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居则有礼
这年头行军打仗,除了兵、甲是地方武库发放外,其余的换衣衣物都是要自带的,被衾也不例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被衾”,便是这年头的被子,夏天炎热,是单层的薄被,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渐渐寒冷,光是一层薄被已经无法御寒,便得用厚实的衾了。
因为大家都是从家中自带,或者到了驻扎地点在集市购买,衾内充实的东西也千奇百怪。像李由这等都尉将吏,在军中盖的被衾,不仅用最好的丝帛缝制,还衬了一层柔软的鹿皮,再塞入鸭、鹅的绒毛,又轻便又暖和,只有贵族才享受得起。
像黑夫这样中人之家出身的军吏,则以好点的葛布缝制被衾,比如他盖的一床被子,就是母亲亲手给他缝的,又在深秋时采云梦泽边的芦花充斥,摸上去软和,盖在身上也足够保暖。
更穷点的普通兵卒,就只能以粗麻布当被,秋天时间往里面塞些枯草麦秸了,这种被衾摸上去硬邦邦的,只能达到勉强御寒……
但在这个能容十个人的营帐内,李由发现,不论是什么形制的被衾,都被仔细叠起来,摆在床榻尾巴。
虽然因为材质问题,不可能叠成后世解放军的“豆腐块”,但在喜欢整齐划一的都尉李由眼中,看上去极为顺眼。要知道,别说是南郡兵,就算是最精锐的关中锐士,营帐里的被褥,也是横七竖八地摆着,从没有人下意识地去叠过。
他除了刚进来时惊讶失态外,之后却再没有言语,而三走出这个十人的小帐,又看了看黑夫他们这百人营盘里其他几个营帐。却见无一例外,被褥都整整齐齐叠放着,除此之外,甲胄、衣物、兵器、橹盾,都各有一处放置的地方,与其他营帐的乱七八糟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由随手拾起榻上的一块木牍,上面是黑夫写的出勤作息表,日出起床叠被,食时吃饭,莫时出门训练……几乎每个时辰,都有对应的作息。
“这被衾,是谁让汝等叠的?”
不可能是兵卒自觉,肯定是军吏的命令。
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黑夫立刻应诺道:“是下吏令众兵卒做的。”
“为何要如此?”李由问道。
黑夫道:“是为了一众心。”
“一众心?”
李由来了兴趣,在一个叠放整齐,被子上还放着胄的地铺上径自坐下,让黑夫道来。
黑夫看了看营帐外站了一圈的率长、五百主们,有些尴尬。
李由却道:“无妨,你且细细说来。”
黑夫垂首道:“敢言于都尉,下吏麾下兵卒皆来自南郡各县,有安陆县人,有鄢县人,有竟陵县人,之前相互并不相识。且众人从去岁被征召北上后,劳师在外长达一年,久不得归,心中难免各念其家,此所谓众心不一也。若遇阵战,必迟疑相顾,不能应命向前。”
“下吏在县上时,参加过更卒练兵,必先以行伍队列约束之,务必使其步调一致,整齐划一,不乱阵脚。到了军营之中,更加严苛,兵卒即便是去做砍柴、放牧之类的事,亦不可单独出门,必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
这就跟后世军队里,三个人出行必须排队列一样,都是为了让士兵在生活时,也养成良好的纪律性。
叠被子等军队内务,也起到相同的作用。
部队的这种“形式主义”在后世多被诟病,但其初衷是好的,对于部队的整齐划一有很大促进作用。倘若连小小被褥都没办法做到天天叠放整齐,你也不必指望这支军队的兵卒在行军、驻扎、作战时服从更加严苛的命令。
回想起来,前世在警校时,虽然天天咒骂着叠被子这种枯燥的形式主义,可现如今,已经成了黑夫难以抛舍的习惯。
整齐划一,是集体力量凝聚,日渐养成积累的重要方式,这就是黑夫所说的“一众心”。不管是古代的兵法家,还有近代的各**队,都在下意识地做类似的事。
兵者,凶器也!
经过一年的军旅生活,黑夫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以为,所谓的凶,并不是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也不是尸山血海的悲壮,而是对人命的冷漠,对人性的压抑!
军纪军规,是以泯灭个人性格为前提的,要使这种纪律性深入骨髓,变成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让所有人有一个强烈的归属感。
受命为将要忘掉家庭,出国作战要忘掉父母,临阵杀敌要忘掉自己。
没错,忘掉他们先前农夫、工匠、商贾、丈夫、儿子、兄弟的不同身份,而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唯一的身份:战士!
这道理,放到秦军中,也是一样的。
所以黑夫早在户牖乡驻扎时,要求手下兵卒们坚持每天叠被,培养他们的服从性和纪律性,到了阳城,有了新部属加入后,让老部下教新来的人叠被,也成了快速将他们纳入这个集体的好法子。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黑夫想靠这种方式,吸引指挥官的注意,在秦律的改造下,秦国不少官吏、军官都是强迫症,黑夫正好对症下药……
在日复一日严格要求属下两个月后,机会还真的来了,黑夫岂能错过?
于是他侃侃而谈道:“故除了行伍训练外,下吏以为,平日里也可以让兵卒从一些简单的小事做起,以消除他们做黔首时的私心私欲,忘掉那些慵懒习惯,使百人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言罢,黑夫作揖道:“下吏粗鄙之人,浅薄之见,让都尉见笑了。”
“百人犹如一人……”
李由却没有嗤之以鼻,反而对眼前这个小军吏有些赞赏,他问了黑夫是何出身,在得知他家只是一个没有氏的小公士家庭,在地方上做亭长,参军后一点点立功才得到了大夫之位,更是暗自赞叹不已。
他读过兵法,记得《吴子》里有这么一段话:“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为将者不会治兵。
那么,怎样才算明法令的“治兵”呢?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摩,虽绝成陈,虽散成行。
今天的事,让李由刷新了对“居则有礼”的认知。
“本都尉今日巡营,没有白来。”
他满意地起身,走出营帐时,对等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率长、五百主们说道:“黑夫治兵,可谓居则有礼也!当赏他及众兵卒万钱!”
黑夫道谢,在外面站成几列的属下们听到后,也面露喜色,暗想这两个月被子没白叠啊。
谁料,李由回过头,又道:“只是不知道,黑夫的麾下众人,在演练时,是否真的能做到百人如一,能做到动则有威?明日,本都尉便要试试!”
……
李由看似儒雅,行事却风风火火,在抵达军营巡视的次日,他便让五名率长带着属下兵卒,在阳城县外大演兵。
按照秦军的规矩,五千人分为五队,在野外排成阵势,进行演习。演习时树立三个木制的大华表,每百步一个。
军队列阵完毕,根据李由的金鼓旗号,分别演习武技戈矛、快步趋进、跑步鹜行。反复演练三遍后,使军队完全掌握各种要领,然后根据演练好坏进行赏罚。
这次演练,不出李由所料,南郡兵的行伍队列、金鼓旗帜都掌握一般,远不如关中精锐。
唯独两个月来没有松懈队列训练的黑夫,再次吸引了李由的注意……
以板为鼓,以瓦为金,以竿为旗。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每一项都完成的不错。
能让将领注意到一次或许是运气,连续注意两次,便是实力了。
于是这天演练结束后,李由赏赐黑夫及其麾下万钱,并做出了一个让全曲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黑夫以及其麾下,全部调入都尉李由直属的短兵中!
第167章 短兵
“被衾百将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走到营帐边时,正好听到两名百将正在窃窃私语,而谈论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瞧见黑夫入帐,那两个头戴板冠的大夫爵百将立刻停下了嘴边的话,但二人的眼神却依旧在交流,瞥向黑夫时满是戏谑。
黑夫没有搭理二人,盘腿坐到了他们的侧面。
几天前,靠着一手整整齐齐的好内务,以及训练演习时出色的表现,黑夫成功吸引了都尉李由的注意,事后下令将他调入了直属的“短兵”中。
所谓短兵,并不冲锋陷阵的前锋,而是军官直属的亲卫。
按照秦国的军规,只要做到了五百主,就不用再亲冒矢石了,可以在后指挥手下的百将、屯长们五百人冲锋陷阵,这时候军吏身边也得留人保护吧,于是便有了短兵。
短兵一般是军官统辖兵卒总数的十分之一,例如:五百主有五十短兵,率长有一百短兵,统辖五千到万人不等的都尉,则有五百到一千人的短兵。至于裨将、大将,则照此类推,身边的亲卫短兵更多。
所以黑夫现在的职位,相当于后世的警卫连连长,他的职责已经不是冲锋陷阵、破城先登,而是要保护李由这个“师长”的安全。
得到这职务,黑夫心里当然是乐开了花,短兵虽然斩首升爵的机会变少,可也避免了惨重的伤亡。试问开战后,战场上哪里最安全?毫无疑问,当然是将军都尉身边了。除非是战斗到了极度焦灼的程度,才会被派出去做生力军,否则很少有白刃战的机会。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李由不幸战死。
军法规定:“战及死吏,而轻短兵”,如果将官战死,他们这些短兵统统都要处死。普通的短兵若是能战获敌人的一颗首级,则可以免罪,像黑夫这样级别的短兵军吏,非得杀了敌军中与都尉相等的将领,否则必死无疑。
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这场战争里,黑夫的确是安全了不少,但他的命,也已和李由绑在了一起。
“好歹是李斯的儿子,秦王的女婿,没那么容易死罢。”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如此一来,距离他在这场战争中“免死”的最低要求,又近了一步。
但李由调黑夫来做短兵,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报到的第二天,李由便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治兵“居则有礼”的内务表扬了一番,然后让手下的短兵五百主按照黑夫的经验,将此法在数百短兵中推广……
李由是个喜欢整齐划一的人,认为细节足以决定成败,但他也知道,将叠被衾在全军推行不太现实,便先从那些来自关中的短兵尝试。
谁料,这却让黑夫得了不少抱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早晨起来为何要多此一举,甚至连几个短兵百将也因此对黑夫略有微词,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
“被衾百将”。
他们用关中话小声念叨这绰号,这几名百将,无一例外都来自关中。或是世代有爵位的军吏子弟,或是历史源流绵长,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贵族之后,其中还有两人曾在咸阳宫内轮值,做过郎卫。
几人拴在外面的马,均是陇西骏马,比黑夫那匹安陆县买来的枣红色马高了不少,几人甲衣下的衣衫,也是成色极佳的丝帛,远胜黑夫的麻布葛衣,甚至连肤色,也比他这个从小在地里干活暴晒的黔首白上不少。
当黑夫这个来自南郡小县,说着一口荆楚方言的人挤入圈子里立刻就遭到了孤立和排斥。
他们看上去彬彬有礼,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意,但看向黑夫的眼神,却是鄙夷和轻蔑的。
黑夫没有因此而勃然大怒,他只是坐到了不与众人合群的侧面,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且先谨言慎行。
这时候,营帐外再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钻了进来,也不加入旁边四人的闲谈,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黑夫的边上。
“又差点来晚了。”
短兵亲卫的几名百将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排斥黑夫,还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旁边的翟冲。
翟冲年纪虽不大,才二十多,但络腮胡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和那张有异族特征的脸一起,成了他的标识。
他坐下后还在打理自己的衣襟,抱怨道:“起来还要叠被衾,黑夫百将,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这是不含恶意的打趣,黑夫一笑,正欲作答,这时候,统辖他们的五百主也进来了,众人立刻起身。
“今日都尉帐前轮值……便由翟冲及黑夫两位百将来做。”
当五百主念到“黑夫”二字时,侧面那四人又相互看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黑夫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笑他是“无姓无氏之辈。”
……
“翟百将整日与我混在一起,就不怕也遭其他几位百将孤立?”
黑夫和翟冲领命出帐后,黑夫若无其事地说道。
“孤立?”
翟冲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黑夫有所不知,我来自上郡,与那些渭水边上的关中富县不同,也是个穷乡僻壤。且祖上还是翟人,平日里可没少受那几人排挤,黑夫百将被都尉选入短兵,我好歹有个伴。”
言罢,他轻声对黑夫说道:“军中是靠各自本事说话的地方,那些膏腴子弟仗着自己的出身,看不上黑夫百将。可在我看来,百将出身黔首,却凭着自己的能耐,立功得爵,打拼到大夫爵位,最有资格看不起那些荫父辈功勋之人的,反倒是你!”
“多谢翟百将之言。”
不过翟冲又欲言又止,黑夫看出来了,停下了脚步,对他拱手道。
“翟百将不必顾虑,有话就说。”
“现如今黑夫已是大夫爵,也是时候为自己挑个氏了。我听族中老人说,吾等上郡白翟,除了翟王外,一般人也没有姓氏之说,都是直呼其名,以部落名称为区别。直到后来被并入秦国,到了咸阳,因为没有姓氏,遂被嘲笑为戎狄之人,于是所有白翟人,都以翟为氏……”
从底层向上攀爬并不容易,或许在那四人看来,他们过去二三十年的生活里,所见没有姓氏的人,只是家里的奴婢隶臣吧。
黑夫暗叹了一声后,作揖道:“翟百将肺腑之言,黑夫一定谨记,容我回去想想。”
……
黑夫没有忙不迭地回去苦思冥想,为了给自己加上个氏,取个新名,好不遭人窃笑。
给自己安个氏,冒充下古代贵族之后,就能被人看得起了?就能混入小圈子了?笑话!
比起为虚名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如何让李由更加信重自己,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安排麾下众人在大营处什人一组布防后,黑夫站在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李由和率长、五百主们议论军情的声音,若有所思。
比起普通军官,短兵亲卫的优势是巨大的,不仅在战场上更安全,还容易接触到一些军情,比如里面李由和众军吏讨论的,恰恰是困扰这支军队数月的问题:士气。
南郡兵士气依然不振,虽然在秦律如山的威吓下,没有人糊涂到做逃兵。但大多数人都没有战心,在外面奔波作战了一年,南郡的戍卒们心里只剩下了回家,所以一个个都显得有气无力,军营里充斥着消极的气氛。
里面一番各抒己见的讨论后,依然无果,率长们虽然都提出了解决办法,但兵疲师老,这已经不是刑赏之术能解决的问题了。
黑夫在帐门外站得笔直,等到所有与会的军吏离去后,才小步趋行入内,拜在案前。
“下吏见过都尉。”
“是黑夫,今日由你轮值啊……”
李由似乎有些烦恼,左手捏着双眉之间,见是黑夫,便让他起来。
黑夫却不起,他垂首道:“都尉方才与众军吏议论如何振奋士气,众率长议论纷纷,声音很大,下吏正巧在外,不慎听到了,下吏有罪。”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
李由冷笑道:“南郡兵卒思归,我军中人人皆知,恐怕连楚国营地里,也已知晓。”
以这样的状态去打仗,第一次统领数千军队的李由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候李由灵机一动,指着黑夫道:“你也是南郡人,且是从屯长一路升上来的,颇知兵卒疾苦冷暖,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作为空降的都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李由可愁坏了。他将黑夫调到身边做短兵亲卫,除了欣赏黑夫那天对答展现出来的过人见识外,又何尝不是想要一个了解军心的基层军吏,来为自己提供咨询呢?
黑夫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道:“下吏倒是有一个法子,不敢说能重振士气,但至少能安士卒之心!“
第168章 烽火连三月
“上月,大王有诏书下达阳城,说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之……”
说完上个月的事后,黑夫对李由拱手道:“此事对其他郡的戍卒而言并无所谓,但吾等南郡戍卒则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乍闻故乡遇寇,不由惊骇莫名。月余以来,军中猜测不断,兵卒们不断询问百将、屯长,百将屯长亦不知详情,再问率长、五百主,但都未得到一个正式答复。”
倒不是率长、五百主们不告知兵卒们真相,这些中层军官,也对家里边发生的事知之不详,不敢乱说。
南郡到底怎样了?战争波及了哪几个县?家里还好么?除了黑夫他们这些军官可以一层层打听,得到模棱两可的消息外,大多数士兵,仍然处于茫然状态。
这年头,出征在外,就别指望能和家里保持联系了,更没有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能让你了解千里之外发生的事。部分军官甚至认为这是机密,三缄其口,反而造成了兵卒们的猜疑。
黑夫可知道呢,季婴带人外出砍柴时经常和人闲聊,回来告诉黑夫,军中流言蜚语已经止不住了,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人说南郡好几个县被楚军摧毁,自己的家乡被烧成一片白帝,甚至有的人脑补说,连江陵都已经失陷了……
这就更让南郡兵卒们的归心似箭,家里都出事了,谁还有心思在外打仗?
“故,若想禁绝流言,首先得从告知兵卒实情开始,此事,也唯独都尉才能做到。”
李由作为咸阳派来的都尉,属于高级军官,对这场战争全局的了解,当然比率长、五百主们强多了。若有他亲自出面辟谣,告诉大家南郡无事,流言可不攻自破。
“善,我立刻让传令兵到各营传令,让众人知道南郡无事。”
李由当场就写了一篇文书,写完之后,他还让黑夫过目读一遍。
“荆国之于南郡,譬如心腹之患,又如庭院与狼穴比邻而居,故荆国一日不灭,则南郡便需年年备警,二三子之乡闾父老亦不得安……”
读完以后,黑夫立刻赞不绝口:“都尉文章真是绝妙,不仅安抚了士卒之心,还勉励众人为保卫故里而战。”
他这可不是单纯的拍马屁,因为李由写的确实好。
黑夫知道,李斯不仅是秦王信任的重臣,还是当世出名的书法家,并写出了《谏逐客令》那种千古名篇。
这李由不愧是李斯的儿子,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文章语言也不晦涩,浅显易懂。而且看上去,每句话都站在兵卒的立场考虑,没有说“为了大王而战,为了秦国而战”的空话,却为所有人找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战斗理由:为保卫故里,保卫南郡而战!
李由让传令兵将这份文书带到各营,依次召集兵卒宣读,今后再敢有流言蜚语者,必严惩不贷!
“此策不错。”李由夸奖黑夫道:“本都尉初来军中,确实不知兵卒心中所想,也没法时刻巡营,今后有类似的事,你可当面呈报于我。”
黑夫连称不敢,同时又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过,此策只能让兵卒们不再猜疑,让营内流言平息。下吏还有一个想法,或能让众人之心彻底安定,提升士气,勉力作战。”
“说罢。”李由坐回了案几后,这黑夫年纪虽轻,出身也低,看上去像个粗人,点子倒是不少,看来提拔他来做短兵,是个明智的选择。
黑夫道:“都尉需要励士。”
“励士么?”
李由若有所思。
他记得,《吴子》上曾经记录了一篇吴起和魏武侯的对话。
魏武侯问吴起,严刑明赏,足以胜乎?
吴起却答,这样还不足以胜,只有达到“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这三点,方能稳操胜券。
想要达到这三点,吴起提供的办法,便是励士。
让不同功勋的人得到不同田宅爵位赏赐,让死难将士的家属不必因子弟的死去而一无所获,这些其他国家偶尔才执行的事,在秦国,已经有秦律来保证。所以遇到了战争,秦人才会闻战则喜,家中父母妻送别时也勉励说:“不得爵位,那就别回来了!”
这本就是秦军百战百胜的良方,所以李由作为军队统帅,他个人能做的,无非是效仿吴起、司马穰苴二人,亲自巡视营地,在战前以肉酒犒劳兵卒,体现自己的爱兵如子,仅此而已。
夫椎牛酾酒,丰犒而休养之,非欲以醉饱为德,所以增士气也……
然而在李由想着要下令给兵卒们加餐时,黑夫却摇头道:”下吏以为,如今南郡戍卒最需要的,并非是牛酒之赐……”
食物上的鼓励,效果肯定是有的,但黑夫觉得,如今南郡兵卒们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抚,是能让他们那颗因思乡念家而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的东西。
听了黑夫的建言后,连乐于纳言的李由都皱起眉来。
“让兵卒写信回家?”
……
李由没有立刻同意黑夫的建言,而是让传令兵去各营宣读完辟谣文书后,又将率长、五百主们统统召来。
就在黑夫识趣地要告辞时,李由却让他留下来。
“你这献策之人都走了,本都尉要如何军议?”
黑夫连忙道:“今日该下吏轮值。”
“让其他短兵百将来替你。”李由不容置疑,当即招来管理短兵的五百主,让他调整防务,让人将黑夫换下来。
五百主领命而去,等他宣布这消息时,先前那几个给黑夫取了“被衾百将”这绰号的四名百将,都被这个命令惊到了,心中又嫉又妒。
他们跟随李由短则半年,长的都有一两年了,却从未得到如此待遇,要知道,得到都尉看重,是短兵亲卫升职的重要途径。
连翟冲也微微张大了嘴,他没料到,就在短兵的百将们孤立黑夫,不与他玩耍的时候,黑夫却已经靠着建言献策,堂而皇之地加入率长、五百主才能参与的军议了。
到底是谁看不上谁?又是谁被远远抛在后面?
才来几天就得到都尉如此器重,今后还了得?
不一会,率长、五百主们来到大帐,一掀帐门看到还有个小百将站在帐尾笑着恭候时,也是微微一愣。黑夫的前任上司程无忧更是惊讶。
“黑夫,你不是该在帐外守卫么?”
黑夫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都尉让我留下来,参与军议……”
程无忧顿时将黑夫上下打量,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虽然他对黑夫印象不错,知道他是个会来事的下属,但也没料到,黑夫这么快就得到了都尉李由的重视。
惊讶归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众军吏听李由说了黑夫的建言后,立刻拍案而起。
“让兵卒写信回家?且不说如今大战在即,就说要让全曲五千人一人一信,何其难也。都尉,下吏以为,此策甚为荒谬,绝不可行。”
一个率长首先发难,将这建议批评得一无是处,其他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觉得这主意,纯属画蛇添足。
等众人批驳完了,李由才点头示意黑夫可以说话了。
黑夫这才从营帐末席起身,对着所有人作揖后,轻声道:“下吏浅薄粗鄙,只想问诸君,这三月来,可曾写书信回家,告知家人不能按时归乡?”
众军吏面面相觑,他们作为军官,有的是人脉关系,托个熟人,或者将私人信塞进公文邮传的马车上送回去,并非难事。与家里的书信少则一封,多的都已经有一个来回,收到家中寄来的冬衣了。
在得到众人肯定后,黑夫又问道:“敢问诸君,若无书信往来,诸君不知家中之事,家中亦不知诸君生死,诸君心中能安否?”
率长、五百主们都有些尴尬,那样的话,家里人都快急死了,他们在这也不可能安心啊。
黑夫便笑道:“吾等南郡戍卒,大多是从正月(十月)便被征召入伍的,打完灭魏之战,已是五月,按理说六月归乡,七八月便能回到南郡,帮衬家中秋收。可吾等在半途却被新的军令拦下,让众人原地待命,结果又被告知,有一场大战要打。”
“兵卒们并非没有怨言,但也知道军法如山,贸然逃走会连累家眷,和才老老实实呆在营中。”
“但人在阳城,兵卒们的心却早就飞回南郡了,南郡遭到荆国进攻,家中无恙否?戍期本来只有一年,如今恐怕要延长数月甚至半年,家人不知音信,怕是心急如焚了。众兵卒在灭魏之战里得到的爵位、田宅,亦不知家中是否得到?千言万语,却只能隔着山水重重,不得往来,这便是兵卒思归的缘故啊……”
“这三个月里,我所统辖的一百人中,已有不少人来询问过我,可否往家中寄信?不求能收到家中回复,但求将想问的事书于简牍寄出去,让家中知道自己无恙,好求一时心安。”
他声音慢慢变大。
“将心比心,诸君如此,一百兵卒如此,五千兵卒亦如此!”
言罢,黑夫朝帐内所有人作揖:“故,此非黑夫一时心血来潮之言,而是全军兵卒之愿也!”
帐内一片寂静,话都说到这份上,率长、五百主们也没有理由反对,只是在如何实施上,还有些异议。
“每人一封简牍,不知要耗费多少木牍笔墨,且军中识字人少,如何让人人都写信?”
还有人担心道:“兵卒口不择言,恐怕会泄露军情机密。”
黑夫答道:“等家书送到家中,已是一两个月后了,届时吾等恐怕已不在阳城。此外,可让欲写信归家的兵卒自行准备木牍,此外,每百、每屯识字的百将、屯长都要帮同袍写家书,兵卒口述,军吏代笔。如此一来,耗时不过三日,书信拉不到五车,就可以安定五千士卒之心,何乐而不为?”
言罢,他又力劝李由道:“届时,都尉也可亲自巡视营中,亲手为几个兵卒写家书。安陆县有一句俗话,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都尉此举,在兵卒心中,可胜过万金之赐!将士们必感恩戴德,为都尉效死!”
听了黑夫这一席话后,李由意有所动。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似有几分道理。”
“昔日司马穰苴、吴起皆亲身励士。起之为将,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故兵卒战不旋踵……”
“我今日若能亲自代笔为兵卒写几封家书,或许也能起到类似的效果,让众人知我爱兵,如此,则军心可收,士卒可为我所用也!”
兵法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难,兵卒不傻,真情假意他们看得出来。所以不少将军即便有心效仿,也达不到吴起、司马穰苴的效果。
可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答应让兵卒写信,也能证明南郡确实无事,让他们能安心打完这场仗。
于是李都尉击案叫好道:“我意已决,此策可行!”
率长、五百主们见都尉拍板了,也只能唯唯应诺。
黑夫见目的达到,不由松了口气,心里却自嘲道:“以后我的绰号,怕是要变成‘家书百将’了。”
第169章 家书抵万金
“停!停!木牍写不下了!”
九月中旬,秋高气爽的一天,黑夫坐在军营空地上,面前摆了一张矮脚桑木案,他手持毛笔,右边是简陋的墨砚和质地不太好的炭墨,两片削得不怎么好的木牍摆在面前,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跪坐在他对面的季婴不干了,嘟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这么快就写满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对这个话唠头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差事也是他自找的。
原来,黑夫的献策被都尉李由采纳后,便下令,各营兵卒,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备木牍,交予百将、屯长,由识字的军吏代笔。届时将按照编制把信牍收好,派专人送回南郡去……
黑夫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的无非是你如今得了公士爵,打完仗回去便能娶她过门,让她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废话,还是别说太多为妙,不然,你那新妇发现你比她还能说,怕要被吓走了。”
这种“情书”是最麻烦的:兵卒们离家太久,想说的话很多、很隐秘、甚至有些下流,于是就陷入了一种想说又不敢说的尴尬境地,都得在黑夫面前涨红了脸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几句话来。
只有季婴除外,黑夫发现,季婴的信除了开头两句问候外,其余全是在吹嘘和**,写到后面越发不堪入耳,他都下不了笔了。
将两块写得满满当当的木牍递给季婴,让他等上面的字迹晒干后自己捆上,季婴好歹是邮人,封信当然娴熟不已。本来他也识点字,但却扭扭捏捏地说,这信是要写给未来妻子的,怕自己字太丑,才让黑夫帮忙。
结果一写就是一刻。
“也不必担心家里人看不懂,他们会找里吏帮忙,将信上的事念出来。”
黑夫此言一出,季婴顿时尴尬起来,有些隐秘的事让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让里人知道,那他回去后不得被笑话死?
他连忙反悔道:“重写重写,那些话我不说了!”
“晚了。”黑夫挥手赶他:“不想要就自己写,我不会再帮你。”
季婴只得悻悻离去,黑夫让他完事后,也来帮把手,这百多人里,识字水平达到帮人写信的,也就黑夫、利咸、共敖寥寥几人,季婴和卜乘也勉强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个!”
打发走季婴后,黑夫抬起手,让跟在后面排队的人依次上前,整个军营的空地上都是满脸兴奋的兵卒,他们或站或坐,彼此探讨自己的信里该写点什么。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季婴这样健谈,比如来自竟陵县的槐木,他虽然是屯长,却不识字。
黑夫摆好木牍,磨好了墨,润足了笔,等待半天后,槐木依然结结巴巴,神情还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说话的人,就坐在对面一样。
平日里的千言万语,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牍上的句子,而且还是别人代笔的文字,便有些无从说起。或许在不善于表达的槐木看来,写封家书似乎比先登夺城还难吧。
非得黑夫百般劝诱,他才开始说起来。
但一说又收不住,他要关心的不止是两个按理说要被获释的隶臣弟弟,还有刚成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个很顾家的人,你很难想象,这个镔铁一样刚强的战士口中,能说出那么脉脉温情的话。但话太多且杂乱无序,黑夫只能挑着紧要的写,并适时提醒沉醉在叙述里的属下,木牍差不多快写满了。
这时候,槐木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接过黑夫递过去的木牍,小心翼翼的捧在在手里,上下颠倒着看,露出了笑,然后当成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好像一不小心这些篆字就会逃走一样。
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从期待和尴尬,变成了感激和崇敬。
黑夫起于微末,他明白,对于一个没有学习过写字的人来说,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比划,是多么让人敬畏的东西。
不止槐木,还有东门豹,本来阿豹总能在气势上压别人一头,但涉及到写字时,东门豹的霸道蛮横就消失了,他成了一个搓着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东门豹担忧他那身体不好的母亲,又花了大量篇幅谈及自己希望见到新生的儿子,说打完这场仗回家,他要将儿子高高举起,从小教他练武,让他衣食无忧。
想到这,东门豹就忍不住乐得哈哈大笑,这个满脑子都是儿子的新父亲,只在信的末尾才隐晦地说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来是小陶,他是个口吃,结结巴巴地说不通顺,半天才憋出了一个“父”字。小陶也是个很顾及别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误了后面的人,遂说自己不写了,黑夫索性停了笔,说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写如何?
小陶对黑夫言听计从,立刻应允,黑夫对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了解,便学着他的语气,关切地询问了小陶那个废了一只手的父亲“毋恙否?”而后大肆夸赞了小陶一番,说他英勇作战,如今已经是上造了,在军中管着十个人。
他还让小陶的父亲以后在里闾里,可以抬起头来,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写完后,黑夫给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后,这老实巴交的小青年抿着嘴,眼睛已经通红,朝黑夫作揖。
“百……百将写的,便,便是我想说的!”
有人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觉得这句话不对,幸福与不幸,往往是交织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清界限。
从每个人的话语里体现出来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个下午的时间,黑夫便飞快领略了属下们各自的幸福与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几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笔之后,这些人的故事,依旧像走马灯般,在黑夫脑海里环绕。
这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利咸、共敖都过来报告说,他们已经各自写了三十封左右的信,营中兵卒,都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家书。
虽然手臂酸痛有些劳累,但看着往日因思乡念家,而皱眉苦脸的兵卒们,各自捧着自己的家书相互炫耀,开怀大笑,黑夫就觉得这点辛苦没什么。
心里想说的话被写在家书上后,众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并送走了,这可以看做是一种疏导情绪的方式吧。
“接下来,只希望靠着李由的关系,能说服南郡守,将这些信交付邮、传,送到南郡十八个县,上百个乡,数千个里闾,不同的人手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书,都是必须传达的思念。
“不止是家书要寄到啊。”
黑夫看着众属下,心里想道:“我还要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将你们也一并带回去!”
他们每个人都如黑夫一样,被时代大势所卷,身不由己,必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命丧疆场,这命运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在残酷的战争里,他们坚守自己的战士身份,变得凶悍而暴躁,甚至泯灭自己的个性,努力变成一个整体。
但从他们在家书里那些千叮万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询问和述说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终归都是血肉之躯,粗犷豪迈中,还有柔软的人性和浓浓的亲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不觉间,黑夫才突然发觉,自己来到这时代后,与同袍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已经远超家人……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这句话,已经成了现实。
在这场历史上必败的战争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还要尽量保住上百属下的命。
……
除却黑夫他们这边进度较快外,附近几个营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队,吵吵闹闹地书写家书,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还听人说,李由也听了他的建议,亲自巡视营地,并在几个营帐里,屈尊下笔,为几个普通兵卒写了家书。
那几人激动地浑身发抖,五体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里,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官,如今却自降身份来问候他们,甚至还和蔼地为他们写家书。而那手笔漂亮的篆书,让他们觉得家书寄回去后,可以让全家都脸上有光!
可以想见,李由不但让这几人忠心效死,还赢得了南郡兵们的士心。
当然,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是黑夫说服了都尉让众人写家书,黑夫出去如厕时,发现隔壁营地里,还有人遥遥向自己拱手。
他“家书百将”的新绰号,将在南郡兵流传开来,但这一次,却是饱含感激,没有任何戏谑。
黑夫笑着还礼,然后,他回到了已经没有人排队的军营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着夕阳最后的光辉,抬起笔,蘸满了墨,开始写最后一封信。
这是他自己的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也……”
第170章 橘与枳
九月下旬,当阳城南郡秦兵的家书被装上了辎车,缓缓南下的同时,百余里之外的淮阳(陈郢),昌平君熊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
打开素色的帛书,细腻修长的楚式鸟虫体便映入眼帘,但只扫了两遍,熊启就将其揉成了一团!攒在手心里,再也不想打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毫无疑问,他虽生于咸阳长于秦川,但这楚国的鸟虫篆体,却是他孩童之时,最初学会的文字……
熊启的父亲是楚考烈王,楚顷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国向秦国求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咸阳,这一呆就是十年。期间,楚考烈王还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启。
身上流着楚国王室血脉的熊启,就这样在咸阳城里成长起来,他从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学语说的是秦腔,与一般的秦国公孙没什么区别。唯独夜深人静之时,他父亲才会亲自教他一些楚国文字,嘱咐他勿忘故国。
熊启还记得,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傻乎乎地问父亲:“秦国不就是我的故国么?”
父亲狠狠地用荆条打了他,让他知道了何为荆,何为楚!
荆楚,在熊启的最初记忆里,就是疼痛的代名词,直到现在,每提到这个词,他都会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阵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从楚国敌境送来的。
“送信的是何人?”熊启看向了自己的手下陈塔,熊启如今是秦国新建立的“陈郡”郡守,但他属下虽众,却只有陈塔等数十人,才是他能以性命托付的死士。
陈塔道:“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只递了这块帛书,说是君侯的家书,务必送达……”
“家书?”熊启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宫阙的阁楼处,捏着手里的帛书,看着外面的晚秋景色默然良久。
陈郢曾经是楚国东迁后的都城,这里便是昔日的楚国宫室,按理说,他也有机会在这里长大,但命运在熊启八岁那年,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公元前263年),他祖父楚顷襄王病重,而秦国却留其太子不欲放归。熊启的父亲与黄歇合谋,只身亡归,回到楚国做了楚王,而熊启母子则被留在了秦国,成了身份尴尬的羁留之人。
从那以后,熊启就被母亲勒令,不得再学楚国文字,而改用秦篆。甚至,只有在前往安国君府拜见华阳夫人时,他才有机会穿上飘渺宽大的楚服,吃到来自南方的甘甜橘子。
当时穿着楚服出入安国君府的,还有一个叫“异人”的秦国王孙,他是安国君一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后来被过继给华阳夫人,遂改名“子楚”,意思是楚人华阳夫人的儿子……
真正的楚国之子熊启,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叫吕不韦的商人导演这一切,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他知道了什么叫权谋政术。
那一年,是秦围邯郸之年,他才14岁。
这之后又过了十年,秦国王位更迭,终于轮到了子楚为王,但他的命不长,继位没几年就死了。子楚的儿子,那个在子楚从赵国逃归后,一度羁留邯郸数载的少年成了新的秦王。
那一年,熊启24岁,秦王政13岁,得叫他一声表叔。
因为秦王政年幼,华阳太后作为祖母,开始与夏太后,赵太后三后听政。一时间,自从宣太后死后,在秦国蛰伏已久的楚系外戚,再度迎来了春天。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生代中坚,也在秦国朝堂被委以重任,随着秦王渐渐长大,熊启成了他最信得过的亲戚叔父,也是秦王亲政最有力的推动者。
秦楚两国相互为敌不假,楚怀王死于秦后,更结下了血海深仇,但两国公室,却也有四百年十八世姻亲,其中关系之混乱复杂,早就不是一句“敌”“我”能分清的。
时间又过去了九年(公元前238年),秦王冠,在发兵击蕲年宫的动乱中,熊启临危受命,率众击溃了同党,平定叛乱。这次出色的立功,让他得到了“昌平君”的封号,那一年,他33岁。
也就是同一年,噩耗从楚国传来,熊启的父亲,楚考烈王也与世长辞,熊启得到秦王政的允许后,代表秦国前来吊丧。
在楚国的新都城寿春,他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父王灵柩,还有三个陌生的兄弟……
熊悍,熊犹,熊负刍。
熊悍和熊犹同母所生,这二人用提防的眼神盯着熊启,生怕他是受秦国指派,回来抢夺王位的,毕竟他是四兄弟里的长兄。
熊负刍却满脸堆笑,一见面就兄长、兄长地叫个不停,当时熊启还以为他是个孝悌之人,直到几年前,负刍弑杀熊犹,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熊启才感慨自己的识人不明。
没错,当今的楚王负刍,这就是熊启在楚国最后的”家人“了,所以这份家书,当是楚王派人送来的!
“秦国大军临门之际,终于想起我这个长兄了?还在帛书里写了那些话,这是何意?”
“除了帛书外,还有送来了此物。”陈塔知道主人的性情,等熊启思索完后,才将那小篮水果摆到了他面前。
熊启一看,这是一整篮的柑橘。
是啊,如今是九月深秋,正是橘子熟透的时节,这可是楚国的特产啊。
但当熊启剥开其中一个后,却没有看到黄橙橙的橘瓣,也没能闻到浓郁的酸甜气息。
在厚厚的橘皮下,只有硬邦邦的枳实。
熊启脸庞抽搐了几下,再度打开了被他揉成一团的洁白帛书。
上面赫然是一篇屈原的《橘颂》,这是他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曾让熊启一字不漏地背诵过。
“可惜汝等孺子小辈生的太晚,未能见屈子之风骚。”熊启依然记得父亲的嗟叹惋惜,所以他也背得特别卖力,甚至不用看着帛书,就能颂出上面的句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一段吟诵过后,熊启摇头叹息。
“吾弟负刍啊,你是个聪明人,这是在质问我,熊启到底是受命不迁,生于南国,不更壹志的楚橘呢?还是迁移到北方后,内实全变的秦枳?”
熊启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叹了一声“我非伯夷,何必以我为像”,而后便亲手将帛书投入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又让陈塔将那一篮子的苦枳埋了。
他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在侍女们的摆弄下,穿上了一身秦国的官服,摘下了任何可能带有“荆楚“色彩的佩饰、高冠,改成中规中矩的秦式风格,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而后出门乘上安车,离开了行宫,往陈郢城外的秦军大营驶去……
今日,是秦军主将李信,副将蒙恬率大军到达的日子,作为陈郡郡守,同时也是这场秦灭楚之战负责后勤的主官,熊启必须去迎接他们,三人一同商议灭楚之策。
李信、蒙恬没有因为熊启是楚王的兄长就避讳他,自从上次成功劝降陈郢后,熊启便成功地让秦王政打消了怀疑,认为他已经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熊启在晃动的车上闭目养神,但他那宽大的袖子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黄杂糅的果儿,静静攒在手心。
这是橘?还是枳?
剥开果皮一探究竟前,无人知晓……
第171章 破楚策
“昌平君做了十年丞相,如今却被外放,成了区区一郡守,反要为吾等晚辈筹粮运秣,蒙将军,你说,他心中是否有不平?”
天色已黑,送昌平君出营后,站在大营辕门之下,李信忽然对身边的副手,裨将蒙恬如此感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蒙恬年纪比李信略小几岁,戴冠,冠上有带系结颔下,带尾飘于胸前,颔上留了两撇胡须,闻李信此言,只是笑了笑道:
“这倒不一定是贬斥,昌平君奉王命,乘王驾东巡,平新郑之乱,降淮阳大城,居功至伟。大王欲一战灭楚,让最信任的昌平君在此驻镇也无可厚非,只要打好这一仗,立下灭国之功,昌平君未尝没有机会重返朝堂,再为秦相。”
蒙恬言下之意,是他们这次与昌平君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胜则同赏,败则同罚,还望李信勿要过多猜疑。
“也对。”
李信心知蒙恬之父蒙武与昌平君是旧交,便点了点头:“你我毕竟年轻,还需要有长者居中坐镇。”
容不得李信不多想,因为这场战争,从秦王任将开始,就透露着一些不寻常。
且不说有灭国之功的王翦、王贲父子突然被雪藏,就连昔日跟随王翦破国的宿将如辛胜、杨端和、羌等,大王竟无一任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为王翦坚持必须六十万人方可伐楚,意思是战争要拖到明年,这让急性子的秦王颇为不喜。于是他索性让宿将们各自镇守原地,转而大胆启用了一大批出身郎卫的青壮将领,如李信、蒙恬、李由等,令其负责伐楚之事。
“大王这是有意让王老将军及其旧部引退,开始让新人上位了啊……”
李信、蒙恬都明白这点,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也经历了数年军旅。李信更是屡获大功,论功勋,论资历,都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本。蒙恬则是秦国名将蒙骜之孙,家传兵学,是继李信之后,秦王最欣赏的少壮派将军。
二人都知道这场出征,对于秦国,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李信,前辈王翦的战功赫赫摆在面前,带给他巨大压力的同时,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回到大帐后,李信令属下将膏油灯统统点亮,他与蒙恬要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军务。
案几上的地图有两张,一张是“驻军图”,是用红、黑、田青三种颜色绘成的守备地图。其范围相当于秦国的砀郡,以及新设的陈郡淮阳、上蔡地区。上面用黑底套红勾框,着重表示李信麾下几支军队的驻地及其指挥中心,还有后方的粮仓及运粮路线。
李信眼睛在地图上扫视,找到了敖仓的位置。
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作为打过不少仗的将军,李信当然明白,要想打赢这场灭国之战,首要的一点是保证二十万人的粮食供应。
“荥阳敖仓,便是此番伐楚的输粮起点。”
敖仓是六七月间,在荥阳新修的大粮仓,可积粮数十万石,那里濒临大河,又是鸿沟的起点,所以交通方便,不论是来自关中的粟麦,还是来自河内、河东、三川的粮秣,都可以先集中到敖仓,再沿着鸿沟,运送到淮阳来……
所以李信才会选择淮阳作为大军征楚的大本营,这里是鸿沟粮食运输的终点。
他可用的人手二十万,其中十万是负责运粮的民夫刑徒,基本上就近征发。另外十万才是作战部队,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一窝蜂挤在淮阳,李信还分配了几支偏师,驻扎在上蔡、阳城、睢阳等地,所以在淮阳的作战部队,仅有五万。
“这五万大军的粮秣,便由昌平君居中调度,上蔡三万、阳城五千,粮秣由颍川郡襄城县输送,睢阳一万五千人,粮秣由陈留输送。”
方才李信、蒙恬与昌平君讨论的,便是输粮的问题。这样一来,三军的后方补给线便清晰明了了,而且都有水路之便,可以极大增加效率,减轻损耗。
在确保粮食补给后,大军才能进一步考虑如何前进。
李信让人将第二张“地形图”也挂起来,此图的主区为秦楚边界的淮北地区,上南下北,方位与后世相反。图上用粗细均匀的曲线,绘有淮北地区河流30多条,芒砀山等山脉采用闭合曲线内加晕线表示,脉络分明,道路绘成细线,各处县、乡城郭则用方框表示。
“淮北平坦,几乎无险可守,但亦不可孤军深入,因为楚军集中在几处城郭,可阻断我军补给。”
蒙恬也点了点地图:“据探子回报,项县、平舆、城父,这三城,便是楚军的第一道防线。”
这三城与秦军的三军邻近,双方已经对峙月余了。
蒙恬的手指向后移动:“新蔡、钜阳,这则是楚军的第二道防线。”
不比先前的三处边境县邑,这两座都是大城,一旦两城不守,楚国的都城寿春与秦军之间,就只剩下一条淮河了。
“第一场硬仗,必然是在项县。”
蒙恬盯着鸿沟的终点,只要夺取项县,秦军就能控制整条鸿沟,将补给线延长数百里。
“吾等如此认为,项燕素有善兵之名,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
李信却笑了笑,据探子回报,项县已经悬挂上了楚国司马项燕的旗号,楚军亦在此云集,因为项燕也清楚,秦军主力必就食于淮阳,项县首当其冲,一旦项县不保,秦军就能顺着颍水威胁钜阳,若是如此,楚国就将陷入被动。
“淮阳大军,留五千守城,其余尽数南下,威逼项县。再令阳城李由部,十月初一兵发顿城,先下此邑,做出配合淮阳,合围项县之势。”
蒙恬面露疑惑:“项县楚军也有三五万,与我军相当,恐怕不好攻取,将军是要强攻?”
李信却摇头道:“谁说我要坐镇淮阳,率军攻项?此事,当由蒙恬将军来做。”
蒙恬恍然:“那将军是要去……”
李信的手指离开了淮阳和项县这条难以突破的界线,到了上蔡处。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我的帅旗在淮阳大军中,但数日后,我便会带着车骑,打着蒙将军的旗号,出现在上蔡!此乃机密,敢泄者死!”
李信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先虚张声势,让楚军以为我军要攻取项城,于是调集大军守备。然而,我却以偏师出上蔡,先破平舆,再截颍水,断楚军退路!”
李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是要攻城略地,一条条防线地去突破,那是笨办法。他是要故意让楚军集中起来,而后伺机与楚军主力决战,只要歼灭项燕所属帅的楚军大部,淮北何愁不得?楚国何愁不灭?
这便是李信的破楚之策!
……
淮阳西南百余里外的阳城,随着众士卒的家书被送走,他们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起送了出去,再加上李由频频让庖厨加餐劳军,南郡兵们开始放下担忧,士气有所恢复。
得了个“家书百将”新绰号的黑夫,除了得到士卒一份感谢外,也更得李由重视。
时间进入九月下旬后,黑夫明显感觉到,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首先是军中的骑兵常备调出去,进入楚境刺探敌情的同时,也追杀那些同样来查探秦军虚实的楚国斥候,骑兵斥候之间的战斗已经频频打响。
而阳城作为淮阳通往上蔡的必经之路,近些天来兵卒调动也十分频繁,甚至还有打着蒙恬将军旗号的车骑大军路过,阳城郊外的道路一时间尘土飞扬,远远看着那些来自北方的秦军精锐车骑,均士气高昂,兵容盛大,作为杂牌军,南郡兵都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黑夫也得到了任务,加紧对阳城周边的巡视,因为每逢大军调动,就是敌国间谍活动最频繁的时刻。
这一天,在骑马带着一个屯的人绕阳城巡视时,黑夫便发现,路旁有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正对着阳城城头指指点点……
黑夫立刻打马过去,带兵将这三人围了,却见是一个身穿短衣的浓须中年人,还有两个手持尺、矩的年轻人,均是布衣打扮,正望着阳城,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汝等何人?来此何事?”
中年人被秦兵围了,也不慌乱,他取出了怀中的东西,递给黑夫,用一口关中秦腔说道:“吾等随大军前往上蔡,途径此地,此乃通行符节。”
黑夫看了看桑木符传,居然是裨将蒙恬亲自署名盖印的通行符传,允许三人沿途城邑随意走动,只要不出入军营,任何地方随他们走动。
这是极高的待遇了,但这三人一副布衣打扮,并非将吏,莫非是将军幕府的幕僚?到了裨将这个级别,便可以带一些幕僚门客,随军参赞了。
黑夫心中有疑,又仔细一瞧符传上对三人身份的描述,他更是大奇。
“汝等是……墨者?”
“然。”中年人朝着黑夫拱手,自我介绍道:“秦墨!”
第172章 秦墨
阳城城头,黑夫带着几个兵卒走在后头,前面是自称“秦墨”的中年人唐夫子,他四十左右,身着布衣,举止却很优雅,还带着两个年轻弟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叫叫程商,三十上下,为人沉默寡言,只是手里拿着尺矩,上城前对着城墙目测高度,到了城头又在量城垛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叫唐铎,二十余岁,性情跳脱,上了城墙就问这问那。
“唐夫子,这就是你曾经与吾等说过的,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阳城么?”
唐夫子扶着城垛向下眺望,感慨地说道:“正是此地,当年墨家巨子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相善,二人亦师、亦友、亦臣,阳城君甚至连封地都交给了孟胜,与他毁玉璜以为符,使得其镇守此地。孟胜便带着墨家以此为安身之所,于是墨者精锐皆集于阳城。”
另一个弟子程商这时也接话道:“的确,我用尺矩测了测,阳城墙垣有墨家筑城之术的痕迹,且比一般县邑城墙要高些厚些,可能就是当时的墨者修筑的。”
唐夫子点了点头:“只可惜有此墙垣,依然寡不敌众,后来吴起之事,阳城君被牵连,他逃到了别国,荆王派人收回阳城,但因为没有信物玉璜,孟胜便不欲开门。荆王派兵围攻阳城,孟胜便信守与阳城君的诺言,死守此城,结果共有一百八十名墨者与他一起赴死……”
唐铎击节赞叹道:“壮哉……”
程商则在一旁打断道:“孟胜为了他自己与阳城君的私人交情,连累墨者精锐与之赴死,何壮之有?”
唐铎反驳:“程商,巨子孟胜行的可是墨者之义,他是认为,自己与阳城君关系非浅,若不死,将来恐怕没人会信任墨者,以墨者为师、为友、为臣了。”
程商又冷笑道:“这是曲解,墨者之义就是像轻侠莽夫一般,为了一城一池,一君一侯之存亡,献出性命?墨经上的义,明明是利天下之义!孟胜为了小义而舍大义,此事之后,墨家遂衰!”
唐铎气得涨红了脸:“小义都不能守,岂能行大义?再者,谁说墨家衰了绝了,如今吾等不还在么?孟胜传田襄子,田襄子传腹子,腹子遂入于秦,这才有了吾等秦墨……正是因为巨子孟胜死阳城君难事,让诸侯皆信墨者,墨家遂为显学!”
两个弟子在那吵得不开交,唐夫子有些尴尬,让二人安静后,回头朝黑夫拱手道:“多谢百将带吾等登城一观,弟子不睦,让百将见笑了。”
“岂敢。”
黑夫还礼,因为这唐夫子,据说在咸阳小有名气,可是连李由都要敬三分的人物,还特地安排黑夫带三人登上城头。
方才听了三人说的墨者往事,黑夫略有所感,这会便道:“其实我已在阳城驻扎两月,但孟胜之事,却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经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
唐先生不以为然:“百姓健忘,毕竟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往事,六七代人了……”
“是因为时间太久远?“
黑夫笑了笑,摇头道:“不然,上个月秋收,我在与田间老农闲聊时,才知道两百年前,某位阳城君的邑宰,在本地为百姓修了一座水渠,至今那水渠依然在使用,灌溉数十顷土地。百姓还为那邑宰修了一个小庙,每年都要祭拜。敢问诸君,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大巨子?”
“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所以虽有一百多人赴死,闻名于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
唐铎有些不快,程商则点头赞同道:“百将说的不错,这便是我说的小义与大义的区别了。”
唐夫子晓有兴趣地打量起黑夫来,开始不将他当做背景板,与他攀谈,两人一聊,黑夫才知道,原来王贲破大梁之战,唐夫子也在军中。
“幸甚,靠了郑国先生的堤坝水攻,大梁就破了,不必秦墨参与。”
听唐先生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战争,这让黑夫更加好奇,终于没忍住,问道:“唐先生,我也听说过墨家之名,但只知道墨者崇尚兼爱非攻,助弱御强,却不曾想,汝等会出现在秦军中……”
黑夫是真的没料到,墨家会成为“暴秦”的友军,如果他们站在秦军对立面,反倒没什么好惊讶的。
这问题问的尖锐,唐先生一时间有点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候程商接嘴了:“百将真是孤陋寡闻,你所说的那种墨者,是继承了孟胜之志的楚墨,这群人自诩道义,喜欢做苦行之人,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他们反对各国战争,认为战争皆是不义,这样的墨者,销声匿迹许多年了。”
一边说,还一边看了师弟唐铎一眼。
“此外还有齐墨,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游历各国,游说君王不要兼并土地,这样的墨者,也只剩下一两个,躲在齐国,天天钻研那些无用的名辩之术去了。”
程商一番解释,黑夫这才知道,原来秦墨,是现世墨家三个流派之一,已经在秦国扎根百余年,对秦国的崛起功不可没,但他却没说秦墨的理念与那楚墨、齐墨有何不同。
如今秦国是法家当权,秦墨渐渐被边缘化,但仍然有一些影响力,他们为秦国的兵工生产提供了很多帮助,遇到大战,将军甚至会带几个在身边,以给出攻城的方略,并整修那些复杂的攻城器械。
“原来如此,是我无知唐突了。”
黑夫笑着拱手赔礼,三名秦墨与他初识,也不欲说太多,随即便下了城墙。
是夜,唐先生和唐铎告辞了李由,他们要继续跟着秦军前往上蔡,平常总臭着张脸的程商则被留了下来,他奉命听从李由调遣,遇到攻城,也可以提供一些建言。
印象里,以守城闻名的墨者,如今却主动走上战场,为攻城方秦军出谋划策,这让黑夫感觉到有些荒谬。
但还没等他想太多,秦墨来到阳城的第三天,又一份军令下达,主将李信命令阳城五千秦军,即刻开拔!
在恢复士气后,李由便令南郡兵们秣马厉兵,早已准备多时,如今军令一到,他便立刻召集左中右前后五率军吏,只留下五百人守城,又五百人与当地征召的民夫一起押送辎重粮秣,其余四千,尽数在次日一早,拔营出发!
黑夫他们身为短兵亲卫,自然要环绕在都尉李由身边,数千人沿着潺潺流淌的颍水络绎南下,兵锋直指百里外的楚国顿县……
黑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正式打响了!
第173章 人之贤与不肖
镂空雕花的漂亮木门被东门豹一脚踹开,发出了噼啪巨响,黑夫紧随其后,他皱着眉在装饰奢华的房内扫了一眼,看见梁上悬着白凌,随着风来回晃荡,可上面却空无一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跑了?”东门豹气喘吁吁,握着短戟左顾右盼,有些不甘。
“嘘。”黑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凝神细听,便能听到有紧张的呼吸声从床榻的位置传来。
黑夫了然,朝身后的季婴、共敖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入内,蹲下身子,果然在床榻之下找到了他们要抓的人。
看着床底下蜷缩成一团的楚国官吏,黑夫对他露出了笑:“自己爬出来,还是先吃我一剑?”
“我出来,我出来。”
官员瑟瑟发抖地钻出床榻,他身材矮胖,脸上一对八字胡,原本的高冠早就不知掉在哪了,发髻上沾了蜘蛛网,显得有些狼狈。此人出来后一阵喷嚏,想必在床底下吃了不少灰土。
“是顿县县尹么?”黑夫问道。
“我不是……我是庖厨……”
那胖官吏抬起头正要否认,却发现面前的秦吏问的不是他,而是两个府中的女婢。
女婢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于是,片刻之后,顿县县尹就被几个秦国壮汉架着,往县尹府邸的正堂走去。
“汝等要带我去何处?”县尹有些慌乱,却又不敢挣扎。
“都尉有请。”
黑夫扶着剑在前走着,此时此刻,县尹府早就被秦军占领了,到处都是短兵亲卫,这里将变成都尉李由在顿县的临时指挥所。
他们十月初一离开了阳城,沿着颍水一路向东南行,很快就击溃了楚国布置在边境的百余岗哨,攻入顿县境内。
十月三日抵达顿县,次日傍晚就攻破了此城,可谓迅捷,但考虑到顿县只是一个小县邑,城高不过两丈,兵卒不过三四百,也就不必奇怪了。
“难道楚军直接放弃了此城?前些天还在颍水附近和秦军骑兵数次交锋的楚国车骑探哨呢?为何也不见踪影。”
黑夫心里却有些不安,越是没有遭到抵抗,他越觉得有诈,他知道这场战争会失败,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败的,只能日日夜夜都小心翼翼。
只希望,失败不是从他们这支部队开始的。
如此想着,县尹府的正堂已经到了,黑夫让属下跟着自己,将养尊处优惯了的顿县县尹,扔到了堂下,还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使其跪在都尉李由面前。
“都尉,顿县县尹带到,他并未自缢,而是躲到了床榻底下。”
堂上的短兵亲卫闻言,都露出了轻蔑的笑。
李由正在翻看在府邸中搜出来的一些竹卷,上面记载了楚军在本地驻防的记录,所以也未抬头瞧这阶下之囚,直接问道:”顿县县尹,你可知罪?”
顿尹用颤抖的声音道:“外臣本可弃城而走,却在将军大兵压境时留在此处,是因为守土有责,于楚无罪,于秦或有罪……”
前半句还算不卑不亢,但后半句立刻就原形毕露:“但外臣愿为将军治民,安定民心,将功赎罪!”
“这么说,你愿降?”
李由看向了顿尹,才发现他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两眼瞪大。
瞧见李由抬起脸,端详片刻后,顿尹不由面露喜色,起身道:“贤侄,原来是你啊!”
他这一妄动,黑夫和两名手下立刻上前,将顿尹按回地上,将剑架到了他脖子上!
“误会,误会!我真是都尉故人!”顿尹匆忙解释。
李由上下打量顿尹,却不记得这是谁人,便道:“你是何人?”
“我名为蔡承,早年在上蔡为郡吏,做过李斯……不,是李公的上吏,与之相善……”
李由摇了摇头,依然没印象,虽然他们家的确是楚国上蔡人,但从他记事开始,父亲李斯便去兰陵拜会荀子,做其弟子了。
数年后李斯学成归来,也只是停留了数日,带着他们兄弟几人打猎玩耍了几天,而后便抛下一句“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于是西去秦国,寻觅机遇。
李家也是从那时候起,才从一个普通的寒士之家,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
蔡承急了,连忙道:“二十年前,李公离开上蔡之前,曾带着都尉与中子,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猎狡兔。当时我也正骑马游猎归来,还与李公在东门处攀谈了几句,当时我问了都尉年岁,可学识字。”
眼看李由似乎想起什么来了,他又指着自己的手道:“当时我还提着一只野稚,送给李公,李公让都尉接过,都尉也不记得了?那之后数年,李公接都尉兄弟去秦国时,我还去了趟都尉家中,这才记得都尉容貌。”
“似有此事,原来真是家父故人。”
李由笑了笑,也没有多高兴,只是挥了挥手,让黑夫等人放开蔡承,给他一个垫子,再端一碗水上来给蔡承饮用。
蔡承大概是在床底下躲太久,接过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而后抹了抹嘴,眼看当年被他瞧不起的辞职小吏之子,现如今却成了堂堂秦国都尉,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成了阶下囚,生死均决于一念之间,不由感慨万千。
“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李公年少,刚在郡中任职为小吏,有事无事总喜欢观鼠。吾等问他为何对老鼠如此感兴趣,他便说,看到吏舍厕中之鼠在吃秽物,每逢有人或犬走来时,就惊恐逃跑,而吾等供职的粮仓里,仓中硕鼠吃的是屯积粟米,常年住在大屋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
“当时李公便对吾等慨然叹息说,一个人的贤与不肖,譬如鼠矣,是由自己所处之地决定的。”
“于是没过几天,李公便辞去了小吏之职,前往兰陵拜荀子为师,说要学什么帝王之术,当时还有不少同僚笑话他,可现如今……”
蔡承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瞧了瞧威风凛凛,占据了自己府邸的李由,摇头道:“吾等果然是厕中鼠,而李公,已然是仓中鼠……”
说完以后他才觉得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不对,李公及都尉兄弟,皆是凤鸟、鸿鹄!”
这倒是李由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等往事,顿时变得和蔼起来,与那蔡承用家乡话聊了几句。
李斯刚到秦国那几年,只是吕不韦舍人,做了秦国长史,地位不高,吕不韦倒台、郑国为谍事发后,秦王大逐客,李斯作为旅居的外国人,差点也被轰走,靠着一篇《谏逐客书》才得到秦王器重,从此扶摇直上,一路做到了廷尉。
直到那时候,他才将李由兄弟几人接到秦国去,那一年李由都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全家离开上蔡时,他依旧穿着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当时可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自己竟能尚秦王公主,还带着大军打回家乡来了……
“待此战结束,我必回上蔡祭祖。”
李由一边听着蔡承的恭维,一边想着打完仗以后的事,或许是攻克顿县太过顺利,给了他一种战争恐怕会很快结束的错觉。
“真是个励志故事啊。”黑夫在一旁听着李由和蔡承的对话,只觉得李斯的经历,简直是这时代一切有志青年的榜样,只可惜那种充满机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厕中鼠和仓中鼠的比喻,也只能适用在楚国,若放在秦国,仓吏瞧见一只老鼠,便紧张得要死,非得将其抓住杀死,再把老鼠洞堵了,因为秦律规定,若是仓库里有超过三个老鼠洞,仓啬夫就要受罚,所以在秦国,仓中鼠的日子,怕是比厕中鼠还不如。
叙旧完毕后,李由终于进入了正题,开始询问蔡承关于楚军的动向。
“听说都撤往项城了。”
蔡承这会已经知无不言,抱怨道:“据说,上柱国就在项城,我本欲前往,却又怕上柱国怪我弃城之罪。”
他口中的“上柱国”,就是项燕,乃是楚国最高军事长官,官职仅次于令尹。
黑夫旁听着这紧要军情,暗暗颔首,看来他没有猜错,楚军之所以放弃了顿县等边邑,恐怕就是不想因为分兵守地,被秦军各个击破,而是打算集中到一起,这样秦军远途作战,在兵力上便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可知项城有多少楚兵?”李由再问。
蔡承想了想,伸出两只手,说道:“我也是听前去送粮的军吏说的,他们说,上柱国在项城,集中了十万大军!”
第174章 表演
“那顿尹真是胡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着远处的项城,翟冲对黑夫道:“这小小城邑,就算全挤满了人,至多能有三四万,哪来的十万大军?”
项城在春秋时本是独立的项国,在一次诸侯会盟时被鲁国顺手灭亡。后来又被楚国所得,楚王将此地封给了一个公族,于是便以项为氏,这就是楚国项氏的起源。项氏在春秋时还不算显眼,等到楚国东迁后,却越发显赫起来,如今项燕已经成了楚国真正的“柱国”,项燕在,则楚安,若无项燕,则楚危。
项城作为鸿沟的终点,在和平时期,这里是车水马龙的交易中心,战时,这又是南来北往的兵家必争之地。在项氏数百年经营下,此处城郭比一般的县邑大,墙垣也更高,更有颍水为庇护,易守难攻,城头已经站满了兵卒,随时准备迎击来敌
“就算只有三万,也不少了。”
黑夫回头看看己方旗鼓鲜明的部队,不过三千。
在攻破顿县后,他们休整了两日,留少许兵卒戍守,便继续南下,今日已是十月初七,三千兵卒抵达项城七八里外,便开始停驻扎营,这里是颍水流经的平原,一马平川,站在项城城头,可以将他们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
“都尉这是何意?”
在得到协助扎营的命令后,同僚翟冲又对黑夫小声道:“他已知项城有楚国大军,还敢带着吾等区区三千人来到近处扎营,就不等等淮阳的主力?”
这就是翟冲最奇怪的地方了,从淮阳过来明明没有什么楚国关隘,可放眼颍水北岸,李信将军的主力却不见踪迹。
黑夫笑了笑,虽然李由出于保密,没有对属下们说明淮阳那边下达的作战方略,但黑夫却已经猜出个大概了。
“兵法云,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自从借了李由带着的几卷《吴孙子》观看后,黑夫也能时不时蹦出几句“兵法云”“孙子曰”了,为了今后的升职,黑夫在尽量把自己包装成有文化的军吏。
他指了指站满兵卒观察这边动静的项城,又指了指他们自己:“吾等就是用来诱敌的小利啊!”
“嘶……”翟冲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明白过来,难怪都尉只带这么少的兵,明目张胆地在城外不远处扎营,敢情这些南郡兵,只是诱饵啊。
但诱饵有了,钩在哪?
“吾等只有三千人,且赶了两天路程,若是项城中发上万兵卒来攻,那岂不是……”
翟冲左右看看,都没有看到己方的伏兵在哪,尤其是颍水北岸,更是空无一人,不免忧心忡忡。
黑夫宽慰他道:“你难道忘了,前日出城之后,便有一位率长带着一千兵卒,连同两千来自颍川郡的民夫刑徒,不见了踪迹?对了,那个秦墨程商也在其中,你猜他们是去做什么?”
“押送粮秣?”
“得多少粮秣才要这么多人押送。”
黑夫笑道:“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去的是颍水方向,若我没料错的话,淮阳那边,已有一支偏师,靠着这些民夫接应,从顿县附近偷渡过来,现如今,早就远远跟在吾等身后了。”
否则,他们这区区三千人,哪敢这么肆无忌惮?
之后的事证明了黑夫的猜想,后方不断有秦国骑兵飞马与李由保持联络,而李由仗着身后有友军,也越发乱来。他挑了一个兵法上不可作为扎营地点的潮湿丘陵之处,让兵卒们搬石伐木,筑造营垒,树立的军旗也歪歪斜斜,一副主将不会用兵,士气不振的样子。
然而,远方的项城却大门紧闭,似乎对这支贸然来到城下的秦军一点想法都没有。
第一次诱敌未果,李由只好停止表演,在夜色降临时让众人休憩,可暗地里却又下令,今夜一半的人要醒着执勤,营墙内伏着枕戈待旦的兵卒,只要外面一有异动,便立刻起来迎敌。
这下子,连笃定己方后面有援军的黑夫也冒出冷汗来了。
“都尉也太拼了,若是项城内真派人出来夜袭劫营,可能真会中了计策,被吾等身后十数里的伏兵攻击,但在那之前,南郡兵也会损失惨重啊……”
好在黑夫他们作为短兵亲自,只需要环绕在李由大帐旁守卫,黑夫打定注意了,若是楚军真来夜袭,他就要护着李由先撤为妙,别到时候仗打赢了,他们的李都尉却死于乱兵之中,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可一整夜过去了,在霜冻里瑟瑟发抖的兵卒们,却什么都没等来,黑夫一个激灵从瞌睡中醒来时,天已大亮。
李由披着大氅走出营帐,看着依旧大门紧闭的项城,面露忧虑。
两次诱敌皆无果,看来项城里的楚军主将,还真沉得住气啊。
“莫非真是项燕亲自坐镇?”
李由和李信同是宫廷郎官出身,所以他很了解李信,这位李将军不喜欢攻城,而喜欢用擅长的车骑突袭解决问题,所以他更偏向于制定诱敌出城野战的策略。
但楚军却看准了秦国今年刚刚打完灭魏之战,人手、粮食都不怎么充沛的弱点,是打算集中兵力,死守险隘坚城了?
到了次日,前几天落在后面的一千兵卒和两千民夫跟上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新的粮秣辎车,还搬运了许多车木料、绳索之类的东西。
黑夫知道,这是李由的第三次诱敌,他们要当着项城楚军的面,在颍水上搭一座浮桥。
早在春秋,就有“造舟为梁”的方式搭建浮桥了,甚至还能横跨大河,这宽百余米的颍水自然不在话下。
到了中午,从颍水上游,陆续驶来了几十条木船,这都是在沿岸城邑临时征集、掠夺的。
李由一声令下,这次南郡兵们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兵器,齐齐上阵,在已经有些许冰冷的河水里,帮助搭建浮桥,看上去,场面十分混乱无序……
这一幕让黑夫心惊肉跳,即便知道这是诱敌,但楚军派车骑出城的话,瞬息便至,他们这在河边忙活的几千人,很容易陷入混乱,要知道,南郡兵从来就不是精锐啊。
他握着剑,死死盯着项城方向,那城头,似乎也有个人在朝这边眺望。
“城门好似开了……”
黑夫盯了一会,突然出声,他身旁坐在地上待命的短兵亲卫们立刻一个激灵,提着盾牌站了起来。
却见项城处,果然有一些黑点出了城门,而后携带着滚滚烟尘,朝这边疾驰而来!
是战车。
百乘驷马戎车在路途上奔驰,颍水南岸一马平川,正是利于战车驰骋作战的疆场,而战车的目标,便是在河边忙着搭建浮桥,看上去混乱不堪的秦军……
战国时代的战车,便是用来陷阵的!
它们是这时代的重装坦克,虽然机动灵活远不如骑兵,但冲击力和破坏性却更胜一筹。
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旌旗扰乱,人马数动,即陷之。士卒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即陷之。陈不坚固,士卒前后相顾,即陷之。前往而疑,后恐而怯,即陷之。三军卒惊,皆薄而起,即陷之。战于易地,莫不能解,即陷之。远行而暮舍,三军恐惧,即陷之!
此八者,车之胜地也!
黑夫心里念叨着兵法上对战车的描述,手心已满是粘稠的汗水,他虽然打过几次攻城战,却从来没有在野外战场遇敌,更没有直面战车冲击的经验。
“战车八胜,对方算是全了,李都尉真是个拼命的演员,别最后弄假成真了啊。”
“传令兵,立刻飞骑去后方通报,短兵随我来!”
李由脸上却没有半分害怕,眼看引诱许久的楚军终于出城,他也纵车在秦军面前,大声下令那些假装搭建浮桥,实则隐匿在民夫中待命的兵卒回到岸上,准备迎敌!
即便战车冲击力十足,如今已经到了两里外,但李由知道,只要自己能拖住它们片刻,身后五里外的秦军车骑便能及时赶到,而后更是数量上万的秦军偏师,届时,就是这些楚军精锐的覆灭之期。
歼灭部分楚军后,这项城就好打多了。
黑夫他们紧随李由,在后持短刃盾牌,而他们前方,已经有一千秦卒列好了队伍,手持戈矛准备迎敌!面对那些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众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但这时候,黑夫又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连忙挤到李由车前,大声禀报道:
“都尉,敌军战车之后,并无徒卒跟随!”
还沉浸在诱敌成功兴奋中的李由闻言,不免颜色一变。
“不好,中计了!”
果不其然,那些战车冲锋到一里开外后,突然减缓了速度,而后便前队变后队,调转车头,朝着项城方向缓缓撤去……
在他们全部入城之后,南郡兵后方埋伏着的千余骑才姗姗来迟,这时候再隐匿行踪,便已经来不及了。
项城城头,观察秦军许久的周文也松了口气。
他眼神很好,粗通兵法,还做过春申君门客,如今是楚军专门用来观察远处敌情,推算时辰的“视日”。
看着那些冒出头来的秦军车骑,周文露出了笑,对身旁的楚卒说道:“速去禀报项将军,秦军果然是在诱敌!”
第175章 偷梁换柱
既然以南郡兵诱敌的策略失败,秦军也不再遮遮掩掩,跟在后方的一万秦兵立刻压上,一半逼近项城,另一半则在颍水南岸扩建营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颍水北岸,秦军主力也露出了真容,数不清的旗帜烟尘朝岸边汇集而来,鸿沟方向又有数十艘木船驶来,开始加快修建浮桥。
南郡兵这次也不必再演戏,全副武装镇守着河岸和项城之间的位置,提防楚军出城。
黑夫展目向北眺望,但见颍水北岸车骑旌旗,矛戟如林,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烟尘弥漫,军容甚盛,合在一起,怕是有三万多人,分别由五六个校尉统帅,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则是李信那显眼的帅旗。
浮桥狭窄,以舟为梁,上搭木板,三万秦军光渡河就花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时分才渡完,北岸留了一个都尉镇守,其余全部集中到了南岸营地来。
不过就黑夫所见,却发现这些秦军多是步卒,车骑只有很少一部分。
李由本欲在浮桥处迎接李信,然而却被传令兵告知,李将军有令,众都尉入夜后再到大帐相会,李由只好等大军安顿好了,才让几个短兵跟着他,往大帐而去。
黑夫也在其中,做短兵的一个好处,便是可以跟着都尉到处走动,不用像以前一样,只要没有作战任务,就得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营帐内。
当然,前提是都尉欣赏且喜欢带着你。
他们穿行在比前天扩大了数倍的营垒中,却见尖顶的毡帐绵延直至远方,此时正是造饭的时候,炊烟如纤细的手指,自几百座营火中升起。风尘仆仆的秦卒坐在帐篷外磨利武器,旗竿深深插进泥泞的地面,熟悉的玄黑旗帜飘扬风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帐很快就到了,这座主将大帐大得像房屋一样,高达三丈的高牙大纛(dào)树立在帐外,龙旗羽葆,三军皆受调度。
主帅大帐乃是要地,四处都是戒备森严的兵卒,作为主帅,短兵亲卫多达四千!黑夫他们这些短兵是没资格进去的,远在辕门处就被拦下,只能目送李由走入帐内。
辕门之外,有专门让短兵亲卫休憩的营帐,黑夫带着几个手下钻进去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这些人应该都是护送各自都尉过来的短兵亲卫,黑夫带着季婴、共敖等人走到还空着的位置上坐下,自有人给他送来热汤。
坐在一旁的一个络腮胡百将朝黑夫打招呼道:“敢问这位大夫,汝等来自何处?”
黑夫朝他拱手:“在下黑夫,从南郡来,李都尉麾下短兵。”
“在下周华,来自三川,苏都尉麾下短兵。”
那人自我道明了籍贯,同时指着旁边的几波人介绍起来了,原来,他们都是短兵百将,分别从属于来自河东、南阳、上党、河内兵团的都尉。
秦军的野战部队是按照籍贯来编制的,这次伐楚,河东、三川、南阳三个郡各出两个曲,万余人的部队。像南郡、上党、河内就只有一个曲,五六千人。
众人都是短兵百将,地位相仿,职责相同,算是一个圈子的人,所以也聊得起来,不过说来说去,议论的多半是接下来要怎么打仗。
来自三川的周华问道:“黑夫百将,先前不是说好了要让南郡兵诱敌么?为何没成?”
众人都看了过来,黑夫便解释道:“敌将狡猾,李都尉几次诱敌都未成功,本来搭建浮桥时,楚军已经派车骑出城,谁料却是来试探吾等的,到了近前就折返而归,未能截获。”
“真是可惜。”众人遗憾地嗟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能将楚人引出来歼灭一部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我看接下来,肯定是要与楚军在这项城决一死战了!”
“然也,我听都尉安排说,要让工匠修建攻城器具,想来再过几日便要蚁附攻城。”
因为不用亲自去填沟壑,众人的表情都比较轻松,但又忍不住各自出言献策起来,虽然他们的进言也没上吏听得到。
黑夫听着听着,忽然忍俊不禁,差点笑了出来,因为这场景,让他有一种前世的既视感。
领导在里面开大会,一群送领导来的司机则在外面喝茶乱侃……
不过听着听着,他又发觉有些不对,感觉这营帐内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错,大家都来自山东郡县,却少了那股熟悉的关中腔。
黑夫便问道:“周百将,怎么没见到来自内史、上郡、北地、陇西的袍泽?”
这几处都是广义的“关中”,兵卒最为精锐,秦法已推行百余年,每一代都是百战之师,上郡、北地、陇西更有的彪悍车骑,机动性很强。这才是真正的主力,可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夫他们这些来自山东郡县的“杂牌军”。
周华一愣:“这几处的都尉,都随蒙恬将军去上蔡了……”
“去上蔡了?”
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难道前些天在阳城时,络绎不绝路过的那支军队,便是这批人?
“山东诸郡的都尉率领步卒,在此与项城楚军对峙,兵力不过五万,城内的楚军起码三万。这座城池,短时间内是打不下来的,此时此刻,三万车骑精锐却不翼而飞,难道说,这所谓的强攻项城,也是个幌子不成?”
……
黑夫和短兵百将们在外面漫无边际地猜测接下来的战局,李信大帐之内,李由却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坐在主将帅位上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蒙将军。”
李由收起了惊骇的心情,拱手问道:“怎么是蒙将军在此?李将军他……”
“不急,且先坐下。”
蒙恬让李由就坐,虽然蒙氏与李斯谈不上多和睦,但蒙恬与李由都出身郎官,这次伐楚之役事关重大,秦王之所以不用宿将老将,而让他们来做李信的副手,就是希望昔日身为秦王亲信的郎官们,能在这一仗里精诚合作,打一场漂亮仗,一战灭楚!
所以蒙恬也要放下隔阂,与他们同舟共济。
李由坐下后,蒙恬扫视帐内,如此一来,交由自己统帅的八名都尉,都来齐了,他们都齐刷刷地看向蒙恬,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
蒙恬笑了笑,展示了李信留给自己节制大军的虎符,而后道:”李将军令我虚举大纛,在此与楚军主力对峙,他则亲帅三万关中精锐,带着车骑前往上蔡了,当然,李信将军那边,打的也是裨将旗号……”
他说完后板下脸来:“此乃机密,有敢泄者斩!”
众都尉齐齐应诺,当年长平之战,也是暗中换将,以武安君易王,将赵人蒙在鼓里。
蒙恬这么一说,他们便都明白了,难怪这些天,“李信”深居简出,对外都只让亲信代为传令,原来他和蒙恬玩了一出偷梁换柱啊。
李由略一思索后,猜出了李信、蒙恬这么费尽周折的动机,立刻问道:“蒙将军,如此说来,吾等并非真攻项城?”
蒙恬颔首:“正是要让荆人以为,我军主力尽在此地,意在攻城。楚王生怕项城失守,会让我军顺着颍水直下,威胁钜阳、寿春,必调拨大军来驰援。可却不知,在左右两侧的上蔡、睢阳,已有两柄锋刃插入楚境。尤其是上蔡处,更是李将军亲帅的车骑精兵!”
所以说,秦军真正的主攻方向,并非项城、颍水一线。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外面又有一传令兵入内,将一份密封的信牍交给了蒙恬。
蒙恬立刻毁去封缄,展开来信在灯下观看,顿时面露笑意。
他转过身,对帐内众都尉宣布了最新的军情。
“方才我说的话有错。”
“李将军如今已不在上蔡!”蒙恬宣布道:“我军,刚刚攻下平舆!”
第176章 冒险
蒙恬还是说错了,当他接到消息时,李信已不在平舆,他带着三万关中精锐,缓缓离开了平舆,向东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平舆城头,被李信留下来镇守此地的都尉看着大军远行,忧心忡忡。
在这名都尉看来,李信能在一天时间内就攻破平舆,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
楚人的视线都放在鸿沟、颍水一线,放在被围攻的项城上,他们以为上蔡的秦军只是蒙恬率领的偏师,岂不知,在蒙恬偏将旗号下,却是秦军主帅李信。
李信将来自内史、上郡、北地、陇西的五都尉统统集中在自己麾下,加上有秦墨和众工匠打造的攻城器械,不过两日,仅有两千守军的平舆便宣布告破。
“此地北望宋、郑,南通淮、沔,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田野平舒,乃襟要之处。”
“可只要突破平舆,淮北便无险可守,这颍、汝之间,已是吾等驰骋无阻的疆场!”
在平舆城头眺望远方后,李信扔下了这样一句话,便让这名都尉留守此地,他自己则再度励士出发,兵锋直指楚国腹地!
在此之前,奉命留守平舆的都尉也曾面露忧虑,暗暗劝阻李信道:
“将军破平舆实乃勇锐,也因为此城离上蔡不远,瞬息便至,让敌军猝不及防。但再往前,便是楚国内里腹地,将军携带三万大军,却无粮食后援,岂不是孤军深入?莫不如北上与蒙将军汇合,共同围攻项城,待项城攻下,再徐徐南下不迟……”
李信却不以为然,他说道:“当年武安君伐楚,亦是引数万之众,深入号称持戟百万的五千里楚地。一路攻破城邑,折断桥梁,焚毁木船,断绝后路以使士卒专心作战,我今日当效仿之。”
“至于粮秣?淮北素来富庶,楚人只来得及清空了边境粮仓,可内里的各乡邑,积粮必定不少,只要大军每人携带十天粮食,一路上掠于郊野,便可足军食!”
他过去多在北方与燕、赵作战,出太原、云中,驰骋在华北平原,追敌于莽莽荒原,常凭借车骑立功,这次来到楚地,他的战争思维,仍然停留在北方。
在李信看来,这颍汝之间一马平川,秦军的优势利于野战,在于平原上可以充分发挥的车骑,来自咸阳的戎车三百乘,上郡、北地、陇西三千精骑尽在手中,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是无敌的。
拥有这样的优势,他应该横行楚境,一路寻找支援项城的楚军,并加以歼灭,而不是去城下空耗,让马儿养膘,让兵卒甲胄生虱。
和老成稳重的王翦不同,李信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将冒险变成奇迹!
就让项燕在项城与打着李信旗号的蒙恬对峙着吧,在他困守死地的时候,打着蒙恬旗号的李信,已经要将楚国淮北之地击穿了!
秦王政二十三年,正月(十月)初十,李信率军离开平舆。
十月十三日清晨,经过数日行军,李信前锋已抵达平舆东面两百里外的寝丘……
仿佛昊天也在暗助秦军,是日,一场大雾弥漫了整个寝丘。
……
寝丘只是个小邑,墙高不过丈余,当年楚昭王曾封孙叔敖子于此,迄今为止,依然还有孙叔敖的后代,在这里做小封君。
此地虽然城池不高,人口不多,却是从新蔡北上项城的必经之路,一支从新蔡出发的万余楚军正途径此地,驻扎在邑外,让寝公孙奉供给营地和食物。
因为李信破平舆并向东进发的速度太快,这支几天前就从新蔡北上的部队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西边,借着浓浓的冬日晨雾,一支秦军车骑已经慢慢逼近……
“呜呜呜呜呜!”
寝公孙奉,作为孙叔敖的不知多少代玄孙,他们家族已经在这里繁衍了三百多年。直到这个清晨,本以为能够与楚同休的封君生活,却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号角金鼓声惊醒了!
孙奉匆匆掀开被褥,扔下娇妻,从榻上爬起来,他跑出门外,上到城头,才发现外面新蔡楚军已经乱成一团,集合的鼓点响彻全邑。
“出了何事?”孙奉拉住一个边跑边往带钩上挂剑的军吏问道。
“是秦军!”军吏脸色苍白,与他那染成赤红的楚式甲胄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奉呆愣:“哪来的秦军?秦军不是在项城么?”
项城离寝丘一百多里,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有一支车骑已到两里外!定是乘着夜色浓雾逼近的。”
军吏顾不得多说,匆匆跑开,去呼喊下属准备御敌,他只知道,秦军的车骑前锋已经近在咫尺,利用晨雾来到跟前,全军成战斗阵形,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孙奉有些失神地站在墙垣上,他看向城下,楚军营地里一片慌乱,兵卒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有的人在忙着熄灭营火,几个光着膀子来不及穿衣服的武车士则在给戎车套上战马。
他又朝远处眺望,视野之内,依然满是苍白的迷雾,什么都看不清楚,秦军在哪?
“咚咚咚咚!”
鼓点再度敲响,这一次更加急促,而且是从外面传来的敌军进攻战鼓!楚营内,敏感的马儿仿佛感受到了浓雾对面的杀气,发出了嘶鸣,骖马与服马各跑一头,撇下战车,在营地里乱闯。车兵根本来不及出阵,只有徒卒手持戈矛,匆匆出营门迎敌……
但还不等他们排好队列,便有疾驰而来的战车撕开了浓雾,突然出现在百步之内!
百步距离,奔驰的战车瞬息便至,御者不断抽打马匹,车右手上尖锐的夷矛满是寒意。
在这个距离,戎车是无可阻挡的,一下子就击溃了楚军徒卒单薄的防线……
孙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数千匆匆出营的楚卒,在那三百戎车的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罐,支离破碎,又被迅速逼近的秦国骑兵开弓射死。
紧随其后的,是从浓雾里漫山遍野地冒出来的秦军步卒,他们躲在盾牌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地迈步前进,将寝丘城下的楚国营垒彻底碾平……
当太阳升起,雾气消散时,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楚军被打得狼狈溃散,到处都是追杀他们的秦人。
看着这一幕,寒意和恐惧潜进孙奉的皮肤之下,令他双手抽搐,几乎在城墙上站立不稳。
他只记得,在他双腿酸软倒下前,看到一面写着“蒙”字的虎熊大旗,缓缓向寝丘行来。
……
三日后,十月十六,寝丘以东百五十里的颍水东岸,作为楚国第二道防线的钜阳城,接到了残兵的回报。
“秦将蒙恬攻寝,大破我军!”
随着溃兵和军情来到的,还有在颍水边饮马的秦军前锋踵军……
第177章 高歌猛进
秦军进围项城已经十天了,但项城却大门紧闭,项燕的大纛稳稳立在城头,无视了任何诱敌和挑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攻城器械虽然在有条不紊地建造,但两次尝试攻城都以失败告终,秦军主将似乎也不着急,让兵卒们在颍水南岸军营外,新修筑了两道壁垒拒敌,看这样子,是打算长期和项城内的楚军对峙了。
所以在黑夫看来,这场围城实在太过悠闲,这让他越发怀疑,项城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果不其然,这天,秦军“偏师”大破楚军,在淮北高歌猛进的消息传来,使得项城外的秦军攻城营地一片沸腾。
军中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地方,失败的消息,军吏们会尽量掩藏,可若是捷报,他们恨不得每个兵卒都知道。营地内外,都在传扬着这桩好事,这让秦军围城十日来未建寸功的压抑感得以纾解,到处都洋溢着欢庆的笑语。
黑夫也置身于这种气氛中,他身为短兵亲卫,消息比一般的军官要灵通很多,在其他几个短兵百将那里一打听,就得来了许多种说法。
“据说蒙恬将军亲帅三万关中精锐,已连破平舆、寝丘。”
“寝丘一战,杀敌过万,楚人溃不成军,难怪这些天并无楚国援兵来项城。”
“有人说,蒙恬将军已抵达颍水下游,准备打钜阳了,外面那些运粮的船只,就是要去支援的!”
说法虽多,但仍然可以平凑出一条行军路线来,黑夫暗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那支所谓的偏师,才是真正的主攻部队,如今已从侧翼破平舆、寝丘,兵临颍水,如此一来,便可以得到上游船只运送粮秣支援,真是打的好主意。”
但能够进行三百里的长途奔袭,这支军队必然是轻装上阵,连粮食、箭矢都不一定带得够,更别说攻城器械之类的了,所以指望这支偏师攻城略地是不可能的,李信应该只是去寻敌交战。
不管怎么说,如此一来,胜利的天平,似乎在朝秦国一方慢慢倾斜,甚至有人大胆地估计,在春天到来前,战争就能结束……
然而,黑夫却没有这么乐观。
仿佛上天眷顾,把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赐给秦军:在顿县,在平舆,在寝丘……
可伴随着秦军不断胜利,黑夫却越发心怀恐惧。
战局错综复杂,瞬息即变,这让黑夫更加琢磨不透,这场本来高歌猛进的伐楚之战最终失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边没百度,无从知晓,只能磨快自己的剑刃,四处伺探消息,日夜等待。
……
项城城头的箭楼上,周文也察觉了秦军营地里的小小异动,皱起眉来。
“秦军今日似乎比往日要欢快,莫不是从外面传来了什么消息?”
作为楚军的“视日”,他必须全天伺侯在墙垣上,观察秦军的动静:是否有新的敌军抵达、是否有敌军悄悄离开,那些看似寻常的调度、甚至连做饭时敌军营火的数量,他都要一一记录下来。而且还不能误中计策,因为这年头打仗,总喜欢用减灶或者增灶之计来误导敌方。
此外,还得记下秦营的各处布置:那两道壁垒何处防御最薄弱,帅帐大概在哪,民夫们住在何处,马匹战车在哪里集中?从陈郢方向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又堆积在哪座营地?
项城大门紧闭,被秦军构筑的两道夯土壁垒围住,断绝了与外面的一切联系,他们只能通过此法了解敌营虚实。
周文的这些观察,不仅有助于城内的“项将军”判断敌情,也将为他们今后的反攻打下基础……
不知不觉,夜幕已至,两壁之后,秦军的营地里,营火在慢慢点亮,如同银河的万千星华,光靠周文一个人,很难数得清楚。
将今日的所见所闻都记载木牍上后,周文走下了箭楼,项城的墙垣上,尽是穿着赤色皮甲的楚卒,他们都住在上面,三三两两枕戈待旦,虽然秦军攻城不算猛烈,但士卒们仍然警惕。
对于楚人而言,秦军是入侵的贼寇,豺狼就在城池之外徘徊,哪有松懈安寝的道理?
楚与秦的仇恨,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死于异国便开始了,这之后数十年间,双方的新仇旧恨不断积累,所以六国之中,要论对秦国最不认同,抵抗最激烈者,莫过于楚。
周文自己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他祖上本是南郡江陵人,做着郢都小吏,到他祖父时,白起攻破鄢城,周氏不得已,只能随楚王东逃,举族离开了世代生活的郢都。
三闾大夫屈原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写下了《哀郢》,可谓是他们这些迁离楚人的心声。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那场惨败和迁徙,给楚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果说这之前,楚国因为政务**、谄媚满朝,使得百姓心离,不愿用命作战,是“国不知有其民,民亦不知有其国”的话。那么经过东迁的累累伤痕后,楚国的贵族、平民都开始痛恨秦国,呼吁主战的力量不断抬头。
可惜历代楚王一直都畏秦如虎,他们从郢都迁到陈地,又从陈地迁到钜阳,最后到了淮南寿春。五十年来,三代楚人,三次畏秦迁都,楚王乐此不疲,可楚人已经精疲力尽,连周文也被迫在去年离开了家乡陈郢,流落淮南。
他们没有办法想象,这场战争若是再输了,自己还能迁徙到哪?
江东?吴越?
至少在周文看来,他已经不想再狼狈而逃了,他们在上柱国项燕的号召下,决定留下来战斗,保卫自己的里闾。
如此想着,周文已经走入了城内的军议营帐,将军每天都要听取他们这些“视日”来禀报敌情,再做出第二天的防务布置。
周文手持木牍步入厅堂时,左右两边,已经坐着不少楚国的将领,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重点在于那些顺着颍水南下的秦军船只,看上去载满了粮食,莫不是有秦军已经深入到下游了?
周文趋行走近,恭恭敬敬地对坐于正中的主将下拜顿首。
“项将军,视日周文,前来禀报敌情!”
“说罢。”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可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脸,却格外年轻,是个三十左右的壮年将领,须发黝黑,身材魁梧,哪里是鬓角斑白的老将项燕?
虽然他看上去,的确像是项燕年轻时候模样……
城内的“项将军”,并非项燕,而是项燕的长子,项荣!
秦军大营里,李信的帅旗高高悬起,龙旗羽葆。
项城城头,项燕的高牙大纛也旗帜招展,好不威风。
两旗相互对峙,给对方都造成一种”敌军主帅在此“的假象。
可棋盘之上,九宫内的黑红将帅,早已不见了踪迹……
第178章 项燕
十月二十七日,楚国淮北,一座光秃秃的小丘陵上,各类将帅旗帜立于此处,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株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中最高大的树木,毫无疑问,是那面写着”项“字的上柱国大旗,旗帜后还亮出了潜藏多日的主帅大纛,好让所有与秦军激战的楚国将士都能看到,他们的主将,在此!
项燕将这座小丘陵当成了指挥所,四周满是蓄势待发的预备队,一半是短兵亲卫,一半是车骑部队。
项燕年岁五十有余,却越发老当益壮,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腰板笔直,声如洪钟,深受楚军将士爱戴。
他年轻时也曾身先士卒,但年纪渐大,职位渐高,便不喜冒险了,而是改成指挥预备队,身处可将战况尽收眼底的高地,视情形将部队投入最需要的地方,这才是主帅该做的事。
此刻,项燕挺立在风中,目光盯着远方绵延近十里的混乱战场。
可以看到,在这片战场的东半部,是节节败退的黑甲秦军,而西半部,则是不断向前进逼的赤甲楚军。
“秦军败矣。”
项燕的一个幕僚看着战况,面露喜色:“秦将做梦都没料到,上柱国居然会出现在他身后!”
项燕摇了摇头:“这支秦军也不知是李信还是蒙恬所帅,一味冒进,太过轻敌,毕竟是年轻后生啊,在老夫面前玩弄这等小计谋,还是嫩了些!”
项燕打算用同样的方式,给这个毛躁的秦国将军好好上一课!
……
这是一场遭遇战,当李信利用溃兵开道攻破同样被叫做“鄢郢”,以纪念南楚故都的钜阳城后,楚国在淮北的第一、第二道防线几乎土崩瓦解。
至此,李信的自信和傲慢也达到了极点,他认为楚国无人,项燕也被困守项城,于是行军越发无所顾虑。
在烧了钜阳的楚军粮草后,李信开始继续向东北行进,抵达城父,与从睢阳出发的一万秦军汇合。
虽然仍有不少人劝他回项城或陈郢,去和蒙恬汇合,但李信却否定了这些建言,他准备进行一个大胆的计划:向东南挺进,直逼楚国都城寿春!只要渡过淮水,寿春将无险可守!
这是当年白起破郢的策略,李信决定复制那个奇迹,用同一种方式,灭亡楚国。
然而,半个多月来一路高歌猛进,横扫淮北的李信没有想到,他预想中的项燕和楚军主力不在项城,而是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连续行军三日三夜未顿舍的楚军,像是憋了许久一样,车骑呼啸而来,李信安排在后的分卒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扫清,等斥候告知他楚军来袭时,项燕大旗已至数里之外!
一报还一报,李信前几天在寝丘打了当地楚军一个猝不及防,获得大胜,才过了没多少天,就被楚人以同样的方式还击了。
李信只来得及下令排成一条长蛇行军的秦军重新列阵,并调整方向。然而当楚军掩杀过来,与秦军碰撞到一起后,李信便发现,这和他之前击溃的那些杂牌军大为不同,没有在秦军整齐的阵列面前乱了手脚,而是勇敢地跟着鼓点冲锋过来。
此刻此刻,混战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虽然楚军先发制人,占了优势,但并未胜券在握……
……
从项燕的方向看去,楚军突击在最前的五个方阵,各有五六千人,打着五面赤色如火的军旗,分别是昭、景、屈三家族兵,还有江东、彭城之师。
其中,昭、景、屈三家的军旗已经长久迟迟不前,他们也遇到了秦军的内史精锐,黑红两色的兵卒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彭城之师和江东之兵则有些势不可挡,他们不断从侧翼推进,将秦军往中央挤压,一时间,五支楚军大有将秦军前阵包围的架势……
”不止是三家之兵,东楚与西楚儿郎也不愿落下风。“
项燕不由出言称赞,他手下的军队,多达五六万,是分别从鲁、泗上、江东,还有淮南各楚国大小贵族那征召来的。当十月初战争打响时,项燕让自己的长子树立自己的帅旗,带着淮北三万军民在项城假装主力,吸引秦军注意,他自己则来淮东,就地整编这几支军队。
没想到,李信也采取了和他类似的策略,带着一支军队在淮北横冲直撞。项燕也不着急,索性将计就计,先按兵不动,等李信骄纵到极致后,才带着大军接近秦军主力。
这场仗,不同于过去五国伐秦的憋屈仗,在家国沦亡面前,楚军的确是打出了血性。
不枉他顶着楚王屡屡斥责的压力,用土地换时间,放任李信在淮北大肆破坏,却没有过早暴露意图。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在项燕看来,李信的作战方式,犯了苛求兵卒的大忌,面对这个莽撞的对手,他只需要慢慢引导兵势,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即可。
果不其然,最后在项燕的故意引导,李信心中名为骄傲的猛虎日渐生长,最后吞噬了他的理智和谨慎,这时候,项燕所掌握的“兵势”,就象让圆石从极高极陡的山上滚下来一样,来势凶猛,无可阻挡!
到这一步,策略也到了尽头,就只剩下最后的交战了。做了那么多事后,项燕依然没有百战百胜的信心,倘若他不能击败秦军,反而为其所败,那么,他的这一切谋划,都将成为笑柄,而李信将因大胆的灭楚之策,成为当世名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三夜不顿舍后,他们终于在秦军最松懈的时刻,找到了机会。
项燕居高临下,能够看得清楚整个战局,此时此刻,遭到突袭的秦军黑旗在不断地败退,并且已不再是起初的慢慢后退,逐渐变成了大步后退,只差掉头逃跑了。这已经不是勇敢和战术能挽回的劣势了,楚军人数比他们多,而且是以逸待劳,占尽了先机。
不得已之下,李信将五千预备队投入了进来,加入战局,一时间,楚军五面军旗都齐齐一滞,和秦人的生力军艰难战斗起来。
眼看对面已经没有人手可用,项燕露出了笑,他立刻下令道:”传我将令,丘陵处五千人,尽数前行攻敌,步卒从正面迎击,车骑士从侧翼进击。”
这场发生在城父附近的遭遇战,在项燕擂响战鼓,让身边环绕的数千预备队,以及五百乘车战车出动时,便已经宣告结束……
李信打惯了顺风仗,面对这种苦战却有些经验不足,他把预备队过早得派了上去,这时无兵可派,只剩下身边的数百短兵,顿时左右为难。
他很快就不必为难了,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加上项燕的大旗也开始向战场移动,楚军士气大振,以江东、彭城两军为首,终于击穿了秦阵……
鸣金声频频响起,李信最后还是选择了撤退,他扔下被楚军困住的几个都尉,带着能救出来的万余徐徐向后撤退。
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满身是血的昭、景、屈三家将领来向项燕禀报伤亡,并请命道:“愿率军追击秦军!”
项燕捋了捋胡须,没有立刻作答。
因为楚军是从秦军背后发动的攻击,所以西、南都被楚人遮蔽,往东边走会深入楚境,不能去,所以唯一能撤退的,就是北方,李信恐怕会一路败退,往雎阳撤去。
于是他下令道:”不必追,吾等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眼下的四万秦军是被击溃了,可项城那边,还有五万秦人在围困着自己的长子呢。
不过,在项燕眼中,这其实是秦军都被拖住了,进退不得。
他的目的,可不止是将秦军赶出楚国,更要尽可能杀伤!项燕诚挚此期望,每多消灭一个秦国都尉,或许就能让下次秦国伐楚延后一个月!
再说了,他对这次战争的最终目标,是收复陈、蔡。
项燕转过身,看向了淮阳方向。
”昌平君,楚国虚令尹之位以待,你也是时候做出抉择了吧?“
第179章 重生
“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什么令尹之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郢城内,当得知李信在淮北兵败的消息后,昌平君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自己的亲信陈塔在解释着什么,但仅此一句,而后,便久久没有说话。
他依旧站在巍峨的陈郢楚国行宫旧址上,从这里看去,宫墙之外,是几个正在玩闹的本地孩童,正骑着竹马在墙外追来跑去。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和女孩儿们喜欢玩儿过家家不同,不管哪个时代,男孩的游戏总是极具进攻性的。
这些淮阳本地的楚人孩子,虽然还少不更事,但这座城池兵来将往见得多了,便学着在胯下塞一根竹棍,双手握着,假装这是车骑,而自己是统帅大军的将军。
他们一般分成两拨来打闹,但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正在为谁来扮“秦寇”的角色而争论不止。
“上次我已扮过秦寇,让汝等好一顿乱打,为何这次还要我扮?”
总当坏人的孩子很是委屈,一众孩童商量不下来,最后只能猜拳决胜负。
输掉的人气馁地用一块黑色的破布缠在头上,好似秦军中的黑帻士伍,而赢了猜拳的孩子,则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红布,用竹竿挑着,当做楚人的赤色军旗。他一面单手捏着着竹马在前跑,面高声地喊着口令,带着其他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追杀头缠黑巾的“秦寇“。
“快半年了,孩童依然视秦为寇。”熊启暗暗想道,过去他会为此担心,可如今,却不忧反喜。
陈郢楚人对驻扎在此的秦军是何态度,都不必深入里闾去询问,光看孩童嬉闹就能瞧出端倪来了。若非大人耳渲目染,这些年幼的孩童没来由地,怎么会对军纪不算太差的秦军生出如此大的恶感来?
这时候,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那个最年长的十一二岁少年立刻扔下了竹马,过去扶起他,看来二人应是兄弟。
看到昌平君皱眉,陈塔以为是这些孩子扰到他了,便要叫人去驱逐,但却被昌平君阻止了。
“我从小便被孤零零留在秦地,既无兄弟,也无玩伴,看这些少年嬉闹,倒也新鲜。”
他随即问陈塔道:“你家中可有兄弟。”
陈塔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有,三个兄长,两个阿姊,我最小。”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疼小儿子,第三个男孩,这已经超出了传宗接代的需要,却意味着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而衣服很快便穿不下,浪费布料。
所以陈塔很早就离开家,开始在外面混江湖,靠着一手好武艺,渐渐有了点名气,后来才做了昌平君门客,以死士身份归附于他。
“我却是长子。”
昌平君心里叹气道:“可惜只是被父王抛弃的独雏。”
虽然他的三个兄弟都远在楚国做真正的公子,但熊启在秦国,其实还是有一位“兄弟”的。
或者说,曾经有过。
熊启仍记得,那时候他也是十多岁正调皮的年纪,在华阳太后的宫里,第一次见到从赵国邯郸历尽千辛才回来的“公子政”……
……
在还没见到公子政时,熊启就听说过他的事迹,总觉得自己与他颇为相似。
同样是被父亲抛在异国他乡,同样与母亲相依为命。
区别只是熊启托了华阳太后的福,得到了秦国王室优待。
而公子政就没这么幸运了,哪怕有其母家庇护,依旧在邯郸吃了不少苦头,受尽赵人欺辱。
这是自然的,赵国刚在长平死了四十多万人,邯郸还被秦军围困,攻城的秦将也丝毫没有顾忌他们母子死活,公子政作为秦国公子,没有被赵人活活吃了就算不错了。
那时候,年幼的公子政已经显露出了一丝不凡,面对一群素未谋面的亲戚,表面彬彬有礼,颇有公子王孙的姿态,还会说些乖巧的话,惹得华阳太后怜爱不止。
可公子政那对早熟的眼睛里,对周遭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
只有掌握权力,做人上之人,才能保证自己安全,从那时候起,他就懂了这个熊启很晚才明白的道理。
华阳太后对公子政在邯郸受的苦深感不忿,还特地嘱咐熊启,要带着公子政在咸阳多走动走动……
“汝虽为叔,但与政年龄相仿,可以弟待之。”
说来好笑,未来秦王对咸阳的最初印象,却是由羁留此地的楚国公子带着熟悉的,那也算是熊启难得的一段“竹马”时光吧。
王室比不了平民,随着他们年纪渐长,便要扔下竹马鸠车,投身于更加刺激血腥的游戏政治中去了。
公子政才从赵国回到咸阳没几年,便通过自己完美无瑕的表现,击败了他的亲弟,生于咸阳长于咸阳的公子成,顺利继位为秦王。
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一辈希望,也被华阳太后推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
当时,秦国朝政被吕不韦把持,宫内则有受宠,秦王政的命令,不能出咸阳宫半步。他只能默默忍耐,等待成年冠礼的那天、
而熊启,便是少数被秦王频频召见,与他商量亲政后如何治国施政的人。
所以在那几年间,弟弟、母亲、仲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了秦王政。唯独熊启和楚系外戚忠诚地环绕在秦王身边,替他平定之乱,撤换吕不韦。
秦王也回报了熊启和楚外戚,让他当上了秦国的相邦。
楚国公子熊启在秦相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年,这期间他和秦王真是亲如兄弟啊。秦王甚至在华阳太后主持下,像过去许多代秦王一样,迎娶了来自楚国的公主,也是昌平君的小妹,诞下了长公子扶苏……
当时秦国忙于伐赵,尚未与楚国构难,熊启便衷心地期望,两国能恢复过去的十八世友好,让那些伤痕慢慢弥合吧,一国立足西北,一国偏安东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在秦国待下去。
但当华阳太后死去,秦王真正独揽朝政后,他真正的野心,却开始展露出来。
熊启记得清清楚楚,冲突起于招待燕太子丹的宴会上。
燕太子丹与秦王政小时候一同在邯郸为质,曾经也是一起骑过竹马鸠车的玩伴。
现如今,秦王成了生杀予夺的主人,可燕国太子似乎没有作为阶下囚、笼中鸟的自觉。
一番客套后,他举樽向秦王敬酒,而后竟质疑起秦王留韩非而杀之一事来,又尖锐地指出,秦王使南阳郡守滕攻韩,围郑三月,也太过逼人太甚了。
“古者商汤、周武破国而不亡其社稷,还望大王能效仿之。”太子丹不止是替韩国,也是替赵、燕、魏、楚、齐如此恳求秦王。
难得醉一次的秦王当着太子丹,也当着熊启的面,第一次表露了他的雄心。
“破国而不亡其社稷?”熊启记得,当时秦王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玩的笑话。
“平王东迁时,天下还有数百诸侯,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世上却仅剩七国,那数百邦国哪去了?凭空消失了?”
“燕国广袤两千里,从上谷到辽东,这片土地曾经有蓟、孤竹、箕、中山等国,若非灭国兼并,燕国哪里来这么大的国土?子丹,你今日想要寡人效仿古之仁君,留韩国一命,为何不先回国,去将传说中是黄帝之后的蓟国恢复社稷呢?”
“在这五百年间,列国相互兼并,发动了无休止的战争,痛苦的是天下百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九州还存在两个以上的王,战争就不会停止,这就是所谓的和平,所谓的仁义,燕太子,你还想维持现状,让天下人受苦多久?”
燕太子丹哑然,秦王则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可以恨寡人,但天命不可违,终须有人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故,寡人不会假仁假义,必灭六国,不留任何一个。”
他醉眼惺忪,看着燕太子丹,也看着熊启笑道:“没错,五年、十年后,燕国会灭亡,楚国会灭亡,但等着汝等的,将是更大的国家,天下合为一国!”
“不管是目所能及,还是目所不及之处,都将统一在寡人政令下,天下的百姓都成了秦之黔首,使用统一的文字,统一的货币,统一的度量衡!全国将被郡县分割,让廉洁奉公的官吏去治理,所有王族大臣一律不再分封为诸侯,只给他们俸禄和名义上的食邑。收天下兵刃,中原从此再无战争,军队将开赴边疆,去开辟新的土地,亦或是抵御戎狄侵扰。庄稼年年丰收,黔首安居乐业,还要修通往全国的道路,在山和海的尽头立上石碑,好让一千年,一万年后的人,也能知道寡人的功绩……”
秦王的野心,让熊启震惊,秦王的志向,让熊启缭乱。
他那时候才彻底从梦中惊醒,原来自己与秦王,一开始便不是一路人。
秦王想横扫六国,而熊启只想让秦楚和睦,维持现状。
他纵然直到三十岁才第一次踏上楚国土地,但归根结底,心里还是认同自己是个楚人,这是楚考烈王用荆、楚在他身上留下的阵痛记忆。
父王一边打,一边告诉他,他是帝高阳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那熊熊燃烧的烈火血脉!
八百年之楚,岂可说亡就亡?
从那天起,秦王就开始加速他一天下的计划,并嫌弃昌平君执行灭六国之策不够积极,渐渐启用李斯等能竭尽全力助他成帝业的新臣子。
最后,当秦已灭韩赵,与楚国的战争指日可待的时候,秦王开始清扫朝堂的楚国外戚了,昌平君遂被罢相。
那之后,随着熊启的小妹突然病逝,二人的私人关系也江河日下。曾经亲密无间的君臣,渐行渐远,虽然去年昌平君得了任命,让他代王巡视山东郡县,可在熊启看来,这已如同流放。
政治就是这样,一旦你已失去了王的信任,远离那个中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熊启甚至只能依靠平郑乱、杀韩王、降服陈郢等一系列显眼的功绩,来表明自己的忠心,求秦王留给自己一个体面的退场……
如今的秦王政,已经不再是熊启带着他在咸阳东转西逛的少年了,而是自负、急躁而不信人的君王。
为了尽早完成一天下的雄心,秦王连王翦提出的一年都不愿意等,他迫不及待地要做六国的毁灭者,以及新秩序的建立者。
“过去我没得选。”熊启看了看自己手心。
无论是被留在秦国,还是为了在秦的楚国外戚,熊启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现如今,回到故国土地上后,他却忽然之间有了选择。
是要做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楚橘?
还是外表鲜亮,内里的苦闷却只有自己知道的秦枳?
熊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次,他想做回一个楚人!
“走罢,是时候了。”
……
熊启将剑挂在腰间,穿上了一身赤红如血的甲胄,这是他先前避之不及的颜色,秦王政可不是他那个穿着楚服讨好华阳太后的父亲子楚,他喜欢深沉的玄黑,不喜炫目的赤色。
熊启带着亲信陈塔,来到了官邸的院子里,这里不知何时,已经有百余身着白衣的剑士单膝跪地,手拄长剑,等待他们主君的召唤。
半年时间,他便集结了如此多的死士,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就是为了今天。
熊启朝他们重重作揖。
“事不成,启必先诸君而死。”
“事成,诸君皆是楚之功臣!启身为楚国公子、令尹,绝不负诸君!”
“愿为主君效死!”百余死士伏地下拜。
熊启已经和楚国项燕搭上了线,只要项燕向他证明秦军并非不可战胜,那熊启便愿意在陈郢举事!
但陈郢好歹也有三千秦军守备,光靠一百死士,够么?恐怕刚冲出去,就被包围剿灭了吧。
熊启却胸有成竹,为了今天,他已经准备多时了。
“陈郢万户大城,人口近五万,从老人到孩童,皆不愿为秦人。”
“故,任何一座集市里闾,家家户户,皆有吾等的援军!”
府邸打开,昌平君率众而出,守门的秦卒也未有任何惊异,如今,流言已经传到了陈郢,说是秦军败了,作为本城郡守,带兵去御敌,实属正常。
而在墙角玩闹的孩童,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红袍飘飘的将军,这府邸里住着的,不是受人唾骂的“臭枳”么?
昌平君一行人沿着往日熟悉的道路,直趋闹市!
今日正是集市日,每走一步,人群都变得更加稠密,他们都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全副武装来到跟前的熊启,往日里,熊启没少走这条路,一路上,他都被当地楚人窃窃指点着,说他是一个“坏枳”,意思是熊启忘本,成了一个为秦人作伥的楚奸,愧对先祖。
有时候,甚至会有人朝他扔烂掉的橘子呢……
但如今,他们都发怔地看着熊启,看着他站在戎车上,手擎一面凤鸟旗帜。
“二三子!”
熊启用过去十年里根本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楚国话,向他能到的每个人大声呼喊。
“今日熊启至此,并非作为秦国守吏,而是以楚国公子身份,告知二三子一事!”
“秦军已为楚所败,愿为我举事复陈郢,诛秦吏者,袒右臂!”
他手臂高举,赤红的旗帜翩翩飘扬,包裹着熊启,仿佛他是一只浴火涅的凤凰,缓缓张开了翅膀……
没错,帝高阳之苗裔熊启,今日将和陈郢一起重生!
是日,陈郢集市三千人,尽坦右臂!随昌平君击秦守卒,陈郢反!
第180章 兵败如山倒
“依军法,誉敌以恐众者,戮!”
十月二十九,项城城外的秦军军营,在所有人注视下,一个倒霉士兵被绑到了辕门边的柱子上,先是被示众一日,由军法官宣布了罪行,然后便被侩子手活生生地被戮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兵卒们对这一幕也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围观着,相互告诫要引以为戒。唯独人群里的黑夫瞧着那血淋淋的尸体,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他头顶冒起。
“倘若我这几天敢说李信要败,秦军要败,楚军将胜之类的话,此时此刻,我恐怕跟这人下场一样了。”
秦军军法严厉,有敢吹捧敌军,打击士气的,一旦被人举报,就是这个下场。
按照秦军什伍联保连坐,相互监督监视的尿性,除非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否则你很难指望聚舍同食的人不去告发。倒不是袍泽之情不值钱,而是因为军法规定,伍内如有触犯禁令的,同伍的人揭发了他,全伍免罪,知道而不揭发,全伍受罚。
所以眼前这个倒霉蛋,就因为久顿城下,说了一句丧气话,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给黑夫敲响了警钟,他虽然知道这场战争失败的结果,却不能诉之于口。
所以黑夫只能闭上预言家的大嘴巴,上对校尉李由,下对麾下众人,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每天都让手下的一百个人将被衾收拾整齐,兵刃随身携带,随时可以背上跑路。
但事实证明,当败仗突然降临时,不管你做多少准备,都会猝不及防。
首先是十月二十九这天,项城内的楚国守军在龟缩一月后,突然转了性,开始倾巢而出,攻击秦军。
听到集结的鼓点声时,黑夫正在吃晚食,他连忙将难嚼的饭一口咽下,抄起身边的武器,就与众人走出了营帐。
秦军久顿城下,就生怕项城里的人不出来,立刻击鼓集结,进行抵御。他们虽然多是山东郡县的杂牌军,但战斗力也不输楚人,更占了人数多的优势。
但就在秦军杀伤了大量楚军,就要反攻入城时,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后方却先出了乱子。
南郡兵团负责坐镇左翼,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中,但在呼喊犹如雷鸣的战场上,黑夫被喜欢东张西望的季婴拍了拍,一回头,却赫然发现,秦军囤积粮食的颍水河岸方向,居然起火了!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这意味着坏消息。
一时间,两壁垒之后,原本好整以暇的秦人皆尽骇然,兵卒们都看到了身后发生的事,惊骇和不安在他们之间传染。
“怎么起火了?”
“莫非是身后有楚军!”
黑夫心里则咯噔一下。
“颍水边的码头,要么是从上游颍川郡过来的补给,要么是沿着鸿沟送过来的粮草。”
“颍川乃秦军大后方,不太可能会出事,莫非是陈郢有变?”
这片刻的惊慌,使得秦军攻势为之一停,因为士卒惊惧,咸顾后方,已经无法专心作战。
“南郡兵,随我来!”这时候,传令兵开始传达李由杜尉的命令,蒙恬让他沿着河岸过去驰援后方。
一千人作为前锋先行,大部队紧随其后,黑夫他们这数百短兵则紧紧环绕着李由的战车,等他们抵达河岸时,才发现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守卫码头和仓禀的兵卒在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战成一团。
脸上沾满烟灰的粮吏匆匆来报:”是从陈郢来的船只,被以为是寻常的运粮船,谁料却径直冲上岸来,先烧了码头,而后又妄图冲入仓禀,四下点火。“
李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向,顿时面色大变,风是冬天常刮的北风,再加上天干物燥,从码头边燃起的火焰已经向南蔓延,一处处营帐慢慢被点亮……
“甲率、乙率击退敌众,丙率、丁率及短兵亲卫速速随我救火!”
一阵令下后,南郡兵们分成两部分。
虽然秦军营地布置合理,但依然耐不住烈火和北风的配合,码头边到处是燃烧的木船躯壳,到处都是起火的毡帐,炽烈的烈焰旋转上升,直至丈余之高,火光冲天,映得黑夫及手下兵卒的脸上红彤彤的。
这样的火势,已经不是靠人手就能扑灭的,更何况,还有从码头登岸的楚人悍不畏死地往营地里冲,不为杀敌,只为点火。
”这火不可能止得住。”被烟火呛得咳嗽不止的卜乘如此说道。
黑夫则让袍泽们相互各自传令:“倘若生出变乱,立刻聚拢到都尉身边!
他有一种预感,秦军今日将败!
果不其然,后阵的混乱影响到了前方的鏖战,秦人军心不稳,攻势渐渐缓了下来,值此之时,从项城后方,一支万余人的生力军也掩杀了过来。
一时间,攻守之势被逆转,反倒是秦人开始步步后退,楚人则猛攻高不到一丈的秦壁,先登上垒,负责守御的一个都尉郡兵团被淹没在楚人的潮水中。
在黑夫他们忙着救火的半个时辰时间里,秦军的第一次道壁垒被楚军攻破,蒙恬只得令部众退守第二道壁垒。
楚军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本该在城头的项燕的大纛,赫然出现在两壁之间,同时那些楚兵手里举着的,还有不少缴获的秦军残破的旗帜,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人齐齐发出了呼喊声。
“李信已败,全军覆没,陈郢亦已光复,汝等还不束手就擒?”
……
陈郢来的粮船,却运来了四处放火的敌军,后方军营火光大作,前方又遭到了楚军的猛攻,秦军士气动摇,第一道壁垒被攻破,紧接着,第二道壁垒也没守住多久。
楚军已经打出了气势,而秦军没了壁垒后,再无半点优势,更因为身后混乱起火的营地,无法列出阵势来与楚军交战。在这种情况下,再妄图坚守营寨是自寻死路,蒙恬只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在这种情势下后撤,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楚军无穷无尽的追杀,蒙恬此举是壁虎断尾,在全军覆没和保全一半中间,选择了后者。
如此一来,对各营而言,接下来的事,便是做头还是做尾的问题了。
很不幸,建制还算完整的南郡兵团被分配到了殿后阻截的。
“蒙将军这是要我做壁虎之尾啊。”
得到军令的那一刻,李由长叹了一声,脸上似有几点怨愤,但还是选择遵从,带着南郡兵团移动到营地之后。
在李由严令下,第一次遭遇如此败仗的秦卒们,开始和另一个都尉兵团一起,列阵以待,他们被蒙恬要求,放弃营地,接应后撤的同袍,同时阻挡楚军追击!
黑夫他们没有跑散,依然环绕在李由周围,他看到前方有弩兵端着弩机,将那些跑昏了头的秦人溃兵射死,以免他们冲击阵型,于是溃兵很明智地从两侧绕走,而两个都尉,万余人的阵列已经渐渐成型,这是秦军最后两支还能战斗的军队了。
两道壁垒已经被击破,而他们就是最后的坚壁,不仅要面对数万楚军的冲击,还必须经受住溃兵引发的山崩式败退。
军法官依然黑着脸站在后方,他们的剑已经沾满了鲜血,不是敌人的,而是那些开小差打算逃窜的人。
走亦不得,黑夫握剑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他看向同样忐忑不安的李由,又瞧了瞧身后建制尚属完整的手下们,他曾经发过誓,要保住自己和他们的命。
黑夫敬佩那些战斗得勇敢,战斗得高贵,战斗得荣誉的人,可是他更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传话下去……”
黑夫让季婴替自己传话给东门豹、共敖、小陶这几个死忠。
“一旦战事不妙,前军战败,便随我挟都尉之车后撤!”
秦**法官的剑,只有一种人斩不得,那就是护翼着主将后撤的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