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省人力十倍!
郢县又被称之为“纪南城”,因为其正好在纪山之南,云梦泽之西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距离郢县和江陵最近的一处铜矿铜官,就位于纪山之上。
“荆楚之地,金(铜)、连(铅)、锡等矿藏远比中原丰富多了,可惜多数还在楚国手中。”
在巡查武库的次日,李由带着黑夫等人前往纪山巡视官营的铜工坊,铜官扬昔得知消息后,亲自来岔路口迎接他们,大概是跟烈火矿场打的交道多了,此人比黑夫还黑了几分……
一边走,扬昔一边介绍起了自己的业务。
“最大的一处铜矿,当在左兵曹史家乡附近……”
黑夫闻言立刻想起来了:“莫非是铜绿山?”
“然也,就是与安陆一江相隔的鄂地铜绿山,据说从殷商时就有人在那开采铜矿,冶炼铜锭,经过周、楚千年开挖,依然源源不绝!”
那里的铜矿多到了什么程度呢?据说每逢骤雨下过,冲去了山体表面的泥土后,满山就会露出或绿或蓝的星星点点,就是裸露在外的铜矿脉了。
前世在初高中好歹学过点化学的黑夫记得,绿色,这应该是孔雀石的颜色,铜便是从中冶炼出来的。
扬昔甚至给黑夫等人说,当年周昭王南征荆楚,就是为了获得鄂地铜绿山出产的“美金”,作为战利品带回去铸礼器。
“结果周昭王就淹死在汉水,再也未能返回宗周。”说这话时,扬昔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还说,除了鄂南丘陵的铜绿山外,在江南地(湖南),六地(安徽),赣地(江西),都有不少规模很大的铜矿。这些铜、锡之矿,便是春秋时期楚国敢于问鼎中原的底气,难怪当时的楚庄王大言不惭地吹嘘说:“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
这时候,一行人出郢县往北走了几里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却见这是一处高出地表几十米的小丘陵,绵延十余里。
“郡尉、左兵曹史请看,昨日才下过雨,这纪山上的一些石块是不是有隐隐的绿色?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绿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则下有铁,这纪山,就是一座大铜山。”
“但我听说此地的铜矿质量不好,远不如铜绿山。”李由有些嫌弃这座“铜山”,只感觉它是一个鸡肋。
“郡尉。”
扬昔好笑地说道:“就算将整个南郡的铜矿都加起来,恐怕都不及铜绿山的储量多,而南郡每年所产的铜锭,也不到铜绿山的一半……”
“若是能将铜绿山夺过来,本尉也不必为铜铁不足而烦恼了。”
李由扼腕叹息,但他也知道,楚人在江南地区仍然有不少兵力,负责看守鄂南铜绿山的就有两三千兵卒。而秦国的战略,更倾向于集中大军进攻楚国的核心地区淮南淮北,不打算另开辟一条江南战线……
黑夫在马上放目望去,却见这座小丘陵上的杉松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但还是随着一声声号子,半山腰不时有林木随着呼喊轰然倒地,似乎非要将此地树木砍光才罢休。
“田律里不是规定,春日不让伐木么?”黑夫如此问扬昔。
“铜铁官不在此例。”
扬昔回答道:“毕竟是军国之器,一年到头都不能熄火。”
他又补充道:“不过正如左兵曹史所言,春日的木材湿润,的确不好烧。所以更多的燃料,还是在秋冬之季,从大洪山、荆山处伐薪,再送到此处储存备用。如今砍掉树木,只要是为了挖下面的矿。”
虽然这铜矿不大,但也有百余兵卒看守,并修筑了围墙保护,门禁森严。
他们首先进入的是住宅区,应是供给铜官里的吏、卒、刑徒居住的。
黑夫瞧了两眼,发现这里的居住环境很是恶劣,被罚来做活的多是犯了重罪的刑徒,所以他们的劳动积极性不高,在鞭笞的催促下才从屋舍里出来,没精打采地往冶炼区走去。
李由他们一行人也在往冶炼区走,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呛鼻的味道,并感觉到了一股灼热。
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竖立了十多个椭圆形的炼炉,不算炉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炉身,基本都有一丈高,每座炼炉相隔五丈远,留出了安全的距离。
这会,一半的炼炉下边都火焰升腾,黑烟从上方冒出,把小半个铜官都笼罩在内。
数十个工匠、隶臣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人垫着脚尖站在垒起的高台上,举起箩筐往炉里下矿料;有的人光着膀子,推着简单的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工匠们则蹲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火候,试图掌握开炉时间的。
“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
这便是冶炼青铜时总结的观色之法,利用高温将里面的铜单质冶炼出来。每当通红的铜块出炉,滚落到炉前的大坑里,立刻有人取水,泼浇其上,水气蒸腾,变成了白雾。这些铜块再重新加热,灌入土范,就能制出一块块铜锭……
那些刚炼出的铜锭,被工匠忐忑地送到李由面前,扬昔也告罪说,因为纪山的铜矿含铜不高,所以往往要许多矿石,冶炼两三遍,才能得到纯度较高的黄铜。
黑夫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铸造场,一问才知道,冶炼出来的铜锭并不当场铸造成兵器,而是送往郢县西南的工坊区,和其他地方送来的铜、锡、铅一起汇合,搭配成合适的比例,才铸造为青铜。
眼看李由皱着眉在每个铜炉边上打转,查看铜锭的质量,黑夫便将扬昔喊了过来,问道:“处理矿块的地方在哪?带我去看看。”
扬昔面露诧异,过去郡尉派人来巡查,基本只是在冶炼区转一圈,很少再往里走的。于是便笑道:“左兵曹史,处理矿石的地方更脏,不止污水横流,还有石屑、粉尘乱飞,无甚好看的。”
黑夫却不管,让扬昔带路,果然继续往里走了百余步后,迎面便是飞舞的粉末,等黑夫闭上眼再睁开后,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贮矿场。
数百名刑徒从纪山上挖出沾满泥土的铜矿石后,便又用牛、马等以筐运到流经纪山山脚的水流处清洗,再顺着下坡路送到贮矿场。或黄或绿的铜矿石在这里堆积如山。
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在此劳作,他们大半的人被刮去了头发,剃光了胡子,有的死刑犯脖子上还戴着木钳,耷拉着头,佝偻着腰。却不耽误他们在监工的鞭子下,努力干活,用铁锤、石夯等工具把整块的矿石打碾成碎块。
这大概是整个冶炼过程最耗费时间,也最辛苦的一个工序了,矿石坚硬,非得卖力气砸许久才能变为可以入炉的碎矿。
走着走着,黑夫只觉得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在贮矿场的一角,是一排排的踏碓。不少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刑徒,正在上面用脚踩踏,让踏碓的石锤不断抬起又落下,将已经砸开的矿石舂得更碎更细……因为越是细的矿粉,越容易冶炼。
黑夫顿时来了兴趣,指着那边道:“此处是何时开始用踏碓处理矿石的?”
扬昔回答道:“大概是前年秋收后,此物开始被郡守府在各县乡推广,用于舂谷。当时郡工师便觉得,踏碓也可以用于铜官,让那些羸弱不能举重物的刑徒踩踏,将矿石舂打得更细,的确比较好用,可惜依然不够啊……”
他指着周围堆积如山的矿石,低声道:“如今郡尉想要吾等增加冶铜产量,可不管增修多少炉灶,刑徒们处理矿石依旧快不起来。”
原来,纪山铜矿的含铜量较低,所以每炼出一斤铜,需要更多的矿石,光是处理矿石,已经让刑徒们苦不堪言,每个月都要累死十多个人。
黑夫颔首,心中已有了分寸,但暂时没有动声色,再度看了一眼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热里的刑徒,微微摇了摇头,便与扬昔返回了冶炼场。
隔着大老远,他们就听到了郡尉李由的咆哮。
“本尉不管汝等如何做,接下来半年,务必交出比之前多一倍的铜!”
扬昔连忙过去,他和一众工匠都叫苦不迭道:“除非再拨给吾等数百刑徒来砸矿石,才能达到郡尉要求的产量,否则就算山上运下更多的矿,在外面建立更多的炉灶,也是无用!”
这时候,黑夫却插话道:“郡尉,下吏却有一个主意,或可解决这难题!”
“哦?”
李由和扬昔,还有一众脸上灰扑扑的工匠都看向了黑夫,众人均想知道他有什么主意。
“下吏斗胆,想向郡尉推荐一个人,一个工匠,因为下吏曾见他制过一种器械,若用来处理矿石,不但能省人力一倍,能得功效亦翻倍!”
李由闻言大喜,问道:“真有如此人物?是何许人也?”
黑夫道:“是下吏的姊丈,事关铸造兵器,充实武库,下吏只能举贤不避亲了!”
“姊丈?”
包括扬昔在内,一众工匠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有人不相信地说道:“左兵曹史,省人力一倍,这也太夸大了罢,可不能因为他是你姊丈,便如此吹嘘啊……”
他们总觉得,黑夫这是乘机安插亲戚来郡里,李由眼中也闪过一丝怀疑。
“这可不是吹嘘。”黑夫道:“二三子可知道,踏碓还有一个别名?”
工匠们面面相觑:“安陆碓?”
“然也!”
黑夫拊掌笑道:“实不相瞒,我那姊丈名为橼,正是做出了安陆踏碓的第一人!姊丈曾对我扬言,说只要给他人手、钱帛,他便能将还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动运转的神器!”
他开始大言不惭地吹嘘了起来:“届时,休说省人力一倍,十倍亦可也!”
第212章 泾流之大
自从秦王二十一年,橼因做出“安陆碓”拜爵为公士,又被县工师看中,让他到县里做工匠,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年间,橼与妻子在县城安下了家,从最初的新奇不安到逐渐习惯,县城的生活可比小里闾丰富多了,也不必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饭,可以拿着固定年俸,加上衷一直帮忙料理的一百亩田地,一家人也算衣食无忧,已经富裕到了每隔天都能吃一顿肉的程度。
橼心满意足,感觉自己这辈子的追求就是这样了。
唯一麻烦的就是,做了官营的工匠,便不能想造什么就造什么,必须接到官府简牍,领到生产许可的“命书”才能开工,没有这玩意儿就不能干活,否则包括橼的上司工师都要被罚二甲。
就连黑夫请橼帮忙做榨甘蔗浆的石辘,也得在休沐的时候才能抽空做,且一切材料自备,不敢拿工坊一块木头。因为前不久就有个工匠因为偷用工坊材料做私活,被严惩,沦为没有自由的工隶臣。
除了石辘外,一月初黑夫即将离开安陆时,让人给橼带话,让他告假回老家几天,橼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回到夕阳里后,才发现黑夫给他准备好了一棵树的木料,希望他做了一样东西这时代尚未出现的东西!
橼技艺了得,黑夫只是描述了那物件的大体模样,他心里便有了谱,随着斧斤飞快舞动,刨子推出翻卷的木花儿,铜钉木橼安放在恰当的地方,黑夫需要的机械渐渐露出了雏形来:一个高不过四尺的小水轮……
黑夫让橼将小水轮放在他们家田边的沟渠上,当兄弟几人放水入稻田时,小水轮的横板在水流冲击下,带动整个水轮逆时针滚动,只要水流不止,它便不会停。
“此物倒是有趣。”
橼虽然觉得有趣,但也没当回事,不觉得这东西能有什么实际的用处。随着黑夫前往郡城,之后一个月里,橼又继续投入了自己的日常工作里,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直到二月初的一天,正当橼教导两个学徒制作踏碓时,县工师却面色凝重地将他喊了过去,把一份来自郡上的调令递给他,橼才感觉大事不妙……
“郡上要调我去郢县?”
橼有些发懵,虽然舍不得眼下平静的生活,但郡命不敢违,在妻子的唠叨下收拾行囊,多的东西也不带,只带着尺、矩、刨、锯等石木工匠吃饭的家伙。
“只要有这些,到了哪都饿不死,毋虑也。”
拍了拍褡裢,如此安慰妻子后,橼便踏上了行程,这是他出生三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安陆县。
途中在亭舍辗转反侧时,橼也暗暗思索:“调我去郡里这件事,怕不是跟黑夫有关吧?”
因为两年前,就是黑夫送他了一份大礼,让他到了县城。
橼本以为要到郡城才能遇到黑夫,却不曾想,就在他们渡过宽阔的汉水渡口后,黑夫已在此等待。
“姊丈!”
黑夫大老远就朝风尘仆仆的橼挥手,身边还有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青年人,但那青年人脸上的黥字,却让橼有些惊讶,黑夫如今是官大夫,为何却和一个黥面刑徒呆在一起?
原来,黑夫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他自告奋勇去两百里外的竟陵县出差,厘定竟陵县征兵人数,顺便拜访了槐木的寡妻和两个兄弟。
他向槐木寡妻转达了槐木的遗言,留下了十两黄金后告辞。至于槐木的两个弟弟,也已经重获自由。年纪较小的叔弟得以继承槐木的”大夫“爵位,但仲弟桑木却什么都没得到,正在为今后做什么而发愁桑木本身虽未犯罪,但有一次试图逃跑的经历,所以脸上被黥了墨字,除了隐官外,想在其他行当谋生极其困难。
黑夫见他模样和槐木十分相似,不免怀念起故人来,便索性让桑木跟自己回郢县。
“我正好缺一个驾车的御者。”
黑夫倒没有歧视桑木,拍着他道:“桑木说他会驾牛车,去了郡上学上个把月,应也能驾马车。”
橼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桑木脸上的墨字依然让他觉得刺目,因为在橼的潜意识里,犯法的肯定不是好人。等到在汉水边的亭舍休憩时,他才终于找到机会,单独询问起黑夫来。
结果,黑夫一句话就将橼吓得魂飞魄散!
“我跟郡尉说,只要给姊丈人手、钱帛,你便能将还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动运转的神器,能省人力十倍!”
橼瞪大了眼睛,老实巴交的他喃喃道:“真有这样的器械?我怎么不知道?”
……
橼又吃不下饭了,黑夫替他揽下的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他发愁不已。
黑夫却是不愁,只是在傍晚时分让橼跟着他来到汉水之滨。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撑着船只来往运送行人的船家,依然唱着几百年前就流传的歌谣。夕阳之下,被太阳染成红色的水面一望无际。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汉水与长江、大河、淮水一起,并列为这时代的四大水系。比起黑夫曾经渡过的汝水而言,宽了何止两三倍。
水边有一群少年人,赤条条的在水边嬉戏玩闹,不同于北方的旱鸭子,他们从小就水里来水里去,练得一身好水性。这群少年快活的游着,或顺江而下,或逆水而上,身体棒的还会在汉江上横渡一个来回,他们将会是南郡三千”楼船之士“的主要征召对象。
黑夫还看到一拨又一拨的浣衣女人们,在水边挥舞着棒槌,一边捣衣搓洗,一边高声拉扯着家长里短。更有一些老漂妇在江水里淘洗箩筐、瓦罐……
汉水是南郡人的母亲河,数万户人家生活在汉水两岸,仰仗汉水灌溉他们的田地,也依靠河水里取之不尽的水族来补充肉食。
不过到了夏秋时节,汉水就没有眼前这么温柔了,那就是众人恐惧的”汉水汤汤“。水患每年都会发生,冲垮一些低洼地带的田地、屋舍,让水边的居民胆颤心惊。
”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泾流之大,两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沿着汉水走了百余步,说了一通看似不相关的话后,黑夫才问橼:“但是姊丈,你有没有想过,这奔腾起来比牛马疾驰还要快的泾流,若也能像牲畜一样,被用来替人干活,那该多好!”
“驾驭……泾流?”橼无法想象。
“不敢说驾驭。”
善泳者易溺,对大自然还是要心存敬畏的,黑夫笑道:“只是希望河伯将这白白浪费掉的流水之力,分享一点给吾等,如此而已。”
橼依然觉得黑夫的想法是异想天开,他们会从江河里勺水饮用,可以修筑水利水坝,分出径流,让其流入干涸的田地,但直接让水流像牛马牲畜一样帮人干活?
“那怕是河伯、湘君等水神才能办到的事吧,人岂有水神之能?”橼提出了质疑,想法是好的,但他不觉得以区区人力,可以办到这种事情。
黑夫摇头道:“不然,我听说上古之时,人也以为火是天神之赐,直到有一位叫燧人氏的圣贤亲手打出了火。现如今,以燧石与小刀取火,随便一个孩童都能办到,还有人觉得这是神迹么。”
他知道,人类利用能源的历史,也就是人类认识和征服自然的历史,第一阶段是火的发现和利用;第二阶段是畜力、水力、风力等自然动力的利用;再往后才是化石燃料、电力、原子能……
现如今的华夏,还处于第二阶段初期,已经充分利用了牲畜之力,但对于水力、风力的利用还极其有限。中华大地上,成千上万的溪水江河奔腾入海,其势能都在被浪费,无人想到去利用。唯有数不清的隶臣妾和百姓,依然在拼命用自己的劳力去做那些重活,在如此繁重的劳力下叫苦不堪,很多人活不过三四十岁……
所以黑夫觉得,也是时候将科技从2.1升级到2.2了,穿越者不止是要弥补那些历史的遗憾,还要力所能及地解放生产力,将更多的人从单调的重活里解放出来,也是他的历史使命。
而这一切,当从汉水边的这场谈话开始。
“姊丈还记得你我在安陆做的那个小水轮吧?”黑夫道。
“记得。”但橼只把它当成是逗小孩子玩的游戏之物。
黑夫提点道:“那其实便是用来利用水力的利器,水流拍打水轮上的横木,让水轮转动,昼夜不停。若是在水轮上再安装一木轴,木轴上再安放木碓……如此一来,不必人去靠身体重量踩压,木碓不就在水轮带动下,自己动起来了么?”
眼看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黑夫知道他总算是听懂了,便道:“这便是我说的不用人力,也能自行舂捣矿石、粮食的神器。”
“此物以水而动,就叫水碓如何?”
第213章 利于人谓之巧
二月下旬的一天,食时刚过,一辆辆马车便陆续从江陵、郢县向北驶来,他们的目的地是纪山脚下的冶铜工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车在工坊门口停下,铜官扬昔立刻迎了上来,今天来的,可都是他真正的顶头上司,那便是南郡工曹里的工官、工丞们。
不过这些穿着官服,头上戴冠的工官、工丞都主动让开道路,让一辆速度很慢的老牛车驶在最前头,却见车内坐着一位苍头老丈,安详地坐于车内,他衣袍整齐,手上却满是老茧和褶皱。
“不曾想,竟是陈翁驾到!”
铜官扬昔感觉十分惊喜,连忙趋行过去,与一众工师、工官一起将老人搀了下来。
这位老人叫陈壹,乃是南郡资历最老的工师,陈壹年轻时候本是个普通工匠,但因为技艺出众,擅长做木工、石工的活,因为被调到蜀郡,在蜀郡守李冰手下做事。那几年间,他与无数工匠一起,协助李冰治理岷江,建造了“湔堋”(jiānpéng),也就是后世的都江堰!
那座大堰是陈壹一生的骄傲,在他们的奇思妙想下,桀骜不驯的岷江从大害变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从人,百姓不知饥馑,源源不断的粮食沿着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当秦军军粮。
在陈壹看来,湔堋已经是人对流水之力运用的极限了,当年大禹治水时就总结出经验来:水能疏之,不可堵之。只能哄着水流往人想要他流向的地方走,至于如同驯服牲畜一般驾驭水力,让它帮人干活?简直是狂妄自大!
于是他拄着鸠杖,笑呵呵地说道:“听闻有个安陆工匠要做不用人力也能自己运送的器械,老朽当了几十年木工、石工,走遍了蜀郡、巴郡、南郡,还去过关中,却从未听说过如此神器,岂能不来看看,长长见识?”
陈壹的这一番话,让一旁的工师、工官们都笑了起来,他们和陈壹一样,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这种东西,更别说一个来自县乡的小工匠来做了。
诚然,他们也听说了,那小工匠的确做出了踏碓,如今已经在关中和南郡推广开来,其余郡县也在渐渐用踏碓替换人力的杵臼。
但在众人看来,那不过是运气,只是一个构造简单的小器械,那个工匠以为自己是鲁班再世么?
一个工师在往里走时捋着胡须道:”我曾闻,公输班用木制成飞鸢,在天上飞三日三夜便坠了下来,这安陆匠人也号称能此物可以永远动下去,也真是狂妄,听闻今日便要试行,吾等倒要看看,究竟会怎么收场?“
铜官扬昔在一旁欲言又止,本想为那个老实巴交,来到工地就没有休息过的橼辩解几句,但他也只是看到橼做出了水轮并使之运转,到底能不能带动木碓却尤未可知,所以最终还是闭了嘴,在前引领众人前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贮矿场旁用来清洗矿石,冲刷泥土的小溪,水宽两丈,因为地势的缘故,较为湍急,一群人正围在溪水边忙碌着。
“谁是橼?”
陈壹偏头问扬昔,他无法从一堆满头满脸都是泥巴和水的隶臣中分辨出谁才是橼。
“就是那缠黑布腰带,手持木锤,正在亲自安放器械的人。”
陈壹又辨认了片刻,总算找到了橼,却见他和其余人一样,都穿着褐衣短打,不在岸上指点众人动手,而是亲自下场,此刻正光着脚淌在水中。
见此情形,陈壹对橼的恶感减轻了一点,再仔细一瞧那个在水边安装的器械,不由微微一惊。
首先是一个丈余高的木制支架,深深钉入地表深处,还以石块砌紧,而支架上的物件,酷似一个加厚的大车轮,又像是女子织布用的轮纺放大了许多倍,立起来后有一人高。
那轮上装有若干板叶,当大轮被顺利安放到水面上后,水边所有人都让开了。
接下来,在陈壹眼中出现了惊人的一幕:没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没有牲畜转圈,那个巨大的机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溪水冲刷下,开始顺时针旋转,并发出哗哗的声音,转速越来越快,最后和流水之速相同。
而在众人让开之后,水轮的另一侧也显露无疑:是一根由齿轮带动的转轴,与水轮相连,轴上安有四个彼此错开的拨板,水激轮转,也带动拨板转动,每当拨板向下拨弄踏碓杆梢头时,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力向下踩踏般,那置于转轴下的四架踏碓便自己动了起来,一起一落地舂捣石臼里的矿石!
“成了!”
橼和那些跟着他伐木制轮,又试验了数日的铜官工匠们欢呼了起来。
而在对岸看到这一幕的陈壹和众工师、工匠,都目瞪口呆,仿佛水轮带动的木碓向下砸落,击中的不是矿石,而是他们的心头一般!
他们认为人不可能驾驭利用水力来干活的旧观念,被亲眼所见的事实敲打得支离破碎!
“如此便能巧妙利用流水之力,吾等怎么从未想到!?”
陈壹颇为愧疚,身为一位几十年的老工匠,他却从未往这方面琢磨过。
众人惊骇之余,扬昔已经带着橼过来了,橼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比他那满腹心思的妻弟,看到一群郡工师、工官,还有一位白发老匠人站在面前,立刻战战兢兢地要向他们下拜……
“吾等可当不得此礼,应该是吾等向你行礼请教才对。”
陈壹连忙扶起了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露出了笑,赞叹道:“不愧是能做出安陆碓的匠人,今日果然让吾等耳目一新!”
一旁的众工师、工官也纷纷赞扬起橼来,什么能工、巧匠,都往他身上堆。
不说还好,橼立刻涨红了脸,连连推让。
陈壹只以为他谦逊,更加欣赏橼,岂料在橼心里,却只是心虚地想道:“不是我,这些都是黑夫想出来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但黑夫警告过他事情败露的后果,所以橼只能将这件事埋藏到心里。
“此物可取名了?”陈壹十分兴奋,围着那器械转了又转,仔细观察了凸轮和连杆后,交口称赞不已。
“叫水碓。”
橼说道:“因可以带动数个踏碓连动,我妻弟为其取了个名,叫连机水碓……”
“连机水碓。”
陈壹赞叹道:“好啊,传说上古之时,神农氏制杵舂,以济万民。而你于两年前制出了踏碓,延力借身体之重以践碓,其利两倍于杵舂。今日,你又复设灵巧机关,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
作为一个老工匠,陈壹能看出此物的巨大用处:只要流水不止,水轮不停,那四个碓便能够不断运动,昼夜不息!
他们查验了其力度,发现并不亚于一个成年人举锤下砸。而且人得休息睡觉,要吃饭喝水,还可能偷懒,连机水碓却不会。如此一来,一台连机碓,至少相当于十个成年劳力!
“若能在此地设立五十架,岂不是相当于让铜官多出了五百名人手?”
想到这里,陈壹已激动地拉着诚惶诚恐的橼,高高举起他的手,对所有人说道:
“凡工匠者,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那些诸侯宫室里的所谓能工巧匠,铸造了精美的礼器,雕琢珠宝,可谓极尽所能,但却不利于民。在我眼里,彼辈只是一群拙匠!”
“当年蜀郡李郡守带领吾等所修的湔堋大堰,灌溉千亩田地,让水旱由人,蜀中大丰,可谓大巧。”
“而今日橼所制连机水碓,一架相当于凭空多出了十个人力,此可谓小巧也!”
……
到了下午,黑夫也陪同李由来观看“连机水碓”的制成,众人挤在水边,看着木碓在水轮带动下自行运作,发出阵阵惊呼时。黑夫却在后面与橼窃窃私语,从橼口中得知了老工师陈壹的溢美之词。
“小巧?”
黑夫笑了笑:“这话我就不同意了,陈壹只看到了眼前这一条小溪,只看到它影响了铜官。可他却忘了,这南郡有上千条溪流,天下有数万条江河,若是此物能够推广出去,受泽被的人数亦有数十百万,又岂会比都江堰……比湔堋少呢?”
而且,连机水碓不仅可以用来处理矿石,还可以用于舂米、捣药,用途是很广的。
有时候黑夫不得感慨,古代发明创造,其实不需要多么花哨多么复杂,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东西,越容易历久弥新。
水碓,这虽然是西汉就被老祖宗发明出来的东西,但一直到改开前,在南方,帮人舂谷磨面的水碓房还随处可见。黑夫前世的老家就有一个,他外公年轻时在粮管所工作,就被打发到水碓房里呆了几年,黑夫小时候还跑去玩耍过,所以有些印象……
在黑夫眼里,水碓的意义还不止于此,这应该是中华大地上,人们第一次主动去利用水力,将水力转化为动力。
当“人可以利用水力”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可以想见,各地的工匠们会自发地研究、了解其原理。百年内,水磨、水排、水车等东西都能被创造出来,有了黑夫提点建言,时间甚至会缩短到十年之内!
“只希望这些东西,真的能将更多人从繁重劳力里解放出来,并慢慢改变这个时代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打趣道:“姊丈,你已是大巧之匠了,升爵赏功,指日可待!”
“我也不求什么赏功得爵,只要不被人揭穿即可。”
橼依然心怀忐忑,在他看来,这可是骗功骗赏,一旦暴露可是要治罪的!
“我已与郡尉说了,此物是我在水边悟出来,告诉你的,纵然有人质疑,你我皆可无罪。”
黑夫如此安慰橼,但这份功劳,他还是要让橼来得。术业有专攻,黑夫虽然有想法,但却是橼的技术将这份想法变成现实,今后,黑夫还有更多需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这时候,李由已经满意地结束了巡视,如此一来,黑夫当日夸下的海口,便完全实现了。若能在周边的溪水河流上增设数十架水碓,铜官便能交出更多的铜锭,让铸造工坊制造更多的兵器。开战之前,定能将武库的缺额补上!
李由最后感慨道:“家父曾给我看过一篇荀子的文章,里面说,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而今日,有左兵曹史黑夫、安陆县巧匠橼,二人假于水力,做出了连机水碓,亦可得数倍之效!”
众人皆齐声应是,其中就包括闻讯后来看热闹的郡守府长史,他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待回到江陵城后,长史便直接前往郡守府,将今日见到的“奇景”告知了南郡郡守腾……
第214章 郡守腾
“郡守召我去府中?”
听说南郡郡守有召,黑夫有些始料未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郡守是一郡主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而黑夫是兵曹左史,直属于郡尉。虽然郡守也有权过问兵事,但多半会与郡尉直接商洽,至多问到兵曹掾那儿,不会与下面的属吏有直接交集,今天却突然遣佐吏来相召,却是为何?
虽然不合常理,但郡守有命黑夫不敢不从,便匆匆忙忙地去向李由告了个假这种不合常规的越级召见,还是要让上司知晓为妙。
李由倒是没有多想,让黑夫速速去就是,于是黑夫便跟着郡守府的两名属吏骑马出了郢县,往郡守驻地江陵走去。
一路上,他还旁敲侧击地打听,郡守召自己前去,可能是为了何事?
“吾等也不明详情,左兵曹史去了便知。”
两名属吏口风很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看得出来,郡守府驭下甚严。
黑夫只能自己在那猜测:“这时间点上相召,莫非是和水碓有关?”
这不是不可能,数日以来,纪山铜官造出了一个不需人畜,也能自行舂捣矿石的器械,俨然成了郡城的大新闻。不少人都跑去观看,安装水碓的溪水边观者如堵,当它们真的在水轮带动下自己动起来时,每每会响起一阵惊呼。
最终,郡工官为了保密,不得不将纪山铜官封锁,除了工曹的人外,即便是官员也不得进去窥探!
“若是郡守想要了解水碓,直接找工曹的人就行了,寻我作甚?”
黑夫心里犯起了嘀咕,对于水碓的事,他将自己摘得干净,把功劳更多推给了橼。
“又或者,跟我托太医令夏无且上书秦王的建言有关?”
算起来,距离夏无且上书秦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据李由说,秦王首肯后,在咸阳和关中,已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行此策。由太医令牵头,让陈无咎等学会了裹伤包扎之术的医者,从军中挑选一些手脚伶俐、粗通医术的兵卒出来,一人训练十人,他们将成为秦国第一批“医护兵”。
继关中之后,其余各郡县也将陆续推行,也该轮到南郡了罢?若真如此,随着这道命令来的,应该还有黑夫的公大夫爵位……
但此事不喊上郡尉一同商议,只单独叫了黑夫,真的好么?
如此想着,黑夫也不由思索起关于这位南郡郡守“腾”的传闻来……
腾的全名是叶腾,他并非秦人,而是韩人,他的故乡叶县属于韩国的“南阳郡”,也就是方城以北,颍水以南的地区。其家族世代仕韩,到了十多年前,叶腾也成了韩国南阳郡代理郡守。
秦王政十六年,秦军伐韩,兵临鲁阳,不同于三十年前”宁死不做秦民“的上党守冯亭,叶腾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选择,他竟以整个韩南阳郡降秦!
此举直接导致已经十分弱小的韩国,丢失了二分之一的国土,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抵抗秦国的能力。
叶腾降秦后,亲自前往咸阳谒见秦王政,秦王并没有因为他是降臣就撤销其职位,反而让他继续做秦国的南阳郡假守,率军伐韩!
此举在朝中引起了不少人诟病,毕竟重用降臣伐其故国,这种事在秦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然而秦王却力排众议,坚持这项任命。
叶腾倒是没有让秦王失望,秦王政十七年,秦军攻破新郑,韩王安归降,传承二十二世的韩国社稷沦亡,成为六国中第一个被秦所灭的国家。
叶腾立下了灭国隳城的大功,获爵右庶长,并在秦王政十九年得到了升迁,从原来的南阳郡“假守”,升为南郡郡守,为秦国镇守南疆……
那两个属吏虽不肯告诉黑夫郡守为何要召他,但在和黑夫的闲聊中,也开始说起郡守治南郡的往事。
“左兵曹史那几年还在安陆,尚未成年?难怪不知。”
左边骑着黑马的小吏说道:“那几年南郡治安极差,上有原旧楚大氏横行不法,养私士上百,当地官吏皆畏避之,莫敢与忤。下有云梦泽盗贼肆虐,路上的凶案一天比一天多,行人在只有张弓拔刀,然后才敢行走在涂道上,其混乱到此种地步。”
“王十九年时,叶郡守初至江陵,才刚刚下车,便立刻召集属吏,但凡有缺席未至者,皆惩处免职,又提拔了一批学室里的年轻干吏。”
“随即郡守宣布,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令南郡全郡备警,郡卒县卒齐出,缉捕不法盗贼。数月之内,被缉捕杀死的盗贼多达上千!其中四百余人于同一天斩于江陵集市口,血流数里,全郡震惊!”
“郡守真是雷霆手段。”
黑夫赞道,对叶腾有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印象。
“治理完盗贼,便轮到本地豪长了。”
骑着一匹花色母马行在右边的小吏也道:”当时不少盗贼,其实就是各郡县旧楚氏族的宾客,这群人一旦被追捕,就躲进豪长的高墙内,当地小吏亦不敢追赶。此外,各县氏族还有盗铸钱币,操纵选吏等劣迹。”
“当时叶郡守便说,这些氏族,就好比长在南郡身上的疮瘤,必须以烧烫的快刀割除。”
“于是在王二十年时,借着行春的时机,郡守遍行郡中十余县。每至一县,便要亲自查阅案卷,听百姓诉颂,但凡有冤屈,就下令县令、县丞当面办理。同时也暗中派兵随行,翦除沿途违法豪长,两个月下来,共捕郡中豪滑十余家,穷竟其奸,依法宣判,大者族诛,小者乃死。于是郡中震恐,皆仰郡守鼻息,再无人敢造次。”
盗贼、大氏两个大患除去后,叶腾又开始整顿吏治,规整南郡风俗,于秦王政二十年四月颁布了两篇公文。
一篇是南郡每个小吏都要抄诵的《为吏之道》,里面划出了”良吏“和“恶吏”的区别,良者加以提拔,劣者严惩不贷,以此为施政纲领,令全郡十八个县加以执行。
第二篇叫做《语书》,主要是敦促南郡加强教化,去除楚国旧俗,捣毁那些不被官府承认的淫祠,将一些蛊惑人心的民间巫师绳之以法。双管齐下,数年之后,南郡遂大治……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黑夫初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情景了:在南郡,秦律得到了严格执行,盗贼开始隐匿,大氏也不敢妄动,群吏不敢有徇私舞弊的行为。
“秦律虽然很完备,但执行者毕竟是人,一个良吏和一个劣吏,执行效果有很大的差别。而且边郡和内郡还是有区别的,若是没有郡守腾,南郡或许还是一块盗贼横行、豪长坐大的糜烂之地。”
经过和两个小吏的一通闲聊,对于郡守腾是个怎样的人,黑夫有了清晰的认识。
能在秦国大军逼境时选择投降,说明此人识时务。作为降臣,能得到秦王政的信任,命他率军灭亡韩国,又说明此人的确有让秦王入眼的才干。来到南郡后,他的的形象就更加分明了,摧折豪强时一点都不心慈手软,手段雷厉风行。
在消灭盗贼豪长后,他又能在《为吏之道》和《语书》里敦敦教诲郡吏百姓,展现出了柔和的一面。
“行事亦刚亦柔,不仅是个酷吏,还是位循吏……可不是个容易应付的人啊。”
如此想着,他们已经抵达了江陵城。
说来惭愧,黑夫来到郡里后,因为公务繁忙,也只是一众袍泽的邀请下,过来与他们聚会过一次,那一日刚好休市,所以没见到太热闹的情形。
今日却不同,满眼所及,都是人,人,人!
不同于郡尉驻地郢县的军事化色彩,江陵展现出一种生活化的繁荣。进入城门后,只见一条大街笔直壮阔,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路人行於两侧,车骑驰行中央,已经将地面压出了数条车辙印,两辙的距离都是标准的六尺。
路边沟渠石垒,让生活污水能流往云梦泽,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更有许多食肆旗帜高扬,不断有人出出入入,在桥梁之下,城内的几条水道也满是船只。
街上熙熙攘攘,不时有车、骑从他们边儿上经过。车以辎车居多,珍饰华侈。往来行人中,既有褐衣百姓,也不乏华服贵人。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黑夫想起这句对江陵的夸赞来,意思就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果然名不虚传,比黑夫曾经去过的宛城,还要更繁华几分。
黑夫的衣服倒是不至于挤破,但他们也花了两刻时间,才穿过这条街道,抵达郡守府门外。
“左兵曹史稍等,我这就进去告知郡守。”
黑夫被小吏请到郡守府门口,坐在排队进门的“孰”处小坐,黑夫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郡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墙,丝毫不亚于郡尉府,而在外等待的群吏,更多了不少。
他们都是等着去郡守府内各曹办理公务的,虽然队伍很长,但众人都没有焦虑之色,或低声闲谈,或翻阅简牍文书进行最后的检查,轮到他们时,自然能够进去。
这时候,正好有个黑衣冠带的官吏从府邸里面出来,黑夫瞧他面善,再仔细一看,不由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过去,在那人上车离开前,朝他拱手喊道:“喜君!”
那官吏转过头来,却见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正是黑夫许久未见的喜!
第215章 巧合?
喜如今已是郡上的狱曹左史,职秩与黑夫相当,上司是分管法律的郡丞,所以他做的依然是老本行:审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喜的装扮依然是那么的简洁,一身黑沉沉的皂衣别无装饰,因为不是在公堂之上,连獬豸(xiè zhi)帽都未带,只着单板冠,比起两年前,已经多了些许白丝,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对喜,黑夫一贯以晚辈自居,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只可惜喜还是那么一板一眼,黑夫称他“喜君”,他却称黑夫“左兵曹史”。
所以黑夫也没机会来一通他乡遇故人的寒暄了,只好单刀直入,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那桩案子。
“斗然?”
喜皱起了眉来:“是那位去年被汝等俘的楚国县公罢,我在往来文书中见到过此人,腊月时他被拘押在南阳郡,如今应还在宛城……”
他抬起眼道:“左兵曹史提及此人,莫非有事?”
黑夫道明了自己的用意:“好叫喜君知晓,当日在楚国境内,吾等被困孤城,楚军势众,无法力敌,只能智取。于是我奉李郡尉之名诈降,在楚营内,这斗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随即,黑夫便低声将当日之事告诉了喜。当听说斗然与若敖氏留在秦国的“旧臣”一直有书信往来,那“旧臣”很可能在向楚国泄露秦国机密后,喜就像一只嗅到了猎物味道的天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压低声道:“左兵曹史的意思是,想要彻查此事?”
“然也。”
黑夫道:“秦楚已成敌国,南郡、安陆乃是边郡边县,若真有楚谍暗藏其中,那我国虚实,尽在楚人眼中。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不可不防啊!若不将这支白蚁揪出来,我一日不能安寝!”
喜颔首道:“此事当由左兵曹史亲自到狱曹举报,方能立案,届时郡丞可向南阳郡发出爰书,让南阳将斗然移交南郡拘押审理……”
“届时,能劳烦喜君亲自审理此案么?”
黑夫请求道:“黑夫虽然无知,却听说过一句话,小知不可使谋事,小忠不可使主法。那若敖氏旧臣,留在秦国想必依旧是地方大氏,消息灵通,甚至可能在郡上有靠山。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一般的法吏,我信不过,唯有喜君乃大知大忠之士,方能主审此大案!”
“我一定会尽力争取。”喜颔首应下了此事。
二人在郡守府门侧的阴影里商量好了这件事后,喜看着年纪轻轻的黑夫,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两年多前,在云梦泽畔拦车喊冤的那个毛头青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时的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小伙子会成了自己同僚,还在这里共同商量如何揪出境内“楚谍”的大事。
“左兵曹史,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岁罢?”
“虚岁二十一了。”黑夫现在都喜欢把自己的年纪往大了算,在官场里,让人觉得你太年轻不是好事。
“任亭长,便连破大案;为军吏,便屡建奇功,真是个全才啊。”
喜不由感慨,小小安陆县,怎么会突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呢?但能飞快地升爵,固然有黑夫的才干在内,但又何尝不是机遇在眷顾他?一般的秦吏,大多是在基层苦苦熬上二三十年,在原先的位置上告老。
只是不知如此飞速地扶摇直上,名闻于郡守,甚至君王之耳,对这个年轻人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切,就跟喜无关了,比起旁人的仕途,他对手里的案子更感兴趣。
在告辞的时候,喜想起了一事来:“对了,方才我入内时,郡守还向我问起了左兵曹史。”
黑夫笑道:“是么?喜君可替我美言了几句?”
喜板起脸道:“不褒,不贬,不誉美,不掩过,左兵曹史在安陆的一切,我都是如实相告!”
……
黑夫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受到召见,岂料在喜离开后,他等了好一会,直到“下市”的时辰,远处传来集市结束的钟声,一同在孰内排队的小吏也所剩无几,那两个带他来的属吏才出来,请黑夫入内。
此时,一天的公务接近尾声,有不少官吏开始下班往外走,黑夫这才发现,小吏引他去的,并非郡守府右边的办公区域,而是大门左边,郡守居住的宅院!
“且慢,郡守要在居所见我?”黑夫立刻停下了脚步。
属吏乃是郡守亲信,笑道:“然。“
而后便三缄其口,继续在前带路,黑夫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只能狐疑地走在后边。
“我与郡守素不相识,为何却能得到亲信才有的待遇?”
黑夫不知道,前方的小吏心里想的却是:“郡守自赴任后,便沉心于公务,很少在居所见客。特别是对本郡的吏员们,若有公事,多在公堂接见,就连方才,颇受郡守礼遇的喜,也是在公堂谈事的。这个年轻的左兵曹史,为何能被如此相待?我也想不通啊!”
心事重重之下,黑夫也顾不上打量郡守住的地方有多好多大了,只是一路上三两步就会遇上侍女、小奴,应该都是郡守的私婢,她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官吏。
很快,他们经走廊,来到一处堂外,黑夫随着小吏在门口脱下鞋履,只着足衣入内。
“禀郡守,左兵曹吏带到。”
“下吏见过郡守!”
黑夫的爵位虽然可以免拜县令县丞,可眼前可是两千石的高官,所以依然得行礼,他立刻趋行下拜,再抬起头后,也看清了郡守的模样。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瘦削如刀的脸,他回到宅邸内也未换上常服,依然穿着郡守的玄服,冠带和银印青绶摆在案上,此刻正在翻阅一卷简牍。
叶腾一抬眼,黑夫便看到了一对青黑色的眼珠子,似乎两口古井,深不见底,似乎要看清人心。
黑夫立刻恭顺地低头,不与其直视,对面可是战国之末第一次完成灭国隳城成就的人物,也是对南郡生杀予夺尽口其口的封疆大吏,还是装一下吧。
“来了?免礼,就坐。”
叶腾说话简洁,几乎没有丝毫的寒暄客气,更没有半句对黑夫这个“青年才俊”的夸奖,而是直入正题,对他道:“今日召你来此,与在南郡设立医护急救之士有关……”
黑夫闻言,松了一口气,和他猜的没错,南郡也要推行此策了。
接下来,叶腾问了一些关于急救裹伤的细节,他问什么,黑夫就老实地答什么,不像之前跟陈无咎提议时大肆煽情鼓动。只推说自己当屯长时,亲眼目睹手下兵卒受伤致死,才有了这种想法,如今真能实现,真是为万千伤卒感到高兴……
“哦?一个小小屯长,便能有如此眼光,提出如此利于军,利于国的建言?”
叶腾不笑还好,笑起来更让人觉得他用意不明。
好在他的笑意很快收敛:“大王有令,各郡在兵曹之下,新设置一部,专门负责训练医护急救之士,力求做到每百名兵卒中,皆有一名医护急救之士,在战场上对伤病加以救治。南郡需训练三百余人,既然此策是你提议,你又在兵曹任职,此事便由你来负责了……”
“唯!”
黑夫应诺,又道:“此事还应先告知郡尉……”
“李郡尉那边,我自会移书告知。”
好霸气的一把手!
黑夫心中腹诽,叶腾很有一郡之长的霸道,换了其他郡守,对李斯的儿子虽不至于巴结,起码也会敬之如宾。可叶腾提及李由,却好像提到了一个后生小辈般,眼下这桩事,更直接自己决定好了才告知李由一声,就不怕引起矛盾?还是吃准了李由不敢不满?
“黑夫。”
这时,叶腾叫了黑夫的名,又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本郡守为何要独自召你,而不是让郡尉一同过来商议?且来的还是宅邸私人之堂?”
“不敢……”黑夫抬起头,虽然叶腾眼神依然吓人,但他的疑惑已藏不住了。
“因为今日要问你的事,不可诉之于公堂。”
叶腾轻描淡写地说道:“是这样,本郡守遇上了一件蹊跷事,或许你会为我解惑。”
他挥手让室内的人都出去,待门关上后,才念起了面前的竹卷。
“黑夫,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年二十,爵为官大夫,历任安陆县水乡湖阳亭亭长、伐魏为屯长,又任户牖假游徼,都尉李由短兵百将,突围立功,今为南郡左兵曹史……”
“橼,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工匠籍,年可二十八、九,曾献踏碓,使舂米事半功倍,故拜爵为公士,今又献水碓,省人力十倍,当升为上造,留任郡工曹,为工师。”
这是黑夫和橼的籍贯履历,还不等黑夫搞清楚这是何意,叶腾便再度念起了第三个名字。
“衷!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年可三十一、二,爵为公士,献堆肥、沤肥之法,使亩产倍增,拜为公士,今任朝阳里田典……”
念罢衷的籍贯后,叶腾抬起头,目光咄咄逼人。
“黑夫,去年和今年,本郡守收获颇丰,不论是堆肥沤肥之法,还是踏碓水碓,乃至于医兵之建言,都是利国利民之策。但蹊跷的是,这三件事,均出自你家兄弟之手,这是巧合呢?还是另有原因?”
第216章 明察秋毫
叶腾依然记得,十多年前,自己升任韩国南阳郡守时,深感责任重大,曾去新郑拜访过韩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敢问公子,如何才能察奸?”
考虑到鲁阳、叶县等地豪长甚多,小吏也喜欢蒙蔽主上,当时叶腾避席虚心求问。
韩非是天下著名的法家学者,却是个结巴,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
“察奸之所用……七……术也。”
说完,韩非便将堆满案几的七卷竹简推给了叶腾,与韩非的口讷相反,竹简上是漂亮的韩字,七卷《内储说上》,洋洋洒洒近七千言,道尽了察奸所用七术、六微……
那些竹简,是比黄金美玉还珍贵的礼物,是连秦王读了都会拍案叫绝的名篇。叶腾爱不释手,花了几天时间细细读了三遍,释卷后长叹,韩非公子明明比自己还略小几岁,可字里行间,却仿若阅尽了古今,看透了人心本质。
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心寒。人与人之间,果然只有利益可言么?君与臣之间,永远都是博弈,根本无法袒露心扉,来一出君臣际会么?
那些书卷里,用很大篇幅论述了人主怎样才能看透臣下内心,有观听法、一听法、挟智法、倒言法、反察法等。
但韩非又在书中说,想要灵活运用这七术,归根结底,还是要人主拥有一项能力,那就是明察秋毫。
“人主必如离朱,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
懂得为政方略的人,一定有远见且能明察秋毫,因为不明察就不能洞见隐蔽之事。
讽刺的是,这些韩非赠卷最大的用处,却是让叶腾活学活用,做了人主不易察觉的“劫君之奸”。他顺利地蒙蔽了韩王,直到投降秦国前夕,韩王安还一直以为,叶腾是韩国的忠臣,准备殉国呢……
降秦后,叶腾得以升任南郡郡守,继续以此术来御下,将那些瞧不起他是韩国降臣,刻意欺瞒的奸吏一个个揪出来处理掉。
今天也不例外。
眼前这个出身卑微,面容黝黑,却在两年内忽然扶摇而上的年轻人,以叶腾在政坛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藏了许多事。
只要将黑夫、橼和衷三人的籍贯摆在一起瞧上一眼,得知两年来农、工、医上的惊人创举,居然出自同一家的三人时,明眼人都会感到蹊跷。
“安陆县令简直蠢如狗彘。”叶腾暗暗骂道,如此大的漏洞都未发现,大概是接二连三看到可作为政绩的东西,高兴过头了吧?
叶腾可不蠢,他一眼就看出,黑夫,就是这几件事的始作俑者。
对付这心存侥幸的年轻人,不必太复杂的法子,叶腾一上来,就直接揭穿了事实。
要想尽办法提出令对方觉得不愉快的问题,使对方处于孤立状态,使他感觉到陷进危机之中了,同时观察其反应。
这是身为上位者的一大乐趣。
当人处于危机状态中时,会呈现出**裸的自我,掩饰外表的理智也会丧失,不知不觉地会吐露出真心话……
这法子,十年来屡试不爽。
“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黑夫,今日你最好实话实说!”
二千石大吏,全郡生杀予夺均决于口,虽然叶腾看上去消瘦如刀,登时间却不怒自威。
眼看黑夫额头已经微微冒汗,谁料,这时候,外面却有一阵若隐若现的琴声传来,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叶腾皱了皱眉,但随即又平息了怒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他也不急着听答案了,闭上眼睛,听琴不语……
……
若隐若现的走调琴声,在黑夫耳中却如同天籁!因为这琴声救了他。
面对叶腾的突袭式的质问,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不曾想,琴音响起后,叶腾的气势却弱了些,追问得没那么紧了。
黑夫连忙利用这争分夺秒的机会,在脑中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
没想到啊,当初自诩聪明,想钻秦律空子,带着亲戚一起富贵的行为,却成了眼下最大破绽。也对,一家三人之名,短时间内,分别通过三件不同的事传到郡守之耳,也难怪他怀疑。
这时候该怎么办?叶腾何许人也,可不是平日里那句“家翁所教”的口头禅能敷衍过去的。
随即想起之前在府邸外时,喜说叶腾已经向他问过自己的情况了,黑夫更是不寒而栗。
想来叶腾已经对自己的底细了如指掌了,这种情况下,欺瞒敷衍,是最差劲的选择。
仗着自己是李由亲信打死不承认?
也没用,君不见叶腾谈及李由,如言邻家孩童。本该郡守郡尉商量的事,他自己就一言堂了,只在事后移书李由告知一声,可李由连抱怨都不敢说一句……
感谢一路来和那两个小吏的闲聊,黑夫好歹了解了叶腾是个怎样的人:他是霸道独裁的郡守,是一天内处决四百名犯人的酷吏,也是明察秋毫的循吏。
想法顺着他的性情做出回应,而不是盲目作死。
黑夫暗道:“若他是想要李由难堪,追究我不直之罪,直接审于公堂不就完了?却特地让我来私宅,屏蔽左右密谈,这是不是意味着……”
“叶腾也不想将事做绝?”
没错,并非每个秦吏都像喜那么铁面无私。
随着那救命的琴音慢慢淡去,黑夫也想明白了,实话实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当然,是叶腾想听的“实话”。
“下吏有罪!”
黑夫像是一个被老师揭穿帮同学抄作业的学生般,诚惶诚恐地下拜认罪。
叶腾缓缓睁开了眼:“何罪之有?”
“不直之罪。以上种种,的确是黑夫想出来,又与伯兄、姊丈商量,再由他们做出的!”
而后,黑夫就将这些发明的来源说了出来,他说自己心疼母亲、伯嫂舂米辛苦,看着家里打水用的桔槔突发奇想,便请姊丈做了踏碓。
而后见到纪山铜官缺少劳力,碎矿缓慢,唯恐影响了冶铜效率和武库补充兵器的速度,于是又看着溪流江水,有了改踏碓为水碓的主意……
堆肥沤肥,黑夫只说自己本就是农户子弟,成年前就终日与粪土屎尿打交道,是偶然一次发现的。
至于裹伤之术,他则将锅推给了年少时的那次”奇遇“,说自己跌破腿后,遇上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丈,受他救助所学,当初黑夫就是如此对陈无咎胡吹的。
最后黑夫诚恳地说道:“黑夫虽然隐瞒了些事实,但若只是黑夫一人空想,既不能如姊丈一样,轻松做出复杂的器械,也无法如家兄一般,不避污秽,春夏秋冬无一日懈怠,尽心照料农田,证实堆肥沤肥的确能使粟稻增产!”
“临溪羡鱼者无法得鱼,退而结网者,才是将鱼补上来的人!比起我,姊丈与家兄更应受赏得爵!故黑夫有罪,姊丈、伯兄却无罪!”
黑夫一口气将这些事情都揽了下来,他还想着,若是叶腾不放过,继续追问,他就说,是十七岁的时候大病一场,突然开窍,然后看什么都通透了!
怎么,我聪明也有错?
岂料,叶腾却点了点头道:“你能说实话,这便够了。”
黑夫正紧张地准备回答下一个质问,此刻只感觉一下扑了空……
“此事我已知矣,你虽有不直之实,却无刻意欺瞒之心。虽然律令不允许官吏不务正业,但只是想想,提个建言也无过错。今后此事不必隐藏,可让所有人知晓,不然……”
叶腾看着他,严肃地说道:“纵然是利国利民之举,但你在大王眼里,依然逃不过一个‘不直’的印象!梓材之木,也将变成大而无用的栎(li)树了!”
这便是叶腾今日非要问个清楚的原因。
叶腾朝北方一拱手:“堆肥沤肥之法、水碓,都要送到咸阳给大王过目的,其功效足以震惊朝野,成为伐楚助力。但你试想一下,当汝家兄弟三人之名一齐呈于王前,我都能看出蹊跷来,何况大王?”
叶腾最清楚不过了,秦王政,也是韩非之论的忠诚践行者。论对法、术、势的运用,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出其右。叶腾可不敢像糊弄韩王那样欺瞒秦王,韩国之奸邪降将,到了秦国,却只能做尽忠职守的良臣。
再凶恶狡猾的狼,到了秦王脚边,就成了摇着尾巴的狗。
若是不愿,就只能像昌平君那样造反了,不过在叶腾看来,那是死路一条,大势已定,昌平君已是楚国这座大坟冢里的枯骨了……
大王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背叛,最敏感的,就是欺瞒!吕不韦、、樊于期、长安君,想想那些背叛欺瞒大王的人下场如何吧。
每天要检阅百余斤简牍的王,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所以若不提前想好说辞,肯定会出事,难说连他这南郡守也要背个不察的罪名。
这也是叶腾将安陆献上的“堆肥沤肥之法”压下,没敢立刻上呈咸阳的原因,他必须问个清楚,才能做下一步的决定。
若方才黑夫胡吹一气,呵,虽不至于骤然刑杀,但此人这一生的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
眼下他实话实话,倒还值得救助。
听到郡守提及秦王,黑夫也作恍然大悟状:“下吏多谢郡守救命之恩!”
“你明白了?”叶腾露出了笑。
话说到这份上,哪还能不明白?黑夫只能道:“下吏铭记于心!此生不敢忘怀!”
“那就下去罢,让你训练的医护急救之士,这件事务必做好!”
不过几句话功夫,便能让前途光明的黑夫欠自己一个“救命之恩”,叶腾很满意,他现在虽然是小人物,但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既然目的已达到,他便拍了拍手,让外面的属吏进来,开始送客,临别前还不忘嘱咐几句。
“你年纪轻轻,便已见闻于大王之耳,今后的路还长,切勿为了小利、小事耽误前程!当年韩非公子送我一句话,我今日转赠于你……”
叶腾严肃地说道:“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
第217章 执斧斤者
黑夫恭顺地离开了那个让他坐如针毡的小堂,出来以后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才感觉自己总算脱离了险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郡守腾真是个老阴逼……”
过去一年多来,黑夫的仕途一直顺风顺水,不论是在魏国做户牖游徼时,让张氏诚服,又与陈平搭上了线;还是在伐楚之战中顺利吸引李由眼球,成了他的短兵百将,又在阳大显身手,不仅得了靠山,还让数百南郡兵心存感激,可谓名利双收。
这一切,都是由黑夫自己主导的,就连与李由的关系也是如此,并非接受施舍,而是黑夫先投之以桃,对方才报之以李,虽是亲信,但黑夫亦有自己的底气和尊严。
直到今日,他终于在郡守府翻了船。
一切都明白了,叶腾弄这么大的阵仗,不过是为了吓吓黑夫。先一巴掌将黑夫打倒在地,然后再将他扶起来,露出了笑,好言说我打你其实是为了你好……
对方是两千石大吏,黑夫还能怎样?只能连声感激,可他心中,反倒有种被人打了埋伏的憋屈之感。
“能混到两千石的人物,个个都是人精,我以后行事要谨慎一些,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留出破绽让人一眼看穿了。”
他也意识到,和这些在政坛厮混了几十年,根深叶茂的大人物相比,自己还只是一颗春天的小树苗,同时又有了一丝危机感。
黑夫初入郡城时,想着自己要做个“有用的人”,进取心很强。可如今看来,显得太有用,太显眼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不,他才是一株初长成的小梓木,就已经有叶腾这个起早的樵夫匠人磨刀赫赫等在一旁了……
这世道,有用的梓木,和无用的社栎荆棘一样,都算不得安全。
只有当你手中也有执掌生杀的斧钺时,才能有一夕安寝。
离开郡守府的时候,黑夫又听到了那阵略显若隐若现的生疏琴音,方才紧要关头,还得多谢这琴音无意间救了他,就像救了刘备的那道雷霆闪电。
“这是谁在弹琴?”
黑夫看向一旁的郡守属吏。
“应是郡守之女。”
属吏笑道:“郡守之女年未及笄,每日都要从女师处修习琴瑟,吾等都习以为常了。”
“弹得真好。”
明明是生疏的琴音,黑夫却没来由地夸了这么一句,而后再度回望方才那座小堂,暗暗下了决心。
“不甘心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手执斧斤的樵夫呢?”
……
与此同时,叶腾的书房内,内室的帷幕被掀开,一位穿着深衣的中年文士走了出来,朝叶腾行礼。
“郡守方才可将这年轻的左兵曹史吓坏了。”
叶腾笑了:“年轻人,吓吓何妨?若不经吓,又怎能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梓材呢?”
这中年人是郡守腾的长史,身为二千石高官,叶腾有资格征辟私属幕僚,而长吏便相当于幕僚长,这位来自韩地的长吏跟了叶腾多年,作为心腹,为主君查缺补漏是他的职责。
于是长吏又道:“但方才此子所言,亦不可尽信。我奉命查过黑夫祖辈三代的籍贯,黔首庶民之家,到他这一代才略识文字,远无家学相传,近无名师指点,为何数年之内,竟于工、农、医三业皆有惊人之举?此事仍有蹊跷,主君不可不察。”
叶腾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适可而止,既然他已将事情解释通了,何必追查到底?就算他的话不尽属实,那又如何?”
长史略显惊讶,郡守不是说,就是想听黑夫说实话么?
“我想听的,只是我愿意听的实话,只是能在大王处交待得过去的实话。”
见长史有些迷惑了,叶腾便反问他道:“郑国是韩国送入秦国的间谍,早先满口谎言,可郑国死了么?”
“韩非在秦王面前倒是没有一句假话,韩非还活着么?”
还有句话叶腾没说,他在韩国欺主瞒下,大逆不道的降臣,为何今日却成了秦国的封疆大吏?
韩有三杰,到头来却一死两存,这其中的教训,还不够?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这是当年韩非对叶腾的赠言。
但这话之后,还有后半句。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叶腾却只取第一句,不取第二句。
他可以暗地里明察秋毫,可以在大王和人前表现得强毅能法,却不想做什么劲直矫奸之人。
他今日,不过是想敲打敲打这个年轻人。
叶腾笑了:“人言,韩国宛钜铁(shi),惨如蜂虿(chài)。但若不经锻打,哪堪使用?”
“原来郡守是想任用此子?”长史这才明白了叶腾的真正用意,不由为自己的迟钝汗颜。
“然也。”
叶腾在室内踱步:“大王已决意伐楚,以王翦老将军为将,开战之日,就在秋后!”
“大王派了李由来南郡做郡尉,其意甚明,如此一来,我这郡守,是没机会统兵出征了。”
叶腾有些遗憾,这几年坐镇南郡,看着王氏父子连破三国,他岂能不眼热?
但聪明的叶腾,也从秦王发往南郡的征兵筹粮之令中发觉了,这次伐楚之战关系甚大,秦国将会全国动员。
“届时,诸将在楚地被坚执锐,攻城略地,灭楚之日,自然有汗马之劳,各有功赏。”
“但后方的诸郡,却也要统计户口,筹备兵员,千里粮补给前线,若是做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叶腾已经来南郡快五年了,他以雷霆手段惩办盗贼、豪长,把原本混乱的南郡治理得服服帖帖,又大兴法家教化,整顿吏治,这一切,都是在做给大王看。
他可不想就在郡守之位上终老,还希望更进一步,跻身朝堂!纵然不能一步到位当上丞相、御史大夫,至少也要做到内史,掌管都城咸阳及京畿40余县。
所以这次备战伐楚,是他表现的最后机会。
“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兵事有李由管辖,他父亲是李斯,我不方便与之相争,便要在农事上做出惊人之绩来!”
正在这关键时刻,安陆县献上了能够让亩产增加四五成的堆肥沤肥之法,而后铜官工坊又做出了可以节省人力的水碓!
叶腾让长史摊开了南郡地图,南郡十八县,有大片大片的的田地,其中水田和旱田各半。
“《禹贡》曰,荆及衡阳惟荆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
南郡的人口不算少,将近百万,可土地却不怎么肥沃,只评了个“下中”。
“但若能将堆肥沤肥之术推广到全郡,秋收时,至少能比去年多收获三四成粮食!”
商君之法重农,放在和平时期,秋收粮食增产也是上计的重要标准,优者褒奖升职,劣者斥责处罚,更何况在伐楚前夕,秦国急需粮食的时候?叶腾都能想象秦王的赞赏了:
“善为国者,仓廪虽满,不偷于农!”
此外还有水碓,在叶腾看来,此物简直是专门为南郡而设的,因为南郡多水流,除了地图上画出来的河流外,还有成百上千条溪流奔流不息。
若水碓能大行于南郡,每条河流上都架设一些,又能节省出多少人力?再把那些宽裕的人力用来收集兽皮、羽毛、木材等军事物资,叶腾有把握,让南郡在秋收时一鸣惊人!
这两物真乃天助也!这便是叶腾对黑夫如此重视的原因。
只是基于多年来玩弄术势的习惯,他不愿意在这件事里居于被动,于是便玩弄阴谋手段,让原本和郡守没有交集的黑夫白白欠他一个“救命之恩”,还将一个“欺瞒不直”的把柄送到了他手中,毕竟是年轻人。
叶腾笑道:“实际上,该是我欠黑夫一个大人情才对,这样的人,我何苦要逼他太甚?我今日虽然敲打他一番,事后却要为他请功,让他做公大夫,连他的姊丈、伯兄,也要再加爵升职!”
长史这才明白叶腾真正的计划,不由拜服,这才是一位执斧斤者的见识啊,但他又犹豫地说道:“可惜,那黑夫已经是李由的人了。”
“谁说的?”叶腾却道:“荀子入秦的时候不是说过么?秦国之士大夫不朋党,不比周,这句话可以是错的,但也可以是对的。”
叶腾朝北方拱手:“因为吾等皆是秦吏,都是大王之党羽!为本郡守做事和为李由做事,到头来有何区别?”
第218章 麻衣如雪
三月初一这天,有两人同乘一车离开了郢县,往江陵城西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车上的黑脸青年身着绛服,佩戴铜印黄绶,显然是位有秩官吏,自然是黑夫。还有一位帛衣素白,肩上挎着药囊的医者,正是刚抵达南郡,奉命同黑夫一起草创医务兵制度的陈无咎。
“不曾想,这才三月份,南郡就这么热了。”
陈无咎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望着头顶的太阳叫苦不堪。他是北方人,十分不喜炎热,沐浴之后也不着外裳,只穿着件单薄的帛衣就出来了。
这年头气温比后世稍高,黑夫在云梦泽畔见过犀牛,据说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再加上连日未雨,温度确实有点热。大概是他体质习惯了南郡的天气,倒没太大感觉,只是取笑道:
“既然怕热,陈医师不好好待在咸阳,却主动请命来南郡作甚?这才季春,到了夏天,可有你受的!”
陈无咎则道:“关中和咸阳,自有夫子亲自操办,门下弟子皆外派至各郡,我便主动请求来南郡了。”
他算盘打的很精明,来和黑夫搭伙,更容易做出成果来。
黑夫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只是介绍起江陵景致来。
陈无咎是第一次来江陵,在这座”朝衣鲜而暮衣弊“的都会里,左看右看十分新鲜。他的眼睛,尤其喜欢往那些穿着单薄丝帛,坐在桥边的细腰女郎身上打量。
而后便感慨道:“江陵不愧是楚国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若论宏伟壮阔,江陵当然不及咸阳,可要论商贸繁荣,民众洒脱,却比古板的关中强了几分。”
不过他专程跑来南方,可不是为了游玩的,今日与黑夫入江陵,正是为了医护兵的事。
黑夫也不藏私,对陈无咎道:“我以为,医护之士应分为两部,一是随军协同军队,为受伤者迅速包扎,再带回大营的救护兵,二是在大营等待伤兵到来,协助军医救人的医护兵。”
当一件空想要落实的时候,就要考虑许多细节问题,黑夫既然被郡守和郡尉委以此任,便要尽力做好,否则他身为这件事的倡导者,若做的还不如关中和其他郡优秀,岂不丢人丢大了?
黑夫接着说道:“救护兵随军上阵后,当与军法官一起,站在阵列之后,开战之时,便相互协助,将受伤倒地的兵卒用担架带到远离战阵之处,并为其裹伤止血,而所用的裹伤布料是何种材质?如此大的用量,由谁来供给?这便是今日你我要解决的事。”
黑夫知道,后世的绷带应该是棉布做成的,可这年头中国却没有棉花,更别提棉布了,所以只能在秦国现有的布料里,寻找一种作为替代品。
一边说着,他们也来到了江陵城西的织室外……
……
所谓织室,便是秦国官营的纺织工坊,此时此刻,织室工师已得到消息在外等待,见黑夫等人抵达,便连忙迎了过来,作揖道:
“下吏有失远迎,左兵曹史能来织室,真乃吾等荣幸。”
郡工曹主官是工曹掾,秩四百石,其下又专门分了许多个工坊,比如铜官工坊,织造工坊等。织室工师虽也是官,但比起黑夫“左兵曹史”的四百石高职,区区百石俸禄就不值一提了,他少不得殷切欢迎,自称下吏也没毛病。
再说了,近来有传言说,这位左兵曹史不单是郡尉亲信,还颇受郡守赏识,让他入私室谈话呢……
客套了几句后,黑夫便道明了来意,织室工师立刻迎他入内。
他们先经过了蚕房,三月份正是蚕儿生长的关键时刻,见那些蚕箔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蚕儿在缓缓蠕动,养蚕人铺上新采来的桑叶,只听得沙沙作响,一会儿便见那桑叶被啃得只剩下叶脉经络。
接下来是织室,还未走近,就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机抒声。这声音,黑夫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母亲和伯嫂也经常在家纺织,将一根根丝线、麻线以经纬织成布帛。
这年头,男耕女织是标准的分工,正所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农稼能让家里人填饱肚子,而桑麻则让他们有衣裳遮体。养蚕、树桑、缫丝、织帛,是撑起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半边天。
除了个体小农在家里纺织外,每年对布料需求极大的官府,也会在郡县设立织室工坊,在里面忙碌的织工,基本都是官奴婢。贵族、官吏妇女被连坐牵连后,常被送到织室来。眼下,黑夫便瞧见室内有上百名年纪老少不一的女子,正摇着纺车,织着织机,忙碌不停。
专门负责丝帛生产的小吏“典丝”也过来介绍,丝帛是织室最重要的产品,从养蚕到抽丝纺线、织帛染练,都是一条龙到底的。
黑夫拿起一块新生产出的丝帛看了看,扯了扯后,摇头道:“丝帛不行,太贵,若裹伤绷带皆用此物,花费太大……”
南郡的丝帛虽然比不上蜀锦、阿缟、鲁缟、淮南贝锦出名,可也不便宜。一匹一般的丝帛,价值约为五六百钱,好一点的,价值上千钱!
黑夫必须考虑到成本问题:“用丝帛写字尚被秦国官府认为是浪费,更何况用来给贵人眼中低贱的兵卒裹伤救命呢?可不是每次战场救急都能像先前那样,可以扯敌军帛旗来做材料啊!”
否定了丝帛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又查验了主要用来缝内裳的葛布,但还是不行。细葛布轻薄,做夏裳内衣正好,做绷带就稍嫌脆弱了,而且价格还是偏贵。
他们最后走到了织麻布的工坊里,因为二三月间麻才种下,没有材料可供织布,所以这儿不算热闹,只有些许女官奴在用去年剩下的麻布织衣裳、鞋履。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衣裳是要送去后面的染坊里,染成褚色的……
她们在织提供给隶臣妾的褚衣,国家之仪,从服制开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饰,染不同的颜色,都有讲究。比如黑夫身为官吏,穿丝帛,而一般的黔首、隶臣妾则穿麻布,走在路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什么职业阶层。
这时候,一个小吏匆匆跑到织室工师身边,对他耳语几句,织室工师便连忙朝黑夫和陈无咎告罪,说外面有事,便让负责管理麻布织造的小吏“典”(xi)陪同,自己则匆匆往外走去。
典毕恭毕敬地跟在黑夫身边,黑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作为天下最大宗的衣料,丝与麻,一贵一贱;一个华丽,一个朴实;一个光滑,一个粗糙,二者经常被放在一起并称。可实际上,麻布在中国的历史,比丝帛还要久远。
“好叫兵曹史知晓,世人有伯余作衣的传说。”
典小吏笑道:“传闻古之贤人伯余,是第一个发现随处可见的麻能用来织衣的人。他食麻索缕,手经指挂,织出的布犹如网罗,世人效仿,这才有了机杼,而万民亦可得麻布遮羞御寒。”
“犹网罗”,说明非常稀疏,毕竟上古之时纺织技术原始。
“若真有黄帝神农,那他们穿的,除了兽皮外,莫非也是渔网装?”想到这场面,黑夫顿时忍俊不禁。
接着,典小吏从库房里取出了不同材质的麻布,一共三种,并挨个介绍起来。
“这是苘(qing)麻布,可用来做牛衣、雨衣,或是搓成绳索,制成袋子。”
这种麻布又粗糙又笨重,显然不适合做绷带,黑夫立刻就排除了它。
接着,小吏又指着一匹洁白清爽的织物道:“这是苎(ning)麻布,也是南郡最常见的麻布,这江陵城内的庶民黔首,穿的多半是此布。”
黑夫二话不说,便将这匹布拿起,仔细观察后,面露喜色。
这种布黑夫家里也有,他尚未做到大夫前,穿的衣服便是此布织成的。而他心目中,最适合作为纱布绷带的替代品,也是此物!
“没记错的话,纱布绷带的特点是稀疏,有明显的网格,正好与苎麻布完全一致!”
穿过这种布的黑夫尤其记得,此布还清凉离汗,透气,且耐洗、耐晒!
简直是最适合作为医用绷带的布料啊,当然最重要的是,便宜!
“在安陆大概三百钱一匹,江陵稍微贵点,但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一匹布的规格是长四丈,阔二尺二寸,正好能成人一身衣料,若是制成绷带,至少能做二十卷了吧。
眼见黑夫已找到了需要的东西,露出了满意的笑,典也在一旁讨好道:“恭贺兵曹史,人言,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以此麻布为将士裹伤,再恰当不过!”
话很中听,黑夫记住了这句诗,兴许以后用得上。
接着,黑夫便询问了小吏,苎麻布的产量,得知这种麻在南郡到处都有种,光是江陵织室,每年至少能产五万匹时,黑夫这才放心下来。
在离开之前,出于好奇,他又问典:“我看这第三种麻布色泽微黄,材质不紧不密,若是遇上苎麻布不够,也可以作为替代品,它如何称呼。”
典笑道:“这种麻布南方较少,北方较多,一般称其为火麻,也叫大麻!”
第219章 莺莺燕燕
江陵西门外,有一大片属于官府的公田,由一些隶臣耕种,种的倒不是粮食,而是苎麻和那典(xi)小吏所说的“大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左兵曹史却是来的不巧,苎麻与大麻都是二月下旬、三月上旬傍雨种之,如今才刚发芽呢,距离长成还有几个月,至少要到仲夏五月,才能第一次收获……”
典嘴上说着抱歉,心里却觉得这位左兵曹史的行为匪夷所思,要用到麻布,竟连带着麻地麻株也要来看一遍,难道他吃鸡子之前,还要先去鸡莳瞧一眼母鸡是否俊俏么?
“真是个怪人。”
黑夫不知道小吏的心思,认真地询问着关于大麻的一切:原来大麻一年能收获三次,分别在季夏、立秋和入冬前,收获后便除去叶子,只将茎秆沤在池中,待其纤维软化再捞出来晒干细分,就能用来缝布了。
“美田则亩产五十石及百石,薄田尚三十石,比起获取蚕丝,种麻要容易多了。”
所以眼前的麻地里,基本都是刚冒出嫩叶的麻芽,看不出明堂来。
不过也有例外,在这多达千亩的麻田绕了半圈后,在一座毗邻的小丘上,他们总算发现了一些因麻种泼洒而长在山丘上的麻。
但看着这些高达九尺,比自己还高大的植株,黑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就是你说的大麻?”
“这的确是大麻。”
不但典颔首,连一旁的陈无咎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种麻虽然在南方不如苎麻种植广泛,可在北方,却是主要的麻布来源,五岁小孩都认识,陈无咎是个随时要跟植物打交道的医者,怎可能不认得。
黑夫有点失望,因为这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大麻”。
在前世,黑夫实习期间跟着缉毒队缉捕过一个在家里偷种大麻的人家,那些可用来吸食的大麻虽然和眼前的火麻形态十分相似,但却长得低矮,不及半人高,叶子似乎也更大更圆些,反观眼前的火麻,茎秆修长,叶片却更为狭窄。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上课时,有位老师向他们科普过,虽然都叫做大麻,但也分一些亚种。在古代被广泛用于织布的中国北方大麻,属纤维型,麻醉物含量甚微。但生长在印度、云南的大麻,麻醉物含量较高,花和叶子烘干后,就可以用来当做毒品吸食,而当地人磕麻子作为零食,也跟中原人磕瓜子一样习以为常……
“真可惜……”
黑夫略显失望,倒不是他想“抽一口”尝尝鲜,而是因为若能找到含麻醉物的大麻,为伤员处理伤口时的麻醉剂或许就有着落了。
他曾经询问过陈无咎,除了酒外,这年头医者可有让人受伤后减轻痛苦的迷醉之物?
陈无咎想了想后,告诉黑夫,据说扁鹊为人治病时,曾使用过一种“毒酒”,使人迷死三日,然后为病人剖胸探心,处理了病灶,最后再投以神药,让病人既悟如初……
这说法让黑夫大吃一惊,原来这么早就有外科手术了?扁鹊真是厉害。
但当他问陈无咎可会制作那种能迷晕人三日的“毒酒”时,陈无咎却无奈地说,自从医家四散,扁鹊绝迹后,这种秘方就失传了。
失传了?逗我?
黑夫大失所望,不过古代技术的确经常会断代,都是医生们因门户流派限制,敝帚自珍惹的锅。
但今日听到“大麻”之名后,黑夫心中又泛起了别样的心思。
“据说东汉的神医华佗也曾经做出过麻沸散,既然有麻字,大概也跟麻有关,或许就是从大麻的花、叶中提取出的麻醉物质?”
虽然眼前的火麻与后世大麻似有不同,但黑夫仍不死心,两千年时间,也许这年头的火麻花叶含麻醉物质比后世高呢?此外,眼下正是一个气候温暖期,云梦泽附近的气候植被,跟后世的云南差不多,或许也能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说不定未经人工驯化的它们,可以制出不错的麻醉物质呢。
于是黑夫便问陈无咎道:“陈医师,不知这火麻除了用来织布外,可曾用于医药?”
“有。”
陈无咎不假思索,说道:“这些火麻的子实用油煎过后,叫做火麻仁,主治大便燥结,可以用来润肠通便!”
他压低了声音:“怎么,左兵曹史要用?”
你才便秘呢!
黑夫无语,只能故作神秘地说起一件事,声称自己小时候曾经因为贪玩,在山里看到一株野生大麻,因为年幼无知,便摘了其花叶咀嚼,然后便一睡不醒的故事……
“陈医师你试想,将吏在战场上受伤后,疼痛钻心,这时若能有像扁鹊毒酒一样的东西将其迷晕,在其昏迷时速速处理断肢疮口,让众将吏不必受苦,岂不妙哉?”
陈无咎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左兵曹史的意思是,让我试试,能否将大麻的花、叶也入药?”
“然,若能做出类似扁鹊毒酒的东西,陈医师于天下医者,便是继绝之功啊!想必太医令也会再次对陈医师另眼相待。”
在黑夫的怂恿下,陈无咎心动了,答应在黑夫训练医护兵期间,他也会用大麻的花、叶试试看能否入药,并带人找找野生的大麻。
“若能制出,此事便全是陈医师的功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黑夫事先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决意让陈无咎自己去琢磨,他不再过问此事,成与不成,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都怪叶腾,我现在是真的做好事不留名了。”黑夫哭笑不得。
而后,黑夫便与典小吏商量,兵曹这个月内需要一百匹苎麻布,再请织室帮忙将每匹布做成二十卷绷带。而后的半年间,还需要织室织出1500匹苎麻布,制作3万卷绷带!
“需要这么大的用量么?”陈无咎有些惊讶,按照每匹苎麻布300钱的市价,意味着要投入四十五万钱!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有备无患。”
黑夫如是说,他知道南郡今年至少会征召三万兵卒,虽然不可能人人受伤,但起码要保证每个人一卷绷带的用量吧?若还不够,后方的织室仍需持续制作供应前线。
而且没记错的话,这场仗虽然最后以楚国灭亡而告终,但过程十分漫长,每次对峙拉锯,都会导致不少伤亡。那时候,就是医护兵大显身手的时候了,除了激励士气让兵卒没有后顾之忧外,若能尽量救下些人来,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花钱?没记错的话,在从阳突围回国后,秦王给黑夫他们那近千人的赏赐,就高达两三百万钱!黑夫一个人就分到了七万,若只花几十万钱就能激励数万将士的士气,救回成百上千的人命,绝对值得!这笔账,他相信秦王和郡守郡尉是会算的。
这些事,典小吏可做不了主,于是黑夫和陈无咎又回到了江陵城西的织室,打算与织室工师商量妥当,可才刚到门口,便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大群女子……
……
众女莺莺燕燕,都手持竹匾,里面满是新鲜的桑叶,正小步往蚕室方向走去。
黑夫当然不会误以为她们是采桑女,因为这些女子,光从衣着来看,就知道必出于富贵之家。她们以几个穿着得体庄重的中年妇人为首,其余的女子则十余岁到二三十不等,皆着锦帛之服,或宽袖深衣,或两色襦裙。而且她们还扑了香粉,携带香囊,弄得整个织室都是兰草的香味……
“这群江陵贵人妻女来此作甚?”黑夫有些奇怪。
“还望左兵曹史勿怪。”
眼看黑夫他们回来了,织室工师连忙过来告罪:“季春之月的第一天,按例,上至王后嫔妃,下到郡县守令妻女,皆要前往当地织室蚕室,亲自采桑、养蚕、缀丝,此乃劝蚕之礼也。今日便由郡守妻女带头,城内大小官吏的家眷妻女都来了,我方才忙着准备此事,怠慢了……”
黑夫恍然大悟,方才织室工师匆匆离开,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他知道,一二月春耕之时,大王、郡守、县令为了表明对农事的重视,都要亲自去田里摸一摸犁把,称之为“劝农”。他们的女眷也不能闲着,三月养蚕的关键时刻,也要出来亲自做这些“妇功”,表明鼓励蚕桑的态度。
这也不算形式主义,因为即便在家中,这些衣食无忧的女眷也被鼓励要学会织布缝衣,这些都是“妇功”的一部分,织出来的衣物帛布,还会送到当地一把手夫人处比个高低。
不巧遇上这种事,黑夫和陈无咎理当回避,不过黑夫却想道:“如此说来,郡守妻女也在其中?”
他眼睛便从莺莺燕燕的花丛里扫过,望向站在蚕室最前排,跟在一位中年贵妇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隔得很远,她穿着符合三月份色调礼制的青色深衣,白皙的脖颈修长,因尚未及笄,所以黝黑秀发垂肩,此刻正吃力地捧着装满桑叶的竹匾,跟随自家母亲步入蚕室,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第220章 上巳节
江陵城之南,万里大江浩瀚奔流,黑夫站在江边沙滩上,听着潮头拍打堤岸的声音,碧绿的水面、弯曲的沙洲,还有从西往东缓缓驶来的巴蜀航船,形成一幅交织的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画里当然不能少了人,黑夫左右都站满了年轻男女,他们穿着新做的春服,贵者着丝帛,贫者穿麻布。按照各自所穿服饰、等级,站在不同水域边,但都看着江水,脸上满是期待。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是十分重要的节庆,黑夫也得以休息,和同僚冯敬一起,来江边看热闹。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黑夫暗道:“若非冯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篇课文说的就是上巳节,孔子带着弟子们去水边春游沐浴。”
上巳节的主题是游春,城中士民倾城出郭,纷至河滨池沼以香草沐浴或盥洗,并为流杯曲水之饮。
冯敬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轻声道:“此俗在中原和关中也有,只是我听闻,郑地和荆楚江陵,才是这风俗最盛行的地方,却不知有何不同……”
他们正低声聊着,只听一声磬响,却见有一艘楼船从江陵码头处向下游驶来,驶到岸边时下锚停留,却见那楼船的甲板上,已经建起了一座鲜花香草装饰的祭台,上面有位穿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脸上画五色异彩的巫师。
郡守叶腾虽然治理当地“淫俗”,捣毁了南郡不少淫祠,可也有被官方认可的巫祝,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却见她和一群舞者随着楼船上敲响铜磬,举舞为祭,岸上众人也纷纷随之应和,或加入舞蹈,或跪在江边闭上眼,自行祭祀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
冯敬初来南郡,有些听不懂那巫师和岸上众人口音很重的祭祀之言,黑夫便代为解释道:“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咸阳渭水祭祀时,说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些。”
冯敬笑了笑,这时候,在巫师舞蹈祭祀完毕后,又随着一声磬响,许多也是巫祝打扮的青年男女便从岸边跑过,将巫师祈求神灵祝福过的兰草分发给众人,基本上一人手里有一支。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屈原一样,楚地之人皆爱兰,在这项活动中,兰草一直是被用作灵物。
拿到兰草后,岸边的众人便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发出一阵欢笑,不分男女,都宽衣解带,往江水中走去……
这就是上巳节的主要活动“祓禊”(xi),说通俗一点,就是在水边洗个澡,据说能洗去身上的晦气。
当然不是全脱光了往江水里扑,那样要闹笑话的。也别指望大型男女混浴,大家坦诚相见,据说楚国统治时期还真是这样,但自从叶腾来到南郡后,就把这种风气当做“淫俗”给禁止了。
黑夫和冯敬等男子,只是脱了上裳,勺起江水清洗上身。而距离他们数十步的一群女子,则解开了头发,用香薰兰草清洗濯发,虽然隔着些许距离,但仍然能看到少女们莲藕般的臂膀。
而另一边,也不乏女子偷偷往外看,见到黑夫结实健壮的武夫身躯,有几个少女羞红了脸,与女伴耳语嬉笑。
春天到了,长江边的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没错,这就是上巳节的第二个功能:脱单!
战国之世,民风淳朴开放,尤其楚地更是如此。大型群体露天混浴,自然少不了男女勾搭,很容易滋生自由恋爱,也就是私奔。
不过在今天私奔,却不会被谴责。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大概是为了鼓励生育,连官方都在为未婚男女脱单背书。
这也是黑夫和冯敬被郡尉李由赶来江边参与活动的缘故,因为二人都未婚配。
“我还以为冯君已在咸阳订亲了。”黑夫沐浴完毕,穿好上裳。
冯敬苦笑着摇了摇头:“别提了,都未遇上合适的。”
二人又在岸上的柳树处折下柳条,插在头发上,“三月三日及上除,采艾及柳絮”,据说柳条有驱邪的效用。
这时候,岸上的草坪已经有不少年轻男女杂坐了,单身的庶民男女沐浴时看得眼热,事后立刻钻小树林的不在少数。
而贵族、官吏的子弟女眷则矜持一些,他们会在地位相仿的相亲大会里,寻找门当户对又看得顺眼的伴侣。
黑夫他们要去的,便是这样一处聚会之所,位于江边的一座高台:兰台。
……
“兰台,听说是楚王在江边的行宫,楚顷襄王没有东迁时常与宋玉,景差在此台上作赋。”
抬头望着这濒临水边的高台建筑,黑夫只觉得讽刺,历代楚王在长江边修了不少行宫,据说往西修到了巫山,可会巫山**,往东修到了云梦泽,可观湘山红叶。可如今最富丽堂皇的章华,云梦,高唐等台大多毁于战乱,唯独兰台等少数几座留存。
宫台之外有人守着,检查入内之人的身份,这里面进行的可是江陵最高级的相亲会,非官大夫以上子弟者不得入内。
黑夫显然符合标准,而冯敬之父是五大夫,他已被立为后,亦可入内。
兰台高七八丈,不过那高台只有郡守郡尉来才开放,他们去的是台下的流水亭。
一边走黑夫一边道:“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冯君自来就是了,不必拉上我。在座的人,我肯定一个都不认识,难免尴尬。”
的确,虽然到了郡城,但黑夫的交际圈一直很狭窄,顶多和满等旧日袍泽聚会叙旧。那些爵位与他相当的诸曹官吏,贵族大氏子弟,却交往甚少。
“有谁是第一次就熟悉的?多与这些人往来,对左兵曹史并无坏处。”
冯敬笑道:“到了左兵曹史这地位,这等事是免不了的,更何况,今天还是上巳节。”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地方。之所以叫做流水亭,是因为亭子建在一池活水之上,凭着栏杆,便能玩上巳常做的游戏“羽觞随流波”。
此处已经坐着二十多个青年男女,男子发髻上插着柳条坐于右边,女子刚洗过的秀发湿漉漉的,坐于左边。没有后世的礼教限制,众人也是熟人,一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冯敬来自国都咸阳,还有冯毋择这样的老爹,江陵城里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月余时间,便吃了十次接风宴,所以他对这个圈子已然熟识,便提前给黑夫介绍起来。
“里面坐着的多是官吏子女,有郡丞之子,功曹之子,贼曹掾之女……大多没有自己的爵位,而是是荫父辈之业,在学室学律令。”
这时候,那群官吏子女也看见了冯敬,立刻就有数人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朝他作揖。
“原来今日冯君也来祓禊了。”
冯敬身份虽尊,却礼数得体,朝众人拱手还礼。
更有不少女子眼神炽热地看向这位玉面君子,直到冯敬就坐后,她们才瞧见了他旁边的黑面青年。
黑夫虽然皮肤黑了点,但长的并不丑,他如今已身高七尺七寸,坚持锻炼使得身体强健,经历战阵生死后,也有了点不一般的气质。至于容貌?他看着铜镜时,一直觉得自己挺像变黑后的古天乐……
所以黑夫很快也吸引了众人注意,他们见是新面孔,以为是冯敬带来的朋友,便请他代为介绍。
冯敬笑道:“这是左兵曹史,年纪轻轻便是官大夫!职衔较我这小小卒史更高。”
众人皆面露惊异,这可是近来南郡的风云人物啊,远的来说,在其他秦军大败之际,这人曾在军中辅佐郡尉,带着南郡兵凯旋而归。近的事迹,则是他的提议,让人纪山铜官制出了不需要人力,也能自动运行水碓,传为奇谈。
引来众人瞩目后,黑夫也少不得自我介绍道:“我乃黑夫,见过二三子。”
一听此名,不少官吏子女面面相觑,功曹之子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黑夫?莫非左兵曹史以黑为氏?倒是少见。”
黑夫想了想,还是道:“黑夫只是名,我无氏。”
“无氏?”
这群贵族官吏人家出身的青年男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对外面世事了解较少的女子们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年头,连女子也开始习惯在名前加氏了,身为男子居然没有?
郡丞之子也摇头道:“男子之初生,便继承其父之氏,岂会无氏?除非是……”
除非是地位低下的黔首庶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黑夫却不羞于承认事实:“不巧,我祖辈三代,皆是无氏田农。”
这下气氛有些尴尬了,一些人恍然大悟过来,虽然明面不敢说,可心里却有一丝轻蔑。在场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家世,其祖辈不仅在秦国世代为吏,远到楚国统治时期,也贵为大夫,甚至是卿!
功曹之子一看就很擅长交际,他看似关切地说道:“左兵曹史为何不给自己取个氏呢?在籍贯地更换一下验传即可,我见功曹之中,不少从县乡升上来的小官吏都会这么做。”
但在他们眼中,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黑夫祖辈原本低劣的地位,就像他那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一般,不容于这场小小宴会,与他们的圈子不是一路人。
这样的人,也好意思顶着一个粗俗的名,来参加上巳之聚?在场的十来个女子自问,她们不会选一个无氏之人。
冯敬默然不言,没有帮衬黑夫,因为他想看看黑夫会做何反应。
“一群不务实而好虚名之徒。”
黑夫心中冷笑,只觉得自己来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跟袍泽聚会,若眼前众男女皆如此浅薄,那这亲也不必相了。
不过这时候恼羞成怒而走,反倒会被人笑话,得想个主意应对。
然而还不等黑夫发话,亭外便先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
“我听家父说,氏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古人因生以赐姓,胙土而命之氏。在场众人有氏,只能说明吾等祖上或是诸侯卿大夫,遗荫至今。”
“但秦国早已不是亲亲尊尊之国,不再看祖辈出身,而是究军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见功而行赏,因能而授官。今日在场诸人不以自己无功无爵为耻,却觉得靠一己之力得到官大夫之爵的左兵曹史当以无氏为羞,岂不谬哉?”
黑夫和在座众人闻声立刻回首,却见一位穿着青色襦裙,脚踩木屐的少女,垂着沐浴后尚未干透的秀发站在亭外。
她身体尚未完全长开,肩膀略显瘦削,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看上去出奇的年轻,恐怕才十四五岁,让人很难相信方才的话是出自她口。
“原来是郡守之女!”
众人无不起身施礼,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更是目光殷切。
见众人回首,少女便微微欠身,朝他们行了个万福礼,眼睛则看向了黑夫,露出了初次见面的礼貌微笑。
“妾年纪尚小,粗浅之见,还望诸君勿怪……”
第221章 青青子衿
郡守之女叫“子衿”,这是个很韩国化的人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正是出自《郑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那一番“不当以无氏为羞,而当以无功爵为耻”的言论,帮黑夫解了围,也让众人停下了姓氏的话题。
待她加入聚会后,原本还算融洽的相亲,开始朝另一端滑落,在场的贵族官吏子弟如众星捧月般,争相向子衿献殷勤。
论容貌,子衿不算最漂亮,而且年龄小,身体尚未长开,她吸引众男子的,无非是家世。谁不知道郡守腾在南郡说一不二,而且年富力强,深受大王信任,很有希望成为朝中重臣。
若能与叶氏结姻,无疑能让自己的前程更上一层楼,一时间,这场聚会的公孔雀们竞相开屏,想要展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
只可惜,再怎么努力表现,其谈吐都透着一股无聊劲。
江陵官吏贵族们培养子弟的方式,是沿袭传统的贵族教育,让他们精通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再读点楚地辞赋、中原诗书。
等到子弟接近成年的时候,就让他们以“吏子”的身份进入学室,学习秦法律令。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子弟们毕业后,就可以进入郡城各曹做吏了。就这样在基层慢慢打磨十来年,运气好的话去战场上立个功,待到父辈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们也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成为各曹长吏,继续培养子弟,开始新的循环……
这就是秦国南郡贵族、官吏圈子的常态,所以面前的青年男子们,大半还是学室里的学生,顶多跟着父辈去周边县乡狩猎逐兔,足不出百里之外。他们不是攀比上次狩猎谁得到的猎物最多,就是学室里谁又得到夫子赞赏了,在受父亲熏陶,心智早熟的少女眼中,就是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至于那些拐弯抹角、引经据典夸她名取得好的,是不懂装懂罢?
子衿,不就是衣领么?而且还是男人的衣领,连少女自己也不知道,这名究竟有何好的,若是撇去诗书,单论原意,被叫做“衣领子”,似乎也不比“黑夫”高雅多少。
子衿虽未失礼,但心里已有些不耐,只能无奈堆笑。
与她相比,在场的其余女子不过是陪衬的绿叶,备受冷落,于是她们也开始向玉面君子冯敬进攻,聚会一左一右形成了两个中心,其主人都有些疲于应付。
恰在此时,聚会的一角,却传来了一阵谈论声。
“听说左兵曹史在安陆县时,曾经做过亭长?还破获了数起大案?”
……
“可否请左兵曹史和我说说那几起案子的详情?”
问黑夫的人叫“唐觉”,是贼曹掾之子,他家世代从事法吏工作,这唐觉更是翻着家里的卷宗识字的,所以前年发生在安陆县的几起大案,他还有印象。
黑夫很欣赏地看着这个会问问题的好奇宝宝,他对自己起于微末的过往也不掩饰,爽快地承认了。
“我赴任的第一天,便收到了一份匿名投书……”
从投书盗墓案开始,黑夫亭长时缉捕盗贼的种种查案手段,被他徐徐道来。黑夫虽然看上去少言,可当他有心表现时,也能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几次惊险经历让人听得紧张不已,一旁的人都停下了话头,听他讲述。
尤其是盲山里略人案,因为受害者也是女子,对面众女也心有戚戚,听黑夫讲到他们虽救出几名可怜女子,却被数百暴民围住时,更发出了阵阵惊叫!急忙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当得知他们最终转危为安,不由拊掌称赞。
一时间,众女都忘了方才是谁嫌弃黑夫氏都没有的。
在同龄人的聚会场合里,什么最重要?家世?容貌?风雅?这些东西,黑夫并不占优势,尤其比不过一旁的**冯敬,但有一样,他却胜过在场之人无数。
那就是阅历,跟黑夫相比,在场的青年男子们,简直是春天的嫩草。
有了阅历,就有了能吸引人的谈资,让聚会不至于陷入无聊的境地。
有意在子衿面前表现一番的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关切的女神不再听他们闲侃,而是看向了黑夫那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黑乎乎的左兵曹史,渐渐主导了话题,成了这场兰台聚会的中心。
因为他谈论的那些事,在大家听来,远离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新颖。
黑夫说完了自己的警察故事,又说起了征战生涯,他讲到伐楚之战里,阳突围的悲壮,让唐觉等人扼腕叹息,只恨不得当时自己也在场。
“下一次伐楚,或许二三子还赶得上。”
黑夫如此勉励他们,顺便提到了自己正在做的医护兵培训工作……
“奉郡守之命,由我来筹办此事。”
黑夫看了一眼对面的郡守之女,她一直在含笑倾听,却没有像其他女子一样,故作娇态,叽叽喳喳追问个不停。
“我有意在江陵征集三四十人,也不需懂医术,但最好识字,有爵。训练两个月,再派去到南郡各县,每人教成十人,秋收前后,南郡可得数百医护救急之士,伤者再无忧患矣。”
冯敬也道:“二三子若是有意,医护救急之士之士里,还有几个百将、屯长的缺额,虽然职位不高,却能在战后救死扶伤,亦不会少了功劳。”
这是他和黑夫商量过的,那些从学室里毕业的官吏子弟,爵位不高,又有文化,正好适合这些职位,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吃苦,愿意接受急救训练。
然而,方才还在夸这制度大利于国家,大利于兵卒的众人顿时默然。很显然,他们是嫌官职小,做的事情还污秽肮脏,谁乐意伺候低贱的小卒?
这时候,又是子衿为这尴尬解了围,她笑着说道:“左兵曹史,冯卒史,女子能做医护救急之士么?”
“这……”
子衿语出惊人,黑夫和冯敬面面相觑,虽然后世也有女护士在战地医院奔劳,起到的效果甚至比男护士还好,但在“令军市无有女子”的秦军里,根本不可能。
子衿闻言叹息道:“我听闻,当年田单守即墨时,妻妾编於行伍之间,为将士裹伤,奉上衣食,可惜吾等身为女子,却不能为国尽力……”
“淑女心怀国事,真是令人佩服,但田单之时齐国将亡,乃不得已而为之。”
黑夫正色道:“而如今秦国正强,若国事到了困守危城,要女子编入行伍的程度,吾等男子岂不是太没用了?若淑女有心为伤卒们做点事,在家中做妇功时,用麻布缝几块裹伤用的绷带即可。”
子衿笑着应诺,不过她方才的一席话,却已躁得一众青年男子脸色羞红,唐觉和另外一人立刻就说自己要应募加入。
“这是激将法?”黑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想起了喜欢玩弄手段人心的郡守腾,也不知方才子衿说那番话,是真性情,还是故意为之?
“龙生龙凤生凤……不可以因为她年小柔弱,就小觑她啊。”
这小女子说话做事,颇有叶腾的风范,虽然两次接话,好像都是满怀善意,但仍让黑夫警惕。
这时,恰好有庖厨将聚会的食物端了上来,盛着肉的扁足小鼎、还有摆着盛肉酱的豆和盛水果的笾,以及勺匕筷箸。除此之外,还有青铜酒爵,以及几个“羽觞”……
这是用来饮酒的杯盏,其外形椭圆、浅腹、平底,两侧有半月形双,因其形状象鸟的双翼,故名“羽觞”。
这时候,觉得不能再让黑夫主导聚会话题的功曹之子祁夏,立刻用筷箸敲打铜爵,大声提议道:
“上巳之日,岂能少了流杯曲水之饮?便利用这流水之亭的环形活水,来一场羽觞随流波何如?”
据说八百年前,周公营洛邑,三月上巳日,会百官于洛水之上,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有云:“羽觞随波。”到了后来,就成了上巳节男女聚会的传统游戏。众人共用一杯,没有男女之防,就是要炒热气氛的,大家当然都是同意的。
祁夏显然是这游戏的老手了,他道:“二三子且听我敲击铜爵,爵声停止,则对应的人要拿起羽觞,满饮一杯,并当场说一句诗、赋或者辞,何如?”
一旁的郡丞之子黄田接话道:“所说的诗、赋、辞可有限制?”
“当然有!”
祁夏笑道:“昔日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从,有风飒然而至,于是宋玉作《风赋》,如今一甲子已过,吾等再聚于兰台之宫,所说的古诗、短赋或楚辞,便要带一个‘风’字!”
言罢,祁夏目光瞥向了黑夫,暗道:“此僚方才夺了吾等风头,真是可恨,莫不是也对郡守之女有意?他虽然履历颇丰,但肯定没学过诗书辞赋,更别说严加限制后,定一句都说不上来。便乘此机会,以我之长,攻彼之短,狠狠煞煞他威风,叫他颜面尽失!”
第222章 抄个屁!
上巳节,是一年到头里,秦国几个不忌群饮的节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兰台宫内,饮宴用的流水之亭是建立在一条曲曲折折的环形水渠之上的,聚会的青年男女也于渠旁就坐,让一个仆役走到上游的位置,将空荡荡的羽觞被放入水面。扁平的羽觞就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船,在流水上轻轻浮着,向下方的众人漂去。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大家选出一人来,让他背对着众人,用铜筷敲打铜磬,而后突然停止,这时候羽觞面前的人,就要将杯子捞起……
众人一瞧,却是贼曹之子唐觉第一个中招。
唐觉通晓律令法典,对诗书却只是粗通。他暗道倒霉,捞起羽觞,倒上淡黄色的黍酒满饮一盏,看了一眼坐在渠对面一位心仪的黄裳姑娘。
“此酒此诗,敬金氏淑女!”
“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谁料此言一出,却遭到了众人一阵哄笑。
“他们在笑什么?”
黑夫不明所以,游戏的规则他已经看懂了,类似后世的传接球游戏,中招的人要赋诗。当然,肯定不是简单的赋诗,相亲的男女们,会乘机赋诗言情,当众告白……没错,这时代就是这么奔放,对感情一点都不扭捏。
而方才的诗句,听上去的确有相恋示好之意,除了北风、雨雪不太应景外,有什么问题吗?
冯敬偏头告诉黑夫:“这虽然是一首《邶风》中的诗作,也带有风字,可实际上,说的却是卫国暴政,一人与他的朋友相邀一起逃亡的事。”
“弄巧成拙了啊。”
黑夫摇了摇头,原来有这时代的赋诗,这么多讲究,还真是挺复杂的。他心里有些同情唐觉,对这个小伙,黑夫还是比较有好感的。
如此一来,不仅唐觉尴尬,那女子也垂首不语。
唐觉这次示爱,以失败告终了,他因为读书不精,丢了个小丑,被罚酒一盏,又去换下了击打铜磬的人。
当敲击声再度停止时,好巧不巧,拿起羽觞的,竟是方才被唐觉示爱的那名黄裳少女!
却见她捧起羽觞,犹豫了一会后,竟在身旁的清水中洗了一遍,嫌弃之意再明显不过,而后才灌满黍酒,对准了黑夫……
黑夫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少女的目标,是他身边的冯敬!
“此酒此辞,敬冯君!”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少女羞答答地吟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而后便将酒一饮而尽,脸色顿时绯红一片。
黑夫从旁人的言语中,知道这是出自《山鬼》的一句,女追男的思慕之情再明显不过。
“真是狗血的三角恋啊!”
这一幕简直太劲爆了,黑夫在冯敬、黄裳少女、唐觉三人之间看来看去,颇觉有趣。
唐觉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当场石化。
黄裳女子则目光坚定地盯着冯敬,期待他的反应。
冯敬一向知礼,起身回敬那黄裳女子一盏,女子激动不已,手掩着口,生怕自己高兴地叫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告白被接受了。
“冯君的春天到了。”黑夫嘿然。
冯敬却摇了摇头,小声道:“待这场聚会过后,我便会去回绝她。”
“真是狠心。”
黑夫开着玩笑,却不料冯敬反问道:“左兵曹史平日只翻阅兵法律令,从不读诗、书,也不知楚地辞、赋吧,可准备好说什么,向谁说了?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了。”
黑夫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做,只望冯君待会勿要嫌我莽撞粗鲁就是!”
冯敬目光略显惊异,但这时候,铜磬的叮当声又一次停了!
“此酒此辞,敬叶氏淑女!”
作为这场流杯曲水之饮的组织者,祁夏捞起了羽觞,若有若无地瞥了黑夫一眼,而后将斟满的酒盏,对准了正对面的郡守之女子衿!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
“居然是敬郡守之女的。”
冯敬的表情变得有趣了起来,对黑夫耳语道:“这是《河伯》中的一句,不仅应景,而且应情,左兵曹史以为,郡守之女会作何反应?”
不过他更期待黑夫的反应。
黑夫不答,却见对面的青衣少女笑吟吟地拱手应道:“多谢祁君好意,但妾年未及笄,不能谈及婚嫁,祁君还是另寻兰芷罢……”
众人大惊,本以为按照郡守之女的性情,即便不想接受,也要等到聚会结束再私下表明,谁料她竟是当场回绝,这是让祁夏早早绝了心思么?
祁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将苦酒饮下,然后就气冲冲地走到失恋后有气无力敲打铜磬的唐觉边上,让他走开。
“都怪那黑夫,方才抢了我风头!”
祁夏恨恨地想着,在羽觞回到源头后,他重重敲响了铜磬!
“咚咚咚!”
祁夏不愧是多次玩过这游戏的老手,虽然背对着沟渠,却能预料其流速,他猛地一停,再回头,却见黑夫果然一脸无奈地捞起了面前的羽觞杯……
“且看你是如何出丑的!”祁夏大喜过望!
沟渠旁的男男女女们也好奇地看着黑夫,想知道他将如何应对,在这场聚会上,可有要表白的意中人?
最初,这些女子嫌弃黑夫是无氏庶民出身,可方才见他谈吐得当,又是众人里爵位、官职最高的,这样一来,双方的差距便抹平了。加上他虽然黑了点,容貌却不丑,可算作“平平无奇”。有几个女子开始觉得,若黑夫向她们告白,也可以勉强接受……
然后黑夫却看着手中的羽觞杯,一言不发。
“左兵曹史,轮到你了。”祁夏在一旁恶意地提醒道。
“莫非是说不出来?”看着黑夫出窘,他心里很是得意,似乎把自己告白失败的愤怒全部归咎于黑夫。
黑夫却笑了:“我是嫌这杯盏太浅,不够我喝。”
而后,黑夫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羽觞杯随手掷进了水渠中!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他自顾自地将酒水倒在铜酒樽里,连饮三盏,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嗟叹,又回头对郡守之女致歉道:“还望叶氏淑女勿怪,今日,黑夫要扫兴了!”
子衿没料到这一出,不由一愣,却见黑夫说道:“原本听冯君说,江陵青年才俊集结于此,我才想来看看,都是何等人物。然而今日一观,却不由大失所望!女子倒也罢了,竟连男子也沉醉于诗辞歌赋的靡靡之音中,不知此身处于哪国,亦不知今夕是何年,是江陵春风太暖,将汝等吹睡着了?”
“什么?”
被黑夫用如此难听的话挑衅,祁夏等人皆惊,立刻反驳道:“左兵曹史此言何意,不就是说不出应景的诗赋么?直说就是了,何必如此让场面如此难看?”
黑夫却叹息道:“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伐楚之战中,与二三子年龄相仿,却要亲冒矢石,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们。上次大战,秦败于楚,可汝等却不秣马厉兵以图雪耻,而以诗辞之赋相竞,还沾沾自喜。我为那些永远留在楚地的袍泽们不值啊,也为创立法度的商君感到悲哀!”
他站在流水之亭中,大声道:“百余年前,先君孝公立志强国兴邦,于是有商君入秦,辅佐孝公,变法强国!商君设什伍之制,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于是秦国日渐富强,才有了今日之疆土!”
“而在这兰台之宫写了《风赋》的宋玉呢?”
黑夫指着那八丈高台,笑道:“在武安君南下伐楚时,他随楚襄王仓皇东窜了!就算宋玉、景差之徒作出再华丽漂亮的辞赋,也挡不住秦军将士,也救不了楚国,这道理,还不够明白?”
“现如今,虽然秦国禁绝诗书之令已松,各地学诗书之人不在少数,也不算违法。但别人可以赋诗,以辞句言志,我却不能。”
黑夫目视众人:“因为我乃秦吏,素来奉商君之法,不敢阳奉阴违!”
“若非要我说句带风字的,应景的话,那黑夫就不用什么诗赋,而用直白的,让庶民黔首也能听懂的话说出来吧!”
他朝着东方,朝着袍泽们埋骨的地方拱手,目光坚毅地说道:“愿我再次带领南郡子弟伐楚时,能如迅风之扫秋叶,攻城略地,结束这绵长的战事。也愿我能尽绵薄之力,助大王一统天下,使**同风,九州共贯!”
……
黑夫的声音回荡在兰台之宫,回荡在流水之亭里,众人都被他骂得呆愣住了,他们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脑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因为黑夫说的大义凛然,连祁夏也没找到反驳的话。
唯独黑夫心中门清。
这场游戏,对他天然不利,他既不会背诗经,也不懂楚赋,更别说挑出带“风”字,又应景的句子作为告白话语了。一不小心,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徒惹笑话。
当然了,黑夫和一切现代人一样,能背出来好多带风字的唐诗宋词来呢。什么“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什么“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要应付过去还不容易?
更甚者,可以将这些诗词吹成自己作的,管他五言七言,管他应不应景,难说还能得到赞誉,让自己得个“文武双全”的名声呢!
但是,换了其他朝代倒也罢了,在秦国,这么做有何意义呢?
除了让一群无聊的贵族官吏子女惊呼,另眼相待。
除了让那位,真正掌握南郡权力的封疆大吏嗤之以鼻。
没有一点实际用处,倒不是黑夫鼓吹愚民,以没文化自豪。战国,这注定是个辞赋不如刀剑的年代啊,最受崇敬的,最伟大的诗人屈原,早就沉在汨罗江里了!
再说了,这场聚会里,唯一能入黑夫眼的青衣女子,会在意诗赋之技?
黑夫回想起与叶腾会面的过程,还有他的那句临别赠言。
“没猜错的话,被叶腾奉为奉为圭臬(niè)的家学,才不是什么《诗》《书》,而是《韩非子》吧!”
黑夫虽然没读过《韩非子》,却也听说过,韩非虽然师从大儒,却背离了儒家,转入老子、申子之道,并疯狂推崇商君之法……
商君对诗书是啥态度,韩非子里就是啥态度,叶腾想来也差不多,否则也不会在黑夫读得滚瓜烂熟的《语书》、《为吏之道》里对诗书只字不提,只严申律令了!
所以说,穿越者们,连所处的情况都没搞清楚,抄个屁的诗啊!
秦国的律令法度,军功授爵,本就是为黑夫这种不通诗书,更不知辞赋的人天造地设的。干嘛要以己之短,与贵族子弟的长处相斗呢?只为了混入这个无聊透顶的小圈子?他若真这么做,怕不是脑袋让驴踢喽。
在掀桌撒泼后,黑夫倒也痛快了,便对目瞪口呆的众男女大笑道:“言尽于此,还望二三子深思,我还有军务要忙,告辞了!”
言罢,黑夫竟就这么扬长而去!
冯敬身为秦吏,被黑夫这么一闹,也不可能再待下去了,少不得匆匆起身,与众人致歉告辞,心里叫苦不已:“这手段,果然够鲁莽的,今日以后,黑夫,你怕是要成这群青年子弟的公敌了。”
还有那个叫唐觉的青年,在告白失败后心灰意冷,却又遭黑夫一通猛喝,似是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后,也跟着离开了。
三人离开后,曲折的流水依然潺潺流淌,还呆在原地的众人都面面相觑,祁夏、黄田等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大肆诋毁黑夫,单方面地宣布胜利,骂他玩不过自己就掀桌胡来。
“也难怪,毕竟是个粗鄙的黔首庶民出身,只会扫吾等雅兴!”
女子们也撅起了嘴,觉得那黑夫说的太过分了,果然是个不解风情之人,对他的那一点好感,也消失殆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黑夫,唯独坐于上席的青衣少女捏紧了拳头,她依然在回想黑夫抛下的那几句话。
“带领南郡子弟伐楚,如迅风之扫秋叶,结束这场战事?愿尽绵薄之力,助大王一统天下,使**同风,九州共贯?”
“今日能把宋玉《风赋》中,狂风的霸道和势不可挡道尽的,唯独这两句话!这才是真正的应景、知时之言!”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滂,激飓怒。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正如赋中所言,这黑夫,就像一股疾烈的黑风,将眼前这群还活在春天里,整日优哉游哉,不知最后的功勋将要擦肩而过的无知子弟,吹打得七零八落!
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子衿露出了笑,暗暗颔首道:“我可以去告诉父亲了,他没有看走眼,这黑夫,的确是个能做实事的秦吏!可以大用!”
第223章 黄帝内经
上巳节发生在兰台之宫的风波,很快就在江陵城内传开了,正当祁夏、黄田等贵族官吏之子大肆诋毁黑夫,骂他粗鄙不解风情,坏了众人雅兴之际,从郡守府却传出了这样一条政令:
“秦习商君之法百余年,法令出于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国遂大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今南郡诸生不师今而仿古,不诵法而学诗赋,虽不违法令,却不合秦国良吏之行。”
“而屈辞楚赋,多为荆人卿大夫亡命流亡之作,多有哀婉荆国,诽谤秦治之词句,值此秦楚敌对之时,放任其流传,恐惑乱黔首。”
“从今日起,凡官府之吏,及学室弟子,不论公私聚会,皆不得习诵屈辞楚赋,违令者削去官职!”
这项政令在江陵城引起了轩然大波,祁夏等人目瞪口呆,却只能哀叹一声,悄悄收起收集的楚辞,毕竟比起这点小爱好,家族和官职更重要,同时也暗暗腹诽:“这不就是那天黑夫所说的话么?郡守好歹是来自中原,文辞达练,怎么也跟那安陆莽夫一样蛮横?”
黑夫也听闻了此事,却只是淡然一笑,他那天就说过了,秦楚尚是敌国,公然聚众宣扬爱国诗人屈原的辞赋,肯定会出问题,所以才掀桌走人。果不其然,在听闻此事后,郡守果然加紧了舆论管制。
不过叶郡守也是明白人,只在官府和学室加强管制,让官吏和弟子们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对于民间却没有过分干涉。
黑夫也顾不上这件事了,因为他随即便又被忙碌的工作包围了……
……
三月中旬,郢县城内,属于兵曹的一座院子里,坐满了三四十名年龄不等的男子。老的年过四旬,年轻的才刚刚及冠,有来自江陵和郢县的医者,也有郡卒里的什长,更有几名还穿着皂衣的小吏,前几天上巳节聚会,被意中人当场甩了的唐觉亦在其中。
虽然年龄、身份各异,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拥有爵位,都能读书识字。众人坐在这间大屋内,聚精会神地听医者陈无咎为他们讲课……
这位师承太医令的陈医师讲课方法清奇,让他一个小徒弟脱了上裳,站在众人面前,两手伸展开来,而陈医师就捏着竹棍,在小徒弟的身上指指点点。
“人体上下、左右、前后血管满布,有28部大血管,周身长16丈2尺!”
“其中大血管分布于肌肉腠理之间,深而不现;小血管分布于皮下,可以见到。以上血管,皆互相连接贯通,终而复始。”
“人摄取食物,由肠胃去掉糟粕,吸取精华,于是在肺腑中转化为血液,以供全身肢体肺腑养分,故在内经中,亦称血液为营气。”
“血气不能不流动,如江河之流动,如日月之环行,永不休止,亦没有端口。血液精华流动于血管之中,内溉五脏,外濡腠理,营养全身,终而复始,就像日月天地运动的规律!”
除了几个医者外,其余众人这才恍然,看着自己手背那些血管,若有所思,他们过去没有受过医术训练,所以并不知晓这些人体奥妙,这一刻,仿佛眼前被打开了一个新奇的大门。
而坐在这屋舍最后面旁听的黑夫也暗暗颔首。
“不愧是医家遗留下来的奇书啊,《黄帝内经》连血液循环理论都提出来了。”
虽然这本医书假名于黄帝、岐伯,但实非一时之言,亦非一人之手,或许就是医家的首领,历代“扁鹊”所著,在他们几代人从医三百年的时间里,根据无数个病患总结的,可惜这个学派渊源断绝了,否则未来前景可期。
专业的事情还是留给专业的人来做,虽然内经理也有些错误的地方,但黑夫最近很想低调一点,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全知全能,就不急吼吼地上去纠错了。
陈无咎也只是讲了《素问》《灵枢》里的一点内容,但光是里面的理论,便够这群人受用了,毕竟只是用于战场急救的医护兵,又不是要做医生。
在给众人科普完人体的血脉、血液后,为何受伤失血过多会晕厥甚至休克死人,也就不言自明了。
讲到这里,陈无咎直接掏出一把刀削,在他那小徒弟的手臂上割了一刀!霎时间,就有深红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小徒弟却只是咧了咧嘴,不敢有任何不满。
“创伤不仅会伤到皮肤、腠理,还会让血管破损,让血液流出,若是放任不管,直到血液凝结前,都将会血流不止,这时便需要包扎。”
言罢,陈无咎熟练地拿起一块新制的麻布绷带,迅速为小徒弟包好了伤口,流血便停止了。
“而若是伤到了一些大血管,则血将喷射而出,若不包扎,不久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毙命!汝等身为医护救急之士,要做的便是帮受伤将士及时裹伤!救回其性命!”
这时候,包扎手法就至关重要了,这也是黑夫演示给陈无咎的那些后世包扎技巧的意义所在。
好在冷兵器时代,多是利器的开放性损伤,而不是热兵器时代的贯穿伤,所以许多伤者是流血导致休克晕厥,若倒霉的伤到了头和肺腑,那基本就救不回来了。
讲了一个上午后,陈无咎的课就算结束了,他匆匆收拾药囊,带着弟子出门而去,黑夫知道,这几天陈无咎都在热衷于在郊外寻找野麻,然后让那可怜的小徒弟试吃其花叶……
黑夫和陈无咎二人分工,陈无咎负责教这三四十人医学理论,以及为人裹伤包扎的手法,而黑夫则要教他们在战场上的军纪和注意事项。
在下午众人集中于郡兵的校场上时,瞧着高矮胖瘦年龄不一的众人,黑夫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参加更卒训练时的情景。不过眼前的众人好歹都有爵位,识字,其中一半人还服过兵役,让他们重新变得秩序井然亦不难。
在训练开始前,黑夫先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
“有一名医者,自称善治外伤。一裨将陷阵,中流矢,深入腠理,延使医者治之。医者乃持铜剪,剪去矢杆,跪而请辞。裨将曰:‘簇在腹内者,须亟治。’医者曰:‘我善医外伤,肌肤之下,乃内伤也,不意并责我’!”
听完黑夫的故事,众人都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而后纷纷摇头,说那医者真是狡辩,世竟有如此欺诈之徒。
然而黑夫却告诉众人,医护救急之士在战场上要做的,便是如上面那个“外伤医者”一般,只管救急止血,至于如何治疗金创,如何让伤者痊愈,那是疡医及其属下的活。
这也是黑夫把医护急救之士一分为二,一半在野战医院里协助军医治伤,另一半随军上阵的原因,让他们分工明确,提高效率,方便管理。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必须经过标准的军事训练。因为他们面对的也不是一般的病人,而是活生生的,在喊叫在歇斯底里的士兵!他们出没的地区也不是一片祥和的城邑里闾,而是厮杀阵阵的战场!
黑夫设想,医护兵将不着甲,只带着短剑防身,但是他们装备要比一般的步兵多两样东西,那便是塞了十多卷麻布绷带的救护包,还有担架。
在随军踏上前线时,医护兵们在百将、屯长带领下,和军法官站在一排。在阵战结束前,他们都要在军旗下一动不动,直到大军击败敌阵,向前挺进后,才能前往方才对垒的区域,寻找己方的伤卒,为其包扎,放到担架上带回大营。
考虑到这时代的战争和后世的散兵线不同,是极其讲究阵型的阵地战,经常对峙厮杀个把时辰,所以医护兵们被黑夫再三强调,救人是他们的本职,但前提是,绝对不允许破坏阵列!
“军法有言,乱行者死!汝等也不例外。”
只有在医护兵的百将、屯长下令上前救助时,才能前进,否则很可能会扰乱到阵列,反倒成了害群之马。
所以众人先要进行标准的金鼓铃旗辨识训练,这一练就是半个月。待到三月底时,众人在列队、变阵上达到了一般兵卒的标准,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
此外,陈无咎的医术理论课也上完了,众人开始进行裹伤止血的技术训练……
到了四月初,这群新鲜出炉的医护兵接受了郡尉李由的第一次检阅。见其已能辨识金鼓,在命令下达前绝不妄动,替人包扎时也有条不紊,李由十分满意。
黑夫禀报道:“郡尉,再训练上一个月,到了五月份,便可以让众人分散到各个县,每人教成十人。则秋收之时,南郡可得医护救急之士数百!待到出征之日,便将这个消息散播于全军之中,定能让兵卒再无后顾之忧,士气大振!”
黑夫信心满满,他想尽快做完这件事,从而得到新的任命:让他也能够参与训练兵卒,待到再次伐楚时,他希望自己起码是一个统领千人的率长!
在听到黑夫的请求后,李由却摇了摇头:“你还有其他事要做。待到四月农忙结束后,不止是郢县、江陵,各县也要大肆征兵训练。此事干系重大,郡守决定在四月行县,巡视各地,督促其农事,看看各地堆肥沤肥之术,以及水碓推广得如何?顺便也检阅各县兵籍、武库情况,这便需要兵曹派人随行,而这人选嘛……”
李由拍了拍黑夫的肩膀,无奈地说道:“郡守似乎对你很看重啊,他亲自点了你的名,要你一同行县,时间就在后日!”
第224章 四月行县
立夏刚过,人间四月芳菲尽,逐渐有了夏天的样子,悠悠地,风燥了起来,阳光不那么轻柔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日,顶着炎热的太阳,一个庞大的车队从江陵城出发,沿着大道向北迤逦而行,正是郡守腾“行县”的仪仗。
最先有两乘戎车开道,车左、车右都全副武装,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连驾车的御者,也身背长剑,手边放着手弩。
而后是两辆导行的吏车,皆为白色车盖,各坐着一名甲士和一名小吏。
然后才是郡守的高大轩车,车盖是黑色的,车两侧的屏障都被涂为红色,由通体赤色的驷马牵引着,郡守腾的身形隐在帷幕中。却见他他冠冕端庄,身穿黑袍,戴黑冠,佩长剑,持银印青绶,轩车的前后左右皆有执戟的吏卒护卫。
郡守轩车之后,还有十余辆载着大小官吏的车车、数十骑从,上百兵卒随行,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更有鼓车敲打鼓点,吹奏笙萧,好让沿途行人远远听到了,便避让在两旁,甚至到了远远的田埂上观望,都是满眼的敬仰艳羡。
“这年头,一个省领导出行就能这么威风啊。”
黑夫的马车也在车队里,吐槽归吐槽,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秦国的律令甚严,就和军中用不同发髻冠带式样与爵位相匹配一样,在郡县里,不同官职的人也要乘坐与其身份相符的车,否则便是有失官仪。
所以作为地方大员,就别想着单骑微服出行了,说不定才刚出门,就被秦王安排在郡上的监御史举骇你一个“有损国典”的罪名……
对郡守强拉的出行,黑夫是不情愿的,他更希望在郢县帮李由练兵。距离秋收开战越来越近了,黑夫也明白,不管自己做多少事情,待到开战之时,自己手里的兵卒亲信,才是活命立功的最大依仗。
可惜天不遂人愿,既然逃不了,黑夫出发前,也没少跟兵曹掾、右兵曹史等郡吏了解何为“行县”,搞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原来,行县是从周代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早在西周春秋时,在四月份就有“天子命野虞出行田原,为天子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命司徒巡行县鄙,命农勉作,毋休于都。”的礼制。
到了战国,诸侯开始推行县制,于是便有了诸侯、公卿行县。行县大多有明确的目的,比如赵武灵王在赵国行县,看似东游西逛,实则是为了推行胡服骑射。秦相穰侯魏冉前往东方行县,是为了瞧瞧他假公济私给自己弄到手的封邑陶丘,半道上还遇到了范雎偷入函谷关,若非范雎聪明,差点被抓了个现行……
而这次郡守腾的行县,目的也很明确,其一是要到地方劝农,这是对农事的关注。其二是监察各县长吏,警告豪长大氏遵纪守法,这是监察、司法上的意义。同时也要督促各县为农闲时的大征兵做准备,查阅兵籍,这就是黑夫这兵曹左史随行的原因。
他们抵达的第一站,是位于江陵城西北百余里的枝江县,听说这个县的县令是郡守腾从身边的佐吏一手提拔起来的,可谓亲信中的亲信,听闻郡守行县,便早早带着众人在城外十里相迎了。
枝江县早先本是一个小诸侯国”罗国“的地盘,后来罗国被楚国吞并,这里就成了楚邑,秦国占据江汉后,因长江至此分枝,而将其改名为枝江。
这年头的长江水文情况跟后世不大一样,大江自蜀东流入南郡地界,出三峡,至枝江,在当地泥沙阻隔下,分为诸洲,竟有数十条水道,据说一直到江陵以西的江津亭,才重新合为一条。
黑夫亦在岸边见到了这奇景,问前来迎接他们的皂衣小吏道:“这江中一共有多少小洲?”
小吏笑答:“还真有人闲极无聊数过,最多时有九十九洲,然从未满百过……故本地有谚曰,洲不满百,则王者不出!”
……
这小吏口不择言,一旁的枝江县尉顿时板起脸骂道:“胡说什么?”
而后连忙向黑夫赔罪,黑夫的职秩虽然和县尉相当,但他是郡吏,无形中高了半级,再加上他要代郡守检查枝江县的征兵情况,县尉哪里敢不敬?
在郡守腾办事雷厉风行的风格带动下,在枝江县停留的第一天,黑夫便带着两个兵曹书佐,连夜检查当地兵籍,以及预备的征兵方案。
枝江县人口不过三万,丁壮不过五千,从下个月起便要征召一千人脱离农事,专注于军事训练,对当地经济的影响是较大的,所以必须将各乡的要征召的人数分配好了。按照《戍律》,“同居毋并行”,绝不允许出现一家同居者父子、兄弟两人同时应召的情况。
黑夫一边翻阅那些记录详细的简牍,一边暗暗想道:“在原本的历史上,黑夫和惊大概是已经分居而住,又因为家里与里吏有过节,所以才被阴了一手,钻了法律的空子,被一同征召,参加这次战争的吧。”
物伤其类,所以行县期间,黑夫的职责,便是要督促县尉官署依法征兵,防止类似的情况出现!
所以黑夫在连夜查阅完简牍后,又义正言辞地给县尉官署的众人开了个会,大概内容,和前世“关于认真做好本年度征兵工作的通知”差不多。
以秦军“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的精神,和大王去年“荆王畔约,发兵诛”的重要指示为指导,以秦律中的征兵条款《戍律》为依据,坚决执行上级征兵命令,坚持以质量为核心,加强组织领导,严密组织实施,狠抓工作落实,确保圆满完成今夏征兵任务……
没错,和上一次伐楚,仓促征兵不同,这次秦王大征兵更看重的,是兵卒的质量!
“闾左贫者可使之运送粮秣,不可使之作为阵列正卒。”
理由很简单,就像孟子说过的一样,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不管哪朝哪代,中产阶级的“良家子”才是军队的精锐主力。
就像后世一样,征兵时也要求政治历史清楚,直系亲属未参加非法组织,遵纪守法,品德优良,无盗窃、打架斗殴等违法违纪行为。
可能这些良家子单打独斗不如恶少年,一旦加入军队,进行数月训练后,就可以吊打恶少年组成的队伍。
此外,这次征兵要“先行富者”,只在人数不足,或是农忙结束时再“闲时行贫者”,这是为了保证各家的农业耕作正常进行,如此也能减少民间怨言。
在敲定征集的对象、范围后,接下来便是时间安排及步骤。
“五月初征兵,期间训练三月。五月使之分行伍队列,六月使兵卒知金鼓,熟悉旗帜,七月打开武库,授之以兵刃,正式练习作战击敌之术!八月秋收之后,各县之兵,在县尉率领下,云集于鄢城,由郡尉主持万人的大合练!”
众人纷纷应诺,有现成的严密制度,在郡守兵曹的督促下,各县也能尽力去执行。
虽然仗还没打起来,但黑夫感觉,当秦王和整个秦国都认真起来,正视敌人后,从征兵伊始,这场仗,已经先赢了一半……
“故曰:兵胜于朝廷。不暴甲而胜者,主胜也;阵而胜者,将胜也。”
想到这句话,黑夫心里不由感慨,去年秦王若是不那么轻视对手,那么急躁,早早听王翦之建言,也不必有那么多袍泽死于异国他乡。
做完这一切后,已至第二日正午,黑夫在枝江县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正想打着哈欠去补觉,却不料郡守长史来找他,说郡守要去乡中巡视农稼,让黑夫也跟来。
“郡守,我乃兵曹之吏,管的是兵事,乡中农事与我无关,让我随郡守同行,下吏恐有越职之嫌啊……”
一刻后,黑夫在叶郡守的车驾前叫苦不迭,他又困又乏,是真不想去。
叶腾却摸着胡须笑道:“子贡问政,孔子答,足食,足兵,民之信。只有足食,方能足兵,农事岂会与兵事无关?再者……”
言罢,这叶郡守面色一变,板着脸道:
“堆肥沤肥之法不是汝家献上的么?枝江县是奉我之令,最早推行此术的地方,如今当地种着的三百亩冬麦将熟,此法是真是假,可知分晓。若是有效,正好让人在稻田粟田里也使用,若是父老们抱怨没有成效,本郡守正好将你拿下问罪!”
第225章 尽地力之教
冬小麦是夏历八月种下,来年四五月收获,这种作物多在北方种植,南方较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概是去年安陆县献上此法后,郡守腾不能确定安陆的情况是巧合还是真的,又急着知道其成效,便下令在各地增种。
江陵、郢县、枝江、夷陵,当阳,在郡守的命令下,几乎每个县都增种了几百亩冬小麦。
随着郡守的车驾来到这片田地边,黑夫远远望去,只见地里的冬小麦已结穗,夏风一吹,金黄色的麦浪起伏不定,一股麦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
南郡因为天气炎热,比北方的收获还更早个半个多月,田间壮妇送水,农夫勤劳,正在用镰刀割麦,一派生机勃勃之相。看见郡守、县令的仪仗、车骑行至,都丢了农具,匍匐拜倒。
郡守腾变了一副模样,亲自下到田间,扶起了众农夫农妇,这位省领导看上去一点架子都没有,亲切问起了农夫们的收获如何?
“敢告于郡守。”
负责这块麦田的老农十分激动,颤颤巍巍地说道:“本来田吏让小人将人畜粪便放在一起堆沤,吾等还十分不解,觉得堆积粪肥臭气熏天,与直接施到田地里有何区别?然这些冬麦,用沤肥堆肥浇灌后,每亩所产,比往年多了三成!三成!”
老农们还给堆肥沤肥之后的粪肥取了个名,叫“美粪”。
叶腾笑了起来:“美粪,好名字,虽是污臭之粪,却可让田畴肥美。”
叶腾让枝江县的田啬夫将记录这些麦田产量的简牍递上来,仔细翻阅,并对比长史随身携带的江陵、郢县数据后,长吁了一口气。
加上安陆,就是四个县的田亩,都因为施了堆肥、沤肥所得的“美粪”,亩产有了明显的增加,完全可以证明这不是巧合,而是确有其事!
他将黑夫唤到田边,指着那些饱满的麦穗,问道:“黑夫,你可知,你家献上的这堆肥沤肥之法,为南郡,为秦国做了多大的功绩?”
黑夫摸不清这老滑头是什么意思,也不喜欢凡事被人掌握的感觉,便讷讷说自己不知。
郡守腾也知道自从吓了黑夫一次后,黑夫对他有所防范,便径自道:“农乃生民之本业,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然而,自从周室衰亡后,礼崩乐坏,诸侯暴君相互侵陵,地方污吏徭役横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诈,公田不治,饥荒频繁……“
“直到两百年前,魏国的李悝主持变法,他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李悝计算说,方圆百里之内,有土地九万顷,除了山泽人居占三分之一之外,可开田地六万顷。若农夫治田勤勉,则每亩增产三斗,不勤勉,则减产亦三斗。这就是说,百里之地,每年的产量,由于勤与不勤,或增产一百八十万石,或减产一百八十万石。由此可知,必须鼓励农夫生产,此所谓尽地力之教也!”
“魏国的田亩石制与秦略有不同,南郡河泽山林颇多,拥有的田地亦不如河东。但有了你今日献上的法子,可以让每亩田地增产三到四成!俗谚道,上田百亩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田食五人。但有了此法后,增加田亩肥力,下田可以变成中田,中田可变为上田,上田更佳!按照去年的上计,若是整个南郡十八县都推行此法,待到秋收之时,稻、粟、麦加到一起,恐能增产三百万至四百万石粮食!”
黑夫纵然早就知道这法子的历史意义,可当听到南郡一年能增产的数目,依然微微吃惊:“竟有如此之多!”
如此算来,光是南郡一郡增产的粮食,就能养活征楚的六十万人三到四个月!
一时间,黑夫只感觉,自己和伯兄衷,俨然成了这时代的袁隆平啊。
叶腾颔首道:“总之,这是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国,乃至于大利于天下的事。发现此法的人,区区一级爵位,远远不够,你的伯兄,可直接升到不更!赏万钱!此法待秋收报到咸阳后,甚至能再升为大夫,赏赐更重。”
说到这,叶腾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可惜啊,从云梦乡田佐吏,到安陆县田啬夫,报功时报的都是汝伯兄之名,若再行更改,便是不直欺君。黑夫,这件事,你可曾后悔?”
黑夫却笑了笑:“往高处说,此法由郡守推行,即将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往低处说,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伯兄却辛苦一年钻研此法,肥水未流外人田,何悔之有?”
叶腾略微吃惊,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肥水未流外人田!”
……
回枝江的路上,叶腾坐在轩车上,心情大好,看沿途的风景也似乎怡人也许多。
他捋着胡须,对一旁的长史道:“去年八月底,本郡守在接到安陆禀报后,便立刻让各县种冬麦试行,一天都没耽搁,就是为了赶在今年入夏前后及早证实此事,便能全郡推行,让农夫们在耘田锄草之后,便能及时追肥,好歹是赶上了。”
这项政令的确很赶,长吏作为执行者,也奉承了一句:“纵然是千里之马,也得有伯乐赏识,唯有郡君,才能有这样的眼光,才能如此果决。”
叶腾一点不谦虚,大方地收下了这句奉承,笑道:”不是老夫自吹,若他人做郡守,定会多耽搁半年,虽然会错过伐楚之战,但最终也能证实效用,而后提交到咸阳,让大王知晓。纵然是最差的劣吏,也不敢不加重视,因为这是秦国,从大王到郡县乡吏,都以法家的尽地力之教为本职!“
“但,若不在秦国,而是其他诸侯呢?黑夫和他伯兄衷的这法子递上去,又会有何后果?”
长史拱手:“下吏不知,还望郡君解惑。”
似乎是今天的事让叶腾触景生情,让他有很多话想说,便对跟了自己十年的亲信,说起了在韩国做吏时的一件往事。
“说起来,今日情形,和当年还有些相似。二十多年前,我刚刚出仕,在韩国做一介乡小吏。韩地险恶,山岭颇多,五谷所生,不是麦就是菽豆,民之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日子过得极苦。”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巡查里闾时,我治下的农夫说,将藁秆或者割下来的草木放到田里,让其自行腐烂,也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让来年收获稍增。我顿时大喜过望,立刻将此事用公文禀报县令,指望通过推行此法,让百姓多点收成……”
“然而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应,我实在忍不住,便利用族中的关系,去县上询问,县令才说事务繁忙,将此事忘了,被我一催,才禀报了新郑。而后,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新郑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都没派人来质问我此事孰真孰假,我宗族虽然在叶地有些影响,可比起新郑那些卿大夫,只能算个小乡豪,也帮不上我……”
“直到许多年后,我到了新郑为官,找了个机会一问才知道,原来我递交的法子,只是被粗略一翻,并未被都城重臣们看重。于是我只能待自己做到假郡守,方能让各县百姓实行此法,但此时此刻,已经白白浪费了二十年,发现此法的老农,早就死去了,他的子孙,也没有得到韩国任何功赏。”
“与此同时,在韩国游说韩王修渠增加农产而不得的郑国,却被韩王送去了秦国,虽知沟渠需要花费无数钱帛人手才能挖掘,但秦王立即同意了郑国之策,并以上宾之礼待之。”
“郑国深受感动,开始尽力主持此事。待到疲秦使命暴露之际,他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亲自面见秦王,稽首说‘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你可知当时秦王是如何说的?”
长史回道:“下吏不知。”
“王曰,修此渠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却能为秦建万世之功!卿若死,谁人可继?骤行之!”
明知道是毒药,却对自己长远有利,秦王依旧不犹豫地喝了下去!让郑国继续为秦修渠,渠成,灌溉四万馀顷土地,关中由是富饶。
“郑国从那天起,便成了秦王的忠臣,他曾奉命行尉缭之计,携带金帛来游说我,对我说,良禽择木而栖,韩已是朽木,秦才是君之梧桐!”
“我听说了他经历的事,也得知秦国对农事如此重视,遂大受震动,这才知道,秦六世之胜,非幸也,数也!”
“能上农夫,能尽地力者,方能得天下!”
若黑夫在此,或可深以为然,回他一句:制度是发展生产力的基石,谁能最大程度地发展生产力,谁就能赢得这场绵长战争的胜利!
说完之后,叶腾回首,看到了在车上打着瞌睡的黑夫。
有爱才,也有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
“此子虽然出身低微,却生于秦这上农重功之国,又碰上我为郡守,扶摇直上有何难哉?”
“只要稍稍敲打鞭策,便是一匹千里驹!他日必不可限量。”
叶腾眯起了眼:“唯一的问题是,谁能做他的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