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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书生亦杀人

    “寻一副棺椁,将那黄氏就地葬了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听张氏讲述黄氏死前的所作所为后,黑夫默然良久,没有再斩黄氏之首,而是让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犊情深,可惜生逢离乱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挥了挥手,让几个秦卒将此事办了。

    统一进程里,怎可能处处都是光辉正义,秦军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黑夫虽能保证,他所在的户牖乡,是秦军驻防区里军纪最好的地方,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欺男霸女,凌辱当地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他没办法永远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职守,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纵通缉犯逃走,此事张博做的不够机密,事后被人知道了追查起来,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这时候,跟着忙里忙外一夜的陈平却凑过来了,看上去似乎有话要说。

    “游徼,此子当如何处置?”陈平指了指被东门豹塞进一间小屋子里关着的张耳之子,张敖。

    “送往外黄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胁迫张耳归案,如今张耳之妻已死,仅剩一孤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歹证明吾等的确抓住了张耳妻、子,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够我手下的兵卒们衣锦归乡了。”

    黑夫前世虽然好像听过张耳之名,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事迹,更不知道那个在屋子里大哭着要母亲的孩子,竟是历史上的赵王,刘邦的倒霉女婿。

    陈平却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一句话,治国家者,见到恶,就要像农夫急于除杂草一样,锄掉它的草叶,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长……此乃斩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陈平:“你的意思是?”

    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挥:“与其留之为后患,不如杀之,君不闻夏少康报仇之事乎?”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孺子交付上吏后,多半是被带回关中,当做小隶臣处置,此生皆作为刑徒,与泥土砖石为伴,不必担忧。”

    他自问还没有怯懦到,要靠杀一个七岁孩子来消弭恐惧,安抚内心。

    陈平还欲再劝,黑夫却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后准备行囊,后日运粮,你也随我同往!”

    经过昨天的事,张博病,不能理事,于是三老张负便暂代了他啬夫的职务。张负感谢黑夫在这件事里放了张氏一马,对他的征粮要求无不答应。合东张西张之力,两千石粮食,几十辆牛马大车都在准备,后天就可以出发。

    在得知秦人征粮时,乡人是怨声载道的,但又听闻张氏贷粮之事后,乡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可以让他们熬过青黄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来,在被征召押粮时,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对,足以凑齐百余人。

    这就是本地乡豪的力量了,若无张氏协助,这些事情,光靠黑夫这五十个言语不通的秦卒,是万万办不成的。这就是他宁可牺牲黄氏,也要拉着张氏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的原因。

    待陈平走后,仲鸣来到黑夫的身边,看着陈平的背影道:“我一开始还以为陈平只是怯懦孝悌,如今看来,他的心比吾等还狠啊,连一个七岁孺子都不欲放过。”

    黑夫摇了摇头,想到陈平在历史上“绝户计”的名声,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书生杀起人来,有时候比武夫还狠!”

    “因为他们只需要发号施令,让别人代劳,不必亲手染血。”

    不过仔细想想,昨天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黑夫不再提及此事,问被自己安排在张宅往来联络的仲鸣道:“邑内有何事?”

    仲鸣道:“张负让我禀报游徼,张耳之友陈馀(yu)派人来接洽,但察觉不对后又跑了,他们未能活捉,只能将其射杀……”

    “陈馀?”黑夫皱起眉来,又是一个没听说过名的。

    “张负说,此人乃大梁儒生,与张耳是至交,后来陈馀去了赵地,如今赵国虽破,但陈馀仍是赵地名士,名声甚至传到了河内郡。其手下多有燕赵之侠,如今来联络的人死而不归,恐怕陈馀已知道事情有变,他希望游徼多多小心……”

    ……

    在得知那群赵地来客找他时,周市正在修理自己的弩机。

    周市年纪三十上下,留了一把稀疏泛黄的胡子,这是他最明显的标志。他是黄池人,全家世代作为魏国武卒,祖、父皆死于与秦军的交战中,所以周市痛恨秦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但光靠他一个人的愤恨,阻止不了强秦。今年一二月,秦国以势不可挡的攻势,摧毁了魏国最后的主力,包围了大梁城,并派人攻略招降周边县乡。

    在阳武县任武吏的周市秣马厉兵,打算为魏国尽忠,守住此地,谁料阳武令却听了户牖张博规劝,竟然选择了降秦!

    张博此人,有个人亲疏小义,却无国家存亡之大义,周市闻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带着一些愿意追随他的手下杀出阳武,流亡于野泽树林之间。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只要大梁一天未陷落,魏国便还有希望。作为对魏忠诚度最高的武卒,周市开始避开县、乡,在秦军势力无法涉及的里闾山林里游荡,吸纳愿意加入他的人,很快就聚得百余魏人。

    他们开始攻击落单的秦人,阻断秦军各县往来联络的骑手,甚至还组织了一次对阳武县运粮队的袭击。可惜秦人已经掌握了阳武县武库,装备精良,周市他们只来得及烧毁了部分粮草,便丢下十多具尸体撤退了。

    “吾等的实力,尚不能与驻扎县城的秦军抗衡啊。”

    明白这点后,周市不再尝试夺回阳武,开始将目标转向各乡。

    秦人在乡上的统治不强,一般只派一屯五十人维持秩序,眼下,各地都在朝大梁输送粮食,这便是防备最脆弱的时节,周市可以选择带人袭击粮队,也可以直接去攻击乡邑,只要夺取一个乡,秦军就不得不派人过来追剿他。

    这样,或许就能为大梁,争取一点点时间的机会了……

    周市最想攻击的,当属户牖乡。张博劝降了阳武县令,周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

    可惜自从秦人进驻户牖乡后,秦军与张氏的关系居然没有像其他乡那样闹僵,那支五十余人的秦军,也没有像其他地方的驻军一样,威逼百姓,欺辱民女,闹出群体**件。

    一片平静的户牖乡,让周市无从下口。

    本以为征粮或许能使户牖乡民怨沸腾,然而周市派人打探的人却回来说,此乡一切如常,张氏和秦军达成了协议,愿意出粮贷给百姓,充当征粮,帮他们渡过难关……

    周市大失所望,但好在,他的手下带回这个消息的同时,还带了一批人回来。

    或者说,是在那批人逼迫下,带他们回来的。

    周市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昂首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见此人三十不到,高八尺,身着儒服,头戴儒冠,唯独腰间挂了一把剑。

    “你便是陈馀?赵地名士?”

    “正是在下。”陈馀眼睛通红,或是一夜未眠,或是刚刚哭过。

    周市一贯看不起羸弱的儒生,觉得他们百无一用,亡国时也只会抱着礼器简牍跑掉,便笑道:“不知陈生挟持我的手下,非要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馀朝周市拱手道:“我带人潜入阳武地界时,听闻周君招募百余壮士,以一己之力,独抗暴秦,馀十分佩服。今愿带着手下十名赵地侠客,助君一臂之力,与君一同袭击户牖乡……”

    周市对这个操着一口正宗大梁口音的儒生十分警惕,冷笑道:“光复户牖乡?你虽是魏人,却早已跑到赵地,无缘无故,为何助我?”

    “不瞒周君,我与外黄张县侠乃刎颈之交,外黄城破前,他送妻、子到户牖乡张氏暂避,再由我暗暗将他们接走。本以为那张博虽降秦,但尚念故交,能信守诺言,谁料……”

    陈馀咬着牙道:“岂料前日,张氏却突然反悔,向本地秦吏告知了此事,秦吏与张氏一起,逼死吾嫂,陈尸于外,又掳走了我那七岁的侄儿,如今就囚在邑外营地中……”

    周市听完之后,却摇头道:“我手下只有百余人,不足以围攻乡邑。听你的意思,既然秦吏与张氏相合,有五十甲士,外加张氏两百僮仆,且户牖乡民也不欲反秦,想要攻破户牖乡,救出你那侄儿?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我还有第二策。”

    陈馀不甘心,又道:“我的门客在乡外查探时,见邑中集结了几十辆牛马大车,还从张宅内源源不断运出粮食,想来是要往大梁秦军大营运粮,不是明天,便是后日!届时我那侄儿,肯定也会被一起带上,还望周君能与吾等一同,袭击粮队。”

    “此策倒也未尝不可。”

    周市起身,又看着跃跃欲试的陈馀笑道:“然,儒生亦能杀人乎?”

    陈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周君对儒生有偏见啊!”

    “吾曾闻,仲尼有弟子仲由,性粗鄙,好勇力,冠雄鸡之冠,佩豚之剑,后才拜孔子为师,学儒礼,为儒生。”

    “仲由在卫国大夫孔悝家中做邑宰,为其治邑。当时卫国内乱,叛军围困孔悝,当是时,孔悝手下武士皆奔逃出城,唯独仲由逆行入城,路遇叛党,尽杀之。待其至孔悝家中,叛军更令百人持戈矛围攻仲由。仲由仗剑,以一人之力,敌百人,身中数十创,依旧屹立不倒,反击杀了十余人……”

    “最后仲由难支,冠带被戈斩断,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言罢,陈馀突然抽出了腰间二尺剑,周市的手下都紧张地上前一步,但周市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陈馀坐地弹剑道:“我虽是儒生,好儒术,但却崇尚子路,希望做一位儒侠,这才与张耳往来,结为至交。”

    “周君问我能不能杀人?哈哈哈,我在梁时,虽然年少,却曾拔剑,杀了一个欺凌霸市的恶少年,遂逃亡赵地。在赵国苦陉,遇山贼,要夺我衣冠,我又拔剑而起,杀二人。这才得到当地富人公乘氏惊异,召我为婿,靠了妻家的财富,在赵地小有名气……”

    “可惜那之后没两年,暴秦便攻破邯郸,苦陉也被划入恒山郡。秦法严苛,不喜儒术,禁绝游侠,于是昔日的经纶相会,畅谈古今,曾经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皆不复见矣……我的宝剑,也蒙尘已久……”

    陈馀一番嗟叹后,又仗剑而起,朝周市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子路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于我而言,刎颈交者,亦不避其难!如今,便是我这长剑斩秦吏,诛奸贼,再度饮血之日。”

    “也好教周君知道,儒生,亦能杀人!”

第152章 香饵之下

    四月下旬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位于户牖乡西面十五里外,前往大梁的必经之路上,涂道两旁的草泽中,已经不断有人出入,向隐匿在林内的周市和陈馀汇报他们在户牖乡邑看到的情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户牖乡的粮食已装上牛马大车,压得满满当当,并在邑外道路上排开。”

    “秦军营地里的秦吏带着三十人出来了,还押着一个孩童。”

    听到这里,陈馀捏拳道:“一定是我那侄儿!”

    “秦吏和秦卒与张氏在邑外道别,带着乡邑里的百余青壮,押解粮车出发了,那孩童被绑在其中一辆车上……”

    听到这里,周市也对陈馀道:“那百余青壮不会为秦人效死,届时吾等只需对付那三十余秦卒。”

    他回过头,看着这两个月来跟随自己东奔西跑,为反抗暴秦而继续奋战的魏国壮士们,以及陈馀带来的那十余赵地侠客,露出了笑。

    “这次,定要让大梁城的秦军,一粒粮食都得不到!”

    然后,当太阳高高升起后,手下再打探来的消息,却打破了周市和陈馀的计划……

    “那秦吏押解粮车,突然在岔道调转方向,往外黄县城去了!”

    “什么!?”

    周市、陈馀皆大惊。

    “莫非是他们觉察了吾等要在此拦截?”周市有些怀疑地看向陈馀,虽然陈馀那天一席话,让他对此人印象改观不少,但周市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陈馀则猜测道:“或许是秦吏担忧先前阳武县送往大梁的粮车,就在这条路出了事,故打算绕道?”

    从户牖乡前往大梁的道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往西,要走百里才能抵达大梁,中途要在小黄乡过夜,周市他们就埋伏在户牖和小黄中间。

    第二条,是先去外黄过夜,然后从外黄往西走,依然要走两天。

    秦人选择走第二条路,使得伏击计划被打乱,周市开始踌躇,打算取消这次袭击。

    但陈馀却不肯善罢甘休,苦劝他道:“去外黄更好,那是我兄长故地,秦人虽占据外黄,在城内四处搜捕轻侠,但城外的乡野里闾,还藏身着不少轻侠。他们曾受我兄长恩惠,其中几个头目还与我有联系。周君不如带人赶往外黄至大梁的必经之路继续埋伏,我则速速前往外黄郊外,联络轻侠,或可得数十人!到时候合力夹击,必灭秦寇,烧其粮秣!”

    陈馀一番话,让周市心里又活络起来,这时候他就算放弃计划,去袭击户牖乡,面对剩余的秦卒和张氏僮仆武装,胜算也不大。

    但若能借此事将外黄轻侠也吸纳进来,他就能汇聚更多的人,做更大的事!

    周市立刻摊开自己在阳武县做吏时带出来的地图,却见距离他们所在位置往南不到三十里处,便是外黄通往大梁的道路,而且要穿过一片密林……

    现如今,秦人对魏地的控制,依然只占据了城镇作为据点,勉强维持交通线而已,对广阔的里闾农村,却无能为力。

    所以对熟悉当地道路、河流的本地人而言,想要躲过秦人耳目,并不困难。而且大多数魏人,对秦军的统治并不心甘情愿地屈服,不是每一处县乡,双方关系都像户牖乡那么和谐,在外黄、陈留等地,气氛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当地魏人很乐意协助周市。

    “我便带着人,在此地等待陈生。”

    周市指着地图上那片林子,看向换了一身粗布褐衣准备出发,但书生意气不减的陈馀。

    “陈生若诸事顺利,便于明日天亮前,带着外黄轻侠,在这片林子与我汇合!若日上三竿前还未到,恕我不待!”

    ……

    陈馀没有违约,在次日天明之前,他便跟着周市派给他的乡导,摸黑来到了这片密林。

    来的还不止带去的那些人,却见陈馀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人!都是穿短后之衣的轻侠,或打着火把,或提着剑刃,一个个蓬头突鬓,大声地说话,说要见见这两个月来,给秦军造成了无数麻烦的“周大侠”。

    “才一天时间,陈馀竟招募到这么多人!张耳的名望,竟如此之大?”

    周市顿时皱起眉来,身为世代当兵的武卒,他其实是看不上这些轻侠的。但事到如今,魏国覆灭在即,他必须团结一切与秦为敌的人,尽管他们大多是为了个人恩仇,与一心要保魏国的周市不是一路人。

    他只能压着脾气,开口吹捧了众轻侠一番,说他们在外黄沦陷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留下来继续与秦军作对,亦是“大侠”。

    安抚好众轻侠,让他们下去闭眼休息片刻后,陈馀坐到了周市身边,周市发觉他面色似有不快。

    “陈生,在外黄打听到何事?”

    “那驻守户牖乡的秦吏黑夫,实在可恨!”

    陈馀一拳打在树上,愤恨地说道:“那黑夫不仅逼死了吾嫂,挟持吾侄,抵达外黄后,还大肆招摇过市,宣扬自己擒获张耳之子的功劳。并辱骂我兄长和外黄轻侠是丧家之犬,只会借妻家财富招揽无赖,以武犯禁,扰乱国法,一旦遇事,却上不能保家卫国,下不能护卫妻儿,只会自己狼狈而逃,真乃鼠辈。”

    “他还扬言,今日要带着张敖,前往大梁受赏,换取黄金赏赐。还说什么,‘这小轻侠或会被押往关中,阉了入宫,做个小寺人,侍奉大王’。豪杰之后焉能受此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杀此贼!”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天,外黄附近的各乡、里都知道了,所以陈馀才能如此顺利地招募到四五十人。

    这些人或是轻侠,或是受过张耳恩惠的当地壮士,听说陈馀要与周市合作,伏击那伙秦人,都摩拳擦掌地说愿意帮忙救回小君子……

    还有个轻侠还振臂呼道:“这些时日,吾等可受够了秦寇的气,正好杀个痛快,也算对得起张大侠的酒肉恩惠!”

    周市点了点头,没有产生太大怀疑,秦人狂妄不是一天两天,往常阳武县的秦军捉了他的手下,都要游街示众,再斩首弃市,以儆效尤,但他们不知道,魏地的男儿,是杀不绝的么?

    他只是担心,当那秦吏黑夫带着粮队从外黄出来时,会不会增加护送人手?

    结果让周市松了口气,探子回报,那秦吏太过自信,竟未增派人手,仍是他们三十余人,带着百余民夫押粮,天明后,已经出了外黄县,缓缓朝这边走来……

    眼看天色大亮,作为这场伏击的指挥官,周市开始给陈馀等人分配任务。

    他那两名同样是魏武卒的亲信,负责带着近百名魏人分成两队,分别埋伏在道路两旁的草丛里,到时候听见周市大喊,便一起杀出,扰乱秦人阵脚,驱赶那批魏人民夫。

    亲信领命,向周市行了个武卒的军礼,带着集合完毕的五十人,猫着腰跑了出去,越过路面,到对面的林子里埋伏。

    陈馀则被要求,带着那几十名轻侠在这一侧林中,他们专门负责杀敌,救人。

    “此番仍是以烧粮为主,救得张氏小君子,烧了粮,便可退入林中撤走,秦寇不必杀尽。”

    周市很清楚,不能只看到眼前这股运粮的秦人,他们虽说还在魏国的土地上,却要把此处当做“敌境”,一点不能大意。大梁就在西面百里处,秦人的骑兵,几个时辰就能奔腾至此,在平原上与他们遇到了,人再多也必死无疑。

    最后,他还留几个猎户蹲在树林入口,负责看秦人车马队伍进入与否,以真假难辨的鸟鸣声作为信号……

    ……

    太阳渐渐升起,露水慢慢蒸发,趴在林木草丛里等待时,周市发现了陈馀其实是很紧张的。

    他虽然脱下了儒服,穿着短后之衣,身前放着二尺剑,打扮酷似游侠,但脸上依然能看出几分书生气质,不断眨眼看向露面,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不安。

    “陈生说自己杀过人,这我信。”

    周市笑道:“但,你却从来没打过仗罢?”

    “的确没有过。”陈馀知道自己的紧张被发觉了,有些羞愧。

    “无妨,我第一次上阵时,也如你,如他们一般。”周市安慰了他,又对着身后的众人努了努嘴。

    在跟着周市的这群人里,真正打过仗的,又有几个呢?

    这近百人中,真正的武卒,不超过五个。其余人,都是阳武县、黄池县的县卒、农夫,甚至是小商贾。他们或因为被秦人杀了亲眷想要报仇,或因为曾与秦人为敌不敢投降,甚至还有没任何理由,稀里糊涂跟着周市跑出城的。

    在魏人眼里,秦人犹如虎狼,骇于其上首功恶恶名,所以不管哪一处,跑掉的人都不在少数。

    这些人过去都不是战士,即便跟着周市东躲西藏两个月历练了点,但仍显稚嫩。此刻又要迎来一场战斗,虽然是以多打少,却还是紧张不已。

    陈馀看见。有个大概才十四岁的少年紧紧地握住木矛的柄,像是抱着自己的父母,都快哭出来了,更多的人,则不自觉地挪动双腿或者干咽唾液。

    “没有忍不住崩出尿来便不错了。”

    周市云淡风轻地说道,他让人传话下去道:“二三子且听好了,这一仗和上次在阳武县劫粮一样,我先上,汝等跟在后头!”

    周市是武卒,他在战场上学到,作为下层军吏,身先士卒是鼓舞士气的最好办法。若他都贪生怕死,又如何说服众人与他一起坚持抗秦,只为了给魏国续命呢?

    安抚众人后,他又教陈馀道:“手上若是出了汗,便捏把干土擦擦,省的一会冲上去时剑掉了。”

    陈馀闻言愤愤然,但还是照着周市的话做了,同时心中想道:“不愧是被魏地秦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老武卒……”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声,周市突然叹了口气。

    “没办法啊,谁让吾等,已是魏国最后的武卒?”

    这时候,一阵鸟鸣从远处传递过来,一声传一声,一直传到了周市耳中。

    他立刻肃穆下来。

    “秦人来了!”

    ……

    这片树林年代悠久,树干粗壮,四月中旬,正是生长茂盛的时节,青绿色的叶子如同冠盖,风过枝叶,簌簌而响。

    道旁的野草也正在疯长,能把一个成年人藏在里面,只要你能忍住草叶撩人的瘙痒,而那些蚱蜢虫鸣,也会掩盖住埋伏者的呼吸声……

    但,却掩不住远处传来的轱辘声、脚步声、牛马嘶鸣声!

    周市、陈馀带着手下们,屏住呼吸伏在林子下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只用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开始尘土飞扬,当先两匹马开道,两个轻装秦卒骑在马上,警惕地看着两侧树林。

    而后,便是成一字长蛇的牛马车队,有七八十辆之多,前后距离拉了上百步,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魏人民夫,负责在前面牵着牛马。每隔十步,就有几个扛着矛的秦卒,还在欢快地说着话,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陈馀轻轻抬起头,他在努力寻找张敖的下落。

    周市的视线,则死死盯着那些牛马车上拖着的东西,看上去,的确是一包包麻袋装的粮食,压得车轮咯吱作响。每辆车上还夹杂着一些刍稿,大概是带着喂牛马的。

    这时候,陈馀身体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找到张敖的下落了,这可怜孩子正本绑在一辆车上,仍在抽泣不止。那车没有拉粮食,一个戴冠披甲的黑面秦吏坐在车舆里,神情轻松,似乎在憧憬将张敖送去大梁后得的赏钱。

    陈馀顿时咬牙切齿,看向了周市,意思是能动手了么?

    周市则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等粮车和秦人彻底进入林子再发难不迟。

    陈馀只好继续忍耐,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载着张敖的那辆车已经越过他所在的埋伏地点,陈馀再也忍受不住时!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呼!

    “杀寇!”

    周市掀开了伪装,挺身而起,他手持剑盾,指着路面上还没反应过来的秦人大呼!

    “诛秦!”

    随着话音,周市就像他早前向众人承诺过的,又是第一个冲了上去。

    “杀秦寇!”

    陈馀也连忙一跃而起,跟着大喊一声,但因为跑得太急,他踩到了一块石头,脚下打滑,差点没跌倒。待他站稳脚跟时,已经有不少魏人、轻侠跟着周市,冲到他前面去了!

    “先救吾侄!”

    陈馀连忙大喊,但他这时候才突然发现,那些本该受惊四散的“魏人民夫”,此刻却没有慌乱,而是五人、什人地聚集到了一起,并从牛马车上,娴熟地抽出了藏在里面的兵刃!

    而在那黑面秦吏尖锐的铜哨音中,牛马车的车舆里,也有扎着右髻或左髻的秦卒猛地掀开草杆,他们蹲在车内,手里端平的弩机,竟是早就上好了弦,蓄势待发!

    “不好,上当了!”

    陈馀这才惊觉,这个防备空虚的运粮队,乃至于他那侄儿,乃是一个香饵,为的就是钓他们上钩!

    然而不等陈馀示警撤退,车上的众秦卒,已经瞄准大步冲过来的魏人、轻侠,扣动了悬刀……

    如同梆子般的弦响,沉闷的利器入体之音,接着是笨重的倒地声。

    一阵惨叫过后,跑在陈馀面前,那些悍不畏死的轻侠壮士,竟然倒下了十多人,横七竖八……

    陈馀呆愣之余,不由想起了那句话。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第153章 最后的武卒

    这是一场陷阱,周市在带头冲出去的时候便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民夫”,在遇袭后竟有条不紊地列队反抗,那好整有瑕的阵势,周市再熟悉不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户牖乡哪来那么多秦卒?”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离开户牖乡时,民夫的确是民夫,但到了外黄后,民夫就被秦卒掉包了!而且车舆上也不一定是粮食,还藏了兵器和弩兵!

    随着黑面秦吏的一声铜哨响起,整个车队几十辆车舆里,几乎都冒出了一个秦国材士来,端着弩机就朝冲出林子的轻侠射击。

    周市侥幸躲过了这次攒射,但他发现自己左右,已经有几个手下扑倒在地,或惨叫呻吟,或瞬间没了气息……

    他起身,他疾呼,挥舞着手,却不是在呐喊冲锋,而是让众人速速掉头撤离!

    然而在这混乱场面里,周市的命令无法及时传达,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似乎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哇哇大叫着,前赴后继地冲上去送死。

    而林子的另一头,周市的亲信也带着五十人杀了出来。

    但迎接他们的,是已经列好队伍的一排秦卒,每个人都举起了载于车上的戈矛,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

    早在多年前的战争里,周市便明白了,同等人数下,以乌合之众对阵身经百战的秦卒,没有丝毫胜算。但隔着秦人车队,周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十人被戈矛包围,收割了生命。

    好在,他们也为另一侧的众人赢得了撤退时间。

    但秦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那吹着铜哨的黑面秦吏仗剑,带着打扮成民夫的秦人持盾在前,车上的秦弩兵持弩在后,死死咬着魏人,不让他们顺利脱身。

    所以周市只能带着剩下的几十人,在林子里且战且退。

    战斗之余,周市瞥见了陈馀的身影,只可惜是背对他的。

    这个儒生大话倒是说的响亮,可真正到了生死战斗之际,他却迟疑不前,最终咬咬牙,抛下他那侄儿,抛下轻侠,抛下艰难断后的周市,与几个游侠儿一起钻进林子里跑了

    “果然不能相信这些儒生……”

    周市求援无果,心中暗叹,手里却一点都没慢,一个扮作民夫的秦人持短剑向他冲来,周市轻轻拨开锋刃,一剑刺进对方脖背,滚烫的热血浇到他脸上。

    剑,这是他自懂事起,就开始挥动的“玩具”,也是周市多年来最熟悉的伙伴。

    将剑塞到他手里的,是父亲。

    很多年了,父亲的形象在周市脑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记得,在家里的火塘边,父亲对他讲述武卒的历史……

    这支由吴起将军创立的职业兵,曾是魏国的骄傲。

    “吴将军提兵七万而天下莫挡,当是时,秦军二十年不敢踏入河西半步!”

    “而那七万兵里,就有五万是魏武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市家便世代为武卒,他们有魏国提供的田、宅,还有隶臣妾为他们种田、放牧,而周家的男子,从生下来起,就只有一个任务:做武卒,为魏国而战!

    但想要做武卒,必须经受严格的考核。

    周市十七岁那年,便参加了大梁郊外的武卒演武。按照传统,他和同伴们穿上了三重甲,持戈配剑,背上了劲弩,负矢囊内装弩箭50枝,还得携带三天口粮,从大梁出发,半天时间,必须走到一百里外的大河边!

    背负重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但周市还是在夕阳快落下时,喝到了大河那微浊的水。

    他像是追逐太阳的夸父般,伏在河边饱饮半刻,第二个人才抵达终点。

    毫无疑问,表现优异的周市成了一名骄傲的武卒,但他却诧异地发现,那些没有达标的同伴,也同样做了武卒。

    没办法,魏国羸弱,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只要是武卒的子弟,只要别差得太离谱,都能继承父、祖之职。

    环视四周,那一年的武卒不过百余,昔日的五万雄军,已经仅剩下数千人。

    还没等周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他便得知,父亲已在与秦国的汲之战里,死难了!

    连尸体都没运回来,至于首级,大概被秦人砍了,带回去请功。

    至此,周家已连续有三代人,死于秦人之手。也是从那一年起,年轻的周市继承了家族与秦的血仇!

    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吧,在埋葬父亲的衣冠冢后,周市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和一般人不同,武卒不会死于床榻,死于妻妾儿女的哭喊中,而是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

    他的那些武卒前辈们,几代人加起来怕有十多万人,他们大多数都战死在一场场败仗里:死于石门,死于安邑,死于桂陵,死于马陵,死于伊阙,死于华阳,死于梁囿……

    武卒的战死之地离大梁越来越近,而魏国的国力,也距离复兴和辉煌越来越远。

    “我又将死于何处呢?”周市想道。

    “这片林子之内么?”

    ……

    身上伤口的刺痛,让战斗到疲倦的周市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还在坚持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

    而那些紧追不舍的秦人,依旧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周市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且战且退长达半个时辰,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虽不致命,但不断流出的血却让他疲惫无力,手里的剑越来越沉。

    但这片密林地形对他们是有利的,秦人的弩机无法及时跟上,在狭窄的地方,很容易造成一对一的情形,这时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周市再度提起自己的剑,大步上前,他纵声高呼,鼓励伙伴掉头厮杀,反正也跑不掉,不如多带几个秦人一起下黄泉!

    战争局限于眼缝之前,周市武艺精湛,一对一绝不落下风。他接连对上三人,他大开杀戒,长剑挑起一阵腥风血雨,手臂一直到肘都成了红色。

    “魏武卒!”

    战至酣处时,周市仿佛是醉了,他高举残刃,大声呐喊当年口号,那满是缺口的剑,也在正午阳光照耀下泛着血光。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秦军对阵的战场,披甲持戈的同伴们,正结成方阵,力敌秦军锐士的冲击。

    武卒不死,战斗不止!

    然而,当他击倒了面前最后一个秦人,痛快高呼,再环顾四周时,却愕然发现,秦人不曾变少,而自己的人,却在慢慢被收割,杀害!

    那个伏击前趴在周市身后,紧握矛杆,害怕得差点哭出声的十四岁少年,在逃跑时被绊倒在地,三个秦卒围上去,对他剑起剑落……

    一个从阳武就跟着周市的武卒同袍,利用树林狭窄的地形,与两个秦卒缠斗,正试图给被他劈倒的秦人补上一剑,却被一枝长矛刺穿了肚腹……

    还有那个被陈馀带来,新加入他们的大嗓门外黄轻侠,大声咒骂将一个秦兵刺死在树上,却被身后一根长殳砸在头顶,血汩汩地流下脸庞,他双腿跪倒在地,已没了气息……

    周市还看见,那个押送这趟粮车,也一手策划了这场伏击的黑面秦卒,他一直游离在战斗第一线外,只带着他的小队伍在林中穿行。他们有条不紊地支援每一处一对一的战斗,以多敌少撂倒魏人后,又给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一个利落的死亡。

    周市愤怒了,他试图过去驰援同伴,却不防一根来自远处的弩箭,结结实实射穿了他的大腿!

    他轰然倒地,眼前一黑,待再度睁眼时,身边只剩死人。

    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是秦人们,他们正朝周市围拢过来,但都小心翼翼,因为周市在且战且退时,还能击杀六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腿部传来的剧痛疼得周市咬紧牙关,但他还是扶着剑,强自撑着站立起来。

    “看来此处,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周市发黄的胡子上沾满了血和泥,他露出了苦涩的笑。

    武卒方阵,天下无敌!

    若有同袍,周市便无所畏惧。

    但他们都一个个战死,一个个消失,十多年后的今天,茫然四顾,周市愕然发觉。

    自己,已是最后仅剩的武卒……

    面前的十多名秦人,没有狂妄到要与周市决斗,在那个黑面秦吏的吆喝下,三个弩兵站上前来,在十步开外,对着再也没法挪动半步的周市,缓缓举起了手弩……

    周市早知自己必有一死,他无惧死亡。那个儒生陈馀说的没错啊,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周市一生,虽未曾受过魏国王侯礼遇,做公子门下宾客,但他是武卒,这出身,注定了他将与魏国同始终,共存亡。

    这两个月的挣扎,周市自问,已经对得起几代人世受魏国田宅之恩,虽然未能将秦人驱逐出魏地,虽然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挽救魏国。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惋惜,好后悔的了,至少自己手里,已经杀了不下十个秦人,够本了。

    黑面秦吏的手高高举起,随时会下令放箭,而弩兵们也已经上好了弦,随时会扣下悬刀。

    “陈馀说,子路是儒生,讲究君子死而冠不免。”

    那秦吏面无表情,挥下了手!

    “我是武卒,纵然死,也要守住武卒的尊严。“

    弩兵扣动了悬刀,那些呼啸而至的弩箭,在周市眼中越来越近,他却放声大笑起来!

    “身为武卒,战死乃是光荣之事,乃公当笑对斧钺,甘之若饴!”

    思绪戛然而止,噗呲声陆续响起,数支弩箭射穿了周市的胸腹,带走了他的生命。

    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武卒老兵,依旧双目瞪圆,靠着树木,双手拄剑,站得笔直,虽死而不倒。

    黑夫走上前,对着周市的尸体作揖,这一揖很重,手几乎触到了地。他身后的秦卒,亦肃然起敬,收起兵刃,齐齐作揖。

    而后,黑夫便举起剑刃,说了声抱歉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周市的首级!

    周市,这个本该在十多年后,奉陈王之命率兵北收魏地,最终光复大梁,实现复国梦想的武卒老兵。

    在这个历史时空,他却死于外黄县境内,一片不知名的树林里,被一个叫做黑夫,声名不显于诸侯的秦吏斩首……

    这世上,再无魏武卒!

第154章 芟夷略尽

    “此人便是周?”

    从抓获的魏人口中问出那个连杀数名秦卒,最后屹立而死的壮士姓名后,黑夫略为吃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难怪这么多人,本来只打算钓出陈馀,还有外黄轻侠,却不曾想,竟引来了周!”

    数日前,在得知张耳的莫逆之交,也在秦军通缉名单上的名士陈馀带人来到户牖乡附近后,黑夫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立刻让陈平来见,与他商量对策。

    “按张负的说法,陈馀张耳,乃是刎颈之交,情同父子,如今张耳之子被我擒获,他未能将人接走,必不甘心……”

    秦吏与轻侠是天敌,这些游侠武装三五成群,四散在附近各县乡,给秦军造成了不小麻烦,因为秦军驻扎在主干道和城市,无法深入农村进行扫荡。

    黑夫如今已经和张县侠结了仇,与其留着张耳余党,冷不丁就给他来一下,还不如想个主意,将其一网打尽。

    而张耳之子张敖,就成了最完美的香饵。

    于是黑夫便大张旗鼓地带着张敖,从户牖乡出发,却不走更近的路,反而绕道外黄,在县城集市上耀武扬威,故意辱骂张耳、轻侠,让这番话传遍外黄。

    暗地里,黑夫却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杨熊,杨熊带着五百人驻守外黄,也没少受轻侠袭扰,只是这群人极为分散,熟悉地形,一时半会无法剿灭。

    得知黑夫这个“一网打尽”的主意后,杨熊拍案称绝,当即与黑夫画策,让户牖乡的粮车开入秦军营地。等次日再出来时,那一百名户牖乡民夫已经被扣在了营地里,一百名秦卒在两名屯长带领下,易装而行,兵器载于牛马车上。

    此外,杨熊还下了血本,把整整一屯的弩兵材士交给黑夫,让他们藏于各车上,用刍稿盖住,不走近看,根本瞧不出破绽……

    从外黄到大梁,是陈馀和轻侠们救下张敖的最后机会,但这计策也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

    杨熊倒是心大,送黑夫出城时还对他道:

    “若是轻侠来劫人,正好将其一举剿灭,若是不来,就当是本吏助你送粮去大梁城下了。”黑夫因为攻城立功、驻防户牖期间也治理的有声有色,未起事端,他已经成了最受杨熊器重的几个屯长之一。

    好在,刚进入城西二十里的树林,他们就遭到了袭击,但黑夫立刻发现,来的人不止数十,竟有百余!

    不过黑夫他们来不及细想,只能按照原计划发起反击,并一路追杀。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陈馀不止纠集了外黄轻侠,连近来在阳武、黄池等县不断袭击秦军粮队的周,也加入了这次伏击……

    黑夫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说请杨熊给他两屯就够,现在看来,若是人少了,即便最终击退袭击者,他们也会损失惨重。

    周手下虽是各县汇集的魏人,无组织无纪律,乃是乌合之众,没办法和他们这些秦国杂牌军抗衡,但被逼到绝境,发起狠来,依旧给秦人造成了不小伤亡。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和黑夫一起来的三名屯长倒没有多想,纷纷喜出望外,周可是在通缉令上有名号的人物,因为他这两个月来屡屡袭击秦军粮队,所以赏金水涨船高,如今已涨到了一百两黄金……

    哪怕是四个屯均分,都能得万余钱,他们焉能不喜?

    这时候又有秦卒过来傻乎乎地问道:“屯长,这些贼人,算不算斩首?”

    “当然算!”几个屯长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种多达上百人,成规模地对秦军发动袭击的贼寇,已经不是“群盗”,而是“敌军”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首级!

    来问话的秦卒眼睛立刻就红了,立刻转身招呼众人快快斩首过来,因为黑夫和其他三个屯的屯长已经商量妥了,这次作战,相互不要争抢,将斩首合计后再分摊……

    不多会,分散于各处追杀袭击者的秦卒,便各自拎着首级回来了,当然有不少受伤未死的人被补刀,秦军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留俘虏。

    于是等半个时辰后,陈平跟着杨熊的车乘来到遇袭地点时,便看到了黑夫他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幕……

    数十颗人头,被整整齐齐地堆在路边,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蚊蝇在上面嗡嗡打转,别提多骇人了。

    陈平只看了一眼,就蹲在草丛里,把早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户牖乡,他见到了秩序严明,对当地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的秦军。

    昨日来到外黄县,他又见到了凶神恶煞,将昔日热闹的外黄管制得如同一个寂寥死城的秦军。

    今天,他再度见识到了秦军的另一面,正是小时候他们库上里那个断臂老武卒所说的“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

    再回头看看那些被斩首的魏人尸首,良心未泯的陈平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给秦吏出谋划策,以阴谋骗得这些人聚拢起来送死,到底是对是错?

    陈平在一旁良心刺痛的同时,黑夫和几个屯长正在向率长杨熊汇报战果。

    “敌寇人数百余,有黄池人周所率魏匪,亦有陈馀及外黄轻侠,一半逃入林中不知所踪,一半被吾等击杀。”

    “共斩首六十八级,其中便有周之级,陈馀未能擒获……俘虏两名……”

    斩首当然是精打细算过的,四个屯均分下来,都可以达到”盈论“的标准,那两个幸运儿才得以从屠刀下活命。

    “吾等部下,战死十二,受伤八人。”

    这其中,被周所杀的便有一半,可见其强悍,几个屯长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对那个武卒老兵又不免更加敬佩。

    虽分属两国,势为仇雠,但不妨碍他们对勇敢的敌人心生敬仰,这就是战国之风。但春秋之时贵族打的兴起,在战场上停下战车相互送酒,紧要关头放走对方主将君侯的风雅,底层军吏们却学不来,那注定是上个时代的佳话,现如今再敢有人这么干,铁定要被当做”军贼“,军法处置。

    杨熊本来只打算把外黄轻侠一锅端,却没料到还附送了周,亦是大喜,对献上此计的黑夫赞不绝口。

    黑夫本来还想将陈平拉出来,分他一点功劳,为他挣个“公士”爵位,却不防站在后面的陈平朝他作揖,连连摇头,黑夫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杨熊继续去前面检视伤患时,黑夫才疑惑地询问陈平。

    “此计亦有你一份功劳,秦国有功则必有赏,为何不让我替你请功?”

    陈平谦逊地拱手,说什么这计策是黑夫首倡,他只是查缺补漏,算不上功劳,这些斩首,还是让给浴血奋战的秦卒云云……

    但黑夫瞧了瞧陈平有些酸涩的脸色,再瞧瞧那些堆在一起的首级,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陈平,贼得很,肯定是意识到因此立功得秦爵的话,可能会在当地名声坏透,到时候在乡党眼里,他就是替秦人设陷阱害死大批魏人的“魏奸”,陈平在当地就没法混下去了。

    若不得爵位,他还可以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为秦人做事的,与此事关系不大……

    黑夫虽然看穿了陈平的小心思,但也能理解。

    陈平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魏人,魏地、阳武县、户牖乡是其根基。

    黑夫则不同,不管在当地做了什么,爵位功勋到手,魏国一灭,他就完成任务,拍拍屁股走人了。

    于是他不再劝,对陈平拱手称谢而已,他虽提携了陈平一把,两人一度合作,但今后要走的道路,终究不同。

    黑夫回过头,瞧了瞧车舆上,被这场打斗吓坏晕过去了七岁孩童张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首级的外黄轻侠,还有勇气反抗秦军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了。

    “猎户上山,杀母狼而得一幼狼,然群狼环伺四周,此时绝了幼狼性命,这不叫斩草除根,只是内心深藏的恐惧发作,急需要‘杀伐果断’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以幼狼为饵,诱群狼而尽杀之,这才叫斩草除根!只可惜还是没除干净,头狼张耳、陈馀尚在外逃亡。”

    黑夫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今日见到高喊着”魏武卒“,笑对生死的魏人周后,黑夫敬佩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心。

    看似被秦军芟夷略尽的魏地,谁知又会不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第155章 梁崩

    次日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中,黑夫等人押送真正的粮秣,抵达了鸿沟对岸的秦军东营,入营之前,粮队里的所有人,不论秦人魏人,都惊讶于大梁的变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月份他们离开此地,随偏师东进略地时,大梁还是一座固若金汤的雄城,看似坚不可摧。

    可现如今,放目望去,这座大城却整个被浸泡在浑浊的水流中。鸿沟,曾经是大梁引以为傲的生命线,可现如今,它却像是一条黄色的麻绳,死死缠住大梁的脖子。

    那十万秦国的戍卒刑徒,便是拉着绳结的黝黑双手,他们掘开了荥口,放河水冲入鸿沟,他们又修起了一道石头堤坝,开凿长渠,巧妙地将汹涌而至的洪水,或阻或导,都流向了大梁城。

    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功臣,以锄头和铁锸为武器,缓慢而坚决地,一点点勒紧大梁城的喉咙,扼住魏国的呼吸……

    陈平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直到黑夫问他之前是否来过大梁,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来过大梁。”

    陈平看向大梁城头那些黑点,笑道:“家中穷困,供我去邻县游学已经耗尽钱粮,我哪有机会来一观梁城盛景呢?”

    虽未来过,但大梁城内那些富丽的宫苑建筑,繁荣的集市街巷,彻夜不休的豪奢饮宴,陈平却是略有耳闻的。

    只是如今看来,他对大梁城的印象,只能停留在“耳闻”了。

    此战之后,被洪水灌了快三个月的大梁,恐将成为一处废地。不仅良田、屋宅、街道尽毁,连人也不知道还能剩多少。四五月间,潮湿卑热最容易滋生恶疾,城内此时此刻,恐怕早已疫病流行。

    那些站在城头的黑点,就是抛尸人,不断有尸体抛下高墙,被卷入滔滔洪水里,飞快消失。

    作为一个魏国人,未能一睹梁城繁荣之景,不得不说是种遗憾,眼看此城岌岌可危,陈平亦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不是魏国人的黑夫,也在一旁嗟叹不已。

    “我在军营里时,听杨率长说,当年魏惠王国相白圭是个聪慧的巨贾,他帮魏王将国都选在大梁,又治理河患、修筑堤坝、开挖鸿沟,却为何未想到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毁掉大梁的武器呢?”

    陈平接话道:“白圭虽然号称富比陶朱,但他的治国韬略却不能与陶朱公相比,白圭的目光能看到十年之内的事,却看不到百年之后。他能看到大梁四通八达、条达辐辏带来的利益,却看不到魏国国力衰微后,此处没有名山大川的劣势,未预想到此处成为四战之地的危机。”

    黑夫颔首,无险可守,就是大梁最大的软肋。秦军七次攻魏,五入梁囿,梁城俨然成了魏国的***,秦王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捏一捏,让魏王只能讨饶。

    后世以梁地、开封为都城的朝代,都必须面对这个困境,可以向四方开拓还好,一旦陷入守成,这座国都就将变成累赘。更别说这里还是个天然的低洼地带,附近的水利工程随时会变成反灌城池的洪水。

    说话间,前方的军营已经查验好符节,木头扎成的大门开启,放黑夫他们一行人入内。

    ……

    秦军大营分东西南北,各驻有一万秦军,外加两万刑徒戍卒。东营的防备尤其严密,因为这里还是囤积粮草的地方,黑夫刚进大营,就看到隔着几个营盘的地方,有数十个高两丈的土粮仓,这都是魏卒赶造的,每个粮仓大概能装千石粮食,看那样子,王贲将军的确是打算从新占领的魏地搜刮数万石粮啊……

    此外黑夫还听说,在荥阳东北的大河码头附近,一个新的永久性粮仓也正在建造,叫敖仓,那里可以囤积从河内、河东、河南、关中运来的粮食,也是个可积粟十万的大仓。

    黑夫观察发现,大营的秦人个个红光满面,并不缺粮,催促各县乡送粮,主要是未雨绸缪,不得不说秦军的后勤工作真是做得极佳。

    他们带来的两千石粮食,就在一位粮吏监察下,由戍卒刑徒们帮忙运入仓中。入仓前还得量一道,粮吏每隔一会就抽查一番,看着成色上好的陈年谷子,微微点头。

    “户牖乡运来的谷不错,不像昨日小黄乡送来的谷子,竟有大半是劣谷,还要不少掺了沙土凑数,已被校尉下令严惩了!”

    黑夫不由暗暗咋舌,多亏了陈平的贷粮之策,从张家粮仓里运出来的粮食,当然要比从各民户七凑八凑合一起的要好,他也不必为了凑数而出下策,冒风险。

    在粮吏查验无误后,黑夫便对他拱手,询问起纳粟拜爵一事来。

    “原来是这事。”

    因为黑夫差事办的漂亮,省却了粮吏不少麻烦,他也愿意和颜悦色地回答黑夫。

    “正巧,大王的诏书昨日刚到。”

    粮吏道:“依照旧例,魏地投降诸县、乡,有豪长父老愿献粮千石者,赐爵一级。”

    言罢他笑道:“反正魏地诸县,几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赐一级爵而已,且献粟升爵,一人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于不更,只消给出几个公士、上造,便能得粮千石,真是绝妙计策。”

    这计策,还是当年长平之战期间,秦相范雎献上的,之后就成了屡试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战争,帮秦国官府减轻了不少粮食负担。

    听说纳粟令果然已经下达,黑夫不由松了口气,张耳妻、子一事,让他和张博翻了脸。好在西张张负还知道好歹,对黑夫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帮张氏捧个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骗他们。

    黑夫当即将户牖乡张氏献粟千石,希望得到一个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粮吏,粮吏颔首记下,说此事要禀报过东大营总管全军钱粮的裨将军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于他们在外黄立下的功劳,得由上司杨熊为他报功。在秦军中,基本不存在越级上报的情况,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职务,都得和顶头上司搞好关系……

    杨熊已经和黑夫打过招呼了,虽然从不更升大夫是一道坎,但黑夫此次不但斩首盈论,还剿灭了“魏军残寇”,杀死周,并擒获通缉犯张耳之子。所以他迈入“大夫”阶层,基本是稳稳当当。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归郡县管了,得由咸阳核定,但至迟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于那些通缉令上的钱帛赏赐,我派人随你将头颅、张敖一齐送到大营,说明情形,或许次日便能得到!”

    这一夜,黑夫与手下们留宿秦营之外,第二天一大早,还被东大营的军法官和一位校尉传唤,询问了他擒获张敖,以及设计诱杀周的经过。

    问答很顺利,军法官让他等到午后,会派人带他们去领取赏金。周的头颅会传往魏地各县,威慑那些反抗者,至于张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营中,他的命运,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结束询问后,黑夫掀开营帐出来,如今公务已了,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时间,竟还有些舍不得“不更”这个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营外与自己的手下们汇合,准备午后就出发回去时,他们却听到鸿沟岸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惊呼。

    “梁城要塌了!”

    ……

    “梁城要塌了!”

    岸边传来一阵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着,这些声音,便被更大的垮塌声掩盖住了。

    “轰隆隆!”

    黑夫听到,远处似乎有巨石入水,发出巨大声响。

    黑夫等人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在一片浊水环绕下,梁城北城墙与东城墙的夹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剥落的冰山,轰然塌陷!

    在河水冲击浸泡两个多月后,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实城垣,终于支撑不住了,底层的夯土已经被洪水浸泡得极其脆弱,难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长度的高墙重量,于是便从下而上,整面墙体剥落塌陷下来……

    大梁东北角的垮塌,引发了后续效应,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从缺口处猛地灌了进去,卷起滔滔浊浪,淹没里面的屋舍、人群。

    虽然大梁城头有不少黑点试图投下土石木头堵塞缺口,但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随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大梁的东墙、西垣也陆续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与墙体一起消失不见……

    固若金汤的大梁,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仿佛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开了一个惨烈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没有任何保护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们,季婴、东门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此生难得一见的壮观奇景,足以给子孙吹嘘一辈子。

    四处秦营内,十余万人也在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两个多月来日夜不休的杰作。

    伴随着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内城外,分别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内,是魏国公子王孙、平民百姓的绝望哭号,高墙被攻破了,他们最后的庇护,荡然无存。

    “大王万胜!秦国万胜!”

    城外,则是千军万马山呼万胜的喊叫!他们在高举双手欢呼胜利,欢呼这场战争的终结!

    唯独黑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见证灭国隳城的时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而陈平,第一次见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坠入毁灭的魏人陈平,眼中似是隐隐有泪,但最后强自收住,化作了一声长叹。

    “梁城已崩,魏国,亡矣!”

第156章 魏亡

    大梁东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东一处已经被浊水倒灌,完全无法下脚的里闾,一群魏人聚集于此,个个疲惫不堪,神情颓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达三个月的水攻围城,城内虽然粮食还算够吃,没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但因为缺少一块干燥的空地,他们只得悬釜为炊,又因为缺少柴火,这些粮食如何吃到嘴里,成了最难的问题。

    先烧屋子里的木料家具,再烧昂贵的漆器,最后是华丽的丝帛。这些东西,用来烧饭却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钱的木柴,当丝帛麻布也烧完后,就轮到高冠、宽袖遭殃了。

    这还是富裕人家的办法,穷人家更惨,只能靠嚼着生米度日。

    所以这群昔日风雅高贵的士大夫个个破衣烂衫,冠带不知所踪,下裳也截短了,像他们嫌弃的泥腿子一样,光着脚站在浊水中,只是言谈举止还谨守着礼节。

    他们的闲谈没持续多会,随着这间院子内一样东西被运出,众人纷纷过去帮忙。他们虽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大夫文士,现在却个个捋起袖子,合力抬着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椁,然后趟过水没小腿的街道,朝远处高出地面许多的高台宫阙走去……

    那座高台叫“范台”,是魏惠王时修建的宫殿,它地势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苏,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当年魏惠王整天带两名最宠爱的美女白台、闾须来范台游乐赏玩。

    现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成了城东为数不多可以下脚的地方,围城期间,魏王假允许城东的贵族大夫携带家眷来此避难。

    魏国贵族大夫们趋之若鹜,但惟独有一个人却没走,九十岁的唐雎坚守在家,誓与魏国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坚决不去范台。

    当儿孙弟子劝他时,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岁那年,燕军入齐,杀齐闵王,连下齐地七十余城,仅余莒、即墨。时田单守即墨,身操版插,与士卒同衣食,共辛劳,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这才有了困守三年,奋力一击的复国壮举!”

    “如今大梁被围,危如累卵,身为卿大夫,岂能抛弃民众百姓,自己去高台避难?务必戮力一心,卿大夫与百姓一体,如此,方能集众志而成城!”

    话虽如此,但唐雎能劝动儿孙、弟子留下,却劝不动魏王和公卿贵族们跑到王宫高台,紧闭大门,继续宴饮笙歌,终日烂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装作不知魏国随时覆灭的命运。

    魏国贵族此举,让魏人越发寒心,士气一天低过一天。

    现如今,大梁的墙垣终于垮塌,而作为城内守卒最后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惊闻城崩的那一刻,遗憾而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被许多人抬着的棺椁内,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遗体。

    ……

    一行人艰难地跋涉到了范台,前些日子,这里还有不少公卿贵族的门客私兵看守,不让百姓上去,现如今,宫门却空无一人。

    城破后,魏王立刻宣布全城放下武器,选择归降。明日,公卿贵族便要跟着魏王出城投降,离开这座被溺死的城市,门客私兵也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儿孙弟子们,打算将老人家的遗体葬在这,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还有一抹黄土的地方。

    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却站在范台宫门处,伸出手,拦下了众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台!”他大声说道。

    唐厉是唐雎众多曾孙中的一员,从小跟在唐雎身边,前些时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时,众人便找不到唐厉了,大概是在哪哭着,谁料他却跑到这拦下棺椁。

    “唐厉!”唐厉的父亲,也就是唐雎的孙子怒斥他道:“你这不肖子孙,竟敢拦棺?还不快让开!”

    唐厉跪倒在水里,低头道:“曾祖父弥留之际一直在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他亦不愿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内,何来秦地?”

    青年指着身后的范台道:“如今魏王已携带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后,魏就亡了,明日以后,此处便是秦境!曾祖父与秦国斗了一生,黄泉之下,他岂能安息?”

    “再者,范台乃是魏惠王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误国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将他葬于此!”

    “那你说该葬于何处?”唐厉的父亲扛着沉重的棺椁,眼里含着泪,悲愤地说道:“这方圆百里,哪里还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叹了起来。

    “社稷都亡了,何况国土!”

    “城内到处是水,一片乱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难道要等秦人来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为大,总是要入土的。”

    “我……”唐厉一时间一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抬着唐雎棺椁,登上了范台。

    作为小辈,他的话是不顶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泪跟上,与众人一起,将棺椁埋在范台一角,开始了简陋的葬礼。

    城内条件简陋,没有素帛黑布,却不缺少唱颂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不仅是在为唐雎哀悼,也在为即将灭亡的魏国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晋大夫毕万封于魏,是为魏氏。有卜者预言,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果不其然,两百年后,魏氏之孙曰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伐灭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孙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帅韩魏伐齐,入长城,战禀丘,斩首三万,获车乘两千,虏齐侯归于成周,遂列为诸侯,魏国始兴!”

    “文侯之时,魏有李悝、翟璜为相,颁布法经,西门豹治于邺,河东河内家给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讲学于西河,一时诸子人文荟萃,皆集于魏。并以乐羊、吴起为将,兴武卒,东破齐,西逼秦,北吞中山,南败强楚。那时候的魏国,无愧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续三代霸业,有逢泽之会,泗上十二诸侯俯首称臣,秦、齐亦朝魏国。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于晚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秦地七百余里,丧师数万……”

    “待到襄王时,魏国已失霸业,夹于秦楚齐三强之间,日渐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见魏襄王之年。”一位与唐氏世交的大夫叹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岁,见魏国之日削,虽辅佐信陵公子一时中兴,魏国却仍逃不脱亡国之运。”

    “幸而,唐公不必与吾等一样,亲眼见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诉亡国之痛,眼看众人越发悲愤哀伤,唐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曾祖父的坟冢三稽首后,默默离开了范台。

    ……

    大梁四门已经洞开,但秦人仍未进来,城内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他们要魏王带着城内所有人出降,届时魏国王族将作为战利品,送往关中,大梁城内的魏人则会被分开安置。

    作为一个亡国之人,唐厉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被水泡了两个多月,士气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没有反抗的心气了,他只能淌着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这里也被水淹着,没过了脚板,为了让家人吃一口热饭,家里干燥的东西全当柴火烧了,连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简牍也不能幸免。可唯独书架的一角,一堆包裹着葛布的古旧竹卷,唐雎说什么都不准烧。

    唐厉走过去,打开了它们。

    这里面,有《短长》,有《张子》,有《苏子》,都是纵横家的事迹,记载了张仪、苏秦、苏代等人游说诸侯,纵横睥睨的言谈举止,是每个想学从衡短长之说的青年入门必修。

    唐厉便曾怀揣这样的梦想,他从十岁起,就把这些书卷当做故事来翻,钦佩张仪苏秦以一己之力撬动诸侯平衡的壮举,揣摩其语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练就那样一身本领,继承曾祖父的事业,游说诸侯,发起合纵,让魏国转危为安!

    可惜,还没等他将曾祖父的本领学完,唐雎已逝,魏国也要亡了……

    唐厉合上那几份简牍,拿出了一直藏在怀里,方才在葬礼上也没抽出的几个竹卷,这本来是想烧给曾祖父的。

    这是《唐子》,是唐厉在战争开始前悄悄动笔写的,他想将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迹,通过自己的笔记录下来,让曾祖父能和张仪苏秦一样,被后世牢记……

    但他才刚刚写完,大梁就陷入了围困。

    将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开,却见上面已经写下了《秦魏为与国》《唐雎说信陵君》《唐且见春申君》三个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纵横之言,游说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规劝信陵君的真实事件。

    按理说,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简牍上,将已经枯黄的竹简润湿。

    “我不甘心!”唐厉咬着牙,想到遗憾谢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试图挽救的魏国现已沦亡,唐厉心里在流血……

    他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想做点什么,让自己不这么难受。

    就在这不甘的驱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厉找出了笔,就用下面的浊水磨了墨,捋起袖子,开始在竹简上写下一篇新的,却是虚构的故事……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

    他将故事的开始,放在安陵,一处数年前唐雎曾带他去拜访过的魏国封君领地上。那位安陵君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秦军进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装很快就被扫平,安陵君无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厉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让他变成了一个魏国人渴望已久的贤明君侯……

    接着,在唐厉UU小说,已经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复活登场了。

    “唐雎对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唐厉含着泪,仿佛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对他讲述短长之术。他让自己UU小说的祖父,在秦王利诱时,说出了往日他常对唐厉说的那句话。

    祖宗之地,不敢弃也!

    这与视祖宗之地不甚惜,举予与秦的历代魏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写到这,他卡了壳,但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再翻了翻《张子》《苏子》里一些段落后,唐厉眼前一亮,手中的笔越来越快,一段惊心动魄的冲突在竹简上赫然出现。

    秦王霸道,想要将世上任何一块土地都夺到手,既然来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

    他狂妄地称自己为天子,还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试图恐吓唐雎!

    然而,九十岁的唐雎见惯了世面,哪里会惧他,他反问道:“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唐厉UU小说,天生长了一副反派暴发户嘴脸的秦王政不屑地挥挥手说:“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真正的**到了,唐厉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提笔写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么,什么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历史上不畏强暴的侠士刺客形象,浮现在唐厉眼前。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在唐厉看来,时代需要这样的孤胆英雄,在军队国力无法与秦抗衡时,凭借一己之力,杀了那贪得无厌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个荆轲倒下了,但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荆轲!

    写到这,唐厉已经完全沉醉了,为了自己想要的剧情,他也不顾事实和逻辑,便直接让唐雎挺剑而起!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什么?面见秦王不能带剑?没关系,唐雎的这把“剑”不是藏匿而来,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于人,乃是人们同情弱小的心灵之剑,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正义之剑!

    “壮哉!”

    他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虽白发苍苍,但身上却散发着布衣之士的英雄气概,吓得那秦王政色挠,长跪道歉……

    亡国之人唐厉,在这卷竹简上,靠着自己的笔,为魏国人赢得了现实里无法获得的胜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会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狈!”

    但是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难听,最后变成了嚎嚎大哭。

    唐厉难道不知道,这都是假的么?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块块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没有什么布衣之士拔剑逼王……

    编的,统统都是他编的!

    面对曾祖父的离去,面对亡国之痛,面对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对这残酷刺骨的现实,唐厉只能以夸张渲染的故事,敷张扬厉的笔墨来安慰自己。

    “有什么用?”

    他折断了笔,拍打着案几,嘶声力竭地大喊道:

    “梁都已崩,魏王明日便要带着全城的人,出去投降秦军了!”

    “两百年前的魏国社稷,亡了!亡了!”

    回到现实后,唐厉开始到处寻找刀削,火烛,想要将方才写下的东西毁去。

    但当他将刀削按在第一个墨字上时,却又迟疑了,艰难地取舍后,终于还是扔了刀子,将竹卷收起,同《唐子》其他三篇放到了一起。

    罢了罢了,不管真假,魏国亡了,唐雎也逝了,真假又有何关系呢,就留着它吧。

    或许,让它流传出去,能平衡许多亡国者和将亡者的心呢。

    或许,它能像今日激励了自己一般,激励更多的人,告诉他们,纵然国家灭亡,社稷崩塌,家园荒芜,也不要忘了那颗不畏强暴的士心!

    唐厉紧紧捏着竹卷,发誓道:“只要此心不死,我相信终有一日,魏人终能复国,收复大梁,到时候那范台之上,将不再是秦土,曾祖父也能瞑目!”

    那么,就给这篇故事,取一个名罢。

    唐厉已想好了。

    “唐雎,不辱使命!”

    ……

    与唐厉UU小说的酣畅淋漓的故事不同,胜利者终归是胜利者,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成王败寇,现实不会因为一篇策士文章,或者一本日记,有任何改变。

    大梁城崩的第三天,大梁城外,响起了一声声钟鼓齐鸣,秦人的军队整整齐齐排列在此,他们的王贲将军,威风凛凛地乘驷马大车在前。

    站在兵卒堆里看热闹的黑夫不断踮起脚尖,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第157章 黍离

    在魏王投降秦军的仪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败者,他效仿古时微子启投降周武王的礼仪,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膝行至王贲马车前三稽首,极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之于秦,譬如一关内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虽不德,使秦王怀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顾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卫国旧事,使臣得一县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愿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还望将军能告于秦王……”

    在魏王假心里,或许是希望这种不抵抗的屈服态度,能够换取秦王的宽恕,像周武王释微子启、楚庄王释郑襄公一样,保留魏国的血食社稷。

    毕竟他与派人刺杀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屡败秦师的赵王迁,还有让郑国入秦为间谍试图行疲秦之计的韩王安都不一样。魏王假继位三年来,一直唯秦命是从,去年颍川郡新郑叛乱,有韩国公子横阳君请求魏国援助,魏王便忙不迭地把他们卖了,竟向秦国禀报此事。

    而在王贲进攻楚国陈郢时,魏国坐拥数万军队,位于秦军后方,却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还允许秦军过境,谁料,王贲掉转头就是一刀,狠狠扎进了魏国的心窝。

    所以魏王假心里是有几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国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只愿像自己昔日的附庸卫国一样,被迁到某县做个封君,也好过韩王安被囚禁杀害,以及赵王迁被流放到边远的汉中深山里不知所终……

    然而,作为胜利者,王贲却是面无表情,等魏王假说完心愿后,才下车扶起了他,笑道:“君之愿,可在抵达咸阳后,当面向大王陈述!”

    魏王假的脸色,瞬间就惨白了,再卑微的姿态,也改变不了他变为秦虏的命运。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庄王,灭国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种温情脉脉的举动,已经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时代,秦的策略很坚定:“得国无赦!”

    不仅魏王假要被押往咸阳,甚至连魏国诸宫室里的嫔妃佳丽,也被要求今天之内走出城池。

    她们在围城中日子并不好过,可现如今要离开熟悉的宫室,依然百般不愿。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认命了,她们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胁下,这些锦衣玉食的柔弱娇躯只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贲早已准备好的辇车,跟着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军里观望这一幕的黑夫,只想起了课本上的一句话。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历代魏国贪婪收敛的珍怪、宝器、美女,到头来不过是为秦做嫁衣。

    再之后,就是那些手持魏国祭器来献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孙,他们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关,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抗议。但在秦军的戈矛威胁下,亦很快就屈服了,只是一脚深脚浅地向西走去时,不时有人回头看着大梁城,一步一声叹,回忆过往,不由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齐声唱起了一首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国的公卿王孙,他们西行时,唱的是什么?”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军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陈平等人也离开了成为一片泽国的大梁城,开始返回户牖乡。

    在路上歇息时,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问陈平,他只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至于整首诗是何含义,却不太明了。

    “是《黍离》,王风中的一篇。”陈平已经从目睹大梁城崩,魏国社稷沦亡,王室西迁的震惊里恢复过来了。

    说来也怪,陈平虽然一直自称学的是黄老,可黑夫觉得,他根本不像清净无为的黄老门徒,反而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管是儒家的诗书、礼仪,还是纵横家的诡辩阴谋,都多多少少学了点。

    陈平对黑夫说,这《黍离》,是宗周被犬戎毁灭后,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虏北行,看着昔日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于是伤感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

    “倒是和魏国公卿的心境极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们并不是围城军队的一员,所以只看了这场投降仪式的开头,没法旁观全程。甚至连城池都没有资格进,所以也看不到秦军入魏宫搜索藏于各处的贵族,搬运大车大车的礼器财宝出来。

    黑夫只是听进去的人出来后捂着鼻子说,除了王室公卿避于宫殿高台,基本都活下来外,城内人口死伤极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墙垣塌陷时,冲入城池的大水卷走。

    因为水攻使得粮食发霉,所以平民百姓饿死的也有不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人死去,尸体也无处埋葬,每个里闾都有腐烂的尸骸,味道极其难闻。

    “幸好没带共敖来。”黑夫暗想,见此情形,那个愤怒青年又要想起当年白起攻鄢给他们家族造成的惨剧了。

    如此一来,对秦军而言,瘟疫横行的大梁就失去了价值,他们要求还活着、能走动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处。至于那些病入膏肓无法移动的人,也不必花费精力去救治,就让他们和这座已经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陆续离开后,大梁将被放弃,再过几年回来,昔日的梁城宫阙高台,将渺无人烟,市井里闾,肯定没有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剩下洪水褪去后,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尸骸的营养,尽情生长,也许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但一座城市被毁灭,一个国家被灭亡,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国并非单纯地亡于外来的暴力,而亡于内部的溃烂以及本身不断造成的错误。

    这错误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内十余万人,只能仓皇离开家园。

    所以在黑夫他们所行的路上,身后亦挤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大多是刚从大梁城里跑出来的,有富人家的牛马车,更多的是穷人家的人力车,满载着他们从家里能抢救出来的值钱物件。这使得道上纷纷嚷嚷、叫骂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寻找自己的亲人,甚至还有歹人明目张胆地抢掠财物,侮辱妇人,看押他们的秦军只是偶尔来维持一下秩序,致使这不见边际的离难队伍,行动极为迟缓。

    这些人将分散前往陈留、外黄、阳武等地安置,但未来的生计却不得而知。贵族成为黔首,王孙衣食无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将成为雇佣佃农,商贾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个县乡拾起老本行,但没了繁华的大梁,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还是未知数。

    黑夫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从眼前徐徐而过的难民,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面和那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叹……

    征服和统一,从来没有温情脉脉,多是暴力毁灭,只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经让东门豹等人带着户牖乡民夫先回去了,现如今只剩下他和陈平、季婴等七八人,好歹能赶在难民队伍前,先抵达了外黄。

    才到外黄,他们发现城外已经搭起了粥棚,用来接济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几个医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从大梁出来的人多有疫病,医者必须一个个检查,将其阻在城外。

    秦律里专门有规定,对流行病人,必须采取隔离,例如麻风病,若是被查实后,要立刻送往“疠迁所”隔离起来,以防传染。但若是病情严重者,可能会被”定杀“,他听说,小陶的母亲就是这么死的。

    黑夫等人也不能幸免,骑马到门边后,那医者少不了也来询问一番。

    不过,外黄的医者却是黑夫的熟人陈无咎,前些天经过外黄,因为黑夫忙着和杨熊定计诱敌,所以没机会与他见面。

    如今陈无咎见到黑夫,寒暄几句后,便使了眼色让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后,对他道:“黑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关于那裹伤止血,以及战场救护的建言,我夫子夏公,来信回复了!”

第158章 受金

    “夫子让我完成公务后,速归咸阳,将此事当着他的面说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无咎叹了口气,他那封信一去两月,就在他以为石沉大海时,夫子终于回复了他,却只是召他回咸阳面谈。

    黑夫倒是没有太失望,与他之前预料的差不多,夏无且不会因为一位普通弟子在战争前线给他写了封信,以及一个安陆小屯长的所谓“建言”,就兴冲冲地跑去去向秦王政,这位被尉缭称之为“少恩而虎狼心”的君王上谏言。

    那种莽撞的事,不是夏无且会做的。

    最了解秦王身体状况的人,既不是他最宠爱的嫔妃,也不是他的子女们,而是终日陪伴在秦王身边,为他调理膳食,诊脉问切的御医。

    这份工作看似荣耀,实则危险,就好比是为老虎看牙一般,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命丧虎口,每年因触怒秦王被处死的御医,不在少数。

    然而,夏无且却能被秦王挑中,总让他侍奉于身侧,一直做到秦宫御医之首“太医令”,靠的可不止是投向荆轲的那个药筐,还有他的谨言慎行。

    于是陈无咎只得对黑夫道:“我安顿完从大梁分到外黄的魏民,便要随军启程回咸阳去,届时一定当着夫子的面,将那裹伤之法演示一遍,再恳请夫子代为上书,在秦军中推行此良策,当然,也绝不会漏了黑夫的功劳。”

    “如此,便有劳陈医师了。”黑夫倒没有太失望,这种借人之手才能办成的事,不能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反正他再过个把月,大夫爵位便能到手,这才是晋升正道啊,功勋就摆在那里,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陈无咎在这边与黑夫说话的当口,第一批从大梁过来的难民已到,陈无咎只能朝黑夫拱了拱手,说好有机会在详谈后,便过去招呼秦卒拦下难民,逐一检验了……

    此刻天色已到傍晚,黑夫他们要在外黄歇息一夜,住在军营里。

    是夜,外黄军营里正庆祝灭魏之役胜利,进行飨士活动,平日里不允许出现的酒酿,也堂而皇之地发到了每个营帐,甚至还有肉食……

    黑夫也去杨熊大帐里参加宴饮,等他喝了许多低度酒,拍着肚子回到营帐时,众人也已经吃完了晚食。

    季婴却有些坐立不安,只见他不断站起来瞧瞧外面,见黑夫回来后,顿时大喜,对他道:“黑夫……游徼,我听说,今夜这外黄城可热闹了,尤其是女闾那边!”

    季婴一摇尾巴,黑夫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饱暖思**呗。

    不过也确实如他所言,外黄张县侠当了外黄令后,用那套黑社会思维,招揽轻侠,引入商贾,让外黄市井更加繁荣,连声色产业也搞的有声有色。颇有不少来自郑、卫、大梁的女子在这里谋生,挣游侠儿们的钱。

    任侠之风,不光得有酒肉,也得有美色搭配。这也是外黄如此吸引轻侠的缘故。

    秦军来到此处后,城内的轻侠几乎跑光了,但女闾只是沉寂了几天,便再度重新开张。这次她们的新客人,是远离家乡,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女人的秦卒……

    对女闾而言,挣谁的钱不是挣?

    外黄女闾声名在外,季婴早就心向往之了,便搓着手道:“二月份时刚打完仗,没机会去,前些天途径此地,又要准备诱敌,也没去成。现如今仗也打完了,魏国也亡了,还在大梁得了不少赏金,你看可否……”

    “想去便去吧。”

    黑夫笑了笑,没有向往常那样呵斥,仗已经打完,众人的精神都松弛了不少。再说了,他手下的人在户牖乡几乎“秋毫无犯”,靠的可不止是军纪自觉,还有黑夫每半月便让他们去乡上的女闾逍遥一番。

    于是他掏出一块薄薄的小金饼,重约一两,抛给了季婴:“带上几个袍泽同去,这次算我请客,办完事速速回来,切忌与他人争执惹事!”

    季婴闻言大喜过望,立刻招呼着另外几个人,但黑夫却没有起身。

    “游徼不去?”

    “总得有人留下看着赏钱。”黑夫指了指帐内那几个大木箱。

    他们这几个人之所以在大梁军营里多留了几天,就是为了等赏钱发放。按照先前通缉令上的数字,斩获周得百金,因为是四个屯合力作战,最后黑夫他们分到了40金。再加上擒获张耳妻、子有20金,这是一大笔巨款了。

    除了黑夫可以独得20金,都揣在怀里外,其余40金都换成了半两钱,便是两万多钱,拉了一整车,准备回去后分给本屯兵卒。

    除了要留人看着这笔钱外,还有一个原因,黑夫前世的性情,有精神洁癖,宁可自己解决,也不愿沾惹女闾。

    “陈生也不去?”

    季婴又看了看陈平,陈平连忙摆手推辞。

    于是一会儿后,营帐内就只剩下黑夫和陈平了。

    “正好帮我算算,如何分钱。”

    黑夫让陈平客串一趟会计,帮自己算笔帐。

    “这两万多钱,我打算将其中五千钱,分给战死的袍泽。”

    黑夫他们这个屯,在外黄之战时承担了攻坚的重任,阵亡五人,之后因伤势又死了两人,前些日子计诱周,在树林中的追击战里,又有三人战死。

    早在两个月前,黑夫就和众人说好了,屯内的斩首,优先分给战死者,所以这十个人,都被追赠了爵位,可以让家里享受到田、宅的福利,但黑夫依然决定,再每人分五百赏钱!

    这不算国家补偿,而是他这个做屯长的馈赠,虽然能得田宅,毕竟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这笔钱,或许能让那些家庭早点渡过难关,也算是他的一点宽慰吧。

    “游徼真是仁义。”

    陈平记下以后,表示钦佩,若是战争期间与众士卒分钱,还算是收买人心好让他们效死的话,如今战事已打完,众人归乡在即,黑夫还能这么做,就是真的性情如此了。这样的军吏,是所有兵卒都愿意追随的。

    “此事若能传开,游徼在其故里,必受万人称颂……”

    剩下的钱,就由剩下的四十人瓜分,爵位高的人、参与了诱敌之战的人会多分到些,算下来,也不过一个人三四百不等。

    “当然,还有你的一份。”

    说着,黑夫又拿出五两黄金,摆在了陈平面前。

    陈平一愣,连忙将这些金子推回来:“游徼这是作甚?”

    “计诱外黄轻侠,是你与我一同合计的,事后你不愿分功得爵,但这赏金,我却不能独吞,还望陈生能收下。”

    陈平还欲拒绝,黑夫却道:“陈平当日的心思,我能猜出来几分。若你因此得爵,恐会遭乡党所谗,说你助秦为虐,残杀魏人,以后恐怕难以在乡中立足。可这点赏金如何分配,却是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看到,陈生不如收下,一来可补贴家用,二来也能表达我的谢意……”

    看着案上黄灿灿的金饼,陈平虽想拒绝,话到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在面对爵位诱惑时,陈平很冷静,首先考虑到自己在乡里的声名,但面对钱财时,他却有些不淡定了。

    和大多数穷人家的孩子一样,陈平对金钱还是比较看重的,若能得到这么多金子归家,他也算实现那天对兄、嫂所说的“自食其力”!

    他并非虚情假意之徒,既然黑夫说的诚恳,陈平也不再推辞,拱手道:“既然游徼这么说,陈平便坦然受之。”

    他将那五块小金饼放在手里,感慨道:“有了这笔钱,我也能凑齐钱帛去提亲了……”

    “提亲?”黑夫眼前一亮:“陈平莫非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便是方才你也不欲去女闾的缘故?”

    陈平笑了笑道:“然也,陈平心中已有良配,如今提亲的钱帛也有了,只是,还缺少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为我做牵线。”

    言罢他便朝黑夫作揖道:“不知游徼可否为我伐柯?”

    “伐柯?”黑夫文化低,听不懂。

    陈平连忙换了个说法:“便是为我做媒。”

    这年头,提亲可不能亲自上阵,非得找一位媒人才行。诗里便说:“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意思是说怎样去砍那树木呢?没有斧头不可能:怎样娶那妻子呢?没有媒人可不行。

    做媒人的,最好是官吏、长者,这样才能显得对婚事的重视,对方也不好拒绝。

    这点黑夫倒是没想到,但转念一向,这年头为人做媒,必须要十分紧密的关系,或长辈,或朋友。二人纵然未来道路不尽相同,但有了这份替陈平为媒的交情在,或许,未来能派上用场呢……

    这世道纷乱,前途未知,除了做好他这秦吏的本职外,多交朋友,多留情谊,没有坏处。

    于是黑夫便欣然同意,而后好奇地问道:“不知陈平看上了谁家的淑女?”

    陈平笑道:“本乡张氏之女孙。”

    “张氏啊……”黑夫却摇了摇头,他知道,张博倒是有两个孙女,一个已经嫁人,一个还待嫁闺中。可问题是,那少女虽然年纪才十六,却和祖父张博一样又高又胖。

    而且经过上次的事,黑夫与张博结怨,让他去做媒说亲?多半是要吹。

    于是黑夫摇了摇头:“让我代陈平去向张博提亲的话,恐怕会适得其反啊。”

    陈平却大笑道:“游徼误会了,我想娶的可不是张博之女孙。”

    他止住了笑,目光坚定地说道:“而是张负之女孙!”

    “张负女孙?”

    黑夫一下子就想起仲鸣说的那个“一女克五夫”的八卦来,他略显惊讶,不得不再度打量起陈平来。

    此人口味独特,胆大包天,果非常人可度啊……

第159章 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五月上旬,在回到户牖乡后,黑夫先将赏钱分与自己不在时驻守在此地的众兵卒,而后便马不停蹄地拜访了张负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张博气出了病,所以不管是宗族,亦或是乡中事务,都是张负在管。

    黑夫首先是告知张负,张氏单出的那一千石粟,可以作为纳粟拜爵,为张氏一人得一级爵,自己答应的事情,办到了。

    先说了这好消息后,他又立刻道明了来意:“愿为陈平伐柯……”

    得知陈平想娶自家女孙,张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且不说自家女孙的婚事,已经成为困扰他的一大烦恼,连嫁五人五人皆死,虽然都与张氏女郎无直接关系,但毕竟太过蹊跷,传出去名声不好,如今陈平愿意接受,岂能不喜出望外?

    更别说,陈平作为乡中的俊朗少年,在洗清了”盗嫂“的嫌疑后,张负已经开始关注于他,陈平自从被黑夫招入秦营做文书后,几次进言献策,一方面得到了秦吏的交口称赞,另一方面,他也献出了“贷粮于民”之策,让秦吏、张氏、邑中百姓三赢,使得张负赞叹不已,认定这个青年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能得到如此佳婿,他焉能不乐?

    张负暗暗想道:“以陈平之容貌、才干,又有我家为援助,假以时日,他或能号令一县,名满全郡。”

    于是黑夫第一次替人做媒,便一拍即合,张负连自己女孙都没咨询,便忙不迭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是张氏女郎的前夫3月才刚死去,如今丧期都没过,所以成婚的日期,还是定在明年的三四月间……

    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成了,事后,陈平为了表示感谢,专程拿出先前黑夫赠他的钱来,在乡中最好的酒肆里,宴请了黑夫。

    ……

    当听说陈平要将整个酒肆包下时,酒肆店家诧异地将他上下打量,差点习惯性地出言讥讽,但随即才想起,这已经不是那个吃着兄嫂白饭,受人鄙夷,无所事事的陈平了。

    如今的陈平,已经洗刷了过去的诽谤污名,更在秦吏手下做事,让人不敢轻慢于他。

    “陈平如今有钱了啊,今后怕是要成为本乡富家翁。”店主说着恭维的话,岂料在陈平心里,却不以为然。

    “富家翁?果然是蝇营狗苟之辈,也太小看我了。”

    在店家堆着笑脸摆好酒菜后,黑夫也到了,二人隔着案几对礼,又相对而坐。经过这件事,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不少,喝到酒酣之时,黑夫不由好奇地询问,陈平为何非要娶那张氏女郎……

    “陈生看中了她的美貌?”

    毕竟是本乡第一美人啊,黑夫甚至脑补,陈平是不是小时候就暗恋着那张氏女郎?但在她出嫁时,只能站在路边观望,风吹起新娘坐辇纱帐的那一刻,少年看呆了,从此念念不忘……

    “游徼且打住!”

    陈平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被黑夫这段脑补逗乐了。

    他往左右看了看,这酒肆里只有二人,店家也远远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便凑近了低声说道:“我之所以要娶张氏淑女,看中的,是张氏的财富,是张负在本乡的声名权势……”

    陈平的双眼,变得极其功利,却又非常坦然。

    “游徼且想想,那张耳本是杀人逃犯,穷困潦倒,娶外黄富豪之女,得富裕妻家资助,便摇身一变,成为魏国大侠,甚至进入官府,做了外黄令。”

    “陈馀亦然,若非得了赵地苦陉公乘氏青睐,招他为婿,他哪来的钱帛四处交游,最后成了当地名士?”

    黑夫听完后,算是明白了,陈平眼中的成功婚姻,不是夫妻相爱,两情相悦,而是姻缘互补。

    用一句黑夫已经忘了是哪位先贤说过的名言来总结,便是: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大梁崩塌,魏国灭亡,给陈平带来了巨大的震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大势,于是便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出路。

    他现在虽然做着秦营的文书,一个月领三石粮食,但只是临时工。战争已经结束,黑夫他们迟早会离开,到时候自己又要恢复无业状态?

    陈平当然不会坐等那一天到来,按照他这两个月来对秦国律令、制度的理解,在黑夫他们撤走后,军事管制会结束,正式的县令、县尉、县丞会在阳武县走马上任。

    自己要不要去阳武,或者到邻县求职为吏呢?毕竟有会秦字的优势,如今他也听得懂关中方言了。

    但想了想后,陈平放弃了这个打算。

    如今秦军虽横扫魏国,灭魏社稷,但陈平心里“魏人”的身份尚未完全消失。更何况他的兄、嫂还在户牖,陈平打算优先在本地发展,看看形势再说。

    秦国官府任命官吏有严格的籍贯限制,郡县主要长官一律不用本地人,由咸阳从他处直接任命。但郡县署下属吏,以及乡一级的有秩、佐吏则皆用本地人。

    所以陈平估计,未来的户牖乡,还是本地的乡豪说了算。与张氏的关系,在乡党中的名望,本身拥有的财富,依然是在本地立足的基础。

    陈平目前只洗刷了过去的污名,得到了张氏的注意,挣了一点可以证明他“自食其力”的金钱。然而,这些与他藏在心中,不敢与任何人说的那个“大志”,还差得远呢。

    当然,那份志向,他可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不管对谁直言了,都会笑掉别人大牙。

    陈平不缺少才干,他只是缺少一个表现的舞台,黑夫在时,因为尚不知缘由的原因,为他提供了许多展现自己的机会。但陈平不可能离开本地,跟黑夫去南郡,所以他要为自己今后的发展,找一条新大腿……

    心中可以好高骛远,但足下必须脚踏实地,这是陈平立业的准则。

    听完陈平的真实意图后,黑夫不由感慨,这果然还是陈平啊,连自己的婚事,都计算的如此精细功利。

    对陈平的选择,他表示理解,没错,像陈平这样贫困孤单的有才之士,得到富裕有力的张氏援引,乃是最便捷的成功之途!

    但黑夫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那张氏淑女可有克夫之名,你就不怕……”

    “怕什么?在我看来,那五人之死,皆是意外,亦是他们无福消受美人。”

    陈平已经醉了,难得地放浪形骸,哈哈大笑起来,但眼中却满是自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道:“游徼且放心,陈平的命,够硬!”

    ……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刻,户牖乡热浪袭袭,谷风阵阵,池沼中莲叶田田,路旁树上蝉鸣不绝于耳。

    一支队伍缓缓走出了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向南缓缓行进,正式黑夫和他的手下们。

    此时距离黑夫替陈平做媒,已经过去约月余。这一个月间,户牖乡平静无事,除了加强巡视以防大梁城里出来的难民乱窜外,别无他事,本地一切如故。

    魏国灭亡与否,似乎与这座乡邑一点关系没有。

    到了六月初,随着正式的秦吏调任阳武,黑夫他们撤离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离家大半年的安陆、鄢县戍卒们,早就迫不及待。

    经过半个月的准备,黑夫将本地防务移交给新的游徼和陈平的预想一样,的确是一位当地乡豪。然后,他便带着归心似箭的众人,离开了驻守数月的营寨。

    虽然在黑夫的管制下,秦卒在本地几乎做到了“秋毫无犯”,但当地人对他并无多少谢意。根本没有影视剧里清官调走,百姓扶老携幼来挽留送别的情形,来送他们的,也就是张负父子,以及陈平等寥寥几人。

    “游徼为本乡所做的事,老朽会替乡人记住。至于游徼保全张氏的大恩,老夫也会让子孙牢记于心,绝不敢忘怀。”

    张负让人备好肉、酒,敬黑夫,也让张仲等儿孙一一敬了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这使得口直心快的东门豹嘀咕道:“还是这西张的老张翁有点人情味,比那东张老朽强多了。”

    轮到陈平向黑夫敬酒时,黑夫嗟叹道:

    “看来,我是没机会见到陈生迎娶张氏淑女了,那二两黄金,便是我提前留下的贺礼。”

    陈平拱手道:“游徼不但提携我,还赠了我许多金钱,陈平真是无以为报。”

    或许是因为这“无以为报”的心情,黑夫他们已经走到乡邑十多里外,陈平依然骑着从张家借来的马,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户牖乡的边界。

    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外黄县地界了,如今战争虽已结束,但路上单独行走还是不太安全,黑夫便劝陈平止步。

    “陈生,到此为此吧。”

    “我之所以送到这,是有一句话,一直想问游徼。”

    陈平下马,对着黑夫长拜,抬起头,提出了藏在心里数月的疑惑。

    “那天酒酣时,游徼说自此以后,当视陈平为友。那陈平敢问游徼,先前你我素昧相识,为何要刻意助我洗刷冤屈?”

    “我已问过伯嫂,游徼派人去仔细查实过,得知此事真伪后才找到了我。之后又援引我入秦营做文书,赠我粮食,分我赏金,待之如心腹,平何德何能,能让游徼如此费心?”

    陈平是个功利的人,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黑夫对他的关注、提携,已经超过了常理。

    他一开始还担心黑夫用心不良,甚至是个龙阳之徒,可后来才发现这是误会。

    这反而让陈平更加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若不能得知原因,他心里始终无法安定。

    黑夫沉吟片刻,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敷衍,笑道:“或许是因为,我第一眼看到陈生,便觉得你有异于常人吧?”

    “我一里闾穷士,何异之有?”

    黑夫指了指自己:“说来你或许不信,见到你后,我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陈平追问:“什么话?”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言罢,黑夫哈哈大笑起来,朝陈平拱手后,也不久留,打马而去,只是远远留下了一句话。

    “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陈平,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马蹄卷着尘土迅速远去,只留下呆若木鸡的陈平站在原地,满脸惊骇更胜先前。

    “宰天下!他,是如何知道我心中之志的!?”

第160章 大夫爵

    六月下旬,陈留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天清晨,刚刚日出不久,陈留县邑高阳里,新近上任的里监门郦食其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里门边,卸下了窄窄的门板,为高阳里迎来了新的一天。

    郦食其找个块竹席,跪坐在里门边,一边翻着自己那几卷陈旧的竹简,一边与出门做活的里人打着招呼。

    高阳里的百姓依然维持着战争开始前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里门开闭变得严格起来,里闾中的浪荡子游侠儿也销声匿迹秦国官府不喜轻侠,他们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招摇过市,只能各自找份活计,假装良民。

    郦食其的弟弟郦商便是其中之一,昔日在县城里小有名气的里侠,如今却要去做赶车的低贱行当,多了律令管束,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着弟弟像谁欠他钱一般阴着脸出门,郦食其摇了摇头。

    与四个月前秦军刚刚占领此处相比,陈留县已经大为不同,首先是所有人都被告知:大梁已破,魏国已亡,魏王也西赴咸阳,去做秦王的臣子了。昔日的魏民也不例外,从今以后,不论男女老友幼,皆是秦之黔首!

    “魏”的名号,自此不得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行政规划,原魏国疆域被一分为二,陶丘划归东郡,梁地、宋地则建立新的郡来治理,称之为“砀郡”。

    当得知这个郡名时,郦商可没少跟郦食其抱怨:“砀邑只是一座穷乡僻壤,为何要以之为名?再说了,砀邑砀山远在宋地,与我魏梁之地何干?这秦人真不会取名,就不能叫魏郡?梁郡?”

    郦食其闻言后哈哈大笑,对他说道:“这位秦王灭人邦国之后,素来不喜欢沿用旧名,你看几年前韩国被灭,改为颍川郡;邯郸被破后,原赵地改称邯郸郡、巨鹿郡;燕国被破,原燕地改称渔阳郡。”

    “秦人此举,就是想让诸侯之民忘却故国,接受新的统治,怎可能以魏郡命名?”

    “至于梁?更不可能,你岂不闻,大梁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如今大梁城内不少商贾百工,都跑到陈留来谋生了。”

    虽然砀郡的郡治被设在和平归降后保留完好的宋地睢阳城,但在郦食其看来,陈留已有取代大梁,成为魏地中心城市的趋势。他之前就分析过,这里四通八达,又有大粮仓,可以养活不少人,加上距离鸿沟不远,只要将原有的码头扩建,很容易便能吸引商贾、舟车。

    不说其他,就说先前驻守于魏地各县乡的秦军解散后北归南下,都将陈留作为集散地,每天都有新的秦卒来此报到,得到遣散命令后又陆续离开。

    整个上午平静如常,等日上三竿郦商回家来吃饭时,便对郦食其说道:“兄长,早上又有一批秦卒从外黄来到陈留,似是攻占陈留那一批,还让我替他们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我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顶上的右髻苍帻,已经换成了单板长冠……”

    郦食其如今已经打入了秦国体系内部,对秦人的军爵、待遇、标识都烂熟于心,闻言后,顿时啧啧称奇。

    “如此说来,那秦吏先前只是个簪袅,如今却当上了第五级的大夫?”

    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传闻:魏王的弟弟宁陵君,虽然在秦军三路偏师围攻下不战而降,献出了睢阳,但秦王却没有给他任何回报,直接迁到咸阳,削为庶民……

    昔日公子王孙,如今沦落倒地,可曾经的秦国黔首、士人,却靠着这场战争,靠着砍魏人的头颅,窜到了更高的位置上。

    感慨之余,自诩为高阳酒徒的老儒郦食其,不由打起了节拍,唱起一首诗来。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

    郦商在陈留县见到的秦吏,正是黑夫等人,此时此刻,他已经戴上了与“大夫”爵位匹配的单板长冠,东门豹、季婴等人跟在他左右,走在陈留集市上,别提多威风了!

    原来,六月中旬离开户牖乡后,黑夫等人先到外黄,与那群他们来时押送的刑徒汇合。这些人在大梁城下吃了四个月灰土,干了不少苦役,已经死了不少人,好在梁城崩坏,魏国灭亡后,王贲将军代大王传诏,大梁城下人人有功,戍卒免除来年更役,刑徒刑期减半……

    这让刑徒们心理平衡了些,虽然环视左右,与来的时候相比,他们的人数已经少了好几个。

    在外黄时,黑夫未能找到陈无咎,他已经早几天加入西返大军,只托人留给黑夫一封信,上面是陈无咎在咸阳的住址,黑夫若有什么话,可托人给他寄信。

    就在离开外黄的前一晚,黑夫还惊喜地收到了咸阳核实后,发下来的“大夫”爵位!

    按照秦国的“名田宅”制度,这不仅意味着黑夫可拥有的田地将达到500亩,宅基地150步见方,随着爵位的蹿升,他回到家乡后,可以担任的职位也水涨船高……

    秦国虽然没有严格规定什么爵位要担任什么级别的官职,但一直以来,都有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新占领的地区特殊外,在秦国内地郡县,一般都按这个规则来。

    最低级的里吏,公士、上造即可担任。

    管理十里治安的亭长,一般要上造、簪袅。

    乡上的游徼,起码得是簪袅、不更。

    至于黑夫的大夫爵位,在乡上的话,他可以做一乡之主乡啬夫。

    在县上的话,他可以做县曹主吏,比如之前打过交道的仓曹仓啬夫、田曹田啬夫、工曹县工师。当然,县里职权最大的两个单位局长,乃是吏曹的主吏掾,狱曹的狱掾。做到这个位置,黑夫便能和喜平起平坐了。

    若是运气好的话,他也能去郡治江陵城,但就做不了主吏了,毕竟郡上不比县上,真是大夫多如狗,公乘满地走,黑夫顶天能做个郡曹百石吏,依旧要被人呼来喝去……

    前程一下子再次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但黑夫依旧有些遗憾:“真是可惜,县左尉郧满是官大夫,我依然比他矮一级。”

    但不管他如何选择,至少都不必怕左尉再借故刁难他了。

    一边想着,黑夫一边同身后的袍泽们一起,在陈留集市上挑选物品,他们得了赏金后,兜里有不少闲钱,除了置办一身衣裳,让自己可以体面还乡外,大伙都想给家里人带点中原特产回去……

    东门豹东寻西找,在挑小孩子的玩具,他是众人里,最期盼回家的人。

    季婴则在一个卖铜镜的摊位前,与小贩讨价还价,他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天分,虽然相互听不懂对方在嚷嚷什么,但光靠双手比划,最后竟还能成交,季婴啧嘴说可以安陆县的集市都是明码标价,他这张嘴没有用武之地。

    “铜镜是带给我那新妇的。”季婴摸着打磨精细的镜面,美滋滋地炫耀道:“回去之后,我便要成婚了。“

    而后他又恨恨地道:“先前她家还嫌弃我没有爵位,现如今我也得了一个上造爵,看是谁高攀谁!”

    其余利咸、卜乘等人,也各自买了些便于携带的物件,作为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他们当然是会被黑夫优先照顾,分给首级的。如今,利咸、小陶、共敖皆已是上造,卜乘也成了公士。

    众人里,唯独共敖和小陶没买任何东西,共敖傲然扬头,说这小小陈留集市,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小陶则结结巴巴地说,打算攒着钱,回去买个奴隶,替代他那老父种地。

    黑夫要买的东西就多了,他给母亲挑了一包上好的针线,母亲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给兄弟三人缝缝补补,但手里的针都钝了,是时候换上新的。

    他给兄长衷挑了一个竹笛,别看大哥木讷老实,干完活后,却能坐在田埂边吹一手好笛,也不知他和田佐吏一起做的堆肥田还顺利么?

    他给弟弟惊挑了笔墨,这小子在县上的学室学习,如今已过去大半年,律令背得如何?有没有受吏子欺负歧视?

    他还给阿姊挑了镶嵌绿松石的铜钗,给姊丈挑了一把锯子,当然也少不了带给那对侄儿侄女的礼物玩具,他们现在应该已长高不少了吧?

    总之,众人都对回乡充满了期待……

    ……

    六月二十五这天,在陈留等待两日后,黑夫他们终于接到了命令,准许众人踏上归程。

    南下的人不止他们,还有来自南郡、南阳各县的戍卒,多达数百人,还有人询问着归去的道路。

    “从陈留往西南走,到颍川郡阳翟,再往南进入南阳,剩下的路,便和来时一样了!”已成为活地图的邮人季婴大声朝众人科普道。

    “怕得走一个月呢。”

    有人计算着时道:“应该还赶得上秋收吧?”他们已经忘记了战争,开始操心起家里的农事来……

    陈留城的大门开了,众人齐齐迈动脚步往前走着,在黑夫眼中,他们脸上没了来时的凝重,皆满是轻松,一边押着刑徒,还一边欢笑打趣。

    战争似乎已成为过去,美好的生活即将到来。

    但正当众人快走到陈留西南的十里亭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打碎了他们归乡的梦!

    “止步!”

    众人停下了说不完的回乡计划,黑夫也偏过头,却见前方的岔路口,一名举着小旗的传令兵骑着马,从陈郢(淮阳)方向飞速跑来,他拦在了戍卒刑徒们的归乡队伍前,高举旗令,大声喝道:“二三子!止步!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离队!”

    循规蹈矩的秦卒们纵然不愿,还是听话地站在了原地,可焦虑和猜疑已经在他们之间蔓延。

    “出什么事了?”

    戍卒们莫名其妙地被喊住,顿感不快,他们都在左右询问,还有人大声质问那传令军吏。

    但军吏只是黑着脸,一言不发,被逼得扛不住时,只说自己奉命传令,其他一概不知,眼睛却不住地往陈郢方向看去,他也在焦急地等待新命令。

    看着焦躁不安的传令军吏,还有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黑夫心里不由一紧。

    “不会是那件事吧!”

第161章 烽烟再起

    “青阳之事后,秦国和楚国已然开战!将军却禁止吾等出塞击敌?”

    六月下旬,楚国西境,冥厄之塞内,响起了一声愤怒的质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钟离早已不是一年前在安陆县做间谍时的庸耕雇农打扮,他现如今穿着一身漆成红色的楚式皮甲,俨然是一名楚**吏,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两司马”,手下仅有二十五人。

    可这个在上司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军吏,此刻却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质疑起将尹的决定来。

    钟离所说的”青阳之事“,正是六月初时,发生在楚国江南地的一件大事。

    去年秦国派王贲率军猛攻楚上蔡、陈郢,楚国才刚刚发生了弑君夺位之事,一时间手忙脚乱,难以调兵御敌,导致两地失陷。当时只要秦军愿意,大可顺着汝水南下,破钜阳,威胁楚都寿春。

    楚王负刍无奈,只好在主和派的建议下,向秦国提出,拟献青阳(今湖南长沙)以西土地来求和。

    秦军攻取陈郢,本就是为了切断楚魏联系,因此便应允了楚国的求和。在王贲回师灭掉魏国后,五月份,秦王的使者也到了寿春,要求楚国按照先前的约定,交出青阳以西的临沅、高蔡、零阳三邑。

    秦人携灭魏之威势,负刍不敢拒绝,立刻让人照办。

    然而事情便在这出了岔子,青阳以西,是楚国“三户”之一,屈氏家族的领地。因为屈原之事,屈氏是楚国公族里,最仇视秦国的一支。虽然楚王负刍命屈氏让出青阳以西,然屈氏居然违抗了王命。

    在秦人派使者来接收城邑时,屈氏非但不交,还杀死了秦使,甚至带着屈氏族兵反攻到了秦国南郡潺陵县城下,差点破城而入……

    此事之后,秦国大怒,声称楚国背约,本来已经归于和平的秦楚二国,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南郡守腾一声令下,秦国南郡各县备警,几乎所有青壮都被动员起来,加紧军事训练。

    而楚国这边也同样如此,朝中,以项氏为主的主战派再度抬头,力劝楚王,反正和约已经废弃,不如反攻秦国,收复失地。

    不仅要收复陈郢,收复上蔡,还要收复南郡之地!

    受此事影响,位于楚国西境的冥厄塞也戒备森严,但却禁止将尹擅自进入秦地,因为优柔寡断的楚王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这便是让钟离困惑不已的事,前几年被派去秦国南郡潜伏做间谍的可不止他一人,这都是项燕将军的未雨绸缪,在探明安陆虚实后,钟离便回到了冥厄塞复命。

    但冥厄之塞的将尹却嫌他将事情闹得太大,不但无赏,还削了钟离的职位,从卒长掉到了两司马。钟离并无怨言,他只希望,他们这批人冒死入秦打探回来的边县军备、道路、虚实,可以在反攻中派上用场!

    然而面对这个刺头属下的请战,冥厄之塞的将尹却只是轻蔑一笑,让人将钟离乱棍打了出去。

    “古者吴阖闾教战七年,奉甲执兵,以孙子、子胥为将,奔三百里而舍,入于冥隘之径,战於柏举,遂一举夺取郢都。”

    钟离对着来安慰自己的同僚叹道:“若是将军能效仿当年的吴军,出冥厄,夺随、唐两地,而后直下江陵;水师走云梦泽西进,屈氏之兵出青阳,逾过大江逼近江陵,则郢都可复,南郡可得!”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觉得这不该是他们该过问的事情。

    钟离见众人不为所动,只得狠狠地将拳头打在墙壁上,有些沮丧地说道:“岂能首鼠两端,战和不定呢?如此一来,不但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恐怕还要反被秦国所制啊!”

    ……

    “秦国和楚国又开战了?”

    七月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本来已经走在回家路上,却突然得令,要求他们重新回到陈留待命的戍卒们,顿时炸了锅。

    当得知楚人攻击的是南郡时,来自南郡各县的众人更是发出了阵阵惊呼。

    “是南郡出事了!?”

    “楚人打了哪个县?”

    幸好稍后他们又收到了后续消息,原来,只是在大江以南的一起边境摩擦,没有大打,楚人围攻的也只是潺陵县,战火并没有烧到他们的家乡安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季婴乐观地笑道:“既然只是小冲突,或许过几日便消停了,吾等依然能回去。”

    于是众人唯一剩下的苦恼,便是耽误这么多天后,他们可能要错过家里的秋收了。

    唯独黑夫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在众人再度舒了一口气,开始憧憬归期时,他默默地挤出了人群,回到营帐内检查自己的兵器甲胄。

    剑是老友,需要时时磨砺,哪怕是青铜剑,也要用皮革磨蹭,长期不用的话,很容易起铜锈。

    这时候,利咸却掀开营帐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黑夫在擦拭兵刃。

    “大夫,是不是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利咸是黑夫属下里办事最细心的,经常能提出一些小建议,他也觉察到让他们原地待命的命令有些不寻常。

    “我的确觉得事情不对劲。”

    黑夫也不隐瞒,让利咸坐下,对他分析道:“秦国与楚国是在南郡起了冲突,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按理说,吾等南郡籍贯的兵卒,更应该被速速遣散,回南郡参与布防,可来自陈郢的命令,却让吾等回陈留县待命……”

    目前,秦军有数万人被要求停止遣散,驻扎在陈留、睢阳等地,但边境外的楚国,也没有要发兵进攻陈郢、魏地的迹象,双方只是在冷冷对峙。

    但是,黑夫已经再度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一场全面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他隐隐觉得,让来自各地的戍卒原地驻扎,恐怕是秦国上层,有人想借此事为契机,对楚国发动一场战争,届时主攻的方向,便是从魏地往淮北打。

    黑夫前世虽然本业不是搞历史的,但也知道,秦国灭楚,前后打了两次。一次以二十万军队伐楚,惨遭失败,损兵折将。第二次吸取教训后,便举国动员,派六十万大军伐楚,最终成功灭掉了楚国。

    现如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距离第一次伐楚,恐怕已近在咫尺了,黑夫先前想到的”那件事“,便是秦楚开战,至于细节,他就一概不知了。

    “我不会真的撞上第一次伐楚了吧!”若真是如此,黑夫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历史上,黑夫本人死于第二次攻楚,这是他力求避免的事情,一直努力攀升爵位、官职,就是为了届时能率领足够多的兵卒,不必冲锋陷阵,得以免死。

    岂料,仿佛是命运般,他如今却要被卷入第一次伐楚之战!胜仗都有伤亡,败仗更是死伤无数,如此一想,黑夫就脊背发凉。

    当然,这都是他的猜测,最终结果,还是要等咸阳那边,秦王政对于战、和的抉择!

    听了黑夫的分析后,利咸也被吓了一跳,但身为基层的秦吏,若事情真发展到那地步,他也只能奉命行事,重新拿起兵器甲胄,再度走上战场……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士兵们只能在收拾戈矛时,暗暗抱怨几句。

    利咸不像东门豹,对回家那么渴望,他甚至觉得,可以再捞一级爵位再回不迟。也不像黑夫,他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故而还有些兴奋地揣测道:“若真要伐楚,会不会以王老将军为帅?”

    王翦的名声,在攻灭燕、赵后,在秦国几乎人尽知晓,大家都说,跟着王老将军打仗,虽然不一定个个有战功,但大多数人都能活下来,因为王老将军打仗稳如泰山……

    从高级军官到基层士兵,都打心里觉得,倘若有一天秦王要灭楚,王翦,当是毫无疑问的主帅人选。

    “希望如此吧。”

    黑夫模棱两可地应了,心里却道:“若秦王真的决定今年内对楚用兵,主帅,恐怕不是王翦。“

    ”而是李信!“

第162章 李信

    从咸阳宫偏殿中走出时,李信面上依然镇定,他接过殿门卫士递来的剑,将它稳稳挂回腰间,又朝他们点了点头,在持戟郎卫们艳羡而崇拜的目光中,缓缓走下高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实际上,李信心中早已激荡不已,恨不能直接一个跟头翻下台阶,开怀大笑了!

    李信才二十九岁,身材高达八尺,俊朗的脸上棱角分明,双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发际,昭显了他勇锐果敢的性格。

    这是一位年轻秦国将军该有的个性,李信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他生于黄土累累的槐里北莽塬上,喝着渭河水长大,从小便与弓马为伴。十七岁时,他成了一位走能逐奔马,及而驰战车的武骑士,力能束缚旌旗、拉满二石弓,驰骑彀射,可射前后左右皆娴熟运用,是槐里出了名的尚武青年。

    靠着祖、父皆是郡守高官的优势,以及这份本领,年轻的李信便被选入咸阳,为秦王郎卫。

    郎卫皆是秦国将吏之后,或由关中良家子弟充当,掌管门户、车骑等事,内充秦王侍卫,外则从军作战。

    与李信同时担任郎卫的,还有蒙武的长子蒙恬,李斯之子李由等。他们平日的任务,就是顶盔贯甲、手执长铍,分别站立在咸阳宫的各个角落,一站就是半日。这让习惯了吹着渭原大风,纵马驰骋的李信极不自在,觉得自己不过是这宫中的摆设品。

    但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那一年,陇西、上郡送来骏马,秦王命令众郎卫各自挑选,在校场上当场驯马,李信挑了一匹最烈最野的马,人马一阵博弈后,成功将其驯服。

    他那一天的表现,给秦王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李信开始官运亨通。先是从一个守殿卫士,被秦王调到身边,成为亲信侍从人员。有了秦王的赏识,而后两年的时间中,他又从一个普通的郎卫,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郎官。

    那时候的秦王同样年轻,刚刚族灭了把持朝政多年的,罢免了吕不韦,开始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目光则扫向了山东六国……

    秦王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他需要那些经验老道的宿将,也需要一大批与他一样勇于进取,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信从近卫郎官,被调入军中。

    秦国的军队,是一个讲究资历和年龄的地方,那些鬓角斑白的宿将老人们,在李信进入军队后,总喜欢倚老卖老,视他为“黄颔小儿”,在李信得到任命,率军作战时,站出来质疑,因为他的年龄,质疑他的能力。

    李信努力适应了军中的环境,除了蓄须,让自己看上去更为沉稳成熟外,他还用一场场漂亮仗,成功让那些半截身子入土,保守而木讷的老将军们闭了嘴。

    很快,他便从率长升到了都尉,甚至在灭赵之战里,被任命为裨将!

    当是时,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率数万精兵出太原、云中。

    这是李信第一次统领过万的军队,他的表现依然出众,出太原定中山,又配合王翦横扫了巨鹿、河间,但也出了一个大纰漏他未能堵住赵国公子嘉,使其带着赵国宗室数百,逃到了代郡、上谷,自称代王,苟延残喘。

    秦王不认为这是李信的过错,李信却暗地里自责,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完美。

    但两年后的灭燕之战里,同样作为裨将的李信没有再重蹈覆辙,他亲率车骑数千,追击逃出燕都的燕王喜和太子丹,在衍水大败燕国残军,逼得燕王喜不得不杀太子丹,向秦求和……

    那是李信的成名之战,一时间,他成了秦国年轻人崇拜的对象。当李信函燕太子丹之首回到咸阳时,数万民众列队欢呼,男孩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走在队伍旁边,高昂着头,敬仰地看着他们年轻的英雄。

    据说在那之后,整个关中的少年,在骑着竹马玩耍时,不再自称“王老将军麾下”,开始改称“李将军麾下”了……

    人们总是喜欢年轻将军勇于进取,终获成功的传奇经历,却在习惯后,容易忘记沉稳如山的宿将之功。在秦王的有意宣扬下,年轻小将李信的风头,隐隐有盖过王翦父子的架势。

    秦王也不吝显示他对李信信重,李信依然记得,去年大军从燕地返师后,秦王为诸将士庆功,最后却独独留下了李信,问了他一个问题。

    “李将军以为,齐楚何先?”

    当时魏国尚存,但在秦王眼中,大梁已注定要成为废墟,魏地已变为秦国治下的郡县,根本不放在眼里。

    李信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略一思索后答道:“楚地广,齐地狭。楚人勇,齐人怯。请先从事於易……”

    他主张先对齐国动手,这样,李信就能带着他较为熟悉的车骑,效仿乐毅旧事,从济西济北长驱直入,一举灭齐!

    那时候的他,还没敢把楚国当做自己的盘中餐,因为秦军内部都认为,灭楚,恐怕非得王老将军出马才行。

    李信虽自信,却没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秦王对李信的建言,不置可否。

    那之后一年时间,李信便进入了休憩状态,连灭魏之战也没混上,秦王反倒派了王翦之子王贲,还笑着说:“区区小魏,譬如秦之附庸,何须寡人最器重的两位将军为帅?太阿之剑不出则已,出必灭万乘大邦!”

    秦王说这句话时,李信和王翦对视了一眼,但很快,他们的目光就挪开了。

    李信不知道听到秦王此言时王翦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气,这是秦王第一次将他与王翦并列,这也是他第一次,有种期望,期望为大王攻城灭国的不是王氏父子,而是自己……

    五月份,大梁城破,魏国灭亡,按照以往的惯例,秦国会休兵息民。但李信在咸阳城内无所事事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上个月,突然有消息传来:荆王背约,不愿交出江南青阳以西三邑,并指使屈氏杀秦使者!

    得知这个消息后,秦王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笑了笑,说楚王的胆子怎么突然变大了,然后平静地问一旁侍候的御史大夫王绾,当年楚庄王问使者被宋国所杀,是何反应?

    王绾娴熟典章,立刻作答:“楚庄王对使者申舟曰,宋杀汝,我伐之。宋国果然杀其使者,楚庄王闻之,未穿履,未佩剑,便投袂而起,随从赶上去,直到前殿才送上鞋履,追到宫门外才送上佩剑,追到楚都的蒲胥街市,才让楚王乘上人戎车。于是楚庄王围宋三年,使宋易子而食,折骨为炊,最后终向楚投降。”

    “荆王背约,击我南郡,青阳以西三邑是小,秦之国威为大,大国之愿不可违,若不惩戒,天下必轻秦!寡人岂能不如楚庄王?”

    秦王政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不论是各国人才,诸如韩非、尉缭,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子之位。

    若是有怨愤,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偿。赵国贵人曾在秦王政年幼时欺辱其母子,秦军破邯郸后,秦王竟亲赴邯郸,凡是曾与自己母家有怨的赵国豪贵,无一例外,皆坑杀之!燕太子丹使荆轲行刺,让秦王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下令伐燕,用燕都的废墟和燕太子丹的人头,告诉世人,一切敢反抗秦王的人,便是这个下场!

    如今楚国竟敢背约,违逆秦王的意愿,这是自取灭亡!

    于是秦王召来王翦、李信,当面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王翦沉吟良久后,报出了他心中灭楚需要的数字:“非六十万人不可……”

    李信依然记得,当听到这个数字时,大王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化,但目光却已经离开了王翦,投向了自己。

    “李将军以为,灭楚需兵卒几何?”

    秦王的眼神满是鼓励,让李信没办法说出让他失望的话来,而李信又再看了看站在自己右边,鬓角花白,背已经微驼的王翦,觉得他似乎没有从前那么高大了。一时间,李信忘了自己曾谨慎提过的“楚地广、楚人勇”,脱口而出道:“不过用二十万人!”

    秦王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挥手让王翦告退,独让李信留下。

    等到王翦迈着略显迟钝的脚步走出偏殿后,秦王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伤感老将的迟暮,又像是为一代名将的和平谢幕,松了口气。

    但这情绪很快就消失了,秦王让李信近王三步,勉励他道:“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这句话,是李信等待多年的肯定,十年来,他都作为后辈、副手,在后方看着王老将军伟岸的身姿,看他挥舞将旗,看他建功立业,留下灭国隳城的名望,心中有敬佩,有羡慕,也有些不甘。

    秦王提携他,让他这个不到三十的小将,地位仅次于王翦,现如今,更直言他已经超过了王翦!

    李信当场激动得三稽首,表示自己一定不负大王厚望!必缚荆王至大王面前!

    “灭楚之事,便以李将军为主帅!征调关中及山东郡县戍卒,秋后粮足时发兵。”

    在一番深谈后,李信才出了偏殿,此时此刻,想起那句“李将军果势壮勇”,脚下仍然有些飘忽……

    就这样轻飘飘地走到咸阳宫门处时,李信遇上了刚送王翦回府邸的夏无且……

    ……

    “太医令。”李信年轻勇锐,却并非恃才傲物之辈,他知道夏无且是最受秦王信任的人,甚至超过了自己,便立刻拱手与其见礼……

    “见过李将军。”在宫中厮混多年,作为与秦王关系并不算好的夏太后族人,夏无且在夏太后故去多年后,却能日渐受到秦王器重,也足以说明其聪慧圆滑,他也下车作揖,同时笑道:“还未恭贺将军。”

    李信谦逊了一番,又低声问道:“太医令,王将军无事罢?“

    方才夏无且也在殿上侍候,直到秦王让王翦先回,才让夏无且相送,陪同王翦回府邸。

    尉缭曾说秦王少恩,但秦王并不薄幸,对功臣宿将,还是满怀温情的,虽然有意提携李信,但也怕王翦今日建言不得用,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气出病来……

    夏无且摇了摇头,感慨了一番:”王老将军无事,只是他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刃伤、矛伤、箭伤、扭伤、摔伤,我都数不清有多少。年轻时还好,如今日渐老迈,身体便大不如前了,方才在车上,还笑着对我说,既然大王已有勇锐新将可用,他也是时候告老,回频阳去享天伦之乐了……”

    “王老将军有意告老?”

    李信面露惊讶,心中却微微得意,王将军的确是老了,不但身体大不如前,连思绪也迟钝了,大王之所以问他们二人伐楚需要多少人数,是因为秦国已连续三年用兵,想要凑六十万人,那等到明年秋收,举国动员才行。

    大王的性情,虽曾有过一段隐忍的时光,但大权独揽后,却越发刚猛果决。决定的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要办成!最好是又快又好地办成!他不喜欢拖延。

    受荆国背盟之辱,岂会再忍两年才报复?

    王将军果然是老眼昏花了,连这都没想清楚?

    大王任将,与宫闱之争一般,亦是新人笑,旧人哭,赫赫战功不仅是敌人尸骨铺成的,还得踩着那些先辈老将。

    李信暗自摇头,口头上却叹息了一番岁月不饶人,而后便与夏无且告辞,径自回府邸了,秦王将在八月向百官诸将宣布这项任命,到时候肯定会引来无数质疑,质疑李信的年龄,质疑他经验不足……

    李信需要用完美无缺的灭楚方略,狠狠打在他们脸上!

    二十万人灭楚,他可不是在吹大话,而是有自己的一番底气,当年武安君以数万之师,便能举鄢郢,破江陵,现如今楚国守着东边的半壁江山,楚王又是个弑君自立名不正言不顺的,楚国内部战和不定,正好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战争……

    用年少壮勇之将,凭借锐勇之师,挟灭魏之势,一鼓作气,攻下楚国!这就是大王的意图,李信觉得,自己完美领会到了,那几年在大王身旁的郎卫生活,可没有白费。

    “伊阙之战前,武安君突然被穰侯任命为主将,当时的他,年方三旬,出身低微,无赫赫战绩,却一战而天下皆知……”

    李信迈出咸阳宫大门时,又抬头回望那高耸的冀阙,眼中满是豪情。

    “我必灭楚国八百年社稷,得胜而归,在此们处,献荆虏于王前!”

第163章 阳城

    七月底,那边李信豪气万丈地向秦国的百官、将军们讲述自己的破楚之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边的秦国戍卒们,却依然不知道这场延误的归期将到何时才是尽头。

    黑夫他们在陈留呆了半个月后,终于收到了新命令,却不是遣散,而是重新整编。

    来自南郡的兵卒被要求前往阳城县汇合,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相互询问阳城是哪。

    有知道的人悄悄说道:“在汝水以南,原先是楚国的县。”

    一听这地名,黑夫瞬间就想起了曾几时何时学过的一篇课文。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

    虽然开头这段是不要求背的,但不知为何,黑夫却印象深刻,所以一听说他们要被调往阳城,瞬间就想起来了。

    他们这批戍卒共七月中旬再度离开了陈留,往西南行,走了三百多里,渡过汝水后,便抵达阳城县。

    阳城县的郊外已经成了一个大兵营,除了黑夫他们外,去年奉命从南郡调来的四五千戍卒也尽数集中在此,不同于灭魏之战时,因为分开驻防需要而打散,这回,他们要被重新合到一块,组成一曲。

    “这是在为野战陷阵做准备啊。”黑夫暗道不妙,看这情形,自己果然是没避开秦国第一次伐楚。

    秦军的战时编组,是在平时编制的基础上,组建为大规模的作战部队。首先根据作战对象等各方面情况,确定总兵力,任命三军统帅。比如先前的灭魏之战,用于作战的兵力为八万,此外还有十万戍卒、刑徒,都由王贲统领。

    在大将军之下,又分设若干个副将,称之为裨将军,像最初带着黑夫他们东进略地的羌,还有杨熊之父杨端和,都是裨将。裨将一般会带数万人,称之为一部,但不全是战兵,还有不少民夫。

    在裨将之下,基本上以五千人为单位,称之为一曲,又设有校尉,或称之为都尉。

    校尉都尉的下属,就是统辖千人的率长、五百人的五百主了。

    来自安陆、竟陵、鄢陵的五百人被分到了一起,统领众人五百主黑夫倒也不陌生,正是在攻取外黄之战时,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南郡夷道人程无忧。

    在重新调整编制时,黑夫因为已经升到了“大夫”的爵位,被任命为百将。

    百将作为百名士兵的指挥者,相当于后世的连长。

    摸着调兵用的木符,黑夫不由感慨,想想前世,听进部队的同学说,在部队做连长途径最快的是军校毕业,干一年排长升副连,这是4+1年,若是有人两年不到就混上连长,肯定会被人艳羡。

    可现如今,他在安陆县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经历了那么多危险,才爬到安陆县陈百将、宾百将的位置,心中却难免有些不足。

    从零开始奋斗,果然远不如投个好胎。

    黑夫暗道:“也怪灭魏之战打的太顺,斩首还不少,让许多人爵位水涨船高,军爵的含金量也变低了。搁在战前,一位大夫爵,便有机会做五百主了……”

    好在他这百将没有指导员来监督分权,可以搞一言堂,手下两名屯长,相当于后世的排长。分别是老部下东门豹,以及在外黄之战里一起拔城先登的先登屯屯长,竟陵县人槐木。

    黑夫依然记得,槐木在外黄城头身被数创,连右手掌都被敌人的箭射穿,却依然用左手提着剑,杀了一个轻侠。

    但是,看着槐木头顶的右髻苍帻,黑夫却略显惊讶:“早在外黄时你便是簪袅,当时可连升两级,为何如今还是簪袅?你的爵位还没到?”

    槐木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很白:“爵位是得了,但都被我拿去换家人自由了。”

    原来,槐木的两个弟弟犯了法,沦为隶臣,槐木只能用爵位去换取他们,一级爵位换一个奴隶恢复自由,这也难怪他愿意做先登在外黄城头血战不止。

    言罢,槐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槐木没有其他本领,战阵上奉命陷阵却是敢的,今后有吾等冲锋在前,但也要仰仗百将在后救助。”

    槐木已经将外黄之战时,黑夫为他们裹伤包扎的事对众人说了,眼看槐木和东门豹两个受过重伤的人现如今活蹦乱跳,那些新被编入黑夫麾下的兵卒们顿时对黑夫另眼相看,觉得百将真有救死扶伤的本领。

    季婴也叫嚷起来:“百将虽不是医者,却得到了来自咸阳的医官称赞,还甘愿拜百将为师,向他学裹伤之术呢!”

    卜乘亦乘机过来,高高举起一卷《日书》杂抄,宣传起迷信来:“百将这双手救助过的人,连司命都不收的!”

    于是乎,有了槐木、东门豹现身说法,加上季婴、卜乘添油加醋,黑夫不到一天时间,便让新来的戍卒都对他俯首帖耳。眼看又一场战争在所难免,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不受伤,有这么一个神奇的百将在后,戍卒们的心,不由得安定了不少。

    完成新的整编后,黑夫他们也被分到了新任务,却不是作战,而是在阳城县帮忙收割粮食……

    ……

    八月中,大地一片金黄,在秦国兵卒的协助下,阳城县的收割也接近尾声,秦军当然不是来做义务工,而是在抢割自己的军粮,这南郡全曲五千人,可都指望阳城的粮食吃饭。

    黑夫将一大捆粟扔上田埂,擦了把汗,坐到田埂上喝水,一边问旁边的弯腰驼背的本地农户道:“老丈,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如何?”

    经过半个月相处,这片田地的农户也不太怕秦军了,因为集中在此的都是南郡籍贯,南郡曾是楚地,阳城亦是楚地,两边讲的都是荆楚方言,虽然口音有不少偏差,但大体能听明白。

    能不能交流,是人区别异类与同类的重要方式。

    虽然秦人要收走三分之一的收成有些肉疼,但跟楚国统治这里时,本地的楚国县尹“阳城公”收的田租也差不多。

    于是老农户就絮絮叨叨地说,因为去年战争的缘故,不少人家听闻秦军要占据此地,都提前迁走了,不少地都荒了下来,好在驻扎在此的秦军组织兵卒接受了撂荒的田地,种上粟麦,好歹有点收成。

    聊着聊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黑夫和老农户说了会家常,突然问他道:“老丈,你可曾听说过本县,有一个叫陈胜的人?”

    “陈胜?”老农户眨了眨眼,似乎在脑中那些零碎的名字里搜寻。

    “应该是个雇农,为人庸耕种地。”

    这是黑夫唯一知道的事,既然来了阳城,他便止不住想,那陈胜是否也在这县里呢?不知道他这时候有没有和自己现在一样,坐在田埂便,长叹了那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老朽没听说过陈胜此人。”

    想了一会,老农户摇了摇头,指着阳城东边道:“不过在阳城的东乡,确实有一个陈氏,全族数百口人,聚居在一个里中,百将要找的陈胜,或许就是陈氏之人。陈氏子孙兴旺,也有不少穷困子弟,因为没有土地,只能给别人做佃农。”

    黑夫一下子来了兴趣:“那陈族所在的里在东乡哪个位置?”

    “就在汝水边上,不过百将,现如今,那里已是人去屋空!陈族的族长听说秦寇……秦军要占领此地,就带着全族的人,迁走了!”

    黑夫又问道:“可知他们迁去了何处?”

    老农户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沿着汝水走的,或许去了顿县,或许去了项县……”

    “项县?”

    黑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思却已经不在难觅踪迹的陈胜身上了。

    项县就在阳城东南百五十里外,据说楚国也在那集中了近万军队,而且,那里还项氏的封地……

    楚国最后的名将项燕、其子项梁,还有十多年后的西楚霸王项羽,人才荟萃,皆源于此。虽然如今项氏的主体已经搬到下相去了,但项县仍是楚国淮北重镇。

    这一次,秦军的敌手不再是不堪一击的魏国,而是兵多将勇的楚!

    “这场仗,秦国打的真是太仓促了。”黑夫瞧了瞧乌云欲雨的天空,忧心忡忡。

第164章 上医医国

    在秦楚边境大军渐渐云集,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烈时,远在关中的咸阳,李信也完成了誓师出征的仪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钟鼓齐鸣中,李信的驷马戎车渡过灞桥,开始向东进发,数万关中子弟将在函谷关集结,等待这位第一次帅大军作战的李将军。

    在渭水北岸欢送李信的人群里,鬓角斑白的太医令夏无且只是坐在安车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他没有加入众人的欢呼,只是出于医者的职业病,对着那些徐徐远去,满怀壮志豪情的关中良家子们摇了摇头。

    “不知又有多少人死于伤病金疮……”

    他入秦三十年,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看到大军东出了,自然也习惯了在战争之后,看着那些断肢断脚的伤残兵卒被载于车上,运回咸阳来。

    “今日休沐,我不必去宫中轮值,回家去罢,无咎恐怕已在家中等我许久了。”

    吩咐车夫回家后,夏无且闭上了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咸阳城人口越来越多,口音越来越杂,从郊外回家的路也越来越长了,好似他这些年走过的路一般。

    夏无且不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他是韩人,乃是许多许多年前,嫁给秦孝文王的夏太后远支族人。

    他们这个旁支虽是贵族之后,却学了医道,所以从夏无且年轻时起,就很想入秦,秦国别的比不了中原,医术上却独树一帜。数百年间,秦国名医辈出,技近乎道,艺通乎神,在诸侯史书中留下不少故事和传说。

    就夏无且所知,秦桓公时代的医缓,秦景公时代的医和,就分别被晋国邀请,去给晋景公、晋平公看病。当时秦晋已非秦晋之好,而是矛盾不断的敌国,晋国能请敌国的医生为己方君主看病,可见秦医名声在外……

    到了秦惠文王时代的医,也曾赶赴齐国,为齐宣王“割痤”,手到病除,齐宣王对此也是感激不已。

    在最后一任医扁鹊死去,医家消散后,秦国俨然成了天下间,医术最发达的地区,夏无且亦心向往之。所以他二十岁那年就来了秦国,正好夏太后的儿子,秦庄襄王继位,夏氏俨然成了秦国外戚,靠着这门关系,夏无且得以拜名师学习医术,还在咸阳宫里得了个御医的差事。

    夏太后很喜欢他这个自家人,每逢老人家生了点病,都会点名让夏无且来为她诊脉,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家常话……

    但有一些话,却是夏无且不敢接的,非但不敢说,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听都不要听!

    比如关于赵姬和吕不韦的风言风语,关于年轻继位的秦王,关于秦王之弟,也是夏太后最疼爱的孙儿长安君……

    十五年前,夏无且记忆很深,那一年,彗星三次光顾了秦国,带来了巨大的恐慌,许多人都以为要天崩地坼了。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彗星的消失,只带走了夏太后的生命。

    接着就是几年混乱时光,韩国夏氏外戚最后的靠山,长安君成居然反了,赵太后乘机指使大肆清算,夏无且也在那时候锒铛入狱。

    直到几年后,赵太后和集团也因为谋反,意图弑君而被扑灭,他才得以获释。

    他和许多被释放的人一起,战战兢兢地等待秦王的判决。

    秦王居然还记得夏无且的名字,没有赶他走,而是留他继续在秦宫里做事。

    “无且善小儿医,寡人年幼时,他曾为我诊治,药到病除。如今寡人也有长子了,夏无且,你便留下来罢。”

    这是秦王留下夏无且的理由,无且感恩戴德,这么多年来,夏无且一直兢兢业业地照应着长公子扶苏,但凡有点小病,立刻提着药箱飞奔至跟前。慢慢地,除了扶苏外,夏无且也常被秦王喊去身边行医,过了三十岁之后,政务繁重的秦王时不时会有些病痛,能让他放心的医者,可不多啊。

    陪伴君前,夏无且更加谨慎,在殿上时,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两年前的那场觐见。

    他手里的药箱,狠狠砸向追杀秦王的刺客荆轲!那药箱里的茯苓、白芷、田七等药材落了一地,也为夏无且铺开了一条富贵之路……

    两百镒黄金,并升为太医令,夏无且发达了,他的弟子们也水涨船高,曾经只能给公乘看病的,现在可以进入五大夫的家中,这都是托了夏无且的福。

    在夏无且的几个弟子里,陈无咎算是混得比较差的,如今也只能靠着夏无且传他的金疮药,在军队里为率长、五百将看病,在夏无且看来,陈无咎既不是他女婿,也没有多少天分,此生成就恐怕有限。

    但就在这时候,陈无咎却给了夏无且一个大惊喜,让夏无且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另眼相看……

    ……

    等到夏无且回到家中,换好一身宽松的常服后,下人来报,说陈无咎果然已在厅堂等候。

    夏无且却想了想道:“让他直接入内室来见罢……”

    儒家形容弟子学问时,常用登堂、入室来形容,这又何尝不是弟子与夫子亲疏关系的体现呢?

    陈无咎过去只是夏无且七八个弟子里,不起眼的一个,仅能登堂。现如今,夏无且却直接让他入室来见,这可喜坏了陈无咎,来到内室后,他便拜倒在夫子面前,顿首道:“见过夫子,李将军的大军,送走了?”

    “嗯。”

    夏无且接过陶杯含水漱口,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陈无咎再顿首道:“如此说来,那份建言,夫子也已上书大王,让李将军气前线实行了?”

    夏无且将口中的水吐到了铜盆里。

    “这倒是未曾。”

    他招了招手,让人将一份帛书递上来,交给了陈无咎。

    陈无咎一看,这帛书不就是他苦思冥想,完善了黑夫关于”战场救护“的建言后,转交给夫子,请他过目并上书大王的么?怎么还在这!

    夏无且道:“我本已怀揣此帛书站在大王和李将军面前,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上书。”

    陈无咎显得有些焦躁,不解地问:“夫子特地将我从魏地召回,让我演示那小屯长献上的裹伤止血之法,不是赞不绝口么?又看了我二人关于战场救护的建言,不也大为赞同,说这是救人治国的良策么?”

    夏无且颔首:“那建言极善,除了能救死扶伤,激励兵卒作战而无后顾之忧外,还能大大提升吾等医者在秦国的地位。”

    秦国的名医医和曾说过一句话:上医医国,其次疾人,下医医病。

    诚然如是,夏无且如今既已富贵,心中也难免有些名垂青史的想法,光靠扔荆轲的那一药囊还不够,他更想以医生的身份留下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位“上医”。

    这份建言就是个好机会,一旦实施,必然是大手笔的改革。医者负责训练专门紧急包扎的人手,再分配到军队上,这无疑能增加他这位太医令的权力。

    夏无且肯定了那份建言的远见卓识,不过以他对弟子陈无咎的了解,无咎恐怕想不出来这么好的点子,多半是那个叫“黑夫”的安陆县小屯长的功劳。

    陈无咎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现如今大王派李将军帅师伐楚,东方烽烟再起,正是这提议大显身手之际,为何却……”

    “因为时间不够。”

    夏无且叹道:“即便大王同意了,此策从实行到推行至军中,至少要三个月到半年时间。但形势刻不容缓,李将军已率军出发,先前攻魏的大军也原地等待。这战事,恐怕九月十月间就要打起来,就算立即训练,也来不及安排到每个屯上。”

    专门练习裹伤之术不难,但要组织大批人学习,并推广到部队基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最后花费钱帛精力,人是训练出来了,可到头来却没在这场战争里派上用场,那岂不是徒劳无功?

    夏无且担心的还不止是这点,有些话他不能和陈无咎明说,那就是,其实他对这次李信伐楚,信心不大……

    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夏无且这十多年来,不知见过王翦老将军多少次出征,每次都能得胜归来。不管对手是难缠的李牧,还是易取的燕军,他都小心翼翼,带兵越多,就越谨慎。

    可李信则不同,这个年轻人啊,没有经历过挫折,也从没有李牧那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与之较量过,所以推演兵策时看似没有问题,可真打起来,谁都不好说。

    这个以车骑见长的小将军,真的能带好二十万大军,真的能一口气灭掉秦国最大的敌人么?

    所以夏无且虽然不知此战最终胜负,但总觉得,李信此行,最多取得淮北,想要灭楚?很难。

    “无咎啊,老夫且问你,如何才能做一位人人称颂的名医?”

    陈无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说了一堆夏无且当年教他的套话。

    夏无且却摇了摇头道:“名医,不在于医术有多高明,而是要严守五不治。其一,傲慢无礼、刁钻蛮横者不治;其二,重财轻命者不治;其三,疑信不决者不治;其四,过于虚弱无法用药者不治;其五,绝症不治。”

    “以李将军的性情,喜欢车骑疾攻,不喜稳扎稳打,纵然献策,他在前线也不一定会实施,此为疑信不决者也。”

    “此外,一旦李信将军不能获全功,甚至落败而归。那战场救护的功效,也无法传入大王耳中,既不能彰显救治伤兵之善,也无法证明此策能激励兵卒士气,于国何用?就像是吾等为人治病,却无法除去病根一样,不但无法得到嘉奖,甚至会反受其咎……”

    他拍了拍案几上的帛书道:“此策,须有足够时间准备,且要放在一场万无一失的仗里,但李信将军要打的这场仗,却并不稳当……”

    医生拿到一个好药方,可不能仓促下药,还得慢慢熬药,还得看病人的体质适不适合。

    “且再看看,且再等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老夫自然会向大王献策!”

    ……

    李信行速极快,八月中才出咸阳,九月初便已经抵达了颍川郡阳翟。

    来自三川、颍川、河东、上党、河内几个郡的戍卒、民夫也在此集结,共计十万,加上已经布置在秦楚边境的十万大军,他向秦王拍胸脯保证的十万人手,已经全部到位,各地秋收的粮食也装到了仓中,敖仓更是积粟十多万石,关中的粟米还在源源不断送来,足够大军饱食……

    楚国那边同样嗅到了秦人此番来者不善,在几次遣使洽谈未果后,以项燕为首的主战派重新得到楚王任用,也开始进行战争准备,在淮北部署重兵,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在阳城的黑夫得知秦军主帅真是李信,在心中暗骂起来。

    “我还真上了一艘破船,这场仗看来要凉……”

    但那位被派来阳城统帅南郡五千兵马的都尉,却又让黑夫重新产生了几分希望。

    都尉与李信是远方本家,叫李由,此人乃是秦王佳婿,刚刚尚了秦王的长公主,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廷尉李斯之子……”

第165章 都尉巡营

    驻守阳城的众率长、五百主都没料到,都尉李由刚刚抵达军营,便要来一场巡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都尉巡营!都尉巡营!”

    节奏缓慢的鼓声被敲响,传令兵抵达各营传达这个消息,引发了一阵躁动。

    而后,在一众部属簇拥下,都尉李由走出了大营,按照顺时针的顺序,开始在硕大营地内巡视起来。

    李由年纪不算大,才二十**岁,他身穿长衣,外披皮甲,胸口有花结装饰,足穿翘尖履。头戴冠,长形脸,一把短须,虽是武官,神态却雍容儒雅。

    作为廷尉李斯之子,他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堪称文武双全,十七岁就进入咸阳宫做郎卫,数年后升为郎官,开始进入军队任职。

    让人奇怪的是,虽然李由年纪不小,却迟迟没有正式娶妻,也不知在等待什么。直到去年,他得以尚秦王长公主,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李斯府邸举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秦王最喜欢提拔的将军是李信,但秦王最重用的大臣,却是李斯,这一点,连丞相隗状都比不了。

    众人纷纷感慨,说李由真有个好父亲。

    成了秦王佳婿后,五大夫李由看上去前程无量,果然,在新的战争到来时,他也被任命为都尉,随李信出征。

    可看着面前的营地,李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也有自己苦恼的事情。

    相比于主将李信亲自统帅的关中精锐,还有裨将蒙恬手下的山东诸郡兵卒,南郡兵,实在是一支战斗力颇让人怀疑的鸡肋。

    李信分了这样一支弱旅给李由,理由倒是很充分:李由本就是楚国上蔡人,至今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上蔡荆楚方言,分一批楚国故地的兵卒给他,正好便于统辖指挥。到时候就跟着大军行动,利用语言优势分驻各地,也不必打攻坚陷阵之战。

    虽然在李信看来,这是对李由的照顾,让他不用亲冒矢石。

    但在李由看来,自己的秦王之婿身份,非但没让他得到优待,反而被故意示之以公平,成了牺牲品,眼看同是郎卫出身的李信、蒙恬分别任主将、副将,他心里是有些不甘的。

    但抱怨的话是不能有的,更不能利用父亲的职权为自己调整任命。李信从咸阳出发时,秦王可是亲自赐他斧钺,并授权道:“左、右、中军,皆有分职,若分而上请者死。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

    越级报告、不满任命,这样的都尉,管你是什么背景,将军都有诛杀的权力。

    李由只能带着自己的五百短兵亲卫,在阳翟与李信、蒙恬分别,匆匆赶赴阳城,希望在预定的九月底战争开始前,用剩下的时间尽快掌握这支军队。

    刚刚下了戎车,李由便击鼓让率长、五百主们来集合,他说话和蔼,大家都用荆楚方言交流,倒是无形中拉近了他与众军吏的距离。

    而后,便是风风火火的巡营,李由必须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也要让兵卒们知道,谁是他们的都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临战大忌也!

    不过,光从眼前简单的营垒布置里,李由便能看出,这支南郡兵,素质差关中精锐远矣……

    秦军的扎营自有一套制度,尤其是这种长期停驻的永久性营盘,外围必须以高八尺的木墙围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亦分中央大营和左、右、前、后各率,都有单独分配的营地,各营四周围树挖有界沟,并明确颁布禁令,不是同“率”的人不得进入其他营地。如有其他率的兵卒擅自进入,率长应惩罚他们,并连坐其百将、什伍,否则与之同罪。

    而营地里的道路,每隔一百二十步设立一个岗哨,负责限制行人往来,保障交通顺畅,除非持有将吏的符节,不然一律不准通行!

    这样做,除了严防奸细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从日常生活开始,便让兵卒学会服从命令,学会令行禁止,将他们做黔首时的懒惰散漫统统去除!

    然而,南郡兵们的营地里,却做的不够到位,营地中沟壑斜行,营房依地势错列倒是不假。但在李由眼中,不同营地间壕沟挖的很草率,岗哨距离过长,而且守备松懈。那些外出打柴和放牧战马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出入,没有整队行动。

    甚至在他巡视之际,明明已经击鼓示警,明明已经让传令兵到各营传话,却仍然有人大咧咧地走在营间道路上!一边走还在一边大声喧哗。

    对这样的人,李由没有半分客气,一颔首,紧随他身边的短兵亲卫立刻上前,将其拿下!继而押着这两人到一座营门前,大声宣告道:“将军入营即闭门清道,有敢行者诛,有敢高言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

    话音刚落,当着身后众率长、五百主,以及营垒里问询出帐众人的面,那两名外出打柴回来的倒霉兵卒,便被按在木桩上,由短兵亲卫举起铜斧,斩下了头颅!而后高高悬挂在辕门之上!

    “军中之制,五人为伍,伍相保也;十人为什,什相保也。这两人所在的伍长、什长、屯长、百将,皆笞二十!”

    这四人立刻出列,乖乖褪下衣衫,被人以竹篾扎成的藤条抽打肩背,一下又一下,声声入耳。

    这样一来,两个月里松散惯了的南郡兵们,再无一人敢无视禁令,都讷讷无言。

    李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行刑,先前同率长们热切交谈的和蔼上司,一下子变成了冷面都尉,将威,便是这么初步树立的。

    李由从小便学文武,深受父亲崇尚的法家思维熏陶,用将这种思想也渗入了军队治理中。

    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

    军规军纪,往往是从小事处开始败坏的,一旦败坏,将军便无法对士兵令行禁止,战斗力也将大打折扣。

    待行刑完毕,李由也顺势离开了营中的主干道,步入小的营垒里,开始在百人一垒的营地内部巡视起来。

    在路上走着时,还看不出太大区别,但进入内部,一路看下来,李由面色愈发凝重,因为没有一个营地的兵卒是让他满意的。

    兵卒们都是临时得知都尉要来后,才匆匆从帐中跑出来的,看上去有些杂乱,他们站在路边好奇又忐忑地看着这位新来的都尉,虽不敢交头接耳,但眼神对话可不少。

    几个营垒下来,李由算是看明白了,这支南郡兵,与自己先前带过的关中劲旅之间究竟差了什么。

    不止是军纪的严明,不仅是士卒本身的素质,还有整体的士气!

    南郡兵们在灭魏之战里就被征召,如今已离家近一年,本来都已经迈开步子回家了,却又被通知戍期延长,还要打一场战争,是个人都会心生不满。所以南郡兵都有些散漫和士气低落,对这场战争热情不高。

    李由能够理解,却不能任由他们如此松懈。

    “兵法言,将轻、垒卑、众动,可攻也。这样一支军队,守在营垒里我都怕他们被楚军一击即溃,更何况野战遇敌呢?”

    父亲在李由出发前告诉他,此战无过即可,万事小心,但现如今看来,带着这样一支未开战便士气低落的军队,连无过都很难做到啊。

    如此想着,李由已经快将整个营地走下来了,但当他踏入最后一处营地时,却眼前一亮!

    一百兵卒,早早地排列在此,他们虽然身高胖瘦不一,但李由一眼看去,却觉得整齐划一。

    百人在营前空地上,站成了十行十列,前两行的人无一例外,都穿着甲衣,虽然内里的衣衫颜色、质地、长短不同,却好似一个整体。后排的人亦持着戈矛,昂首挺胸,双脚并拢,个个站得笔直!

    看到李由等人来到营门前,一位头戴单板长冠的百将立刻出列,小跑来到李由跟前,朝他作揖,大声报告道:“左率第七百,全体一百零三人在此,恭候都尉巡营!”

    “恭候都尉巡营!”众人也跟着作揖,昔日散漫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这会也老老实实。

    李由见这百将面容黝黑,却身材挺拔,礼仪得当,再看他身后的一百兵卒好整以暇,士气高昂,一早上巡营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他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众率长、五百主:“这是谁的麾下?”

    “是下吏麾下!“

    五百主程无忧连忙出来,指着百将道:“这名百将,叫黑夫!”

    “黑夫百将,你的兵卒,倒是列队规整。”

    李由只是夸了一句,但他没有像先前的营垒一样,在门边看一眼就走,而是迈步走入营中,眼睛左右扫视。

    他发现,这座营垒扎的很规整,沟壑够深,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坑洼也被填平,厕所在距离营垒十余步的地方……

    “营也扎的不错。”李由再度正眼看了看这小百将,问他道:“在何处学的?”

    “是跟着程五百主学到的。”黑夫很会做人,归功于上司。

    李由笑了笑不以为然,他难道还不清楚,程无忧是个粗人,先前他麾下的四个百将,都乱七八糟,不如此营远矣。

    看了一圈后,他心里很满意,但在路过敞开的营帐时,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让短兵掀开灰蒙蒙的营帐。

    才进去看的第一眼,李由便”咦“了一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惹得外面的率长、五百主们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唯独黑夫面露微笑,胸有成竹。

    李由是真的大吃一惊。

    在都尉巡营时阵列有序,营地也扎的规规矩矩,类似的军队,李由在关中见过不少。

    但营帐内的被褥,每个都能在各自的榻上叠得整整齐齐,这还是李由自打娘胎出来后,第一次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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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