道,那是他此生根本无法想象的高度。

    “不错,咸阳的官才是最大的,你在学室做弟子,学律令,可知道这秦国的刑狱,都归谁管?”

    “由廷尉管。”惊挠挠头,他记得夫子在课堂上讲到过,县廷无法抉择的疑难案子可交到郡廷,郡廷也无法处理的案子,则提交到朝廷,由廷尉审理。

    廷尉的职掌是管理天下刑狱,每年郡县断狱总数,最后要汇总到廷尉。还有制定律令,也是廷尉与御史大夫奉王命,合作修订的。

    “没错,统领吾等的李由都尉,便是廷尉之子,而官大夫又是李都尉亲信中的亲信。”

    季婴掰着手指历数道:“李都尉的伤是汝仲兄包扎的,李都尉的命也是汝仲兄救回来的。此战李信将军、蒙恬将军皆受重罚,被削去爵位,放逐至边郡为将,其余将吏也罚的罚贬的贬,还有七个都尉更惨,直接战死了!”

    “唯独这李都尉,靠了阳的战功,最后竟不降反升,如今已是左庶长,回咸阳受赏去了。大王的诏书里还说,秦穆公尚且有崤山之难,败绩不算什么,但若是人人皆有……”

    说到这季婴一顿,对利咸笑道:“利簪袅,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

    利咸哭笑不得,代他道:“大王在诏书里说,若人人皆有孟、西、白三将之志,人人皆能效仿李都尉虽败尤斗之勇,转战敌后三百里不顿舍之事,则此战也不至如此……”

    和黑夫预料的一样,秦王的确需要一块遮羞布,来遮盖这次秦军罕见的大败,因为李由的身份,他们这支部队果然被当成典型,得到了额外褒奖。

    “没错。”

    季婴一拊掌:“汝仲兄说他只是李都尉捉刀之人,但换了其他人,哪有这胆识与能耐?故李都尉极其器重他,看到这熊皮裘没?价值三四万钱的东西,李都尉大手一挥,说送就送!还说是此物当赠材士御寒!”

    惊听得张大了嘴,他回家抱怨在学室受到孤立时,衷曾嘱咐他说,左尉郧氏势力强大,与黑夫有仇,让惊在县城低调行事。为此,惊一直闷闷不乐,因为他在学室被孤立,就是有个左尉家的子弟从中使坏。

    可如今,仲兄却成了廷尉之子的亲信,县左尉和廷尉?这一对比,他们家还有必要怕郧氏么!

    “行了,别吹嘘了。”

    黑夫打断了季婴,骂道:“这么多吃食也堵不上你的嘴,你如今也是簪袅了,若想保住爵位,继续往上升,那就要学会谨言慎行。”

    “反正县人迟早都会知道的……”

    季婴嘟囔道,随即又故意大声道:“早点传出去,也让某些卑劣小人掂量着些!”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而众人也顺着话题,聊起了各自所得的赏赐和爵位。

    秦国官府在钱财上很大方,一口气赏给李由麾下三百万钱的巨款!战死的人分的多一点,人手五千钱,活着的普通兵卒稍少些,但也有两三千。军吏则可以拿的更多,最多的如黑夫,单独他一人,便分到七万钱!

    为了方便携带,黑夫将这些钱全部换成黄金,加上先前伐魏之战里攒下来的各类赏钱,黑夫褡裢里已经藏了三十两黄金,近二十万钱的巨款了……

    所以众人才买得起过去嫌贵的皮裘,这还是季婴鼓噪着大家一起在宛城挑的,众人觉得,九死一生活下来,还得了那么多赏钱,若不穿好点回家炫耀炫耀,简直是对不起自己啊!

    黑夫倒是想把钱攒着,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所以除了身上的熊皮裘是李由所赠,实在推脱不了外,他没买太多炫富之物。

    爵位方面,秦国官府就没那么大方了,基本上,战死的人可用升两级,活着的人根据功劳,升一级到两级不等。大夫以上者,更只能升一级,因黑夫将阳之战的定策指挥功劳让给李由了,所以他只升到了官大夫。

    但黑夫已经很满意,只花了这小小代价,就搭上了李斯这条大船,一点不亏。

    季婴、利咸这两个离开安陆时还是士伍的家伙升到了簪袅,在鄢城就与他们分别的共敖亦是簪袅。卜乘如今是上造,其余几个一起跟着黑夫上路的安陆人也是上造。

    ”吾等不如官大夫有能耐,跟着沾光即可,倒是小陶,如今已是不更,以后都不用服役了。“季婴羡慕地说道。

    小陶在饭桌上一直沉默寡言,头上的发髻也没换成小冠,很容易被当成背景板,听说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青年已是不更,惊又敬又羡。

    “还有位不更没来呢。”

    黑夫笑了起来:“他刚进城,就忙着回家看儿子了。”

    众人亦哄笑了起来,他们说的正是东门豹。

    正说着,却见一个披着鹿皮裘的大汉腾腾地走进食肆,在季婴边上一屁股盘腿坐下,端起面前的杯盏就喝!

    发觉是热水后,他骂了一句晦气,拍着案几吼道:“酒呢?店家,可否烫点酒来!”

    黑夫斥了他一句:“这又不是在魏、楚,你找什么酒喝?食肆乃官府所开,哪来的酒?休要呱噪惹事!”

    东门豹听话地闭上嘴,但依然气呼呼的,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豹这是怎么了?”众人皆面面相觑,方才他不是带着许多南阳郡买的特产,回家去看儿子了么?

    难道说……

    众人都缄默了下来,这年头,新生儿夭折的概率很大,更有不少产妇也不幸同死的,莫非……

    东门豹一抬头,见众人都同情地看着他,黑夫更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已要出言安慰,更气了,连忙道:“汝等勿要乱想,吾妻平安着呢!还一胎生了两个!如今都快满岁了!”

    众人立刻松了口气,又嬉皮笑脸起来:“此乃好事,你为何愁眉苦脸?”

    “因为不是儿子,是女儿!”

    东门豹义愤填膺地起身,伸出了两个指头强调道:“还是两个!乃公想了一年多的男名,白想了!”

第199章 县尉有请

    “笑,汝等接着笑!”

    东门豹一边啃着个煮熟的彘肩,一边瞪着牛铃大的眼睛看向众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或捂着肚子趴在案上,肩膀微微耸动,或偏过头扶着房柱偷偷发笑,季婴最过分,捧腹大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阿豹还将其子之名取成了‘魏’,哈哈哈,真是笑杀我也!”

    “其实……”

    黑夫咳嗽一声,但再看东门豹那想杀人的表情,嘴里的话便咽回去了。

    重男轻女的毛病,到了二十一世纪都治不好,一个没什么教育经历的古人,更不可能轻易接受,这种事情,劝是根本没用的。

    而再过十多年,的确会迎来一个“重女轻男”的时期。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这是得多无奈和绝望,才能唱出的歌谣啊,若黑夫可以改变的话,他希望那个时期永远不要到来。

    于是黑夫便摇了摇头,转而对忍俊不禁的弟弟惊道:“升了官大夫,我该得的田地,便有七百亩了,开春前应该能赐下来,若伯兄得知此事,又要发愁了吧?”

    兄弟两人去年就没少窃笑衷因为黑夫升爵太快,脱口而出的那句名言。

    衷当时说,仲弟你慢点升爵,地种不完了啊!

    这句话应该会被俩弟弟笑一辈子。

    惊乐道:“何止,现在伯兄不仅要担忧家里的田地,还要担忧全里的春耕。仲兄还不知罢,伯兄已被乡上的田佐吏推荐,任命为朝阳里田典!也是个吏了!”

    “哦?”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看来,伯兄和田佐吏在乡里试种的堆肥沤肥之法,有成效了?”

    “这是自然。”

    惊笑道:“仲兄是没看到,八月丰收的时候,云梦乡那试种的两百亩田地,比一旁的普通田亩,多产了四五成的粟!田佐吏高兴坏了,立刻将此事报到县里,县里的田啬夫在亲自来视察后也大喜,又派人将此事报到了郡上……”

    “到了十月初,郡上就来了命令,将伯兄的爵位升成了上造!”

    “才一级?”

    黑夫略显失望,南郡也太小气了,这么大的农业发现,又不超过大夫这个门槛,起码得两级甚至三级才说得过去吧?或者说,南郡的田吏还有疑虑,也打算再试种一年再上报咸阳?到时候再由咸阳补上赏赐?的确,亩产这种事情往往要看老天爷脸色,是有很大随机性的,谨慎一点也没错。

    这样一来,他们家的田,便达到了千亩,家业不知不觉间涨了十倍。

    再看在场的众人,谁不是打了两场仗回来后身价倍增呢?

    东门豹说他回到家后,过去十年来,自他父亲死后对他家不闻不问的亲戚们,得知他成了不更,忽然就跑来嘘寒问暖,争着抱他的双胞胎闺女套近乎。甚至有几个皮肤皱巴巴的老女人拉着他,偷偷传授如何才能生男孩的妙方。

    比如揭开屋顶的瓦,挖了里面的草熬汤吃下去,比如只有戊日才能与妻行房,平时要节制……

    节制个鬼哦!下一个戊日得到月底了!

    东门豹也说了,他倒不是因为生了女儿想不开,而是受不了这群人呱噪才跑出来的,虽然恼火她们的做派,却又不好像战场上对敌人那样,一剑挥过去……

    “这些亲戚,比战场上的敌军都难缠。”他如此抱怨道。

    不止是东门豹,在场众人,每个人回家以后,他们的爵位,他们的衣着钱帛,都足以轰动乡里,引来大批亲戚邻居围观,也由此产生各自的烦恼。烦恼归烦恼,但黑夫也算没辜负离开安陆时,对大家许下的“立功谋富贵”的承诺。

    但他也有诺言没达成,等歇息几天以后,黑夫打算找机会去一趟竟陵县。他还有槐木的话未能带到,因为众人让了一些功劳,槐木得以直升为大夫,他的叔弟刚从隶臣恢复自由,便能继承此爵,真是个幸运儿……

    说到这,黑夫却突然想起一事来,连忙问惊道:“且慢,我前年种下的甘蔗呢?长得怎样了?”

    黑夫习惯性地将诸柘(zhè)叫成甘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年他在云梦泽边偶然发现一些野生的,便带回家种在田边地头,本来到了十月份甘蔗正甜可以收割的季节,却被左尉报复,指派他带着十来个戍卒,带着刑徒北上服役。

    黑夫就这样错过了第一次收割,他临走时还记得嘱咐衷再种一年,不知现在怎么样子。

    “伯兄在下雪前就带着人砍了,将砍下来的柘杆放在新挖的窖里,天气如此寒冷,应该能放到开春罢。”

    惊最搞不懂的就是,仲兄对那些不怎么可口的诸柘,为何如此感兴趣?

    黑夫这才松了口气,放在地窖的话,应该还能保鲜。他神秘兮兮地对惊说,那些甘蔗自己有大用处,但暂时不能告诉别人。

    惊也早就习惯了黑夫的故作神秘,笑了笑不再问。

    反正无论如何,仲兄都会给家里人带来惊喜的,这是作为弟弟,对兄长的信任。

    众人在这家食肆吃到入夜时分,住在县城的东门豹等几人就先告辞回去了,黑夫他们则要住在传舍。

    惊也对黑夫说,待明日黑夫他们去官寺递交“致”,也就是服役证明的时候,他先告假搭辆车回云梦乡,母亲和衷整日翘首以盼,必须早些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如此也好。”黑夫想了想道:“我明日还要顺便拜访下安圃,过去一年他没少照顾你,还有喜君……”

    黑夫现在的爵位已经比喜高了,但他依然尊称其为“喜君”,虽然二人曾经有过争论,也没有什么私交,但铁面无私,一直坚持依法办案的喜,依然是黑夫在这时代最崇敬的人之一。

    他一直觉得,秦国之所以能统一天下,不止是因为秦有严明的律令,不止是有完美的地势,也不止是有几代明君,有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帝……

    更因为秦国有成千上万个,像槐木这样的秦兵,以及成百上千个,像喜这样的地方秦吏。

    “仲兄不必去了。”惊却摇了摇头:“这两位都已不在安陆,安圃半个月前刚被调到竟陵县去做尉史。”

    他压低了声音:“听学室的吏子说,这是因为他与左尉不和,故意被调走的。”

    “喜君呢?他去了何处?”

    “喜君去年三月就被调走了,因为连续三年考绩第一,被郡上的监御史看中,调到郡府江陵城,应也是做法吏吧……”

    “那真是不巧。”

    黑夫颔首,同时心里闪过一个疑问,历史上,喜做了安陆法官后,还被调离过么?

    “莫非是因为我的缘故,让喜君多破获了两次大案,因此升职了罢?”

    ……

    次日清晨,黑夫带着手下众人来到了官寺区的县尉官署,虽然才过日出,这里已是一副忙碌的模样。毕竟秦楚还在武装对峙,安陆作为边县,各乡里的贼情、兵情都要在这里汇总,所以一年到头都不会冷清。

    考虑到常有外乡的吏一大早赶来办事,为了让他们歇息或更衣,官署门外修筑了排队用的屋舍,叫做“孰”。黑夫他们抵达时,孰内已经有几个人在排队了,一个看似里正的人刚好被喊进去,后面还有个亭长正在收拾衣服、整理仪容,准备拜见上官。

    “都怪阿豹。”季婴抱怨道:“都怪他起来迟了,吾等才来晚的。”

    东门豹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不屑回答。倒是亦医亦巫的卜乘嘿嘿一笑,说东门豹眼睛发红,精神不振,怕是昨夜劳累过度,自己有点补肾的草方子,不知他要不要试试?

    几人在这低声吵嚷,顿时惹来前方整理仪容的上造亭长不满,便回过头要呵斥一番,可一瞧众人打扮,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个右髻赤帻的上造,两个头顶苍帻的簪袅,两个戴梯形矮冠的不更……

    更别说,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居然是个头戴双板冠,腰上佩剑的官大夫,这阵势……非比寻常啊!

    黑夫等人见这小上造猛地回头面色不善,也在打量他,利咸立刻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利国?”

    利国揉了揉眼睛一瞧,喊他的,不是同族的利咸,还能有谁?一年多未见,利咸蓄长了胡须,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利咸你……何时回来的?”利国看着利咸头上的苍帻,暗暗吃惊。

    想当初,利咸是整个水乡利氏家族的笑柄,他因为是旁支子弟,没有继承爵位,家庭穷困,为了养活子女,不得不去做了亭卒,当时,族人们对此都不看好。

    果然,一年过去了,湖阳亭的亭长黑夫虽然屡次立功,但这些功劳均摊下来,都不够利咸升公士。族内祭祀时,利国再度笑话了他,当时利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拍案而走。

    那是利国最后一次看到利咸。没过几天,利咸就被黑夫牵连,被安排北上服役。自此之后一年多杳无音讯,只有一个公士爵被传了回来,之后又没了消息,众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家中孤儿寡母三人整日以泪洗面,族长已经在商量是否要救济了,在族中聚会上,利国也没少说风凉话,说利咸选错了路。

    “若是当初就来我手下为亭长,那该多好,也不至于殒命于外啊!”

    他当时有多得意,再见利咸时,就有多惊讶。

    “族弟,我刚刚服役归来,却在此遇到你,还真是巧了。”利咸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切如常。

    季婴是个尖酸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对同族兄弟似有过节,再看利国只是个上造,便眼珠一转,开始像昨日一样,开始出言吹捧利咸,将他的功劳拎出来说了一番。

    “当时若无利簪袅出谋划策,带领吾等击败叛逆,李都尉恐怕要危险了!”

    利国越听面色越是不好看,过去他在族人面前嘲笑利咸庸碌无能,如今听着利咸的种种功绩,他暗暗心惊,看着利咸的爵位已比自己高,如此一比较,自己反倒是更庸碌的那个人了。

    黑夫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也不阻止季婴的各种冷嘲热讽,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下子,他便理解了在外黄时,利咸急切地想要斩首得爵的迫切心情。

    不过看起来,等利咸回家后,利氏的族长只要不傻,也得重新审视这个衣锦回乡的旁支子弟了吧?

    这时候,接到门卒的通报后,有个尉史匆匆走了出来,朝门外大声道道:“黑夫官大夫何在?县右尉、左尉有请!”

    他用的是有请,而不是有召,面上还带着笑容,已是极其客气,但是……

    黑夫官大夫?这称呼实在太拗口难听了!门边一脸严肃的站岗小卒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黑夫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应了一声,带着众人绕开本该先被传唤的小亭长利国往前走去,心里却暗暗想道:

    “也许,是时候给自己取个正式姓名了?”

第200章 金麟岂是池中物?

    众人跟着尉史走入县尉官署,一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时黑夫刚来到这个时代没多久,只是个更卒小什长,朝不保夕。靠着更卒演武时抓住的机会,他得到了杜弦赏识,让陈百将召他至此,问了他一句话。

    可愿为吏?

    一眨眼,两年多时间过去了。

    黑夫还记得庭院里这株如同冠盖的老枣树,如今树上片叶不剩,颇有些萧瑟之感。

    走入院内后,其他人被小吏带去递交“致”,也就是服役结束的证明。黑夫则由尉史领着进入厅堂,在堂前脱履的时候,黑夫忽然想起,当初他第一次来这时,刚干完城旦徭役的苦活,连足袜都没有,还得赤着脚走在冰凉的地板上。

    再往里,厅堂的放置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本县的右尉和左尉则在正中端坐,皆着黑衣,戴竹板冠,等待着黑夫。

    左尉是老熟人了,自然不必介绍,右尉则是新面孔,是黑夫服役以后才调来的颍川人郑收,爵位是第8级的公大夫。

    换了两年前,黑夫才进门就得趋行过去,对二人行跪拜之礼,可如今瞧他来了,右尉郑收立刻露出了笑,竟不顾县尉之尊,首先起身。眼看一把手都动了,左尉郧满不好继续坐着,少不得也起身迎接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小亭长”。

    “黑夫见过两位县尉。”

    黑夫微微作揖,这倒不是拿大,他现在是官大夫,按照秦国的规矩,就算见了县令,也可以揖而不拜,更别说两个与他爵位相当的县尉了。

    右尉和左尉亦朝他拱手还礼。

    “我虽未见过黑夫,但来到安陆后,没少听说你做亭长时的事迹,真乃少见的干吏。去军中后,更是屡建功勋,我一直想见见你,可见了之后,才惊觉你竟如此年轻……”

    郑收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言谈里透着一股暮气,而黑夫上个月冬至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确是年轻得让人羡慕,如此年轻就是官大夫,十年之后呢?真是不敢想象。

    “我乃后生晚辈,全靠着一点运气,骤然得到功赏,诚惶诚恐,今后还望右尉多多指点。”

    郑收主动示好,黑夫当然也言语谦逊,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位新来的右尉不如前任杜弦远矣,为人懦弱不争,县尉官署的大权掌握在左尉手中。

    不过,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甘心做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一个印戳子,这次黑夫他们归来,未尝不是右尉反攻夺权的大好时机呢?

    寒暄几句后,郑收请黑夫就坐,坐于左侧,正好与左尉郧满相对,二人的地位,俨然是齐平了。

    四目相对,黑夫咧开嘴笑了,左尉竟也对他笑了笑,仿佛先前的过节都未曾发生过似的。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郧满在他印象里,就一直是个城府很深,极能忍耐的人。

    二人在那不言不语,气氛有些尴尬,堂上只剩下了县右尉郑收的声音。

    郑收问了黑夫关于前线的情况,黑夫只隐去了一些事关机密的东西,其余知无不言。

    “十一月下旬下雪后,战事便基本停了,楚军退了回去,我军也开始收兵,将役期已过的老卒解散回家……”

    哪怕秦王对这场仗仍不甘心,但征兵也得讲基本法,像南郡的兵卒,再逼着他们在外服役下去,士气只会进一步低落,同时引发各郡县对于战事的不满,还不如遣散了另招一批,所以黑夫等人才得以归乡。

    黑夫心里知道,秦王绝不会善罢甘休,早到春耕结束,晚到秋收,等国家稍稍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后,新的动员令就会下达,那才是一场真正的举国之战!

    安陆县,势必不能幸免。

    但那些事,自然有上令下达,黑夫如今已无军职官衔,无法越俎代庖地去插手,顶多好心提醒下县右尉,告诉他两国尚是敌对状态,不可松懈了对本地更卒的训练,如此而已。

    这时候,县右尉也提到县里对他们这些“战斗英雄”的安排了,众人立下大功归来,身价水涨船高,当然不可能继续做先前的小吏了,而秦王在褒扬李由的诏书里,也要求各郡县对此次立功的将士,必须委以重任,所以也不敢让他们赋闲在家,以免被人说成人冷遇有功之人。

    “众人皆有功勋,本尉当然要加以重用!”

    右尉郑收一改往常的怯懦,今日极其强势,根本不征求郧满意见了,自己就拍了板,郧满动了动嘴皮,也没有提出异议。

    “不过……”

    郑收道:“黑夫如今已是官大夫,做尉史、游徼皆嫌太小,本尉这里,已经没法安排你了……”

    话音刚末,外面那尉史又来了,禀报说,旁边的县令官署有请黑夫官大夫!

    “果然。”右尉笑道:“县令听闻你归来,亦迫不及待要见你,至于如何安排你的职位,还是听县君和的罢!”

    黑夫起身,这时候,他才转过头,走到今日一言未发的左尉郧满面前,拱手笑道:“说起来,若非左尉让我押送刑徒北上服役,黑夫绝不可能有今日的际遇。黑夫在此替自己,也替随我锦衣归乡的戍卒们,多谢左尉!左尉作为长者,为了提拔本县同乡后辈,真是不遗余力啊!”

    郧满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几乎都要发作了。

    但终究,他还是将这口气咽下肚里,恢复了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笑道:“官大夫谦逊了,日后你我共事的日子,还长着呢!”

    ……

    “官大夫,你得了个什么职位?”

    半个时辰后,黑夫从县令官署里走出来时,他的八个手下还等在外头,瞧见他出来,连忙一窝蜂地围过来询问。

    黑夫却卖了个关子,看着众人笑道:“都说说罢,汝等各得了什么职位?”

    东门豹已经没了未得儿子的伤心,笑道:“右尉安排我做了北郊乡游徼。”

    在秦国,地方上的游徼一职,和大夫、不更对应,让东门豹做游徼,算是优待了,以东门豹的凶名,震慑一乡盗贼、少年不在话下。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道:“右……右尉让我,让我做了屯长,训……训练材官弓手。”

    小陶的长处是箭术精准,这两年,随着生活好了起来,才19岁的他个子开始继续往上窜,眼下七尺出头,能开更强的弓箭。他的短处则是讷于言语,但作为只负责训练的材官屯长,却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一个爵位上造的戍卒,被安排做了他的什长,可以代他说话。

    黑夫教导他道:“别紧张,军营是靠实力说话,到时候你演示一番弓术,众人便心服口服了。”

    此外,季婴被安排做了水乡的邮吏,掌管一乡邮政。

    其他几个上造,或是亭长,或是求盗,大多被安排在家附近。

    唯独利咸若有所思,黑夫问他,他才道:“我被征召来县城做尉史……”

    正好,这个职位也与利咸心细,善谋的特性符合。

    利咸摸着下巴道:“吾等得到的职位,都颇合吾等心意,且都在乡里附近,右尉又不熟识吾等,亦不知众人才干,焉何能安排得如此妥当?莫非是……”

    他看向了黑夫。

    “不错。”黑夫这才笑道:“是我向右尉提了建言,二三子对这新职位,可还满意?”

    “正合吾等心意!”众人皆作揖道谢,对黑夫更加感激,毕竟在黑夫手下当了一年多兵卒,果然还是他了解大家啊。

    黑夫猜的没错,右尉郑收的确是想乘此机会,反攻夺权。而黑夫他们的归来,正好给了他一大批现成的人选,可以安插在县尉系统的各个职位上,挤压左尉郧满的故旧亲信,真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黑夫当然也乐意看到自己的“派系”在县里扎根壮大,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同盟”。

    “汝等赴任后,要对右尉恭敬,唯其命令是从。”但黑夫也有自信,右尉是空降的官,在本地没有根基,几年一换,到了关键时刻,众人还是会听自己的话。

    “官大夫还没说,县令那边,给你安排了何等职位呢。”季婴好奇,催问道。

    黑夫不以为然地道:“还未等县令开口,我便说自己才从前线归来,受了点小伤,打算在家中休养些时日,不打算立刻为吏。”

    “这是为何啊!”东门豹大惊。

    “废话!”

    利咸瞪了他们一眼:“如今这小小安陆县,还有能容得下官大夫的职位么?”

    众人一想也是,本来安陆县里,官大夫爵的本地人,就一只手数得过来。若是让黑夫做乡啬夫、仓啬夫等官,有些委屈他了,而能配得上此爵的主吏掾、狱掾、左尉三职也未空缺。

    “没错,与其让县令为难,还不如先行婉拒。”

    黑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嫌弃安陆县这鱼塘太小。

    他本是一尾金麟,当游于云梦大泽,岂能满足于做池中之物?

    黑夫在等,等李由的承诺!先前送出的人情,也是时候得到第一个回报了。

    在这之前,就在家里做几天优哉游哉的咸鱼吧,奔波一年多,黑夫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不过,在黑夫与众人告辞,骑着马踏上归程后,他的一群手下却没有散去,而是被利咸重新招呼到了一起,窃窃私语。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县中空缺出适合官大夫的职位来。”

    “什么法子?”东门豹、利咸等人连忙竖起了耳朵。

    “很简单。”

    利咸阴阴地说道:“让左尉受咎免职!”

第201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竖子黑夫,瓮牖绳枢之子也,一时得志,便如此猖狂,竟敢在堂上当面辱我!”

    刚回到家中,一直隐忍不发的左尉郧满立刻就爆发了!他举起一个漆器,重重往门口砸去,吓得两个绿衣女婢惊呼而逃,又差点撞到了闻讯赶来的侄儿郧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郧雄身穿皂衣,头上戴帻,长了一对细小眼睛。他虽只是县中某曹的百石小吏,却颇有心计,常出言献策,颇受郧满器重。

    “叔父,为了一个小竖子,何必如此动怒伤身?”郧雄拾起漆瓶,吹去上面的灰,走入室内,将其放回了原先位置。

    见是自家侄儿,郧满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斥道:“当初便是你向我献策,说赶在入冬时,指派黑夫押送与其有仇的刑徒北上。只要途中跑了一两人,黑夫便要受责。可如今,他却平安归来,还得了爵位,能与我分庭抗礼了!”

    没有弄死这个小竖子就算了,还让他抓住机会越爬越高,如今更回到眼皮底下乱跳,真是叫郧满气愤难平。

    在愤怒之外,郧满又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郧氏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若敖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跻身秦吏之列,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可即便如此,他们家的爵位也没有升的太快,入秦五十年,三代人,一直停滞在大夫。到郧满时,才通过一次服役,阵战斩首立功,升到了官大夫。平均一代人两级,真是殊为不易。

    可黑夫,只用两年就坐到了与郧满平排的对面……

    郧满深以为耻,郧满也感到惶恐。

    十多年来,数任右尉来来去去,都无法撼动他的左尉之职,现如今,因为黑夫的归来,有了一丝松动。

    现任右尉郑收,在本地毫无根基,征兵剿贼均要与郧满商议,今日突然变得强势起来,利用他主官的权力,一口气将黑夫八个部下,均安排在要职上,或为尉史、屯长,或为一乡游徼,还有亭长数名。

    安陆县尉官系统,原本尽是尉氏故旧子弟,忽然间挤进来一批”黑夫系“的小吏,占的比重虽不大,却让郧满心惊。

    这是右尉试图借黑夫之势,反攻夺权的迹象!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而黑夫党羽,就是那几粒燃烧的星火,刺得郧满眼疼,却没有任何借口阻止这些任命。

    郧雄听完后,给叔父倒了一盏酒,双手奉上,笑道:“我也听说了,黑夫还得到县令召见,有意征辟他到县里做吏,黑夫却推辞了。”

    郧满叹了口气:“你以为,黑夫为何婉拒了县令的征辟?”

    郧雄道:“他是嫌安陆县现有的空缺职权太小。”

    “那你觉得,黑夫欲得何职?”

    郧雄眯起眼睛:“若侄儿没猜错,他是在觊觎叔父的左尉之职,欲夺之而后快啊……”

    “若真如此,为之奈何?”

    郧满看向侄儿,向其问计。

    黑夫羽翼已丰,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了。不但爵位与郧满齐平,听县中的传言说,黑夫在伐楚之战里,救了廷尉之子、秦王之婿,也是这场战争的“英雄”李由。他如此猖狂地挑衅,恐怕就是觉得自己朝中有人,肆无忌惮了吧。

    郧雄却不以为然:“就算他真成了李由亲信又如何?叔父既不归廷尉管,也不归李由管,这二人纵使位高权重,也难以过问安陆之事。”

    这便是秦国律令严明,不许越俎代庖的好处了。

    “侄儿有两个计策,或能一举消弭黑夫之势。”

    郧满急忙道:“快说!”

    “其一,将计就计,从黑夫带回来的那些戍卒下手!”

    “何解?”

    “我打听过了,这些人里,发迹前都是穷困小卒,如今骤然得到官职,定会得意忘形。全县上下,哪里没有叔父的故旧亲信?先派人打听其弱点,好酒肉者诱之以酒肉,好钱帛者惑之以钱财,只要他们在任上出了一点差错,违反了一点律法,便立刻令人举报查咎!落实一个,便重罚一个,不消半年,定能将其扫清拔尽!当年未能及时将黑夫这恶根斩除,如今不能再错过!再借此说郑收用人不当,让他丢了右尉之职。”

    “善!”

    郧满拊掌,但又发愁道:“然黑夫此子奸猾,又深得属下信服,有他在县里,这些计策,恐怕都不好实行。”

    “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条计策。”

    郧雄嘿然道:“有句话说得好啊,远不如近,黑夫自以为在朝中有靠山,吾等郧氏一族,入秦后在安陆立足五十年不倒,难道就没有倚仗么?且靠山就在南郡江陵城,比他近多了!”

    “你的意思是……”郧满沉吟起来。

    郧雄阴阴地道:“叔父可恳求郡上,找个理由,将黑夫调到个没有战事的内县去做无实权,职位却高的县曹长吏。待黑夫被调离后,叔父再将他的众党羽,一一芟(shān)夷略尽!”

    “善,此策或可一试。”

    郧满犹豫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对郧雄道:“去取笔墨来,再准备好重礼,我即刻就给郡功曹写信!”

    ……

    黑夫从吹角连营的睡梦中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

    “不好!”

    下意识地,他一个激灵起身,往有不少疤痕的身上披好衣裳,将剑挂在腰带上,待要整理被褥时,看着那床崭新的葛布被子,还有一条保暖的鹿皮毯子发呆半响,才想起来……

    “我已经不在军营,我回家了!”

    纵然如此,他依然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才推门而出。

    迎接他的,是两个孩童欢快的笑声。

    黑夫的侄儿侄女正在房檐下荡秋千,看到黑夫头发乱糟糟地出来,最近闹虱子正凶,被剃了个光头的阳首先叫道:“仲叔今日睡到莫时,比昨日醒得早呢!”

    已经七岁,扎着发鬟的侄女月正坐在秋千上,她掩着豁牙的小嘴,手指划拉着脸蛋做鬼脸道:“仲叔先前还让人早睡早起,自己却一觉错过朝食,不羞,不羞……”

    黑夫也哈哈笑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是啊,他回家三天了,第一日睡到日失(13点到15点),第二日睡到日中(11点到13点),今日已算早了,但还是没吃上朝食。

    没办法,他太累了,从去年十月份离开安陆后,奔波一年有余,在尸山血海间拼杀,冒着隆冬寒风在敌境里穿梭,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安寝的日子。如今回到家,便连睡了三天饱觉。

    也只有家,才能让人将一切防备松懈下来啊。

    “阳、月,汝等仲叔一年内跑了几千里路,可累得不行,汝等玩闹也要有分寸,勿要吵到他……”

    衷提着一把砍柴的铁斧走了过来,一年多不见,伯兄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衣裳崭新,不再满是补丁,人也显得更有自信了:虽然田典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好歹是个吏啊,掌管一里田地,出了门,邻里少不得都要朝衷作揖,尊称一声“田典”或者“衷君”。

    黑夫带着一个官大夫的爵位回家后,更是如此,他们家俨然成了整个云梦乡最富贵的人家,连乡啬夫和乡三老都要专程来拜访……

    那些衷眼里“位高权重”的乡吏,如今见了黑夫,都要恭恭敬敬,因为黑夫的爵位,比他们都高。

    纵观全乡,唯一能让黑夫折节下拜的,也就是与他有师生之名的阎诤老丈了。

    “仲弟真是有能之人,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家会有今天。”衷在自家门槛几乎被宾客踏破时如此感慨。

    “伯兄,我来吧。”

    黑夫在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却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个勤快的弟弟。他不由分说抢过衷手里的斧头,去庖厨后面劈砍柴火,同时高声道:“伯嫂,我醒了,麻烦再为我热碗粟饭,加点鱼汤即可……”

    “早就在热了。”

    母亲从庖厨里走了出来,老太太板着脸,将睡懒觉的二儿子数落了一番。可实际上,黑夫一醒来,母亲就亲自来下厨,为他做饭食,那些没有说出的关切,都在热腾腾的饭汤里呢。

    黑夫笑着点头应是,最后在母亲话题转向他何时娶妻的时候,赶忙跑去劈柴。

    吸入了一口晚冬时分寒冷的空气,黑夫高高抬起手,斧子劈开干燥的木柴,这可比在战场上,用剑砍掉敌人脑袋容易多了。

    没有刺目的鲜血,没有飞溅的骨屑,以及内心的些许厌恶。

    蓝天白云,一片和平的小村落,安逸得可以睡到自然醒的生活,还有醒来后就能吃到母亲做的熟悉饭菜,闲暇时晒晒太阳逗逗小辈,替院子里的老黄狗挠痒……

    这种日子有多舒服?满心憧憬仗剑走天涯的年轻人不会懂,走进社会后朝九晚五,一年不得歇息的上班族们,应该深有体会。

    没有鼓角吹寒催促黑夫披挂甲胄,没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要他肩负重任。

    黑夫只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沉醉在这种安逸生活里,懒得离开了。

    好想说,去他的雄心壮志,去他的尔虞我诈,去他的流血漂橹,去他的百世流芳,去他的金麟岂是池中物……

    当你发自身心感到疲倦时,这些东西,都不及家里那张温暖舒适的床。

    但终究不可能忘掉,黑夫知道,现在的生活美好却又脆弱,这是乱世,他需要继续往上爬,才能守住眼前的一切。树欲宁而风不止,卧榻之侧,宿敌仍在,岂能酣睡?

    生活啊,就是这么无奈,你知道的,自己不可能停步不前。

    再说,以他的性格,安逸几天后,又该蠢蠢欲动了,没办法,穿越者天生就是不甘寂寞的命。温暖的家只是在这漫长的拼搏里,让他休憩片刻的小小逆旅。

    半个时辰后,黑夫已经吃饱肚子,坐在院子里,带着侄儿侄女和家里的大黄狗玩闹,衷的声音再度从门口传来。

    “仲弟,前些天你在县城工坊定做的物件送到了!”

    大黄犬闻到陌生人的气味,一个箭步冲刺出门,汪汪直叫,黑夫也跟着跑出去,却见家门边的小片桑林外,路口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正费劲将车上的物件搬下来,看得出来,有点分量。

    “官大夫,橼工匠让吾等送来。”

    赶车的人趋行过来,满脸堆笑地朝黑夫作揖行礼,能给全县闻名,正炙手可热的黑夫官大夫送东西,是他的荣幸。

    “辛苦了。”

    黑夫看向那个被搬到他面前的物件,却是两个大石辘,用木头串着,安放在一个坚固的木架子里……

    阳和月跑出来,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仲叔,这是何物啊?”

    “用来榨糖的。”

    看着两个听到“糖”字就眼睛发亮的小家伙,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他心里暗暗想道:“多年以后,网络上的人也许会这样形容今天……甜党的纪元,由此而始!”

第202章 红糖

    半个时辰后,阳和月各自捧了一个陶碗,里面盛着青黄色的甘蔗汁,虽然还有些没有过滤干净的杂质,但两个小家伙却不在乎,一边小口地喝着,一边看大人们摆弄面前的物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外面的人帮忙将石辘搬到后院后,便告辞而归了,黑夫就和伯兄衷,还有他们姑母的儿子彦,三个人外加新买的那头黑驴,开始鼓捣起这石辘来。

    “此物是姊丈按照县工师家中榨柘浆的木辘做的,放大了两三倍,更加耐用,也可以每次多榨些。”

    云梦泽畔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南郡官员也继承了楚国贵族的风俗,每逢秋冬,都要榨点蔗浆出来。

    正如《楚辞》里唱的:“(ér)鳖炮羔,有柘浆些”,蔗浆主要用于制作甲鱼、羔羊肉时调味所用,仅限于富贵人家,数量也不多。像黑夫这样收了上千斤甘蔗藏在地窖里,打算全榨了的,还真是前所未见其实若非已经收了两个月坏了不少,地窖也放不下,三五千斤都能有。

    但家里人却没有任何异议,两年来,黑夫神秘兮兮鼓捣的东西也不少了,每次都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再说了,家里不比当年,光黑夫手里的钱就超过了十万,又有闲又有钱时鼓捣点吃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辘的操作原理,就像它外形那样简单,黑驴逆时针转圈拉动木杆,在木杆带动下,左边的石辘就会转动,通过巧妙安放的齿轮,也带动右边的石辘转动。

    两个石辘间有合适的缝隙,黑夫让家里帮忙的几个雇农、仆役将削了皮的甘蔗喂进转动的石辘中,甘蔗被压断挤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压榨出甘蔗汁向下流入早就放好的陶罐里,就这样榨出了原始的蔗浆……

    黑夫自己也勺了一碗甘蔗汁品尝,只有淡淡的甜味,果然,两年时间是不可能完成选育改良的,这甜度,恐怕连后世的四分之一都达不到。

    可有总比没有强,这么多甘蔗他们家嚼一个冬天也吃不完,在留下百来斤作为明年的种芽后,剩下的索性统统榨了,黑夫也想试试,能否制出蔗糖来。

    一个时辰后,家里的容器便已盆满鬲满,主要战场转移到了庖厨内,沉淀去除蔗汁中的纤维杂质,便一股脑将其倒入新打造的铁釜中。

    “彦,你在乡里售卖饴糖,便按着饴糖的做法,来试试将这一大釜蔗汁熬干。”

    彦是他们姑母的儿子,比黑夫还小一岁,他们家是商籍,平日里在乡市做小贩,沿街吹管箫叫卖麦芽饧混口饭吃。这些小贩做生意不避寒暑,所卖物品还得自己制作,这也是黑夫找他来的原因。

    彦有些紧张,毕竟黑夫身份不同往日,已经是官大夫了,他先是推脱,说饴糖是用粮食做的,却从未见人以柘浆为原料制作过,他恐怕做不来。

    “道理都是通的,你且试试,就算没成也无事。”

    黑夫却确定无疑,虽然他也没见过蔗糖的制作过程,但原理大致能猜出来,不就是除去水分,让蔗浆里的糖分析出么?

    他昨天下午,亲自去云梦乡看彦做饴糖,前期的复杂工序就不说了,只说最后一步,也是从粮食里析出糖液,在铁釜中用温火煎熬,不断搅拌,直到煮浓,停火,冷却下来后,就是他侄儿侄女喜欢吃的硬饴糖了。此外还有软饴,味道有点像后世的高粱饴。

    在黑夫催促下,彦只能硬着头皮动手。庖厨内的两口灶上,有一个敞口的大铁釜,另有一口小铜釜。第一个灶里燃着晒干的甘蔗叶,烈火熊熊,蔗汁在铁釜内熬制,最开始时汁液很稀,等沸腾蒸发只剩下四分之一时,便有变浓的趋势……

    彦便将大釜里的甘蔗浆勺至小釜,再以慢火细细地熬煮,蔗汁越来越浓,渐渐呈现为美丽的琥珀色……

    “煎糖最重要的是火候。”

    彦这时候也不那么紧张了,他对黑夫和衷如是说,同时熟练地用汤匙舀起浆水,再将其倒入锅中,从抽丝情况判断糖水的熟嫩程度。

    话虽如此,用甘蔗汁煎糖毕竟和饴糖不太一样,第一次,彦未能掌握好火候,煎焦了……

    “官大夫……我……”

    彦很慌张,以为自己搞砸了,黑夫却拿起一块粘在锅底,黑不溜秋的东西放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有点焦苦味,但也有甜味!”

    方向是对的,于是黑夫便让彦再接再厉。到了第二次,彦更加专注入神,他将火调得更小,用匕勺舀起浓稠的糖浆,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观察糖浆自然流下来的拉丝情况。

    终于,在他确定可以时,火停了,釜中是已经变得浓稠无比的金红色的糖浆,滚烫冒气,甘甜扑鼻,它们被舀进陶碗里,在寒冷的天气里,渐渐变成红色的砣子……

    这时候,在外面闻着糖浆香味,早就按捺不住的阳和月挤了进来,黑夫便切了两块糖塞进他们嘴里,一股甘甜入喉,夹杂着独特的焦香味……

    “仲叔没骗人,真的是糖!”

    “还真能煎出糖来!”

    彦也谨慎地尝了块,不由大喜,说实话,除去第一次经验不足煎过头外,这甘蔗汁煎糖,可比用麦、梁等粮食制糖简单多了!

    “但这糖为何是红的?”平日里他做的饴饧糖,以白色、淡黄色居多。

    “因为它就叫红糖!”

    黑夫给这种糖钦定了名字,也舔了一块,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关心女朋友来例假,买红糖泡开水的日子……

    往事如烟啊,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两世相隔了。

    不过问题又来了,他们只做出了大块的红糖,洁白如冰雪的冰糖、白糖又是怎么制出的呢?

    黑夫翻了翻白眼,他哪知道?

    红糖之所以颜色发红,因为里面还有不少甘蔗本身的杂质,在此基础上如何除杂,如何析出颗粒状的砂糖白糖?那些工序,恐怕还得找人慢慢摸索才行,眼前的彦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首先他是姑母之子,与黑夫是亲戚关系,信得过。而且还是商籍,就算在市场上贩卖红糖,也不违法。

    按照彦的说法,若能多做些红糖,还是有利可图的。此物比“稼墙作甘”的饴饧在原料上便宜,工序上也更加简便。

    不过,待到他们将地窖里还没放坏的上千斤甘蔗全部榨了煎糖后,彦就没那么乐观了,因为众人忙活了大半天,才煎出了二十斤左右的块状红糖……

    “还是得改良甘蔗啊,甜度太低了,至少得提高两三倍才行。”

    黑夫很是苦恼,他们摸索了一天,煎糖的工序已经较为成熟,但就是原料无法过关,要命的是,这还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还得慢慢折腾才行。

    黑夫决定,明年在自家地里,先种他个上百亩甘蔗!

    至于今天折腾出的二十斤红糖,先放家里自己吃吧,也许能请伯嫂试试,做条糖醋鱼来尝尝?

    醋早在周朝就有了,称之为“醯”(xi),乃是家常必备之物,《论语》里就有个关于邻居借醋的故事……

    黑夫在那食指大动,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尖嗓子的女声。

    “何物这么香?”

    彦吐了吐舌头:“是我母亲来了。”

    果然,外面的衷也笑道:“姑母来的正巧,彦做出了好糖,姑母快尝尝。”

    “真甜……是彦做的?且给我包几斤带回去尝尝。”

    黑夫和彦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想离开庖厨了。彦是生来就怕他母亲,黑夫则是有些扛不住这位姑母催婚做媒,他才回来三日,姑母便给他推荐过五位本乡的姑娘……

    果然,姑母的尖嗓门已经移动到了院内正做阵线的黑夫母亲处,向她报功道:“伯嫂,你嘱咐我的事,办妥了!我今日又给黑夫问了一门好婚事!本乡啬夫之女孙,年方十六,模样周俊,身材也好生养,可为黑夫良配!”

第203章 退婚

    “官大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离开利氏主宅后,利咸立刻诚惶诚恐地朝黑夫作揖道:“我也没料到,族长让我邀官大夫来赴宴,竟是为了这缘由……”

    黑夫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笑道:“我素来敬重利大夫,纵然姻亲不成,尚有交情在,无妨,你不要放在心上。”

    “唯。”

    可利咸在心里却都骂开了,骂利氏族长这事做得不够地道。

    原来,数日前,在利咸带着爵位回到家中后,除了妻、子欢喜不已外,利氏族长果然也开始重视他。他破天荒地将利咸唤到主宅,当面勉励了一番,说他是族中后辈里最有出息的,随后摆出长辈架势,对他耳提面命一番,叮嘱他去县城里做尉史需要注意的地方。

    虽然秦国不允许同室而居,但氏族的联系依然很难斩断,即便分了家,小宗依然如星罗棋布地围绕着大宗,族长的命令,往往比乡吏都好使。

    而后,族长就突然向利咸打听起黑夫来,他似乎对黑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让利咸替自己去下帖,请黑夫来宅中赴宴。

    “官大夫曾在本乡做了一年亭长,为本乡破获了不少案件,至今盗贼宵小一闻官大夫之名,便不敢为恶。官大夫对本乡有大恩,我却一次都未邀请他来家中,实在是失礼,这次便当做是赔罪了。”

    利咸还以为是族长要讨好黑夫,也不疑有他,便照办了。

    黑夫一来看在利咸的面子上,二来利氏也是安陆县第二大氏,影响仅次于郧氏,而且还与郧氏有些过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于是便欣然应诺,于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前往水乡赴宴。

    光看宅院外表的话,利氏似乎依然显赫,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已经比过去没落了许多,甚至连黑夫在魏地户牖乡见过的乡豪张氏都比他们强,弟子教育、谈吐也差张氏远矣。

    宴席上没什么有营养的话,利氏族长邀请了全乡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黑夫,恭维他的年轻有为,是全县后辈的楷模……

    甚至还有人敬酒时说:“左尉应当退避让贤才对!”

    到这时候,整个筵席还算正常,可等黑夫吃到酒酣,起身如厕时,利氏族长却给黑夫办杀人案时打过交道的乡厩吏使了个眼色。

    乡厩吏立刻起身跟随,他等在厕外,待黑夫出来时,便轻声提议道:“听闻官大夫尚未婚配,利氏族长便请我为其伐柯,利氏族长有一嫡女,年方十五,容貌美丽,贤惠守礼,与官大夫年龄相近,或可为良配……”

    听到“伐柯”二字,黑夫立刻就清醒了,他好歹是为陈平说过媒的,当然知道这是何意,便默默听完了乡厩吏的话,说自己考虑一番,筵席后答复利氏族长。

    毫不意外,黑夫宴席后亲自搀扶利氏族长退席,顺便婉拒了这婚事……

    “是老朽唐突了。”

    利氏族长面色没什么变化,他之所以让乡厩吏暗暗告知黑夫此事,也是考虑到若谈不拢,双方都不失颜面,二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说笑笑地告辞。

    黑夫又拒绝了一桩婚事,内心亦毫无波动,因为这是他回来后,正式推辞的第四桩了……

    这还不算那些带着女儿找上门来,连他们家门槛都没进的投机者。

    在朝阳里,早在前年,黑夫刚当上亭长时,就有过一波“伐柯”的**,当时黑夫谁都没答应。如今黑夫成了官大夫,里中众人大概是觉得高攀不上他家,没敢自取其辱。

    可在云梦乡邑,却有不少人打算试试。乡啬夫、乡三老甚至乡游徼都先后请黑夫的姑母做媒,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孙女,甚至是侄女嫁给黑夫。

    对于这些婚事,黑夫都一一妥善拒绝,没有让对方感到受辱,但还是经不住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便答应来利氏赴宴躲一躲,谁料还是避不开。

    利咸还在旁边骂着族长:”族长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竟自作主张,事先也不与我商量一番……“

    若利氏真的能有黑夫这样的女婿,对整个家族都是好事,但利咸好歹跟着黑夫两年,能察觉到他的心高气傲,寻常县乡女子,恐怕是难以入眼的。

    利咸猜测的没错,虽然按这时代普遍的成婚年纪来算,20岁的黑夫的确老大不小了,可他并不打算着急娶妻。

    没找到中意的另一半是原因之一,但还有原因之二。

    春秋时期的贵族礼仪,男儿二十行冠,女子十五及笄。可又规定,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为何如此之晚?成年之后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原因很简单,他们在等,等待能够为家族创造最大利益的婚姻

    通过陈平娶妻一事,黑夫也接受了这个理论。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这几天来找上门的婚事,于黑夫本人和他的家庭无益,反倒是女方那边有利可图。

    黑夫知道自己的潜力,不会止步于官大夫,更不会停滞在安陆小县。所以他想等等,待到更广阔的地域,再寻觅合适的婚事,当然,这其中也有点现代人的妄想。

    “也许再等等就能找到中意的女子……急什么!”

    ……

    虽然事情没谈妥,退席较早,但天色已经快黑了,两个乡距离有点远,黑夫今天已经不可能回家,利咸便邀请黑夫去家里喝口热汤解酒,待会他再亲自送黑夫到客舍。

    “也好,我今日出门,还给你的妻、子带了点礼物。”

    黑夫折返到花了两万钱新买的马车处,取了两匹云梦乡买的帛布,还有装在木匣里的两斤红糖……

    利咸有些动容,黑夫没有因为做了官大夫,就对他失了礼数,连忙领着黑夫七拐八折,往他们所在的“利里”深处走去。

    利咸介绍道:“原本这个里都是一家人,分家后也是聚族而居,按照关系远近,距离利氏大宅近的是近宗子弟,远的就是远房子弟了。”

    利里的规模不小,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六七十户人家,可见利氏的势力还是不小的,不过黑夫没有后悔拒绝这桩婚事。

    利咸亦道:“这其实不算什么,在县城北郊乡的郧氏,也是一族聚居于一里,足有百余户人家,七八百口人!”

    黑夫颔首,这就是地方氏族强大的根源所在了,商君的分居令虽然从形式上拆散了宗族,增加了赋税。可实际上,他们依然换了种方式,紧紧抱团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些县豪又往往和郡上的官吏相勾结,引为靠山,看来自己想干掉郧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利咸显然是疏远的旁支,居住在里的最外围,不过走在路上,但凡是遇到了他的人,无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招呼,看得出来,利咸的境遇已经大为改观了。

    利咸面上笑呵呵,人后却也不把那些同族当回事,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早就受够人情冷暖了。

    “就像官大夫说过的那句话,这世上不缺锦上添花之徒,缺的是雪中送炭之人,利咸不会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黑夫才是那“雪中送炭”的人。

    很快,他们就到了利咸家,却见宅院不大,院墙是才修葺起来的,看着很新,原本满是裂口、缝隙的木门刚刚用黑漆刷过。

    黑夫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他刚当上亭长那段时间,他们家的模样么?

    利咸推开门,请黑夫入内,却见院子收拾得很整齐,左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批新购置,还没来得及布置的家具,右边则是稀稀疏疏长着韭叶的菜圃。

    再往里走,黑夫堂屋发现和院中一样被打扫得很干净,席子、矮案,甚至地上、墙上都是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利咸娶了个勤快的妻子。

    “妻,官大夫来了,还不快带着仓儿和鸢出来迎接!”

    利咸邀黑夫进入内,抱歉说家里太乱,同时大声呼喊,很快,就有个二十余岁的妇女从庖厨趋步走出,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过来,忙不迭地朝黑夫下拜。

    黑夫后退一步拱手道:“快请起,在军中,我虽是利君上吏,可在平日里,我也以兄事之,嫂嫂快请起!”

    利咸之妻被这个丈夫常提起的“贵人”叫了声嫂子,有些不知所措,待她起身后,黑夫则蹲下身子,将两小盒红糖塞到两个孩子手里,笑道:“汝等都几岁了,叫什么名?”

    “我叫鸢,六岁了……”小女孩红着脸,有些羞涩,说完就躲到了母亲背后。

    只有头顶上留了一撮头发的小男孩则一点都不怕生,他大胆地看着黑夫,大声回答道:“我叫利仓,四岁了!”

    “利仓?”

    黑夫一时愕然,这名听着好熟悉啊,难道利咸的儿子,竟是个历史名人?

    等孩子们欢快地啃着红糖跑开后,黑夫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名的。

    “利仓,不就是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墓主人么!”

    黑夫一时忍俊不禁,睡虎地和马王堆,湖北湖南两大考古发现,居然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空会师了?

第204章 郡命

    作为一个逛过湖南湖北两处博物馆的人,黑夫当然对“喜”“黑夫”“利仓”之类的名字有印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认识利咸两年来,一起出生入死,却未曾想到,他儿子也叫利仓。

    当然,到底是不是那个裹了金缕玉衣,老婆成了中国第一干尸的汉朝长沙王相利仓,另当别论,也许只是名字刚好相同呢?

    黑夫的注意力,都被利咸所说的另一件事吸引了。

    “汝等想让郧满受咎免职?”

    对于属下们自觉自发帮他算计敌人的行为,黑夫心里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但也能理解,这些被他带回来的人,已经与他牢牢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安陆县的秦吏中,已经冒出了一个新的派系:”黑党”。

    于是黑夫便让利咸将此事细细说明。

    利咸道:“郧氏三代人,都做到了县左尉,其故旧亲戚遍布全县,尤其是尉官体系内,竟有一半是郧氏的人,皆为秦吏,爵位职权大小不一。彼辈相互勾连,贪赃枉法之事一定没少做,虽然郧满足够小心,没有授人以柄,但那些故旧亲戚,却不可能完全掩盖干净。”

    “过去吾等只是小亭卒,对其无可奈何,但如今,吾等却成了尉史、游徼,大可利用职权方便,暗中调查郧氏。一旦查出破绽,便可告知右尉,借机举咎郧满。这样一来,郧满的左尉便做不长了……而官大夫可以取代他!”

    黑夫听罢,若有所思,正如利咸所言,郧氏的手下们,小问题肯定一抓一堆,但这些东西,都不足以致命,想要彻底扳倒在安陆县根深蒂固的郧氏,需要可以实锤的重罪!

    他隐隐有个猜测,但作为关键的证人,斗然却是个硬骨头的楚国臭贵族,路上一直没有开口。他如今被送到南郡郡狱关押,也不知法吏可问出了什么来?

    黑夫打算的是从上到下,直接打击郧氏,釜底抽薪。而利咸等人则想要从下到上,从郧氏的故旧亲信开始调查,如白蚁噬树。

    这两个方案,倒是可以结合起来,一起实行……

    黑夫便同意了利咸的请求,让他们利用职务之便,开展对郧氏下层人员的调查。

    “下吏一定事无巨细,都向官大夫禀报。”利咸倒是很明白事。

    黑夫却摇了摇头:”我不在安陆时,就由你来统领此事,东门豹、小陶虽然爵位比你高,但你有在县城做尉史之便,我会嘱咐众人,需听你指挥,不可胡来。此外,你也要替我约束好众人,除了小陶外,其余人等皆有陋习,阿豹嗜酒,季婴好色,卜乘贪财,汝等对付郧氏的同时,郧氏说不定也在图谋汝等,切要小心,不要因小失大!“

    “唯!”利咸得到黑夫如此信任,有些激动,但随即反应过来。

    “不在安陆?官大夫,莫非你要去外地?”

    黑夫却神秘一笑,没有透露,只是道:“然,我不会久留此地,开春以后,安陆的一切,就得靠汝等自己了!”

    ……

    在家的闲暇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一月初,衷作为田典,开始忙着筹备农事春耕,而黑夫也没闲着,他在拒绝了数桩婚事的同时,却给弟弟惊找了一门好姻缘。

    黑夫在一月初一那天亲自登门,替弟弟惊说亲,请求阎诤将女孙许给惊!

    阎诤与黑夫有师生之谊,他两年前慧眼识人,如今有了丰厚的回报,黑夫成为官大夫后,本来早已告老退休的阎诤,再度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众人都惊异他当年收黑夫为弟子的明智之举,也由此对阎诤更加尊敬。

    对黑夫的请求,阎诤感觉有些难办,其实他们家更中意的是黑夫本人……但黑夫拒绝了本县所有媒人,摆明了暂时不娶的决心,于是阎诤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女孙许给惊,也是与黑夫家结下更深关系的途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惊目前只是个学室小弟子,没有爵位,这桩婚事,传出去有些丢人。

    “爵位不必发愁。”

    黑夫对阎诤也不必隐瞒,压低声音对他道:“没有猜错的话,今年大王和可能会再次下达《纳粟令》,百姓献粟千石者,拜爵一级……”

    阎诤老眼一闪:“你的意思是,大王还要伐楚?”

    “不止要伐,而且是举全国之力,必灭楚国!南郡、安陆均无法幸免。此事在关中已经不是秘密了,想必春耕之后,消息就会传到南郡来。大战在即,一来会让郡县抓紧训练兵卒,二来也要各地仓禀囤积军粮。”

    说完此事后,黑夫拱手道:“请夫子放心,我家已经提前囤积了千石粮食,今年之内,定能让惊升到公士!”

    按照黑夫的计划,甚至连姊丈橼,大哥衷都可以依靠献粟各升一级爵位,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有了黑夫的保证,阎诤也不再迟疑,当即同意了这桩婚事。

    当黑夫去到县城,将此事告诉惊时,惊顿时欢喜地不行,在在原地又跑又跳了两圈,朝黑夫下拜道:

    “仲兄,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想到很快就能和馋了两年的小美人成婚,惊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别高兴得太早。”

    黑夫却道:“我与阎君商量好了,你与阎氏淑女年纪都尚小,且等你再过两年,顺利从学室出师再成婚不迟,若你得意忘形,荒废了学业,无法出师的话……”

    黑夫板下脸吓唬道:“阎君就会退婚!”

    惊吓了一大跳,立刻对天发誓,保证自己一定做好弟子本职,不会耽误了婚事。

    “仲兄你就等着罢,你做到率长了,我就去你身边做文书法吏!随你出征!”

    惊听说,到了统领千人的率长这个级别,身边就要带上一些文书刀笔吏,他很想在完成学业后,以这个身份加入军队。

    黑夫看着对战争憧憬不已的弟弟,有些无奈,都怪季婴这个大嘴巴,他们在前线的战斗事迹极大影响了惊,让他对军旅生活充满了好奇和期盼。

    在这个小伙子眼里,战争仿佛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一场脱离日常生活的美妙历程,可以见证奇景,赢取财富和荣耀。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充满恶臭的地狱,屎尿横流,鲜血淋漓,命如草芥。

    “我愚蠢的弟弟呀。”

    黑夫如此想道:“我之所以把你骗进学室,一呆三年,不就是为了保证你远离战争,保住这条小命么?”

    于是黑夫道:“为兄可不会站在原地等着你。”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木牍递给惊,这是黑夫才从县尉官署取来的。

    “我又要走了。”

    “走……去哪?”惊有些发懵,仲兄不是才回来半个多月么?待到他打开木牍,才瞪大了眼睛。

    “这是郡上的命令!”

    黑夫笑道:“不错,郡尉征辟了我,让我去郡兵曹任职!郡命不可违,我已答应!后日便要出发,去江陵城赴任了!”

    ……

    与此同时,左尉郧满也收到了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看着面前那些被郡功曹原原本本退回来的礼物,郧满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就这么呆坐在原地,看着这些上好的丝帛金银怔怔出神。

    直到侄儿郧雄应召而至,郧满将郡功曹的回信,扔到了侄儿郧雄脚边!

    “你自己看看罢!看看你的妙计!”

    郧雄同样惊骇不已,他捧起木牍一看,却发现上面全是功曹的训斥之辞。

    功曹说他们郧氏真是不知好歹,竟想让他做出雪藏功臣的事来,可知这位功臣黑夫之名,是闻于大王之耳的?万一大王哪天一时兴起,询问黑夫如今在任何职,那该如何是好?

    功曹还说,新的郡尉赴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征辟黑夫去江陵城任职,这紧要关头,郧氏却给他写这种信,意欲何为?是要挑拨他与背景深厚的郡尉对敌么?

    “新的郡尉?难道说……”

    郧雄面色惨白地看向叔父,却见郧满已经无力地瘫坐在案几上,绝望地说道:

    “李由,左庶长李由便是新的南郡郡尉!“

第205章 入郢

    一月初十这天,黑夫穿着便装,头裹幅巾,身穿黑袍,坐在马车上,身后是渐渐模糊的安陆城墙……

    他并非孤身一人,狱曹令史乐要去郡城办公,也与黑夫同行,他懒得骑马,便蹭上了黑夫的马车,主动为黑夫驾车,并笑道:“官大夫,左尉送你奉钱一千,不收当真好么?”

    奉钱,乃是各国官场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若是有人远赴外地戍守、为官,同僚们就会以帛布包钱相赠,称之为奉钱,其实就是送行的红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县城小吏们并无多少工资,所以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五百。

    但今日黑夫的朋友、属下来城外与他送行时,左尉的侄儿郧雄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也堆着笑脸送上了奉钱,黑夫一掂量,怕有一千钱之多……

    黑夫当然知道,这是郧氏在向他示好,但黑夫却没打算就此将前怨一笔勾销,他笑着将钱袋抛回给郧雄,说左尉的好意他心领了,但若是受了这笔“巨款”。

    “不就成左尉贿赂我了么?”

    黑夫说了个让郧雄面色死灰的笑话,便朝众人一拱手,扬长而去……

    “若是送我,那我便收下了。”

    乐哈哈一笑,同时回过头对后边是人呼喝道:“一月下旬必须抵达江陵,不能耽搁,汝等加快脚步跟上马车,有人疲了就换着去骑我的马,切记看好人犯!”

    押着两个戴木钳的人犯,缓缓而行的三五个狱卒唯唯应诺,同时有人说笑道:“有官大夫这等勇士功臣与吾等同行,料这两人也不敢跑。”

    黑夫谦逊了几句,低声问乐道:“乐令史,这两人犯了何罪?县廷竟审不过来,还要你亲自押他们去江陵?”

    乐摇了摇头:“这两兄弟想钱想疯了,竟敢在家中盗铸钱币!”

    黑夫看了一眼马车后面狼狈不堪的两人:“这可是重罪啊。”

    去了一趟魏、楚之后,黑夫深有感触,其他国家私币流通,官府也管不下来,索性放开律令让你随便铸。秦国则由国家统一铸钱,严禁地方和私人铸钱。秦律明文规定:凡私自盗铸者,除“索其室”也就是抄家,没收其所铸之钱及钱范外,还应予以拘捕和严惩,判处城旦之刑。

    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铤而走险,因为铜钱的面额价值,大于其原料的实际价值,私自铸币,只要不被发现,绝对是有利可图的。

    乐道:“市场上流通的半两钱虽有一些流通太久,已有破损,但大小成色都是相同的,工坊铸钱时都按照咸阳的标准来做,可腊月时,市面上却多了一些颜色更深的钱,此必是伪币,于是怒便顺藤摸瓜,抓到了两个匠人,并在其家中搜出了铸币的铜范,还有一千一百个刚做出的新钱!”

    于是这两人就被坐实了盗铸之罪,可在狱曹审理时,他们为了减罪,却吐露了更惊人的事实:二人所用的铸模,是从江陵获得的,据说江陵那边亦有一个盗铸的团伙,而且所铸的铜钱成色与官方铸造的铜钱并无区别!

    这已经不是安陆县能处理的事情了,乐奉命将这两人押送去郡城,交给郡廷法官审理。

    同时乐也感慨道:“唉,喜君不在,这些案件处置起来,都磨蹭了不少。”

    黑夫笑道:“我听说,喜君去年便被调入郡城,也在郡狱曹任职?”

    “然。”乐道:“喜君因为三年考绩得最,被监御史看中,推荐给郡上,于是便得到了高升,如今正在郡狱曹做左狱曹史。”

    秦国在郡县已有分曹,但并不是后世那样整齐的六曹,反而细分得更多,黑夫知道的,除了长史外,就有功、仓、田、户、狱、兵、贼等曹,相当于省上的各厅局,各曹主吏称之为“掾”(yuàn),名义上与县令同级,其实还更高些,公乘以下爵位者不得担任。

    而各曹主掾之下,还有两名佐吏,以左右命名,一般由官大夫、公大夫爵位者担任,喜只是大夫爵,却能被提拔为左狱曹史,绝对是破例升官了。

    黑夫有些无奈:“我还以为回来之后,算是高喜一级了,谁料吾等的职位竟还是一样。”

    他此番被征辟入郡城,担任的正是“左兵曹史”一职。

    “官大夫若是去贼曹任职就好了。”

    乐打趣道:“说不定此案由喜君审出后,你还能协助抓人呢。”

    黑夫哈哈大笑:“我亦想与喜君共事。”

    话是这么说,但在兵曹做事,这才是黑夫目前最需要的。贼曹相当于省公安厅,主治安。可兵曹却相当于省军区,专管征兵、训练、作战等兵事。

    黑夫亦已知道,调他来任职的人是新任南郡郡尉李由,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李由想在南郡好好做出成绩来!

    黑夫暗暗猜想道:“第一次伐楚之战里,南郡一支残兵的优异表现让咸阳刮目相看,而李由也尝到了率领这支兵卒的甜头。于是便申请外调,统筹南郡兵事,这是在为第二次伐楚做准备吧。”

    郡尉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正好和左庶长的爵位匹配,南郡又是伐楚前线大郡,李由亲自征兵练兵,再率领他们作战,更容易立下功勋。

    这对于南郡人而言亦喜亦忧,喜的是他们终于不必像上次战争一样,当做“杂牌军”对待,去做些诱敌、填沟壑、断后的事了。忧的是,战争再次打响时,南郡可能要征召更多兵卒,承担更重的责任。

    可第二次伐楚的将领好歹是王翦啊,只听到这名,黑夫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多了,起码比李信为将靠谱多了。

    “李由是上蔡人,投靠李斯的也多是游士文吏,想必没有什么知兵事,且熟悉本郡的人可用,所以才征辟我去兵曹任职。有李由为靠山,我也不必担心遭到排挤,还是要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做出成绩来……”

    这么想着,黑夫便打了个哈欠,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打起了瞌睡。

    ……

    南郡是个大郡,幅员千里,从安陆到郡城的距离可不近,足足有四百余里。黑夫他们一共了七八天,一路向西,过新市、云杜、当阳,再进入南北通途的夏道,折而向南。

    遇上饥渴劳累时便在沿途亭舍休憩,看着那些忙前跑后招待的亭长、亭父,黑夫就想起早先在湖阳亭的日子。

    到了一月十八日这天,风尘仆仆的众人才接近了南郡的中心地带。

    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一月中旬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穿着皂衣的田典、田佐吏站在田埂上,瞥眼瞧见了黑夫一行人,却只是随便瞅了瞅,就转回了头,继续督促众人力田。

    “不愧是郡治啊。”

    乐啧嘴道:“官大夫戴着双板冠走在安陆县,必会引得频频目注,回首作揖者不绝,可这还没到郡城,田边的小吏都似乎习以为常,只是瞧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我这官大夫之爵,放在郡里算什么?”

    黑夫哑然失笑,他早就听说了,郡城里,那可是公乘多如狗,大夫满地走,除非是五大夫级别的官,那才值得让人瞩目。

    这时候,一座城池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又宽又深的护城河绕城一周,暮色下,波光粼粼。过了护城河,迎面是座雄伟的城门,门顶有两个大字。

    “郢县。”

    黑夫舒了口气,他的目的地到了。

    “官大夫,你我要就此告辞了。”

    乐依依不舍地下了黑夫的马车,朝他拱手道别,他们还要绕过此城,往南走上五六里路,才能抵达真正的郡治:江陵。

    原来,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郡尉的治所一般都不在首县,而是有自己单独的治所驻地,这亦是秦国的常态。

    黑夫便在岔道目送乐等人押着犯人远去,而后深吸一口气后,让车夫驾车往郢县城门下而去。

    与商贾辏集、繁华的江陵不同,郢县多了几分军事重镇的气质。

    五丈高的城垣上旗帜飘扬,郡卒巡行其上,十几个持矛披甲的门卒则分立在城门两侧。

    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验、传,以及李由寄给他的赴任状,门卒仔细看每个字,不停抬头观察黑夫的面容,检查并无问题,这才放他进了城池。

    “秦国太严了,征辟来的又急,我连在县城户吏那里改个名都来不及,否则查验对不上号,可就麻烦了。”

    黑夫暗暗腹诽,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面前却忽然有一人跑到路中央,拦下了他的马车!

    ”且慢走!“

第206章 立足之资

    “且慢走!”

    黑夫刚让车夫驾车驶出城门洞,一个人影便拦在了他面前,仰着头看了看,惊喜地说道:“真的是五百主!”

    这声音听着熟悉,黑夫定睛一看,面前之人,不就是在楚国阳一起战斗过的南郡百将满么?

    当时阳城内一共四个百将,徐扬恐惧之下失了智,突然叛变,将翟冲和屠驷囚禁,还是这个满机灵,当时虚与委蛇,等到共敖剑刺徐扬时,满便跳出来反戈一击,顺便救了共敖的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时候,满也已确定了来人是黑夫,不由喜滋滋地呼喝一声,在郢县北门等待多时的六七个人便围了过来,原来都是经历过阳一战的南郡兵、吏。若是黑夫没记错的话,包括满在内,他们都是郢县、江陵本地人。

    阳一战,黑夫不但带着安陆县的乡党们立功为吏,那一战里活下来的数百名南郡兵卒,也人人得爵。虽然黑夫将主要功劳让给了李由,但这些南郡兵,却无不记着黑夫的“恩情”。

    他们记得,是黑夫冒着生命危险入敌营诈降,让楚军放松了警惕;他们也记得,是黑夫站在市肆的摊位上,烧了粮食,绝了退路,振臂朝众人高呼“我带汝等回家!”

    他说到做到,众人聚拢在黑夫身边,朝楚军阵地无畏冲击,那是憋屈许久后的轰然爆发,所有人都难以忘怀那一刻的感觉,似乎只是跟着黑夫莽了一波,楚军就真的被冲溃了,简直跟做梦一般。

    等真的回到家后,众人心中最感激的人,也莫过于黑夫。

    此刻再见到黑夫,众人都颇为激动,于是就跟着满,对着黑夫长拜及地!

    这是黑夫事先没有料到的,他连忙下车扶起众人,动容地说道:

    “二三子快起来!分别月余,如隔三秋,我也不曾想到,竟能在此重逢!”

    满笑道:“我在郡尉府任职,打听到五百主将来郢县任职,算算时间今日能到,从早上起来,便带着吾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众人在这里上演战友相逢,后面的却有辆马车的御者,不耐烦地抽响了鞭子,原来是黑夫他们挡住道路了。

    那几个兵卒脸上无光,正要发作,黑夫却阻止了他们,让车夫和众人一起挪到了道左,让开路来给后面的车马行人入城。

    有个上造刚开始还颇为不满地说道:“听满百将说,五百主这次来,要做左兵曹史,这可是秩四百石的官,怕他们作甚?”

    但当他看清后面那车队的架势后,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夫早在入城时就注意到了,排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车队,前后各有戎车一辆,皆单辕双马,中间则是一辆驷马安车。

    戎车为敞篷,黑夫花了两万钱买的这辆便是戎车,虽可代步,却无法阻隔风雨。

    而安车有封闭的车厢,可挡风遮雨,车身也大,其内铺陈设施,可卧、可居、可乘,较为舒适。简而言之,就跟秦始皇陵出土的1号2号车形制一样。

    安车显然要比戎车贵重,连同马匹,一辆的价钱超过了十万钱,非大富大贵人家无法拥有。

    更别说这安车涂着黑漆,由四匹花斑马牵引,这意味着,必须是“五大夫”以上爵位者及其子弟才能乘坐。

    除了戎车安车外,后面还有载物的辎车两辆,车队的周围散布了十多个或骑马执矛、或步行带剑的武士随从。另有四五个婢女打扮的人,亦亦步亦趋地跟在车后,均姿态高傲,对道旁的人不屑一顾。

    黑夫他们主动让于道左后,那个车队人马嘶鸣地经过,期间安车的帷幕还掀开,里面有个面如冠玉的小青年朝着黑夫微微拱手。

    黑夫亦遥遥拱手还礼,等这车队沿着涂道远去后,一旁满才训斥了那个冲动的兵卒一番:

    “你怕不是瞎了眼,看这车队的架势,不仅御者衣饰华贵,后边随从的骑士仆从长剑在身,几个女婢也竟衣纨履丝,那位坐在安车里的小君子,定非寻常人家……”

    满说的没错,这些人没有直行疾驰而过,还开窗对他们施礼道谢,已经算极有教养的了,黑夫初来乍到,还没拜会李由,为了一点小事,在路上与贵人冲突作甚?

    和纨绔在大街上撞碰,一言不合起冲突的剧情,不太可能在秦国出现。因为秦律严格,当年商鞅可是直接拿当街驰马的秦国太子来治罪给大家看的,至今百余年过去了,除了传递紧急军情的传人,没有哪家贵人子弟再敢这么肆意妄为,当街驰马,更别说与人口角冲突,那可算私斗的……

    富贵者比贫贱者,更加熟悉律令,更加小心翼翼。

    不过这场小插曲,又再一次提醒了黑夫,他虽然可以在安陆称雄,但来到郡城后,这点爵位官职,却算不了什么。

    这场插曲之后,众人又在路边叙了一会旧。满说他如今在郡尉府任尉史,其他六七人也各自报出了现在的任职,要么是军队里的屯长,要么是亭长,甚至还有个做了里典的。

    “里典怎么了?”

    那人在众人里职位最低,有些没面子,嚷嚷道:“我好歹也管着几十户人家,比战前只是一小公士强多了!”

    黑夫闻言,不免有些感动,众人都有各自的职务,今日却聚集在一起来迎接他,足以说明他们对黑夫的感激和敬仰,黑夫心中亦十分欣慰,当时的付出,终于收获了丰厚的回报。

    “这批人虽然目前大多只是升斗小吏,但他们却是我在郢县立足的基石啊!”

    这还只是郢县,听满说,江陵那边也有十多人,推而广之,当日追随黑夫突围、转战的数百兵卒,如今都得到了升爵任职,遍布南郡十八县。

    “或许,这将成为我的第一笔政治资历呢!”

    如此一想,与利咸、季婴、东门豹等乡党属下告别后,孑然一人来异地赴任的感觉便没有了,黑夫心中只生出了一股豪情。

    “有了这些南郡兵作为凭借,南郡十八县,我何处去不得?”

    ……

    经过此事,黑夫对于在兵曹任职,助李由练兵的信心,更多了几分。

    众人都是临时告假出来迎黑夫的,黑夫也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去郡尉府报到。于是他们便说好,改日约上江陵城的袍泽兄弟们,聚一起为黑夫洗尘,便相互道别,匆匆回各自岗位去了。

    只剩下满骑马在前,指引着黑夫前往郡尉府。

    “我也没料到,李都尉会来南郡任职。”

    满乐呵呵地笑道:“来了之后,都尉便将我调来做尉史,今日也是都尉授意我来迎接五百主……官大夫的。”

    满是隐隐能猜到,黑夫和李由做的那笔“交易”,但他是个聪明人,看破不说破,随着李由来到南郡,当时跟着他突围归国的众人,都变成了嫡系,像满这种李由还能记住名的,更立刻就得到了提拔升职。

    这就是黑夫当初让功时算计的“长期好处”了,不但他一人受益,众人能得好处。

    不多时,二人已抵达了郡守府,却见这里大院深宅,峻宇雕墙,很阔气,装饰得也很华丽。

    “我们安陆县的县尉官署小家小院,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啊。”黑夫感慨,省厅级机关就是不同。

    满是本地人,早就习惯了,他哈哈大笑道:“郢县原本就是楚王宫城,后来才改为县城的,这里的每个官署,之前都曾是楚王宫室,岂能不高大华贵?在城中心,还有几处更大的宫苑高台,至今还空着。因为太逾越了,没有哪位郡守郡尉敢住进去,只能留着作为大王的行宫,虽然大王至今都没来住过……”

    “会来的……”黑夫暗想,秦始皇可是个坐不住的人,当了皇帝后一半时间都在巡视天下。

    这时候黑夫也注意到,在郡守府门口那挤满车马的车厩处,他们在城门边遇到的那辆安车赫然在列,毕竟同时四匹花马拉车的人,这一路上黑夫他们还没见到过,当不会错。

    “莫非那玉面君子也是来郡尉府的?”

    不及多想,满已经熟络地上前,向府门边持戟的甲士道明了来意,黑夫亦再度递交了自己的验、传,以及征辟简书。

    门口执勤的百将一脸惊奇,脸上的严肃古板瞬间就没了,陪笑说道:“原来君便是新来的左兵曹吏!久仰久仰!请稍候,我这就前去通报。”

    瞧着他打躬作揖而去,黑夫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才刚来,怎么就“久仰”了?

    他看向满:“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满笑道:“何必我来说?五百主的英勇事迹,早就传遍南郡了。更何况,李都尉亲自举荐的人,郡尉府内众人见到了,岂能不敬?”

    通过满的口述,黑夫才知道,上任三天后,李由就找个了借口,将没有什么背景的左兵曹史调到了贼曹,并亲自向郡守和功曹举荐了黑夫……

    亲自举荐,亦是秦国任吏的途径,但这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因为秦律规定,若是被举荐者在未升迁前犯法渎职,举主也要被连坐追究。当年杜弦看中黑夫,让他做吏,也不敢亲自举荐,而是通过拐弯抹角的请县令征召。

    李由这么做,俨然是将黑夫当做第一亲信的架势,所以郡尉府众吏,早就在好奇猜测黑夫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所以五百主人虽未至,却早已名满半城了。”满说道。

    “这下我是真上李家贼船了。”

    黑夫无奈,这下子,李由变成了他的举主,两人被绑得死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不就是他期盼的么?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果然,不多时,那看门的百将就归来了,请黑夫入内。

    这郡尉府不愧是昔日楚王宫一角,场面很大,粉墙朱户,屋顶青砖黛瓦,又有枝繁叶茂的榕树、青翠挺拔的绿竹芭蕉。往里走时,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每一个院子,应该都是一个办公小院。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

    若无人指引,黑夫怕是要绕晕了头,同时暗叹当年楚国历代大王苦心搜刮民脂民膏,打造奢华宫室,到头来却给秦吏们做了嫁衣,何苦来哉?

    绕了一大圈后,终于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前,抬头飞檐翘角,举目望去,十数戟卫在敞开的大门前相对而立,好奇地看着黑夫。

    黑夫整理衣冠,在门口脱鞋履时,发现这里已有一双尖头履,上面还镶嵌着美玉,可见非同一般。

    他也没多想,昂首迈步,拾阶而上,步入厅堂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李由。李由穿着玄衣高冠,正与一个穿白色深衣,戴燕尾冠的青年说着话,看到黑夫入内,便停下了话头,哈哈大笑地起身,指着黑夫道。

    “黑夫啊黑夫,你可算是来了!”

    黑夫立刻下拜道:“下吏何德何能,竟让郡尉亲自举荐,真是诚惶诚恐,只是来迟了些,还望郡尉恕罪!”

    “信牍一到你就启程,何罪之有?”

    一边说,李由一边扶起了黑夫,介绍他道:“子仰,这便是助我阳突围,横穿楚地三百里的黑夫,亦是我的左兵曹史!”

    那冠玉青年笑道:“我与左兵曹史正好在城门处打过照面,不曾想却是同路,早知道就一起同行了。”

    黑夫忙道岂敢。

    “哦?汝等见过了,真是巧。”

    李由也指着那青年介绍道:“黑夫,这位是五大夫毋择君之子,冯敬,虽然才刚刚成年傅籍,却聪明好学,来南郡做我的文书卒史,汝等以后,便是同僚了!”

第207章 我爸是冯毋择!

    冯敬给黑夫的第一印象是彬彬有礼,对于道左避让的一群军吏,也能拱手道谢,虽然他只摆出了姿势,眼神里并无谢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由此可见,冯氏的家教是极好的。

    黑夫纵然地位不高,但也从李由,杨熊,陈无咎等人处听说过一些朝中之事。在军事上,秦王政重用王氏和蒙氏,而在朝中,除了李斯外,还有“三冯”最为受信重。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分别是御史丞和卫尉卿,虽然都是副职,但都是仅次于御史大夫和卫尉的二把手。还有冯去疾之子冯劫,也在内史任都尉。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据说是那个“宁死不愿为秦民”,遂以上党降赵国,引发了长平之战的韩国上党守冯亭之孙,如今却成了秦王身边炙手可热的新贵,着实让人诧异。长平之战才过去三十多年,这个家族的立场转变也太快了点吧?

    等黑夫真的和冯敬面对面坐在李由面前时,黑夫又得到了对此人的第二个印象:健谈。

    在李由为二人相互做了介绍后,冯敬也没有像外面的郡吏一样,对黑夫产生任何兴趣,而是撇下他,径自说起方才和李由聊了一半的趣事。

    “那是去年(秦王政二十二年)八月发生的事,南阳郡胡阳县少内丞,接待了一位年仅15岁的少年,少年自称名葵,乃家父之子……”

    “且慢。”

    李由当时不在咸阳,而是直接从外面被调到了伐楚战场,所以并不知此事,便笑道:“你不是独生子么?哪来叫葵的弟弟?”

    “郡尉且听我说下去。”

    冯敬继续道:“葵递上了一份自称是吾父的亲笔信,上面说,五大夫冯毋择敢多问胡阳少内丞主,闻南阳地利田,臣老,癸与人出田,不赍钱种,愿丞主假钱两万,贷食支卒岁,稼熟倍偿。勿还,还之,毋择不得为丞主奔走……”

    一旁的黑夫听明白了,信上的意思是:冯毋择向胡阳县内丞(相当于财政局局长)问好,听说南阳郡土地肥沃,适合创业,于是让儿子癸去办农场。没带钱粮,希望借两万钱,并贷点粮食,让他支撑到年底,庄稼一熟,加倍偿还。希望不要推却,若推却,毋择也不能帮内丞办事了……

    总之就是一句话:我爸爸是冯毋择,你看着办吧!

    冯敬才说完,李由便摇头道:“毋择公何许人也?冯氏子弟皆列为郎卫,岂会让子弟做这种事?且这信牍言语粗鄙简单,也不像毋择公所书,岂有五大夫对小小县内丞称’臣‘的道理,那葵定然是冒充的!”

    那个葵从头到尾透露着一股穷酸小家子气,信牍也漏洞百出,一点都不高干,以黑夫一年湖阳派出所长的经历,立刻就知道这是假的。

    他刚要插话附和一句,冯敬便道:“然也,胡阳内丞也感觉有假,立刻让人将那少年扣留,送往县狱讯问。经讯问,少年改了口,说自己是家父的假子,母亲曾被家父抛弃,然此番来南阳郡,的确是家父安排……”

    “荒谬。”

    李由摇头,他从小就听从父亲李斯的嘱咐,与冯家有往来,与冯劫、冯敬二人孰视,所以也了解冯家那古板忠垦的家风。

    “更可笑的事还在后头。”冯敬谈及此事,也没有什么恼怒之色,反倒是觉得可笑。

    “羁押期间,那少年还给胡阳县令写了封信,为自己辩解,他称自己已经去过新野,并借到了钱粮,到了胡阳县后,凭什么就被扣押?他还扬言要上告到郡,再告到廷尉处……”

    “此子口气倒是不小。”

    李由乐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若这起案子真的到了廷尉处,他回家那段时间,肯定会听说。既然没有,那就说明,此事至少在郡县一级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冯敬说,在胡阳县狱的拷问下,那少年最终承认行骗。

    “他交代说,自己真名叫‘学’,家在南阳郡新野县,曾是学室弟子。因经常被做县吏的父亲打骂,一气之下,只好离家出走寻点活路。因为他进入学室一年,能写会算,学过一些律令,见识过几篇公文,还知道一些朝中大官之名。所以便恶向胆边生,偷来印章,伪造书信,冒充家父的儿子,想在胡阳县骗一笔钱逃去楚国……”

    “胆子真大。”

    黑夫听完后,不仅唏嘘,这少年才15岁,比同样在学室做弟子的惊年纪还小。但其胆量之大,吹出的牛皮之巨,却是寻常人想不到的,这眼花缭乱的神操作,跟阳时的百将徐扬有得一拼。

    不过回头想想,冒充**行骗这种事,到了21世纪也屡见不鲜,而且还有人屡屡得手。

    那少年之所以一下子被识破,是因为他虽然学过点知识,却不太了解秦国朝中大佬和**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能依靠猜测来假冒,结果破绽百出。

    真正的**如李由、冯敬等人,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被家里安排好了未来的道路。成年前,先把秦律学熟悉,成年后,会先进宫做郎卫,这是秦王最喜欢提拔的一个群体,像王贲、蒙恬,甚至是李信等青壮将领,无不是郎卫出身。

    离开郎卫后,一般会派到郡县或者军队里历练,这是因为秦人信奉“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韩非子说的这句话,已经成为秦国择吏的准则,哪怕是官二代,也得扔到地方摸爬滚打一番,才有可能继续被重用。

    不过,像冯敬这种17岁刚傅籍,还来不及进入郎卫,就被打发来李由身边做文书卒史的,倒是不多见。

    “不会是秦国朝堂大佬们听说王翦要出山伐楚,所以忙不迭的打发子弟提前准备,要赶上这最后一趟的镀金机会吧?”黑夫腹黑地揣测。

    “那少年最后被如何判决了?”

    李由倒是对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的下场更为关心。

    冯敬道:“胡阳县发爰书询问过新野县,查明其籍贯身份,此人的确未满17,身高也没到成年标准的六尺五寸,于是便只判他耐为小隶臣。现如今,大概在南阳郡某个县的城垣工地上,就此渡过余生吧!”

    冯敬随即唏嘘道:“南阳郡向我家通告时,伯父、家父都愣了半响,谁会想到竟会出这等事?这少年也是可怜,若非其父虐待,恐怕也不会出此昏招吧。”

    “其实在胡阳县就被拦下,是他走运。”

    李由却摇头道:“若是此子真的到了秦楚边境,当时正值两国即将交兵,边关大军云集,他一个小少年绝对过不了境,或许就要被判个邦亡人,刑罚更重,或者在两国交战时卷入战场了……好了,不管那少年如何了,吾等也该说说正事了!”

    李由一拊掌,停止了这个闲聊的话题,严肃了下来。

    黑夫也松了口气,方才虽是看似无意的闲聊,但冯敬和李由在那侃侃而谈,他却插不上话,实在是有些尴尬。

    他虽被李由引为亲信,但在关系上,却远不如冯敬亲近。这些**自有一个小圈子,那里有他们熟络的交际和话题,黑夫这种草根,是不可能被纳入进去的。

    冯敬虽然表现得看似有礼,可在与李由闲聊时,眼睛却一次都未看向黑夫,只当他是个旁听的背景。可见冯敬对黑夫,在那**的谦逊有礼背后,依然是不以为然的。

    这时候,李由突然向黑夫发问:“黑夫,你且猜猜,我重伤才愈,为何要来南郡任郡尉?”

    “应是为了统筹南郡兵事,训练兵卒。”

    黑夫笑道:“若我猜测的没错,大王已经决定,要在今年内第二次伐楚了罢?”

    “不错。”

    李由称赞,但也仅此而已,秦王灭楚的决定是坚定的,第二次伐楚是迟早的,这种事,明眼人肯定能看出来。

    “这一战,莫非是王翦老将军为将?”黑夫继续道。

    李由啧啧称奇,冯敬也第一次不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正视了黑夫。

    这件事可比“秦王将伐楚”难猜多了,只有咸阳高官们知晓,郡县一级,起码要到五六月才会宣布。不过只要是熟知秦国内部的人,也能看出来,既然李信战败,最有资格接过伐楚重任的,便是老将军王翦了。

    岂料,黑夫下一句“猜测”更加过分!

    “那么敢问郡尉,王老将军要带去伐楚的人手是多少,六十万么?”

    此言一出,李由顿时讶然,脱口而出道:“此乃绝密军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失言,立刻看向了一旁的冯敬。

    气氛有些尴尬,刚才还气定神闲,侃侃而谈趣事的**冯敬一脸懵逼,他看了看黑夫,又看了看李由,心中满是滔天巨浪。

    “六十万?这是何意,他们说的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

    ps:本章根据秦简真实案例改编,参见《岳麓秦简》“为伪私书”。嗯你们上当了,昨晚还是坚持码字了,毕竟这个月最后一天了啊,看在我熬夜码字的份上,求一波月票啊!

第208章 来自祖龙的评价

    黑夫侃侃而谈道:“经过上一次伐楚之战,吾等都明白了,楚国非魏、燕可比,楚地方五千里,持戟数十万,又与秦有四世之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荆国面临亡国之危,于是贵人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百姓尽力耕稼以益蓄积,兵卒缮治兵甲以益其锐,工匠增城浚池以益其固。楚王负刍折节以下其臣,将军项燕推礼以下死士,可谓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

    “故我猜测,大王有意以王翦老将军为帅伐楚,不出兵则已,出兵则必空秦国甲士全力以赴,否则,必不能轻易战胜楚国的哀兵!”

    李由还是不解:“话虽如此,但你如何能知王老将军向大王提出的兵数乃六十万?”

    哪怕在咸阳朝堂上,知道这个具体数字的,也不超过二十人。

    除了秦王、王翦、李信、尉缭、夏无且等在场的人外,也就李斯、冯毋择等要参与谋划灭楚一事的重臣知晓。

    李由作为第一次伐楚里的唯一亮点,被秦王看重,决定让他也参与进军议中来,所以才知道此事。而冯敬虽是冯毋择之子,却因为没有达到相应高度,故亦不知情。

    所以当二人乍闻黑夫报出了60万这个数字时,都是惊诧莫名,冯敬甚至怀疑自己是个假高干。

    黑夫垂首:“是下吏推断出来的。”

    “推断?”

    冯敬有些不信:“左兵曹史身在南郡,远离庙堂,竟能凭空推断得如此准确?”

    黑夫颔首笑道:“能。”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郡尉府厅堂之内的膏油灯也已被点亮,所有下人都被赶了出来,当着李由和冯敬的面,黑夫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推演”。

    “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吴孙子之时,八家为邻,一家出一人从军,需七家奉之。故言十万之师举,不事耕稼者,七十万家。”

    春秋的时候,生产率较低,但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的粮秣却不会因此变少,所以征兵比例也很低。按照一户人家5到8口来算,八家就是40到64人不等,吴国的征兵率仅为1.5%2.5 %。

    “今日秦国用商君之法,鼓励农耕,每亩所产,比古时多了不少,故大概五家便能出一名兵卒至千里之外。我数月之前曾听郡尉感慨说,秦有户三百万……故粗略一算,便知空秦国甲士,也不过得六十万人!”

    秦国已经占据了泰半天下,拥有三百多万户,每户为五到八口之家,人口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若是出60万人,征兵率则是3%4%。

    嫌少?但事实是,两千年内,历朝历代的征兵比例都不会比这个数字高出多少来。黑夫前世看过一篇文章,说二战德国兵力最雄厚的时候征兵率为11.5%-14.7%之间,德国总人口当时八千万左右,加上仆从**,也不过一千万出头的样子,近现代有化肥有工厂的科技水平下,一个社会所能养活的军队也不外如是,更别提秦代了。

    60万,这已是秦国征兵的极限,再多,就要极大影响后方生产,百姓的日子便过不下去,前线的将士便要面有菜色了。当年赵国在长平之战时,征兵曾经达到过10%的标准,结果就是赵国经济崩溃,举国之粟也养不活前线士兵,向邻国借粮也借不到,只能速战,这是血一般的教训。

    “故,楚国非六十万不可伐也!”

    推演完毕,一阵拊掌声便在室内响起,是李由在赞叹:“好个黑夫,你这番庙算,与王老将军的原意,几乎相差无几!”

    冯敬也一改方才的不以为然,对黑夫的推演能力唏嘘不已,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黑脸军汉,他避席而拜道:

    “我一直在学兵法,对上面说的‘庙算’和‘知彼知己’一直不甚明了。今日听到左兵曹史的推演,方知何为‘庙算’,何为‘知己’也!看来经过实战和未经实战果然是不一样的,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黑夫连忙还礼谦逊,心里则暗暗嘟囔道:“知道了结果再反推过程,全看我这张嘴怎么吹,当然不会有错了……”

    既然被黑夫说破,李由也不必再隐瞒了,于是他就将上个月发生在咸阳的事情原委,告诉了黑夫和冯敬。

    “二子有所不知,早在去年,大王向王翦将军和李信将军问计时,王翦将军坚持非六十万人不可伐楚,李信将军则说用二十万人足矣。于是李信将军被任命为帅,以二十万人伐楚,王翦将军则告老频阳。”

    “结果两个月前,李信、蒙恬二将军被项燕大败,楚军入两壁,杀我七都尉,我军败走,退至上蔡、阳城。因为初雪降下,两国遂罢兵,但却没有言和。前线仍有十万大军,楚人也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继续向西进兵,秦楚之战,尚未结束!”

    李由依然心有余悸,若非黑夫可靠,他恐怕就是第八个战死的都尉了。

    “李信将军果然丧师辱国,大王听闻战况后,遂大怒,将李、蒙二将军削爵贬斥,又亲至频阳,见谢王老将军,请王将军为帅……”

    其中的详细对话,秦王如何请动王翦,连李由也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王翦终于答应为帅掌兵了,但要求还是不变:“非六十万人不可!”

    黑夫闻言暗暗唏嘘,王翦是不可能不出山的,因为他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的下场……

    虽然秦国上层已经完成了战争的“始计”步骤,但六十万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集结起来,养活这些人的粮食也要慢慢储存到粮仓里。

    于是秦国的高层决定,这次不可急躁出兵,而是要等到秋收粮食满仓之时再伐楚。秦王先行派遣李由等人赶赴各郡,在春耕农忙结束后,就立刻开展本年度的征兵工作,训练上五六个月再开赴前线!

    听完李由讲述的秦国战略后,黑夫心底一颗大石头放了下来,不愧是王翦啊,从开战之前,就透着一个“稳”字。

    的确,秦国如今不论在国力、人口、兵员、制度上,都占据了绝对优势,一味急躁反而是给别人高地反杀的机会,稳住不要浪,慢慢推进拔塔,楚将项燕就算是天纵奇才,也无法扭转局面。

    所以李由伤势才愈合就赶赴南郡,就是为了早点筹备,开展征兵工作,经过上一场战争,他对南郡兵充满了信心。

    “正如黑夫方才推算的,五户养一兵,南郡户数十五万,农闲时,至少能征兵卒3万赶赴前线!”

    这么算下来,南郡十八个县,每县至少要出兵一千,江陵、鄢等人口大县则要出三五千,真的是一场集体动员,光是把人集结已经不易,更别说还有训练等事项,着实不是一桩轻松的事。

    李由笑道:“春耕之后才会征兵,二子初来,还是先去为汝等安排好的屋舍歇息。”

    黑夫和冯敬起身应诺,但李由又喊住了黑夫,说还有一事要问他。

    于是冯敬便向李由作揖道别,又对黑夫点了点头,下堂而来。

    走到门口时,看着自己那双镶嵌珍珠美玉的帛履,还有黑夫那双灰不溜秋的布履,冯敬不由感慨:“先前我还觉得李由亲自举荐一个边鄙小卒实在没必要,今日才知,此人果非凡俗之辈也!难怪李由如此信重于他!”

    “还是父亲和伯父说的对啊,到了郡县上,亦不可小觑行伍州部之士!”

    ……

    而在厅堂之内,黑夫关切地询问道:“方才没有来得及过问,郡尉的伤势不要紧罢?”

    “来南郡的路上,伤口偶尔还会痛一下,但已无大碍。”李由笑道:“大王令太医令夏公为我治伤,夏公医术高明,果然药到病除。”

    一听夏无且这名,黑夫便大致猜到李由要对自己说什么了。

    果然,李由用手点着黑夫,笑骂道:“好你个黑夫,在楚地为我裹伤时,你只说自己与医者陈无咎有交情,还托他向太医令夏公上了一篇建言!我当时也没有当回事,但你可知道,就在我伤愈后第一次入宫谒见大王的当日,我才提到你助我突围的功绩,夏无且便立刻伏倒在地,口称有罪,然后当面向大王献上了一篇帛书!”

    黑夫则暗暗骂道:“这件事都快一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我还以为事情黄了!原来夏老头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啊!真是个人精!”

    李由亦道:“不错,那帛书上,正是你关于设立医护救急之士,让兵卒能安心作战的建言。听完之后,我震惊非常,连大王也交口称赞!你可知道,大王是如何评价你的?”

    “大王如何说?”黑夫不由自主地跽坐而起,他心里竟有点小期待,这可是来自祖龙的评价啊。

    李由满脸崇敬地朝北方遥遥拱手道:“大王说,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

第209章 做个有用的人

    在李由面前,听说自己已经“上达天听”,还得到了秦王政的褒扬,黑夫表现得很激动,几近语无伦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在离开了郡尉府后,他却对李由转述的那句话,自有另一番见解。

    “或许在王的眼里,天下人,都是价值不一的物品工具吧,对他建成帝业无用者,是只能用来烧火的小荆从,或是栎树这样虽然高大,却不中用的木材。”

    栎树虽高,但用来作舟船,则沉于水;用来作棺材,则很快腐烂;用来作器具,则容易毁坏;用来作门窗,则脂液不干;用来作柱子,则易受虫蚀。

    所以荆栎皆是不成材之木,无所可用。

    唯有梓材之木,才能被用来搭建广厦,才是秦王眼中有用的人。

    虽然庄子好像也说过,梓材易伐,无用方能长久,但这句话已经过时,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秦国是一个类似斯巴达的严酷社会,这里不养“无用”之人,最典型的一个例子,虽然秦律规定溺婴有罪,但若是生下来的婴儿肢体天生残缺,长大后注定是残疾人,则可以在官府查验无误后,被杀死……

    在秦人眼里,这或许是对孩子最大的仁慈。所以黑夫在秦国很少见到卡西莫多、小恶魔之类的残障人士,他们在这个时代的存活率,从出生开始,就比别人低上很多。虽然黑夫对这种做法不敢恭维,但这就是秦国的残酷现实。

    战场上也一样,被认为无用的人会被派去填沟壑,所以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要努力让自己“有用”,承担社会责任,并建立功业,得到升爵,如此才能让自己和家族长久。

    “如今我好歹也入了秦王的眼,成了一个有用之人了。”

    在心里自嘲一句后,前面带路的小吏也停下了脚步,指着一个小院介绍道:“左兵曹史,这便是你的舍院。”

    黑夫担任的左兵曹史好歹是四百石的吏员,与县丞、县尉平级,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挤在宿舍里。

    一边指引黑夫往那亮着灯光的小院走去,小吏一边笑道:“别人来赴任,都是带几个女婢、隶臣服侍,那位冯敬君子更是带了二三十人,非得一个三进院子才能住下,左兵曹史倒好,居然只带了一个车夫……”

    黑夫尴尬一笑,他虽然已经是官大夫了,家中有钱十万,但就像许多暴发户一样,并无底蕴。别说仆役女婢了,其实就连那车夫,都是雇的,将黑夫送到地方后,他就会回安陆去,黑夫以后打算自己骑马代步即可,反正郢县军事意味很重,单马出行的人不少……

    好在,像黑夫这样两手空空来上任的官吏也不是没有,所以郡尉府会安排一些官奴官婢来照料起居,黑夫总不能忙了一天公务,下班以后,还得自个回家煮饭吧……

    小吏叩响了门扉,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头发斑白,脚有些瘸的老官奴,他打着一根麻藁制的火把,见是此间的正主来了,连忙将黑夫迎了进去。

    黑夫就着火把扫了一眼,发现这院舍不算小,光是马厩就足能容下四五匹马,自己的车舆和两匹马够放进去了。

    对着院门是一套砖石结构的房屋,一宇二内的样式,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但见前院除了负责打扫开门的老官奴居住的小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有盖遮掩的水井一口,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里面釜碗瓢盆一应俱全。

    后院是黑夫居住的地方,有三四间砖瓦屋,除了一间已经收拾出来,铺上了新的睡榻被褥外,其余都还空着。

    “左兵曹史且先将就一晚。”

    小吏抱歉道:“两个官婢,明日再给左兵曹史送来。”

    黑夫也不在意,他在军中早就将就惯了,更何况他住的正屋内,床榻案几皆有,还有面木制的屏风,装饰得比他在安陆老家的房子还好几分呢。

    等到小吏告退,黑夫便让外面的老官奴将门关了,再度扫视这小院落,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未来半年,他栖身的地方了。

    “不管如何,先在郢县落脚立足吧!若想继续往上爬,那就得在李由面前,一直展现自己的‘梓材’之能才行!”

    不过,光是今日预言王翦60万伐楚,就足够李由再度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吧?黑夫也得拿捏好火候,不能表现得太过,万一吓到了李由,反倒不妙。

    距离睡觉尚早,黑夫便和那瘸腿的老官奴聊了聊,才知道他来自本地隐官,只是临时被派来看守打扫院子的。

    “左兵曹史孤身赴任,也不必太多奴婢,君之起居,自有两名官婢照料,老朽明日便要去他处了……”

    黑夫颔首,同时心里暗想:“等等,这样一来,我岂不就过上一男二女的腐朽生活了?”

    ……

    到了第二日,等黑夫起来后,他雇来的车夫和看门的老官奴果然相继告辞,而黑夫也不想干等着那小吏将官婢送来,于是便穿上了

    昨天领到的印绶袍服,先行去了趟兵曹官署打个照面……

    黑夫穿的是绛服黑革的新官服,意味着他是郡尉属下官员,头戴双板长冠,则代表他的爵位是官大夫,腰间革带上以铜钩挂着囊,囊内盛放着黑夫的小铜印,黑色的绶带露在囊外,自然垂落,秦国的官员们,就是依靠绶的首数、绶色、绶采(纹饰)来区别等级。

    郡尉典武职甲卒,故兵曹、贼曹都归郡尉管,所以还是昨天黑夫去过的行宫大院,门口的看门兵卒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是位长吏,立刻拱手下拜,接着便引他找到了兵曹所在。

    当黑夫步入兵曹的院子时,所有人都好奇地对他左看右看,正如满所言,他的大名,早就在兵曹和整个郡尉官署传开了。

    兵曹掾名为江滑,对黑夫这位郡尉亲自点名举荐的亲信当然不敢怠慢,热情地欢迎了黑夫的到来,又为他介绍了各卒史、属吏、书佐等。

    “左兵曹史初来,郡尉特许你休沐两日,待后日再来赴任也无妨。”

    兵曹掾江滑留着美鬃,而后说今日右兵曹史奉命去巡查武库了,待黑夫明日来了就能见到。

    黑夫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是拜会顶头上司,认识一下同僚,勿要让他觉得自己仗着是李由亲信就怠慢拿大。所以在熟悉这里的环境,与那些书佐小吏聊了几句,知道自己正式上任后要在哪坐班,大体的业务后,眼看到了下午,便与众人一同下了班。

    等他骑着马穿过城墙边,回到一里外的家中时,才发现昨日那个小吏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何时来的?”黑夫随口问道。

    “左兵曹史,我也是刚到。”

    小吏诚惶诚恐地堆着笑,让身后两个穿着皂色深衣的官婢向黑夫行礼。

    “妾见过左兵曹史……”

    一个声音尖锐,一个细弱蚊蝇,黑夫下了马后看去,正好二女抬起头来。

    却见声音尖锐的那官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年轻时可能有几分姿色,但如今皮肤泛黄,脸颊处还有很深的笑纹,此刻也在努力地朝黑夫露出笑。

    左边那个官婢则年轻多了,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其模样美貌周正,倒是让黑夫眼前一亮。但毕竟是服侍人的官婢,她皮肤算不上细腻,只比一旁的妇人白多了,左眉上还有一颗小痣。不同于一旁妇人讨好的谄笑,此女只是微微抬起头,面上亦无笑意,似是被安排来服侍人起居,让她很不情愿一般……

    就在那个小吏正要介绍二女称呼时,那少女忽然再顿首,对着黑夫道:

    “敢言于左兵曹史,妾手脚粗笨,只适合舂米洗衣,做不来侍候上吏之事,还望左兵曹史将我辞退!让我继续回去做隶臣妾!”

第210章 武库

    一月下旬的一天,外面还下着细若发丝的春雨,黑夫和冯敬已站在郢县城西高大的库房外,放眼望去,却见这里就像一个城中城,厚实的墙垣高达两丈,长宽各约两百步,墙内围绕着库房,还驻扎着五百郡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左兵曹史,冯卒史,这便是郢县武库了。”

    作为尉史,满亦同属于郡尉体系,一月下旬黑夫正式上班后,他便被调了过来,负责带着黑夫和冯敬二人熟悉业务。左兵曹史的业务,除了春耕后才进行的兵卒召集、训练外,还要负责本郡的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卒史作为直属于郡尉的百石属吏书佐,也需了解以上种种的运作模式,故也同行。

    看着这规模巨大的武库,黑夫不由感慨道:”果然比安陆的县武库大多了。”

    他看向冯敬:“冯卒史,咸阳武库,是不是比这还大上许多?”

    “这是自然。”

    经过那天黑夫对王翦所用兵力的“预测”,冯敬也不敢再小觑他,笑着回答道:“咸阳武库位于咸阳宫之侧,由卫尉驻防,比南郡武库大了三四倍,所藏的兵甲车舆也多出了四五倍!”

    说话间,此地的武库吏已经带着人过来,对黑夫和冯敬行礼,并迎他们入内。

    到了里面,黑夫才发觉这里的墙垣之厚实,远超其外边,光是墙垣底部,就厚达四丈!将近十米!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武库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战国时诸侯内讧、反叛及国人起事,每每以武库为首要目标,先夺武库,取得军械,以求在战斗中获得装备优势。

    在战争中,摧毁敌方武库也是克敌的一个重要手段。李由借给黑夫的那几卷《吴孙子》里的火攻篇就说了,火攻形式共有五种,一是火烧敌军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粮草,三是焚烧敌军辎重,四是焚烧敌军仓库武库,五是火烧敌军运输设施……

    在此情况下,秦国把咸阳武库设置在宫殿区内,南郡的武库也设置了重兵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使之处于严密的防卫之下,不仅避免为人利用破坏,而且可以随时授兵授甲迅速武装军队。

    这南郡武库又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车、甲、兵。

    黑夫他们最开始步入的是占地最广的车库,里面有上千乘车舆,都整整齐齐地放置在各个车库里。

    一路看过去,各种车的形制、种类都不尽相同: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用于攻城的冲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xi)车,鼓舞士气的鼓车,可以升降以侦查敌情的“蜚楼行临车”,以及仪仗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这些车乘黑夫并不陌生,在伐楚之战时,他在军营里没少见到。它们在和平时期静静躺在这里,都有专门的人进行保养、上漆,一旦到了战时,只要套上云梦泽厩苑的马匹,便可以在战场上驰骋。

    黑夫在车库里转悠询问的同时,冯敬也检阅完了车库集簿,上面登记了库藏的每辆车,但凡有人借走、损坏,都要登记上报,一旦查核不实,库吏就要被重罚!

    “各类车舆,小计774乘。”

    黑夫也看了一眼,问道:“去年是千余乘,今年却只剩下七百多,那三百乘去哪了?”

    库吏有些尴尬:“去年有三百乘送去南阳郡,用于伐楚,而后就没还回来……”

    原来还是战败的锅,黑夫有些无奈,一场败仗下来,除了都尉、兵卒死伤甚众外,各种军械装备,尤其是车舆很容易被丢弃。伐楚之战里,秦军至少丢了千余乘兵车,想都不用想,其中大多数都是被楚军俘获,资敌了。

    接下来,便是甲库,最多的是秦军甲士的制式装备皮甲,简直是堆积如山,集薄上记载库藏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甚至还有给战车战马披挂的马甲四百副。

    最后是兵库,黑夫发现,库藏的兵器,果然还是以铜兵居多,铁兵器虽然有,但并不多。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黑夫还尤其关注了酋矛和夷矛的储备情况。

    “在阳之战里,酋矛可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关键。”

    看着那些在木架上码放整齐的细长酋矛,黑夫不由唏嘘,当日若无此利器,他们的伤亡可能还要更惨重。

    一通巡视下来,冯敬亦感慨道:“难怪兵法里说,兴师十万,则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这南郡武库里的车甲兵械,也就能装备两万余人,便如此浩大繁多,我真不敢想象……”

    他瞧了瞧旁边的人,靠近黑夫道:“真不敢想象六十万人,需要多少车甲兵械来装备。”

    “大概是把秦国所有郡县的武库搬空才足够吧。”黑夫笑了笑,他也一样,之前在军队里,他们只管拿起兵器作战,如今在兵曹任职,开始从事组织工作,才知道,发动一场战争真的殊为不易。

    难怪会有这样一种理论:战争的组织与进行,是促使人类社会组织形式,向更加有效的方向发展的重要动因。

    春秋战国以来,频繁的战争,让各国政权发生了蜕变,这就是变法运动。而在商鞅主持下,秦国又蜕变得最为彻底,最适应战争,这个国度已经在一场场大战的锤炼下,化为了一个为战争而生的机器,每个臣民都是机器里的一颗小螺丝,黑夫也不例外。

    ……

    当晚,黑夫和冯敬便将视察武库的结果告知了李由。

    “敢言于郡尉,因为第一次伐楚之战的缘故,南郡不少车甲兵械送往北方装备兵卒,遗失在战场上。故每个仓库,都有缺失,尤其是兵器,缺了将近一半!”

    李由接过冯敬记录数据的薄册,却见车舆的缺口大概是三百乘,胸甲衣和股甲衣还要各五千副,盾牌也要再制作两千面。

    最大的需求,其实还是兵器,因为车舆只是车兵使用,后排的士兵也可以不着甲胄,但兵器却是人人不可或缺的,没了兵器,士兵就像是缺了爪牙的野兽,总不能折木为兵揭竿为旗吧……

    “剑、戈、矛这三种最常用的制式样,都需要各制两千,弓弩亦要各制一千,最麻烦的还是箭矢,至少还要二十万支!”

    黑夫这时候总算理解古人为何要编出“草船借箭”的故事来了,临战之际,弓弩材官没有箭矢,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时候一场围城之战,便要射出去十万支箭,可见其消耗巨大,并不是每支箭都能捡回来的,尤其是当你打了败仗的时候……

    好在,现在才一月底,秦国预想的开战时是秋后,他们还有半年时间做准备。

    “南郡的各个工坊,怕是要彻夜开工了。”李由很是苦恼,来之前他雄心勃勃,来了之后才发现,要总领一郡军务可不是只练兵就行的,他也未想到,一场失败的伐楚之战,竟然让南郡武库损失如此之大。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机械化生产,一切都是纯手工制作,南郡的工坊纵然有数万隶臣妾,要在半年内要想将武库缺少的车甲兵械补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郡的自然条件不错,制作车甲兵械的原材料,基本都能从本地获取。

    当年墨子就曾经说过,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又有长松文梓楠豫章,各类野兽可以被猎取,剥下皮革做甲胄,各类木材则可以用来做车舆、箭杆。而寻常百姓家养着的鸭鹅家禽,以及云梦泽里到处飞的水鸟,又是天然的箭羽材料。

    至此,这场战争影响到的,已不止是那些将要受征召,开赴前线的3万兵卒。工坊里的工匠隶臣妾必须加班加点,猎户、商贾、农夫,南郡十五万户人家,每个人都会被官府动员起来,或收集军需材料,或努力耕作屯储军粮……

    “木材羽毛等还好说。”李由想了想道:“我最担心的,还是铜铁,若是铜铁不济,纵然有半年时间,兵器箭簇依然无法制齐,若是从他处运铜,所耗又太大。”

    如此想着,他便一拍案几道:“明日,汝二人便随我去纪山上的铜官处看看!”

    ”唯!”

    听李由在为铜铁产量担忧,黑夫却是心中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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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