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无忝祖宗命
在不动声色的筵席里,高岳、韦皋和杜佑间,很快达成默契。
这次宫廷之变,就到“内禅”为止。
随即三人退入私密的帷幕内,韦皋便要求说,现在宫闱有小小的变化,可我们外朝不能变,因为内禅毕竟是我唐正常的传位体制,从高祖就开始了,不必庸人自扰,乱了天下形势。
我们仨稳了,这天下就稳了。
韦皋接下来不好意思说内心真实想法,为的是避嫌,避免让外界猜测到自己和贞元内禅相关,其实他的想法,就是剑南再合并掉兴元府和夔巴两地,一跃成为西南的巨无霸。
而杜佑当然也有心思,他一统岭南五管后,便渴求入朝为中书侍郎,也就是在宰堂当首相,更何况皇太子先前就不断让刘禹锡给自己写信,希望让他来执政中枢,将杜佑视为最有力的支持者,而今的杜黄裳则可以去地方行省回翔下,至于高岳呢?
“逸崧的淮海行中书省,马上可能会有战事发生。剑南、岭南乃至整个江淮、江汉诸行省都得全力以财赋支持,逸崧淮海平章事的职权,看来不变才是最为稳便的。另外,淮海行中书省如分出光、蔡等州设为新的淮西省的话,逸崧所管的州县,支撑武毅军恐有不足之虞,故而未来淄青十二州,是否应该将最富庶的几个州,拨让给淮海省呢?”杜佑话中有话。
“此言差矣,淄青方镇十二州,只有沂、海等尚算和我淮海的楚州接壤,其余全在武宁军张建封,宣武军董晋境外。”高岳这话实则表示,沂、海、密这个地区太穷,我不稀罕。
杜佑急忙便说,换地换地。
平了淄青,就让张建封和武宁军去坐镇巨野泽的那几座州郡,而徐泗的紧要地,则让给逸崧你,“城武有何见解?”
韦皋表示毫无问题,全力支持。
“尊王攘夷!”三位即刻互相起誓,要扶持彼此,且匡扶皇唐江山。
而高岳可能要继续在淮海行省的任上,再延续下去,因为对淄青战事的都统职权,毫无疑问是他的。
次日大明宫中,皇帝的内禅诏书出来,公布于众。
皇帝此后为太上皇,但依旧自称为“朕”,居于两仪殿内,每旬日前往金銮殿受宰相们拜谒,朝官一品二品及大刑狱除授和处断权力还在太上皇手里(其实已没啥用),其处分事文状叫“诰”和“令”,对外曰诰,对内曰令。
而太子李诵,则被认可为新的皇帝。
太上皇的第一个诰令,就是希望以中书侍郎平章事杜黄裳,及太子少师高岳,至少阳院送册,迎接太子至旧宫城的太极殿登基成礼。
册礼文章,太上皇已无翰林学士可用,于是由宰相们出面,先是说想让礼部头司员外郎柳宗元主笔,可又认为柳资历太浅,且会招惹嫌疑,便将最终撰册人选移到中书舍人权德舆那边去。
少阳院内,见太上皇的册文到来,李诵急忙和整院的家眷、中官、府臣们前来相迎。
在望见高岳时,李诵情绪立刻比较激动,他知道这代表内禅的事高岳已点头认可,便赶紧趋前致礼,却被王叔文和王拦住,说殿下随即便要登临大宝,再向卫国公行礼,绝不合乎礼仪。
而高岳也立即屈降身形在皇太子下,连说臣岳受太上皇诰,而后便在太极殿内将国玺奉于储皇手中。
“只是臣岳入禁内来,希望去两仪殿谒见太上皇,然而中官敕使却对臣说多有不便,故而臣岳冒死进言殿下,登基大典在即,届时内外群臣于京师内,都想看到太上皇、新皇两宫并肩安泰,否则人心必乱,这点还请殿下......”
“宫师金玉良言,岂敢不从?”李诵当即就回答说。
这也等于给高岳个保证:太上皇及其他宗族的周全,我是碰都不会碰的,不过也希望你能和其他忠臣认可我,卫护我的皇座,到时必有酬谢。
队伍里,广陵郡王李纯看到父亲这副模样,不由得将拳头关节握得咯吱咯吱响,但还是全力忍住,没有发作,倒是吓得后面跪着的吐突承璀几无人色。
杜黄裳便展开《传位皇太子暨改元大赦诰》诵读,里面称赞李诵“睿哲温恭,宽仁慈惠。文武之道,秉自生知;孝友之诚,发于天性。”
听得李诵耳轮发红,面颊流汗。
而东宫的臣僚们也都各个如临大敌,眼鼻观地,羞惭到不敢抬头。
随后册文里又以皇帝口吻说,朕自封禅华岳以来,忽然领悟,变得清净无欲,满脑子都是修身养性、道法自然的念头,自觉政务对朕来说,已变成“壅塞重负”,故而想让太子能“承诰继统,俾绍前烈,宜陟元后,永绥兆人”,并相信太子即位后,必然能“奉若天道,以康四海,懋建皇极,以熙庶功,无忝我高祖太宗之休命!”如此朕就可以闲旷恬淡,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了。
李诵立即拜授册礼,并向杜黄裳和高岳说,有太上皇在,孤不敢称朕,此后便自称为“予”,于延英殿视事,居浴室殿、金銮殿中,处分事为“敕”、“制”,另外封禅华岳时太上皇刚刚宣布改元“贞元”,予不敢改元,请继续以贞元为年号。
而后皇太子李诵行车驾出大明宫,至旧宫城的太极殿内,行登基大礼,临轩接受臣子们的庆贺,并从高岳手中接过国玺。随后李诵又在侧殿接见诸位皇亲,并册封灵虚公主为“宁国大长公主”,义阳公主为“穆国公主”,德阳公主为“韩国公主”,云安公主为“泰国公主”,其他诸位嗣王不变,诸位公主皆可自由出入宫禁。
众臣开始向新皇帝进献表章,希望对其上尊号。
可新皇全都拒绝,称只要太上皇在时,予便不上尊号,不册立皇后,不改元,不称朕,以示恭敬。
几乎同时,魏博和淄青的使臣刚刚抵达长安城,在得知皇帝内禅的确切消息后,无不吃惊,便递送文状给中书门下质询,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中书门下诸位宰相则连署答复:
再过四日,太上皇、新皇二宫同至御殿,接受中外使臣谒见。
15.噬脐之悔恨
规定的日子来到了,在神威子弟严密把守的两仪殿内,太上皇李适在新任宣徽南北使薛盈宝、刘彩玉搀扶下,穿过幽长而曲折的房间,新任文思使王忠言手持玉如意在前面殷勤引道,最终太上皇有些虚弱的脚步,踏在轩廊处,冬日阳光冲着他面射来,让太上皇有阵眩晕,几乎站不稳。
“太上皇陛下!”这数位中官赶紧上前,扶稳李适。
“无妨无妨。”太上皇很温和地举起手来,用虚弱无害的语调对他们说道,请他们放心。
台阶下面,摆放着辆辂车。
这时太上皇用他还不算老花的眼睛,趁人不注意,迅捷地扫视了下全场,看到原本自己所亲用的中官,如孟光诚、第五守义等,都已不见。
其后太上皇才打听到,这些原本在自己治下炙手可热的高品内侍宦官,在内禅之后全被排斥掉了:孟光诚当了山园使,要替还在世的自己营修山陵;而第五守义则为武德使,去管理五作坊,职责便是替还在世的自己制造葬仪所需的各种明器......
内廷北司各关键位置,迅速地被太子换作了自己人。
“是,要去宣政正衙吗?”此刻,太上皇的声音更加虚弱苍老,鬓角的衰毛颇长。
文思使王忠言急忙答复说,群臣和使者希望同时见到两宫在正衙朝会,以安定人心。
说完,周围人不管是中官还是军卒,都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太上皇。
太上皇立即笑起来,说对对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宗庙和天下朕已完完全全禅让给新皇了。
这下王忠言等才开心起来,将太上皇毕恭毕敬地扶上辂车。
寒风中,两仪殿屋脊上的衰草在不断呼啸颤抖。
两仪殿,实则在旧宫城(唐朝最初是皇城和宫城一体布局,但后来内廷和外朝机构逐步迁徙到了东侧新建的大明宫)之中,在太极大殿的北侧。
故而当李诵于太极殿临轩登基,接受万众欢呼时,太上皇其实在两仪殿角中,是可以听到那声音的。
辂车晃晃悠悠,来到宫城的东门处,太上皇蓦然看到,遥遥百步开外,一处树丛下,一名身着锦衣的宫人望着自己,泪眼婆娑,而后对着自己车驾烟尘处,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不再起身,直到惊愕并感动的太上皇不见了对方为止。
这宫人正是上清。
新皇登基后,继续推行“贞元新政”,首要之举就是将许多宫人发放出去,自由婚配,以调理失序的阴阳,而上清虽有很高品级,但也赫然在列,她被嫁给少府监里的名精通玉器造作的技术官,新罗人金忠义。
临行前,上清特意在朝会的必经之途,对太上皇恩情表示最后的感激......
“内禅时,太子掌握的神威禁军,不过是区区两营兵而已,但其后却能将朕南库里百万贯钱帛取出,分赐于神威军和巡城金吾军,安抚了所有人,很显然朕原本让管财政的南库使(大盈琼林被废后,改为南库使)霍忠唐,也背离了朕,把内库钥匙、簿册交到了太子一方的手里。”到这里,太上皇才想起了李泌在临死前给自己的谏言。
李泌苦口婆心,对他说过:
高岳和韦皋之类,可百般赐予爵禄和恩宠,甚至封建他们都可以,但不能让他们参与到中枢来;
高岳和陆贽有时候意见相同,但有时候意见相左,陛下只可听陆贽的;
陛下不可醉心在女官、中官、侍从这些人的包围阿谀当中,免得困溺其中,不可自拔,以致祸及自身。
“错错错!误误误!”皇帝默默如此呼喊着,是痛心疾首,悔恨莫及。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李泌的规劝违反得一干二净!
先是让高岳入中枢为宰相,使得他和陆贽同气连枝,陆贽完全被高岳影响了;
随即便是朕偏听偏信近臣裴延龄、李齐运,驱逐陆贽,激怒高岳,闹到自己极度被动,最后不但近臣集团覆灭,皇权也遭侵夺;
而韦皋等在索取封建时,朕不应该反应激烈,而应先虚以逶迤,待到其志骄意满露出破绽时,祭出皇权的法理,团结忠于朝廷的力量,将其压制消灭;
最终,太子之所以能内禅成功,正是撬动朕身边最亲近的人,禁军、内侍等,对朕倒戈......
李泌所言,真的无一不中。
朕辜负了先生,真的是,真的是死有余辜啊!
可笑的是,朕这些日子还在想,到底有谁参赞了太子夺权,其实说来说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朕咎由自取!
太上皇想到这里,突然瘫倒辂车里,嘴角不知不觉有涎水流出。
这时车驾队伍已入大明宫,刚过麟德殿,王忠言看到太上皇这副模样,惊吓莫名,便跟在车轮的旁侧不断呼唤着,而太上皇就像是昏死过去似的,斜着眼睛,无法动弹。
其他两位薛盈宝、刘彩玉,更是吓得两股战战,“太上皇似乎风痹了!”接着就忙问怎么办。
王忠言咬咬牙,一跺脚,“百官和使节都在含元大殿前候着呢,等着入正衙朝拜两宫,今日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把两宫都齐聚在御殿上。”
于是辂车继续赶着,到光顺门北时,阁门使和群从属上前,王忠言大呼说,有力气的,把太上皇的辂车给抬起来,抬到正衙,记住离文武百官和内外使节远些,让他们看到个大概就行!
大伙儿便一哄而上,去除辂车的轮子,使其变为了肩舆步辇,而后将帷幕给拉起,把太上皇的容貌和身躯尽量遮掩,随着一鼓作气,将辂车给抬着,一步步踏着台阶,往宣政殿而去。
太上皇僵直在车内,他的胳膊和脖子已全不听使唤,王忠言一边说速速传唤御医,一边不断用袖子,擦拭着太上皇嘴角流出的涎水。
这时王忠言看到,太上皇虽身体动弹不得,可眼珠还能转,还能盯住自己,不由得毛骨悚然。
因为风痹下(为防止同学有疑问,在此说明下,古代风痹也可指中风而身躯麻痹),太上皇的身体虽然无法动,可最痛苦的是头脑还清醒,所以眼珠还能动。
“无妨......”最终,太上皇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来。
但在他的心中,却回响着高岳说过的话来:
“陛下,这天下岂有不掘之坟墓?”
16.独目落眼泪
龙首坡上,大明宫含元、宣政和紫宸三殿依次隆起,气象庄严,群臣、使节们纷纷从含元殿东西两侧的通道,按照班列次序,聚集到宣政殿上。
新的皇帝李诵,着衮服冠冕,步伐有点迟缓地坐到了御座上,接着御扇分开,香案边的宰相们立即带领众人山呼万岁拜舞。
接着又向御座更后方所设置的绳床上,坐着的太上皇拜舞。
这时李诵有点紧张地扭过头来。
刚刚被针灸急救的太上皇,微微颔首。
魏博的使节侯臧,淄青的使节令狐造,及其他方镇及外番的使节,这下同时看到两宫皆在,暂时也无话可说。
这时高岳抬起头来,也许整个大殿上只有他,细细地看着远方坐着的太上皇。
熏烟缭绕,又有铜鹤遮挡,以至于太上皇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太上皇的手足已不听使唤,方才在宣政侧殿中,一群御医给他进行救治,按照御医的说法,太上皇遭遇外风,内又有痰火上涌,以至血脉壅蔽,不过所幸的是病症还不算深,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还能慢慢恢复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然后王忠言就带人迫不及待地将太上皇扶上绳床,甚至在其后还安排两个小儿,将太上皇的身躯给撑住,不让他在堂堂宣政殿倒下,闹出乱子来。
当高岳看到太上皇时,太上皇的眼珠也遥遥地盯住了他。
恍惚间,高岳好像看到太上皇对自己,使尽力气点了点头。
这位没有吵闹,没有忽然发难,没有反复,这大概是他这辈子中最平静最老实的时刻,只是用尽了力气,对自己点了点头。
高岳站的位置,是在香案左侧的第二位,只有首相杜黄裳立在他的更左侧,其他的宰执大臣都立在他的右侧。
一个微不足道的奇迹出现,转瞬即逝:
高岳好好笔直地手持笏板站在原地,右眼角非常平静,可左眼角却缓缓流下一滴眼泪。
这滴泪,不知道太上皇有无看到,可首相杜黄裳却看到了,也是殿内唯一看到的人。
杜黄裳有些理解高岳的痛苦,此时他自己的心也遭受不小的煎熬。
离京前,李诵来到延英殿,和高岳、韦皋、杜佑等即将离去归镇的方岳问对。
新皇刚刚颁布册封诏书,韦皋为犍为郡王、以太子太傅守中书令;高岳则继续为卫国公不变(因高岳为进士及第文臣出身),可职事官则为太子太师;杜佑也从少保升为正二品特进;浑则是咸宁郡王,从正三品侍中升为从二品辅国大将军。
此外,征原本巴夔观察使刘长卿归京为京兆尹,而巴夔则归剑南节制。
其实韦皋还想要兴元,被李诵暂时搪塞过去,只说兴元府乃太上皇播迁时新建的府,意义重大,且兴元凤翔太原等府,级别和剑南等相当,如贸然并入剑南,于理不合,还请从长计议。
得到巴夔的韦皋,也晓得剑南镇若膨胀过于迅速,也会引起天下不满指责,也就见好就收。
延英殿中,高岳闭口不谈国家政事,只是请求李诵:“惊闻太上皇刚刚风痹,须得细心调理。”
李诵也面露忧色,回答说:“予已让中官、御医至两仪殿,善养太上皇玉体,一日间须得六次回报于予,太师费心。”
“陛下,两仪殿乃旧宫,多有颓圮破毁处,且地势卑下,冬季寒冷,夏季非涝即暑,且内里阴毒极多,并不利于养病。依臣的看法,不如待到太上皇玉体稍微缓和后,将其移至兴庆宫中为好。”
李诵闭口不答。
韦皋和杜佑互相使了下眼色,知道高岳这是顾及私情,但决意不附和高岳,由他去和皇帝争去。
这时倒是浑慨然发言:“陛下,内禅刚成,全天下莫不瞩目两宫间的仁孝礼仪,如将太上皇安置在两仪殿旧宫中,必会给陛下招致不孝的非议,如将太上皇安置于大明宫中,又会和陛下过分狎近,使得宫廷礼仪混乱,所以移到兴庆宫,未必不是件好选择。”然后浑又说:“陛下南库如今空乏,所以请从国库左藏支出,及各行省中赞助钱财来,把兴庆宫修葺一新,能让太上皇在此安娱晚年,也能成全陛下仁孝的美名。”
“陛下,臣愿送三万贯,资助兴庆宫的修葺。”高岳也顺势而进。
这下韦皋和杜佑也不好意思装聋作哑,只能也说,臣等也愿资助。
李诵点点头,也只好顺应,便说:“如无众卿提醒,朕几不悟也。”
接下来,浑又请求让各位元老,去两仪殿拜谒下太上皇。
可这次李诵坚决推阻,说太上皇刚刚风痹,不欲见人。
于是浑只能叹息不语。
同时,大明宫的政事堂,官僚文吏们正忙乎捆扎各色案牍,因按照新政的规划,“宰堂”此后要迁回到皇城南衙中,旧的政事堂地址中,而大明宫政事堂则每日留一名“载笔宰相”当直,负责和皇帝对接事务。
庭院中,首相杜黄裳就对其他次相们说:“高太师昨日送信于我,称很担心太上皇在两仪殿内的玉体,希望国库能适当拨出钱来,修缮兴庆宫,供太上皇居住调养,你们觉得如何?”
“去兴庆宫,那岂不循玄宗皇帝和肃宗皇帝的故事了?天下人难道没有非议。”韩洄担心此举,会让百姓重拾我唐“父慈子孝”的观感来。
杜黄裳就说:“多花点钱,把兴庆宫修得堂皇清雅些,多送些器物,多安排些舞乐文娱去,谁会说新皇的不是?”
对此,其他宰相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内禅内禅,只要太上皇和新皇间没纰漏,我们这些大臣毕竟是外人,还能置喙什么?
只有陆贽心事重重的样子。
随后杜黄裳开始另外个主要议题,“对宣武军的动作,我也和韦令、高宫师他们取得一致,马上便可授意董晋动手。”
“如何迷惑宣武军,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成果?”郑发问。
杜黄裳笑起来,对郑说,那就是文明当初出使南诏时雷厉风行的手段了,所以这个方案,就交给文明你来拟定,你拟定好,便和高太师细商。
17.范希朝入京
五日之后,高岳身为太子太师,亲自步行来到皇城的宰堂门前,自郑手中接过处分堂牒,并表示全力遵行。
一时间朝野震动,高岳此举,分明是在尊崇中枢宰堂的权力。
几乎同时,留在大明宫内的载笔宰相韩洄,则在前两日晚赴金銮殿,和新皇密议到达旦时分,随即韩洄出,授意中书舍人权德舆出制,对朝堂宣称:于皇城西北内几乎废弃的左武卫府和左骁卫府地址上,收集材木,由国库左藏支给钱财,营修房间七十,用于“枢机院”的建造,同时授服阙的前尚书仆射贾耽特进二品,使职为枢机使、平章事,而兵部头司郎中袁滋为枢机副使,前巡城监兵马使郭锻被重新启用,为院下皇城司兵马使,掌巡城军马如故;
此外,大明宫内原本位于麟德殿的国库左右藏,被重新迁回到皇城东的旧地,其中左藏储备铜钱、布帛还有各方贡物,而右藏则专门贮藏金银宝玉,尤其是来自西域丝路贸易的金银币,如萨珊帝国、贵霜帝国的钱币,还有安西各小国进贡来的金银块,和朝廷自己在秦州掘出的矿产,莫不汇集于此,作为辅助的信用货币储备。
而麟德殿的库藏,则全部并入皇帝的内库即“南库”,除去每年国库固定拨给百万贯的“御供钱”外,皇帝宫苑、织染和各地庄宅的收入,也是南库最主要的来源,继续以霍忠唐为南库使。
从此,宰相的国库和天子的内库正式再度分割,泾渭分明。
当然最重要的革新举措是这样的:
冬至时分,原本驻屯地在宁一带的保大军节度使范希朝,领八千健儿起营,从长武城出发,浩浩荡荡进入到皇都开远门处,随即范希朝毕恭毕敬地单骑来到大明宫前,在延英殿接受新皇召见,在殿内范表态,保大军的前身“宁节度使”始终是国家屏障,现在贞元新政也应为天下先,所以范希朝第一个版籍奉还,称将、宁、泾、原等州完全交还给朝廷,废除幕府辟署制,由朝廷择选文官前去理民治政。
新皇大喜(当然范希朝早已和李诵一党达成协议,见前文),封范希朝为左英武大将军、天水郡公,兼枢机院副使,并下达敕令,宣布在保大军镇守的数州上,建起“陇东行中书省”,以平凉为会府,原保大军幕府各位僚佐优先留用,入行省衙署,至于陇东行省的参知政事(此行省为三级当中的最后一级,因地理位置重要,为京西门户,皇帝和宰相都不愿将陇东行省地位拔得太高,以便于驾驭),新皇也启动了先前险遭黜落的谏议大夫阳城,以阳城为检校吏部侍郎兼任“陇东行省参知政事”,赴任平凉。
至于范希朝带来的八千保大军将兵健儿,自然也有重要用途他们成为朝廷枢机院第一支直接掌握的武装,兵符调动权宜在贾耽及宰堂的手中,由宰堂出牒,再由贾耽盖印确认。
而其余一万名保大军,则留在陇东,为行省镇戍司所辖,成为地方队伍,归行省参知政事阳城所管。
范希朝这个举动,彻底震慑了京师。
但事态远未结束。
八千保大军子弟,皆骑怒马,挟利刃锐铳,自范希朝带领下,居然径入到大明宫北苑处,惊得神威殿后左右军大部分都缩在营地里,惊恐不知所为。
要知道保大军,那可是当初和高岳、韦皋一道,和党羌、西蕃还有淮西蔡寇完完整整厮杀下来,是打遍全场久经锤炼的边地劲旅,论战斗力神威军和对方可是足足差了一个量级!
很快,神威大将军令狐建、刘昌、张万福等被新皇召见,新皇表示:“神威军久在京师,疏于管理操练,外界风传说上都宫苑内的天子六军,只知恩赐,颇不堪战,予深为忧虑。”
这几位大将军当即就明白,皇帝这是要借机改组禁军,而神威军的问题症结,恰好在于太上皇时期的中尉护军制。
也就是说,新皇要在宰相集团的支持下,彻底废除中官典掌禁军的制度了!
武人执掌禁军不好,可宦官执掌禁军也不好。
太上皇刚即位时,李晟他们管神策军,那是神策军最有战斗力的时候。
而历史位面中,神策中尉制成形后,虽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皇帝(最起码废立皇帝在大明宫内就能举行),可宦官这种集团,大体上还是没有道德水准的,他们听皇帝的不假,然则也正因如此,这些家奴心中其实是没有什么国家概念的,遇到正常的皇帝还好,遇到不正常的皇帝,宦官就是最得力的帮凶,甚至会成为颠覆国家的力量。可能有的地摊神论受害者喜气洋洋,认为某朝(我才不会说是哪朝呢)皇帝只要用阉人,把文官干死了,就能内平贼寇,外除狄夷,那我建议不妨参照下晚唐,因为晚唐是这群人神论最完美的模板:真实的唐朝中后期,连河朔的叛镇都明白,“(宪宗)皇帝之所以能平定西川、浙西的叛乱,全是宰相的谋划(杜黄裳、李吉甫、裴度等)”,一旦宪宗让宦官吐突承璀掌军,大伙儿都明白不过是武装游行,来彰显皇威来着,所以叛镇们互相约定不要真打吐突承璀,因为一打痛了,皇帝生气,真的重用宰相来平定我们就糟了。
哪怕宪宗后,只要皇帝信用宰相来管理国库和三司,国家还总有力量能苟下去,可正是因宦官和神策军结合太紧密,使得宦官掌握的北司、内库借助神策军的武装力量,肆意侵夺国库财源和国家衙署机构权力,当三司都从宰相到了宦官的手中后,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财政基础完全崩溃覆灭,唐朝的棺材板也就彻底盖上了。
“范希朝为神威拣退使,刘昌为神威采造使,令狐建为武庙营造使。”早有准备的新皇李诵,一气发布了改组方案。
18.三川望已失
所谓拣退使,便是要求范希朝带来的八千保大军,进入神威军的编制内,以武力为后盾,然后从旧的军伍内拣选出不合格的,还有虚占冒籍的,统统清退,精干禁军。
而采造使则是在某种程度上保障神威军的权益,省得他们对拣退有过大的抵触情绪,新皇李诵对刘昌嘱咐说,凤翔、陇东和陇右的几个伐木场、矿冶场、采石场就归你管理,以后内里所出的木材、矿石,供你们神威军所有,用于营修京师的皇宫、寺观、衙署,也就是说这批工程承包给神威军,既减轻百姓负担,也使得神威军有分润可拿,皆大欢喜。
而武庙营造使的职责,则是要尊崇武成王姜子牙的庙宇,将其修得更加威武堂皇,以彰显唐朝文武并重的国策,李诵对令狐建说:“当今兵革未偃,宜崇武教以尊古”,所以武成王庙以齐太公姜子牙为武圣,以留侯张良为亚圣,再以武庙十哲和七十二子弟配享,此后出师凯旋都要祭祀。至于予,也会在每年春秋仲月的上戊日前往昭告。
新皇用了“昭告”这个词汇,而不是稍次的“致祭”,这说明武成王庙地位很快就会和文宣王庙等同,表达了新皇对重振大唐武威的决心。
至于张万福,新皇很温和地说,老将军功高当世,自会别有重用。
于是乎接下来,范希朝毫无阻拦地来到神威殿后左右军的营署,敲响鼓角,点集兵马校阅,一天时间就拣退出超过一千的残疾、智障、矮小不堪从军者,随后神威军中尉王希迁的印章被收回,本人则被削夺护军中尉的职权,前往客省待罪。
神威军的簿册全归范希朝所有,于是穷究虚占、挂籍问题,最后居然发觉三万神威军的兵额,足足有一万二千都是空饷,挂名的全是长安内的商贾或市井子弟,以此来逃避税收!
消息传来,新皇震怒,随后通过通事舍人知会南衙宰执处置,最终宰相们和文思使王忠言圆议,将王希迁杖责五十,长流崖州,终身不得量移。而保大军八千子弟迅速编入神威左右军,又让范希朝自京畿各地,精选一两千有报国志向、身体强硕、通晓武艺的兵员,再加补充。
同样,郭锻也坐在大明宫仗院中,拉着各位下属的手,痛哭流涕,说新政局势如此,我来拣退也是迫不得已,大家好聚好散,若是有任何纰漏,王法不饶我,也饶不得你们,可假如拣退顺利,以后我郭锻在枢机院内有口饭吃,就绝亏欠不了你们一勺羹汤。
所以皇城司金吾兵马里,拣退工作进行得异常迅速通畅,很快郭锻就上报说,新皇的拣退政策简直就是久旱甘霖,现在皇城司里气象一新,各个兵员都是精神抖擞,无不愿为京师的长治久安出份力、加把劲。皇帝和南衙都很高兴,特意慰劳了郭锻。
一时间,连皇城外的中官们吓得要死:河东、泽潞、河中、神策各军的监军使们,纷纷来表,称要主动交还监军印。
次相郑便上表给新皇,说以宦官监军最不合礼,不过是肃代时期的权宜之政,既然要皇政复古,那就得废中尉制,就得废外派宦官监军的政策,于是新皇就询问说,以郑相公的看法,军礼该是如何?
郑再次上表,说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军礼应该是出师时皇帝亲自至太庙致祭,行军礼,然后择选亲贤统军,而枢机院则定计划,挑选牙将参赞,而“亲贤”便是亲族或贤臣,以亲王坐镇行营,贤臣掌握戎机,皇帝赐予节钺,给亲贤征讨专杀大权,震慑营中的爪牙虎将,驱使其为国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再派遣御史监领,督察军纪露布,而统军的亲贤凯旋后,则立即交解兵权,归还节钺,如此最为合宜稳便。
新皇初步赞同郑的看法,不过因忌惮中官集团依旧尾大不掉,故而将郑的表章留中,没有明确答复,更没有公开宣旨。
所以外镇的宦官监军,暂且依旧。
神威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改组好后,枢机院的贾耽便正式联合宰堂飞出牒文,要求来京封禅的各方岳,即刻返归各自方镇里去,不得延误。
有了军队为倚仗的堂牒所具备的效力,自然不同寻常。
冬季,长安没有落雪,倒是下了冰雨。
剑南进奏院中,韦皋的僚佐来来去去收拾行装,而韦皋则立在堂中,心中隐隐有着不快,他背着手,先是见到廊下的刘辟,想要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随后倒是找来崔佐时。
“朝廷虽已将巴夔给我,然则东西川都紧要的门户,是兴元,是凤翔!没有这两地,蜀地就是无门之户,外人随时能长驱直入,朝廷迄今不给予我,应该是,对我起了戒备疑心。”韦皋居然有些后悔,还没等崔佐时回答,他就情绪激动地低声说,“这次内禅......本令出力良多,不可谓不是新皇的翊戴之臣,然而......一个区区的三川合一,却至今没有答允本令,这难道是酬谢之道吗?”
崔佐时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韦皋,脑子中全是一团乱麻。
最终韦皋有些不愉悦了,他声音顿时高了些,“我看新皇种种新政举措,必有高人在其后指点,这水准绝不是柳宗元、刘禹锡和二王那帮小艺之臣所能达到的。”
“莫不是杜黄裳和陆贽?”
韦皋拂袖,再也不说话。
结果等到他们次日,从都亭驿出发,刚到西渭桥处时,突然得到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跟随范希朝的步伐,静塞军戴休、奉化军浑,当然最重要的是兴元定武军和凤翔义宁军的节度使张敬则、高固,也都派遣使节来到京师,对宰堂和新皇请求“版籍奉还”,交出州郡归宰堂处置,交出武装归枢机院处置,交出旌节归新皇处置。
而朝廷立即做出反应,先将秦州、成州、渭州和凤翔府合并,成立“陇西行省”,而兴元则直接升格为“山南行省”,张敬则和高固直接以武臣转为行省平章事,管领镇戍兵马不变。
韦皋大惊失色,在雨中不敢多说,“张敬则、高固......”他只能将接下来的话语埋在胸中,带着怨愤和不满,领着两千奉义军,要匆匆穿过“山南行省”的地界,返归去蜀都城。
19.谎言如冬雨
这时韦皋清楚听到,自己马边伴侍的大将张芬,开心地对自己喊到:“贺喜韦令,封禅和内禅之后,军使们逐个交还朝廷兵权和版籍,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韦皋差点要吐出血来。
“逸崧,你......!”
同样,刚刚出城至蓝田驿的杜佑,听到这一系列的朝政变故,也吓得赶紧灰溜溜地往商洛道而行,唯恐不及。
淮海行省在京进奏院中,硕大的雨珠不断顺着瓦当落下,结连为一幕雨帘,落在轩廊的砖石上,发出回响声不绝。
高岳望着蒙蒙的雨雾,良久不言。
此次虽然有许多人要前来相送,可高岳却一概回绝,最终只有门下侍郎平章事郑在场。
“有故事想说吗?”郑于坐榻上,给高岳斟了杯酒。
要是以前的高岳,肯定会是副得意非凡的神情,可现在高岳的脸上,却满是寂寞,听到郑的话后,才勉强挤出丝笑来。
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接过酒盅,回答郑说:“我在淮海任上,多次遣送大船航去倭国,得到些新奇的剧谈资本,其中有个故事,是渡海来的请益僧告诉我的,我便说给你听吧。”
“久雨无聊,不过高三你也不必像韦令、杜岭南那般走得急,有个奇谈用来佐佐酒,倒也好。”
高岳想了会儿,便开口说:“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或者是上古,也可能是不久前,当然也可能在未来,倭国的都城发生过一桩凶杀案,一位砍伐杉树的樵夫,在京郊叫山科的竹林中,看到一具尸体,人是被刀锋杀死的,血溅满了四周的竹叶,慌张下樵夫就告诉了倭国的不良人......后来,有位行脚的僧人证实樵夫的说法,他作证说,尸体其实是名倭国折冲府的武士,当天他看到这武士牵着匹马,载着妻子,往竹林那边走去......”
雨中,郑握着酒盅,认真而安静地听着高岳的叙述,偶尔饮下上好的烧春,便继续聆听下去。
当高岳缓缓叙述完后,郑将酒盅放下,看着庭院里的雨,觉得周身更加寒澈。
“你说的绝非是当年你在考中进士前撰写的槐北故事,那种故事是以破除疑案为目的,可现在这个倭国竹林里的凶案,明明每个人把细节都说的那么清楚,但真相却永远不清楚。”
“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桩凶案里,每个人,樵夫、僧人、妻子,还有那强盗,甚至是死去武士的灵魂,他们都在关键处撒了谎。”
高岳点点头,然后继续问郑:“为何要撒谎?”
“谎言对他们,都是有利的。”郑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毕,然后猛然间想到什么,先是长久沉默,使得整条轩廊只剩下雨落地的声音,接着轮到郑开口了,“新皇内禅时,为何不一起联络你和韦令?”
“因为对新皇来说,韦城武的价码很清楚,一个人的价码越清楚,就越容易达成协议。但我的价码,新皇摸不准,也猜忌我和太上皇间的关系匪浅,他不敢冒险。”
“可撇开韦令和杜岭南,新皇还是单独和你联络了,是不是?”
“没错。”高岳缓缓啜饮口酒水,承认说,“新皇对我摸不准,但不代表他就能离开我的支持,他满口对韦皋承诺的同时,也对韦皋撒谎了。而现在他认为对我摸准了,因为我帮他坐稳这个位子,兴元、凤翔、宁、河中同时对朝廷版籍奉还,尤其是兴元定武军,直接把持着三川出入关中的孔道,所以是我毁掉了韦城武的夙愿梦想呢!”
郑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他最清楚,兴元府是西川和东川的门户,韦皋满心想的,就是得到这个门户。
有了这个门户,韦皋就能成龙。
没有这个门户,韦皋就只能......
“谁是你和新皇的媒介?”
“到了这种程度,谁都可以是媒介。既然宫闱生变的夜中,新皇敢穿着紫衣,着麻鞋冲出少阳院,对着所有禁军说有内禅的诏书,那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什么舍不得下的赌注。”高岳同样在关键处,讳莫如深。
“那内禅时曲江亭子里......”
高岳难得笑起来,“韦皋和杜佑怎么敢杀我?韦皋虽然和新皇间有协议,但他还是信不过朝廷,所以他也对新皇撒谎了,他让人私下地来找过我,因为他知道兴元和定武军是我一手经营出来的,他看重我的态度比看重新皇及朝廷尤甚,他给我开出很高的价码,包括联姻,也包括愿意支持淮海行中书省并吞掉江东、徐泗。”
“你也对他撒谎了。”郑明白了,他的睫毛抖动着,“那杜佑呢?”
“杜佑就更好应付,他没那么大的野心,只不过想在未来当首相,那就让他当好了。”
“此乃谎言否?”
高岳低头笑起来,没有直接回答。
“并且,比起韦皋和杜佑来,宰相们也更信任你......至于有无某位宰相在这次内禅里,同样对各色人说出各色的谎言,我太累了,已不想再分辨下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的眸子深处,回荡着不易察觉的色彩。
“不过,最终你也还是对太上皇撒了谎。”郑冷不丁地,还是追了一句。
高岳消散了笑容,神色有些悲戚,他没有逃避,“不,当初在华岳上,天地间只有三人,太上皇、你和我,我确实说过,永远匡扶唐家江山,永远不篡,我并未违背誓言。而新皇的这套政制,也正是你、我和天下所想要的步伐,只不过坐紫宸殿的换了个人而已,所用的法则是‘内禅’,内禅你能说它违背礼制律法吗?你能说是篡吗?并不能,所以文明你的指责并不成立。但我在一己之私上,真的,真的是对不起太上皇的,这份罪愆,至死我可能都无法赎清。”
“诚然......”郑叹息道,他对高岳的这套方法并不反感,也许这是权衡后最佳最合宜的方案,“这世间哪里能有几位圣贤?从你的故事中,我能明白人心是多么丑陋和自私!但现实更可怕,你竟然能利用这种极度的私心,达成大公之事。看来国家更需要你,而不是我这样迂腐不化的。”
“不,恰恰相反,等到国家重新统一重新伟大起来,我要退局,你来替手。”
郑看着高岳,然后郑重地点头。
这种回答,不需要任何的客套。
因为他明白,高岳这句话绝不是谎言,自己也不能对高岳撒谎。
无数谎言博弈间,会有个最大的真理浮起,值得人们为之奋斗。
20.罢废宫市使
慢慢地,雨停了。
有些萧索的阳光,挣破乌云的缠绕,游离在天际,从进奏院的屋脊往上望去,雪不是雪,雾不是雾的气正在涌起,树枝也变得模糊起来。
高岳搁下杯盅,站起身来,手握住了云浮剑的剑柄,低沉然而坚决地对郑说:“必须得启程前往淮海去了,要走的路还长,文明你在京师里多多保重,宰堂的事务也仰仗你了。”
“贞元新政得推行得漂亮,得让这个天下真正明白宰堂的权威和力量!”郑的回答便是如此,充满志气和豪情。
随后高岳走到门前,仆从们急忙陆续擎起其所有的足足十六支戟,百余名内衬铠甲外罩锦袍的武毅撞命郎簇拥着太师跨上白色骏马,开始列着长队,沿淮海在京进奏院的坊墙,往京城东门外灞桥方向而去。
此刻,两仪殿内,太上皇正伸出双手,扶在窗牖上,以此为重心,缓缓来回旋转着下肢,想要逐步找回感觉,宋若华和宋若昭左右搀扶着他,并用木架支起五禽操的图纸供太上皇阅读参考。
李适的病情还在恢复当中,他必须得静下心来,丝毫急躁不得。
某种程度上,病情也成为修身养性的一种途径。
另外大明宫的新皇也答应说,待到来年春兴庆宫的林苑整修完毕后,便把太上皇迁徙到彼处居住。
年龄最小的宋若宪走进来,对太上皇道了万福后,禀告说:山南和陇西行省已经建起来,韦令也已越过兴元府的驿路,退走回蜀地去了。
“哼!”太上皇听到这个消息的语气,很复杂。
随后宋若宪又说,太子太师高岳也已离开京城归镇。
太上皇沉默下,便对宋若华和宋若昭有些吃力地说:“要,要是朕,能在兴庆宫......”
宋若华摁住有些激动的太上皇的手,表示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兴庆宫的勤政楼恰好面临着东市和长安城灞桥间的街道,太上皇心想如果朕现在就在兴庆宫,还能目送高岳离去。
这下太上皇才嚯嚯几声,意思是你们明白就好。
可随即他陷于了落寞中,眼神透过窗户,投往远方,非常空虚。
高岳又要去做大事了,可自己却......
延英殿中,原本同时来参加封禅的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至此谒见新皇帝李诵,并且准备辞行。
当日载笔宰相郑在旁侧。
李诵对张建封礼遇有加,同时还询问他说:“使相在京师这段时间,可见到朝廷有何弊政,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使相还镇后,予又问谁去?”
张建封就坦率地说:“陛下,宫中各种用度,主要依靠度支司供给入南库,所谓‘御供钱’是也,每年达到百万贯,足矣。故而臣冒死进言,请陛下废‘宫市使’及五坊小儿。”
李诵便问为何?
张建封说:“之前宫市由度支司、太府、少府官吏掌握,凡有买百姓货物者,必按照文书规定给值。但十年前开始用中官宦者为宫市使,领五坊小儿,雇市井游手恶少年,先是强抑价格,而后索性直接强取豪夺商贾和百姓财货,京师百姓称其为‘白望’,怨恨尤大。长安东西两市,白望整日聚于街道,不下数百人,百姓闻风丧胆,躲避不及,宛若瘟疫......”
新皇果然大怒,称予还是太子时,便多次希望废除宫师、五坊小儿,未得其时罢了,今日既然张使相说到如此程度,予岂可装聋作哑,任由这群阉人荼毒商贾、百姓!
此刻,李诵就质问同样在延英殿内的判度支王绍和判户部苏弁,为什么先前宫市使难以禁止?
王绍说臣刚刚从地方来三司,实不知,还是请苏郎中说。
苏弁逃不过去,就只能揭开真相:
“太上皇之前信用判度支裴延龄,将度支司所掌国库钱财用各种名目移入大盈琼林内库中,同时又不断用‘御供钱’名目,向国库索取钱帛。一来二去,国库损失惨重,所以度支司已无法支持宫市所需的开销,太上皇,不,是有些中官就只能指使五坊小儿和长安恶少年们,以宫市名义明抢百姓财货了。而度支见宫市此举,能减轻自身支出,也就听之任之了。”
“真可耻也!”李诵骂了声,不晓得是在骂谁,接着就继续追问苏弁,有无决心按照张建封的倡言,将这祸国殃民的宫市和五坊小儿给废掉。
苏弁有些难色,吞吞吐吐说:“中官主持的宫市,养活了长安游手无业几乎近万家,还有不少神威子弟也参与其中,如果猝然废除,臣恐......”
“你恐什么,你恐的是不是阉寺刑余人的气焰和反扑?”新皇更是怒气勃发,吓得苏弁更是缩头不语。
“陛下,自裴延龄伏诛,现如今国库、内库已然分明,不但御供恒常,国库也丰盈起来,臣可以向陛下保证这让百姓怨声载道的宫市使和五坊小儿,可以废止矣。”这时,载笔宰相郑转出,气定神闲而又信心满满。
“郑卿说得好,如何废止?”
“宰堂随即可以发牒,每年支十二万贯钱来,用于宫市和买,所以苏郎中大可不必担心。假如长安游手和神威军卒们胆敢继续狐假虎威,借中官为非作歹的话,下面便是皇城司、京兆尹的干系。”
新皇很开心,连连说好,随即对郑和张建封保证说:“予刚刚继承大统,为安稳士庶之望,必须得打掉宫市、五坊小儿、市井游手和神威恶子弟混杂起来的势力,除恶务尽!”
“吾皇圣明。”张建封大喜,是五体投地。
而这时在延英殿帷幕后暗自站着的王叔文,看着李诵的背影,几乎激动地要流下眼泪来。
长安昭国坊的一所靠墙宅邸里,韩愈又是激动狂怒,又是惊惧不安,他挽起衣袖,手中死死握着块瓦当,而妻子薛涛则立在数尺开外的中堂门扉边。
坊墙和榆树上,爬着三五位神威子弟,还有几位帮闲的恶少年,在那里叫骂挑衅着韩愈:“别说你个刚从淮南来的员外郎,就是管这里的万年县县令,又能把我们如何?”又有人看薛涛颇有几分姿色,更是口出猥亵,不堪入耳。
韩愈大怒,指着他们说:“你等昨日翻墙偷窥我邻家的女儿,被我察觉喝止后,今日胆敢报复到这里来,我可是堂堂五品台省郎官,还有没有王法?”
神威兵痞和恶少年们哄笑起来,肆无忌惮。
就在这时,韩愈看到坊墙外,伸出两根银色的长杆,晃到此处便停下来了。
1.厘革神威军
半朽临风树,
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株柳,
长庆二年春
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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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闹事的神威兵痞和恶少年也扭过头来。
榆树下的街道上,几名不良人手持一对漆银的长竿,立在前面,而后是位骑在马上的官员。
这官员矮胖矮胖的,虽然穿着紫色的官府,佩戴着金鱼符,可却染着酒迹和油污,看起来有些邋遢,团脸上的一个通红通红的酒糟鼻格外引人注目。
他便是刚刚来京为京兆尹的,前巴夔观察使刘长卿。
虽则京尹是数一数二的大员,可作威作福惯了的神威军卒,看到刘长卿这副精神气,却完全没把他放在眼中。
即便有象征京尹身份的“二竿子”。
“你等不在营中教习操练,居然来昭国坊的坊墙骚扰良家,这是何道理?”刘长卿嗓子有些尖利,这让他的形象更加滑稽。
“你这京尹不识好歹,自何处来的?”几名神威军卒气焰依旧嚣张。
“好说,我便是五言长城,不,我便是大尹刘长卿。”
“算了......马上皇城司的人来,面子上也不好交待。”另外边,有位识相的恶少年,拍拍几位军卒肩膀,这群人眼珠转转,便依次从坊墙和榆树上跃下街道,拾取挂住树枝上的衣衫,对刘长卿拱拱手,表示行礼,便转身要离去。
宅第内的韩愈听到外面对话,微微松口气。
可此刻,神威兵痞的身后,刘长卿的尖利滑稽声音却继续传来:“你等还未回答本尹,擅自离营,来昭国坊骚扰良家官吏,又攀爬坊墙,逾越坊制,该当何罪呢?”
当头的兵痞咬着牙,仰面嗤笑声,接着按捺不住,转头指着骑在马上的刘长卿,刚要叫骂,却忽然看到:
一对银竿后,出现十多名身材矮小,但却凶相毕露的洞溪蛮子,全都椎髻赤足,鼻子上系环,身上裹着珠串和斑布,左肩盖着巨大的狗头皮毛,手握锋利无比的环首刀,狰狞如恶鬼。
这些蛮子先前在仪仗队伍后,没被注意,他们全是刘长卿在任观察使时,招募来使府中的,现在刘长卿来为京兆尹,知道此官面向的全长安的各色人等,实在难为,必须要有暴力为后盾,就带了三十名蛮子牙兵来,全在京兆府内授予官职。
“跑......”神威兵痞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下,可所有人全都两股战战,哪里还跑得动啊!
韩愈隔着墙,听到墙外街上,有打斗和嘈杂声猛然响起,大惊失色,赶紧取来个梯子,攀登上来。
刚露头,就看到十多名鬼般的蛮子,将那群兵痞、恶少年摁跪,幞头也尽数被扯去,牵拉着发髻,那神威兵痞还杠着脖子,对刘长卿叫嚣:“我等皆是北司的人,你敢执法,不惧中尉吗?”
刘长卿在马上大笑起来,然后回骂说:“好一个北司的人,这中尉的印都被宰堂收缴回多日,你等居然不知?足见已离营旷游,危害百姓何止一年半载!”
这下那群兵痞们听说此话,各个瘫软如泥:我们在神威军冒籍,去新丰和这几位恶少年,假充神威采造使下的押衙,四处敲诈勒索,厮混半年,神仙般的日子,刚刚回来准备调戏下少女妇人,归营贿赂贿赂中尉,然后再狐假虎威,外出游手谋财,可哪想到中尉说没就没了!
“求大尹饶命则个,押我等去北司牢狱里治罪!”兵痞和恶少年捣蒜般磕头,但还希望享受京兆尹的治外法权。
“大尹斩人啦”,随着这声围观百姓的喊叫,韩愈的眼眶顿时睁大起来。
薛涛也准备来瞧热闹,可韩愈赶紧回头阻止,“洪度你就在原处不要来。”
话音刚落,墙外的京兆府洞蛮子逐个挥动环首刀,在百姓们的尖叫和惊呼里,一股股血飞溅数尺高,人头开始在地上旋转打滚起来。
处斩七名兵痞和四位恶少年后,皇城司的子弟姗姗来迟,看到这群人全都在血泊里身首异处,全都噤声,拱手站在刘长卿马前,动都不敢动半分。
“此后你等遇到在街坊上游荡扰民的卒子,口称是神威左右军的,全都拘捕到长安县的京兆府廨中,由本尹逐一杖杀枭首。”刘长卿如此说到。
百姓们全都拍手,山呼万岁不止。
接着刘长卿下令,遭斩的神威兵痞不准收敛尸体,头扔在街右,身子扔在街左,暴尸示众五日。
一时间,虚占冒籍的神威军卒,死都不敢归营,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全都遁逃出京师,不知所踪。
而拣退使范希朝也抓住此机会,给宰堂和皇帝分别递送文状,称先前神威军和中官、市井、权贵勾连太深,成为各种乱象的渊薮,为革除的话应该如此计:
一、神威军作为京城禁军,也应该驻屯在外,轮番调动上番(名义是恢复早期的府兵制),请将神威殿后军分割为前后左右中五军,每军兵额五千,总数两万五千即可,每次除一军驻防玄武门飞龙厩外,其余四军各自驻屯在云阳、咸阳、东渭桥及昆明池,调动兵符由枢机院掌握,无符不动;
二、神威军营地原本和家眷混杂居住,于操练不力,且家眷也多依仗中官、军卒的威势,出外为非作歹,先将两者分割,于京师四周设置“眷村”,神威子弟一旦入营操练或出外征伐,便不与家眷相处,每月有休沐假,才和与家眷团聚;
三、将神威军子弟的伍籍簿册交由枢机院掌管,争取做到兵额不缺,有实际的战斗力,此外兵贵精不贵多,神威军此后不应随意扩充,随意吸纳市井游手入内,贻害无穷;
四、在枢机院下的教习司设员,专门负责操练神威军,须得将列阵野战、骑战、炮铳、筑营等学得娴熟方可;
五、神威军要贯彻拣退制,尽量避免父子亲党承袭,此外薪资也不得超过边军三成,普通兵卒五年拣退,效用官兵(通晓技术的)的服役期则可到十年或二十年。
对此宰堂基本同意。
呈报给新皇李诵,李诵也完全答应下来,并下达御札,声明此事由贾耽、范希朝和宰堂的陆贽负责,三月内必须要有结果,予要时时追问。
又过了几日,到了宰相们集体至两仪殿,向太上皇请安的时候。
新皇李诵也一反常态,也和家人、宫人们一道,前来参觐太上皇。
两仪殿中,太上皇的身体精神恢复不少,正拄着拐杖,在太阳地下散步,听说皇帝和宰相们要来,便赶紧对被派来伴侍自己的焦希望、尹志贞说,快,快,把朕扶到绳床上去。
2.两仪父与子
两仪殿中,新皇和宰相们向绳床上坐着的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歪倒身躯,涎水还会时不时流出来,和这群人问答间,口齿不甚灵活清楚。
“陆九......”太上皇弯曲着手指,问当头的杜黄裳,意思是陆贽为何不来。
“陆相去厘革神威殿后军,不得来觐见。”杜黄裳回答。
太上皇点头,然后沙哑着嗓子说:“天色寒冷,那陆九在翰苑里,得赐给他炉火和冬衣。”
诸宰相心中好笑,好笑的是太上皇看来有些糊涂了,这陆贽早就不是翰林学士了,还说什么在翰苑呢?
可随即又十分心痛,也许恰恰是糊涂了,才能看出太上皇和陆贽间还是特别有感情的。
然后太上皇望着在侧不言语的李诵,喊了句“我儿啊,久不见你,最近读的什么书?”
李诵顿时觉得心被狠狠牵扯下,格外痛苦,刚准备说些什么,可其后站着的越州司马兼礼部膳部郎中的王叔文咳嗽了声。
“回上皇,最近继续读春秋左传,且任前信州刺史陆淳为广陵郡王的侍读,一样在讲解左传。”
太上皇想了会儿,缓缓说:“左传好,确实要多读左传,我儿在东宫内......”
“上皇陛下,皇帝已继承大统,不在东宫了。”旁侧的中官焦希望如此提醒。
听到这话,太上皇又流出股涎水来,焦希望和尹志贞赶紧上前擦拭。
“那东宫里是谁啊?”接下来,太上皇如此问。
顿时两仪殿中堂内,所有人都不再作声。
李诵脸色发白,原来他心里还是痛惜父亲的,可现在看到,这位依旧还是原本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惊惧和怒火,但大臣们都在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东宫就是广陵郡王。”
太上皇张大嘴巴,长长地拖了声:“谁?”
李诵也只能抬高声音,“是上皇的太孙,广陵郡王!”
“郡王啊,郡王啊......朕是你的爷,是广陵郡王的祖。朕是太上皇,你是皇帝,那朕的太孙应该是皇太子啊!”太上皇努力用手指掰算,然后一字一顿。
宰相们各个芒刺在背,不敢答话。
因为李纯现在依然是广陵郡王,而没有正式举行皇太子的册礼。
至于为何迟迟不行册礼,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太上皇也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他风痹了,胡言乱语也不用负什么责任。
这时王叔文又咳嗽声,是提醒李诵不要再和太上皇纠缠,赶紧离去即可。
可就在李诵准备开口时,太上皇又问诸位宰相,最近朝政又有什么革新呢?
杜黄裳等人便一一简明扼要地汇报,太上皇倚靠在绳床上,也不知是听清楚还是压根迷糊着。
良久,太上皇问了句:“中书门下要河朔和淄青奉还版籍,可那儿不是被朕指示高岳给平定过了吗?”
众人立刻哑然。
这时新皇李诵忍受不了,便上前对太上皇说:“河朔、淄青已在朝廷度外近三十载,上皇昔日确实曾对两河用兵,却遭逢长武师变以至播迁奉天,而今魏博田氏、淄青李氏、恒冀王氏、幽燕刘氏的旌节无不是父死子承、帅亡将继,上皇从奉天城回长安的一项条件,便是对这数镇的全线赦免,纵容姑息。而今朝廷推行行省制,便是不愿再姑息温存下去!”
诸人无不变色。
这简直是对太上皇**裸的指责讽刺。
太上皇却满脸漠然,又开始”嚯嚯嚯“,此刻中官才俯下身,大声吼着对太上皇纠错:“上皇陛下您是记错了,您让高太师平定的那是淮西,不是河朔淄青。”
“嚯嚯嚯......”太上皇喉咙里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手抖着。
这会儿新皇摇摇头,便领着众人退出两仪殿。
台阶下,新皇在登上辂车后,对王叔文和王说:“兴庆宫那边修葺好后,就尽快把人给送过去。”
而同时,太上皇坐在阴沉沉的两仪殿内,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焦希望抱怨声:“朕平定淮西也算不错啦,也算是点贡献啦。”
伴侍的人都说不错不错,应和着太上皇,然后把他给扶起,说您要继续休息了。
入夜后,金銮殿的偏厅内,正在此当值的王叔文、刘禹锡、王等坐在茵席上,激烈讨论着,其中王叔文的意见很鲜明:“上皇今日所言极有杀伤力,如大臣们要陛下尽快册立太子,我等便很容易败矣。”
“话虽如此,然此帝王家内事,我等不可预之。”刘禹锡很是害怕。
“什么帝王家内事,我们在内禅时已做过一次,如何还能收手?”王不以为然。
王叔文更是慨然说:“当今各项革新蒸蒸日上,可陛下健康却让人深切担忧,若天不假年,让广陵郡王以太子登位,那这些革新可就全付诸东流了。”而后王叔文指着二位,“革新神威殿后军,废除中尉和宫市使,废除五坊小儿,已完全开罪中官阉人;而建山南行省,则已开罪韦皋等大藩镇;加上河陇地区驻守的神策军,对新皇态度也是暧昧不明。所以此后很可能有所反覆,广陵郡王不可为太子,他如为太子,来之不易的时局便危险了。”
“我等这些举动全是为天下计,就算广陵郡王以太子继位,想必并不会改弦易辙。”刘禹锡说到。
“政制如何不敢说,但我等可就全完了!”王叔文高声说,“我等要是覆没,那新政就算留些残灰冷烬,也必然会在广陵郡王的反攻倒算下十去**。”
王叔文的话语很冷峻,政制的斗争就是如此残酷。
你方为了革新朝政,夺了中尉的权力,那广陵郡王便可联络宦官集团反扑;
你方为了推行中书省制,得罪了雄藩的利益,那广陵郡王便能联络外军反扑。
摇曳的烛火下,刘禹锡也重重地点下头来。
翌日,礼部冰厅庭院角落处,柳宗元背着手,对前来询问的刘禹锡回答说:“梦得此事倒也不难办,只要外面有高太师坐镇,且能引杜岭南入宰堂为首相,这样关中便可与江淮、岭南互保,韦令局促西南一隅无可作为。在中枢内,陛下尽快能和中书门下紧密联合,牢牢掌握神威殿后军,那样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全凭陛下处断,何人敢问?”
刘禹锡大喜,说子厚果然英策妙算,我现在就去联络岭南进奏院和淮海进奏院。
3.李纯读左传
就在刘禹锡四处联络时,广陵郡王李纯这段时间,却乖乖地继续呆在少阳院内,跟在侍读老师陆质后面学习《春秋左氏传》。
陆质其实就是前信州刺史陆淳,因其名当中的“淳”和李纯的“纯”谐音,为了避讳,便取了个近义字“质”。
左传自被汉代刘歆始发以来,便成为古文学的经典,王莽时代成为学官之学,并和代表“今文学”的《公羊传》、《谷梁传》展开激烈争斗,时兴时废,最终在后汉章帝时,为左传训解的贾逵、服虔在白虎观辩论,最终击败了今文学家李育,取得了古文学的胜利,随后左传又经郑玄、王肃、杜预等大师的注解诠释,遂达到大兴,古文学奠定了标杆地位,而公羊学、谷梁学几乎湮没不闻(公羊学真正复兴,可能要到晚清时代)。
到了唐朝,《左传》依旧占据统治地位,其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并列为朝廷钦定的“五经”,由孔颖达为五经“正义”,至此孔子的春秋,几乎和左传混一,人们说读春秋,其实就是读左传,便是所谓的“弃经信传”。
故而,李纯学习左传,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今日,陆质对广陵郡王说的是,我唐因忽视经学而导致安史之乱和藩道割据的问题。
李纯便问先生何出此言呢?
“高祖太宗时,尤重儒学,国子学兴盛,多令祭酒、博士时时讲论,四方儒士抱负经籍云会京师,各国酋长也多遣弟子至长安就学,鼓箧升筵者多达八千,儒学之盛,古昔未有也。学的是什么,都是兴国安邦的道理啊!”
“那而后又为何忽视呢?”
“皆是科举考试荼毒所致。”陆质毫不避讳,他的观点和当初要复兴国子学的宰相杨绾类似,或者代表大部分唐代经学家的想法,“经学追求的是奥境,是真理,是要笃父子,正君臣,尚忠节,重仁义,贵廉让,贱贪鄙,所谓开化本源、经邦致治是也。然而作为选官制度的科举考的又是什么?明经多抄义条,进士唯诵旧策,武后以来更有诗赋词章等小艺充塞其中,所及第的人,全无实才,即便有,也是十中仅一。经学既废,思想平庸,明经进士甚至所有文人,只知用诗词歌颂盛世,浅薄无比,唯一有警醒的只有杜子美,记忆和背诵成为才位高下的标准,词汇和韵律成为博取声望的工具,每年及第之人,瞬间便能名闻天下,以致有学之人无不肩结钩党,私为盟毁,无所不至。而真正的礼法却濒临崩溃,全遭陵迟,原本君臣父子的纲常荡然无存,居安而不思危,故而礼乐崩坏,兵强马壮者迭起发难,割据一方,这不就是忽视经学导致的吗?现在我朝各位宰相,口中喊着恢复盛世,可全不谈重视经学,只重视国计、兵学、技术、算术、筑城这些细枝末节,那样即便小有中兴,又岂能长久啊!”
李纯听到此,不由得频频颔首,说先生所言极是,特别是陆质抨击宰相,更是让李纯来了兴趣,他就故意说:“先生此言过矣,我朝宰相如杜黄裳、高岳、郑、陆质辈,全是不世出的英贤,用细枝末节概述,未免不当。”
于是陆质进一步说:“汉朝为何能国祚延续四百余年,皆是要求宰相都要精通一经,每遇疑事,便引经据典,加以议决,这才能人识礼教,以致太平。方才郡王殿下所提及这数位,几乎全是进士出身,倚靠的全是诗赋词章,未闻有通晓经学的,何能及汉宰相也!”
李纯便更高兴,他似乎找到了理论上的道路,就又问陆质,先生此言,可有出处?
陆质回答说当然有,太宗皇帝便说过“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的话,由此看来我唐的宰相是绝不及汉朝的。
李纯激动地问,那么臣子是如何答复的?
“当时黄门侍郎王回答说,因近代帝王,只是损百姓以满足自己的**,任用的大臣也无不迎合自己。而古代帝王,垂拱而治,清净无为......”
“先生不必往下说了!”李纯听到“清净无为”的话,原本兴致勃勃,如当头被浇下盆雪水,然后气愤地站起来,心想什么左传经学,絮絮叨叨的还是那一套,学习,学个屁!
然后他回望有些发呆的陆质,就特意拿出左传里的一段故事来问,“鲁国季氏驱逐国君昭公,使得昭公最终客死他国,可百姓和诸侯士大夫却无不依附季氏,没有反对这种不臣之举的,是何道理?请先生为我解之。”
陆质毕竟是个学者,就答复广陵郡王说:“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而人君则下有公,公有卿,卿有大夫,这便是佐。昭公是天生的,那季氏也是天生的,佐鲁公,世世代代,鲁公世代失政,而季氏却世代修勤,最终下面的大夫、百姓忘却了鲁公,鲁昭公虽死在外,无人怜悯,这便是提醒后来者,身为人主,哪里有自得的‘圣’?君臣无常位,所以才要时时提醒自己,国家社稷在德而不在鼎啊!”
说到这,李纯长叹口气,心想:“古语曾记载孔子对左丘明说,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然而季氏的恶行,孔子明言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左丘明的左传却百般替季氏遮掩,说什么鲁公失政,民忘之,又说什么君臣无常位,一副功利的嘴脸。这左传里的歪理邪说,居然还堂而皇之地作为经学典籍......看来什么左丘明和孔子同耻的说法,全是捏造,最可怕的是人们现在是弃经(孔子的春秋)而信传(左传),对孔子的褒贬全然淡忘,孤怀疑左传根本不是依据春秋所作,而是伪学,是伪学!我唐,绝不能和鲁昭公那般,将来出现个谥号为‘昭’的......”
可表面上,李纯却作揖感谢了陆质,说先生所言,我铭记在心,果然身为人主必须要修德政。
陆质也满心欢喜,便收拾典籍书箧,告辞而去。
可私底下李纯却想到了自家人,便回去和妻子商量,想要借助汾阳王府的力量,尽早让自己名正言顺当上太子。
因郭氏笃信佛教,所以李纯就在佛像前立誓:“将来孤若位临大统,必然册立你为我唐皇后,整个汾阳王府子弟无不尊享高位,绝无食言,如有食言,孤的社稷不存,孤将永被逐于中国国域外,永不能归。”
4.郑絪论方镇
郭氏是将门之后,向来爽朗,见夫君立下如此重誓,急忙牵住李纯的衣角,温言说:“你我是同命合欢的夫妻,何用此誓言?汾阳王府世代忠良,哪有不拥护夫君你的道理?这皇太子本就该是夫君你的,如今汾阳王府势力虽稍不如前,可在御史台和地方方镇,总还还有些门生故吏,特别是皇城司兵马使郭锻,还有其子郭再贞为武毅军将军,也入了郭氏的宗籍,总有能帮得到夫君你的地方。”
可一听郭锻的名字,李纯就很是惊惧,说这人值得信任吗?
郭氏就笑起来说,这种粗鲁人,虽然不能常用忠义来规劝,可要是形势使然,他也是可以顺应大道的。
李纯便拉住郭氏的手,说最值得信任的,还是你郭家的本家人。
郭氏便领会意思,说我的叔伯兄弟,不少都在朝中和地方任职,妾身为你去运作。
另外郭氏还提醒李纯说,以上次封禅事来看,只有太子太师高岳才是真正为公义的纯臣,你想要当上皇太子,离不开他的襄助啊!
李纯脸部抖动几下,但迄今他掩盖得极其好,口头上连连赞同妻子的方案,私下地也想:“孤的想法,怕是那高岳也根本不知。”
在郭氏那边发过誓后,李纯又私下地找来亲信宦官吐突承璀,秘密告诉他:“爷最近又是搞行中书省,又是废除中尉和五坊小儿的。孤早说过,中官是人主的身边人,假如中官都不能信任,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呢?爷如此做,实在是让内廷寒心。”
吐突承璀就慨然对李纯说,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就在吐突承璀准备离去时,李纯唤住他,问他道:“今日我闻先生讲解左传,认为左传之说,全无君臣体统,绝不可信。你也是粗通些文墨的,依你看,儒分八家,哪一家是真正尊皇的?”
吐突承璀想了下,便说当然是公羊学。
李纯点头,是你我所见甚同,“公羊学才应是显学,促进两汉大兴的不是什么左传,而是公羊。你看公羊在两汉兴盛如烈火烹油般,可到了魏晋却忽然式微,魏晋又是个什么朝代?这两代信奉的古文左传学是个何等货色,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柳宗元那帮人,学的都是陆质,所以才在曲江辩论时败于刘辟,根本不可靠。”
“可现在到哪里去找治公羊学的呢?”吐突承璀愁眉苦脸。
李纯便笑起来,指着他说:“宫中别的不多,治学典籍那是真的多,你们当中官的,不是最被那群经学家看不起,说你等不学无术,你等就争争气,在宫中于孤的左右学春秋公羊。”
吐突承璀大惊失色,说这如何使得,一群宦官阉人搞经学研究,这要让那群儒士晓得,还不得闹翻天?
“都是研究当臣仆的学问,分什么彼此呢?”李纯不以为意,且语带讥讽,“况且还有前例可循,代宗皇帝朝时的观军容使鱼朝恩,还判国子监事,手持易经升座讲解呢!”
原来李纯所言确有其事,代宗皇帝那会,长安务本坊国子监论堂刚刚修复好,鱼朝恩便升座讲解易经,还让两位宰相元载和王缙在侧廊旁听,结果王缙怒形于色,而元载则恬静自若,事后鱼朝恩畏惧地说,我身为宦官讲经,王缙生气是人之常情,而元载却不动声色,他才是真有城府的人物后来,鱼朝恩果然栽在元载手中,被迫自缢。
“卑下不想落得和鱼观容一样的结局。”吐突承璀说到,引得李纯大笑起来。
其后数日,吐突承璀果然在禁内四处走动,声称“广陵郡王嗜好读书”,在集贤院、崇文弘文二馆及秘书省为郡王搜括海量图书,一时间广陵郡王好学的佳名流播出来,让新皇李诵颇为满意,而“闲暇时光”李纯一面和郭氏努力造人,另外一面也经常来金銮殿向父亲和大母,也就是萧氏(李纯生母为琅琊王氏)温,由是李纯纯孝的名声也是鹊起。
这种姿态,连柳宗元和刘禹锡都被欺骗了,二人也频频以学士身份出入少阳院,为李纯讲解经书典籍,都认为李纯英明能断,大有前程。
可暗中李纯却组织起一批低品宦官,日夜研习春秋经文,自己也不断串联各路人马,不曾停歇。
皇城宰堂门前,魏博使节侯臧,幽燕使节谭忠,恒冀使节薛昌朝,还有淄青使节令狐造,都奉着名刺毕恭毕敬地立在那里,等待着宰相们圆议的结果。
随着贞元新政十六字方针的横空出世,两河的方镇尤其紧张,便让几位借祝贺封禅和内禅的机会,长期逗留京师,并请求朝廷“许可我镇在长安立进奏院”,表面是恭顺,实际就是要探听朝廷的风向。
此刻宰堂中,杜黄裳、陆贽、郑、韩洄正在紧密商谈着。
其中郑为专门负责此事的宰相,他侃侃而谈:“魏博、幽燕、恒冀、淄青此四镇,虽都割据于王法度外,但内情却颇有不同。其中恒冀的成德军,安史旧部蕃将聚居最多,又得回鹘战马,尤擅长马军骑战,先是李宝臣为笼络这批旧部蕃将,便在内部通婚,王武俊得旌节后,此政策不改,故而成德藩镇的基石在于‘众将’,王氏和众将结为姻娅,又让其子士平尚义阳公主,保持和朝廷的联系。故而于成德军中,帅、将、兵三层,帅和将通过血缘结合异常紧密,成德军兵卒闹事的极其少,恒冀成德军一言以蔽之,可叫‘家镇’,以镇为家,以家为镇。”
“那是否可对成德用兵?”杜黄裳询问。
郑摇头,“王武俊现在是镇州大都督府的节度使,其长子王士真便是副大使,父死子承的目的昭然若揭,然成德军却向来对朝廷恭顺,每年都会献上丰厚贡税,再加上王武俊又是义阳公主的阿翁,师出无名。”
“那魏博呢,现在田季安的大母,便是皇帝陛下的姑母嘉诚公主,也讨伐不得?”
郑却说:“非也,魏博和淄青,必选其一,作为马上用兵的对象。仆之所以先说成德,是想在朝廷用兵时,王武俊不得出来扰乱。”
“那便得看郑文明的手段了。”杜黄裳笑起来,他知道郑之前必然和高岳密切磋商过,便迫不及待要郑接着说下去。
5.上皇三失误
郑就侃侃而谈:“成德王武俊有两大仇雠,一个是易定义武军节度使张升云,张的父亲张孝忠,原本便是因忠于朝廷,才从李宝臣麾下分割出来的,所以义武军便是成德咽喉处的一颗钉子,王武俊日夜欲拔之而后快;另外一个就是幽燕卢龙军了,当初安史余孽李怀仙为节度使,为麾下兵马使朱希彩及朱太尉(称太尉官职表示尊敬)、朱司徒滔兄弟所杀,成德军李宝臣曾率兵口称为李怀仙复仇,企图吞并幽燕,却反被朱希彩所败,而后幽燕和恒冀便势同水火,朱希彩和李宝臣虽先后死去,但两镇的仇怨并未消除,成德军王武俊就曾骂过朱太尉和朱司徒滔为‘田舍汉’,绝对看不起这兄弟。”
“朱太尉为国死难尽忠,以象笏击贼而死,却被王武俊如此诟骂,真的是让人扼腕啊!”杜黄裳等宰相叹息道。
郑没有分散话题,而是继续说下去,又称成德军王武俊,为争夺德、棣二州的盐池,又曾和淄青镇闹翻过,所以成德虽内部稳若泰山,可外部却可以算得上“四面皆敌”,朝廷用兵时,只要略施恩惠,拉拢幽燕、易定两个方镇,威胁王武俊的后路,那么王武俊即便不出师协助朝廷,也不敢叛逆。
“善,那魏博呢?”杜黄裳继续问到。
郑就说,如果恒冀成德军能叫“家镇”的话,那魏博天雄军便能叫“兵镇”。魏博初代田承嗣死,传位于其侄田悦,田悦后为承嗣子田绪所杀,田绪死又传位其子季安,推其规则,便发觉和成德有所不同:
成德内旌节的更替,军将的意见占据绝对地位;
而魏博镇虽有一次内讧,但却始终是在田氏内部更迭的,为何?因田承嗣开始,便在魏博组建了牙军,牙军的主要来源便是当地农民,把原来耕作的强壮农民,变成听命于节帅的爪牙亲兵,并且通过厚赏笼络他们,所以魏博的士卒最为桀骜,割据性也最强。哪怕田氏众叛亲离(如先前马燧、李抱真都打到魏州城下,守门的魏将李长春都要为官军打开城门,可只要田悦拿出财产,对魏博牙兵们叩头,他们还是会毫无反顾地聚集在田氏身边,继续对抗朝廷官军,最为顽固凶悍),只要牙军愿意跟着田氏继续走下去,那魏博依旧无宁日。
“哪怕田氏族灭身死,牙军也可随意推选一位节帅来,继续割据魏博。”这是郑的判断。
所以和朝廷为敌的,不单单是田氏这个家族,而是整支魏博牙军,这点上和淮西十分类似,所谓“长安天子,魏府牙兵”绝非戏言。
“那如何根绝牙军势力?”诸位宰相继续问到。
郑便说,这点高岳这些年研究颇深:“田氏想要位子坐得稳,就不得不仰牙军的鼻息,所以就得倾其所有厚养厚赏,财力上单凭魏博镇本土所出是不足的,故而魏博镇有个胡商(粟特)集团存在。”
“也即是说,在魏博田氏是掌旌节的,而牙军是掌兵杖的,这胡商是掌钱缗的。”
“然也,胡商有个头领,现在于魏博当中军兵马使,名曰史周洛,封爵北海郡王。”随即郑竖起手指,“对付魏博镇,便可用这批胡商来做文章,商贾只追求利益,只要能保障他们的利,那么魏博军府存在与否,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根本性的大事。”
宰相们都点头赞许,高岳和郑深研河朔方镇,果然到位,战争里的情报永远是最重要的,和粮草是同等地位。
郑于是说出整个方案:
困王,赚汴,打魏,肢解淄青。
所谓的困王,就是利用幽燕卢龙军、易定义武军,困住王武俊的手脚,让他不能自由帮到魏博或淄青,不能和其抱作一团。
赚汴,即是先麻痹河朔的四镇,而将最初目标锁定在汴宋宣武军,“宣武军基干,为昔日进入河南的平卢军一系,除去偶尔还能听从朝廷号令外,其他诸般和淮西、淄青无异,想要对魏博、淄青用武成功,必须得先削平宣武。”郑说,马上要全力突袭宣武,让汴宋这个漕运枢纽完全掌握在朝廷之手,接着对魏博和淄青用兵,便会轻松许多,全无后顾之忧。
而后,重点却不是攻淄青,而是将淄青给围困住,为何?郑解释说:“李师古、李师道兄弟占据淄青十二州,也全依仗军将支持,二李又对众将猜忌,所以将他们的妻子儿女全都拘押在府中为人质,这帮军将全都以利相结,特征就是守土尚且能战,可越境却不能战,重压下能猬集顽抗,稍有松懈便人心各异。故而不用攻淄青,只需在光复汴宋后,凭靠汴宋和徐泗,将淄青给困住就行。然后......”
“然后就集中重兵,狠狠打魏博。”韩洄按捺不住,喊了出来。
郑颔首,说韩幼深所言极是,必须把魏博牙军给打残打废,那么田氏必然就会龟缩求饶,而淄青见友援魏博无法自保,也肯定会起内讧,届时只要各路官军稍微发力,便可把淄青全境光复,建起行省管理,再过两三年,以朝廷的财力不断压迫魏博,利用其内部的胡商集团,推动魏博政变,待机的官军再长驱直入,削平魏博。
“魏博乃安史余孽,淄青为平卢军一系,两者并非同源,貌合神离,只要办法得当,便能各个击破,只要把这两镇夷平,余下恒冀、幽燕,便不足为虑,什么五十年不变,全是缓兵之计而已,拿下这些地方,江山重归一统,就立即建行省重镇,镇护北疆要害!”郑很有力地将手挥动,完全是下定决心的样子。
“那如何避免建中年间,太上皇对河朔用兵的失败?”陆贽发问。
毕竟惨痛的教训犹在眼前。
郑便说,太上皇对河朔用兵,失误有三:
虽有李晟、李怀光、李抱真、马燧等名将云集,可却无坐镇全局的人物,以致各方勾心斗角,军务紊乱,此次用武,必须要有位硕德望高的宿老大臣,统制全局,此君“非高三不可”(众宰臣一致通过);
其次,昔日对河朔用兵,处置不当,平了李惟岳后,田悦就反,击败田悦后,王武俊却反,接着李正己、李希烈、朱滔依次反,战火绵延天下,朝廷荡尽财用,也无法平定,可如今腹心地带的淮西已平,西蕃、回鹘在外都不再构成威胁,朝廷可专力削平河朔;
再后,朝廷当初主要是出太行滏口壶关,战场在邢磁,补给越山困难,以致最后官军缺粮而自我崩解,而如今只要占了汴宋,便可利用漕运,军需源源不绝,“随即重点攻击魏博窃据的相、卫二州,在此地决战!”郑掷地有声。
6.韦皋思不得
相州、卫州,处于太行、黄河与河南道中间,诸位宰相从锦图上看,恰好在朝廷势力范围和割据势力范围夹缝中,此也是魏博镇的西大门。
“当初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兵败垂成,而今决不会重蹈覆辙!”宰堂首相杜黄裳一锤定音,随即他取出四份简来,提笔一一在其上写下字来。
韩洄先伸出手来,取属于自己的那份,“粮草供军。”
陆贽取来,则是“载笔金銮”。
郑所取来的则是“参预枢机”,他要负责替宰堂监督枢机院的运作。
而杜黄裳搁下笔来,缓缓说:“我是首相,坐镇中书门下。前线诸般事宜,就托付给招讨行营,此外敬舆你得尽快让归镇的董混成(晋)见机行事。”
听到这话陆贽有些犹豫,紧接着他对诸位说:“我恐董混成柔懦不济事。”
“无妨,知会董混成的行军司马陆长源便好,告诉他高太师的武毅军、张仆射的武宁军还有众多朝廷官军都是他的外援。”
不久,数名中书省文吏严装而出,手持宰堂的文牒,对在门外久候的四位使节依次喊出处置意见:
许可四镇在长安城设进奏院,其中魏博、淄青可于永兴坊立院,幽燕、恒冀可于安兴坊立院,院落用地由度支司出官地,无须四镇额外花费,四进奏院立后,各自所代表的方镇要与朝廷保持良好关系。
四位使节无不欢喜,心想这事办得好,归镇后必然有爵禄赏赐。
而后文吏称,田季安官位本为试侍御史,如今已衬不上其魏博留后的身份,所以朝廷擢升其为试光禄少卿,待到服阙后再行升官。
魏博使节侯臧口呼天恩不止。
幽燕卢龙节度使刘济,官位由原来的侍中升格为中书令同平章事。
至于王武俊的官位本已绝顶,而今不变,加其长子王士真为检校工部尚书。
最后,淄青的使节令狐造刚刚奉起名刺,准备等自家主人加官进爵的好消息,却中书文吏却很淡漠地对他说:
“平卢节帅李师古者,丁母忧刚刚服阙,不宜骤然升官,继续保持金吾同正不变。”
令狐造有些焦急,上前半步,说了句“然则!”
这田季安才十六岁,也是在为父服丧期间,为何就一升再升?
是不是因为田季安是嘉诚公主的养子,高我淄青一等?
太欺负人了。
可这还没完,文吏又很严厉地对令狐造说:“听闻李师古于淄青为自家立私庙,追三代先祖,按师古官位不过金吾同正,按照礼制,并无资格追三代,只可一代到李正己为止。另,李师古既立庙,便是他这宗百世不迁的祖宗,师古之弟师道便不可在将来身殁后入庙。请回告,速将李师古祖父和曾祖父的神主迁出家庙。”
令狐造目瞪口呆,鼻翼也因不解和愤懑大张大合,根本说不出话来。
下面中书文吏代表宰相说出来的话语更是过分:“淄青平卢李家源流高句丽,起身于行伍兵卒,最初不懂天朝礼制情有可原,然入中土也有三十载,这种不合礼的举措,以后不得再犯。”
言毕,文吏便将文牒依次交到使节手中,回身离去。
待到宰堂大门合上,其他三镇使节望着怔怔的令狐造,不由得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
“即便姓李,可毕竟是平卢军里的啖狗肠高丽人的种。”
这就是他们的潜台词。
夕阳西下,四位宰相往食堂方向而去,走在院内的小道上。
阳光在杜黄裳的鬓角处细细碎碎地闪烁着,“来年我去替手岭南,让杜君卿来宰堂为首相。”
杜黄裳已打定决心,按照新政的规制办事,这样也是为了争取杜佑。
“剑南怎么办?”当韩洄问出这句话后,其他三位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格外觉得棘手。
对韦皋来软的话,总害怕他会得寸进尺,掣肘新政,特别是朝廷征讨魏博、淄青的关键时期。
可若对韦皋来硬的,韦皋毕竟是再造江山的大功臣,于情说不太过去。
“这天下不是哪个私人的,谈起友谊,谁能比得上逸崧和韦令?但韦令挟内禅之功,向朝廷索取兴元凤翔时,逸崧是支持我们坚决拒绝的,所以才有了山南行省的建立,他晓得这样必然会得罪韦皋,但逸崧的想法很单纯,西川、东川如无兴元为门户,是绝对不可能割据的,这便是行中书省的精髓,也是防备藩道更迭割据的良方。我们当宰相的,有些事迈步出去,就得继续往前走,不要回头。”
这话,是从韦皋连襟郑口中说出来的。
陆贽想了想,便说:“兴元凤翔的军队,是绝对支持朝廷宰堂的,精锐战兵不下三万,有他们镇守陇砥、陈仓,监视剑南,我等在京师稳若泰山,诸君当好自努力,只要削平了淄青平卢军,便立即征召韦令回朝,新的‘巴蜀行中书省’平章事,就由我去做好了!”
“韦令如能知顺逆,依旧不失为一代良相贤臣,未来也是青史留名,一个人在百代后的评价,不光光要看个人奋斗,更在于个人的选择。”郑喟然,仰头望着冰冷的云天间缩成一点的夕阳,它就像是颗还余下些残火的杏核。
正在同时,遥远的西川蜀都西郡亭,衰退的阳光照在韦皋微微驼下的背上,他盘膝坐着,幞头的垂条在胸前,低着头,前面墙壁上的舞乐壁画在人和堂梁的阴影下黯然无色。
韦皋的妻子玉箫在旁侧,流泪不语。
“二十年过去了,一晃间,我和逸崧从在州五龙驿一见如故开始,足足过去二十年啦。”背对着妻子的韦皋,慢条斯理,好像在自言自语,“五龙驿我被岳丈排挤,途中困窘,逸崧和我素昧平生,二话没说,给了我五十贯钱,我当即就知道,这是我韦皋这辈子的生死之交。营田时,逸崧在泾州,我在陇州,我们一起骗朱太尉的马,上皇播迁奉天,逸崧和段太尉去安西行营征募忠义,我则在陇州立旗组建奉义军靖难,那时我俩多意气奋发。蓬婆雪山,平戎城道,炮火、战马、排铳、雪、血,逸崧前出百里,领定武军立阵,独抗西蕃几乎所有的东岱茹本,恶战数日目不交睫,我则领精锐迂回旁出,自牙山道一鼓作气,和逸崧表里犄角,大败西蕃,让赞普从此一蹶不振。此后我坐镇西南,逸崧独断江淮,内禅时我对逸崧说的话,不过是朋友间的交换罢了,我得兴元,逸崧得淄青,这样不但能匡扶我唐江山,更可为子孙后代计,可为什么!”说到这里,韦皋的声调忽然高了几度。
7.银尺画地绝
玉箫知道夫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更加不通的是,夫君此后的仕途将变得极为被动,不由得放声哀泣起来,对韦皋说:“他高三就是个不顾子孙后代的人物,把皇帝得罪,又得罪朋友。”
“也许,天下真正需要的,是高三而不是我。我和他交心并肩二十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韦皋声音又低下来,不得不承认。
“我儿和高三女儿的婚事......或可联为姻娅,你俩也可缓颊些?”玉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当男子间的友情濒临断绝时,女子往往会比当事人更加焦急。
因为崔云韶也不断来信给玉箫,说她也知道京师里的变故,何不尽早操办你儿行立和我女蔚如的婚事呢?
“世间的事,你们女人是不会考虑对和错,只会问好和坏。可男子丈夫不同,逸崧对,那我就是错的,反过来说我哪日对了,那逸崧就是错的。对和错,岂能因儿娶女嫁消弭掉?我韦皋,不愿再为逸崧之友,不愿再和逸崧一起拥抱这个天下,二十载情谊,今日绝矣。”
张玉箫松开原本捂着脸的手指,满是泪痕,接着听见银尺画在地板上的声音,极其锐利刺耳。
那是夫君神色漠然,一顿一顿,在用力地用银尺在地板上刻着绝矣的誓言。
直到最后声,银尺随着“矣”的最后笔,铿然折弯。
她的心,也在这种割画声中,碎掉了......
扬州淮海省的会府中,高岳抬起脚来,将那颗鞠球踢得很高,铃铛在风中传出清脆的声响,他仰起面来,看着鞠球的轨迹如线般,飘渺于庭院的半空,心好像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坚持着彩鸾炼师的法子。
每当痛苦犹豫的时刻。
堂内,云韶把有些怅然的蔚如揽入怀中,手里拿着张玉箫的回信,哭泣着。
蔚如的神情,分明代表着“怎么了,我好好在扬州城中呆着,就被人拒婚了,成了嫁不出去的女子”。
而云和、芝蕙也旁坐着,特别是芝蕙,难得沉重的神情。
当男子为对错执拗,生死相见时,女人又能做什么呢?
“阿妹,不去京兆公房韦家倒也算了,倒不是自夸我渤海卫州房高氏的门第,只不过在阿父心中的未来,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和韦行立并未谋面过,要是阿父为了权益将你远嫁西川,那才是不好。”等到蔚如回闺阁时,轩廊处刚刚从兴元武道学宫肄业归来的高竟,佩着银装千牛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和野心都写在他的脸上。
现在高竟也到了可以谈“未来”、“天下”的年龄了。
糖霜毕罗则趴在勾栏上,舔着手足,时不时发出声低沉威严的叫声,好像也是为小女主人打气。
她不知何时怀孕,生下一窝色彩斑斓的小毕罗,不过那只公狸奴对此负责还不清楚,因糖霜毕罗是整座会府,不,是整座蜀冈城狸奴的女皇每日都有十多只雌雄狸奴,顺着屋脊来,给糖霜毕罗的“皇子公主”们衔来食物喂养,巴结不已。
蔚如哼了声,说我能有什么伤心的,反正原本来来去去都是爷和那位西川韦令的事,他俩翻脸反目,我是被殃及的池鱼。爷和大母没女儿,我是妾生的,既然韦家不要,索性嫁给扬州哪位武道生好了。
“女儿家言语岂可如此随意。”高竟轻轻教训说。
“大兄,我也是为你好,嫁给武道生,让他也和你指挥同一门炮,照应你些个。”说完,蔚如对高竟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天真烂漫地转身步入闺阁之中。
傍晚时分,蹴鞠完后的高岳揭开帷幕,走过来,却见妻子云韶还在向隅闷闷不乐,便靠过来坐,轻轻自后面抱住云韶,宽慰说:“阿霓,其实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六十年,七十载,再好的人,不管是父母、子女还是朋友,他们都只能伴着我走过一段时光而已,城武和我相伴二十年了,只能说这份友谊到了它该到的时间。哪怕对竟儿、达儿、炅儿、儿还有蔚如而言,我们也只能伴着他们人生某段时光,其他的旅程,是靠他们自己慢慢走完的,所以得尊重他们的想法,竟儿喜欢火炮和城防,那就去武道学宫,达儿更喜欢在娘后学稻麦药草的知识,那他将来可以写农书啊,蔚如和她生母一样,算盘打得啪啪响,将来也是操持家计的好手,谁家能娶到蔚如,才是好福气,阿霓你担心什么。”
“儿女们倒无所谓,本以为你会先和那郑文明反目的,可谁想却是韦大兄。”云韶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流眼泪起来。
“......”高岳也只能把阿霓抱更紧些。
烛火下,云韶问了声:“听到卿卿你方才的话我就瞎想,我的一生,也将是卿卿你一生的某段时光吗?”
“得反过来。”高岳搂住妻子温润丰腴的躯体,变得迷迷瞪瞪起来,“我想比你先死,我死的时候想看着阿霓你,有些自私,对吗?”
不知怎地,云韶居然笑出来了......
天下风云继续变幻着,原本在河陇地区的唐军将领郝、段佐,及服阙起复的李宪开始在京,负责为枢机院教习神威军。
至于令狐造回到郓城,将朝廷中书门下对李师古的侮辱带回时,李师古自然大怒,他手指门外的庭院,“数年前,朝廷讨伐淮西蔡人,吴少诚吴少阳求援于我,我误会了,把所有蔡人的使者埋在庭院土穴中,用锯子挨个割下他们脑袋,向朝廷纳款,然后我每年还答应朝廷,遵照两税法缴税,原来不过想图个安稳而已,可如今宰堂改弦更张,居然如此刻薄羞辱我,现在我就一个字,悔!”
令狐造见李师古彻底发怒,便劝告说:“家庙不过是礼制而已,不过从此事看出,朝廷宰堂大约开始图谋对我淄青动手,节帅得早做定夺。”
“还能怎么定夺,按照先前的来,和魏博、恒冀、幽燕联手,对抗朝廷,我就不信田季安王武俊他们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然令狐造却说:“如今四镇未必能齐心,节帅不要落得和当初淮西一样孤立局面便好,依我看魏博不值得信任,不若把祸水北引,让朝廷去讨伐魏博,适时我淄青再对魏博施以援手最好。”
李师古一听,还有这种操作?便对令狐造说你与我细细道来。
8.淄青献三州
令狐造便娓娓道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宰堂对我们施加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不过好在我们平卢军的军备已向邻靠的淮海看齐了。”
说到这李师古点头,接着从兵兰上取下门古朴茁壮的火器来,“这蜂子铳,确实是我军府匠师智慧的结晶。”
言毕将铳头对准令狐造,令狐造不知道李师古到底有无装弹药,但他知道这蜂子铳施放起来格外随缘,便急忙往左数尺外躲闪,再立正。
蜂子铳的铳头有五六管,闪烁着铜制的光芒,每根短铳管外拖着捻子,可以单独点燃,也可联在一起点燃齐发,中间夹着根六楞磨角的粗铁棒,即可夹持施放火铳,施放完了也可当作钉锤砸击,李师古对其格外青睐,经常说府内军将都说淮海高岳是咋练兵的我就跟在后面学,但实则不知我暗中也有不同于高岳的一小手。
另外李师古也大批雇佣渤海、新罗来的铁匠,替他铸造将军炮,并称自己总结过李败于高岳手的教训,就是炮太少,以后平卢军也得火器化,还要搞步炮车骑联合作战。
“只要能拖延两到三年,平卢军脱胎换骨,足以和武毅军五五开的话,我就不惧朝廷了。”李师古现在亟需的,便是时间。
而令狐造的方案,恰好和拖延有关,“节下,不妨率先上书宰堂,称愿献海、沂、密三州,供朝廷建新行中书省所需。”
“你敢叫我卖土耶!”李师古很生气,又将蜂子铳移动对准令狐造,令狐便又迅捷地闪回原位,“节下息怒,海、沂、密此三州最为贫瘠,多山缺水,交通阻塞,人丁稀少(连日本来的空海和尚都抱怨欠发达),去除这三州对我镇来说,如九牛去一毛而已,再者节下就说愿把这三州交给毗邻的徐泗武宁军,独立建行省,拉拢张仆射(建封)。同时节下可在东岱设汤沐田,同样上表朝廷,称愿将东岱交换,这样圣主和宰相兵不血刃就得到封禅地,便更是欢喜。”
“......”李师古隐隐觉得令狐造说的有点道理。
“而先前宰堂训斥的家庙事,也请节下屈尊,将祖父和曾祖的神主暂且移出去,总之都是要取悦朝廷,朝廷白得一省,又得东岱,皆大欢喜,就没有征讨我们的理由,这会儿节下再一并建议,请魏博镇也献出西侧的相州和卫州来,让朝廷得以将其并入新的行中书省。”
“哦?”李师古眼睛一亮。
海、沂、密对平卢军来说可有可无,可相卫对魏博天雄军可就重要多了,说是其门户并不为过,一旦相卫没了,朝廷可从太行滏口、河阳两线源源不断出军,深入几乎无险可守的魏州大名府腹心,那田氏可就危殆了。
“也就是说,魏博是绝不肯就范的。”
“然也,到时田氏必然起兵反唐,这时节下再施以援手,田氏岂有不誓死相从的道理?而一旦平卢军和天雄军联盟,我海沂密实则也不用献出去了。用我的计,就算朝廷只满足要我三州,不向魏博索取相卫,那以三州牺牲换取三年整军讲武的时间,也不失为良策。”
“唔......”李师古颔首,表示赞同。
紧接着李师古就以令狐造为自己的行军司马,再次风风火火地驾车到长安新建好的进奏院,随即代表自己携带三州地图,向朝廷宰堂纳款,称平卢军李师古诚惶诚恐,唯宰堂马首是瞻,愿献海沂密土归于朝廷,愿再献出东岱四周五十里范围内的土地,同时令狐造百般阿谀诸宰相,称贞元新政一出,地方各军镇上到节帅下至百姓,无不如亢旱遇甘霖,既然我淄青愿先奉还三州版籍,那么魏博是否也应有所表示?
朝廷宰相们很快给出处置意见:
淄青做的非常对,随即海沂密并入徐泗武宁军,建“淮北行中书省”,原武宁节度使兼徐州刺史张建封以尚书省右仆射知省平章事,并罢徐州刺史,由朝堂派遣官员替手,自此行省平章事和治所州刺史职权分割;
而魏博田氏,则应同样让出原本就不属自己的相卫两州,理由是安史之乱时薛嵩背离史朝义归朝,就向朝廷归还了相、卫、、邢四州,现在朝廷要再度物归原主,并让相、卫二州与郑、滑的义成军,及怀州的河阳军合并,建立新的“河内行中书省”。
堂牒甫出,次日永兴坊内就发生了魏博进奏院和淄青进奏院邸卒火并事件。
魏博进奏院率先沸腾:
五十名刚从大名府入长安来守邸的牙兵,听说淄青不但自己卖地给朝廷,还要拖我魏博下水,各个怒不可遏,留邸官丘绛对他们疾声大呼:“我魏博危难矣,今日割相卫,明日便要割大名府,十万将士生计将全无着落,今日便要杀平卢狗,杀淄青狐(指令狐造)。”
“屠狗杀狐!”进奏院邸舍中,魏博兵卒们就是怒喊这样的口号,各个咬破手指,写下血的遗言,纷纷贴在邸报上,接着抄起棹刀,擎起火铳,披上铁甲,自邸舍所在的旧左金吾卫院出发,让长安城里过惯奢靡文弱生活的士庶官吏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来自燕南河朔的丰沛武德!
而那边,得知消息的淄青守邸儿郎们,也不甘示弱,全都抄起新锐的蜂子铳,也在邸报或邸壁上,蘸血书写“誓杀魏贼,报效节下”的字样,随即浩浩荡荡从永兴坊西南角的荷恩寺出发。
两方在十字街撞见,二话不说,竖起旌旗,排开阵队,先是用火铳对射得硝烟弥漫,火星漫舞,随即就开始举刀举棒,混战一团,吓得永兴坊的百姓各个躲在地窖里,住在此地官员则全都逾墙避走。
万年县县令飞传枢机院,贾耽大惊失色,赶急发符调遣皇城司和神威军赶赴永兴坊弹压。
永兴坊巡铺的几位皇城司子弟先出来,喊双方停火,结果遭硝烟里眯了眼的平卢军守邸兵误击,一群蜂子铳飞来,当即被打死一位,打伤一位。
待到神威军入场,把双方士兵全都捕虏,进奏院也全都封闭后,才发觉十字街上血迹斑斑,已横尸十多具,大部分是火并兵卒的,还有两具是无辜平民百姓的。
接着所有人被押送去京兆府,由宰堂派专员亲自会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