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问计邢曹俊
会审方,以次相陆贽、枢机使贾耽为首,中书舍人权德舆为副。
据平卢军兵卒供称,他们打死皇城司子弟绝非有心,“我淄青蜂子铳素称劲大,且无准头,弹丸散布如在水中浮,幢头平日对我等说燃捻子施放时把脸别过去就行,操练两名铳手得相距三步开外才好,不然就有误伤之虞,我只在硝烟里见人影晃动,喊的又是你上都官话,全听不懂,手里的蜂子铳便没敢停,误伤皇城司子弟,大概是某发飞出去的铳丸不长眼所致。”
令狐造也辩称,此次交火纯属魏博进奏院先侵逼我等,也全因他们听闻朝廷要魏博奉还相卫版籍,气急败坏,才有此等事情,还望朝廷体恤明察,千万不可再助长魏博的嚣张气焰。
贾耽皱眉,捋着胡须,便对魏博留邸官丘绛说,相卫两州的归属,是朝廷和你家节帅才有资格讨论的,你等区区进奏院,居然暴起独走,公然在上都街头射铳厮杀,误杀巡城子弟及百姓,让圣主受惊,你等属实罪无可恕。
“就算是节帅答应,我等子弟若不认可,朝廷也索不得魏博的半寸土。”丘绛居然公开如此顶撞枢机使贾耽。
这话就算是素来好脾气的贾耽也按捺不住,“都说长安天子尊贵,却不若你魏州牙兵跋扈,信然!”
很快宰堂飞出文牒,将魏博进奏院留邸官丘绛逐回,终身不得踏入长安地界,且将魏博进奏院迁至长安最南的通济坊去。
权德舆建议,这样魏博和淄青的进奏院相距还不算最远,最好搞个“对角线”,于是陆贽和贾耽就临时改了文牒,加上贴黄,魏博的进奏院迁到长安最西南角的永阳坊。
此外责成魏博赔偿死难的皇城司子弟及百姓共八万贯,淄青则赔偿二万贯,此后进奏院只留二十人执仗守邸,严禁私藏额外兵器,违者绞,胆敢私藏火器的,斩无赦。
令狐造表示没问题,当即就在进奏院里取出两万贯钱帛,偿付给死难者。
可魏博进奏院却说自己没钱,要钱便去找留后田季安要。
宰堂就给离京的丘绛两个月期限,回去告诉田季安,尽快将此事处理好。
春暖花开时,丘绛回到魏州大名府,拜在正堂,把此事告诉仍在服丧期间的田季安。
田季安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当即脸色就闪现出不安,“宰堂不但要我偿付罪款,还要交出相卫两州版籍?”
“是也,处分堂牒大约三五日后便从驿路飞至。”丘绛很淡然地说。
田季安望着丘,接着恼怒地指责说:“明知道是淄青陷我镇,你还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跳,蠢货!”
“留后您何出此言,宰堂明里就是要割让我相、卫,那李师古去了三州后,躯体犹全,我魏博丢了相卫,几同开门揖盗了。赔钱事小,割地事大,必招致全军上下不满,还望留后三思。”
听到这话,想起骄横的魏博牙兵,他们现在可都在军府内外带着武器晃悠呢,要是知道自己答应割让二州,那下场如何,田季安想都不敢想。
而丘绛有恃无恐,也是因为此。
退衙后的田季安,长吁短叹。
他俏丽的妻子,前昭义军司马元谊之女走出来,扶住田季安,关切地询问镇里发生什么事?
田季安便把情况告诉元氏。
元氏脸上顿时浮现出恐怖神色来,对夫君说切不可相信朝廷,莫要忘记妾身的父亲是如何死的,明明已投降,希望得到朝廷拾雪,可还是遭高岳欺骗,其和麾下七百余人被处斩在大堤上,夫君你若再重蹈覆辙,可让妾身怎么办呢?
田季安看到妻子让人心痛的楚楚模样,心都要化了,急忙将其揽入怀中,说我绝对会守护好你和魏博镇的,不会割让寸土。
“宰堂先前奏请陛下,将你的官衔从侍御史升及光禄少卿,将来服阙还要从留后转正为节帅,你区区二八少年,对朝廷还有什么不满的,居然听信妇人、兵卒之言,企图逆反抗命?”可紧接着,当田季安向嘉诚公主请安时,公主柳眉倒竖,当即搁下茶盅,教训起来。
田季安身躯顿时抖得厉害,方才在老婆面前的雄风荡然无存。
公主虽说是他养母,可对他视如己出,管教严厉非常。
接着公主痛心地说:“我嫁到大名府来,和你先君从没红过脸,琴瑟和谐。那些年你先君也是一心谨侍朝廷、圣主,所以魏博上下均相安无事,这些年兵卒、百姓无不富足,心向你田氏,原因无他,就是四个字,守法奉礼。依本主看,是有些卒子吃得饱,饱到心里都塞入麦菽,以致迷了窍,想要对朝廷动刀动枪,莫如先弑了本主,免得本主看到你父子的家业家庙毁于一旦。”
“母上教训的是。”田季安战战兢兢,当即叩拜下来,嗫喏着说,“然而牙兵骄横,朝廷又索取相卫紧迫,为之奈何?”
嘉诚公主叹口气,说本主会出面,写信给宰堂,替魏博求情,不过你也得有些雷霆手段,震慑下那群卒子,免得都认为你年少可欺,各个独断专行。
“如何雷霆手段?”
“此事皆是因留邸官丘绛独走所致,必须得杀丘绛,向朝廷谢罪,这样牙兵便不敢动。杀丘前,你和军府的兵马使、僚佐都通好气,帅不得兵,便要得将。”公主提醒说。
次日,田季安想了想,又前去拜谒了在大名府养病的四代老将(侍田承嗣、田悦、田绪、田季安四代),贝州刺史邢曹俊,询问他的意见。
因邢曹俊最为老谋深算。
这会儿邢曹俊已年届八十,双足不能行走,可躺在榻上,思维口齿依旧很清晰。
“郎君哇,丘绛败坏大局,死不足惜,这点郎君放手去做。然则相卫之地绝不可割让,当年昭义军越过太行,占取邢磁三州时,我即说此三州犹如我魏博腹中之刃,要是相卫再落入朝廷手中,魏博就彻底完啦......我以何面目去见你先祖先君于地下......不如多赔钱,杀丘绛,搪塞朝廷,拖延时日。”说到这里,邢曹俊枯瘦的手抓住田季安的胳膊,田只觉得他依旧有力,“郎君记住,拖延得到的这段时间绝不能无所作为,我魏(魏博)和齐(淄青)、赵(恒冀)、燕(幽燕卢龙)还是同气连枝的,还是可以共进退的,四者团聚则安,离散则亡。速速派遣密使,去见李师古、王武俊、刘济,晓以利害。”
“李师古卖我,也要去见?”
“非见不可。”邢曹俊的语气很肯定。
10.李师古翻悔
“然则,杀丘绛容易,一斧一锯二人就行。可多赔朝廷钱帛,这笔钱自何而出呢?”田季安表示现在军府的财计也很紧张,魏博镇虽占有魏、博、相、卫、贝、澶六州,人烟也算富集,可自田承嗣时起,就定下了强壮从军,老弱妇孺耕作,赋税不纳朝廷,全部均摊养军的原则,现在六州财赋供养着七万镇兵、一万牙军,就算是节度使家,也是省吃俭用的。
八万贯,不,按照邢曹俊说应赔的更多的话,对田季安而言并不轻松。
邢曹俊眨巴眨巴眼睛,“去找中军兵马使史周洛想想办法。”
田季安答允。
很快,丘绛就倒了霉,魏博留后田季安说他在上都挑起私斗,“败坏朝堂、方镇间的关系”,罪大恶极,绝不宽恕。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大名府西门街道边,几名魏博军卒挖了个土坑,把丘绛给扔了进去埋实,头露在外面,接着两位强壮的军卒用锯子来回牵拉半个时辰,活活把丘绛给锯死。
丘绛看到自己脖子里的血,混着泥土,在阳光下的颜色,不晓得心中想些什么。
不过他在临刑前倒是对军卒们说:“留后今日为取悦朝堂而杀我,可早晚还是会为相卫和朝堂反目,你等好自为之,为我魏博死战到底,方有生机。”
丘绛被处死后,首级行千里驿路,伴同嘉诚公主的信,送往京师,向皇帝、宰堂谢罪。
另外田季安果然通过兵马使史周洛,向大名府的胡商集团借贷十二万贯钱,合二十万贯,充作“长安进奏院私斗”事件的赔偿。
这群胡商几乎全是粟特人,因安史之乱后唐朝对他们的态度极为排斥,所以他们为了避祸,部分依附回鹘,还有部分迁到和朝廷对抗的河朔来(1),并且花钱捧出代理人,争取融入河朔的军政体系中,史周洛即是如此,表面是魏博中军兵马使,实则同时有商贾色彩。
魏博赔礼道歉,宰堂的语气才和缓下来,发牒称可以讨论相卫二州归属问题。
但随即宰堂对淄青的催促却紧迫不少,“你那三州何日献出?”
此文牒由侍御史柳公绰(柳公权之兄)所持,代表宰堂亲自来到郓州城,交给李师古。
这下李师古瞒不住,才把府内各大将都召集起来,向他们承认,我先前派遣令狐造去京师,要献三州土地给朝廷,这次柳公权来,还希望我把弟弟师道送去京师为官。
当时平卢军各将,见朝廷使者柳公绰在场,都不做声。
柳公绰则温言劝李师古:“节下将三州版籍献给朝廷,便不失为一代忠臣。何况节下按照宗姓,本就和我唐皇帝一族,以尊卑论的话,你、师道皆是当今圣主的堂兄弟,有何委屈?师道入京后,当即就做高官,绝不会受到半点委屈的。”
这时李师古犹豫不定。
而陪伴柳公绰一道来的令狐造,心知如李师古反悔,那么自己可就里外不是人,死无葬身之所,便一个劲地向师古使眼色,意思是割三州地给朝廷,苟安三年得了,这可是你当初答应的啊!
最终李师古颔首,说我愿纳土质弟。
“请节下速杀令狐造,以解淄青十二州军民之恨。”可孰料柳公绰刚刚满意离去,府中各大将就齐齐找到李师古,痛诉令狐造卖土的罪行。
“早不说!”李师古失望透顶,指着诸位将军,“那我问你等愿意和官军死战否?”
此刻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刘悟上前,慨然抱拳说:“昔日吴少诚、吴少阳只凭申光蔡三州地,尚且和官军鏖战竟年,节下如今坐拥十二州地,何惧之有!”
牙门将夏侯澄也说:“这么算,三州地能打一年,那么保全十二州,起码能独力对抗官军四年,有这四年,其他魏博、恒冀等也会看清形势,支援我淄青的。”
其余将领也纷纷对李师古表态说,节下不用担心军备,蜂子铳这种威力巨大的火器,我们平卢军马上就能拥有三千乃至五千挺,火炮也铸造数十门,将士们日夜勤加操练,熟练水准已不下官军标杆武毅军了。
见诸多军将口径惊人的一致,李师古又摇摆起来,说实话平卢军的权力架构和成德军大体类似,即“众将家镇”式样,要是李师古独断献土,得罪了这帮武夫,那也不好办啊。
又有位叫刘彦平的军将,对李师古痛诉说:“节下本是钦定的押渤海新罗两蕃使,可那淮海高岳找来个新罗人叫张保高,带着批海船白水郎,在莞岛设下巢穴,控扼住新罗、倭国的商路,和我镇明暗相争,现在走北路来我登州的海船数目日益缩减,再无作为下去,便是坐以待毙啊!”
李师古便望着刘彦平。
刘彦平便补充说:“高岳的海贸大宗,便是用生丝棉布瓷器,从倭国换取大批质地优异的硫磺来,部分用于杀田虫害,更多用于制作神雷药,时间久了,我平卢军得不到好硫磺,那便有蜂子铳,也无用武之地了!”
“那就是要决心用武了?”
“节下可回朝廷说,魏博献相卫,我等就献海沂密三州,如魏博不献,那是朝廷负约,我淄青也不献。如朝廷宰堂动怒,我等就战,打赢了什么都不用割,打输了再割三州地也不迟。”刘悟又替李师古想出个骚操作来。
“那好吧,你等且去整军备战。”最终李师古说出这话来。
“喏!”众位平卢军大将雄赳赳地领命而去。
最后角落里,只有位叫崔公度的,默然不语,但也不走。
李师古上前,低声问他有什么意见?
崔公度就说:“割三州地的事,节下最早只和令狐造商议,摆明不信任各位军将,可待到与朝廷使节约定好后,又受军将撺掇反悔,要对朝廷用兵。然而领兵的全是这群嗜利的军将,上了战场,朝廷随便以一浆十饼的条件诱惑,他们全是会叛离节下您的。”
“我平卢军众将......”李师古刚要辩驳,崔公度垂手木然地说了句:“我军都知兵马使刘悟,本是宣武军刘逸淮侄,窃取吞没叔父在洛阳钱柜中数百万钱,才畏罪来投平卢军的,这种人叔父钱能偷得,节下的钱、权便窃不得?节下若信他,当真是与虎谋皮。”
这话说的李师古脸是白一块青一块的,心中恼怒非常,可又觉得崔公度说得有些道理,便拱手致谢,说容我回宅后,在细细思量。
11.最终负约定
谁想刚回到家,奴仆就都出来告诉他,他亲弟李师道听说要奉还三州版籍的事,快马加鞭从密州刺史的任上跑回来。
李师古走到中堂,就看到师道和妻子魏氏,还有几位家奴,都跪在那里是嚎啕大哭,声动梁柱,心中觉得晦气,就坐在榻上,瞪着师道喊:“连你也反对我献三州,是不是要把你为使君的密州给献出去,你心中不快,跑了数百里路来冲着阿兄我发脾气来着。”
“阿兄,弟岂敢为了区区密州刺史,反对阿兄的大计。”李师道大哭着说,“弟不过是害怕去京师,名为尊荣阿兄,实则是给长安那边做人质。想想那宣武的刘士宁,被征入朝后,过着比囚徒还不如的日子,当然弟也不是不能过苦日子的,只是若朝廷变本加厉,以弟为质,要挟阿兄随即割出更多的州郡,那平卢李氏的家业也就毁在我们兄弟手里了!”
这时李师道老婆魏氏,还有两个一道从密州来的小妾,蒲氏和袁氏也都哭起来,絮絮叨叨说什么“节下就这个弟弟,生死都不该相离,假如未来一个在长安,一个在郓州,这家可就破碎了。”
几位家奴也装模作样地嚎啕,喊什么“淄青本有十五州,全是司空(李正己)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不容易啊,可先是被朝廷割走徐州,而后又被王武俊占去德州、棣州,剩下这十二州绝不能再割了,我等宁愿死,下去继续陪侍司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卢军大好局面,惨遭肢解啊!”
“战,又无必胜把握。和,又不遂你们的心意。一个两个三个,个个都在侵逼我,不如让我去长安当质好了。”李师古实在是被这群近亲、奴才给吵得心烦意乱,恼怒地起身喊到。
随即他扯开衣衫的折领,喘着粗气,激愤地对李师道说:“假如负约,朝廷发难征讨,你以为靠刘悟、刘彦平那群货色能和杜黄裳、高岳对抗?他们今日领到兵,明日就会以三五文钱的价目,把我兄弟俩给卖了。”
“阿兄不怕,他们都有妻儿人质在军府中,谁敢不死战?”李师道抬起脸来,反过来劝慰师古。
李师古恨恨望着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叹口气,然后骂道:“在这世道,妻儿算个屁!我都能对朝廷翻悔,谁能保证别人不对我翻悔?”
李师道哭得鼻涕都淌出来了,哀哀戚戚地说:“既然阿兄心意已决,那弟就去长安好了,要是朝廷翻脸,弟就学那吴少阳,先杀妻杀妾杀子杀女,再一把火自己把自己给烧喽。”
“烧,烧个狗脚子。”李师古气急败坏,“你和你妻妾去长安,不过你儿子弘方和明安给我留下来,总得要给平卢军留个血脉。”
结果魏氏听到这话,顿时长号一声,五体投地,如丧考妣。
关键时刻,司阍来报,说魏博有密使来。
半个时辰后,偏厅之中,李师古眼睛发亮,好像看到浮在水面的救命稻草,对魏博密使说:“善善善,回去告诉你家留后,此后我齐便是你魏生死不渝的好友,魏不负我,我誓死不卖魏。还有,赵、燕那边都联络过了?”
密使回答道:“节下放心,成德王武俊和幽燕的刘济,都表示愿携手,并肩对抗朝廷。”
“王武俊是我长辈,是整个燕南河朔间野战无双之人。刘济的幽燕各军,也是勇将如**般,有你们在,我淄青安然无忧啦!”李师古展开双臂,喜不自胜。
然后他对密使保证:
打赢朝廷后,邢磁就是你魏博的,徐泗就是我淄青的,幽燕可得振武、天德镇,河东是王武俊的,大伙儿并肩称王,我为齐王,你家少主人田季安是魏王,王武俊是赵王,刘济是燕王,那时朝廷江山分崩割裂,高岳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大不了吴王是他的,韦皋可为蜀帝,杜佑能为南越王,到时再让那个什么牟迪赞普当个凉王,我唐天子只在长安城内,垂拱而治,各诸侯义不相侵,危则互救,这不也符合春秋大义吗?搞什么行中书省制,绕脑瓜子。
密使离去后,李师古顿觉脚步如飞,一夜好梦,次日就喜滋滋地扶住阿弟师道的肩膀,说你不用去长安当人质了。
“真的?”李师道觉得悲喜大起大落,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
“魏博、恒冀、幽燕都同意和我们联手,朝廷,我不惧!”李师古伸长脖子,几乎贴在弟弟脸上。
接着两兄弟笑着,激动到互相拥抱。
当日李师古便在军府内坐衙,特意点出崔公度,对他说:“淄青十二州,都是先君遗留下来的,师古不才,忝掌平卢旌节,肩负众人之望,不敢轻易奉还沂海密三州;此外,我弟师道突患重病,无法起身上路。请你为使,前去长安大明宫客省,替我向朝廷谢罪。”
崔公度失望透顶,心如死灰,但也只能领命。
刚准备告辞,李师古唤转他,还提醒说:“等等,我方才所说前一句不算,你去大明宫客省,就说魏博不献相卫,我便不献三州,魏博何日起献相卫,我便献三州。”
崔公度恨不得冲上去,抽这位个大嘴巴......
但崔还不晓得,这还不算是最骚的。
李师古、李师道居然还找到令狐造,说你去徐州和扬州一趟,拉拢张建封和高岳,这两位要是能顺应时局,张的话,夏王或宋王随他挑,而高岳无可置疑便是吴王。
令狐造也目瞪口呆,不过接下来就是脚不点地,同样领命而去。
半个月后,皇城宰堂内,诸位宰相怒不可遏,而前来告罪的崔公度则汗流浃背,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最先说要献土的是你家节帅,可出尔反尔的还是你家节帅,依我等看,也无须争论李师古庙的事,这平卢李氏的庙,马上就可以平毁掉,可为你节帅兄弟营修坟茔之需。”杜黄裳冷冷地将李师古的文状掷在脚下。
“诸位堂公赎罪,诸位堂公赎罪......”崔公度先是求饶,而后就说:“我不愿再回淄青,愿为官军指引平卢军地理虚实。”
“好,崔将军你总算是识时务,可你独不念在李师古军府内为质的妻儿父母吗?”
“平卢李氏兄弟背负忤逆朝廷,破家灭门在即,某为朝廷先驱,已顾不及私情矣。”崔公度断然回答。
12.太上皇吃橘
四月,长安忽然召辅国大将军浑,自河中府蒲城来京,接着宰堂圆议宣布,淄青平卢军李师古背负朝堂,侮蔑圣主,发天子六军师旅征讨之,由天子授予节钺于浑,为都统元帅。
此刻已经移驾在兴庆宫住下的太上皇李适,躺在摇椅上,摇着蒲扇,听到这个消息后,怅然良久,接着幽幽叹息说:“为何朕削藩时,面对的是王武俊、李正己、朱滔、李希烈、吴少诚辈,都算是一时人杰;现在却全是李师古李师道这样的酒囊饭袋,擒来全不费气力,白白成全了,他的英名......”
旁边的焦希望就宽慰上皇说,那也是大家你把路铺好了,后来人才走得顺畅。
说完,焦希望便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太上皇。
“有些酸。”太上皇嚼了两口,评价说。
这次征伐,是新皇李诵继位来第一次军事行动,所以格外得到重视。
枢机院先下牒,点集神威殿后军一万,并一万五千奉化军、四千静塞军,交给浑,以浑为“淄青招讨行营都统”。接着出征前一日,于武成庙前举办“纂严”仪式,所有军将士卒全部戒严整装,列成阵势,自夜至昼,并将御幄、辂车等排好,于郊外搭设祭坛,烹杀黑牛两头。当日未明前一刻,朝廷文武百官按照班次列在宣政殿中,各色兵杖陈设四周,而后李诵头戴武弁出阁,登上銮舆,前后全是文武大臣及军队将士簇拥保护,由太常卿引路,至祭坛处,新皇遂下銮舆,亲自步入内门(,祭坛四面的矮墙),登上祭坛饮福酒(祭酒、啐酒、奠爵),三军将士们山呼万岁,而后浩浩荡荡离开国门,赶赴征战之地。
征伐大军行动十分迅速,很快就越过潼关。
宰堂的文牒追随而至:同华、金商、渭北三处军政合并,建“京兆直隶行中书省”,会府在华州郑县,最高知省官并不是中书门下侍郎,也只是参知政事,以求宰堂能“以高驭下”。
第一任京兆直隶行省的参知政事,由杜黄裳举荐的右卫将军薛平出任。
这位薛平也不简单,其是名将薛仁贵的曾孙,不过他父亲昭义军节度使薛嵩,最早却是和安史是一党的,后来归顺朝廷,大历八年(773)薛嵩死去,昭义军士卒要仿效“河朔规矩”,自行拥立薛平继任旌节,薛平表面答应,可私下地却带着父亲的棺椁逃往长安,此后始终宿卫南衙,在虚职上无怨无悔一干就是二十来年。
同时,陕虢、汝、陈许也合并,成立“都畿直隶行省”,会府设在许昌,此后东都留河南尹杜亚只管洛阳(市高官)一都,都畿直隶行省首任参知政事,由神威将军张万福就任。
张万福当时已八十三岁了,可接到命令,明白新皇当时对他所言的意思,只说“老仆时日无多,在行省内只求为朝廷找寻提拔数位贤才替手便好”,然后白发苍苍,单人骑马,仅带着数名随从,便走马上任,往许昌而去。
而原本驻屯此地的神策京东三军(龙骧、镇义、忠武),悉数交纳伍籍、兵符于枢机院,而后和浑的征讨行营合流,继续往东,目标似乎便是河阴。
浑刚过渑池,便发布命令,让汴宋的宣武军、徐泗的武宁军、怀州河阳军、郑滑的义成军,各为先锋,开始准备进讨李师古。
汴州城内的宣武军府大院,董晋笑眯眯地坐在堂上,司马陆长源、判官孟元度分坐左右,院中厨子吆喝声不绝,抬着食案走来走去,足足三百名宣武“廊下牙兵”盘膝坐满了院子,用食箸和匕首,切割着各自面前的羊肉,时不时举起上好的烧酒,就着肉灌下去,喉咙和发髻间冒着热气,咕噜咕噜作响,腾腾弥漫。
宣武共有两千“廊下牙兵”,其中每日到军府内当直的有三百人,其他的都驻防于牙城中,只听都知兵马使韩弘、刘逸淮的命令。
而今宣武军的军政机关分割开来:政务是董晋的,衙署便是军府,而军务则是韩弘的,据点在牙城,甲仗楼和军资库也在牙城里整座城巍巍如头饕餮怪兽,随时居高临下,监视着军府。
每天来当直的三百牙兵,就是来吃董晋的,看押董晋的。
董晋每天都要耗费上百贯钱,供他们酒食吃喝,每逢节假还得有额外赏赐,不然这群牙兵便大喊大叫,轻则到处劈砍柱梁家具,重则发疯般殴打军府僚佐。
最早这群牙兵还算恭敬,称董晋为“董相公”。
然后就是“节下”,现在叫“混成”,据宣武牙门将许惟恭的解释:喊董晋的表字,更能表示大伙对董的平等亲近。
董晋觉得,再过一年半载,估计牙兵很可能会直接喊自己“董伯”,甚至“阿晋”......
在宣武的日子里,董晋总觉得自己是在服刑,还是和群疯子癔病者住同一所监牢中。
一名文吏转入帷幕,跪在地板上,向陆长源递上份文牒。
陆长源看完后,不动声色地转交到董晋手中。
可董晋睁眼阅读时,神色却不由得有点浮动。
许惟恭在其下,见状便大呼小叫起来:“混成,这是何处来的文牒?”
其余牙兵齐声应和。
吓得董晋往后缩缩,就说:“朝廷要征讨淄青李师古,以浑辅国为都统,我宣武军马上应该要为先锋。”
“咚”声,许惟恭提起拳头,狠狠砸下食案,羊肉、米饭、汤汁四溅,惊得董晋起身就要走,却被陆长源给拉住。
接着许惟恭砰砰砰砸着胸膛,趁着酒醉张扬手势,极其富于感情:“淄青平卢军算个什么......呃......三千,就三千宣武子弟,就,就能平了.....只要,只要董伯老人家,能把府库里的钱财全都拿出来犒赏......呃!旬日内,李师古的脑袋必然,献至天子阙下,呃~~~~~~!”
“董伯,他们果然喊我董伯了!”董晋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果然整个院内,一片要“董伯”打开府库犒军的呼声,喧嚣直冲云霄。
其实那片文牒的背面,附着贴黄,内容便是“高太师精锐兵马在即,董相公可于淮西行省亳、颍二州上做文章,激起宣武兵变,随即尽诛之,不遗噍类!”
13.青鸟已宵逝
结果入夜军府之内,董晋在原地团团转,如热锅上的蚂蚁,对陆长源摊手叫苦,但又不敢声音喊得太大,“要是我刚说淮西行中书省要将宣武军的亳、颍二州割走,牙兵的刀锋就直接刺入我胸,那该怎么办?”
陆长源拱手说:“相公稍安勿躁,高太师和宰堂已有安排,某已秘密知会判官孟元度,数日后以犒军名义在牙城下立棚市,把盐酒、钱帛分发出去,引得士卒都去彼处,相公则借机招左右都知兵马使韩弘、刘逸淮来府中赴宴,取文牒告知此事,如韩、刘当场有任何不满,便给他俩安个抗命的罪过,杀之。”
“我平日里不习弓射,不习剑术,也补习骑马,要杀韩弘,要杀刘逸淮,我靠什么杀呢?”董晋急得直冒汗。
陆长源说:相公不需担心,高太师知道你是儒臣,所以他安排了人手来做事情,绝不污相公的剑刃。
这时董晋才低眼看到自己也是佩剑的,于是摸摸剑柄,求陆长源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我这把剑还是当年在礼部当主客员外郎时,护送崇徽公主嫁回鹘时,回鹘可汗所赠的利剑,但跟着我三十年啦,从未出鞘杀人,可以说是把善良之剑。”
“这次也绝不会出鞘的。”陆长源安慰说。
“要是韩、刘阳奉阴违,出了府又翻悔,煽动兵变,如何办?”董晋还是不安心。
于是陆长源索性把话挑明:“这次宰堂就是要下狠手,根绝掉宣武军,废镇设省,所以韩、刘必死不可。”
“那高太师那边的人......”
陆长源就说放心,我让判官孟元度去交接,相公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可是等陆走后,董晋还是坐立不安,来回踱了好会儿,才发觉书架上隔着数卷金刚经,便对其作揖祷告了番,又将封皮裁下,放到贴身汗衫中,始觉稍微安心。
果然第二天,判官孟元度带着群孔目,到牙兵院处告诉宣武的牙兵们一个特好消息:“朝廷对淄青征伐在即,我镇儿郎是圣主钦定的先锋军,到时在战场上免不得要依仗各位奋勇,董相公明白汴宋的规矩,五日后会大开府库,在牙城下立市,你等牙兵先领取钱八贯、盐一斛,布帛两段,权作开拨资装费;镇兵三日后再入军城来领,每人钱三贯,布帛一段。”
“万岁!”当即牙兵院中,千万双胳膊举起,千万张热情的面庞在孟元度前闪耀,大伙儿又都喊董晋为“董相公”,并说为了相公,我们绝对会在战场上加把劲的。
孟元度也很被感染,拍着胸膛保证说:“府库里布帛不足,董相公说了,会尽快从淮扬、江东和买调拨。”
“淮扬,江东?”一个时辰后汴州牙城内,韩弘隐隐觉得事态有点不对,但又没法对质。
不过他和刘逸淮商量会儿,觉得董晋此人怯懦,是断不敢对自己如何的,刘逸淮便说不如我们趁陆长源和孟元度不在府内,让那牙将许惟恭去吓唬“阿晋”下,看他的实际反应如何。
“此计甚妙。”韩弘表示赞同。
他俩,韩弘是当初刘玄佐的外甥,刘逸淮是刘玄佐的乡里乡亲,全是宣武的地头蛇代表。
唯一需要警惕的,是陆长源可能趁调运犒军物资的机会,和高岳搭上线。
为了安心,韩弘又让另外位牙将牵仲常领五百兵,在汴州转运院,监察从淮扬一带来的船只。
扬州行省衙署中,高岳坐在榻上,武元衡、刘德室、顾秀分坐左右,而从淄青来的令狐造则瑟瑟发抖拱手站着。
李师古的信,高岳取过来后,看了又看,然后横看竖看,又举高对着阳光看。
“太师......”令狐造苦着脸,嗫喏着,小心翼翼。
“不是......我是看你家节下的信,内里会不会有什么夹带?”高岳开口。
令狐造急忙说何敢。
高岳愣住,指着信问令狐造,这真的是你节下的真实话语?
“是也。”令狐造羞得无地自容。
高岳噗嗤声,接着捧腹大笑起来。
武元衡等人也无不笑。
“我听幕僚说过段故事,故司空李正己,也就是李师古师道兄弟的祖父啦,当初被他姊夫平卢军节度使侯希逸所怒,关在牢狱中,听到黑暗中有人对他说,‘李怀玉(李正己本名怀玉),汝富贵时至’,李司空惊觉,却不见人,到天未明时,又听到有人对他说,‘李怀玉,汝看墙上有青鸟子噪,即是富贵时至’,至天明时果见到青鸟数十,大如雀,齐聚牢狱墙头,三军便大呼,驱逐侯希逸,入牢坏锁,拥戴李正己为节度留后,此后富贵不可极也。不晓得李师古家宅里,可还有青鸟了乎?”
“不知。”令狐造悚然而答。
“富贵有时,恰如祸至有时,我看李师古兄弟,绝不像是能趋福避祸的人。”高岳忽然收敛了笑,当着令狐造的面,将李师古的信撕裂,踏在靴子下。
令狐造噗通声跪在高岳面前,哀求说:“高宫师所言极是,造可是一心向朝廷献土的,造计划先让李师古奉还三州版籍,接而就是淄青十二州全境。可惜平卢军那群武夫利欲熏心,坏了造的大事,还望高宫师明察。”
“那群武夫倒也没像你想的那么蠢,只有挑起淄青和朝廷的战事,他们能领兵,只要能各自领兵,就能给自己抬个好价钱,卖给朝廷也好,卖给李师古也行。令狐大夫,不晓得我如此说,你明白了吗?幸亏你来到淮海省,不然必然会落得个当初蔡廷玉、朱体微(见前文,此两人在朱左右为官,向朝廷献策肢解幽燕卢龙镇,最终被朱滔逼迫自杀)相同下场。”
令狐造急忙伏在高岳前,连说多亏太师宽洪。
高岳将令狐造扶起,询问了他淄青平卢军许多内情,接着就说你不用回镇了。
“请太师救我为质的家人。”令狐造哀求说。
高岳叹口气说:“当初打淮西蔡州时,我答应过杨元卿要换回他家人的,可谁想最终他妻子和四个孩子还是被蔡寇残杀,如今我再也不敢轻易许诺,希望大夫的家人吉人天相吧!”
令狐造当即垂头哭起来,可也无可奈何。
等到令狐造离去后,高岳便对武元衡、刘德室和顾秀说:“明怀义、郭再贞已先一步出发了。”
武元衡大惊:“从未曾见武毅军有调动!”
高岳便说:“明怀义三兄弟,只和郭再贞,加六名撞命郎,提前半月,赶赴汴州去了。”
14.五年大计画
“莫不是要策应董相公?”刘德室问到。
高岳颔首,便说:“便是要仿效郑文明昔日在南诏的行为。”
“那我们武毅军也该进发了。”顾秀挽起衣袖说。
高岳拍拍顾秀肩膀,低声说:“宣抚司和镇戍司全是你负责,你去做好了,只是武毅军这次最好从新开掘的漕渠(高岳很谦虚,不称为卫公渠)走,再入蔡水,可行吗?”
“可行,漕渠行得五百斛船,载兵载马全不在话下,扬州新旧漕船合在一起不下两千艘,足矣。”顾秀信心满满,随即便离去。
高岳接着对武元衡、刘德室说,我是必须要跟着武毅军出征的,整个行省大小事务全交给你俩裁决了,和朝堂类似,伯苍你押兵、法、户事,芳斋负责其他三司的事,特别是学校兴建的事绝不能松懈。
说完高岳便递送给武元衡册文簿。
武元衡一看题头,不由得发声读出来:“淮海行中书省五年拓殖计画?”
而后武元衡迅速翻阅起来,越看越惊奇:
以前的地方官员,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刺史县令,在任上最极限的便是劝农桑,平冤狱,均赋税,再引进些新技术,兴修水利,圆满完成税收额度云云,可没有任何个人像高岳这样,会特意找来裴度、欧阳詹和张梵等,群策群力,直接把行省五年的发展计画写成册!?
五年计划核心有四。
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兴办教育,高岳的理念就是“州县须有学校,此外随官司新设学”,也即是护国寺办启智坊道场,覆盖到乡级别的启蒙教育,随即州学、县学得都立起来,最后就是韬奋学宫、武道学宫,还有“官司设学”的学校,行省一些司,如巡院可用“食本钱”办学,不但可让官司子弟就学,也面向全行省士庶招揽生徒,当务之急是要培养物理、化学、算学等人才,高岳给这类学校起名,曰“专科学”;
而后官商合办的织造坊、矿坑、质库、茶园、各色工坊、船场等,居然都有数目要求,也等于是给地方官员们制定了更高更多的目标,并纳入考课之中,高岳是统统为商贾铺平道路,只要能保障商税数目即可,他不止一次对武元衡说:“淮扬这地方好,无所不有,无所不富,有茶、有瓷、有布、有矿、有盐,有江有海有川,一处处茶园矿坑,就像是好颜色的女儿家般,得让她们尽快嫁出去,变成聘礼,也就是税钱。”
最后两个核心,一个是继续拓展海船建造数目,船就是财富的象征,“以后谁的船多,谁的炮多,欲王则王,欲霸则霸。”,“这次削平淄博平卢军后,必须把渤海、新罗的贸易全数收入国库囊中”;还有个就是速速完善淮扬大质库的功用,高岳率先实行贴息钱的做法,吸引商贾、地主将钱帛往内里储存,并尽快希望打开倭国日本的银山大门,加量铸造银币,而不是把铜钱和银钱埋在府库或私人地窖里,变成发黑的大铜球和大银球,“乱世藏钱,而今泰平,商旅四通八达,就得懂以钱生钱的道理。”先前高岳就把衙署内的僚佐和家眷们都集合起来,按照当初兴元的规矩,大家集钱入府库,给船只制定了“保险额度”,积极参与到海东贸易中,所得报酬统一分润,在此背景下萧建立起“大唐海东商社”,按照后世的解释,这商社便是摆脱原本散商模式,任何行业都可投资入内,辐辏大朕,专力于海洋商贸货殖事业!很快,莞岛处的张保高就带着船和人入了“海东商社”,立下社保,和高岳所在的淮扬,以一种半官半商的姿态,紧密结合起来。
“这份计画书,就留给伯苍你啦。”当武元衡读完后,高岳很郑重地对他说。
武元衡很是震动。
高岳很认真地对他说:“等对汴宋和淄青的战事平息后,这淮海行省我就要退局了,伯苍你来替手。”
说完后,高岳猛然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熟悉,好像对谁说过似的,好像是对郑......不过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计画,束之高阁,干好这些,五年后你就能从行省直驱宰堂,宰执朝政啦,那样我也安心。”
武元衡当即就有些哽咽,他对高岳深深作揖,说元衡为太师门下士,是太师步步拔擢上来的,太师的训诫教导让我终身受益,这份恩典没齿难忘。
高岳也有些感动,“不需伯苍没齿难忘,只希望伯苍将来主政淮海时,多为国家的未来播下些贤良的火种,有火种在,就无人能撼动这个天下,这也是我在计画里,把兴学摆在首位的道理。”
“太师......”
“到时候,伯苍你也得给后来人留下个五年的计画,让我们都能看到未来,而不是动辄想着复古哇。”
通济渠,一艘艘扬着竹蔑帆的河船放倒了长长的桅杆,水手都在其上呼喝着避让避让的口号,将纤绳抛下,由岸边的纤夫们牵拉着,正往汴州军城外的转运院码头鱼贯而来,“淮扬船来啦!”整个汴州城的百姓兴奋异常,这次淮扬船来的比往常更早些,他们又能买到物美价廉的诸色货物了,于是都顺着街道和林堤围过来。
可很快,围着转运院站着的五百名杀气腾腾的宣武牙兵,都将长槊举高,刀刃拔出,把市井百姓们全挡在院外,不放进入。
待到船只靠岸后,牙兵们立刻叫嚣着登上去,到处搜检,甲板、底舱还有夹舱,全都不放过,扬州的船主们立即赔笑说,这里面全是贵军府定好的布帛,还有些盐、银钱,夹舱里则是我们捎带来做买卖的货,全是瓷器、生丝、茶之类的。
牙兵也确实搜不到人,便敲诈了些“兴元银钱”,他们也知道这种钱币现在是紧俏东西,啥都能买,而且价值稳定。
接下来局面缓和许多,淮扬船和汴州百姓、商贾热热闹闹地做完生意后,便依次调头,开始沿漕渠回扬州方向去了。
入夜后,汴州城西里,千百红灯高悬,一副纸醉金迷的模样,“孟郎!”随着这声声娇滴滴的呼喊,宣武幕府判官孟元度哈哈笑着,步步登上高楼处。
他今晚是专门来见洛真的。
而同时,董晋所在的军府也来个客人,满脸凶悍的许惟恭。
15.洛阳明巨万
洛真所在的小曲雅阁中,孟元度脚一迈进来,就对前来迎接的洛真爆炭(养母)说:“今日必得洛真为我佐酒。”言毕,元度身边的仆役便把一串串洁莹的铜钱和彩缯,捧在桌案上,“就是再有增缗,也无所惜。”
爆炭就陪着笑脸说:“孟郎,我的孟仙郎!可真真的是不巧,洛真今晚有些不舒服……”
言犹未毕,就听到雅阁内传来洛真清脆的谈笑声,孟元度不由得恼怒,便起身要闯。
爆炭阻拦不住,孟径直排闼入了突肆间,就见到一位商贾打扮,穿青灰色金线半臂的男子,忽地就拦在自己面前,不让自己再进。
而隔着窗牖,烛火下,能看到洛真的影子,清清楚楚,对面则是个长大汉子的模样,两人笑声不绝。
“可恶。”孟元度背着手,心中如是想,可他毕竟是文士出身,凡事都得讲个风度,就对爆炭说,“姨娘,这天地间钱虽是个好物件,可也禁不住官字两张口,对不对?”
还没等爆炭回话,守在门外的那商贾就说:“西里女儿洛真,已被我洛阳的明巨万给买断了,此后每日都会输给姨娘一贯钱,不再接客。”
“明巨万?”听到这名字,孟元度居然笑起来,接着就说:“我每日给姨娘两贯钱!”
这时扇门拉开,身长足有九尺的洛阳大富商明巨万摇着飞白扇走出来,豪爽地大笑,对孟元度说:“我给姨娘送的可不是开元通宝,而是兴元宝货钱,一日一枚。”言毕,明巨万举起数枚银灿灿的钱币,上面的图纹浮雕恰是貔貅黑白兽。
“富豪买断西里的女儿不稀奇,不过也要知道,就算买断,我官府移牒,洛真也不得不出来见我!”看到银币,孟元度顿时抬出身份来。
“不知郎君所居何位?”明巨万叫板起来。
“好说,小天而已!”
明巨万立刻大呼起来,从未听过有官职叫“小天”的,休要诓俺,你小天,俺还大地呢。
里面洛真莞尔,就提醒明巨万说:“孟郎他们这些当官的喜欢说别称,夕拜是黄门(门下)侍郎,夕郎便是给事中,大天是吏部尚书,小天就是吏部侍郎。孟郎可不就是检校吏侍任宣武幕府判官喽。”
“文绉绉的……”明巨万大不以为然,然后对拦门的那位男子说,“那你名字叫小凤,难道也能对应官职吗?”
洛真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还真有,我唐中书省有凤池,中书侍郎为大凤,中书舍人可不就是小凤。”
“你真的便是,孟,孟小天?”
孟元度当即捏着八字胡,点点头。
“那好,俺有钱,你是官,可都想让洛真佐酒,那就只能斗诗一决胜负了!”明巨万抬起胳膊,声若洪钟。
孟元度满不在乎,伸出手来,意思让你先来。
“那我要吟啦!”明巨万吹胡瞪眼,然后开口就是,“五绝咏虾蟆坐卧兼行总一般,向人努眼太无端。欲知自己形骸小,试就蹄涔照影看。”
结果还没等孟元度反应过来,洛真却坐不住,急忙劝阻明巨万说:“不,不,只请你不要吟他作的诗……”言毕,洛真就将双手阖在自己胸前,像是心被刺了下,静默不语起来。
这时明巨万居高临下,望着娇小楚楚的洛真,在心中叹口气,“唉,这些雌性,别说人了,就是狸奴,都不得不屈从在阿爹的淫威,不,是淫荡之下。”
可听到这四句后,孟元度眼睛一亮,接着哈哈笑起来,对明巨万做出个请的手势,数人立刻踱入到雅阁里,叫爆炭添置几根蜡烛,居然密切商谈起来。
深夜后,孟元度连饮数大爵美酒,随后才带着一身酒气,醉得不省人事般,被仆役扶着出了西里。
那边汴州转运院,依旧火把密集,前来监察漕河的宣武牙兵,不断轮岗,毫无懈怠。
同时汴宋宣武军的军府中,许多要籍、随军和孔目,在许惟恭的怒吼声里狼狈地跑来跑去,地上滚满了被丢弃的灯笼,十多名和许惟恭一道来闹事的牙兵,没有披甲,都抄着袖子,立在门阶前,笑嘻嘻地旁观着。
“阿晋!”许惟恭也是趁着酒劲,拔出佩刀,就在面如土色的董晋前指指点点,“你和陆行军(长源)和孟判,做的好大事情啊,居然都瞒着我们……”
董晋摸着怀里的金刚经,都要哭出声来,“哪有什么大事,休要乱指认啊,许将军。”
“阿晋你还敢不承认!”许惟恭也不知是真话还是酒醉的胡话,反正是暴跳如雷,直接踏着堂阶,举刀要来抓董晋。
董晋急忙贴着地板往里爬,许惟恭就跟着追。
军府内的僚佐文吏想来救相公,可却被牙兵们牵拉住,恫吓说不干你等事,今日我们就是要董伯明明白白,给个交待,到底有没有瞒着我们干出卖宣武的勾当。
当许惟恭的刀锋已抵住董晋的胸膛时,满身是汗的董晋抓住了自己的剑柄,被逼无奈,瞪大眼睛,喊了声。
许惟恭吓得急忙往后噔噔两步,接着看到董晋居然做出个拔剑的姿态来,又前仰后合,狂笑起来,“不信阿晋你敢杀我。”
“我,我是不敢杀你,不过我绝没有做害宣武的勾当啊。”董晋几乎是瘫在地板上,哭丧着脸保证赌咒,甚至算是哀求,接着他只觉怀中金刚经蓦地闪出道光来,脑袋立即清晰,就对许惟恭说,“许将军,其实是我要离任了,我有足疾,也不能去淄青的战场,只好让贤。”
“什么,阿晋你要走了?那谁来替手,说!”
“我不知,我不知,所以两日后,便请韩、刘两位兵马使,不,是两位储帅前来议事。”
这下许惟恭想了想,然后就用刀锋指着董晋,威逼他绝不能对外泄露,更不准让陆长源和孟元度参与,得到保证后,才醉醺醺地也离开了军府院落。
深夜时分,西里曲内,明巨万和郭小凤等人都蹲坐在廊下,“马上就是判官孟元度在牙城设棚分发资装费的日子,那日我们就是洛阳的丝绸商,要去董相公的府邸里,见到有客人来,就要好好款待。”
安排妥当后,明巨万起身就要往东曲那里走,郭小凤一把把他牵住,“怎么,你还真的要嫖宿?”
“东曲那边的刘驼驼,是俺们羌人,那个皮肤细嫩的……不,我们寄宿在西里,整日和这些口杂的倡女打交道,也要说服她们,严格保密,甚至助我们大业一臂之力。”明巨万脸色突然严肃。
16.刘驼驼立功
“倡,倡女……”郭小凤差点喊出来,可最后也硬是将话头给压下去,“小凤俺当年也是长安五陵中头号的游手恶少年,身上的刺青,你看看。”说完,郭小凤将衣领扯开,露出青森森的百雀朝凤,又迅捷合拢好,嘲讽明巨万一句,“还没听说过倡女能成事的,你可千万别败坏了高太师的计画。”
“你这厮,还学会了计画这个词儿。”明巨万嘻嘻笑着,丝毫不以为意,接着拐拐郭小凤,“和阿兄我一起去东曲,那里可有几个招人爱怜的。”
郭小凤头一低,抱着膝盖坐在墙下,瓮声瓮气地说:“俺不去,答应过碎金的,就不会去。”
明巨万长叹声,拍拍小凤的肩膀,郑重地夸赞道:“看不出看不出,你居然也是条妇家狗。”说完还没等小凤发作,就扬长向东曲而去。
次日,郭小凤和“明巨万”的两个弟弟明景义和明唯义,戴好了幞头,穿着半臂锦衣,和其余六位仆役打扮背着箱箧的撞命郎,都立在洛真的院子中,最后“明巨万”才四平八稳地从东曲角门踱出,又回身和出身羌族的倡女刘驼驼四臂相扶。
羌女多情,又最爱慕英雄,昨夜明巨万说了数不清的沙场壮举给她听,驼驼早对巨万是死心塌地了,不由得泪眼婆娑。
“驼驼,今早的太阳还是升起来,纵然千不舍万不舍,我还是得为国家为江山为百姓做大事去了,你善自珍重,若我功成必为你赎身脱教乐籍,若我壮烈身死,遗首还望你替我收敛。”
“明仙郎安心,你交代我的事,我誓死会完成。”驼驼随即保证说。
听到这话,郭小凤在一侧惊得张大嘴巴。
明巨万点点头,接着伸出手指,掸去驼驼脸颊上的泪珠,低声说:“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你现在能认清这天下的形势,比我要强,从此后你就不再是娼妓,而是侠妓。”
汴州军城,卯时末,牙城就吹角击鼓,数千宣武牙兵欢呼雀跃,和家人们一起扛着箱箧背着布囊,蜂拥来到牙城的马面墙下,在这里连夜搭起了棚子,幕府判官孟元度手持簿册,和群忙乎不停的文吏都在热情招呼着,身后钱帛、盐茶各色犒赏是堆积如山。
而在牙城内,得到董晋邀请的韩弘、刘逸淮,招呼数十名牙兵,在谯楼勾栏处往下望,看到确实是孟元度在场,接着又确定好行军司马陆长源也被支开,前往中牟县巡察去了,这时韩弘就对刘逸淮说:“便是如此,我俩也不可尽去,须得留一人在牙城里,看管好兵杖甲胄。”
刘逸淮冷笑,“这可不好,你是宣武军的储帅,我也是。我俩只去一人的话,董相公要当即就宣布谁是留后,那不在场的岂不是吃亏?”
“这都到什么时候了,朝廷说不定让董晋让出旌节,在宣武建行省,那样你我都入宣抚司,再也没法子自专军伍了。”
最后两人为谁去还争执不休,最终想出个办法,两人取出枚铜钱来抛正反,正就是韩弘去,而反便是刘逸淮去。
铜钱在空中弹起,翻动着,最后扑腾跌在地上,溅起团细微的尘土。
结果是反。
刘逸淮便特意内里衬甲,外罩衣衫,由许惟恭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牙兵,出牙城小门,沿街道往董晋所在的军府而来。
军府前庭处,刘逸淮远远就看到董晋坐在中堂上,几位仆役和商贾打扮的正捧着绚烂细腻的彩缯布帛,供董晋拣选呢!
看到许惟恭,董晋的脸上即刻露出恐慌。
“阿晋看见我就噤若寒蝉,今日陆长源和孟元度又都不在,随即储帅你对他完全能予取予夺。”许惟恭得意洋洋地对刘逸淮如此说。
随即两人留那三十牙兵,把守住军府大门,然后就穿过前庭,来到堂阶前,对董晋告礼。
董晋从身旁燃着的小泥炉中,取出酒,请二位将军饮。
可许惟恭毫不客气,握住刀柄,喝问董晋:“董伯既要让贤,想必希望能全须全尾地离开汴州,如今旌节如何,全在董伯一念间,可千万不要互相闹出不快来。”
“汴宋规矩我是晓得的,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董晋满脸讨好,然后奴仆从董晋另外侧的茵席里抽出两份来,让刘逸淮和许惟恭连榻坐下,董晋就又指着身旁数位捧着彩帛的商贾,说这些都是洛阳来的,贱内临行前想买些蜀地产的锦绣,然后摆摆手就说“你们退下吧……韩兵马使没来?”
“风闻相公要归朝,很多牙兵都闹将起来,害怕朝廷把旌节给了不该给的人,所以韩兵马使正留在城内,镇抚众人。”刘逸淮言语里满是威胁。
这时整个中堂,焦点全落在董晋、刘逸淮两者身上。
以至于几位商贾还留在原地旁观,都无人关心。
许惟恭接过话茬,又当着董晋的面拔出刀刃,“说白了,汴人治汴这规矩不能改。宣武镇已让阿晋你安安稳稳当完一任节度使,宣武镇和朝堂互相都留了颜面,差不多得了。下任就不要再让朝士来了!”
董晋吓得只摇手,说宰堂初步决定,因征讨淄青需要,宣武军和义武军、成德军也享受相同待遇,节度使制度五十年不变,汴人治汴,汴宋的漕运过脚钱照收,赋税照样自留,官吏任命照样不用上请,(节度使照杀照逐)。
“那陆长源和孟元度呢?”许惟恭继续喝问。
“陆长源随即前往新设的河内行省为参知政事,而孟元度要回台省六部当真的侍郎。”董晋急忙表示这两者也绝不参与“新宣武节度使”的角逐。
如是,许惟恭才满意地将刀收回鞘中。
此刻军府大门外,花枝招展的刘驼驼等西里女儿,坐着辆犊车风风火火地赶来,停下对把守这里的牙兵们说:“不好了不好了,牙城那边领犒赏的棚子处,窜出条疯犬来,咬伤好几个半大孩子,有认得的喊,说孩子阿父早上就随储帅到军府来,特央求我等姊妹来告知。”
这,三十名牙兵,几乎谁家都有半大孩子,全都焦急起来,轰然下了台阶,问驼驼到底被咬伤的孩子姓甚名谁,驼驼也很着急,指着牙城说救人要紧,哪里还来得及细细盘问?
于是三十名牙兵,只留五人,其余的都心急火燎地,跟着刘驼驼的犊车,向牙城那里跑了!
17.善良剑出鞘
足足跑了一刻,待到这批牙兵满头大汗来到熙熙攘攘的牙城前时,刘驼驼就往人拥堵的最多那块用手一指,喊到在那里在那里。
瞬间二十多名牙兵都吆喝着向人群里推搡,而刘驼驼则叫犊车即刻转了方向,一下子就溜得没影,消失在汴州西里的巷道当中。
结果牙城下的街市开始混乱起来,先是有人喊“我家被疯犬咬的孩子在哪?”后来立即改头换面,因为有人混在其间扰乱,成了“董相公要卸任,已将旌节授予储帅刘锷,刘要来杀韩储帅啦!”
牙城下,前来领取犒赏的数千牙兵和家眷们,一听到这话,立即就按照各自的归属:刘锷的麾下归于刘锷阵营,韩弘的麾下归于韩弘阵营,开始互相指骂殴斗起来,铜钱和布帛散乱于脚下,到处翻滚。
本来火就沸腾起来,关键时刻一勺油浇下来:不知是何人,伏在牙城边铁行楼宇中,对着人群就发了两铳,铳声呼啸,掠过千人万人的头顶,头皮发麻后,牙兵们开始不顾情面,拔出刀刃互相劈砍捅刺起来,接着又有一颗点燃引线的震天雷被抛出来,在人群中爆裂开来,被炸伤的人满地爬动叫骂,家眷和围观的百姓这时终于察觉事情不对,如被开水浇到的蚁群,也像是陡然怒发的花瓣,向牙城四周数个方向奔逃起来。
“军城大乱?”气急败坏的韩弘从自己衙署里奔出来。
第二个来报消息的士卒跪在他面前,“什么,刘锷要反我,私下接了旌节!”
“可怜储帅您还让刘去见董晋。”韩弘身侧的牙将立刻大呼小叫起来。
“我不信。”韩弘说。
“刘锷的人,已经在牙城下动手啦!”话音未落,第三个消息就传来。
“孟元度,孟元度呢?”韩弘就向谯楼登,然后往下扫视,只见其下方圆各数百步,到处都是厮杀滚打的牙兵,还有碎鳞般的伏尸、血到处都是,牙城和军府的营房火光滚滚,触目惊心。
而孟元度早已骑着匹骏马,穿过汴州城的街道,逢人就喊:“韩弘为夺旌节,造反啦!”于是从军城直到通济渠边转运院,四处都是兵荒马乱。
军府院内,听到那边呼啸声的刘锷和许惟恭很是吃惊,便准备自茵席上起身。
“莫不是留守牙城的韩储帅反了?”董晋开口道。
刘锷咬牙切齿,“早该想到了,他这是不给我留退路。”
这时转眼间,他才看到,董晋身侧那几位丝绸商人,还立在原地,看着自己。
“你们为何还不退下!”刘锷呵斥说。
董晋急忙说:“你们速速退去。”然后董相公忽然举起袖子,“告诉内人,衣领截短一寸半。”
“是,截短寸半。”领头的,个子高大的那商人便回应,接着忽然从扔下手里箱箧,右手举起根小型的火铳,左手拾取炉火里被烧红的火钳,接着将小铳抵住刘锷的脑门,就把火钳迅捷插入小铳旁侧的火门。
火星和烟雾炸起,伴随一声巨响。
许惟恭惊叫起来,眼睁睁看着刘锷、刘储帅的后颅忽然膨胀,被冲出个漏斗形的口子,幞头裂成数片,白色的、红色的碎肉和黑色的毛发,全都顺着那漏斗喷射出来。
咕咚,刘锷当即被击毙,倒在地板上。
“啊!!!”许惟恭同样瘫倒,两股间,温热腥骚的尿,大片大片地渗出来。
就在他惊慌失措的这当子,明怀义的两位兄弟从帷幕后跃出,挥刀将刘锷身后两位随从迅捷砍倒,其中明唯义的右肩受过箭伤(当初买马时被野鸡族射伤),便用左手握住刀锋,把刘锷随从一一痛杀。
其余六位撞命郎,和郭再贞指挥下,迅速地各自取出三根神雷铳,冲下堂阶,三人击发,三人装填,砰砰砰沉稳地放铳不绝,封锁入口,打得门口处冲进来的五位牙兵(许惟恭一看,怎么就剩五位了?)东倒西歪,被完全压制住,不一会儿两位被打伤,由其他三人搀扶着,逃出了军府。
“阿,董相公,董相公饶命。”许惟恭那里还有以前凶神恶煞的气势,虽然佩刀,但也早已手足瘫软,屁滚尿流,只知道跪在董晋面前叩首。
董晋激动地立起身子,他看到许的这副丑态,只觉得这些年遭受的屈辱,终于有了一雪的机会,“许惟恭,你和宣武牙兵侵逼侮辱节帅,作威作福,为恶多端,今日就算是善良之剑,也到了要出鞘屠人的时刻啦!”
“饶命……”许惟恭抬起手来,因为董晋的身影笼罩住了他。
明怀义等人,只看到董相公毫不犹豫地拔出三十年都没有出鞘的剑,这剑他之前肯定找人磨砺保养过,异常寒澈锋利,“我可是天宝年间的明经出身!”只见董相公喊了这声,就挥剑,重重地击打在许惟恭的手臂上,许哀嚎声,倒在地上。
董晋不会刺,也不会横切竖劈,毕竟是个儒臣,所以他用剑与其说是在砍许惟恭,莫如说是在砸。
“肃宗皇帝时我就是翰林学士!”董晋下了狠手,对蜷缩在地上的许惟恭又重重砍了下,这下砍到的是许惟恭的大腿,许惟恭身躯好像弹了下,像是砧板上被剁的活鱼,这下连哀嚎都哀嚎不出来。
“我家风纯良,兄友弟悌,理政以温厚为上,断狱以活人为本。百姓官僚都认为我是个长者,历代圣主对我也备加体恤尊重,我护送崇徽公主远嫁回鹘,不卑不亢,不辱使命,我为太府卿,充实府库,清廉不染……”董晋接下来砍一剑,就喊一句,十分有节奏,砍得许惟恭是血肉横飞,看得明怀义、郭再贞都是目瞪口呆,“到了你们宣武来,廊下牙兵看我可欺,先喊我相公,然后就直呼我表字,其后更是董伯阿晋,全无体统,每天都要好吃好喝招待,还要被你们侮辱调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唯恐被你们害了全家,噩梦缠身,深夜哭醒惊醒多少次,要靠读佛经才能医治心伤。今日让你们看看,佛也有火,佛也要杀生,我砍你揣着金刚经,我怕什么……就砍死你,就砍死你……”
“相公相公。”明怀义和郭再贞最终从背后抱住已半癫狂的董晋,就好像在救个手舞足蹈的溺水者,“歇手吧,他已死了,死了。”
18.董混成脱逃
董晋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才看到许惟恭身躯支离破碎,全都是创口,眼睛半睁不动,一脸的痛苦扭曲,躺在大片的血迹里,确实已死透了。
“呸,死得好,这种狗彘不食、祸害人间的东西,死就是大快人心!呸呸呸,噗噗噗……”董晋扔下剑,又是哭,又是畅快地大笑,重重地原地跳了几下,指着许惟恭的尸身,大口大口地啐着吐沫,还要上前践踏,好在被明怀义和郭再贞给继续拦住,告诉他:“汴州城已乱,太师马上就来收拾局面,我等护送相公要自西门出,前去中牟,和陆行军等人会合,迎接朝廷大军来。”
“是是是,我现在很重要,再杀人要等机会。”董晋这才恍然,赶紧和家人及其他僚佐们一道,割下刘锷和许惟恭的脑袋,对外便说:“宰堂要宣武军撤镇建省,并要宣武让出亳、颖二州来,归新的淮西行省所属,刘锷、韩弘心怀不满,掀起兵变,其中刘还要径入军府,弑杀我董晋,却反被我伏击杀死。”
到处都是厮杀混乱的汴州军城,待到韩弘好不容易拉起几百牙兵,赶到军府前要捕拿董晋时,却发觉董晋已经逃走,投西而去,韩弘只觉天旋地转,“我们都上当了,朝廷明里要征讨淄青,实则要铲除我汴宋宣武军,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而今董晋一走,是非黑白全在朝堂口中,我等无噍类矣。”
这会儿韩弘身旁所有的牙将、牙兵都团拜在四周,高呼“我等推选韩储帅为新节度使,团聚一心,联络魏博、淄青,共抗朝廷。”
吓得韩弘拨马就往牙城逃,还大喊“莫害我莫害我!”
于是牙兵们就在后面穷追……
中牟县,武毅左军、右军的先头队伍,已乘坐五百斛船,闪电般越过琵琶沟,直抵城下,陆长源和中牟县令打开城门,将武毅军大队迎入,城内驻守的五百宣武镇兵,在惊愕莫名下束手就擒。
陆长源随即组织当地百姓,说“官军要废宣武镇,驱逐汴州城的牙兵,将你等收归为朝廷子民,如何?”
百姓们大都深恨宣武牙兵跋扈害民,又看武毅军军容雄壮、纪律严明,由是打消顾虑,开始为武毅军送饭送水来。
等到董晋来时,见到武毅军大将蔡逢元,是抱头痛哭,“如无太师主持,我阖家可就无一幸免了。”
随军的顾秀就宽慰董晋说:“相公保重,随后免不得逢凶化吉,要再入宰堂为首相。”
“我不要当首相,善良之剑已然出鞘,三十年仁爱之功化为乌有,我怕是命不久矣,只要能在死前看到朝廷削平宣武翦除牙兵,便是死而无憾。”
回到牙城的韩弘,还是没能逃脱牙兵的魔爪,他们将韩弘推到坐榻上,韩弘只会喊“莫害我”,却被牙兵们按着,无法挣脱。
“我们宣武牙兵只认刘玄佐刘司徒,他儿子士宁为非作歹,我们就推选司徒的乡里李万荣,李万荣死后迫于形势,才接受外来的董晋来执掌旌节,现在董晋走了,官军征伐在即,你是刘司徒亲甥,司徒另外个乡里刘锷是生死未卜,所以只剩你了,不可推阻!”
随后牙将牙兵们在宣武军的牙旗下,把韩弘的全家老小绑着,都对喊叫不已的韩弘叩拜,完成了神圣的仪式。
而这时,武毅军大将米原领三千铁骑,几乎一夜间就从通济渠的淮口处,贯穿整个宋州,不与任何宣武镇兵纠缠,直接突击到了陈留,汴州城老少皆能看到武毅军骑兵的战旗。
跟在后面的,是武毅军中军,还有行省直属的炮军,由高岳亲自坐镇指挥。
一匹匹强壮的牛马,牵拉着沉重的炮车、炮管,漕河上则是一艘艘千斛船,载运着士兵,飞扬的旗帜下,年轻的炮兵幢头高竟,和同样年轻的炮兵幢头白居易,正和士兵们一道,喊着口号,用配给自己的马匹拉着火药桶和炮弹筐,“克蕃,我们角力角力,看谁先能轰垮汴州的城门,把韩弘给揪出来。”
“好,乐天,就这么说定了,我绝不会输。”
“你们赌什么,真正的考验不在汴宋,而在马上的魏博和淄青那边,有劲头有战意,都使在那时候吧!”此刻炮军的兵马使苏浦策马来到,训斥两位年轻人道。
高竟和白居易哈哈笑起来,接着就不做声不争吵,继续向前行军。
几乎同时,浑的大军也过了河阴,向宣武镇滚滚压来。
原本还等着在牙兵后领取资装犒赏的宣武镇兵们,于汴宋各地土崩瓦解,对官军是望风而降。
四月二十一日,三个方向逼来的官军,已开始合围汴州城。
此刻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也反应过来:“朝廷是要先取汴宋,全掌漕运,而后再顺势而东,击灭我和魏博!令狐造,令狐造呢!”李师古便大呼起来,这时府内僚佐来告诉他,令狐造迄今未归,“令狐造是投了高岳要卖我,杀,杀他的家人。”李师古大怒。
可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刘悟急切上前,劝李师古说:“节下,令狐造虽罪该死,可在此危急时刻,冒然杀令狐造为质的家人,不免让众将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为拢齐人心,不妨以示宽宏,这样众将必然愿为节下出死力决死战。”
“令狐造反我,崔公度也反我,你呢,你会不会也反我?”李师古指着刘悟,质问说。
刘悟当即跪下,解下佩剑,做出要递送的手势,慨然说若节下信不过我,便在此杀我,我刘悟眼都不眨一下。
这时李师道也出来,信誓旦旦,说刘悟绝不会反。
李师古赶紧说,你们何须如此,方才不过是姑且相戏耳,你等赶紧各自奔赴职分所在,整军备战,魏博、恒冀在我们这边,最坏的形势也和建中年间相仿,不足惧也。
魏博大名府,听到“宣武兵乱,董晋出逃,高岳、浑出大军已进逼汴州城下,朝廷方怀州河阳军、郑滑义成军皆出,切断汴宋和魏博、淄青通道”的消息,田季安也是吓得不轻,看来战事说来还是来了,就是和预想的有所不同。
还没等他去见嘉诚公主,老将邢曹俊就坐着肩舆来到军府,对田季安说:“郎君快,快点齐所有兵马,趁着官军主力全在汴宋之机,全力攻陷邢、磁、三地,即便无法一时间全取,也能起到围魏救赵的效用。”
19.义武军公案
因为害怕养母,田季安当时还不敢答应邢曹俊,邢曹俊着急了,当即不顾双足已不能行走,从肩舆上翻下来,趴在地上对田季安不住地叩首,哀呼:“魏博田氏数十年的家业,兴废便在此时,请郎君不能再犹豫,嘉诚公主毕竟是长安来的外人,不值得推心置腹。宣武兵乱,必是杜黄裳、高岳的谋划,一旦因此汴宋落入朝廷手,官军即可占据漕运枢纽,我大名府处永济渠南口,水路通达,昔日是我魏博商贾云集的原因,随即就是官军源源不竭来围攻我大名府的跳板哇!先取邢、磁、三州,可阻绝朝廷自泽潞上党派遣来的别军,可增广我魏博南北间的纵深,也可与王武俊的成德接壤互为唇齿。郎君,千万不可犹豫啊!”
田季安思索了下,决心接受邢曹俊的建议,“好,即刻出府库所藏,点集三万精锐,由大将聂锋、刘瞻统制,衙内兵马使田兴为监军使,急速出大名,攻取州。”
“请再派一密使,携重金前去成德,劝王武俊尽快晓得利害关系,出兵帮助魏博,一起围攻州。”
“重金……”田季安为难地说。
最终他只能再向中军兵马使史周洛为首的胡商集团筹借款子。
可田季安不敢在军府内见史周洛,怕被嘉诚公主撞见,便将会面安排在了小而简朴的采访使厅中。
头发卷曲、脸色白皙的史周洛听到要求后,面露难色,他对田季安说:“事关魏博存亡,而魏博又是我等最后的栖息地,几任节帅对我等也是照顾有加,哪有不念恩的道理?可是郎君先前筹借的款子(因长安进奏院私斗事件的赔款)尚未偿清,如再借二十万贯贿赂王武俊的话,我昭武人也捉襟见肘了。”
“不,不仅仅是二十万贯的贿赂钱,还得借三十万贯的军饷支用钱。”田季安焦急地说。
史周洛急忙摇头,说这足足五十万贯呢,不是小数目,郎君要是还不上的话,魏博的财计可就破产了。
“等到今年的税收取上来,便偿还。”
“六州的赋税我比郎君清楚,除去养军费用,哪里还有余裕偿还?”
“只要史公能帮助我夺太行山东的这三州,那么此后三州两年的赋税不入我魏博府库,而是直接偿还给你等,如何!”田季安也下了血本。
邢、磁、三州历来土地肥沃,农桑密集,本就是昭义军用来养兵的赋税重地,其后元谊在此地造反,被高岳平定后,将三州化为独立的神策龙骧军军镇,由尚可孤镇守,尚可孤去世后,由州刺史夏侯仲宣替手,驻屯龙骧军士卒五千,三州赋税除养龙骧军,额外部分还是输送去昭义军,供节度使王虔休支用。
现在这三州成了田季安借款的抵押,摆在史周洛的面前。
最终史周洛想了想,同意下来,并说五十万贯借款不会有息钱,此外为报答田氏恩义,我等只要三州一年的赋税偿还就行。
田季安感激涕零,握住史周洛的手,说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随后田季安又找到心腹侯臧,让他迅速往恒冀成德军那里走一趟。
“我儿,为何军府内大有兵马调动?”当晚,嘉诚公主询问来请安的田季安道。
田季安便辩解说:“大母有所不知,朝廷要征讨淄青,让汴宋宣武军为先锋,可宣武军还未开拨便不知怎地发生兵变,朝廷无奈,就希望向我魏博借兵去平乱,所以儿让聂锋领五千精锐南下,去帮朝廷官军。”
这下嘉诚公主才开心,就对田季安提醒说,守法奉礼,千万别忘这四个字。
“是,大母教诲岂敢有半刻遗忘?大母诞辰在即,儿已让全大名府的能工巧匠,购置新地,扩修府内的林苑。”
嘉诚公主虽欣喜田季安的孝顺,但还是不安:“这下花费必广,不要给农人、士卒增加负担才是。”
田季安信誓旦旦,说不会的。
数日后,魏博密使侯臧来到真定府,王武俊接见了他。
得知来意后,王武俊踌躇不语。
侯臧焦急了,就说我等四镇约定,只要抗拒朝廷功成,节下便是赵王,往西河东地随阁下略取。
“我在等。”王武俊回答出这句话来。
“节下等人,等时,还是等事?”
老谋深算的王武俊便哈哈笑起来,说我在等一桩公案,不过你放心,不出五日,我必有明确答复。
两日后,王武俊之子,镇州节度副大使王士真来到,告诉父亲说:“恭喜阿父,义武军那边大为骚动。”
王武俊摸着胡须,淡淡说了声“哦?”
“张阿劳的二儿子张升被削夺官职,留宅反省,消息传到义武军中,义武军将佐兵卒都不愿为朝廷卖力了,连节度使张升云都调遣不动了。”
张阿劳便是首任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张孝忠一生忠于朝廷,他去世后,朝廷认可其长子升云继任节度使,负责监视成德军:易定的义武军和恒冀的成德军本就是仇敌关系(张孝忠是从成德军叛离出来投向朝廷的),孝忠次子升素来不齿王武俊为人,曾在父亲葬礼上痛骂王武俊派来吊唁的使节,两家还为此真枪真刀地打过一仗,算是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后来张升入朝,娶了太上皇的另外个女儿义章公主,太上皇就赐名张升云为“茂昭”,而升为“茂宗”。于是张茂宗呆在长安,和公主相处不错,也很得太上皇信任,当了右龙武将军兼闲厩马坊使,替太上皇(当时还是皇帝)掌管西北的马政。
结果内禅后,闹出了不大不小的案子。
凤翔建行省后,前节度使张敬则顺利当上新的行省参知政事,然后就下令把秦州旧牧监的田地分给百姓,让百姓自由耕作。可闲厩马坊使张茂宗却认为,旧牧监的田地应接受我的管制,用来养马,不但强行带人把这些田都吞了,还纵马把百姓种在上面的庄稼践踏殆尽,百姓到会府省衙去鸣冤告状,张敬则大怒,把弹劾的表章送到长安。
宰堂对此事处置意见不一,有站张敬则的,也有站张茂宗的。
然则到了内廷,事态发生激烈的变化。
20.王武俊无忧
南库使霍忠唐全力挺张茂宗,他对新皇说:“复兴西北八马坊,可是高太师当初在泾原营田时,就向朝廷提议的政制,其后我唐和西蕃、党羌作战,马坊提供的战马发挥了巨大作用,且而今马坊还是属陛下所有的产业,绝不可废。”
霍忠唐这番话的意思其实有三,一个是提醒李诵,马坊属于高岳的“政绩”,处理不当可能会惹怒太师;二是马坊确实对我唐军队支持良多,多圈占些地方用来养马,张茂宗此举也无可厚非;三则是马坊现在除去提供军队所需外,每年还有不少马匹可以贩卖取得利润,这笔利润可是归于陛下所有的南库的,于情于理陛下也该帮帮自己人。
“那还请南库使前去陇山一趟,勾当此事。”李诵表示赞同。
霍忠唐便和两名监察御史一起,到了秦州水洛城,说旧牧监的田归马坊所有,并无违法处,但张茂宗毁坏百姓庄稼也不对,不如每亩地赔付百姓一贯钱,平息结案。
张敬则和秦州百姓大为不满,便又对长安上了奏章,这次索性连霍忠唐也都弹劾上,并称张茂宗如此跋扈,全倚仗朝中内廷有人所致。
还没等霍忠唐反应过来,新皇李诵忽然就翻脸了:
李诵找来名叫孙格的殿中侍御史,亲自召见他,在御幄里交待了处理意见,随即孙格便风风火火地来到水洛城,宣布处理意见:
张茂宗侵田毁稼,属实罪大,削夺龙武将军及闲厩使,归宅静思反省;
张茂宗马坊所占田地,既已由行省张敬则分发给百姓为永业田,理当全部退还给百姓,不得再议;
霍忠唐身为内廷南库使,出于私情偏袒张茂宗,深负予望,即刻罢免职务,送往太上皇兴庆宫听取差遣,南库使由他人接替,而西北八坊闲厩使则由王接管。
一次案件中,李诵就把最关键的内库、马坊职务上的人选,彻底清洗更迭掉,并且大获百姓人心,秦州百姓无不称颂新皇恩德仁爱,愿新皇身体康健,千秋万代。
而宰堂也是插不了手,毕竟马坊的纠纷处断,全是皇帝内廷事务,李诵在边界上把握的极为巧妙,他当然也考虑到高岳的想法,便立即由通事舍人向宰堂提议,要给高岳进爵加官。
最后宰相们也都一致认可新皇的处理方案。
至于兴庆宫内的太上皇,听到后,也只能装聋作哑,继续躺在摇椅上晃扇子,读闲书,因为他连养牛相马的书都读来无用了,读的都是各色传奇长编来解闷,尤其喜欢看最近最风行的《天宝三载.上都十二时辰》。霍忠唐来到后,其他中官恨他先前出卖过太上皇,争相上前要殴打霍,却被太上皇阻拦了,“朕传位于太子,天经地义,七郎不过顺应大势罢了,以后七郎在这里,任何人不得凌辱。”
最后太上皇心中还是有所激荡,就找来宋若华说,实录的事交给修史的,不过朕想写个私人传记,你不要声张,就以你的名义撰写,不得公开,等到朕不讳,也等到你们姊妹依次谢世,朝政不再那么紧张,再大白天下不迟。
可新皇这次的处断,却惹怒了张茂宗出身的义武军上下。
当哥哥的义武节度使张茂昭虽然不言语,但心里也有郁结。
义武军动摇了,王武俊认为后顾之忧便不存在了。
故而王武俊所说的“公案”就是如此他次子,也就是义阳公主的驸马王士平,不间断地把案件进程,从长安城往真定府送,比刑部和大理寺还上心。
“父亲,真的要帮魏博吗?”王士真有些害怕。
“当然,魏博和淄青完了,我成德可就孤立,那时你还真的以为朝堂会留我们父子五十年不变?绝对要卸磨杀驴的。”王武俊回答很决然。
对不起了长安,这次我王武俊又要跳反了,朝廷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才能维系世代割据的生活这样子。
“那在长安的士平?”
“天子何敢杀士平和义阳公主?放心,我不过是想要让朝廷承认既有现实,而朝廷最终也还是会承认的。”王武俊说,接着意味深长地望了王士真眼,内含的意思是士平要是真的倒霉,最开心的不应该是你吗?
王士真咬咬牙,狠下心,便抱拳对父亲说,那便请给儿五千精锐马军,趁魏博在州发起攻势时,儿就趁机阻截昭义军自太行山越来的援军,将其杀败。
见长子颇为沉毅果断,王武俊欣慰地点点头,拍着士真的肩膀说:“你记着,朝廷如不对河朔用兵,成德永远是忠于朝廷的,可一旦对河朔用兵,不管目标是谁,成德就得联络之,共抗朝廷,这才是王氏家业不坠的根本,你的旌节不染上官军的鲜血,如何统制恒冀等六州,又如何自立于天下!”
就在魏博、恒冀开始厉兵秣马时,汴州城中,宣武军牙兵群情汹汹,董晋、陆长源日夜在城墙下喊话攻心:“兵变全是韩弘、刘锷一手策划的,与你等军士无涉,速速把韩弘捆缚好,开门投降浑辅国和高宫师,这才是最后的自新之路,勿要再执迷不悟。”
随后,董晋又让成千上万已投降的宣武镇兵,列队在城下,举着自新的文状,都喊到我们已得优待,你们不要再犹豫了,高宫师下达了三日必须投降的期限,你们想活命的,就越墙来投吧!
牙城中,本来喊着“莫害我”的韩弘,这下却歇斯底里地发了狂,决意要和官军血战到底,他亲手用剑杀死两个想降服的牙将,尸首就躺在堂下,凶神恶煞地走来走去,对牙旗下的士卒们大喊:“你们不要慌,军城坚固,光是城壕就有五丈宽,引入的全是汴水,我们宣武军守城和野战都是一流的,还有火器助势,官军没三五个月绝攻不下来,淄青的李师古,魏博的田季安,都答应要遣送援军来,只要守住汴州军城,一切都是会有办法的。”
可转眼间,城外的官军就开始喊话:“你们还在等着魏博和淄青的援军吗?告诉你们那是痴心妄想,魏博的田季安鼠目寸光,心中想的只有州,他的军队全往州去了,根本不会来汴州;淄博的李师古倒是派军队来,可却被朝廷的河阳兵和义成兵给死死阻击住了,三日都无法前进一百步,再拖延下去,我们就要用大炮说话了,那会等待你们的将是彻底的灭顶之灾。”
1.宣武敢死队
黎阳城南雪正飞,黎阳渡头人未归。
河边酒家堪寄宿,主人小女能缝衣。
故人高卧黎阳县,一别三年不相见。
邑中雨雪偏著时,隔河东郡人遥羡。
邺都唯见古时丘,漳水还如旧日流。
城上望乡应不见,朝来好是懒登楼。
岑参《临河客舍呈狄明府兄留题县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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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军城士气更加低迷消沉,每到晚上,都有牙兵坐着吊篮,从城墙上缒下,前来投诚官军。
城内牙兵数量原本六千,最死硬的又是拱卫军府、牙城的两千名“廊下牙兵”(投诚的全是一般牙兵),他们晓得董晋、高岳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是绝对要铲除自己所属的这股势力,故而也都愿拥护韩弘,死战到底。
于是韩弘将主要防线收缩到东侧的坚固牙城中,因为他明白“守大城必须野战,守小城自可龟缩”的道理,单凭两三千部下,是无法全守军城的各段城墙的,必然会给官军可乘之机,不妨牢牢守住牙城,来等待淄青方向的援军(或魏博)。
官军不慌不忙,开始沿汴州城各面,有条不紊地构筑起围城工事来。
浑和高岳会合于汴州军城北侧的七里店(其距汴州城恰好七里,故而得名),浑急忙要将自己的都统职务让给高岳,而高岳坚决不受,并说自己是统制武毅军,作为朝廷的机动军力前来支援辅国大将军您的,岳只作参赞辅助,绝不敢干大将军的权。
“国事优先,若朝廷更有命令,随时让贤。”浑便坐正了都统的位置,加紧部署攻城的事宜。
浑下令:义成军于汴州城东的曹门(后五代、北宋的迎春门)屯营,阻击淄青方向来的援军;
忠武、龙骧、镇义三神策军,于汴州城南的陈留处屯营,负责南侧围攻;
武毅军屯营于汴州城西,高岳命随军的三千掘子军,迅速将琵琶沟和通济渠间的水路扩充,使淮扬、江西、荆南来的千斛大船可直抵汴州西里水门处;
浑则督奉化军、静塞军及神威殿后军,屯营于汴州城北的酸枣门(即后来的玄化门),负责北侧围攻。
此外浑还发布了外围战线的指令:
怀州河阳军渡河,进击处在太行山东河朔南北走廊间的枢纽卫州及相州,牵制可能出现的魏博援军;
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河东节度使李说(原本节度使李自良已去世)合两万精锐,出太行滏口道,驰援夏侯仲宣的州城;
徐泗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即刻往北推进,攻淄青南面的军事要点金乡、鱼台,而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则要南下,出德州、棣州路,攻李师古北侧的齐、淄、青等地,使其首尾不得相顾,无法增援韩弘。
部署完毕,高岳带头赞同,其他各军大将见太师如此,完全不敢有异见。
“大将军,炮垒、营房及工事筑的好,攻城便事半功倍,而工事的要诀则在图纸上,仆举荐两人,可为诸军设定图纸。”言毕,高岳便引出两位年轻人来。
“符直,元亮!”浑大喜过望。
原来这两位年轻人,一位是故太尉李晟之子李,字符直;还有一位便是符令奇之子符,字元亮。
李为父亲服阙后,其兄长李宪前去神威军教习,自己则心念念地再来服役于武毅军。而符,其父符令奇,本是薛嵩部将,长期镇守相卫之地,后相卫被魏博田氏吞并,符令奇便成为魏博镇内“相卫系”的代表,朝廷讨伐魏博田悦,符令奇在内策应,却被田悦察觉,除符脱逃外,全家皆遇害所以符和魏博有血海深仇,他也去兴元武道学宫研习军略,肄业来同样来投武毅军麾下。
“愿誓死效忠太师、大将军,为我父报仇雪恨,杀尽逆贼田氏!”言毕,符挽起袖子,只见其上疤痕宛然。
这疤痕是符令奇遇害前,啮符臂弯所致的,“儿,符氏只余下你这火种,仇绝不可忘,待到官军削平河朔时,勿忘在家祭时告诉你父。
“好,有志气,不过复仇也得从绘图做起呢。”浑对年轻人既有勉励,也有告诫。
李和符分工合作,进度神速,很快官军按照他们所绘制的图纸,顺着环绕汴州军城的城壕,筑起一处处炮垒,驱赶牛马拖曳着铜铸的大炮各自就位,炮口沉默地对准着汴州城高耸的城垛,还有一架架统万、秋娘火箭炮,都密布其间。
武毅军的掘子兵们工程进度也如飞一般,城垛上的宣武牙兵看得惊骇不已,琵琶沟到通济渠河面的宽度,短短三日内就扩展到了一里宽,无数大船载着粮秣、弹药、石料、木材,直接航入武毅军的营砦阵地中,“完了,这怎么打得赢?就凭韩弘那货色,哪怕再加上田季安和李师古,也不是对手。”
韩弘要择选敢死,“从暗门杀出去,摧毁官军两处炮垒,钉死炮门,挫官军士气。”
可命令传达下来,牙兵们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敢自愿报名的。
韩弘大怒,持剑斩杀数人,激励士气,于是又惊又怕的牙兵,最后才选出了五十名老兵,大部分还是天宝年间生人的,于黎明时分冲出了暗门,翻过羊马墙,头顶手举着装着震天雷的竹筐,泅过护城壕,向灰黑色横卧着的炮垒摸来。
结果还没等他们顺着阶梯式的炮垒爬到半腰,就触动了暗铃:瞬间哨子声、喇叭声四起,出来的老兵很快就陷于两所炮垒的交叉火力范围(一所正面射击,一所从后面射击),武毅军的铳手伏在木栅、土垣后,居高临下施放火铳,弹丸掠出的火焰像是雨线般交错,将宣武老兵们逐个击倒,尸体滚碌碌,不断从炮垒处落下,有的老兵携带的震天雷被击碎爆燃,很快将其烧成了火人,惨嚎着滚入炮垒积水的堑壕里,蹿出股股浓烟后,便不再动弹了。
“嘭嘭嘭”,当残余的老兵往回奔逃时,一阵虎踞炮的炮丸密集地横扫了他们,大部分人倒下了,还剩不足五人,跳入深水城壕里,逃回了汴州城。
两日后,官军扬动一架统万的跑臂,把一枚大蜡丸飞掷入城中,内里藏着份通牒的帛书,警告韩弘:“官军乃仁义之师,明日用炮攻城时,不击百姓密集的西里,你等要降可降,不愿降服者,可全退入东牙城内待毙,严禁你等撤退时焚烧民居,残害百姓,但凡有申诉者,牙城破时便将你等尽屠,不留一人!”
当夜,汴州军城死般寂静。
有的人在等待着,有的人在焦虑着,也有的人在绝望着。
2.万炮击汴州
太阳冉冉升起,夏风微拂。
汴州武毅军第三处炮垒,高竟正立在前头,眺望着对面的军城,他在等待着中垒旗帜的摇动,随后便指挥面前的这门大炮,轰碎城垣,掩护步兵一鼓作气攻击进去。
战前,禅宗和尚挨个给各门大炮举办加持仪式,“装炮为定慧,发炮为顿悟,一炮能中的,布衣登九五”的吟诵声不绝。
而炮垒后则是群道士们在斋醮,在祭火神、雷神、电神,当然还有黄帝和**,祈祷大炮不要炸膛,火药混配时不出事故,就像**心经的阴阳房中术般浑然。
天渐渐亮了,和尚和道士不再聒噪,只剩下一片微黑色的云朵慢慢飘向汴州的城头,高竟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官军各处营垒的篝火燃尽熄灭,冒出阵阵青色的烟雾,其后一丛丛,全是武毅军步兵的武器和盔甲在隐隐透着光芒。
“发射。”待到高竟见到旗帜摇动下来后,很急促而沉着喊到。
片刻后,他脚下震动不已,右侧的大炮射出第一发炮丸,划破了寂静,高竟注视着在空中飞动的它,直到它命中一处城垛,激起大团大团的土块为止,而后第二发和第三发的炮响起,那是白居易等人指挥发射的,随即又是第四发和第五发……尖锐而震撼的炮声,几乎让人窒息,也让人激动,万炮齐发当中,汴州城摇动着。
南侧、北侧也开始炮击。
一轮之后,大约沉默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又开始了下一轮炮击。
武毅军是信守承诺的,大炮没向西里处发射。
第二轮的炮击,还伴随着统万抛射的燃烧火,就像漫天落下的流星,急速坠击到汴州城内,火光和浓烟里,官军各部开始沿护城壕上用船只和木板搭设的浮桥,自各个方向突击汴州城来。
西里的百姓头脑最为灵活,他们见官军的炮击停止下来,就开始扛着梯子,乃至打开城门,接应官军,并且告诉官军:“罗城各里坊的牙兵,有的逃入牙城里去了,有的则化装成了百姓,不再给韩弘卖命了。”
由是攻城极为顺利,不到两个时辰,官军就占领了北里、西里、南里各处,便只剩下个孤零零的东里牙城,如狂风中颤抖的枯叶般。
韩弘在满心期盼着淄青平卢军的援助。
原本李师古也认为,平卢军数万精锐而出,沿着曹州,达到汴州也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接二连三到来的消息,却是:
朝廷武宁军先锋大将王智兴,攻克我方金乡,守城将士死战不屈,被斩五百;
我方都知兵马使刘悟将军,出曹州增援汴州,却被朝廷方义成军死死阻截,刘悟将军斩敌多人,但敌人太过顽强,暂且还无法突破其阵地,抵达汴州城。
“为什么我方守城,就是死战不屈,遭敌攻陷,全员死难;我方攻官军的城砦,便是节节胜利,但永远却是,暂且无法突破,暂且无法突破!”气得李师古将军情文状砸在地上,七窍生烟。
怒火发完后,他也无可奈何,便大呼询问,魏博天雄军呢,怎么还没到来,怎么目标还在州?叫田季安派两三万兵,直接从大名府渡河至我镇来,而后再合兵顺着湛渠并力往西,解救汴州不就得了,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去打那三州?
然后就是骂王武俊,为什么还没倒戈朝廷,还在犹豫什么!非要等汴州陷落,到时候悔之晚矣。
这时大名府中,田季安也是焦虑无比,他问策邢曹俊说,我魏博虽围攻州城的夏侯仲宣,可汴州城眼看就支撑不下去,不如抽走围城兵力,南下驰援韩弘,如何?
邢曹俊摇头,说郎君毕竟太过年轻,朝廷官军既围攻汴州,外围岂能无所防备?河阳军和义成军已将我天雄军渡河路线(相卫一路)封死。
田季安便又问,不如直接从大名永济渠口渡河,和李师古合力去救汴州。
邢曹俊想了想,说郎君这个方案也可行,不过到时要面临联军归谁指挥的问题。
“顾不得那么多,只要能救汴州,我天雄军姿态放低些又如何。”田季安还算有大局意识。
最终田季安又凑出一万兵马,让史周洛统制,投送到黄河南岸去,和李师古一起去救汴州宣武军。
可对嘉诚公主,田季安还是欺瞒,他哄骗公主说,此军还是南下协助朝廷平乱的。
可这时候,攻击汴州城的官军,开始拆除东牙城下的城垣、屋舍,准备迫近攻击,拔掉韩弘最后栖身的据点。
当晚,高岳、董晋、浑车马,进入汴州军府当中,并派人占据转运院,董晋故地重游,恍如梦中,随后为表示不扰民,也为表示对高岳、浑的感激,就行牒文,召来西里诸倡女们,举办宴会。
正好高岳也准备感谢为夺取汴州城立下奇功的洛真、刘驼驼等人,便欣然赴席。
席间,洛真看到席上的高岳,盈盈便拜。
明怀义、郭再贞等便起身,将洛真、刘驼驼的功勋从头到尾叙述了遍,其中明怀义瞥了瞥神色激动不安的洛真,还额外说了句:“阿爹,正所谓‘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这等为国为民的侠妓,还屈身在西里巷曲中真的太委屈了,刘驼驼是俺同族的人,俺便出百贯钱为她赎身,和其他四位一道纳为妾室,此后朝廷再有赏赐,少不了也要分个乡君县君夫人于她。”
刘驼驼大喜,即刻拜谢。
此刻明怀义坐下,不断挑起眉毛,示意阿爹。
而洛真的心脏也敲得像鼓一般。
旁边的白居易听得非常激动,不由得也拍案叫绝,并且多说了句:“我看洛真清丽貌美,又才华出众,既然明将军愿纳刘驼驼,那洛真就只能由董相公、浑大将军和高太师,择其一者,方能相配,这也是件君子之美。”(1)
“乐天,你说的太对了!”明怀义当即就给白居易竖起大拇指。
高岳默然,另外两位浑和董晋心里也都明白,洛真的心是归属太师的,哪有他俩啥事,于是董晋也劝说道:“我现在暂且还是宣武节度使,我来出牒文,给奇女子洛真赎身脱籍。”
此刻高岳便问了下郭再贞,郭回答说赎身钱俺愿出,但纳妾就免了。
高岳看着身边堆积起来的宝货、彩帛,先前他曾被洛真救过一次,却无以言谢,只能送了自己的作品集给洛真,这次军需充裕,他愿酬谢洛真千贯万缗。
可看到洛真的表情,高岳心中又明白,给她钱财,简直是在侮辱她。当真是为难。
3.纳妾私箧钱
想到这,高岳忽然想起了个人来,她也同样沦落风尘,虽然肥胖貌丑,可却心底善良,曾和自己患难与共,最终好人有好报,与位朋友结合,远走杭州,现在这朋友连官职都辞去,靠着几座田庄,与她泛舟湖水间,杳无音讯。
往事前尘,当真如电光石火般啊!
结果整场宴会陷于短暂的沉默里,不管是赴宴的官僚大将,抑或是歌伎乐工,都将目光呆呆盯住有些如坐针毡的太师高岳身上。
而高岳则低着头,微微搓动手指,这和他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形象颇是有点出入。
洛真垂眸,微微叹口气,已下定决心:“若太师赠我财物酬谢,小女子必誓死谢绝,倒不是小女子沽名钓誉,只是不愿明镜般的心意,因误会而蒙尘,而后重归西里,终此一生。”
明怀义才对郭再贞嚷了声,延时发了脾气:“你就这么怕纳妾?果然那宇文女史把你给理得,像本书似的,穿线封皮,规规整整的,想翻就翻,想合就合,连个口子都张不了,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妇家……狸奴,谁要你的铜臭钱?”
郭再贞张大嘴巴,歪着脖子,愤怒地用手比画起来,意思你切莫指桑骂槐。
“高宫师,京城有敕使至!”中堂外两名随军官,偏偏在这时入内报告。
接到诏书,高岳迅速地阅览下,是新皇小心翼翼地向他征询,对张茂宗、霍忠唐的处置,自己意见如何?
“圣主裁断,臣岳岂敢有所颐指,且都符朝廷内外的法度,此后天下事,终归要合个法度礼制。”高岳随即对敕使答复说。
等敕使满意离开后,高岳重新坐回席位,下定决心,眼神很温柔地看住对面的洛真,说了句:
“其实先前某也向小娘子家爆炭打听过,言汴州西里的洛真,非三百金不得赎,某由此愿出私箧钱三千兴元银宝,为洛真脱籍,求洛真此后为某行巾栉洒扫事。然则此刻还在杀阵之间,也正值将士用命之际,我身为淮海行省中书侍郎平章事,冒然纳妾,恐害人心士气,便请在攻克汴州牙城时,再行具礼。”
“好,美事,美事!”当即席间的白居易就鼓掌大笑起来。
其他浑、董晋、明怀义、王沛、史万顷等也都欢呼,宴会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洛真起身谢礼,随即抿着嘴唇,抑制住欣喜,清声说:“洛真出身里曲,本无教训,只是略有贱艺,在此献丑,略助诸位酒兴。”
言毕,洛真便轻举舞袖,如雪花,如蓬草,应着鼓点,在众人的拍案击节声中,越旋越快,越转越急。
“阿父,你做的好大事,在席间还夸下海口,说什么私箧钱三千兴元银宝……”等到高岳略有醉意,回到营垒后,当值的高竟知道父亲点头纳妾的消息后,急切切地来找麻烦,“你哪来的三千兴元银宝呢?”
高岳愕然,酒醒了几分,“不可能,我好歹也是一品,怎会没几万贯的私箧钱?”
而后看着儿子“什么都懂”的表情,高岳底气又消融些,“我俸料钱是按月给你母亲的……还有堂封钱……”
“宰相的堂封钱,先前阿父当中书侍郎时,就奏请朝廷削去三分二,以充盈国库。现在剩下的三分之一,一半给了芝蕙小娘掌管,一半则给小姨娘掌管。”
“那我杂用钱……”
“省衙里的杂用钱,不是都捐资助学了吗?”
高岳有点着急,“那……”
“家中是有庄园产业,可钥匙、契书、簿册都在芝蕙小娘手里呢!”高竟说完招招手,韦驮天走入进来,如实对主人说,咱主仆俩营中合在一起的私钱,也就二三十贯,俺晚上还得无偿帮主人你缝补衣衫。
高岳仰面躺倒,陷于了大部分成功男士的困局:只苦钱,不管钱,压根不晓得自己账目是多少,那皇帝在大明宫垂拱,自己在家中也是垂拱垂拱。
高竟还待说什么,他父亲就推推手,“别说了,你安心上番当值,早日将汴州的牙城攻克下来才是正经,你阿父的事阿父自己能解决。”
话已至此,高竟也只好摇摇头,便掀开帷幕,告辞离去。
“阿爹!”次日,得到传召的明怀义喜气洋洋,入了营帐,又是给高岳端汤醒酒,又是帮高岳捶背捏足的,格外殷勤。
高岳点点头,坐在绳床上,问他军营里的事务如何。
“都安排妥当,辅国大将军交待,来日平明,竭力攻城,那平卢军还在汴州城东百二十里开外呢,噗噗噗。”明怀义没忍住,扑哧笑着说,捏着阿爹的大腿,充满对敌人的蔑视。
“你挺开心的啊?”高岳陡然面如冰霜。
“可不是嘛,攻城是步卒和炮手的事,俺们骑兵就坐看……”明怀义说着说着,看到高岳这表情,立刻就吓萎了,不敢再说。
“你也晓得,攻城不是骑兵的分内事,我看你分外事撺掇得挺欢脱的嘛。”
明怀义骨朵着嘴巴,死都不敢张开。
接着干爹的手忽然抚到他的背,“洛真的赎身钱。”
“明白,俺来筹措。”明怀义脸色煞白,汗都往外面飙。
“还有件,回到扬州后,这事由你对你阿母说。”
“阿爹,你让俺当攻城的先登吧,宁愿战死沙场,也……”明怀义正色,捶着胸膛。
“你多金贵,我怎么舍得让你轻易死掉呢?”言毕,高岳抽回腿,起身离开。
明怀义面无表情,还僵跪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倒不是怕云韶,而是害怕芝蕙,还有那个云和。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呀。”良久,明怀义饱含着泪,说出这句话来。
翌日,武毅军、神威军、神策军各部儿郎,直接用拆解下来的木梁、砖石和随军用的土筐,垒成工事,横截牙城外的各条街道、水渠,推着铜铸的大炮,抵近到五十步或三十步内,点火轮番轰击。
小小的牙城,饶是墙垣是覆砖加固的,可也在百门上下的火炮炮口下,东摇西摆。
韩弘立在西侧马面墙上,处在战事最激烈的前线,指挥己方的将军炮,对外装填射击,硝烟弥漫中,他见到官军壁垒后,士卒们都在用门板木材,开始打造迫近攻击用的“盾车”、“驴车”、“鹅车”等,不由得惊惶起来。
待到这些攻具完成后,牙城很难支撑三日。
更可怕的是,高岳不知道从哪,引来个人,此人在牙城下大呼:
“我乃淄青平卢军幕府推官令狐造,宣武的子弟们,你们别再为李师古、韩弘卖命啦,我先前替李师古出使魏博、恒冀,没人愿帮淄青,更没人来救你们汴宋宣武军,早点降服才是正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