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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1章 舍你其谁?

    冬日之阳再度从地表升起,照到了项城以南四十里外,一片小林子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空气中满是寒意,十多匹马被拴在四周的树上,数百名士卒则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他们或躺、或倚、或坐。从疲惫的面庞,身上多多少少的伤痕就能看出,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残兵败卒。

    在众人簇拥的中央,平躺在车舆上的李由被伤口的疼痛弄醒,睁开眼睛一瞧,却是黑夫在为自己更换裹伤的血布。

    “黑夫。”

    李由看着眼前这个用娴熟的手法包扎伤口的下属,心情有些复杂,良久后才无力地说道:“是谁借你的胆量,让你挟本都尉逃走?”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睁开了眼,尤其是军法官,更是站到了黑夫背后,握紧了剑,仿佛只要李由一声令下,他就能将黑夫斩了!

    但黑夫未动声色,他在继续手里的工作,用丝帛将昨晚摸黑草草包扎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细心扎上最后一个结后,才后退一步,正色道:

    “奉将军之命,为大军殿后,半步不可后退,此乃都尉之职。”

    “军令一下,务必奋力向前,斩首杀敌,此乃普通兵卒之职。”

    “保卫左右,护翼都尉,一切以都尉安危为首,这则是短兵之职。”

    “昨夜楚军攻势凶猛,我军已抵御两刻有余,奈何寡不敌众,军阵已溃,将军有意殉国,不欲退却,但将军若死,吾等短兵纵然顺利逃归,仍会被追究论斩。故在下吏看来,我只是在尽职而已,若都尉认为我有罪,请以军法杀之!”

    言罢,黑夫单膝下拜,那些托了他的福,得以幸存下来的短兵们也都围了过来,东门豹、季婴、共敖等人跟着一起下拜:”若百将尽职救出都尉也有罪,吾等当同死!“

    “也罢,也罢,你的确只是在尽职,何罪之有?要论有罪,我此战败北,一个覆军之罪是逃不了了。”

    李由虚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快散架了,特别是中了箭的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清晨的柔和阳光似乎触到了他心底的悲伤,让他悲恸莫名。

    回想起来,昨天的那场仗,简直是一场灾难,当奉命殿后的南郡兵在楚人冲击下渐渐不支、溃败的时候,李由只想破口大骂。

    骂自大冒进的李信,骂安排自己殿后的蒙恬。

    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殉于军阵,战死沙场,可他才刚刚迎娶了秦王的长公主,正是酒色婚配新生活、仕途得意前程无量的时候,怎么会甘心莫名其妙地死在这?

    第二,便是丢下大军,调头就跑,但那样的话,就触犯了军法。

    秦**法有言:诸战,而将吏弃卒独北者,尽斩之。

    还不等李由作出抉择,他所在的位置,就遭到了一阵楚军弓兵射出的箭雨袭击,虽然黑夫等短兵立刻到戎车上,举起盾牌为李由挡了不少箭,但倒霉的李由胸口还是被流矢射中,战车的马匹也惊慌乱奔,将他甩下了车……

    这时候,黑夫便带着人扶起李由,大喊着“保护都尉”,在楚人大军冲过来前,和数百短兵一起脱离了战场。

    李由一度想把自己没有死战,离开战场的罪过迁怒给短兵,但睁开眼看着黑夫细心地为自己裹伤,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来,他说得对,大家都只是忠于各自的职责而已。

    “我奉命殿后,力敌数倍楚人,坚守到了最后,也不算弃军而逃。”

    弃军而逃和力战不敌,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会被认为是“国贼”,罪不容赦,后者则是无奈之举。

    与敌军力战,却不幸战败的将军们,虽然按理也要处死,但仍能以爵位抵罪。这项制度在秦国历史很悠久,早在春秋之际,秦穆公便宽恕了在崤之战里大败于晋军,还做了俘虏的孟明视、西乞术、白乞丙三将,恢复他们的官职如故。数年后三将一举雪耻,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以报之役。

    所以秦国一直延续了这种传统,对战败将领不会太过苛责,毕竟除了武安君白起,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百战百胜。

    过去王、蒙骜等大将也都打过几次败仗,甚至是大败,覆军失地,最后都靠着以爵位抵罪,也没被处死,沉寂几年后,又得到了任用。这些将领在事后,会吸取教训,更加钟情于立功雪耻。

    “此战主要罪责在李信、蒙恬,我以爵位抵罪,至多会被免为黔首。”

    太远的事情想了也没用,先脱离险境再说,李由便抬头问道。

    “短兵五百主何在?”

    无人响应,黑夫的头低了下来:“五百主为都尉殿后,死于乱军之中了。”

    “可惜了。”

    李由叹了口气,昨夜他受重伤后又摔下马车,一度昏迷,期间被短兵放置在车舆里,也是半昏半醒,失去了指挥的能力,所以对后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汝等一共收拢了多少人?”

    黑夫禀报道:”共收拢了六百余人,其中四百人是短兵。军吏则只剩下三名短兵百将,还有另一位普通百将“

    “这么少!?”

    李由大惊,他统帅的南郡兵没有满编,不像其他都尉那样,麾下有万人,但好歹也有五千,怎么只逃出来了这么点人?

    黑夫和旁边的翟冲等百将对视一眼后,告罪道:“还未告知都尉,当时情势危急,兵卒四散,大多数都沿着颍水往西奔走,但吾等见楚军也派遣车骑紧追不止,便没有选择往西,而是往南走了……此事乃吾等共同商议,还望都尉勿怪。”

    “往南?”

    李由又是一惊,胸口再度一阵疼痛,他缓了缓后,打量着周围这片陌生的林子:“此乃何地?”

    “项城以南四十里外。”

    面容憔悴的秦国墨者程商也走了过来,他同样是夹在乱军之中,与唐夫子、唐铎失散,最后只能跟着这支队伍往南来了,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算着行程。

    “地图。”

    李由想让人拿地图来瞧瞧,黑夫他们却只是面面相觑,尴尬地说道:“都尉,撤得太匆忙,没带地图。”

    李由无奈,好在他本就是上蔡人,对周边城邑有印象,便指点着几个短兵百将,在地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来。

    首先是向着东南方潺潺流淌的颍水和汝水,接着是星罗棋布的各城邑……

    “蒙恬将军退往的方向,当是顿、阳城一线。”

    黑夫在叙述他们昨夜撤离时见到的场景,蒙恬大概收拢了两万残兵,如今他们已经知道,带着众人围攻项城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楚军的追击路线,也当是这条路,或是想顺势收复沿途城邑。”

    蒙恬虽然收拢了小半秦军,没有完全溃散,但楚军一路上追亡逐北,想必能杀伤不少人。所以昨夜黑夫他们带着李由避其锋芒,改往南走,无疑是一个正确的抉择,楚人自东、北来,刚被李信带兵横扫过的南边却没有一兵一卒。

    “可以去平舆。”

    李由回忆着蒙恬给他们通报的军情,琢磨道:“半个月前,李信将军从上蔡发兵,连克平舆、寝丘,大败楚军,并在当地留了些许兵卒,平舆更是有兵三千……”

    只要到了平舆,他们就安全了,李由也能得到更好的救治,黑夫已经说了,他只会包裹伤口将血止住,更复杂的金疮治疗就无可奈何了,而营中的医者早已不知所踪。

    李由现在无比期望,能快些离开给他带来痛苦记忆的战场,活着回到咸阳,回到新婚不久的妻子身边。

    想到此处,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对围拢过来听令的几个百将说道:“从此处到平舆,大概需要一天一夜,吾等……”

    还不等说完,胸口再度剧痛袭来,李由一口血吐了出来,喷在了刚画好的简易地图上,将颍汝之间染红了一片!

    “都尉!”

    黑夫等人连忙扶着李由,让他再度躺下。

    “那一箭,怕是伤到了肺,都尉需要静养,不可再多说话。”

    “看来我连亲自带着汝等离开楚国都做不到了。”

    李由虚弱地惨笑,他失血有些多,随时可能再度昏过去,最多能制定大的撤离方向,但这里是楚国地盘,到处都是敌人,谁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代替李由,临机应变的指挥官。

    在秦军中,五人而伍,十人而什,百人而卒,千人而率,万人而将。战斗中指挥官早上战死,早上就有人接替,晚上战死,晚上就有人接替,指挥接替顺序和后世差不多,先看级别,级别相同再看军衔(爵位)。

    按理说,当都尉李由不能指挥时,指挥权该交给率长、五百主暂代。可如今短兵的五百主已死,带领众人离开楚境的重任,就只能交给眼前的四个小百将了。

    那个名叫“满”的南郡兵百将李由没有印象,大概是混乱中跟着一起跑的,自然不在考虑之内。

    三个短兵百将中,翟冲的爵位只是不更,不如其他两人,亦失去了资格。

    李由看向剩下的二人,一个是从咸阳就跟随他的一位百将,名为徐扬,他们家是军功小贵族,世代为吏,是个很好的人选,徐扬此刻也正殷切地看向李由。

    但最终,李由却将目光投向了黑夫。

    这个来自南郡安陆县,连氏都没有的小百将,从简单的叠被衾开始,引起了李由的注意。做了他的短兵后,又进言献策,进一步显示出他外表看不出来的多谋。

    更难得的是,黑夫还很有进取心,在大军停驻期间,借了李由的《吴孙子》观摩,还自己手抄了两卷。其麾下的百人亦是南郡兵里士气最高昂、秩序最严明的,如今建制依然完整。

    “黑夫,近前。”李由道。

    黑夫立刻来到躺着的李由身边,单膝跪地。

    李由拿出随身携带的虎符,递给了黑夫:“能代我指挥,携众人脱离险境者,舍你其谁?”

第182章 鲖阳

    “都尉,这已是邑中能找到最烈的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酒水倒在洗刷干净的釜中,在屋内的小灶上煮着,不一会便已沸腾,整个屋内都散发着黍酒的刺鼻味道,将血污酸臭掩盖了过去。

    “将剩下的酒给我。”

    李由面色有些苍白,伸手跟黑夫要过酒,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呛到。

    熟悉的滋味在口中弥漫,上次尝这滋味,还是十多年前,上蔡腊月乡祭时,只有在那一天,不论男女,不论年纪,都可以杂坐饮酒。他甚至记得,有个青梅竹马的上蔡少女坐在他对面的席上,喝了少许后满颊飞红,竟在乡社外的桑林间,这处青年男女最喜欢的幽会之所,大胆地对李由表露爱意……

    可惜,那之后第三天李由就带着弟弟,护着母亲,跟着李斯派来的人迁去了秦国咸阳,那个喷着酒气的大胆少女,怕是已经成婚嫁人了吧,也许儿子都十岁了。

    他又饮了一口,将往事吞下肚里,苦笑着评价道:“这的确是蔡地最烈的酒,可比关中老酒,还是差了些……”

    李由咂嘴回味,而后看了看袒露的胸膛上那个狰狞的伤口,对黑夫道:“动手罢。”

    “我要以沸酒为都尉消毒。”

    黑夫让卜乘帮忙,洗净手后,将沸腾的酒倒在了李由伤口上!

    李由额头满是青筋,大汗淋漓,好在嘴里咬着木棍,不然恐怕会发出凄烈的惨叫……

    一刻后,在黑夫为李由敷药裹好伤口,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你居然还带着金疮药。”

    李由看着黑夫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的漆木小瓶,有些惊讶。他总感觉,黑夫似乎早知道秦军要败似的,其余人都撤得仓促,唯独他和手下的一百人,将一些必备的东西都随身携带,干粮、武器,甚至还有沿途赏赐的铜钱……简直比李由这个做都尉的还齐全。

    “这是在攻魏之战时,一位相熟的医者赠我的。”

    黑夫解释道:“都尉大可放心,那医者叫陈无咎,是秦国太医令夏公之徒,他说这药是秦国太医令配的千金妙方,我手下的屯长也曾受重伤,身被七创,便是被这药膏治好的。”

    “但愿如此罢。”

    李由又醉又累,将此归结于黑夫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这也是他安排黑夫而不是徐扬代自己指挥的原因。

    值此非常时刻,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说话间,李由已经闭上了眼睛,在梦中,伤痛似乎消失了,他仿佛回到了上蔡的桑林,可对面坐着的红颊少女,却长着秦国公主的面庞,对他露出了嫣然一笑……

    ……

    安排卜乘和另一个手脚伶俐的兵卒留下看护李由后,黑夫走出房门,这里是一座小邑内,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疾行撤往平舆,然而黑夫派出去侦查前路的季婴等人却回报,说看到有一支多达万人的楚军在向平舆移动,正好挡在他们面前。

    黑夫料想,这支楚军想必是要奉命攻取平舆、上蔡的,他们六百多人,还带着李由这个伤病号,根本走不快,速度不及敌方踵军前锋,一旦被追上,平舆以东一马平川避无可避。

    所以众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继续往南走,李由也同意了这个计划。

    这已经是他们最优的选择了,项城以南的地区,刚被李信打穿过,沿途乡邑多多少少留着点人守备,黑夫他们在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后,幸运地抵达了位于平舆和寝丘之间的一座小乡邑:(tong)阳。

    外面是四个正在小案前坐着的军吏,分别是徐扬、翟冲、“满”,此外,还有先前奉李信之命驻守阳的百将屠驷。

    除了屠驷还精神外,其他三人,都满脸疲倦,翟冲用手扶着脑袋,在那打起了瞌睡,满更是趴在案上,已经发出了鼾声。

    今日是十一月初一,离开战场后,他们已经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太累了。

    黑夫一声咳嗽,惊醒了几人,而后对他们道:“都尉尚好,我已让粗通医术的卜乘照看他,目前尚无性命之虞。”

    众人都松了口气,黑夫也不耽误,等翟冲和满清醒过来后,便看向屠驷道:“屠百将已驻守此地半月,熟悉地理,便让他来为吾等说说阳与周边城邑的距离、方位罢。”

    满脸络腮胡的屠驷这才开口,一股浓重的陇西腔,他说阳是一座小邑,李信前往寝丘时途径此地,派兵攻了下来,因为怕城内的楚人反复,于是便将他们全部赶跑了,所以这个一里见方的小城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百秦卒驻守。

    直到黑夫他们前来叩门,屠驷才得知了李信、蒙恬败于楚军的消息,不由大惊,好在他也是个老军吏了,参加过不少战争,败仗胜仗都经历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为众人介绍起阳形势来。

    “此地北距项城一百里,东距寝丘八十里,西距上蔡百八十里,距平舆九十里,南距新蔡八十里,倘若要走寝丘到平舆、上蔡,必经此邑。”

    黑夫点了点头:”南边的楚军已被李将军扫清,此地暂时安全,便在此歇息一宿再上路不迟……“

    “不然,既然平舆去不了,那就就得速速动身前往上蔡,要我说,立刻动身。”一旁的徐扬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徐扬的年纪三十上下,他与黑夫爵位相同,级别相等,追随李由的时间还更长,年纪有较长,当初就是他带头给黑夫取了个“被衾百将”的绰号。所以对黑夫得到虎符代李由指挥众人,还有一些不服,此刻便首先提出异议

    翟冲这时候忍不住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徐百将,士卒们从项城败退以后,已经两夜没有歇息,人困马疲,又冻又饿,实在是走不动了。若是强行上路,遇上楚人该如何应对?这和将自己的脖颈送到楚人剑下有何区别?”

    黑夫也颔首道:“翟百将之言有理,再说,都尉伤情有加重迹象,也需要休憩,就算按徐百将说的,众人再走上三天赶到上蔡,万一都尉经不起颠簸,有何不测,吾等身为短兵,也要被问责处斩!”

    徐扬一时哑口无言,最后黑夫拍了板:“吾等就在此邑休憩一夜,让士卒们吃饱睡够。接下来,吾等继续向西南行,绕开围攻平舆的楚军,再沿着汝水,回上蔡去。“

    众人如今站着都打瞌睡,早就想休整一下了,皆无异议,黑夫便让屠驷带人在小邑上轮流值夜,好让赶了两夜路的手下们好好睡个觉。

    “还请屠百将派几个人,两人一组,骑着邑内的马,分别前往平舆、寝丘、新蔡、项地探查敌情,再由两人飞马前往上蔡报信,告知守军,李都尉将来汇合,请他们派人到汝水一线接应。”

    黑夫让众人按照编制,聚在一起休息,一旦有事好及时应对,他虽然也困乏,却没有立刻闭眼,而是坐在案几前,就着膏油灯,看着帛上临时画出来的地图皱眉。

    他现在属于临危受命,每一步都必须做出正确选择,这样才能把众人带回秦国去。

    片刻后,屠驷就带着人给他送来了吃的,文火温着的粟米饭,清脆的葵菜,还有一碗带着点腥味的鱼肉。

    屠驷笑道:“这阳小邑别的没有,鱼倒是有不少,鱼叫鱼,其肉细嫩,味道鲜美,百将快尝尝。”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筷箸就吃了起来,饭菜的味道一般,鱼也收拾的粗糙,汤里甚至还飘着鱼鳞,但对于一个嚼了两天干粮的人来说,一口热饭,便是美味佳肴。

    看着黑夫用饭,屠驷也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吾等随李将军击平舆、寝丘时,楚军不堪一击,随便打打就溃散了。当时只觉得此战不久便能结束,谁料却是一场大败,我至今都不敢信。”

    “应是中了楚人之计,陈郢好像也出事了。”

    黑夫一边嚼着鱼肉一边道,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他们现在最急需知道的,是秦军大部队撤向了何方?还有楚军的进攻方向,如今这淮北陈蔡之地,还有多少城邑尚在秦军手中?

    吃完饭食后,黑夫已经倦得不行了,再度感谢屠驷,商量好明日天明一起撤离后,便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被季婴匆匆摇醒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瞧一眼窗外,天色晦暗将明。

    “百将。”

    季婴面色凝重:“邑外来了一支兵,打着赤旗,是楚军!”

第183章 劝降

    站在阳东墙上,黑夫观察着外面那支楚人,已经有几辆战车抵达城下,绕着阳环绕侦查,几个骑着马的斥候在往回跑,去禀报军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远处一里开外,楚军的大部队旗帜鲜明,正渡过阳以东的小溪,就着初升的太阳,黑夫粗略地估算了他们的人数。

    “楚军怕是有两千多人,是我军的三倍。”

    见楚军人数没有到上万的可怖程度,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翟冲笑道:“这样的话,就算楚人来攻,也不必怕,此邑周长不过一里,吾等却有七百多人,我方才去巡视了一番,兵卒们休整一夜后精神抖擞,足以抵御住楚人进攻。”

    一旁随他们登城观敌的秦墨程商也插嘴道:“黑夫百将,我学过城守之术,也可以协助百将御敌。”

    然而黑夫却摇了摇头:“这不是能不能守住的问题,敌军一旦发觉难以攻陷,大可以停下等待,看住吾等就行。汝等且看,楚人从东边来,这说明寝丘已经失陷。吾等虽能抵御住进攻,但若因此滞留阳,接下来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楚国援军,而吾等,却孤立无援。”

    “故,现在首要得考虑的,不是如何守住阳,而是如何顺利脱身,吾等必须在今日之内离开此地,否则,后面的情形会越来越糟。”

    徐扬出主意道:“敌军只是派了车骑抵达城下,大部还在渡溪,得有一刻才能行至城下,莫不如立刻令众人开西门出城?”

    “跑不远的。”

    屠驷忧虑地摇了摇头:“徐百将请看,这支楚军至少带了三十乘车,近百单骑,吾等却把能跑的马都派出去送信了,唯一战车还载着李都尉,若是走到一半被缠住,便无从脱身。”

    这时候,远远的便有楚人的车兵在城外数十步外停了下来,那车右高举着长长的酋矛,大呼小叫地朝着城邑挑衅,满口都是难听的话。

    “荆人好胆!”

    翟冲大怒,拿过旁边一个士卒的角弓,瞄准那武车士就是一箭射去!他不愧是上郡白翟出身,射的一手好箭,只可惜距离太远,箭矢落到了那战车前数步外。

    见状,那战车上的三人更甚猖獗,叫骂声远远传来,都是秦人无胆,败军之将之类的。

    翟冲收起角弓,便咬着牙道:“楚人如此骄纵!要不要冲出去,与其决死!”

    项城之败,他们遭到了多股楚军的前后夹击,更有来自陈郢的纵火者,输的莫名其妙,颇有点不甘心。休息一晚后,士气和精力都有所恢复,作战的意志便重新回来了,毕竟大家都是较为精锐的短兵亲卫。

    “我正有此意。”

    黑夫颔首:“兵法云,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当此之时,守亦死,逃亦死,不如激励士卒,与之决战!击败这支楚人后,夺其车马旗帜甲胄,如此方能顺利西撤。”

    不过他们以寡敌众,对付的又是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的楚军,胜负难知。即便成功击败了敌军,己方也必然是损失惨重,至少会折一半……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那支楚人已经兵临城下,摆开了阵势,看那样子,是一个有经验的军吏在有条不紊地指挥。

    接着,两辆战车径直往城下驶来,车子停下后,一个秦**吏打扮的人在身后戈矛的威胁下,走近城邑,大声呼喊道:

    “我乃奉李将军之命,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廖平,今寝丘已降楚,幸得胡公及寝公仁慈,不论将卒,俱得活命。屠百将,你也不必抵抗,速速归降为好!”

    “还真是镇守寝丘的廖平。”

    屠驷唾了一口,骂道:“我平日就觉得此人年纪虽长,却贪生怕死,果不其然,他竟然降楚了。不但自己成了‘军贼’,还连累了数百兵卒,可怜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都要被连坐收为隶臣妾。”

    在秦**法里,最恶劣的行为不是丧师失地,而是投降。

    南郡还好,在秦法浸淫百余年的关中,父亲送儿子,兄长送弟弟,妻子送丈夫从军前,都会告诫对方:“失法离令,若死我死,乡治也。”潜台词是,哪怕是为了家里人,你也要遵守军令,奋力作战,万万不可做逃兵,甚至是投降啊……

    所以为了不连累家人,不少秦兵宁愿战死,也不愿意投降。

    对黑夫而言亦如此,投降,是他最差劲的选项,更何况,他还知道楚必灭亡的大势。投降倒是一时苟且了,几年后楚国轰然灭亡,等着被秦律清算,成为隶臣去为始皇帝修长城?

    城头上的众人都是这态度,那五百主献了寝丘,这恐怕也是楚人来这么快的缘故吧,哪怕抵抗个把时辰,他们如今也已经安全离开。

    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看着五百主在那空费口舌劝降,黑夫却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敌军不知道邑中已不止百人?”

    可惜,那五百主之后又对屠驷说,让他也劝劝昨夜入城的五百主,也一起投降。

    “看来敌将已经知晓,肯定是昨天吾等入城时,被远处观察的楚国斥候发现了。”

    不过楚人的斥候也只是知道有数百人入邑,还以为是个率长或五百主,却根本没料到,还有李由这条大鱼在城内。

    黑夫有些泄气,他还想着若敌人不知城内虚实人数,便玩一出”空城计“,诱惑楚人来接收城池,届时再突然袭击,看来得另作打算了。

    此时,翟冲又开始拉弓,打算射那叛徒廖平一箭。

    黑夫却连忙伸手止住了翟冲,对众人道:“我意已决,稍后便集结城内所有人,出城击敌!不过在此之前,或许可以将计就计,让楚人放松警惕,让吾等多一点胜算……”

    徐扬皱眉:“如何将计就计?”

    黑夫却不欲现在就说:“此策,必须恳请李都尉首肯,必须得有大智大勇之人去执行,方有机会成功!”

    方才在楚人派车骑伺探的时候,黑夫就已经离开了城垛边,不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样貌,此刻便对屠驷道:

    “屠百将继续守在这里,并回复那军贼,就说吾等一会就派人出去商议!”

    ……

    “斗将军,孙将军,城内的人说,稍后便派人来商议。”

    “城内有投降之意便好。”

    寝公孙奉松了口气,不用再交战就是好事,虽然楚军在最终决战里战胜了秦人,但孙奉依然记得,李信的大军在寝丘城外,摧枯拉朽击败楚人的场景。

    他现在只求早点完成任务,回到领地,整修战争期间被破坏的墙垣、屋舍。

    “看来秦人果然是被项燕将军打怕了,这已经是第三批愿意投降的守卒。”

    胡公斗然则坐在战车上,得到那秦人降将的回复后,满意地露出了笑。

    作为东迁的若敖氏之后,斗然的家族这几十年来过的并不舒心,淮南淮北好的地盘都让屈、景、昭占据了,近来更新崛起了项氏,跻身朝堂。而他们斗氏,只能沦为和孙氏一样的二流贵族,在胡县勉强度日。

    但这已经算不错了,倘若秦军灭了楚国,斗氏、孙氏连最后的领地都要失去。

    好在当秦军大兵压境时,楚人在亡国之危下,难得地团结了起来,贵族们也竭尽全力,将自己最好的兵卒派出来,交给项燕统辖,以哀兵之势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李信,让楚国避免了亡国的命运。

    项城决战之后,从胡县带兵北上增援的斗然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新的命令:收复先前被李信夺取的各邑。

    于是斗然便率军西进,靠着当地楚人的协助,顺利围困寝丘。

    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发现自己不仅要面对千余楚兵,还有城内随时会举事的楚人,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孙奉这才脱离了囚禁,恢复了他寝公的身份。于是他二人便一同合兵,带着两千人继续往西走,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沿着李信打过来的路线,与围攻平舆的大军会师。

    虽然阳城内的秦人表现出投降意愿,但斗然也没大意,他让手下列阵以待,又搭建起自己的大帐,楚国贵族很讲究礼仪,待会受降要用得上。

    当大帐搭建起来后,外面的楚卒也来禀报,说城内派来接洽的人已经到了。

    “带进来。”

    斗然坐在大帐正中,孙奉坐于他身侧,那投降的秦人五百主廖平也陪坐在下方。

    但见帐外,站满了两排身着赤色皮甲的楚人,都双手持戟,两戟交叉。这会儿阳光已从层云里探出头来,映照兵刃之上,烁烁反光,耀亮前路,而十余名楚卒也齐刷刷扭脸看着城内来人,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满是杀气!

    来者是个高七尺半的黑面汉子,他扎着右髻,上面缠着赤巾,看那样子,应该是个上造。此人望着两戟交叉的前路迟疑了一会,这才低着头缓缓走着,但双腿的哆嗦却掩盖不住。

    进入营地后,他立刻朝着斗然、孙奉行礼,用浓重的南郡荆楚方言道:“小人叫衷,是城内五百主派来商洽投降事宜的屯长,见过诸位将军!”

第184章 你可认识黑夫?

    在斗然看来,这个被派来商量投降事宜的小屯长“衷”,显得畏畏缩缩,他拘束地站在营帐中央,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持刃盯着他的楚卒,干笑一下,之后不断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哆嗦的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芒刺在背,斗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示之以威,如何逼秦人投降?

    “我且问你,城**有多少秦人?”他首先关心的是城内的兵力。

    小屯长一愣,连忙回答:“敢告将军,城内共有六百人……”

    “你撒谎!”

    孙奉在一旁拍打案几,气势汹汹地呵斥道:“汝等一举一动,都在我军斥候眼中,你还敢虚报人数?”

    这句话吓得小屯长瑟瑟发抖,连忙作揖道:“将军冤枉!小人万万不敢撒谎,吾等是南郡兵,归李都尉统辖。项城大败时,与李都尉失散了,只能由五百主带着往南走,沿途杂七杂八收拢了一些人,五百人入城,加上邑内的一百人,是六百没错啊,一定是斥候看走眼了……”

    孙奉这是在讹他,一旁的降将廖平也积极地协助两个楚国封君追问:“汝等的五百主如何称呼?”

    黑夫看向廖平,听他的口音,和李由很像,应该是上蔡附近的人,估计是去年才新降秦国的,如今再反复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黑夫知道,李信带的虽然多是关中兵,但也有不少上蔡本地征召的人做向导。

    “五百主叫程无忧,也是南郡人。“

    黑夫报了自己老上司的名,反正他现在生死不知。

    “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廖平皱起眉来,不过也没怀疑,毕竟秦军共有十几二十万人,五百主有两三百个,若不是同一个校尉麾下,基本都不可能相互认识。

    三人都没问出什么毛病来,话题便转到了投降事宜上。

    黑夫小心翼翼地问道:“程五百主让我来问清楚,若是他降楚,可否按照原有待遇给予田宅?”

    “还想要田宅?”

    斗然和孙奉面面相觑,这秦将倒是很会提要求嘛,孙奉道:“他想要多少田宅?”

    “五百主的爵位是官大夫,所以想要7百亩田地,还有两百步见方的宅地。五百主说了,若是楚国的将军觉得地太多,按照楚国的亩制来给也行,这样他便可以在楚国做一个收地租的富家翁……”

    斗然只想捧腹大笑,里面的秦将果然是个贪婪怕死之徒,都什么时候了,满脑子都是投降后的待遇田宅,便乐呵呵地点头道:“好,我答应此事。”

    “五百主还说了。”

    黑夫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口头答应可不行,他希望将军能立个契约,日后好做证明……”

    “嘿,他想的倒是周到。”

    如此一来,斗然、孙奉对邑内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主”的投降诚意不疑有他,索性让人拿竹简来,写了一片简交给小屯长,好让他拿回去复命。

    这时候,便轮到楚国人提要求了。

    斗然道:“衷,你回去转告程五百主,他要在日上三竿前,带着所有人将兵刃从城头扔下来,再解下甲胄,依次排好队,出城投降,不然的话……”

    “我率军攻城,汝等皆为粉末!”

    斗然板起脸来,一拍案几,黑夫身后那一排楚卒立刻举起武器,齐齐高喝!

    黑夫很配合地两腿一软,忙不迭地应下,心里却暗道不妙,看来楚将警惕性依然很高啊,这样一来,他们的诈降偷袭,又多了几分难度。

    投降之事便商量的差不多了,但就在黑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一下,回头再拜道:“五百主的话小人已经转述了,但小人还想问问诸位将军,吾等普通的军吏、兵卒,若是归降了,当如何安置?”

    这个问题让三人一愣,斗然心里冷笑道:“还能怎样,发往吴越之地煮盐,亦或是押到淮南,作为战利品分给各封君,为其做田奴、矿奴,劳累致死,如此而已。”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面容和善的孙奉笑眯眯地说道:“衷,你回去转告秦军的士卒们,楚国不比秦军,没有杀俘的恶习,汝等都会被妥善安置,楚国地广人少,有的是田土安顿汝等,只要一心向楚,便可以做楚民。”

    反正楚国已无灭亡之忧了,封君都不愿自己的族兵再损耗,便想着先骗秦人投降,解除其武装再说,能不打,就不打。楚国不比秦国,他们砍了秦军首级也没什么实际的赏赐。

    “如此,我就放心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说道:“不瞒将军,其实吾等来自南郡,三代以前也是楚人,后来才不得不服从秦国,为其服役打仗。可实际上,至今南郡仍被叫做西楚!吾等也自视为楚人。”

    南郡和淮北、沛、彭城、陈、蔡等地,这几个地方虽然分属两国,但在文化和习俗上,还是被归为“西楚”,习俗相近,语言相通,的确有很多相似性。与东海、吴越的东楚;豫章、长沙的南楚,反而区别更大。

    黑夫又借机大骂起秦国来:“秦吏在南郡收泰半之赋,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这也就算了,最难忍受的,就是徭役太多,且刑法严苛,顺手拿了一片桑叶、在路上捡一文钱都要判重刑!动辄黥面砍脚,沦为刑徒隶臣妾的人,不计其数啊!”

    在诉了半天苦水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吾等南郡兵卒,皆苦秦久矣,如今有机会做回楚人,还能得到公平对待,不知该何等欢喜!”

    “有道理。”

    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降将廖平,他也加入了进来,大谈这一年来秦国对上蔡的残暴统治,他也是苦秦久矣,才投降楚国,愿意做回一个楚人。

    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将秦国之政贬斥得一无是处,仿佛随便去上蔡、南郡振臂一呼,当地人就会杀秦吏降楚一般。

    孙奉看着这两人的脸嘴,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楚人有个好印象,在那拼命讨好呢,面上笑着,心中则鄙夷得很。

    斗然倒是一副听笑话的样子,等二人狠狠骂了一通后,问黑夫道:“你是南郡哪个县的人?”

    “小人乃安陆县人。”

    “安陆县?以前莫不是叫做郧邑,那可是我若敖氏的故地啊!”斗然一听,更来了兴趣。

    “将军是若敖氏之后?”

    黑夫故作惊奇状,对着斗然再拜道:“小人常听家乡的老者说起,当年若敖氏还在时的日子,比秦国治下好了十倍百倍!若是秦国不强夺安陆,小人生下来就该是将军的属民。如今也还来得及,待吾等降楚后,还望将军能收留我!小人愿意世代为将军做家臣。”

    “哈哈哈,此言甚善,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这认主的不要脸姿态,倒是把斗然逗笑了,随口答应下来后,却又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若敖氏在安陆县,也有旧臣旧识,他们告诉我,说是前年,若敖氏的墓葬被一群盗墓贼盗了,你可知此事?”

    那是两年前,黑夫刚做湖阳亭长时发生的事,此时回想,恍如隔世,谁料都传到楚地来了。

    他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嘴上却道:“岂能不知?那可是轰动全县的大案,盗墓贼被处死时,小人还去围观过,真是大快人心。”

    斗然又道:“据说此案是被一个小亭长破获的,但信中未提那亭长之名,他叫什么?”

    黑夫手心出汗了,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几乎要暴起去挟持斗然,但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楚卒持矛戟对着他,手无寸铁必死无疑。

    他好歹让自己别慌,假装那是另一个人,平静地说道:“他叫黑夫。”

    “黑夫,真是个怪名。”

    斗然念叨着这个名,再问道:“你可认识黑夫?这次他是否被征召从军?”

    黑夫若无其事地笑道:“小人是安陆县城北郊人,与黑夫在不同的乡,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更不知他是否在军中。反正一起来阳的人里,并无此人……就算他真的来了楚国,或许已经死在项城了。”

    “真是可惜。”

    斗然一下子怅然若失,叹了口气道:“希望他还活着罢,那小亭长虽是秦吏,但好歹没有让贼人破坏我先祖棺椁,若敖氏欠他一个人情。”

    “若他来了楚国,愿意归附于我,我可以像许诺那个五百主一样,赠他七百亩田地作为回报!”

第185章 军贼

    “好险……”

    被两个楚卒带着走出营帐时,黑夫发现自己脊背已经隐隐出了汗,手心更是一片冰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这一次,真的是以身犯险。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以七百之众击两千之敌,胜算太小了,黑夫只能尽力想办法,将获胜的几率提高一点,哪怕一成也好。

    每多一成胜算,他们就能少死不少人……

    黑夫也曾想过派手下人来诈降,但终归还是放不下心。

    他的属下都是来自边境小县的普通人,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

    比如东门豹有武艺胆量,悍不畏死,但却性格莽撞。季婴有小机灵,能说会道,却胆子小,扛不住压力。利咸有文化,细心,能办好小事,甚至在黑夫不在时代他管理军营,但却太过谨慎小心,难做大事。小陶忠心耿耿,有胆有识,可惜是个口吃,诈降这种事,太难为他了。

    至于共敖?这家伙倒是胆大包天,可就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他诈降,说不一定下一刻就说话得罪楚人被砍了脑袋祭旗了。

    放眼城内,可以称之为“大智大勇”的人,也只有黑夫自己了。

    当他将此事禀报李由时,李由面露犹豫,因为黑夫是他指定的指挥官,万一出了什么事……

    “太过冒险了。”李由如是说。

    黑夫心里却暗暗笑道:“一个区区小百将,以身犯险,救了秦王的女婿,李斯的儿子,并在一片败绩里独得胜利,这份功绩,一定能显得格外耀眼吧。”

    和以前的小功小赏不同,这次,黑夫把自己的生死,未来十年的富贵,都赌在这次冒险上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撂下这么一句后世名言后,在包括李由在内,所有人敬佩的目光中,黑夫毅然出城!

    “好在过程虽然惊险,但结果却不错。”

    其实做过才知道,只要不露马脚,来商洽投降的人不算太危险,比动不动就被扔大釜中烹了的纵横说客安全多了。

    唯一的麻烦是,斗然、孙奉提出的投降方式让诈降难以实现,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去再想办法不迟。

    最关键的是,黑夫的一通表演,成功让两名楚国县公放松了对城内秦军的警惕,以为他们是真的要降。

    兵法云: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

    黑夫就算要故作卑微状,只要对方松懈,那他们便有机可乘!

    而且,黑夫此行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那么,是谁将在安陆县发生的事,写信告诉斗然的呢?”

    ……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楚军阵地,却见楚国兵卒们都原地盘腿坐着等待,得知秦军要降后,他们已经没那么戒备了,面上都很轻松,兵器放在一边,热络地相互交谈着,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猎的。

    在楚人看来,这场战争已经以他们的完胜结束了吧?

    他们错了,对意志坚定必灭尽六国的秦王政而言。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候,黑夫却忽然瞧见,有几辆楚军车骑,押送着一批满身灰土的狼狈秦卒,朝这边走来!

    “这是?”他看向了一旁的楚卒,面露不解。

    “是汝等的同伴。”

    楚卒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从北边往南边跑的,已经抓了两三百了,都押在阵后拘着呢!”

    黑夫心中一动,却不再言语,跟着楚卒继续往前走时,与这些被抓获的秦兵擦肩而过……

    前方响起一阵喧哗,却是一个头上戴着“不更”爵位矮冠的秦**吏,正在被楚人按在地上,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绑绳子,一旁的楚卒笑着说,只有反抗剧烈的秦人,才能得到这种待遇。

    “至于汝等这些愿降者,便不必如此。”

    那秦吏被绑好双手,重新站起来,一抬头,刚好看到了前方的黑夫,顿时呆住了。

    黑夫也眼皮一跳,脚步微微一滞……

    这是他认识的人,也是认识他的人!

    虽然此人面容疲倦,嘴角还带着血,但黑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在项城大营外,和自己一起聊天胡侃的周华么!

    来自三川郡,也是某位都尉短兵亲卫的周华,此刻正看向黑夫。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眼看马上就要喊出“黑夫”二字!

    “周百将!”

    黑夫却抢先出声,大笑着朝周华走了过去,嘴里如连珠炮般说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南郡兵里的屯长衷啊!”

    “衷……你……”

    周华有些惊异,他跟黑夫是老熟人,知道他是李由亲信,每逢都尉在大帐军议,他俩就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也十分投机。

    但此刻,这黑夫却出现在楚营里,还自称“衷”,这是何意?

    一旁的楚卒都怀疑地看向二人,神情戒备,黑夫朝他们拱手道:“不如让我劝劝这位百将,一同归降如何?”

    楚人不疑有他,便让黑夫继续说话,黑夫改用关中方言劝导起周华来,语速极快,楚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大概听得明白,他是在历数投降楚军的好处……

    周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正要破口大骂,却不防,在这些空洞的劝降话语里,黑夫略一停顿时,嘴里却飞快说了两个字!

    “重鼓!”

    楚人没有注意这个小细节,周华则闻言一呆。

    黑夫已经停下了话语,笑道:“周百将,如何,可愿与我一同归降?”

    “呸!”

    周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一口唾沫吐在黑夫脚下,骂道:“你这投敌的军贼,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在一阵斥骂中,周华继续被推攮着走远,黑夫则当着楚卒的面,面色扭曲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心中想的却是……

    “不知他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

    黑夫身处楚营之时,阳城内,却也在发生一件事。

    屠驷、翟冲、满,三人在黑夫没走多久,就被徐扬叫到了一起,神秘兮兮地,不知要做何事。

    “不瞒诸君,那黑夫出城,不是诈降,而是真降!”

    众人顿时面色大变:“徐百将,话可不能乱说!”

    徐扬冷笑道:“黑夫是南郡人,那里本就是西楚之地,于他而言,投降楚国就像回归故国,有何好意外的?”

    此言一出,屠驷沉吟了下来,满则一言不发,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翟冲不满地说道:“徐百将,你这就是污蔑了,可有证据?”

    徐扬笃定地说道:“当然有,若真是诈降,他随便派一属下出城即可,何必亲自去?依我看,他是想去面见楚将,卖了李都尉和吾等,好换取他在楚国的富贵!他已经做了降敌的军贼了!”

    翟冲摇头:“黑夫不像是这样的人……”

    “识人识面,却难识其心,如此非常时刻,不可不防。”

    徐扬看着众人道:“依我看,不如乘着那黑夫在城外与楚将商议之时,吾等打开西门离开!”

    屠驷摇头:“之前不是说过了么,敌军车骑环伺,这地方一马平川,吾等就算现在退走,也来不及……”

    “只要不全部走,便来得及!”徐扬目光炯炯,终于袒露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扔下兵卒,吾等就带着少许亲信,护送着李都尉离开!”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徐扬的话在三人耳边回荡,翟冲、屠驷都有些震惊,满则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徐扬道:“就算黑夫是诈降,待吾等出城与楚人死战,以寡击众,亦是九死一生,不若悄然出城,留下黑夫的兵卒,还有那些沿途收拢的杂兵与楚人纠缠,为吾等赢得撤退时间,如此一来,定能脱身!等回到上蔡,就说众人是为了保护都尉,主动殿后御敌的!”

    一下子,徐扬从昨天开始,便不断鼓动众人撤离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竟打算抛下大部队,离地逃众,只顾自己活命!

    “徐扬,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军贼!”翟冲怒从心起,拍案而起,却发现徐扬一点都不畏惧,眼睛看向了他身后。

    徐扬的数名亲信,已经持刃抵在了三个百将的后背上!

    “三位百将,汝等与那黑夫一样,何其愚钝也……”

    徐扬哈哈大笑:“谁能护送李都尉周全,谁就是大功臣,就能得到廷尉的信重,至于数百南郡兵卒的区区性命,廷尉会在意么?既然如此,我又有何要与他们同生死!”

第186章 材士

    “既然二位没有异议,我这便去请示李都尉,一切由都尉定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屠驷、翟冲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屋内,翟冲两眼圆瞪地看着满面笑意的徐扬,恨不能生食其肉,但嘴巴也被布带勒住,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他心里沮丧地想道:“黑夫百将,吾等真是无能,竟被这军贼给算计了。”

    黑夫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翟冲敬佩不已,他相信黑夫是为了让突围更加顺利,是为了让己方更有把握获胜,少死些人,才毅然出城亲自诈降的。此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徐扬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翟冲如今却束手无策,他和屠驷的兵都在城墙上驻防,如今不在身边,一旦徐扬得了李由手里的虎符,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那就全完了!

    翟冲悔恨不已,之前怎么就没觉察到此人的蛇蝎之心呢?

    黑夫将虎符交给了李由,但他刚出城,原本还清醒的李由却发起烧来,半睡不醒。徐扬方才才去“探望”过李由,发现他已经在说胡话了,这才生出了夺李由及虎符,再带着少数亲信一起逃走的念头。

    徐扬对那一晚上,秦军在项城的大败记忆犹新,溃散的军阵,四散各走的秦卒,他被这场面惊呆了,经历那一夜后,他心里根本没有与楚军决死的勇气,只想着赶紧逃回去。

    此人外战不行,内讧投机却是一把好手,在徐扬想来,能不能将李由控制在手里,是能否成事的关键。等半路上李由醒了,他就编造一个黑夫降楚,引楚人攻城,自己拼死才将他救出来的谎言,反正城内留下的人死的死俘的俘,剩下的都是自己亲信,根本无人来戳穿他。

    打定主意后,徐扬不再理会翟冲、屠驷这两个将死之人,他让几个亲信留守此地,并嘱咐道:“待我带着都尉离城时,连人带屋,一把火烧了!”

    徐扬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不合作也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容易弄假成真!

    而后,徐扬走到外面,看向了被亲信控制住后,战战兢兢的满,笑道:“看来,还是满百将识时务。”

    满忙不迭地说道:“只要徐君能带着下吏离开此处,下吏愿奉徐君之令。”

    满是他们沿途收拢进来的南郡百将,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短兵亲卫,所以他一直是个边缘人,沉默寡言,对黑夫、徐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徐扬已经完全控制住场面的情况下,满明智地选择了合作。

    “我愿为徐百将前锋,驱散守在李都尉身边的那些兵卒。”

    徐扬的手下在溃败时折损大半,如今只有三四十人可用,恐怕不能和守在李由身边的黑夫手下抗衡,所以他需要一个合作者。

    但对满的请战,徐扬轻轻一笑,没有轻信。

    因为满也是南郡人,指不定更偏向黑夫,若是他倒戈一击,徐扬可承受不起后果。

    “满百将就留在我身边吧,让你的人在前开道,带吾等去院中,将李都尉迎出来!”

    按照徐扬的打算,等他们战成一团时,自己再带亲信冲进那个院子,将尚未清醒的李由劫出来。

    如此,他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全身而退,再留下一场大火,烧死翟冲、屠驷二人,让局面更加的混乱,这残局,就让楚国人来慢慢收拾吧!

    就在徐扬自以为得计,开始筹备夺取李由的计划时,远处的一处墙角,一个阴影悄然缩了回去……

    ……

    黑夫将自己的手下一分为二,一半由槐木统领,在城头戒备楚军;另一半则由东门豹统帅,守在李由身边,不可离开半步。

    他同样清楚,李由清醒时还好说,可一旦李由因伤口发作而不省人事,那么,谁控制了李由,谁就控制了号令众人的权力!

    在院子之内,听到季婴跑来告知的话,东门豹、共敖、利咸等人都有些吃惊。

    “你说的是真的?翟百将和屠百将都未出来。”

    “不仅未出来,我还看到,那徐扬留了人守在屋外,想来两位百将都被他拘禁了!”

    在自己出城诈降时死死盯住徐扬,这就是黑夫交给季婴的任务,他一点不信任这个处处不服自己,屡次提出异议的百将,但有没有理由干掉此人,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资历比自己老多了。

    果不其然,黑夫前脚刚走,徐扬后脚就找借口来“探望”李由,发现李由已不太清醒后,又匆匆离开了。

    季婴从那时候起,就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手下,远远跟在后头,这才发觉了徐扬的阴谋。

    “如今徐扬正调集他的亲信,还有那个百将满的手下,朝这边走来,人数五十,与吾等相当,半刻后就到了,阿豹,你是屯长,你说该怎么办?”

    屯长东门豹是个粗线条的家伙,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道:”敢图谋不轨?二三子随我杀出去,将彼辈统统斩了!”

    “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摩拳擦掌,他们不但秩序、士气都被黑夫培养得很好,论凶悍,南郡兵里也无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连黑夫也夸奖他们是“材士”,意思是勇武之士。

    一旁的什长利咸却发话了:“不妥,万一吾等倾巢而出时,徐扬派人劫走都尉,那岂不是糟了?再说,百将打算诈降,而后率军出城与楚人大战,若是百将未归,而城内却先火并生乱,给了城外楚人可乘之机,那百将的打算,不就落空了么?吾等恐怕皆要被楚人俘虏。”

    众人面面相觑:“那该怎么办?”

    利咸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也知道,利咸虽然因爵位所限,只是个什长,但他却很受黑夫器重,常与他商量事情,在众人眼里,利咸略有谋略,便让他快说。

    “其一,百将早就嘱咐吾等,小心防备此人,故吾等知道徐扬欲图不轨,他却不知道这边已有准备,察觉了他的阴谋,此乃以暗对明。”

    “其二,徐扬带着人往这边来,无非是想要两样东西,一是虎符,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二是李都尉,卜乘说都尉如今神志不清,徐扬恐怕是想从吾等手里抢走都尉,再以虎符号令众人,虽然尚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投降?还是逃走?但都对百将之策不利,必须阻止!”

    众人听他说的有理,纷纷点头,等待利咸的破局之策。

    利咸笑道:“二三子试想,这时候,若是李都尉清醒了呢?那不管徐扬打算做什么,挟持了几个百将,都要落空!”

    “但都尉没醒啊。”季婴嘟囔道。

    同样是什长的共敖也在一旁道:“对啊,卜乘说,都尉都开始说胡话了,根本喊不醒。”

    “都尉醒没醒,只有吾等晓得,外人哪里清楚?”

    利咸却道:“我的主意便是,派一个人,带着假军令去告知徐扬,就说都尉醒了,要立刻召见他,让他速速过来!”

    “如此,便可以将徐扬的计划统统打乱,让他不敢妄动!”

    利咸比划道:“来,就给他来一个关门打狗!不来,他就是抗命不尊,吾等可以假借都尉之命,手持虎符,让翟百将、屠百将的属下分一半人守着城墙,另一半人随吾等一起剿杀叛贼徐扬,总比这五十人与之火并强,以众敌寡,迅速歼灭,也不至于让城内生乱,坏了百将的大事。”

    “好主意!”众人交口称赞,然后就决定由季婴去通知城墙上的其他人速速过来。

    但随即问题又来了。

    “由谁去告知徐扬此事呢?”

    众人一时沉默,过了一会,东门豹正要拍着胸脯应下来,却被旁边的共敖拦下了。

    “阿豹,百将出城时是怎么说的?你身为屯长,理应坐镇此地,岂能擅自离开?”

    共敖说话依然难听,他这个做什长的,居然当众骂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顿,要知道,屯长可是有权处死什长的……

    东门豹顿时勃然大怒,瞪着利咸和共敖,叫道:“这屯长也做的太没劲了,一个什长比我聪明,另一个什长又要和我比勇锐,真是气煞我也。你可知道,我可是欠着都尉一条命的,此时不还,更待何时?”

    共敖闻言,哈哈大笑。

    “阿豹呀阿豹,你才欠百将一条命,我可是欠两条的!谁欠得多?”

    东门豹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众人便定下来了,就由共敖去假传都尉之命。

    时间紧迫,利咸按照他之前瞧见的,黑夫写命令的格式,持笔匆匆在简上写了一句话,塞进一个竹筒里,但在递给共敖时,却又有些犹豫。

    他一直不喜欢共敖,嫌此人四处惹事添麻烦,不合群,有时候甚至期望他战死。

    可如今看来,此人,好像也不是一无是处。

    对徐扬到底会不会上当,乖乖入瓮,利咸也没有太大把握,所以去的人,多半是九死一生,风险比黑夫出城诈降更大。

    “共敖,若事不成……你……”

    那样的话,共敖必死无疑!

    “若事成,一切好说。”

    共敖,这个年纪比黑夫还小的鄢城青年似乎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一把接过封好口的竹筒,拒绝了袍泽们递过来的甲胄,只将剑挂在腰上,又将一把匕首塞进了自己的靴侧,而后满面轻松地笑道:

    “百将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事不成,我当效专诸之事!”

第187章 共敖

    阳城内,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来了上百人,百将满手下的数十兵卒在前头,而徐扬带着三十个亲信挟持满走在后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每个人在种种情境下做出的种种选择,总有心中的某个理由来驱动。

    怕死,这便是促使徐扬做出这些疯狂举止的动力,对死于异邦的恐惧,胜过了事情败露被秦律清算的危险。人总是先考虑近患再想远忧的,此人的一切聪明才智,都用来思考如何顺利逃走上了,他要将死亡远远抛在身后,让别人来替他承受。

    所以徐扬十分谨慎,他们走的很慢,很小心翼翼,几乎经过每个巷道,徐扬都会让人过去看一眼,直到在安置李由的小院两百步外,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形单影支的秦军什长……

    ……

    共敖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竹筒,向众人迎面走来。

    当看到面前上百人时,共敖便知道,自己被利咸带进了一个大坑里。

    共敖就是利咸用来赌博的骨(qiong 筛子),能抛出什么却完全不由他决定。

    但即便是掷出了糟糕的面,他也有用,既可以拖延时间好让城墙边援军赶来,也能给徐扬扣一个抗命反叛的罪名,恐吓那些与他一起叛乱的兵卒倒戈,最后联合邑内众人,一起将其剿杀,将城内的混乱降到最低。

    但这样一来,共敖很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这一刻,共敖有一丝后悔,但却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依旧直愣愣地往前走着,让对面的人因为他的出现而停下了脚步。

    共敖生于南郡鄢县,从小就跟着祖父生活,他祖父经历过白起水淹鄢城之战,没少给他灌输当年这座城池的惨状、共氏的遭受重创。于是共敖从小,便对秦国多了一分来自祖辈记忆的仇恨,他甚至不承认自己的秦人,即便在叔父的打点下,进入体制内部做了个小吏,却依然怨愤不减。

    直到他被迫加入了秦军,在黑夫麾下做事。

    这期间,他不小心被黑夫救下,欠了他两条命,也渐渐熟悉军营生活,成了这支军队的一部分。

    这期间,他看到了大梁城的轰然倒塌。

    这给共敖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多年前他家族的悲剧在魏国上演,很快又轮到了楚国。

    在进入楚国后,共敖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根本谈不上喜欢,这里的贵族没有他想象的高尚,这里的百姓生活也没有他想象的舒服。

    他愤秦,却又不喜楚,这大概是不少南郡人的身份困扰。

    一个月前,在他迷茫于此事时,黑夫指点了他。

    “忘掉秦国和楚国,忘掉你的国别,只要记住,你的所作所为,关系到宗族兴衰,还有你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战,这就够了。”

    黑夫一席话让共敖安心了不少,同时也私下给这段话加了一句。

    “也为还清欠下的人情。”

    当数日前,秦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时,共敖也曾动摇过,开始怀疑秦国是不是不行了?但当时黑夫又对他说了一番话。

    “此战可不是靠一两次胜负决定的,对楚国而言,若不想灭国,每一次都得战胜!”

    “秦国却不同,秦国积累了六世余烈,百年之势,有资格败一次、两次、三次,只要最终压倒楚国,便可赢得胜利。”

    “你如今切勿乱想,做事之前,要多考虑还在秦国南郡的宗族,万万不能连累了他们。”

    共敖听从了,过去他虽然也听黑夫的话,但总觉得,黑夫只是在秦军中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出格的过人举动,与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没有长大的青年,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世界是围绕自己转动。

    可这一次,黑夫却在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后,毅然出城诈降,这是风险极高的使命,事若不成,定然身首分离。

    一时间,看着黑夫的背影,共敖仿佛看到了一个混迹于体制内的英雄形象,他更愕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想成为的,就是黑夫那样的人啊:

    从不喊空洞的口号,只以家眷和袍泽之情来激励众人,平日里循规蹈矩,关键时刻却又有英雄之举。

    共敖敬佩之余,心里也有几分不服!

    “你能做到,我为何不能?”

    心里那股孩子气上来后,他做出任何举动也不觉得奇怪了。

    “来者何人?”

    徐扬的亲信远远隔着,便停了下来,谨慎地询问。

    “是李都尉派来给徐百主传令的!“

    “都尉有令?”

    徐扬闻言一愣,李由不是因伤昏过去了么,怎么这会又给自己传令了?

    这时候,共敖已经走到了兵卒们面前,他捧着竹筒大步向前,一点没有黑夫诈降时的故作卑微,反而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仿佛真的是李由派来传令的人。

    他还大胆呵斥这群人:“汝等不在城墙上守备,为何在此?”

    “吾等……”前面的亲信有些尴尬地回头看看徐扬,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吾等换防!”

    “原来是换防。”共敖笑了笑:“是这样,都尉醒过来了,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徐百将,这是军令!”

    徐扬心里有点慌乱,倘若李由真的清醒过来,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自寻死路!

    但他虽然心慌,理智却还没乱,指着共敖道:“递过来!”

    “都尉的军令只能百将亲自接。”

    共敖将竹筒收回自己面前,面露不满:“莫非百将连这都不清楚?汝等还不让开!别挡道!”

    徐扬面色有些阴晴不定,黑夫不但夺走了指挥权,还夺走了他派人护翼都尉的资格,相当于抢走了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上升的途径,如今这黑夫麾下的小什长也才敢如此嚣张。

    但他对竹筒里的内容更感兴趣,只能忍了忍,放他过来。

    徐扬将信将疑地接过竹筒,这是秦军传令的规矩,为了不让命令让别人看到,哪怕是简单的一句话,都必须密封好。

    竹筒内是一根木简,写着简单的命令,让徐扬速速来见,却不是李由笔迹……

    怀疑由然而生,可面前传令的小什长却坦然笑道:“都尉身体虚弱,写不了字,让旁边人代笔的。”

    徐扬这才重新低下头,打量着这个命令,上面盖的私印的确是真的,但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按照先前去探望时的状态,李由怎么会这么快就醒了呢?

    若李由真醒了,那他之前的一切计划,就完全被破坏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徐扬却满头大汗,他感觉自己好像太过自作聪明了,最后把自己逼入了一个死胡同里。

    “徐百将,快随我走吧,李都尉似乎有急事,一定要见到你才能说。”共敖若无其事地催促。

    “我这就去……”但徐扬才迈出了一步,却猛地清醒了。

    不能去!那里全是黑夫的手下,自己去,不是送死么?再说了,眼前此人也是黑夫的亲信啊!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在那迟疑,共敖却没有犹豫,他猛地拔出了剑,猛地向前,朝徐扬刺去!

    事发突然,徐扬来不及躲避,好在他的一个亲信连忙扑过来,重重撞了一下共敖,导致他剑刺偏,只将徐扬的衣襟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徐扬惊骇地坐到了地上,还不及躲避,从共敖手里又抛出了匕首,可惜角度和力量终究差了一点,只刺中了徐扬的肩膀,虽然出血,但却不致命。

    而共敖,却已经被几个全副武装的徐扬手下围住了,剑在刺死一人后脱手,他的背上还挨了一矛,血流不止!

    没有了武器的共敖遗憾地长叹,自己还是失手了,眼下的情形,他恐怕必死无疑。

    “我还是没能成事啊,早知道就多跟东门豹练练掷剑了……也罢也罢,若能以共敖一人之死,换取黑夫之计成,我也算还清在外黄欠他的人情了!”

    然而,就在共敖就要被众人手刃时,一旁的满,却突然抢过一旁发怔的徐扬亲信兵刃,为共敖挡下了一击!

    “满!”

    徐扬大怒:“你这是作甚?”

    “徐百将怕是忘了,我也是南郡人!手下皆是南郡兵!我宁愿随黑夫与敌死战,也不愿随你做这等荒唐事!”

    突然反水的满与共敖靠在了一起,并对前方那些,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何事的属下大喊道:“徐扬反叛,囚禁翟、屠两百将,并欲劫持都尉,抛下兵卒逃走,还挟持了我,汝速速倒戈击之!”

    “胡说,是黑夫降楚,我是要去救出都尉……”

    徐扬连忙大喊,并对亲信下令:“杀了满,杀了这什长!”

    徐扬的部下亦是跟随他许久的亲信,他许诺他们,只要做成这件事,便能不必死战,安全回家,众人一开始还信以为真。可这时候,面对前方数十人的倒戈相向,连徐扬的亲信都犹豫了。

    豁着被律令严惩自己和家人的后果,跟着徐扬做这种事,真的能成功吗?

    共敖也说了,李由已经醒了啊!事败矣!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远处却飞来一箭,将大声疾呼的徐扬射倒在地,那箭直中脑袋,眼看是不活了!

    小陶出现在屋顶上,他再度开弓,瞄准了在场的人,里闾里也冲出了不少披甲秦卒,呼喊着赶过来,是季婴去城墙那边找来的人到了!

    而在后方埋伏已久的利咸,也早就带着一队人冲了出来,此刻已至跟前,反而将徐扬的手下们围住,戈矛齐齐指向他们!

    “徐扬反叛,欲弃军而逃,今已伏法,再有协助者,与之同罪!”

    ……

    黑夫并不知道,他不在城内时,一场可能导致整个诈降突围计划功亏一篑的内乱,却被自己能干的手下们消弭于无形之间。因为结束的太快,城外的楚军,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直到黑夫回到城内时,才发现欢迎自己的,不仅是自己满脸得意的属下们,还有徐扬那颗硕大的首级……

第188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城内的七百兵卒,大半都是南郡人!”

    自从加入黑夫他们以来,满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此刻却愤怒地大骂道:“徐扬这竖子却说吾等人人皆欲反叛降楚!黑夫百将先前说服都尉,让兵卒们写家书回寄,于吾等有恩,我与百将虽未深交,却心生敬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今百将又亲涉险地,而徐扬这竖子,却鼓动吾等抛下黑夫百将,抛下兵卒独自逃走,真是死有余辜!”

    在满和已经被放出来的翟冲、屠驷等人说明下,黑夫总算是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事先对徐扬此人已有防备,但黑夫也没料到,他居然疯狂到这种地步,会做出如此蠢事来。

    毕竟只是个小百将,目光短浅,徐扬的计划破绽百出,简直是生怕自己渴死的人在饮鸩止渴。但若他真的闹出点阵仗来,整个城池就乱了,到时候别说突围,恐怕会被楚军乘机入城,黑夫的诈降,难说只能变成真降。

    好在,当黑夫不在城内的这时候,他的手下们却稳住了局势,将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

    黑夫看向自己的属下,东门豹、季婴、小陶,还有利咸、共敖几人,他们大多是从湖阳亭跟了自己两年的老部下,就连共敖,也不知不觉在黑夫手下呆了快一年。

    在黑夫的言传身教下,众人都有了不少成长,比如利咸,黑夫之前还嫌他办事太多小心谨慎,但这一次,黑夫却窥见了利咸在困境下的一丝疯狂。他不仅表现得智慧过人,还像是吃了豹子胆,连假冒军令这种大不帏的事都干得出来,兴许是跟在黑夫身边久了,学了点他的手段吧。

    当然,在在军法官过来时,众人都对此事三缄其口。

    共敖亦让黑夫刮目相看,这小青年不仅能说大话,关键时刻也有属于他的勇锐强悍,就是太直率拼命了。

    黑夫询问了东门豹事情经过,拍了拍小陶,笑话了一下季婴,夸奖了利咸,接着又查看了下共敖的伤势,。

    “你是专诸,徐扬是吴王僚么?你也太高看他,也太轻贱自己了!”

    黑夫训了共敖一顿,而后便朝着众人作揖道:“黑夫做错了一件事。”

    众人都看向了他。

    “我之所以亲自出城诈降,是以为二三子恐难当此任,可现如今我才发觉,二三子之能,已远超黑夫所想,诸君皆是勇锐之士,梓材之木,可为大舟高梁!”

    一席话名为致歉,实为褒奖,众人听了以后,心里都美滋滋的,面上有些得意,嘴里连道不敢,共敖则嘟囔着说,他欠黑夫的人情,已经还清一半了。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对在城墙上督军,姗姗来迟的军法官道:“徐扬之事,待李都尉醒后,还望军法官能为吾等作证。”

    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李由醒来发现他忽然死了,心里肯定会怪怪的。

    军法官颔首道:“徐扬欲反叛逃走,此事有众兵卒和三名百将作证,已被坐实,这等军贼死有余辜,百将勿虑。”

    “敢问军法官,徐扬剩下那二十余名部下,当如何处置?”

    军法官咬着牙道:“随徐扬反叛者,亦当诛!”

    黑夫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集市处罢,此外,还望三位百将能将部下也召集到市集,我有话要对众兵士说!”

    ……

    阳的乡市位城邑西南角,因为城中楚人早在李信攻占此地时就统统被赶走,所以显得格外冷清。直到今日,突然站了六百余人,除了东城墙留着数十名黑夫麾下的兵卒监视楚军动向外,其他秦卒都集中于此。

    对于自己的手下们,经过大半年统领,黑夫指挥起他们来,已经像大脑指挥手臂一般好使,经过徐扬事件后,更放心让其中几人独当一面。

    他需要激励的,是友军,是刚刚经历过一次反叛,有些人心惶惶的六百秦卒。

    这些秦卒在翟冲、屠驷、满的带领下,集中于此,他们已经被告知诈降突围之事,知道一会就要出城死战,不少人面容紧张,也有些怯懦,毕竟前几天才刚经历了一次大败,此刻若要士气如虹那才奇怪。

    “二三子!”

    黑夫站在集市一个大概是卖狗肉的摊位上,脚下还有些油腻。

    他平日里只管自己的兵,很少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更别提演讲了,好在,前世的影视剧没有白看,他知道如何正确引导兵卒,让他们的心念合一!

    “汝等多是李都尉手下的短兵,亦或是南郡兵卒,应当听说过我。”

    黑夫指着自己道:“我就是那个‘被衾百将’黑夫!“

    “哈哈哈。”

    此言一出,本来有些紧张和人心惶惶的兵卒们,轰地一声笑了出来,这是黑夫最初的绰号,当时没少在营地里传。一时间,知道的人都露出了会意的笑,不知道的人则向旁边人打听起来。

    等众人笑过一阵后,黑夫也笑道:“当然,我也是‘家书百将’黑夫。”

    方才开怀而笑的兵卒们都肃穆了,尤其是南郡籍贯的兵卒,更是向黑夫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他们离家一年有余,平日里一直欲与家中联络而不得,就是黑夫说服都尉,让全军得以寄家书回去。此时此刻,家里应该都收到家书了吧?一些兵卒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这场大败,早知道自己会九死一生,就该在家书里,多写一些话……

    不舍,不甘,这情绪缠绕在所有人心头,感觉格外沉重。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伤垂危,不能领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统领众人,他嘱咐说,要我带汝等脱离险境,回秦国,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被两个月前那封家书勾起乡情的七百兵卒齐齐抬头,看向了黑夫!

    此时此刻,大谈国家、大王、荣誉、爵位是没有屁用的,唯一能把这群败兵拧成一股绳的,唯独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回家的念想!这才是每个秦卒心里最深的执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让吾等回家!”

    将众人的心念统一后,黑夫的语气变得悲愤起来。

    “不瞒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为奉了都尉之命,去楚营诈降,顺便探查敌军虚实,吾等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关心。

    “我看到,数百秦卒像是刑徒隶臣妾一样,被套上了木钳,被拴上了绳索,像狗彘一样挤在一起,楚人还洋洋得意地说,要将这些秦俘带回去,将他们送到潮湿的海边,送到卑热的江南,送到楚国贵人们深不见底的矿坑里!”

    “不管汝等在秦国是上造,是公士,还是士伍,是小吏,是农夫,还是工匠,一旦被楚军俘虏,便只能做盐奴、田奴、矿奴!永世不得归乡!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会因律令连坐!”

    “若如此,毋宁死!”

    不少人也从喉咙咯低声吼出了这句话。

    “毋宁死!”

    黑夫让人事先跟众兵卒打过招呼,让他们不得大呼,让城外楚人察觉。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番演讲,会让他们山呼无数次!

    “事到如今,想回家,无非是两种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将畏敌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这些小兵卒送死,好为他赢得时间,带着少许亲信逃走。”

    黑夫说完一挥手,让军法官将那二十个徐扬的部下带上来,让他们跪在污秽的乡市地面,跪在众兵卒面前。

    “这些人也想回家,没有错,却错在妄图离地遁逃,此乃军法不许;也错在他们想用汝等数百人性命为其开道,谁不是父生母养?凭什么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声问军法官:“敢问法吏,此乃何罪?”

    军法官阴着脸道:“离地遁逃之法,当斩首弃市!”

    黑夫又看向了面前的数百人,他们听说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垫背逃走,愤恨之余,也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字。

    “杀!”

    丝毫不拖泥带水,黑夫手挥下时,二十多颗大好头颅,已经被东门豹等人砍下来了,滚得乡市到处都是,还有前面的兵卒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脚。

    让汝等逃!

    “再有欲弃军而逃者,亦当死!”

    如此一来,逃走,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不必黑夫说,下面这数百兵卒也明白,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战!”

    “死战!”

    在满地鲜血中,兵卒们纷纷站了起来,目光炯炯。

    “然也,战则存,不战则亡!”

    黑夫很满意,就像兵法上说的,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为死地也。

    他们如今所处的,就是一处死地。

    在死地里,绝望四处弥漫,会把人性里的东西放大无数倍。

    如愚蠢的徐扬,他的愚蠢和丑陋被放大十倍,做出了常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冒险,其实只是被恐惧驱使下的慌不择路。

    如黑夫的手下们,他们平日里被潜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了十倍,绽放的光彩,让黑夫大为惊奇。

    平日里看不出优劣的人,在死地里却会将他们的人性显露无疑。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里的绝望,将这群兵卒心里的求生**,回家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后胜过对死亡的恐惧!

    这就是兵法所说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疯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内粮食还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还剩下数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粮,其余统统烧了!”

    “诺!”利咸目光炯炯,领命而去。

    杀牛燔车,以飨吾士,大家做个饱死鬼!

    烧尽粮食,填夷井灶,割发捐冠,绝去生虑,连头都不要了,还要冠带何用?

    让兵卒们绝望吧,让他们断绝一切后路吧,上下同心,并气一力,抽肠溅血,一死于前,方能因败为功,转祸为福!

    也让楚人看到城内的滚滚浓烟吧!

    “季婴。”

    黑夫又下令道:“收捡这些头颅,带着几个人,将头颅送去楚军营地,就说是城内有人抵抗,还欲放火,已被程无忧五百主平定,而不愿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了头,在此先行献上!吾等稍后,就抛弃甲胄兵器,出城投降!”

    “诺!”

    季婴亦领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嘱了他一个重要使命,并严肃地说,此战的胜负,都系于他。季婴得此重任,颇有些激动,自己虽然没有东门豹、共敖他们杀敌的本领,也没有利咸的谋略,但偷鸡摸狗的小事,却是擅长的!

    黑夫转过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断绝了所有后路的兵卒们。

    “二三子,现如今,我与汝等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后路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们真的是将无余谋,士有死志,除了拼命,已无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为了功勋爵位,为了田宅钱帛而战。”

    黑夫对所有人大声喊道:“只为了一件事,回家!归乡!”

    “和家书一起送回去的,不该是一份死讯,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让母亲看到儿子,让妻妾看到丈夫,让儿女看到父亲,他们都在江汉之滨,在南郡的各个县各个乡各个小里闾,翘首以盼!盼着吾等能随初雪归来!”

    “回家……”

    不止是兵卒变得热泪盈眶,连翟冲、满、屠驷三名百将都捏紧了拳头,激动不已,虽然他们被嘱咐不要山呼,但此时此刻,众人只想随着黑夫,大声把心里的念想喊出来!

    “我知道汝等想高声山呼。”

    黑夫嗓子已经嘶哑,却依然喊道:“将这呼喊憋在心里罢!片刻之后,在战鼓擂响,吾等齐齐冲向敌阵的时候,再喊出来!想喊多大都行!”

    “让楚人听听,让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趋敌的秦军,是何等可怖!”

第189章 捐甲徒裼以趋敌

    半刻后,阳城外,已经列阵以待的楚军阵前,看着筐中那二三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长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样的季婴,斗然露出了鄙夷的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来有血性的秦人,都在这了。”

    言下之意,剩余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实话,在招降寝丘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觉得若是降楚,会导致他们家中亲眷被连坐,于是反抗不从。廖平镇压不住,还是靠了放出寝宫孙奉,发动邑内楚人帮忙,才将那百余不愿投降的秦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后,斗然再不怀疑城内投降的诚意。

    “何时出城归降?”

    季婴稽首道:“程五百主说,他且先带人将城内被烧着的火扑灭,待日上三竿时,便按照衷屯长出城时商议的,让众人出城。”

    “善。”

    斗然站在戎车上颔首,另一辆车上的孙奉则关切地问季婴:“城内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数百石,都封存在仓中,等待将军验收。”

    季婴露出了谄媚的笑,他也不必装作卑微,在去湖阳亭做邮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见了贵人,自然要战战兢兢。

    可现如今,不知为何,他却只想看看,等这些楚国贵族被黑夫击溃后,也朝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

    “乃公也要坐坐你们这漂亮的车乘。”

    想到这里,他连忙低头,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本心。

    “数百石粮,足够吾等十日之需了。”

    孙奉摸着胡须,手指在车栏上不断敲打,他是个会过日子的领主,眼看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便开始算计起来了。按理说,这两千多兵卒,还有俘虏们的口粮都要由寝丘供给,看着一车车粮食从自己的仓里运出,他别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几百石倒是好事。

    此时此刻,楚军两名将领脑子里最关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个想着待会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受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另一个则满心都是省粮止损。

    将领如此,普通兵卒更是松懈,这些日子来,靠着项燕的指挥和陈郢的反叛,秦军被打懵,连吃败仗,楚人却顺风顺水,遂轻秦人。

    如今听说阳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乐得高兴,虽然勉强列了阵,可兵卒们都歪歪斜斜,阵而不整。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响起,有谈论城内秦人胆怯的,有说阳本地的特产“鱼”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里捉几条尝尝,再当着秦人的面,让他们看吾等吃肉,自己却得饿着肚子。”有人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季婴和他带出来的十个人,就这样从松懈怠敌的楚军身边经过,他们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后阵,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关一起。

    秦军的战俘被安置在一个大土坑中,这应该是上午时楚军逼着他们挖的。坑深数尺,百余步见方,就在这狭小的地方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三百名神态颓唐的秦军战俘。

    上百名楚卒则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过态度亦十分松懈。对季婴他们,只是稍微瞧了瞧,见没有携带兵器,便推攮进去。

    秦军战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进来,也没有什么的反应,他们战败后晕头转向地撤离,又累又饿,楚人又不给饭吃,此刻被拘禁于此,虽有心反抗,却没有气力。

    “黑夫说的没错,若是被楚人俘获,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国做田奴矿奴的。”

    季婴瞧着这情形,心里有了底,眼神则在四处寻觅黑夫让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周华和十来个人被绑在大坑的另一头,那里隔着大坑三步距离,树立了几根木桩,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们身上已经有了些许鞭痕,身上还被故意浇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气里,冻得直哆嗦。

    秦国战俘们看向他们的眼神,愤慨、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季婴朝一起来的同伴们使了眼色,他们分散开来,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散到了各个位置。

    季婴则带着三个人,挤开前面拦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桩下方位置,乘着楚卒不注意,捡起一个小石子,往周华的位置弹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周华抬起头,在人堆里看到了朝自己挤眼睛的季婴。

    季婴常跟着黑夫一起护送李由前往大营,所以认识周华,二人还交谈过几句,所以周华对他还有点印象。

    瞧见季婴后,周华干涸开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

    “终于来了么?”

    那黑夫冒名为“衷”,还在劝降时说了一句只有秦**吏才懂的话,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后招。

    季婴只能看到周华嘴唇微动,他不能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这支“奇兵”,已经到位。

    季婴咬着牙,捏铜削手有些颤抖,但心里却兴奋异常,他牢牢记着黑夫交代他的信号,也是每个秦**吏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军事术语。

    “重鼓,则击!”

    ……

    “县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将至,斗然还好,孙奉已经哈欠连天,这时候,终于有人来禀报说,秦军开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头上扔甲胄兵器了。

    孙奉连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却见阳东墙上,的确有一个个人头攒动的秦军士卒。他们依次来到墙边,将自己的甲衣脱掉,又从城头扔了下来。

    一起落下的还有兵刃,有剑、有弓矢、有戈矛,它们本是战士最值得信赖的袍泽,如今却被弃之如敝屣。

    “不知寝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丢盔弃甲的这一幕了。”

    斗然喝了一口酒,开怀大笑,他很享受胜利,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着昔日强敌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孙奉则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愿看到这些秦人降兵,变成我领邑里的隶臣,为我力田,好补偿此战他们给寝丘带来的损失。”

    与两位主将相同,阵地里的楚人们,也哈哈大笑起来,阵列更乱了。

    而后,阳城门也开了,已丢甲弃兵的秦卒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耻辱么?还是不甘?

    因为阳地势更高数尺,所以从斗然和孙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确是和商量好的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空着手出城,甚至还有光着脚的,但后排情况如何,却看不清楚。

    然而,随着那些秦人慢慢走出,斗然却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这些秦人走的,也太过整齐了!他们站的很密,脚步都按照某个固定的节奏,不断迈动,而且越迈越大,这不像是杂乱无章的受降,而是……

    冲锋前的前奏!

    下一刻,阳城头,一个黑影挥动双臂,开始击鼓,疾噪的轻鼓响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变成小跑,还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随着这些人他们冲下小坡,他们背后的情形也显露无疑,从城门涌出来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着黝黑的甲胄,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队,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风中晃动的金铁森林。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军是诈降!”

    因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婴出来献人头,打消了斗然和孙奉最后一点疑心,所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骤然生变,满脑子都是省粮食,收田奴的孙奉已惊得六神无主。

    斗然倒是更镇定些,大声喝令道:

    “传令,击鼓,列阵,列阵!”

    主将都如此慌乱,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懒坐在地上,相互攀谈打发时间的楚卒骤闻鼓点,愣了半响,而后才忙不迭地站起来,扶正自己的胄,握紧自己的矛,却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说好的受降呢?怎么鼓点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军吏快步跑过,催促这些松松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却不防一个马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被石头磕掉的断牙,连忙起身继续往后跑,大声疾呼道:

    “列阵,列阵!敌军要来了!”

    “敌军在哪?”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阵的时候,阳城头上,鼓声徒然一变,从点点轻鼓变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斗然、孙奉和楚人的心头,击破他们轻松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铁锤,敲碎了束缚秦卒许久的枷锁,那些无甲无胄,赤身徒裼,只持着一柄短剑的秦人,纷纷抬起头来,发出了压抑多时的山呼!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还的**,自项城大败以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炸开了。

    巨大的咆哮掩盖了楚军的战鼓,惊得斗然的骖马和服马躁动不安,也让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阵型又一阵混乱。楚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这还是一路狼狈奔逃,不断投降被俘的秦人么?

    他们不顾自己身无寸甲,不顾阵型,不顾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来,目标直指楚阵!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挡不了这群红了眼的狰狞猛兽,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视无睹,依然甩开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来,面容狰狞,直欲噬人!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斗然面色惨白,记起了父辈对战场上秦军的描述,以为没了甲胄,他们就不能作战了么?自己真是天真。他开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了……

    他们是虎,他们是狼!

    他们是让六**队闻风丧胆的噩梦!

    他们是笼罩了山东贵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们是真正的秦军!

    下一瞬,斗然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秦军陷队之士嚎叫着,一股脑冲入楚人阵中!

第190章 一鼓作气

    槐木身无片甲,武器只是一把剑和一面蒙皮的小圆盾,但他无所畏惧,带着身边嗷嗷叫的数十名秦卒,一鼓作气,冲进了楚人那阵而不整的队列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陷队之士”了。

    那还是五年前吧,他还是个隶臣之时,被征召到前线,参加了伐韩之战。开战时,他和十八个隶臣、犯死罪的人被编到了一起,屯长说,他们是陷队之士,没有甲胄,只有短兵,要站在全军前面,对着敌阵发动冲锋。

    “汝等十八个人,若能斩获敌人五颗首级,之前该处死的,免除死罪,之前是隶臣的,恢复身份自由。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那一战,十八个人里,只活下来八个,他们站在敌人尸体堆里,拎着五颗首级,沐浴在鲜血中。那之后,槐木便从一介隶臣,恢复了自由身,他第一次可以无所顾忌地行走在街道上,不必戴着木钳,受人白眼。

    但还不够,他的母亲还在做城旦舂,还有两个弟弟,依然是县里的小隶臣。秦国律令规定,若能斩首得爵,可以为家人赎身。于是在之后的几次战役里,槐木英勇作战,只为砍首级,换取母亲和弟弟们的自由。

    只可惜他母亲没来得及获释,便已经死去了,于是那两级爵位,又回到了槐木身上,他没能等到下一年可以申请以爵换人的时间,便再度被征召,以屯长身份伐魏。

    这就是他在外黄之战里,不要命地做先登死士的原因。

    爵位是得到了,他也因为黑夫协助包扎,活了下来。但战争却遥遥无期,大王才刚打完了魏国,又要打楚国。好在黑夫百将爱护士卒,不但为他们写信寄回家,还在秦军大溃败时,让众人保持完整的建制跟着撤退,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经历了那么多战事,槐木也隐约明白了,败仗,比胜仗更容易看出一个军吏的能力。

    顺风追击容易,全师而退很难。

    如今他们退守孤城,已经陷入绝境死地,黑夫那一番激励士卒的演说,再度让惶恐不安的秦卒们团结起来。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归师勿遏,谁若敢阻止他们回家,就等着看看秦军拼起命来的样子吧!

    吾等不是落水狗,而是虎狼之师!

    故而,当黑夫要挑选一人率领陷队之士时,槐木和东门豹一齐起身应命,争夺这个位置!

    “我曾先登外黄,斩敌首三级!”东门豹如此炫耀自己的功绩,脸上胎记发红。

    但槐木的资历,立刻就将这个年轻人比下去了。

    “我曾三次做陷队之士!一次先登之士,先后斩首五级!”他掀开衣襟,用自己的伤疤傲视众人。

    思索之后,黑夫决定让经验更足的槐木来担此重任。带着他的手下,以及另一屯短兵亲卫共百人,先在城头抛下甲胄迷惑楚军,再出城列队,当鼓点敲响时,向着楚阵发动无畏冲锋!

    “如果说全军是一把剑的话,那陷队之士,就是剑尖!只有汝等破开了敌人的甲胄,剑刃才能随着而入!”黑夫对槐木说,陷队之士是这次突围成败的关键。

    槐木欣然应诺,在他看来,陷队之士,其实要做的事是最简单的。战术?根本没有必要,就一句话,别怕死,冲!

    而且,这恐怕是槐木担任陷阵之士以来,阻碍最少的一次冲锋吧?

    楚人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阵列前的沟壑也没挖,弓箭手也没有待命,匆忙间射出的箭松松散散,只有倒霉的人,才会一头撞上被射翻在地,毕竟他们都没有甲胄,一旦被击中,便是重伤。

    但很快,不穿沉重甲胄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前方那个屯冲锋速度很快,径直杀入忙着抽箭拉弓的楚人弓手里。

    这群弓手同样没有甲胄,被陷队之士冲入,简直像是虎入羊圈。弓手们一旦被近身,就完全是被屠杀的对象,他们或仓皇逃溃,或掏出腰上的短匕抵抗,举起弓来妄图挡下利剑,很快就被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大片……

    槐木带领的屯也一样,他们脚步迅捷,瞄准的是弓手旁边的持矛楚卒。楚人还来不及举矛,还来不及举盾,就被冲的七荤八素,前排本来就不缜密的阵列,瞬间就被撞得更乱。

    槐木纵然无甲,也毫无畏惧,手持长剑大杀四方,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有个楚兵愚蠢地朝槐木直冲过来,挥戈啄向他。结果被他剑一刺正中胸膛,穿透皮甲、肌肉和肺,那人顿时毙命。

    但剑刃卡在对手胸膛肋骨里拔不出来,一旁又有两个楚卒朝他攻来。槐木没有慌,立刻低头捡起那根戈,把敌人的矛荡开,又猛地抽出还在尸体里的剑来,踹开一面顶到他背后的盾牌,将藏在后面的楚人一剑破喉。

    周围的场面同样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打斗,陷队之士战果辉煌,片刻之间,一队弓兵、一队戈矛手已被击溃。

    只可惜,尽管先溃两阵,但陷队之士毕竟只有百人,冲击力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且没有甲胄保护,死伤不少。楚人太多了,左右的阵列在慢慢合拢过来,试图将其包围,但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却让楚人的阵型更加混乱。

    至此,众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那就是冲乱敌军阵势,让后面的袍泽杀进来!

    厮杀的间隙,槐木看向后方,紧随陷队之士的,是六百名迈着整齐步伐,持长矛小步跑来的秦人主力,已到十余步外……

    ……

    “破开了!”

    当看到槐木带领的陷队之士已经冲溃了楚人两个百人卒伍,撕开了一个缺口后,行在阵中的黑夫激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一次,他不再像做屯长时那样身先士卒,大喊“二三子随我上”。

    也不再像做短兵百将一样,寸步不离主将……

    因为,他就是这场战役的秦军主将!

    手下只有六七百人,没有大军作战时那种繁杂的指挥,通讯基本靠吼,黑夫便亲自指挥着两个百人队,东门豹、翟冲、屠驷、满各指挥百人。他们出了城邑,列队完毕后,就在城头由利咸敲击的鼓点声里,小跑着前行。

    黑夫让屠驷和满各在左右,翟冲殿后,他的两百人行在中间。

    最靠前的一百人则由东门豹所率,均着厚实甲胄,五人一列,二十人一排,前面的两排手持酋矛。

    酋矛,这是一种步兵使用的冲击长矛,长度虽然达不到最长的“夷矛”两丈四尺,将近六米!但也有20尺,四米半的长度,得由两个人一起持着才能保证快速移动。

    这些酋矛都是在邑中武库找到的,作为步兵手里的“重型”武器,当二十柄酋矛放平快速前行时,气势极其可怖!

    能与长矛对抗的,也只有相同长度的长矛,以及巨大的橹盾,大家相互推攮,看谁能扎垮谁,这就是这年头战争开打后,重步兵方阵较量的常态。

    然而楚人已经被陷队之士冲得乱了阵脚,一队长矛兵已遭击溃,另一队被阻隔在后调不过来,斗然只能指派两百剑盾兵来凑数。

    秦人甲士,也就在陷队之士身后十多步,这短短的距离瞬息便至,随着东门豹一声大吼,秦卒们举着酋矛,以横队前击,正好与那些飞快横向移动,专门过来阻拦他们的楚人剑盾兵撞到了一起!

    锋利的矛尖从盾牌缝隙插入,刺穿了一个倒霉楚人的皮甲,透过的他肚肠,又破背而出,染血的矛尖再度插进了后面一人胸腹中……

    不止是两个人持矛的人在用力,每一列后面三人也在不断推攮,就这样,靠着酋矛的长度和冲击力,东门豹等人如同一根锐利的铁锥般,不一会,竟将这支两百人的楚人卒伍扎穿扎溃……

    这时候,酋矛上已经如同糖葫芦般,扎了两三个人,上面有的人还没死透,凄厉地惨叫着。但秦人也再也无法靠长矛前进一步了,秦卒们直接抛弃了它们,抽出了身上的二尺剑,嚎叫着继续往前冲,与敌人短兵相接。

    如果说楚阵本来只被陷队之士扎开了一个小口,那么现如今,在酋矛的猛烈推攮下,已经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更别提东门豹他们身后,还有数百秦卒,也在黑夫的指挥下,通过这个窟窿,不断杀进来,一时间,楚人只剩下补漏的功夫。

    虽然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至少有五百人被先后冲垮,但因为人数太多,楚人远没到全军溃败的程度,在斗然的指挥下,他们开始了反击。

    首先是左右不断有人往中央移动,试图阻止秦人的突进。此外,仅剩的一百弓手也终于调过来了,弓箭手们纷纷将箭搭上弓弦,朝着秦人后方的阵列,洒出一阵阵箭雨。

    嗖嗖嗖,箭矢如冰雹一般朝后方的秦卒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在黑夫身边,不少为他举着盾牌挡箭的人中矢倒地,呐喊转为哀嚎,甚至连他头顶的铜兜胄,也挨了一下,叮当脆响,吓了黑夫一大跳。

    与此同时,马蹄声从侧面响起,虽然楚人的三十辆战车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好,此刻已经卡在兵卒中尴尬地出不来,只能当做指挥车用。

    但那一百骑手却是机动灵活的,他们已经集中了起来,从两翼绕过来,停在数十步外驻马,那些骑手纷纷下了马背,取下弓弩上弦,朝秦人射箭……

    后面的翟冲冒着箭雨凑过来道:“黑夫,箭矢太多,有些挡不住,要不要派左右两翼的人去将其驱散?”

    黑夫道:“让小陶带着数十弓弩材士反击即可!”

    “若是那些骑手冲击过来呢!”

    “不是还有汝等保护着左右后方么?”

    黑夫目不斜视,这年头的骑兵,除非数量太多,或者己方已经溃散,否则不值得太担忧。因为这个兵种尚不成熟,更别说楚国的骑兵了,马又矮小,骑手也骑术不精,一般是当做侦骑用的,连在奔马上开弓都做不到,必须停下,甚至下马来步射,根本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至于冲击陷阵?但这是连秦国北地、上郡精骑都很少做的事情,楚骑敢么?把突击骑兵发扬光大的西楚霸王项羽,还是个小娃娃,没学会骑马呢!

    再说了,此时此刻,黑夫已经顾不上两翼和后背了,眼睛只能看着前方!

    没错,不顾一切向前冲,疾战而不解!这就是黑夫制定的战术,将无余谋,士有死志,于是砥甲砺刃,并气一力,冲垮敌阵!

    他们以寡敌众,不可与敌人拼人数、持久,而是要拼气势。以哀兵之势,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若畏首畏尾,冲击的气势没了,他们必败无疑!

    可若是能一口气击穿敌人,阵一散,这批楚人基本就溃了,别指望还能像游戏里,做将领的手动将小兵再集合起来。根本不可能,这批楚人素质没那么高,溃兵丧胆,没了建制后,跑都来不及,更别提掉头反击。

    “冲过去!”

    于是黑夫剑指前方,在敌人阵列已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后,让自己手下的两百人也跟着杀了进去,根本不管头顶不断洒下的箭矢,也不管在左右伺探,骚扰他们的骑兵,只盯着前方仅在二十步外,被楚人混乱的阵势夹住,动惮不得的斗然驷马座驾!

    “就这样一路冲过去,给楚人来个中心开花!”

    与此同时,仿佛是天助黑夫一般,楚军阵列后方,亦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喊杀之声!

第191章 若驱群羊

    斗然年轻时候曾去过楚王的淮南兽苑,那里不仅有名贵花木,还养着各种珍禽猛兽,犀兕麋鹿不可胜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时还是王弟公子的楚王负刍,曾带斗然他们观赏过一次“游戏”。

    将饿了许多天,看上去虚弱不堪的老虎,放入一个羊圈里,只一瞬间,嗅到新鲜的血肉后,原本趴着奄奄一息、形销骨立的饿虎两只吊眼突然绽放出了光芒。它腾地起身,冲向群羊,扑翻一头疯狂地撕咬它的脖颈,饱饮鲜血,然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咆哮……

    那一天,疯狂的饿虎,杀光了羊圈里的二十多头羊,群羊虽众,却只能咩咩直叫到处乱跑,任由饿虎屠宰。

    此时此刻,那一日的情形,仿佛重现了。

    前方诈降秦军以陷队之士和持矛甲兵,以飞快的速度冲击楚人,打得前排阵列七零八落。就连后方那些被楚人俘虏后,拘押在坑内,士气低落的秦卒,也突然迸发出了饿虎般的咆哮。

    受降前,楚人本以为自己是虎,敌人是羊,这一刻,才发现他们的身份弄反了。

    季婴等人发难暴起,以暗藏的刀削割开周华等人的束缚,众秦吏开始号召俘虏反抗,大伙赤手空拳地扑向看守他们的楚卒,将其扑倒在地,扼住喉咙,抢走武器,并猛攻楚军后阵,响应友军……

    一时间,楚军陷入了前后夹击的困境中,前面是越来越近的秦甲士。千余人的阵列,已溃一半,仅剩下五六百人与人数相当的秦人对抗。后阵的五百人手却因为俘虏暴动,也陷入了混乱,根本调不过来支援。

    而被斗然寄予厚望的弓手、骑兵,直接被对方主将无视了,秦人不管身侧和头顶的箭矢,一味地向前猪突冲锋,目标直指斗然的战车!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斗然甚至能看到秦军前排,那些浑身是血的秦人狰狞的面孔,甚至已有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彪形大汉,高高跃起,抬手猛抛,一支短戟便破开十余步距离,朝斗然的方向掷来。

    斗然猝不及防,只能下意识地蹲下,那手戟击飞了他的铜胄,铜胄滚落战车之下,斗然吓得趴到了车舆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直努力敲击的鼓点,也骤然停止!

    不得已之下,斗然的御者开始驱车移动,战车在亲卫保护下,碾过几个挡住前路的溃兵,开始朝建制尚且完好的南边驶去。

    孙奉的战车和五百兵卒就在那边,从开战至今,孙奉一直在发呆,在斗然数次派人过去催促后,他才派数百人前进,包抄秦人侧翼。谁料秦人不管不顾,只以一百甲士勉强挡住其进攻,其余人依旧在猛攻中路……

    斗然打算撤过去,利用孙奉的人手,重新整队反攻,然而,这却正好着了秦军的道。

    “楚军败了!楚将逃了!”

    在黑夫的授意下,秦军中的南郡兵猛地高呼起来,前方尚在抵抗的楚军惊闻,回过头一看,果然瞧见,原本稳稳在他们身后督战的斗然战车旗帜,已经朝南方跑出十多步远。

    失神之间,他们又被推攮着倒退了数步,最后的抵抗意志也垮掉了。

    斗然和孙奉带来的两千人,并不是楚军精锐,只是他们各自的族兵。这些人当中,有大批毫无纪律的楚国游侠儿,也有手持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刀剑的庄稼汉,更有里闾小巷中找来、并未完成训练的闾左少年。

    这样的军队,跟着昭、景、屈和项氏军队打打顺风仗还行,可突然遭到如此猛烈的攻击,便有些懵了。此刻又听见后方传来阵阵喊杀,自家的主将也“逃了”,更是慌了神,不止是已被秦军击溃的五个百人卒伍,剩下的五六百人,也开始步步后退。

    “停,快停下!”

    斗然见状大惊,从方才的惊骇里回过神来了,他连忙帮御者拉住马,让亲卫大喊道:“胡公大旗依然在此!”

    但亡羊补牢已经晚了,溃兵们似乎没有听到斗然亲兵的呼喊,依然像没头苍蝇般乱跑。斗然的战车旁有十多名身材高大的家兵亲卫,身上都套着甲胄,现在他们个个身上沾血,可是这血并不是敌人的,而是自己人的。

    过去,每当作战出现颓势后退,砍掉几个胆小鬼的脑袋就可以逼着大队站在原地。可这次却不管用了,砍了十多颗脑袋依旧没有办法阻止溃逃,一时间,楚军中央千余人,已尽数溃败!

    斗然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中闪过一句兵法上的话。

    “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

    ……

    “这是在赶羊么?”

    位于南边百多步外的孙奉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自语。

    从他的位置上看去,秦人毫不讲究战争规则,刚开始时还有点秩序。可现如今,已经完全不管阵列,只是一个劲地猪突冲锋,横冲直撞,就这么把楚人阵列给拱开了一个大窟窿,逼得斗然也只能转移。

    结果导致了楚卒更大规模的溃败,闹哄哄地向四面八方跑去。随着后阵也爆发了战斗,后方那数百楚人也陷入了与秦人俘虏的苦战,难以支援。

    一时间,整个战场上,唯一建制完好的部队,就是孙奉手下这五百人了,秦人一直没管他们。

    按理说,孙奉的手下和秦军人数相当,若是从后掩杀,或是救助斗然,或许可以挽救败局。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连一点粮食都要精打细算的孙奉,做出了抉择。

    “输了。”

    孙奉沮丧地如是说,“吾等输了。”

    他似乎是想起寝丘被李信攻破的那一天的情形,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在秦人掉头来进攻他前,勒令御者调转马车,带着手下的五百多人,以及从属于他百多骑手,将斗然抛在身后,向东方的寝丘逃窜……

    ……

    “县公,孙奉这竖子逃了,吾等也撤罢!”

    乱军之中,御者回过头,面容焦虑地劝斗然离开,虽然前阵已溃,后阵也全乱了,但他们好歹有战车,只要驱车而走,肯定能比秦人两条腿跑的快!

    斗然却面色颓唐,但却没有步孙奉后尘仓皇逃窜的想法,而是抚剑叹息道:“没错,我是败了,纵观若敖氏立族以来三十代,没有战败还活着的家主!”

    从春秋开始,楚国就有覆军杀将的传统,打败仗的将军,不必楚王和国法问罪,大多会先行自尽!

    楚武王时,莫敖屈瑕率军伐罗国,因轻敌冒进兵败,事后自缢而亡。

    楚成王时,若敖氏的另一支,成氏的家主,令尹子玉与晋军大战城濮,此战失败后,子玉羞愧难当,自刎于连谷。

    楚共王时,司马子反与晋人战于鄢陵,楚军再败,失去了中原霸权,事后楚王虽未怪罪子反,但子反仍然固执地自杀而亡。

    楚平王时,司马越不顾手下劝诫他兴师再战,自杀于与吴军作战失败之后。

    楚昭王时,左司马沈尹戎力战惜败后,也让手下割下自己的头颅……

    这还是比较知名的,而若敖氏历代加起来,共有九人以这种惨烈的死法谢世!

    “祖父、父亲都曾对我说,荆楚之将,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败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输得丢了八百年的传承,败得忘了赫赫荆楚的骄傲!“

    真正的荆楚贵族,真正的帝高阳苗裔,纵然是败,也要败得有尊严!

    “我骄纵而傲,不加防备,如今亡军覆师,敢忘其死乎?”

    言罢,在秦人越来越近之际,斗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对众家臣亲卫作揖道:

    “斗然无能,连累二三子一同受此大辱,斗然惭愧万分,但还望二三子念在世代服侍若敖氏的面上,再为我御敌片刻!”

    “臣等恭送主君!愿主君魂兮归来,长游荆楚!”

    十余亲卫没有再劝,单膝盖下跪,目中含泪,高声呼喊,随后拔出兵刃,冲向了已经近在咫尺的秦人!誓要阻止他们片刻,要让主君安心上路。

    楚国贵族自杀,亦有高尚的仪式,斗然在御者协助下,以白绢轻轻擦拭长剑,务必使其一尘不染,而后他挺身站立,双手举起,将剑刃横于脖颈之上……

    割的时候,也要从右往左,千万不能反了!

    “只望我死后,真的能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斗然最后一刻心中如此想道。

    然而,就在斗然即将自刎之际,十多步外,一支箭矢却嗖地飞来,射中了他的手腕!

    佩剑脱手,斗然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痛苦不已。

    他的族兵此刻已经逃的逃,死的死,亲卫们也被秦人乱刃所杀,连手持大戟试图阻敌的御者也中箭而亡,大批秦人冲过来,包围了斗然孤零零的戎车,又有一个秦吏飞步跳上车,将斗然试图再度捡起的剑一脚踢开!

    斗然绝望地抬起头,却看到早上那个来“投降”的小屯长衷,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斗县公,你我又见面了。”

    “衷,你果然是诈降……”

    斗然惨笑:“如今胜负已分,我无话可说,只求一死!还望你转告程五百主,请他成全我这个败军之将!”

    此言一出,一旁曾向斗然质出手戟的东门豹,还有一箭阻止他自杀的小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间,戎车周围数十秦卒皆哄笑不止。

    斗然又羞又恼,感觉自己受辱了,黑夫则止住了众人,对他道:“我骗了斗公,城内,并无什么程无忧五百主。”

    “那此战是谁指挥的?”

    斗然本来感觉自己输得不冤,此刻却发现这是一场糊涂仗,自己居然连敌手是谁都没搞清楚。

    “正是我。”

    “你?”斗然满脸的不可思议,此人身为主将,亲自赴敌营诈降?这……

    黑夫道:“我不是屯长,而是百将,被李由都尉任命为假五百主,暂时统领众人。”

    “我也不叫衷,真名为黑夫!没错,就是斗县公要找的那个安陆小亭长。”

    斗然瞪大了双眼,仿佛眼前这人是个可怕的怪物。

    “所以,斗县公,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黑夫亦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欠我七百亩好地呢!”

第192章 回不去了

    “黑夫,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你救了吾等,不然,吾等皆为楚虏,此生怕是都回不去了!”

    周华走过来时,兴奋地给了黑夫一拳,却忘了他自己的手才受过伤,顿时又痛得蹲到了地上,但脸上却仍然露出笑意道:“话说回来,你也真是胆大,居然亲自到楚人这边诈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嘿,方才真是痛快,那些羞辱我的楚人,都被我带着众人,拿着石块,夺下武器给杀了!”

    黑夫将他拽起来:“周百将受苦了,若无汝等在后拖住楚军后阵数百人,此战不可能那么顺利,不知坑内的众人,伤亡几何?”

    不提还好,说到这,周华面色阴了下去:“吾等赤手空拳,甲胄也被剥了,且又饿又累,三百人虽然极力反击,但至少有上百人死了或是重伤……”

    “真是可惜。”

    黑夫也叹了口气,扫视四周,尸体铺满了整个城郊,有己方的也有敌人的,数量还尚未清点出来。而向着四周溃逃的楚人已经成了小黑点,秦人也没有去追击的**,因为斗然已经被俘虏,楚人无首,也不怕他们重振旗鼓杀回来。

    现在该做的,是快点收拾好那些俘获的战车、马匹,清点伤亡,赶紧保护着李由继续跑路……

    这时候,东门豹过来了,面色急躁,他一句话就把黑夫第一次指挥战役胜利,并俘获一个楚国县公的兴奋抵消了。

    “百将,槐木受了重伤,怕是要不行了,你快过去看看罢!”

    ……

    陷队之士最早加入战场,充当的是冲击敌人阵列,将其搅乱的重任,本来黑夫和槐木说,等主力也冲进去,他们就可以退后了,可一旦打起来,哪能说撤就撤啊?整场战斗里,都少不了陷队之士的身影,所以他们的伤亡也是最多的。

    许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一个从离开安陆县就跟随黑夫的同乡秦卒倒在一滩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身被数创,身旁还倒卧了几个与他死在一起的楚人,季婴正带人将他们分开,秦卒搬到一旁,楚人则留给乌鸦。

    黑夫没有停下,他一直跟着东门豹匆匆走到一棵小树旁,却见槐木正靠在树上,就像是在外黄城头,黑夫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屯长静静地闭着眼,面色苍白,只有起伏的胸膛才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槐木……你……”

    黑夫双目欲裂,他看到槐木腹部被一根断矛深深刺入,大腿和胸口也有两支扎入后只剩下箭羽的箭。

    他的左手,黑夫曾亲自为他包扎的左手,从肘部以下,都已不翼而飞!

    槐木睁开了眼,看到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这一次流的血,你怕是没法止住了吧……”

    “不要说话,兴许还能……”黑夫追悔莫及,这一刻,只恨是自己点了槐木作为陷队之士的屯长。

    “吾等,可胜了?”

    槐木偏过头,虚弱地问道。

    “赢了!”

    黑夫激动地对他说道:“大胜!楚将被俘,楚人狼狈而逃,这多亏了你,多亏了陷队之士的袍泽们,你要撑住,等回了国,自然有大功赏爵!”

    黑夫一边说,一边让人扯了楚人的旗帜过来,只想掩住槐木的伤口,可他伤的太深太重,鲜血浸透了丝帛旗帜,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罢了。”

    槐木轻笑道:“我还想着,此战若胜,月余之后,我便能坐在乡社腊祭上,抱着吾妻,向两个弟弟吹嘘我在战场上的英勇,向乡党们炫耀伤疤……”

    “可如今看来,怕是做不到了!”

    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喷出了一片血沫。

    “黑夫,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黑夫紧紧握着他仅剩的手,只感觉越来越冰冷。

    “替我去竟陵县看看,我那两个弟弟,是否已从隶臣赎为庶民了?再替我,对我那刚成婚数月的妻说……”

    “说什么?”槐木的声音越来越小,黑夫只能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就说……槐木食言了。”

    “槐木回不去了。”

    “这是槐木第一次食言。”

    “亦是最后一次……”

    “让她勿要再等,在乡里寻个人,再嫁了罢!”

    黑夫感觉喉咙已经哽咽生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

    说完后,槐木似乎也释然了,他双眼开始迷离,开始发黑,开始看不清周围的众人,他只能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了遥远的天际,似乎想在弥留之际,再摸到些什么,再抓住点东西,也许是妻子温暖的手,也许是弟弟们的蓬松的发髻。

    甚至是他最熟悉的剑柄。

    淮北冬日的天空,白云朵朵,阳光柔和,可槐木身上却阵阵发冷。

    “真想回家啊……”他笑了笑,遗憾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

    都尉李由呻吟着睁开眼睛,发现下午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都尉?”

    榻边站了个影子,是奉黑夫之命,留下来照看李由的卜乘,这卜者是个民间草医,当李由发烧时,他在城内找了点草药,配出来给李由灌了下去,黑夫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曾想,李由的烧还真的退了!

    “我睡过去……多久了?”

    李由看了看自己的被布帛裹住的胸膛,伤口依然疼痛,但已经减轻了很多,尤其是那种滚烫的灼热感已经消失,他这一觉睡的不安稳,不仅身体难受,而且总感觉有人在喊自己,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四个时辰了。”卜乘一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日头计算时间,立刻拿起竹筒送到他唇边。

    “这是……”李由以为还是那难以下咽的苦药汤。

    “只是水而已。”

    于是李由喝了,他的嘴唇干裂,温开水如同蜂蜜般甜美,而后,卜乘又给他喝了一些稀粥,李由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一点力气,至少能说话和思考了。

    “我睡过去时,发生了何事?黑夫去诈降,结果如何了?”他终于理清了头绪,急促地问道。

    卜乘下拜道:“敢告于都尉,早上的时候,百将徐扬叛逆,欲劫持都尉出逃,已经被平定,他与手下三十人均已被军法官正法斩首!”

    “什么!”

    李由大惊失色,他昏迷时指定的假五百主黑夫不在城内,又产生了内讧,这还了得,楚人是不是都乘机攻击来了?

    “这倒是没有,徐扬等叛逆被平定后,百将也回来了,半个时辰前在城中激励士卒,两刻前出城击敌……”

    卜乘其实也是坐立不安,再顿首道:“但结果如何,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方才震耳的喊杀声,已经停了……”

    “原来如此。”

    李由感觉自己脑子很乱,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没有轻信卜乘的一面之词。徐扬是他的老部下了,虽然此人能力有限,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疯狂的事吧?难道说此事有什么隐情?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预定的战斗已经开打,甚至都结束了,李由不知道,在经历了一场内讧后,秦人还能不能齐心协力,先前预想的突围是否能实现?

    也许会出现三种可能性,第一,秦人完胜楚人,计划完美成功。其二,秦人只是勉强冲开了一条道,黑夫会带着剩下的人突围而走,丢下李由在城内。其三秦人战败,楚人杀入城池……

    若是第二第三两种,那李由就彻底完了,不止是他的人生,就连父亲的仕途也会大受影响,秦国廷尉李斯之子战败被俘……多么耻辱的事啊。

    李由甚至都开始思考自杀的方式了,父亲深得秦王信重,未来肯定是要做丞相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决不能连累他!

    “父亲,由若当真回不去了,绝不会苟活……”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间,外面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

    “来了。”

    卜乘一个激灵地站起来,李由也看向了门口,但他们却不知道,来的究竟是楚人,还是秦人?

    李由大惊,本想坐起来去拿剑,却感觉自己软弱得像只病狸,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直愣愣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判决。

    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入室内,甲胄哗啦作响,他单膝拜倒在地,朝着李由拱手道:“下吏黑夫,拜见李都尉!”

    黑夫身上依然沾着些血腥味,眼睛也红红的,也许,是被冬日的风沙迷了眼……

    “免礼,战况如何了?”见是黑夫,李由面露喜色,在卜乘搀扶下侧过身问道。

    “托都尉的福,楚人大溃,我军大胜,重围已解,随时可以离开此地!”

    “善,大善!”

    李由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选择黑夫来做假五百主,是个极其正确的选择!

    如此一来,徐扬的死,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李由甚至提都没提那件事,直接问起战果来。

    时间紧迫,黑夫便简单地汇报了下军法官清点的情况。

    尽管这场战斗是靠着一次冲锋就赢下的,时间短暂,但因为战况激烈,死伤人数并不少。跟着黑夫冲入楚阵的七百秦人,伤亡将近两百,尤其是那一百陷队之士,包括屯长槐木在内,几乎折损了一半,再也回不到故乡。而三百名秦国俘虏,也死亡重伤一百。

    楚人则死了四百左右,还有一百做了俘虏,其余都溃逃了,东南北三个方向逃的都有。值得一提的是,倒是有十多辆战车困在阵中,被楚人抛弃,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有了这些马匹车舆,那些轻伤的兵卒,便也能一起带走!”黑夫如此道。

    李由最关心的却不是这点,他追问道:“你方才说,生俘了楚国胡公斗然,那楚军的旗帜可缴获到了?”

    “除了寝公孙奉的旗帜未得,其余旗帜,有胡公斗然之旗一面,千人率旗一面,百人卒旗七面……”

    “好!旗帜亦是功劳一件,有了它们为证,这次的斩首数,也可以让国内的法吏相信了!”

    李由很高兴,军法有言:自尉史而下尽有旗,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

    此战的斩首数,甚至可以报个七八百级!他当然明白,此战的斩首,是不可能也没时间带回去清点的,所以只能让军法官统计一下报个数,再交上缴获的军旗为证明。

    除了俘虏敌将、缴获军旗、斩首四五百级外,还有解救其他部队,也是一件功绩。正所谓“前吏弃其卒而北,后吏能斩之,而夺其卒者赏。”意思是前方的将吏抛弃他所属部队逃跑的,后方的将吏能杀掉他,并把他的部队收容在一起的有赏。

    李由暗暗算着这些功劳,又看向了黑夫,心里有赞赏,却又有些遗憾甚至是艳羡,因为这些功绩,若能算到他这主将的头上,至少能抵消先前在项城的覆军战败之罪,非但不必削爵,甚至反升一级!

    可这场仗,终究不是他打的啊,从诈降到励士,再到指挥破敌,都是黑夫一个人的表演,李由在此期间只是在屋子里昏昏大睡,顶多是作为上级,能沾点光,降低些许罪责。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至于没脸皮到夺黑夫之功为己有,便勉强笑道:“此战全是黑夫指挥得当,四功合计,怕是能连升两级,直接成为公大夫了!”

    然而,黑夫却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而是诚惶诚恐地下拜道:”都尉何出此言?这一战,吾等之所以能大胜楚人,除了兵卒用命,齐心协力外,难道不是全靠了都尉事先定下的计策么?”

    “我……定下的计策?”李由眨了眨眼,但并未出言,而是看着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黑夫笑道:“都尉怕是因为受伤太重,一时昏迷,竟忘了一些事情。”

    “从派我诈降,再暗暗嘱咐我出城击敌的战术方略,以上种种,皆是出于都尉之口,下吏只是奉命执行啊!黑夫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要论功劳,也是李都尉这劳心者的首功!下吏作为劳力者,沾点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第193章 野心与良心

    “下吏作为劳力者,沾些许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黑夫诚惶诚恐地说了这些话,而后便垂首不言,若严格按照律令军法,这份本该完全算到他头上的大功劳,便划分出大半,奉到了李由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是格外诱人。

    李由自从做了都尉后,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将南郡兵治理得不错。项城之战,他本可全师撤离,却因为被蒙恬这天杀的指定断后,不得已奉命列阵,结果被楚军冲散,落得个覆军之败,那一仗非他之过,这口锅实在是背的冤枉。

    这一路上,除了伤痛外,最困扰李由的,就是回国后面临的军法制裁了。

    秦律可不会因为他父亲是廷尉,因为他本人尚秦王公主,便网开一面,也不会听他解释。该李由受的惩罚,一样不会少,顶多能以爵位抵消部分,辛苦混迹十年,顿时白费。

    即便黑夫大胜楚军,因为这场仗基本和李由没关系,所以只能抵消部分罪责。若他依旧受责降级,属下却连升两级,这真是一件尴尬至极的事。

    可如今,却有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

    接受黑夫的这份“赠礼”,他便能免除一切罪责!

    俘虏一个楚国县公、缴获大量军旗、斩首四五百级,还有解救其他部队被俘者两百人。四功并赏,甚至有机会反升一级!从五大夫变成左庶长!

    他一下子就心动了。

    但看着眼前恭恭敬敬的黑夫,李由也开始重新审视此人,在年轻、出身贫寒、有能力、聪明、进取、知趣外,又加上了一个新标签。

    “野心!”

    这**裸的,希望投效李由,或者说,投靠他父亲李斯,借此晋身的野心啊,昭然若揭。

    李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所以说,这黑夫还是太年轻,根本不知道隐藏啊。

    廷尉李斯和他的儿子李由,丝毫不厌恶野心,反之,他们喜欢有野心又不缺能耐的属下。

    因为这父子二人,本就是同样的人:出身低贱,野心勃勃!

    李由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在李廷尉眼里,一个人若是没有野心,不去求取功名富贵,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那还算人?

    两只脚行走,假装是人的狗彘麋鹿而已啦。

    既然看穿了黑夫的心思,李由也不正面回应他,而说起了另一件似乎完全不相关的事。

    “我听说徐扬死了?”

    黑夫肩膀微微一动,应诺道:“唯,徐扬叛逆,已被正法。”

    李由重重拍了一下床榻:“死的好!”

    徐扬没有能力,却空有野心,关键时刻还办蠢事,按他父亲李斯的眼光来看,这就是最大的罪过!真是死有余辜!

    李由一边咳嗽一边笑道:“今日真是收获匪浅啊,我少了一个只会坏事的庸碌属下。”

    “却多了一位忠诚的梓材心腹,甚善也!”

    大家都是聪明人,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反正李由有没有对黑夫暗中授计这种事,只要二人口径一致,谁能质疑?

    在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之所以这么做,其一,当然是为了抱上李斯这条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李斯可谓是在秦始皇死前,秦朝最稳的一条船了,做了十多年丞相,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他和黑夫还有一个相同的身份:

    楚国旧地出身……

    在秦国,不加选择大收门客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一个小人物若想投靠山,可不是随便乱投的,还得看地域是否相符,因为这年头极重乡党。

    比如王翦的旧将幕僚里,以关中人居多,因为王氏是关中频阳人。蒙氏的旧将幕僚,则更喜欢接纳山东人士,尤其是齐人,因为蒙骜本就是齐国来的客卿。

    而李斯一系,除了张苍这个小师弟外,似乎也很愿意接纳来自楚地的人才。

    若黑夫能成为李由的心腹嫡系,顺便攀上李斯这个高枝,至少能保证自己未来十五年的前程无忧!

    其代价,仅仅是一级爵位……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其二,黑夫也有一些考虑,那就是如何将这次的战功最大化,让它对整个集体更有利。

    “李信败了,蒙恬败了,但吾等却凭着一支残兵,大胜楚人。不算李信刚开始佛高歌猛进,这恐怕是这次仓促的灭楚之战后半段,唯一的亮点吧……”

    若这一仗,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小百将打的,秦国官方怕是没有太大兴趣过多宣扬。除了让黑夫连升两级,顺便将他这个小人物推到遭人嫉妒的风口浪尖上,没有额外好处。

    但若是,这一仗乃廷尉之子,秦王佳婿李由授计打赢的呢?

    这支军队的事迹,恐怕会被秦国官方大肆宣扬,成为掩饰大败的一块遮羞布!

    可以想象,在黑夫让出自己的些许利益后,只要能回到秦国,他们这数百人,不论战死的还是活下来的,人人晋爵一级,只是最基本的赏赐。除此之外,短期的好处、长远的好处,都会源源不断。

    想到这里,黑夫朝李由再拜道:“下吏还有一件事,想请都尉允许。”

    李由现在已经看黑夫极其顺眼,让他起身,笑道:“但说无妨。”

    “事情是这样,与楚人交战时,有位陷队之士的屯长槐木,不幸英勇战死。吾等几个百将、屯长商量了一下,想将一些斩首、夺旗的功劳凑一凑,多放在他和战死的众人头上,让他们多得些功爵……”

    这是大伙商量的结果,活着的人,能保证一级晋爵就够了,让好处多分给牺牲的士兵吧。让他们的家庭多受益,这样或许能减轻一点父母妻儿的悲痛。

    为此,黑夫还专门问过军法官,在秦国,兄长战死,弟弟能不能被立为“后”,继承爵位?

    军法官知道他想做什么,不厌其烦地为他解释了爵位的继承原则。

    “非同母弟,则不可为后。”

    “若已分居,亦不可为后。”

    “必须同母、同居,方可被立为后!”

    和汉朝的规定不同,秦因为战争更加频繁,很多人甚至来不及生子就战死了。为了鼓励这些人勇敢作战,于是在立后方面,便比汉代更宽松一些,允许弟弟继承。

    黑夫当时想了想道:“槐木无子,却有两弟,均是同母所生,都已成年。我记得他说过,两弟均是竟陵县的隶臣,在伐魏之战后才请求赎出,不知是否已赎回,也不知户籍该怎么算。”

    “应已赎回,郡县不会耽误此事。”军法官名为丘孝,在入伍前就是一个县城里的狱掾,知晓法律,他对黑夫道:

    “至于在户籍上,仲弟更长,应该单独立户,叔弟则还是与槐木同户籍,直到他或者槐木之子成年前,都不必单独立户,可被立为后,继承爵位!”

    如此一来,黑夫就放心了,他是铁了心,就算削减一点自己的份额,也要给槐木凑出能连升三级到大夫的功劳来!

    因为黑夫脑子里,一直都是槐木死时的场景,那支伸出去,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黑夫心里堵得慌,但作为指挥者,他当时又不可能亲自去陷阵冲锋,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释怀的抉择,这真是一个残酷的时代,古来征战几人回?

    所以,黑夫非得为死者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就好像他前世,在某本小说里看到的一句话。

    野心归野心。

    良心是良心!

    黑夫想攀上李斯父子,让野心肆意绽放,开花结果。

    他也想保留良心,揣在怀里,不要让自己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为何而奋斗。

    “我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战。”

    “我为了带着你们回家而战!”

第194章 诺!

    撤离前,秦人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俘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倒不是“为死者报仇”的泄愤杀戮,还厮杀时可能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打完以后就没了。他们的同袍死于楚人之手,但更多的楚人亦死于自己之手,这笔帐是算不清的。

    杀俘,是出于一直以来的秦军习惯,出于安全的考虑,亦是众人对斩首数的渴望。包括军法官丘孝在内,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那个秦墨程商站出来反对了几句。

    “楚人未杀秦俘,为何秦人要杀楚俘?杀俘不祥啊……”

    这个人怕是第一次跟随秦军出国,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地看着他。

    “将士们需要首级功劳。”

    躺在车舆上的李由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程商眼睛睁大:“首功……已经有不少斩首夺旗,还不够么?何况他们已放下武器,就算放了又何妨?不是说秦军不滥杀无辜么?”

    一旁的翟冲道:“无辜是相对于手无寸铁的百姓庶民,凡曾向吾等举起刀兵者,皆不在‘无辜’之列。再说了,若是放了彼辈,肯定会有人泄露吾等去向行踪。若是平日也就算了,如今吾等尚在困局之中,楚人不知何时会调兵来追击,决不可心慈手软!”

    程商依然有些无法接受,既然从道理上劝不住,他只能从情感上劝:“李都尉,你曾是上蔡楚人,黑夫百将,你是南郡人。南郡与淮北同是西楚,汝等虽分属两国,但语言相通,习俗相近,这些楚俘,亦是汝等乡党啊,为何不能兼相爱,而要交相恶,必杀之而后快呢?”

    李由面色顿生不快,黑夫知道这秦墨捅娄子了,李由虽然用他的籍贯来拉拢南郡兵,可却很忌讳别人说他是楚人。

    于是黑夫笑了:“程先生勿要来讲大道理纠缠不清,对吾等而言,王于兴师,修我矛戟,只是奉命行事,别无选择。既然秦楚已经开战,那在这场战争结束前,双方将士便是不死不休的仇雠(chou),像爱自己袍泽一样去爱敌人?墨家的这种兼爱非攻,恕吾等不能效仿。再说了,既然墨者依然守着兼爱非攻的理念,为何汝等要助秦攻楚?”

    程商的面色有些灰败,喃喃道:“因为秦墨想通了一个道理……只有天下定于一,战争才能消弭,才能做到兼爱非攻,天下大同……吾等只是为了让这统一进程快些,我没想到……:”

    “没想到,战争如此残酷,楚人抵抗如此剧烈,秦国还打了败仗?”

    黑夫摇了摇头,理想主义者总是很天真,不过秦墨已经是这批理想主义者里,较为现实理智的一派了。

    程商颔首:“如此一来,天下的战乱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彻底结束,又要再死多少人。再这么杀下去,秦楚之间岂不是越来越交恶,仇恨越来越深,这与吾等的初衷,似乎南辕北辙了。”

    他见劝说无果,惭愧地看了一眼蹲在远处的上百楚人降卒,颓然地回头往城里走去,叹息道:“我去继续做担架。”

    虽然俘获了楚人抛下的车舆马匹,但有时候,可能要弃车走荒野林子,无法走路的伤员就得靠手抬。于是黑夫便画了个草图,请程商在城内寻找材料,带着兵卒,帮忙制作了一批后世常见的担架,好歹不必再卸门板抬人了。

    在程商离开后,黑夫又请示了李由,李都尉依然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随着军吏们一声令下,杀戮开始了。一切都井然有序,先逼着楚人脱下甲胄,而后,秦人沉默地上前,冷漠地抬起弩机,后面跟着人持剑补刀……

    只片刻之后,最后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地上多出了百余具尸体,军法官则大笔一划,将这些人记到了斩首数目上。

    看着这一幕黑夫也只能叹了口气:“程商说的没错,秦楚之间仇恨锁链,又更紧了几分。”

    黑夫背过身子,看着从城内陆续走出的兵卒和车舆,五花大绑同样扔在车上的斗然,看着那些被屠杀的楚俘,双目尽赤,只有两个还有用处的楚人军吏卒长才得以幸存,他们将作为战利品,和斗然一起被带回秦国去。

    屠驷、满过来禀报道:“假五百主,城内的人都出来了,加上从楚军手里俘获的干粮,皆羸五日之食!”

    “善。”黑夫对翟冲、屠驷等人下令:“让众人将衣着更换成楚人的赤甲,藏起旗帜,打出楚人的旗号!”

    这也是李由要将楚人赶尽杀绝的原因,因为他们要易装而行。

    斗然的嘴很硬,什么都问不出来,另外两个楚人卒长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有位将军在率大军猛攻平舆。平舆只有三千秦卒,怕是守不住多久,楚人目前可能都杀到新蔡城外了……

    最坏的打算,是新蔡也被楚人占领,黑夫他们就必须向西南渡过汝水,在楚军控制区内再走两三百里,穿过整个淮西地区,抵达南阳郡地界才算安全。

    黑夫一点都没有在敌后开辟根据地的想法,他们这些人在楚地,绝对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上蔡、阳城方向,上十万人的交战里,他们这数百残兵就别去凑热闹了,赶紧溜要紧。

    在众人忙着剥楚人衣甲时,黑夫则带着已经完成换装的嫡系部下,站在了原本拘押秦国俘虏的大坑边……

    他们要向死难的袍泽做最后的道别。

    ……

    原本整整齐齐的一百人,现如今只剩下七十人,其中不少还是伤兵,或裹着耳朵,或吊着手臂,其余二十余人,都已经牺牲在战斗中,被埋在了脚下。

    楚人的尸体都丢在外面,横七竖八,秦人的尸体则被抬到坑中,整齐地陈列起来,还逼着楚国俘虏铲土,将这里重新填了,现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板实模样。

    百多死者共享一个坟冢,也没有墓碑,只有土壤上整整齐齐插着的数十把残剑。槐木的剑也在,位于最中央,拴在剑柄圆环上的丝帛轻轻随风飘扬……

    利咸叹气道:“生下来父母都给起了名,死后怎就都成了没名的人了呢?连墓碑都没有一块。”

    ”谁说没有名?“黑夫反问道。

    “其他百的死者,我叫不出名来,但只要是在我麾下,无论名、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们是黑夫的兵。

    黑夫甚至记得,自己为他们写家书时,那些年轻的面庞都是怎样的神情,各自说了些什么话。

    “铮,你在家书里向患病的父母问好,为自己一年未归抱歉,并叮嘱新妇一定要照顾好二老。”

    “缓,你当时在信里抱怨军营里日子太乏味。”

    “鸠,你反复担忧爵位的田宅是否落实。”

    “巢父,你憧憬回家后吃到的第一顿饭食。”

    “阙,你请家中姊妹帮自己问候同里的意中人,担心她是否已嫁他人。”

    “仲六,你保证说腊月祭祀时一定回去,带着赏赐,光耀乡里。”

    站在这里,听着风吟,黑夫仿佛又听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却朴实的话语,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其中就有槐木的声音。

    黑夫还记得,槐木一开始神情还有些别扭,似乎写封家书比先登夺城还难,但一说又收不住,这个镔铁一样刚强的战士口中,说了脉脉温情的话。

    “槐木关切说,妻大冬天洗衣,是不是又冻坏了手?又嘱咐她砍柴不要去太远,小心野兽,同时请妻凑一凑家里的钱,给两个正在做隶臣的弟弟送去,若他二人依然没有恢复自由的……在最后,槐木说,妻勉力也,槐木必归,决不食言……”

    随着黑夫一个个念起死者写在家书里的内容,他身后的众人中,东门豹高高仰起头,这个无所畏惧,以流血为荣,以流泪为耻的莽夫,在努力让眼泪留在眼眶里不要流下来。

    而其余数十人,也面色凝重,甚至还有人开始轻轻抽泣。

    一年半载的军旅生活下来,大家都成了不是兄弟的兄弟,失之如失手足。

    季婴这时候走了过来,亦红着眼道:“百将,你没来时,槐木说他最后的愿望,便是最后能葬在竟陵,葬在山岗上,若是做不到,葬回南郡也行。”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好像是屈原的诗吧?但不论秦人楚人,就是每个人死时最简单的心愿。

    黑夫点了点头,他蹲下身,捧起一捧泥土,对槐木,也对这些躺在地下的袍泽抱歉道:“吾等要走了,来不及也没办法将汝等也一齐带回家,只能抛在这异国他乡。”

    “但我不会食言!我说过,要带汝等回家,一个都不会少!无论生死!”

    黑夫朝着这数十柄残剑组成的墓碑稽首,发誓道:“战斗虽已停止,但战争尚未结束,直到楚国覆灭之前,大王都不会善罢甘休。王于兴师,修我甲兵!我必重整旗鼓,再回此处,将这城邑,将这土地插上秦旗!届时,再以棺椁百具,将汝等的尸骸,都移回故乡去!”

    “二三子,姑且待之!”

    ”这是黑夫作为百将,对汝等最后的军令!“

    大地无言,坟冢亦无言,唯有残剑在北风中屹立不倒,好似虽死犹生的战士,而微微晃动发出的呜鸣,又像是对黑夫最后的回答……

    “诺!”

第19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军主力得知阳之战的消息时,已是两天后的十一月初四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刚刚收复平舆的项荣本来还意气风发地站在城头,听闻胡公斗然和寝公孙奉在阳大败,损兵数百,斗然还被俘虏的消息后,顿时勃然大怒。

    “竟被一支残兵所败,且被敌军俘获,斗然真是若敖氏之耻!”

    至于那个据说是抛弃斗然逃跑的寝公孙奉,项荣也打算向父亲请求,削去此人的封邑,被李信大军攻陷一次也就罢了,如今又弃友军而逃,看来孙叔敖的后代,早已变得懦弱不堪,已经不配再做封君了。

    “那支击败了斗、孙二人的秦军有多少人,往何处去了?”项荣问道。

    负责军情汇报的“视日”周文禀报道:“据逃回的军吏说,约七八百人,现已不知所踪,应是往西边去了,或投上蔡,或赴汝水……”

    “若是他们不长眼往上蔡走,正好能与我大军碰上。”

    项荣虽然有些咽不下去这口气,却也知道,自己顾不上去管这支小小秦国参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项城之战后,秦楚两军的形势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首先是蒙恬收拢三万败兵向西退却,而项燕则亲帅楚军主力紧随其后,可惜还是未追上,只能先攻破了顿县,再破博阳、汝阳,以一天下一城的速度,推进到了阳城。

    而项荣,则带着两万偏师来攻平舆,秦军已撤往上蔡,故他轻松就拿下了此城。

    “接下来,大军便要立刻赶赴上蔡!”

    现如今,因为昌平君举事,陈郢已复,若再能收复上蔡、阳城,项燕的计划便完美达成。

    这才是项荣手头最重要的事,至于那数百秦军?若是他们投上蔡,正好跟自己派去的踵军前锋碰上,若是西渡汝水逃窜,兴许会和从新蔡北上的五千淮南援军撞到一块呢!

    ……

    十月初五,阳之战后第三天,西南方百五十里外,距离汝水不远处的涂道岔路口,钟离蹲在地上,看着密密麻麻通往西面的脚印、车辙,陷入了沉思……

    “这是半个时辰前的痕迹。”

    数月个前,一直在冥厄之塞鼓吹进军南郡,开辟第二战线的钟离遭到上司嫌恶,索性将他调到了息县,好让耳边清净。

    钟离运气不太好,错过了十月份秦楚鏖战最激烈的时刻,直到前几天,在得知项燕将军逆转战局的消息后,息县才派遣五千淮南楚兵,经由新蔡北上,想要配合平舆的项荣进攻上蔡,收复失地。

    在这场战争里,钟离被调入负责侦查的兴军中,担任“骑吏”。

    骑兵编制与车兵、步兵都不同,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虽说骑吏和两司马俸禄相同,但在管辖的人数上,人数却更少,倒霉的钟离又被降职了。

    尽管和自己的上司,骑兵率长有些不合,但钟离还是兢兢业业地执行着任务。此时此刻,当发现岔路口异样后,敏感的他立刻就觉得不对。

    “这是一支数百上千人的兵马,还有战车,车辙印还很深,怕是载了不止三个人。军中素来不许在车上多载人员,如此看来,要么是拉着粮草、军械……”

    钟离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块已经被脚步踩入尘土里的布帛,展开一看,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是裹伤用的布……

    “或是伤员!”

    他扔了这块布:“如此多人数的调动,为何吾等事先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站起身后,钟离向西面眺望,从这里往西,是一条狭窄的道路,两侧是普通田地,除了少数田亩种着冬小麦外,其余都光秃秃的空无一物。

    “我记得沿着这条路往西十里,便是汝水,还有一个渡口,可渡至慎阳县安城乡……”

    “但淮北淮南各军都奉命调往汝水以东的上蔡,参与围城,为何这支兵马要渡汝西行?”

    一旁的手下骑从喝了一口水道:“兴许是临时调派,去汝西参与设防?或者是从平舆撤下来的人,奉命带伤员去汝西休整?”

    在他们看来,反正将军只要求他们向北侦查,西面有什么,管他呢!

    这些猜测都很有可能,但钟离还是让众人跟着自己,他非得去一探究竟,才能放心。

    一行十骑缓缓沿着道路走着,期间那些脚步、车辙印记不断,但路面上,钟离也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多时,名为“安城渡”的小渡口便遥遥在望。

    “还真有人在渡水。”

    众人望去,却见一里开外的渡口处,的确有一支七八百人的军队等待,再走近一点,却见他们衣是褚色,甲是赤甲,旗帜也是鲜明的楚式旗帜,其中有一面千人率旗,五六面百人卒旗。

    战车已解下了马匹,停在河边,不断有人马乘着这个渡口仅有的四五艘小舟,由船夫摇晃着木桨,缓缓朝对岸驶去……

    看这架势,这些人起码在这渡了小半个时辰,已有大半过了河,东岸仅剩下一两百人。

    见的确是楚军不假,钟离的手下们都松了口气,但钟离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这支楚军给他的感觉,和一般的楚军不太一样,可隔着大老远,又说不上来是是哪不对劲。

    也许再靠近些,他就能看出端倪来!

    “走,过去问问。”

    钟离继续打马向前,这时候,一行数人的行踪亦被对方发现,他们也立刻也派了一个人骑马过来。

    “这位骑吏。”

    隔着大老远,钟离就看到对面骑在马上,尖嘴猴腮的青年朝自己打招呼:“不知是从何处来此?”

    手下欲如实相告,钟离也摆手制止了他们,反问道:“吾等乃大军斥候,奉命查探这一带,汝等又是从何处来的?”

    那尖嘴猴腮的青年有些尴尬,看了看身后也在朝这里走来的一队人,笑道:“吾等是从平舆来,奉命带着伤兵去汝西休整。”

    和钟离手下猜测的一样,但钟离却皱起了眉来:“我听说平舆已被我军攻克,汝等为何不原地休整,而非要到汝西去?”

    青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似乎不知道这件事,但他立刻掩饰过去,摇头道:“这就得问上吏了,吾等也是奉命行事,也许是想要吾等去汝西就地驻防罢。”

    可接下来,钟离便连珠炮地发问,他们属于那支部队?率长叫什么?一连串下来,虽然青年对答如流,而钟离也不知道淮北每支楚军的情况,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他却注意到了另一点。

    这青年说的虽是淮北的西楚方言,但明显是学来的,那些淮北楚人常用的词汇,掩盖不住他本来的口音、可惜,钟离一时半会想不起这口音是哪里的

    “你的籍贯在哪?”

    青年一愣,笑道:“我是城阳人。”

    城阳,是楚国最西边的一个城邑,与楚国南郡的随、唐紧邻,口音也与那边极其相似。

    “是这样……”

    钟离没有发现更多疑点,还待继续追问,却发现青年额头上已经流出了汗,再一瞧他身后,已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楚卒,在一个黑面楚**吏的带领下,朝这边走来。

    那黑面汉子看向钟离,钟离亦看向他,两人虽隔着十多步,却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时候,季婴还在努力稳住面前的楚国骑吏,他指着身后笑道:“这位骑吏,你若是有事,便问吾等的卒长罢,他……”

    然而话音未落,钟离却猛地推了他一把,将季婴推下了马,而后便一夹马腹,大声呼道:“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笑容满脸朝他们走来的“楚卒”,在那黑面汉子的招呼下,或是手持利刃猛地向前冲来刺死靠前的几个骑从,或是亮出弩机,朝着愣在原地的钟离手下射箭!

    事情来得突然,众骑从猝不及防,不断有人中箭,不断有人落马,但钟离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死死伏在马背上,飞速朝前方疾驰而去!

    没错的,难怪那青年的口音听起来那么耳熟,可不就是安陆话么!乡音是刻骨铭心的,除非花几年时间刻意纠正,否则,掩盖得再好都听得出来些。

    至于那黑面汉子,不是在安陆县时,曾经和钟离打过一个照面的湖阳亭长黑夫么!

    “他怎么在这?”

    下一刻,钟离便来不及思考了,只感觉身后一阵剧痛,有支箭矢不偏不倚,射到了他的后背,箭簇破开甲衣,绞碎血肉,深深扎了进去!

    这是黑夫往前狂奔一阵后,亲自射出的弩矢!见钟离中箭,他露出了满意的笑,但随后笑容又收了起来。

    因为钟离居然没有掉落下来。

    忽如其来的剧痛让钟离差点摔下马,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稳住了身体,死死抱着马脖子,飞也似的朝前方冲去。

    他必须回到大部队,将这件事告知将军!

    一支秦军,竟易装打扮成楚兵的模样,堂而皇之地在楚境穿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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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323/ 第一时间欣赏秦吏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秦吏》为转载作品,秦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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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