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黄帛书天降
灵虚有点痛苦地合上眼睛,并不作答。
她甚至想回到过去,回到和高岳刚刚私通的那时候,只有**的快乐,那该有多好。
而如今她总算明白,无论佛还是道,都不遗余力说“空色宜双泯,不须举一隅”的道理所在,于是刚刚的驰想,又化为了无边的悔恨。
她从对高岳起了爱慕之心开始,便陷入魔障,她对小承岳的牵挂担忧,就是当初放纵**的惩戒。
“封禅的事,休想我替你去爷那里说项。”月色流转迁移,照亮了灵虚凄美的脸庞,和拳拳的恨意。
“萱淑......此事我是绝不会让你去的......”对面坐着的高岳断然否决了灵虚的猜测,这时他的脸上满是诚恳的歉意。
“你下面是不是要说,就算本主不去,你也有几十种上百种的计策,要挟爷去华岳封禅。高三,你就是个坏种,坏种。”说到此,灵虚再也按捺不住,用手捂住颜面,哭泣不已,然后又自我谴责,“不,绝不能怪你,是我不对,我为了一己的欲念,害了所有人,当初在云阳的佛窟里,是我引诱你,如果当初我不那么......”
“不,是我害了你们所有人,我是坏种,我是恶人。”高岳说完,对灵虚长拜下来谢罪,“这一生我利用许许多多的男子,也坑陷了,也坑陷了几位好女郎。口是还是心是,口非还是心非,就好像是四道菜,明明就像蒸胡、鱼、羹汤、肉脯那般分别鲜明,可我丧却了所有的味觉,丧却了所有的视觉,尝不出来也分辨不清楚,感觉自己已经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地步。”
“那你当初对我,在奉天城内到底是口是还是心是,在云阳佛窟里到底又是口非还是心非?”灵虚泪如泉涌。
当高岳说出前面那番话来,特别是“口是心非”出来后,她的心思就全乱,关切的焦点很快就从“高三是个坏种”到了“利用、坑陷”上来。
她现在已不关心封禅了,或者已无法关心任何事,她只关心高岳在口是心非地利用她同时,会不会还对她有......口非心是的可能性。
毕竟她是个女人。
灵虚和高岳之间,高岳还是始终占据着残忍的上风,几乎到了予取予夺的地步。
果然此刻,高岳轻声说了句,“昔日在奉天城内,我在庭院内午睡至黄昏,有人悄然来为我覆盖衣衫,又悄然离去,那感觉似有似无,我自梦里有所体察,但又飘缈不明......这件事,我,我口是,心也是。”
“既是悄然不知,那你又如何认定......”灵虚几乎把持不住,也用衣袖遮住颜面,泪流不住,哽咽颤抖。
“正因为不知,睡梦间,我在心中居然希望那个人,就是你萱淑,我有罪!”
然而这句话,被击碎心灵最后防线的,还是李萱淑。
水亭当间,灵虚静静地依偎在高岳的怀抱中,心甘情愿地享受着再度投降沦陷的滋味......
又过了四日,长安城内发生了件大事。
数名看守巡城监仗院的子弟,忽然联名上奏,说他们在巡夜时,居然看到内寝宫殿上空,有一神人浮过,周身散发金黄色毫光,星冠长袍,待到他们前去寻找时,却杳无踪迹。
皇帝怒斥此事全为谬谈。
结果又过了一个夜晚,又有数名巡夜的子弟说,他们也看到内寝宫殿空中,有一神人遨游,但这次却是位着雁锯裙的仙姑,还有七色祥云,他们追踪,可却在两仪殿的上空不见了仙姑踪影,绝不敢有所欺瞒。
很快,神人和仙姑飞降大明宫的事传遍皇城和外郭,宰相们陛见皇帝,也询问这件事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便要对两拨谎报祥瑞的军卒子弟施以严厉杖刑,如果是真的,那便是天命有所昭示,而且是喜兆才对。
这下皇帝踌躇不言,更不敢下达定论,就搪塞说司马尊师的两位高足很快会到三清宫,都是上清师级别的,不如等到他们来到长安,再加判断好了。
回到浴室殿的皇帝,在和宋家姊妹寒暄会儿后,便心神不宁地睡下。
那夜的梦很怪诞,但又是那么真实,可能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帝在梦中见到亡妻昭德王皇后,而皇后正像当初明怀义所说的,穿着雁锯裙,还是那样端庄温婉,她缓缓从天而降,对皇帝说了些什么。
“!”皇帝流着泪,从床榻上惊起,已是清晨。
可就在他恍恍惚惚时,突然听堂外的尚宫宋家女学士们说,好像在两仪殿的屋脊上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皇帝不及披衣穿靴,就奔到外堂,“陛下!”宋家姊妹们大惊失色,急忙跪拜下来。
两仪殿,一群巡夜军卒,还有闻讯而来的宦官、宫女们,足足围了有数百人,搭着梯子,举着钩桡,从殿堂的鸠吻上勾取了什么东西下来。
“是这个,是这个,巡夜时就看到殿堂内冒五色光,当时我等还以为是失火,吓得赶紧找更多人来,可谁曾想到,竟然是一卷黄帛书!”带头的巡城监押衙官,捧着从鸠吻上取下来的帛书,娓娓道来。
结果一位中官惊叫起来:“怪不得前几夜老是有人看到神仙,这帛书也该是神仙故意投下来的吧?”
在场成百上千的男女,一听到这话,都肃然下跪,将黄色的帛书摆在中央,口呼赞颂神仙不止,绝不敢再有触碰。
等到皇帝的銮驾赶到两仪殿时,阻止事态的蔓延扩散完全来不及了。
“黄帛天书”很快传遍了长安城,宰相、方岳、连帅、大小官吏们一日内,无不知晓。
原本赞同封禅的,自然个个欣喜不已,都说先有比目凤凰麒麟,然后又有南诏、骠国献乐,雷神被降服,嘉禾一生十穗,于华州父老请愿后,更是神仙降下天书来,陛下必须要封禅,来回报天意。
而原本不太赞同的,也变得动摇起来,他们暗地里讨论说:
“这天书明理人都晓得是假的,可为什么就在此刻降在禁内?”
“唉,这说明陛下愿意让天书降在禁内。现在仔细想想,封禅既可让行中书省制推行,也可让陛下承天应命,都是双赢,看来之前你我不识时务,都误会了真正的宸衷到底为何了!”
20.文杰竞上表
很快,杜黄裳、陆贽、韩洄等宰相,外加高岳、韦皋、杜佑、浑等方岳,全都于光顺门外请求陛见,向陛下贺喜黄帛天书之事。
皇帝百般推脱。
几乎就在同时,和高岳一道入京来的韩愈,则立即纠集同志,新及第的进士张籍、孟郊、张彻、张署等,同气连枝,由已有官身的韩愈执笔,向朝廷上表,极力鼓吹封禅事,韩愈在表奏里的文字酣畅淋漓,称:
“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之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嬖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贡不朝数十年。二圣(二圣,即肃宗代宗皇帝)传序以至陛下,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余,五六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外攘羌戎,镇抚南夷,更有淮蔡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谁,欲事故常。始命讨之,遂连奸邻,阴遣刺客,来贼相臣。方战未利,内惊京师;群公上言,莫若惠来。帝为不闻,与高公为谋,乃相同德,以讫天诛,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故而神灵感受,天降祥符,陛下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华岳,继而岱宗,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
韩愈的表章,不但送到了禁内之中,且各处进奏院也都开足马力,替他的文章印制了数千份,一时间京师内传诵如云。
可得到韩愈的表章后,皇帝没有表态,而是将其扣住,随即转发到尚书省礼部。
礼部头司员外郎正是柳宗元,这段时间柳宗元可是忙碌不已,他的职责便是执掌尚书省往来的笺奏,京兆和全国各地这段时间贡献或上奏的祥瑞,他都得一件件受理,将其事迹写成贺表,再传发去内廷,或朝廷各官署。
接到韩愈的文,柳宗元顿觉份量不同寻常,照本宣科写贺表已不行,因为韩愈不是来献符瑞的,而是直接请求皇帝东巡封禅的。
或者说,皇帝将韩的表章给他,莫不是让他反驳?
皇帝又想要以自己为喉舌。
为了完成皇帝的差遣,柳宗元在礼部冰厅之中,面对书案,看着韩愈所写的一行行文字,然后思索良久,只觉得文思如泉涌,便于自己文稿的题头处写下了“贞符”两个大字。
“贞,言正也”,柳宗元的这个题目,正是想昭告天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符瑞”?那便是圣人之德,而根本不是什么君权神授,也不是什么祥瑞、封禅。
柳宗元先是奋笔疾书,回顾了黄帝、尧舜禹等圣贤的一件件功德业绩,接下来又总结道: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浚哲文明”;于禹曰“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稽揆典誓,贞哉!惟兹德实受命之符。以奠永祀!
有破有立,有立则也有破,就在柳宗元还准备继续往下,批判封禅和符瑞的荒谬不堪时,有文吏来告诉他,礼部厅外有中官传唤。
是柿林馆太子李诵,忽然称希望柳宗元、刘禹锡至少阳院内为他讲解经文。
柳宗元刚到馆内,太子就在帷幕内立起身,快速走出来,紧紧握住柳宗元和刘禹锡二人的手,而后居然哭泣起来。
柳、刘二人大惊失色,赶紧告礼,问李诵这是为何?
此刻屏风后,两位侍读王叔文、王转出,其中王叔文脸带愧色,向柳宗元作揖,接着说出太子真实的想法:“殿下的意思,既然封禅告成是普天下的希望所归,那就必须得顺应之。”
“然则!”柳宗元和刘禹锡很是惊愕,先前大家不是统一战线,要辅弼皇帝共同抵御封建和封禅的言论吗?
王上前一步,他的话语很直接:“二位学士,将来太子践祚,想要稳固长久,如无高岳、韦皋、杜佑这样手握大权重兵的大臣支持,单凭我们这些待诏、侍读、讲经的侧近,可能吗?”
“叔文?”柳宗元看向了一贯强硬的王叔文。
可王叔文低着头,一改往日的刚烈,嗫喏着说:“时也,势也。”
连他也屈服了。
而王对刘禹锡说:“人主若得贤能诸侯辅弼,终究不失为一代英明。梦得......这也是权载之(权德舆)和杜少保想对你说的。”
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刘禹锡也只好闭口。
权德舆几乎等于是他的叔伯,而杜佑更算是他的父辈人物。
次日,紫宸便殿内,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柳宗元也上表,居然附和了韩愈,表章里说:“伏惟陛下体乾刚以运行,叶坤元之翕辟,百灵受职,**从风。阻兵怙乱者,必就枭擒;怀忠抱义者,无不甄录......严山川之祀,神必有依;申义烈之家,物无不感。周王推忠厚之化,汉帝惭恺悌之风,太平之德,斯为至盛。然则虞巡可复,告成将庆于华岳;汉典方行,讲礼再荣于阙里。”
而刘禹锡也上表,内容和韩愈、柳宗元几乎雷同,更是公然宣扬:“皇唐士庶,方观饮至之容;华岳烟云,已望告成之礼。”
皇帝抓住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的三封奏章,狠狠将其抓捏、撕揉,接着甩在半空中,奏章就像是折翼的鸟儿般,在殿内飘零坠落。
最终,待到当月中旬最后一天。
延英殿中,皇帝召见高岳、杜黄裳、韦皋、杜佑、陆贽、郑六位,说的便是黄帛天书之事。
香炉的青烟缠绕,浮动在乌檀木案上的那卷“天书”上。
隔着烟雾,皇帝望着高岳。
而高岳毕恭毕敬地奉起象笏,“天书到底为何,还请陛下目决。”
“请陛下目决。”其他五位方岳重臣全部齐声说到。
少阳别院中,得知柳宗元、刘禹锡,不,是自己父亲,堂堂皇太子李诵居然“阵前倒戈”,附和高岳等人后,“这种儿子,什么儿子?这种父亲,什么父亲!”暴怒而绝望的李纯,一脚把眼前的茶几给踢翻,怒吼道。
1.盛世仿再临
贞元岁云暮,
朝有曲如钩。
风波势奔蹙,
日月光绸缪。
元稹《阳城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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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日暮时分,大明宫延英殿中,皇帝放下了黄帛天书,如释重负般。
“天降祥符,贺喜吾皇。”高岳、杜黄裳依次领头,其余的宰相和方岳便朗声祝贺。
皇帝的眼中泛起泪光,举手示意不必多礼。
很快,黄帛天书的具体内容在大明宫外陆续披露出来:此书为二丈长的黄绢丝帛,缠绕着中间的碧玉书轴,封头署名为玄元皇帝也即是太上老君,外面箍着五道青丝绳,发觉时其正系在两仪殿的鸱吻上,有五色光芒,经过数拨目击神人及察觉天书的巡城监子弟、中官、宫女的互相取证,情况和描述完全吻合。
而黄帛天书里面记载的条目,大约是如此三条。
一条,巍巍皇唐传至当今圣主,全是天命所归;
二条,当今圣主“虽有小跌宕,但终至长远”,且“清净无为,至孝至爱,垂拱而治”;
三条,皇唐圣人和贤人共理江山,国祚延永。
这三条,因为宰相和方岳们都在场亲眼看到的,所以绝对不会是假的。
而更铁的证据进一步传出:
在延英殿内,目决完黄帛天书后的皇帝,对诸位大臣坦诚:“其实上月朕在睡梦中,突觉殿内有一角燃起金光,朕心中觉得奇异,因平日里寝殿的帷幕全是青色或赤黄色,此光便格外醒目,朕在梦中起身,见一星冠羽衣、凛凛如仙人般的长者,对朕说下月必有赐福,转忽消失不见。”
“此赐福必是如今的黄帛天书,此长者即是玄元皇帝!”以太子少师高岳为首的大臣们恍然。
皇帝也点头,但语气犹自谦虚:“玄元皇帝之意,朕岂能不从?不过封禅历代罕有,目的只是为祈求华夏安泰、君臣和乐,不得过于弥漫铺张。”
群臣也都应允。
旬日后,近万华州父老再次来到京师,请求封禅。
这次皇帝答应下来,并邀请其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于含元殿前,举办大宴款待,且各自赐予钱帛。
由是父老乡亲们莫不歌舞醉倒,口诵太平,心满意足地离去。
集贤院、崇文馆、弘文馆诸学士,以陈京为首,立刻献上《天书祥符颂》,皇帝投桃报李,将陈京拔擢为四品。
中书侍郎杜黄裳下达堂牒,征召普天下精通贞观礼、开元礼的学者、儒生,皆赐七品八品官身,至大明宫史馆集合,誊录全国各地的符瑞祥异,且修撰封禅仪注。
太子少师高岳又向陛下举荐说,判度支自从裴延龄畏罪自裁后,始终由宰相兼领,因其事务繁多,不利于宰相们坐而论道,而王绍此人精于吏事、擅长财计,之前于西北营田水运、六城代北水运、征淮西供应粮草等职位上,全都忠勤恪守,运转无缺,可授户部侍郎兼判度支,领国库左右藏,监管度支、户部、盐铁三司事,主持此次封禅的财用。
皇帝自然答应,很快王绍入京,判三司,而各镇进奏院也都响应,踊跃支给“飞钱便换”,由京师里的质库兑换,百万贯的“赞礼钱”很快筹措完毕。接着经宰相批准,国库支出一百五十万贯来,而同时皇帝本人也从南库里拿出五十万贯来,交到王绍手中,王绍立刻马不停蹄,自全国各地调运封禅所需物资,并翻修建筑,建筑所需主要包括三方面:一个是皇帝前往华岳,沿途的行宫、桥梁、道路翻新;一个则是翻修华岳庙,并增设金天王观,供皇帝封禅之用;最后一个,则是要在禁内的金銮殿前,新筑一内道场,供安置黄帛天书。
恰好这时司马承祯的两位得意子弟,田良弘和蒋含弘都已来到长安城,这两位一听说有黄帛天书降临,顿时把验证真假的事抛诸九霄云外,即刻向中书门下及禁内奏请:
安置天书的内道场,即刻命名为“真阳观”,并在观内筑起“结采坛”九级,用沉香木雕刻为神舆,并用金银宝玉装饰,以黄帛天书作为玄元皇帝的“神体”,安放在神舆之中,陛下出行华岳时,要以天书神舆在前开导。
几乎同时,灵虚公主及数位京师女真炼师,至真阳观参与斋醮,结果灵虚当夜宿于寝殿中,又梦见其母昭德皇后,言封禅后当保皇唐国祚安康,次日灵虚公主的侍婢在辅兴坊灵虚女冠的桃树上,又看到一卷青帛天书,封头落款正是昭德皇后。
很快普王、王士平、义阳、德阳等各位皇亲国戚也不甘寂寞,纷纷上奏,称应将昭德皇后神格化,并在禁内再建一所女冠奉祀真容。
皇帝也只好答应下来,便传旨将灵虚女冠移至禁内。
心领神会的田良弘和蒋含弘,即刻将灵虚毕为“洞玄师”,互相间以师兄妹称呼,平起平坐。
到了五月,麟德殿中举办圣诞大筵,皇帝亲自观赏了骠国舞乐师演奏的“南诏奉圣乐”,而同时西蕃、南诏、骠国、环王、西域诸国都奉献了大批宝物来,最多的就是黄金、玛瑙、香料、生玉,用来制作封禅所用的各种玉器。
宴会后,有些微醺的皇帝安排了“封禅诸使”:
封禅处置使,中书令韦皋,太子少师高岳;
封禅度支使,太子少保杜佑,户部侍郎王绍;
封禅大礼使杜黄裳、仪礼使陆贽、仪仗使浑、卤簿使高崇文;
封禅桥道使郑、孟光诚;
封禅仪注使陈京、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全是学士身份);
真阳观天书使,田良弘、蒋含弘;
灵虚观天书女真使,灵虚公主......
一时间京师乃至天下,顿有重归盛世的煦煦之感。
五月末,陈京将初步修撰好的封禅仪注书,献给皇帝过目,皇帝坚持和群臣一同审定,增删了十余处后,交还给陈京,限期半个月加以彻底完善。
于是集贤院、崇文弘文二馆,还有史馆,又要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
表面的和缓川流下,始终有暗潮涌动。
“圣主让神策决胜军使兼合川节度使高崇文入京,为封禅卤簿使,此是何意?”剑南进奏院当间,韦皋如此询问各位随行而来的幕僚。
“神策军和神威军,是而今圣主最倚重的禁旅。”得到的回复如此。
韦皋点点头,然后便猜度说:“神策决胜军驻屯地在鄯城、临洮、积石三地,军力两万五千,据说高崇文此次要带五千兵过来,如单纯为圣主仪仗所需,会不会太多了点?不,我觉得这是针对我和逸崧来的。”
2.太子拒登封
韦皋此言一出,诸位幕僚无不色变。
确实,高崇文身为仪仗使,带五百神策兵来都好说,可一下子要带五千兵来,这整个京师的态势便顿时微妙起来。
相对应的,韦皋带了两千奉义军牙兵,杜佑带了五百清海军牙兵,而高岳则是五百武毅撞命郎,一部分在京师外门,一部分在各自进奏院内。
同时皇帝可以直接影响调度的,可能还包含京城北衙两三万神威殿后子弟军。
“圣主这个旨意,还是有点不信任和威胁在内里。”韦皋负着手,很是失望的表情。
“韦令,如之奈何啊?”剑南的幕僚们纷纷请示。
“不要慌,各自送封信去给杜遵素、高逸崧、杜君卿便好。”韦皋气定神闲。
很快,封禅度支使杜佑和王绍便公开抗表,称皇帝调派五千神策决胜军为仪仗,自鄯城行数千里到京师,劳人伤财,滋扰甚广不说,还会削弱对西蕃的守备力量,如皇帝想让高崇文为仪仗使,便让其轻车简从,领十余骑近侍进京便好,仪仗队伍就近以神威殿后子弟为主,最为稳便。
而神威左右军营地里的士卒,听说皇帝要让什么神策决胜军来当仪仗队,各个忿忿不平,抱怨声之大,也流布在禁内。
皇帝召见杜佑,反复辩论,然则杜佑就是不松口,那边国库左右藏态度也和杜佑一致。
最终五千神策决胜军还是无法开赴京师:军队的资装费和人马粮草可全靠度支司发给,皇帝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王绍不点头,怕是高崇文带着队伍,还没走到秦州就得哗变崩溃。
不甘心的皇帝便又生一计,他说京西的神策军营各自有戍防要务,不征调便算了,然而朕的京东神策军营先前在平定淮西时也立下过汗马功勋,便让他们抽出五千兵马来扈从朕封禅华岳,如何?
判三司的王绍很快上奏解释说:同华、陕虢、金商各地区,都抽出不少神策军卒,集中在华岳,于华州刺史的督导下营修封禅所需的祀台、宫殿、道路桥梁,没办法再给陛下提供仪仗。
一番较量后,屈从的仍然是皇帝。
于是高崇文只能遵从中书门下的决议,领着十位随从启程。
高崇文来到京师,于延英殿内拜谒皇帝时,是六月中旬。
距离华岳封禅大典的出发时间,已不到一个月。
群臣便上奏,称陛下封禅时,长安城内理应留守一位宰相,主持政局。
这留守宰相,自然是韩洄。
接着群臣又说,光是有宰相留守还不够,还应该让皇太子监国。
结果皇帝听到这个提议后,心中很是惊慌,就请求众位说,“皇太子体弱多病,这次封禅朕希望带他一起前往,祈求金天王能让太子身体康健,从而更好地继承将来的国祚。”
“自古封禅仪注,不曾有人皇和储皇一并登封的故事。”众臣一口回绝。
皇帝大怒,“你们不是要借着封禅改制的嘛,朕希望和太子一起去,虽然和古代仪注不甚吻合,但也是可以改的!”
此刻杜黄裳便提议说:“登封举办祭礼,陛下在山顶上的圜台,举行初献;而可由普王和通王,带领大臣,在山下的封祀台举行亚献和终献。而太子则担当监国重责,不可轻率离京。”
“朕就是要改这个封禅仪注。”皇帝继续发着脾气。
可群臣们都说,封禅在即,陛下不能再轻率加以修改,不然一旦耽搁时间,那动荡就大了。
浴室殿内,结束朝会问对的皇帝静默地坐在案几前,他在之前,让高品宦官孟光诚和第五守义,前去少阳院,询问太子李诵,希望李诵出面表态,希望和朕一起封禅华山。
两位去了足足一个时辰,迄今没有回来报讯。
漏壶长长,夏末的星河也高了许多,璀璨地悬在大明宫的上空,心力交瘁的皇帝用手支着腮帮,依靠在几上,然后对侍从在外的宋若华吩咐:
“从明日开始,全国都要禁断屠宰,而朕也不能再食酒肉,只能吃斋素,学士为朕去张罗些美酒和羊肉来。”
“陛下先前就有目眩的症状,太医嘱咐您要饮无酒,食无肉。”宋若华规劝说。
皇帝苦笑着说放心,朕只是稍稍吃些,封禅结束后,朕便听从内道场诸位上清师的建议,开始服食养生你去吧。
宋若华只能领命。
不会儿,酒和羊肉都来到,皇帝拔出匕首,切下片白煮羊肉,送入口中细细嚼动,吞咽下去,再是一口酒,孤独的一人,自斟自饮自食。
良久,有声音打破了浴室殿的沉寂,随着阵儿童的笑声,是王承岳踢着鞠球,来到了耳室和正厅的夹廊间。
然后他看到了独自在吃饭的外翁,便抱起了鞠球,来到外翁前,“外翁,为何吃羊肉不带上我。”
皇帝有些怔怔地看着小承岳,这段时间这孩子始终伴在自己身旁,由宋家三姊妹教育抚养。
“承岳,外翁年龄大了,人年龄大的话,总要被人嫌弃的,所以有些好的东西,只好自己独享。”皇帝的话中,有说不出的苦楚。
“可外翁你不是皇帝吗?那么多拿着白板子的大胡须,还有没胡须的,整天都绕着你转呢!”
“等你长大就明白,皇帝......皇帝做到最后,就会把周围的人,还有自己,做到冷冰冰,半点人情味道都没有,那味道,可是比这白水羊肉还要淡,还要薄......”皇帝言毕,百感交触,仰面饮下满满一盅酒,接着便觉得心中犯恶,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
“爷!”
突然,找寻小承岳而来的灵虚公主,脸色发白,扶着柱子,和父亲和小承岳保持着三丈开外的距离,可不敢靠近。
因为她看到,皇帝手里拿着寒光闪闪,切肉的匕首。
皇帝看看女儿,又看看外孙,接着也望到匕首,便急忙把其哐当声掷在旁边,来免除误会,“萱淑,你也在旁边席中坐下,陪陪朕。”
灵虚低着头,艰辛而痛苦地迈着步子,最终靠着西侧的茵席上坐下来。
刚待说些什么,孟光诚和第五守义立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对皇帝说:“少阳院那边......”
看到二位的神情,皇帝什么都明白了,他往后仰倒,用手颤抖着扶住了脸面。
灵虚见到,泪从父亲指缝间满溢而出,无声地流淌下来。
“什么人都算了,哪怕是陆九,哪怕是韦皋,哪怕,哪怕是太子,可朕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高三会这样对待朕......”皇帝颤抖激动的声音,让人心痛。
3.五星避明日
当华州更多父老来赴阙时,宰相率百官也齐集光顺门上表。
皇帝最终以诏书的形式,正式答应巡狩封禅华岳。
于是集贤院、史馆内被召集来修撰仪注的官员、文士们更是加把劲,记录繁复的祥瑞,且围绕礼仪展开激烈的讨论、修正,唐朝自建立以来,礼仪制度虽遵循古制,但又为了适应时代,进行过很多次创新,主要有三次,即贞观礼、显庆礼和开元礼。尤其是开元礼,其出现伴随着同时修撰的《唐六典》,显示的是当时唐王朝想通过礼制,营造盛世的念头。
那么,想要展示中兴乃至复归盛世的气象,这次的“兴元礼”就显得尤其重要。
故而兴元礼的基调,便是绝大部分沿袭开元礼,适当创新,颇有继往开来的气势。
七月初二,斋食足月的皇帝又下一道诏令,称“帝王五载一巡狩,群后四朝,此乃常礼”,所以朕要前往华岳封禅,沿路经京兆府和华州,正值秋收,车马不得践踏庄稼,不得扰动百姓,另外留太子监国。
初五时分,封禅队伍集中在大明宫真阳观左近的宫殿处,而御史中丞穆赞,殿中侍御史李绛,领一群拾遗、补阙、御史等,于观前持状抗表,再次激烈反对皇帝封禅之举,其中李绛高声说:“臣不曾闻尧舜禹封禅,也不曾闻周文周武封禅,只听说过始皇帝巡狩东岳,封禅立碑,然则瞬即失道亡国,为百代讥笑。又有汉武蹈袭故事,以至天下户口失亡过半。而今陛下未有三代之德,也未有秦皇汉武之功,为何执意封禅华岳,以示天下不广也。”
皇帝不见李绛,只是让中官晓谕抚慰诸位,称华岳所在处,乃是我华夏根本,此外又是关中龙兴地的首岳,朕希望与诸位宰执复兴皇唐,故才有此举。
“祭祀山岳,乃国家礼制,非陛下私礼,如希冀泰平,攘除灾异,可诏令一位宰相携书前往华岳即可,无须陛下亲临!”李绛也是熟知礼仪的,侃侃而谈,在场诸位无不变色动容。
此刻,韦皋着章服,佩剑从封禅班列里踱出,厉声呵斥李绛,“尔何知!还好封禅是国家盛典,如你胆敢在出军前妄议讲武礼,定当斩于牙旗下。”
可李绛转身就站起来,面对韦皋,丝毫无惧。
韦皋大怒,说我乃中书令,按照礼仪,四品下见中书令、侍中、仆射,无不要行拜礼,你敢不从?
李绛指着自己御史服上的图纹,“我是陛下亲授的供奉官,见你中书令,谈何下拜!”
场面大乱,韦皋当即便要发作,却被高岳给拦住,“李绛身为三院御史,有言事抗表的份内职责,不可罪罚。”
“三品上赞同封禅者,无不出于私心;三品下赞同封禅者,无不是希望投机!”李绛疾声大呼起来,皇帝的中官们乱作一团,将李绛架起,往大明宫外拖曳,李绛足不能触地,但犹自高声痛骂,并扭头对穆赞喊:“公处宪台,面对今日之景,岂无一言半辞?”
这时穆赞面对黑压压的公卿执政,突然怂了,但又不甘心彻底退缩丧却名声,只能回答李绛说:“满腔赤诚,全在奏表当中。”
“穆相明你好糊涂好私心,空谈奏表,却不知陛下有无处断自由的权力,岂不是缘木求鱼?”李绛的声音渐行渐远。
杜佑则上前,语重心长地对穆赞说:“相明,惊闻令堂如今有恙,我们为人子的,可不能再让生病的母亲再颠沛流离啦!”
这话一出,穆赞就晓得,对方实际是在变相威胁,如胆敢胡说,便立刻会遭到长流,那时母亲卧病在床,要是自己独身上路,母亲死时便无法在旁,而要是带母亲上路,怕是半途中母亲就会“死不得其所”。
于是穆赞只能闭口。
随后,封禅的诸使都说吉时已到,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沿大明宫的东苑城门,开始往目的地华州前进。
队伍中,中书门下省参与人员有七十七人,诸行省、方镇参与人员有二百六十二人(韩愈等也在其中),殿中省三十七人,尚书省五百三十一人,内侍省诸司使九十五人,神威殿后子弟五百五十人,巡城监子弟三百人,剑南、淮海、岭南等方镇扈从兵马一千四百人;
另外还有专门护送“黄帛天书”的队伍,以灵虚公主、义阳公主、德阳公主、云安公主,及诸位宗室、外戚的队伍,合计二百五十七人,先行出发,天书被搁置在金玉神舆里,由普王和通王亲自抬着,其后小一些的车中,则安放着昭德皇后的神主和天书。
国门处,监国的太子及春宫官员集团前来送行,刘禹锡、王、王叔文都在其中,而柳宗元这时是礼部员外郎,则身处封禅队列里,二者并不在一处。
太子李诵低着头,万分痛苦不舍,然后忽然又有点后悔害怕,对刘禹锡询问说:“未闻有皇帝巡狩,储监国的道理......”
刘禹锡无奈,但此刻他觉得已箭在弦上,便低声对太子说:“殿下岂可犹豫不断?司天监观察天象,言五星(金木水火土五星)聚于东井,避让太阳,且京师上空祥云飘飘,这都是史馆里明确记录下来的。五星避日,就是告诉我等,臣子应该避让人主的贤明,所以陛下决定的事,殿下执行即可。”
李诵苦痛地摇着头,不置可否,直至他看到:
偌大的金玉辂车中,皇帝缓缓卷起了帘子,那扭曲、失望、愤怒、不解的面容,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吓得李诵双足一软,急忙和其他随从官员一起,跪拜在皇帝车前。
然而让随行的中官、将士们来到辂车旁侧时,皇帝的表情瞬即就变得温和模糊起来......
看着滚动起来的车轮,惊魂未定的李诵捂着胸膛,觉得心脏几乎都要破腔而出,他满身是汗,心中反复说着:
“父亲想让我看到的,定然是第二个表情,定然是第二个......先前的表情,才是他对我真实的看法,之所以被我看见,绝对是偶然无意的......”
李诵知道:皇帝也是父亲,深恨自己的原因很简单在议定封禅时,因自己的私欲,在关键时出卖了父亲。
怎么办?
4.灞桥焚椑车
长长的灞桥两侧,前来观看欢呼封禅仪式的士庶百姓如云如堵,在短暂的休息中,皇帝下了辂车,却看到旁边的车。
车上装着的,赫然是一副内棺。
内棺和外椁相对,所以形制看起来更小,更贴合皇帝的身躯,上面的漆还十分鲜亮,所以皇帝活生生地看到这副内棺,就如此出现在自己眼睛中,再想到自己于国门处,看到跪拜下来的监国的太子,无边无际的惊惧、惶恐顿时涌上心头。
他有些激动地询问身边的礼部官员,这内棺是何物!
“礼制,天子即位时即有车,每年漆一次,如天子有出疆事,则携车跟随。”
皇帝只觉得眩晕不已。
他在刚刚即位时,满心想的都是驾驭天下,满心想的都是文治武功,哪里会想到在某个角落里,在他登上这个国家权力巅峰的同时,有辆载着棺材的车,就始终在那,静默地等着自己?
怕的就是天子巡狩时,在中途山陵崩,所以备下此物。
所以秦始皇死的时候,尸体发臭,李斯和赵高往“车”里填塞鲍鱼来掩盖味道,这车很可能就是车,也即是说始皇帝当时的尸体可能已收敛在车中,而李斯和赵高对外诓骗说始皇帝还活着,还坐在自己车中。否则,若他们往皇帝的御驾车里老是塞鲍鱼,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徒然惹人生疑?所以李贺“嬴政梓棺费鲍鱼”的诗句,应该是符合事实的。
灞桥边,皇帝忽然发了脾气,说不要带车上路,绝不。
然则左右都说,此举是符合先前修撰好的封禅仪注的,陛下也不得不遵守。
皇帝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昔日玄宗皇帝巡幸太原时,过太行坂时,车曾被隘路所阻,玄宗皇帝便下令将车烧了,以求方便。陛下封禅华岳而已,距离京师不超过三百里,又未出疆,用此车何为?此真是修撰仪注的各官员的失误。”关键时刻,高岳来到,一锤定音。
柳宗元等急忙向皇帝和高岳谢罪。
高岳便请求皇帝,正式把车焚烧掉。
发完脾气的皇帝,眼神复杂地望着高岳,忽然又对高岳产生了种依赖的心理。
最终,一群神威军卒举起火把,对车拜了几拜,便堆起火焰,将车焚烧起来。
不久,封禅队伍进入渭南县,县令来迎,皇帝和诸人在县令的引导下,拜祭了渭南当地的地及先贤忠烈,然后以不扰民为由,车驾住宿于坟墓及佛寺之间,次日启程便由渭南石桥,进入到京东第一州,华州地界。
华州在渭水南,有华阴县。
而太华山和少华山,正处在华阴县之南。
黄河在华岳处,由南北走向,而猛然拐向东面,河水自华岳当中而过,所以华岳自古以来就有传说,它是被巨灵神劈开的,当然后来又演变为了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事前,朝廷已命华州当地官员,并征调陕虢、金商、陈许等地的神策军卒,在金天王庙宇旁侧,筑起庞大的“咸林馆”,以供封禅队伍行宿之需。
待到皇帝队伍进入到咸林馆时,华州数万父老,无不拜倒在道路两侧,山呼万岁。
因咸林馆四周的田,不,甚至是华阴县,或整个华州,马上都要可以作为封禅的“汤沐邑”而享受免税的待遇,据说皇帝临幸前,这儿的麦田、桑田乃至林地,都卖到了往日三到五倍的价格,商贾和大族们趋之若鹜,而原本拥有这批土地的农人各个发了横财。
接着在咸林馆中,皇帝召集了随行五品以上的官员,开始核准封禅的路线。
仪礼使陆贽负责这一切,他当即禀告皇帝说:
君臣有别,华岳在入谷七里处,有石养父母祠,是处无陡峭的高平地,圜台和燎坛便设置在彼处,由陛下和一二亲近大臣携天书至此致祭,行初献之礼;而在石养父母祠下的宽阔谷底,则设封祀坛,由普王和通王领诸位人臣,同时行祭天的亚献、终献礼;
随后陛下至金天王庙,行祭地之礼,并册封金天王;
陛下宿金天王庙一日,次日登临华岳西峰最高处的“上宫”,在彼处由司马尊师的二位徒弟,及灵虚公主协助,设斋醮祭祀九宫之神,并奉还黄帛天书;
接着陛下便可以下山,回咸林馆,接受众臣的朝拜,拔擢有功之人,封禅便可告成。
皇帝最关心的,其实是登封时,“有一二大臣伴同”的人选。
皇帝想让浑伴同自己。
可大部分大臣不同意,理由是浑虽然位高武隆,然则所谓亲近大臣,必是曾担任过枢衡执政的,浑始终在各地方镇处理军务,并不符合。
浑非常遗憾,表示自己毕竟是个武人,哪里懂得什么礼仪,所以这次伴同陛下登封,只能敬谢不敏。
而韦皋也很谦虚地定下基调,称我虽是中书令,但是个检校官,以示朝廷恩宠而已,并未在中枢执政过,故而也只能退避。
杜佑也沉默不语。
皇帝颤抖着,最终人选也就是杜黄裳、陆贽和高岳三位。
他的手指缓缓举起,最终移到了高岳身上。
然后又移到了郑身上。
“那就让高郎、文明伴同朕,登封初献罢。”
因为皇帝心中有个想法,他希望高岳能好好地回答自己。
但皇帝最害怕的,依旧还是高岳,他期盼着,但更畏惧高岳口中的答案。
至于郑,皇帝晓得自己和陆贽间永远有裂痕,而郑品性还是纯良的。
七月初九,华岳山下的咸林馆内,皇帝和众臣无不沐浴斋戒,以准备来日的登封大礼。
皇帝所在的中殿处,杜黄裳、陆贽、杜佑、高岳、郑、韦皋等,先向皇帝进献各地交上来的灵芝紫草过万枚,可以说铺陈满了整个殿堂。
而皇帝也赐予诸位封禅的礼仪衣衫,高岳接受下来的章服,为毳冕、七旒、五章,并带佩剑扈从陛下登封。
第二天,日色未明,露染霜华,整个咸林馆内,钟鼓肃然齐鸣,皇帝头戴通天冠,穿绛纱袍,坐在金辂车之上,其先下命:让郑奉玉册、玉牒,先行一步登上华岳圜台,做好准备工作。
郑领命,又过半个时辰,皇帝及众臣的车驾队伍,从咸林馆出发,开始往石养父母祠的方向前进。
5.陛下忽狂奔
华山山门一条长道,绕着金天王庙宇而上,直入碧霄,在块周回三里有余的高平地处,搭建好了醒目的圜丘祭坛。
旁侧的峭壁上,犹自摆放着“石养父母”的巨大木像,于淡淡的霜雾中,俯瞰着如线一般的山道,这两尊木像,一男一女,其代表的是上古时期人们对“石神”的顶礼膜拜,皇帝决意在华岳封禅后,华州地方官便让工匠将其重新漆了一遭。
自山门到圜丘,不管是率先上山的宰相郑,还是其他在此的侍卫、从事们都惊呆了,这情景他们终生难忘:
当皇帝走出金辂车,脱去衮服,换上轻便的衣衫靴子后,忽然疾奔起来。
郑和诸人都瞪大眼睛,长大嘴巴。
他们不晓得皇帝到底是受到什么样的情绪支配的,五十多岁的人,九五至尊,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跑起来。
事后有位神威军侍卫军官回忆,好像是皇帝刚换好衣衫,卫国公高岳立在他的身后此刻日头冉冉从华山绝峰处升起,将高卫公的影子投射出来,恰好笼罩住皇帝的身躯。
以此自然现象为契机,皇帝就如此爆发了。
那黑色的影子,让皇帝想到灞桥边焚烧掉的车上载着的内棺。
“它缠绕在朕的四周,也压抑在朕的心上。”
皇帝为了摆脱它,这约莫就是奔跑的原因。
皇帝的目的地在哪?
没人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从石养父母祠到圜丘,哪怕再到斗坂,山路就是那一条悠长而稍微有点弯曲的线。
两面都是悬崖。
皇帝跑着,身着章服且大惊失色的高岳、郑在其后丈余处,紧追着!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皇帝已经不清楚具体跑动的路程,他只觉得两面的松柏灌木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深,尤其是对着太阳的那侧,格外茂密,他的身影在此山峰、松林和石道间,仿佛越来越小,努力也愈发徒劳、阻滞。
日头在杂杂乱乱的松枝间,随着皇帝的脚步而晃动着,不断晃动、跳跃,它投在皇帝的眼眸里,就像是不断闪烁的鬼火,在深秋天气里,阴森而恐怖。
“陛下,陛下!”背后传来高岳急促的呼喊,夹着掠过的风,时近时远。
皇帝回头,却看到高岳和郑似乎近了不少。
一下子皇帝很害怕,他只觉得脚下踉跄,猛然便跌坐下来。
通天冠滑出数尺。
石道上全是刚刚降下的霜,侍卫们和从事官员们虽然先前清扫过一遍,可也架不住不断的新霜飞扬。
画面由原本剧烈的变化,陡然静止下来。
高岳和郑都吓得不轻,暂且不敢再往前追,而是和跌倒在地的皇帝保持五尺距离,把手微微伸出。
两面的松树在日影里继续摇曳晃动,发出海潮般的鸣动。
良久,画面又动了:皇帝在石道上往前爬了数尺,抓起了自己的通天冠,接着又倚靠在块半悬空的岩石上。
高岳和郑都不敢动。
“陛下为何如此?”高岳最终说了这话。
皇帝怔怔看着高岳,他没有冠,灰白的头发有些松散,在风中凌乱着,他喘着粗气,反问高岳:“为何如此?朕,倒向问你高三,为何如此!朕何曾亏待过你,何曾你在集贤院正字时杀回纥人,是朕保下你,你从泾原营田归来,是朕拔擢你为供奉官,为监察御史;奉天城后,你官位一年迁转数次,从尚书省头司郎官,到郎中,再到兴元少尹,然后更是节度使,更是中书侍郎,朕何曾亏待过你啊!”皇帝越说越激动,简直是撕心裂肺,“朕原本心心念念,此后朕是明君,你是贤臣,可自从镇海军李后,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嘛?朕心疼,朕不解,高三啊,朕想不明白啊!”
言毕,皇帝忽然站起来,就在那数百尺高的悬崖边站起来。
高岳和郑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皇帝激动不堪地指着下面,“高三你为什么要和陆九、文明、杜遵素、杜君卿等人,逼迫朕,削夺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朕逼迫到这绝壁之处!”
郑实在没想到,好好的封禅会到这样的地步。
可山下,其他大臣和从事们都还不知道,正在筹备封祀台的事宜。
郑便把目光转向高岳,意思是皇帝在针对你,你来解释。
这时候高岳的眼神消散了原本的仓猝,变得坚定起来,“陛下如何不是明君,我等又如何不是贤臣?”
“封禅封禅,你们想的就是削夺朕的临时圣断的大权。”
“封禅,本就是君臣间一起举办的至公至德的庆典,呼唤的是泰平盛世。”
“盛世何在!”
“攘除四夷,万国来朝,国计丰足,这便是盛世陛下,你刚刚即位时,南夷北狄交逼,华夏中土不绝如线,内又有叛镇割据如林。现在西蕃败走,南诏臣服,洞蛮诛灭,回鹘俯首,其他骠国、环王、三佛齐、新罗、渤海、倭国都派遣使者,朝贡大唐;陛下行两税法来,又经我等臣僚厘革改良,现在淮海、江东、江西、鄂岳一斗米值三十钱,不贵不贱,商贸转通,官民皆有经年积蓄,国库丰盈,这如何不是盛世?接下来便可追求千代礼制正统,百年的安泰,这就是盛世!而陛下你想要的盛世到底是什么,是在紫宸殿里独断乾坤?是靠几个近臣集团撺掇朝政异论相搅?还是想对为国为民的勋臣性命予取予夺?陛下你的私权膨大,你一家一姓耀武扬威,视亿兆如草芥,视国士为下仆,你是威风了,可对国家到底有什么益处!”
郑都惊呆了高岳的话语直指皇帝内心私密处,宛如利剑般,果然皇帝根本无法反驳,只能仰面靠在岩石上喘息不已。
“封禅,臣又何曾在乎。不过是要陛下清楚,皇唐的道统可千秋万代,但陛下不要再任性妄为,染指搅乱政统之事,以私害公,那样只能是自取灭亡。君臣相得,政道互辅,公私分明,天下共和,那样百年千年后,陛下永远是青史垂名的明君,这华岳上还会永远承载华夏之壤!”
“是,朕信你,可你的子孙会如何,你叫朕如何安心?”
高岳的笑有些鄙夷,“陛下,臣的儿子们并不曾出现在封禅名单上。”
皇帝沉默下来。
6.封禅大功成
“臣的长子马上便会自兴元武道学宫毕业,在臣的眼中,他能在战场上指挥好一门火炮,从名炮手幢头踏踏实实做起,会比皇帝恩赐的千牛备身更让臣荣耀。臣更希望,这普天下人,都可以像臣的儿女那般,为官的为官,经商的经商,务农的务农,上至皇帝,下到走卒,心中都能存个公字,这就是臣的企望。”接着高岳从郑手中,夺来了刻着“承天应命”金字的玉牒,“这是你李唐家的,臣保证,没人能夺走,只有你自家的人能败坏掉。至于我的子孙命运会如何,无法虑及也。也许陛下的子孙会由此愤恨,多年后灭臣的家,绝臣的族,可那时距离李唐的灭亡也为时不远了,陛下口口声声不想将圣裁独断的权力让出,企图把一家一姓的敌人,和天下的敌人混淆起来,可殊不知,待到风云消磨尽,你我皆是北邙山下尘,汉朝君何在,晋朝臣又何存?如果不为后世百姓谋划些,不为华夏存续牺牲些,空有那残缺的碑铭,和冢中的枯骨罢了,于百姓和天下有何增补裨益?陛下岂不闻魏文曾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皇帝怅然若失,反复说着这句话。
“秦二世而亡,身死族灭;汉季以来,刘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可想世袭江山皇权的,还是前赴后继,难道不晓得掘墓焚骨的命运,会延及代代吗?没别的原因,既然陛下把一家一姓做到了极致,可殊不知这天下千家万姓,哪个又不想做和陛下这一家一姓相同的事?更别说一家一姓的祸事,又会起乎萧墙内了。我皇唐谈始封太祖(唐太祖李虎),又谈受命高祖(李渊),他家又如何追溯不得?所以当陛下权无限膨大的同时,无异于越发陷于四面皆敌、祸及子孙的境地中。臣正是忠于我唐社稷,所以才希望陛下主持道统,天不变道亦不变;而贤人们共和主持政统,天有变政亦应变。”
“高三你......”
此刻高岳上前,对皇帝跪拜下来,口呼:“陛下,臣愿对华岳立誓,臣及子孙后代,永不篡也,若违此誓,血食尽绝,暴骸中原!”
“陛下,臣愿保高岳绝无不臣心。”郑也急忙跪拜。
皇帝颤巍巍地指着高岳说:“永不篡还不够,你还得发誓,永生匡扶我唐的宗庙江山。”
于是高岳便竖起手指,即刻补充。
“高三你不是于朕为敌?”
“臣永远都是为陛下考虑,只要陛下清净无为、善保玉体,继续信臣任臣,臣愿追随陛下,开创真正泰平盛世,而我唐的道统就会正如黄帛天书里所言,万世一系,永无根绝。”
随即高岳对着靠在悬崖岩石上的皇帝伸出手来,语气也温和得很,“陛下小心,让臣等来搀扶陛下,至圜丘处初献。”
皇帝张着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高岳。
高岳和郑便一左一右,把驼着背的皇帝扶住,搀着他继续向圜丘处前进。
在这个时候,皇帝想开了。
就算杀了高岳,平了韦皋,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更何况他又没能力做出这样的事。
那么何不不要彻底撕裂点破,让君臣回归到平静的水面上,这样也不会把恩怨传到各自的子孙后代,相安无事,相安无事现在正是皇帝最终心愿。
他妥协了,他也明白车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即“存不忘亡”,人亡了也就亡了,可总要考虑身后事。
清晨时分,重新着好冠冕衮服的皇帝,让所有侍卫从臣都离开圜丘,自己手持黄帛天书,由太子少师高岳和门下侍郎平章事郑打开玉册,宣读册文,祭告昊天上帝,随即皇帝踏步登上圜丘,把天书毕恭毕敬地放在神位正东处,又饮三杯福酒,并对神位三献。
此刻,环绕着圜丘的黄幡仗上,火焰被依次点燃。
皇帝登上望燎台,立在黄幡权火之间,山顶上的侍卫禁军们齐声高呼“万岁”!
山下封祀坛处,火焰也几乎全部点燃,普王和通王带领其他宰执重臣们举办了亚献和终献仪式,山下的军卒也齐声高呼万岁,互相应和,声震华岳。
接着,皇帝退回至御帷当中,各位大臣、将军全都齐聚过来,依次拜谒。
接下来数日,皇帝又分别祭祀地和金天王,最后至华岳西峰处的上宫,祭祀了九宫太一神,这一切完成后,皇帝在上宫绝高处,宣布把天下献来的各珍禽异兽,即符瑞们统统放生,很快麋鹿欢快地奔跑在密林当中,鱼儿在清澈溪流里畅游,鸟儿自由地振翅高飞。
最后,皇帝的车驾停在山下的咸林馆,宣布天下大赦,且随行官员皆有加封进爵,而改华州华阴县为“天符县”,而郑县则改为“昭德县”,双双列为次赤县的待遇,封禅祭坛、馆舍四周五里内的田林永远免征,天符县其他地区则免征十年,至于华州父老乡亲,每人赐帛一匹、茶一串。
群臣请求编修《封禅华岳记》,皇帝答应,撰写的任务便落在新任的礼部膳部司员外郎韩愈的肩上。
另外,皇帝还宣布改元,正式将“兴元”改为“贞元”,算是在国家年号上,将重开“贞观开元盛世”作为了终极目标。
作为贞元的新制,被排在首位的,就是行中书省制的落实,现在不必等到两年后,襄樊行省、鄂岳行省、江西行省、福建行省、湖南行省、岭南行省等的建立,全都摆上了日程。
在皇帝车驾回京前一日,高岳、陆贽、杜黄裳、郑、董晋五位聚集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便是“行中书省”的权力还是太大,万一遇到野心家,便会反噬朝廷中书门下,该如何长治久安呢?
高岳的建议就是,分更多的行省来。
“我淮海行中书省愿继续为天下先。”高岳慨然说到。
他说,淮海马上可以将蔡、光、颍三州割出,设单独的次级淮西省,当然淮西省辖境内还得有亳州。
董晋讶然,“可亳州而今,却在宣武军之内(我很了解,因为我是节度使)啊!”
“所以恰好借着亳州的归属,彻底解决好宣武军的问题。”高岳公然对宣武军节度使董相公如此说到。
“这个,我自然是支持的。”董晋说到。
他对跋扈飞扬、几同割据的宣武军丝毫没有感情可言。
7.陆九迁都议
高岳当众抬出的计划是这样的:
解决宣武军这件事,牵涉到魏博、淄青两大割据方镇,故而速度必须要快,得赶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将其雷厉风行地处理干净,简而言之,自现在起必须要准备一支精干的官僚班子,还有周密的军事计划,此外还得有详尽的善后事宜。
最终的目标,就是要把长期半割据的宣武军,即汴宋这块紧要地区,变为朝廷的“腹心行中书省”。
至于开启事端的借口,自然就是中书门下强行索取现在属于宣武军的亳州,要将其划归入随即新设的“淮西(淮蔡)行省”,来激怒宣武军。
“还有个备用的籍口,可双管齐下。”高岳补充说。
那就是他先前于庐州鸡鸣岗开凿的卫公漕渠,在经寿春入淮后,又走颖水、蔡水,但最终还在要到汴州的通济渠琵琶沟处,再入到河阴转运院连通黄河水道,和汴宋的通济渠(即汴水)是殊途同归,那么便能以“保护新漕渠”为理由,发动东都、河阳、郑滑、陈许地区的朝廷兵马,在琵琶沟处新筑一座军事壁垒。
而在关东新筑,甚至只是增修城池堡垒,都能触动朝廷和方镇间的最敏感神经,想要翻脸,对任何一方而言这个都是最便捷的路径。
河南道,是唐王朝维系整个漕运体系的枢纽所在,安史之乱时,这里成为官军和叛军激烈拉锯的地带,长期以来叛乱、纷争是此起彼伏,最终是唐王朝妥协,以所有州郡全不上计,把赋税权和人事权全都拱手让给了河南的诸节度使,来换取漕渠的周全,并希望利用河南道强大的军队,北抗河朔,南镇江淮,然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尤其是镇守汴宋的宣武军,很快成为不亚于,甚至是超越天雄军(魏博)和平卢军(淄青)的飞扬跋扈存在。
所以解决了宣武军,并将其行省化,朝廷漕运国计便无忧了,那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进一步剿天雄军、平卢军,再平成德军、卢龙军,将这个天下再度大一统。
同时进行的,还有将腹地核心的行省适当细碎化,使其不得对抗中央的力量,并慢慢把行省的管领军,收归中央政权掌握,消弭军队作乱的源头。
而想要完成这一切,必须要有三大条件。
一是中央和地方宰相圆议会拥有强大的贯彻力,只要对其造成障碍的,不管是皇权还是地方的割据政权,都得无情加以攘除;
二就是宰相们得呕心沥血,得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精英,才能在不被掣肘的情况下完成如此旷世的壮举;
还有第三,那就是精英宰相们还得制定一套完善自洽的规制,长久掌握政统,流于后世,这种制度按照高岳设定的标准,便是“承平时代能让相对平庸的执政,也可引导华夏往前发展拓殖;而在动乱时代,也可让英杰们才华得到施展,挽救华夏”。
但这套制度,最终会不会毁在有巨大野心的英杰和民粹联合的风暴里,高岳已无暇顾及,哪怕维持二三百年也好,只要有过这制度,那么巨变之世的华夏百姓之“民望”,终究会有个盼头,有个模板,不至于断绝沉沦,也不至于麻木不醒。
这正是高岳苦心所在,他争斗也好,他妥协也罢,他真诚,他虚伪,莫不是为此。
可前方的道路还挺艰难,战争、思想变革、政制革新等等,都要高岳去跋涉去披荆斩棘,他需要渴求盟友,哪怕是中间派也好。
“诸位,我们要的不单单是中书门下宰相和行中书省平章事间的圆议,还得转通迅速才行。只要解决好宣武军,那么便将其拆分开来,归属不同的行中书省,彻底击碎任何依仗漕运而自雄的企图。另外,得迅速疏浚汴宋往东北而去的湛渠,其和永济渠并行,分别是我们未来削平平卢军和天雄军的凭借。”
永济渠自不必多言,至于湛渠是武则天所开凿的,其引入汴水,往东流入巨野泽(当时非常巨大),此渠也是宋朝广济渠的前身,目的就是为了调运兖州周围的租税。
现在高岳就是要把湛渠作为支持对平卢军战争的补给线,为此不得不先把宣武军给解决妥当。
因为“据取道淄青的日本请益僧(天海)秘密传回的蜡丸书所言,李师古虽窃据河南东道十二州之地,可真正能供应他平卢军所需的,便是兖、郓、曹、淄、青、濮这六州,六州农田富集、织造发达,且有盐、铜、铁等矿冶,兖、郓、曹、濮都是环绕巨野泽的,而青、淄则沿永济渠入海,而登、莱、沂、海这些州郡,按天海和尚所述,他从我淮海楚州山阳渎往登州前行,沿路全是山坂旷野,草木高深,蚊虻如雨,须行得七八十里,才能见到数户人家。”所以高岳的战略规划便是,数路出军,直指巨野泽,迫使李师古不得不据此和官军决战,随即将其歼灭。
等到诸位陆续散去后,倒是只有陆贽还留下来,似乎有什么话对高岳说。
秋夜中,陆贽的表情很是微妙,他大概思量起,皇帝在登封时为何会选取高岳,还有郑,若是还在从前,皇帝应该更信任自己胜过郑才对。
但所有都无法挽回了,从裴延龄事件开始,他和皇帝间已有无法挽回弥补的裂痕了。
高岳似乎也看出了陆九的心思,便准备劝解他。
可孰料陆贽却率先开口,询问高岳说:“逸崧,而今你我都是为天下做事的,从我受任为宰相起,便始终秉持这样的理念。我不怕为和人主的私情所困,倒是担心你......”
这话,倒是让高岳哑口无言。
毕竟在私上,自己和皇帝,以至皇帝一家子牵涉太深。
陆贽下面更进一步,“不晓得前数日,在圜丘上,你与郑文明,曾听到陛下说过些什么?”
高岳更是沉默不答,他知道陆贽问郑是根本不可能问出来的,只有问自己。
陆贽倒也不深究,他接下来的话,却更是让高岳震惊:“说些什么也无知道的必要,逸崧你想道统和政统分割,各行其是,这应该是解决问题的最良药方,不过光分其理还不够,还得分署才行。马上不如趁镇定汴宋,征讨魏博、淄青的机会,将中书门下以行营幕府的形式,暂且往东,迁到洛阳去!”
8.高三为门神
一阵寒风掠过,屋宇楼台四面的树枝顿时发出潮水般的声响,高岳惊愕的眼睛盯住陆贽,他看出陆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个念头他虽也想过,可却没敢施行。
按理说,中书门下省先以招讨行营幕府的名目,部分前往东都洛阳,既可便利指挥对关东叛镇的战争,也方便调运江淮东南的漕运,这是对的,况且而今西蕃势力已败退回高原,关中的地位也不如先前那样紧迫重要然后再慢慢把所有政务机构迁往洛阳,并恢复皇帝的宫苑,让皇帝在长安和洛阳间来回迁徙好了,实际就是真正分割掉政统和道统以后皇帝便主持私家宗庙祭祀,及部分国家礼制就好,皇帝敕格的力量要被削弱,而宰相的堂牒和制定的刑律,才是国家应该遵循的法令。
但若是把政治中心迁往洛阳,必然会招致关中大贵族大官僚及宦官集团的反对,不过高岳还不怕应付不了这些人,高岳怕的是:韦皋的态度。
聪明如韦皋者,不会不懂,剑南和关中是联结为一体的,剑南便是关中的大后方,所以自唐以来,皇帝一旦有难,大概率是要逃去蜀地的。反过来说,一旦洛阳成为新政核心,关中便会失落,剑南地位也会随之失落,所以此事韦皋可能不答应。
然而韦皋若是答应,高岳则更加担忧:
“敬舆,要是你我此后皆在洛阳处断政务,城武雄踞蜀地三川,相距过于遥远,一旦三川自立的力量形成......”高岳的意思,是对事不对人,就算韦皋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形势摆在那里,不会屈从我们的主观意愿的。
“逸崧你的担心我岂能不知,不过你我和城武乃最好的朋友,将来解决的办法无非有二,一是让城武入中枢执政,由你和我去剑南知省事;二是借此对蜀地进行行中书省制的改造,削除其割据的可能性。”
对陆贽的话语,高岳依旧没有做出正面的答复。
唉,陆贽先前说自己和皇帝间已摒绝私情,可转瞬又谈起和韦皋间的友谊,实在是自相矛盾,可这世间的事情,莫不是如此啊!
最终高岳只是和陆贽说:“兹事体大,不可急躁,可缓缓行之。”
对此陆贽也表示赞同,他犹豫了下,就对高岳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分割好道统和政统,将来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做不好此事,遗患无穷。”
随后,陆贽便告辞了。
几乎同时,咸林馆内韦皋的屋宇中,韦皋脸色有些发白,这对于这位在战阵里从未惧怕过的男子而言,还是首次。
缘由是他对面的书案上,摆着一颗剖开的蜡丸,和一张展开的帛书。
虽然先前他就得到过这方面的讯息,但暂时没想到,实践起来会如此激进,会如此迅速。
韦皋修长的手指,捏起了蜡丸,不由得游戏颤抖,然后又将其搁下,简直是无法定夺。
这时剑南左行军司马崔佐时,对韦皋说:“韦令,消息应该是千真万确的,请尽快裁决!”
“要我裁决不难,可我现在只得到一位挚友的许诺,另外一位,却......”韦皋犹豫起来。
于是崔佐时便取出另外份帛书,交到韦皋手中,“请韦令放心,在京师内的刘太初已然全都安排好,只需韦令万钧一言,天下何人敢有顺逆之举?”
“我从蜀都万里桥启程时,张芬问过我,此行可否带来天下太平,我告诉他可以的,这也是我对整个剑南父老子弟的承诺,诺不可反也!”
最终,韦皋下定了决心。
咸林馆的中殿里,皇帝在衮服冠冕中缩成一团,他觉得四壁的窗牖和帷幔都没有用,寒冷的风不断钻隙而至,眼前的烛火则在挣扎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登封时和高岳一番对话后,皇帝的心灵暂时安定下来,可转瞬他又有了新的担忧,让他惊惧不安。
车,是告诉朕,存不忘亡的道理。
那么,封禅会不会有去无返呢?
“高郎,高郎呢!”忽然,皇帝喊起来,带着乞求的语气。
他急忙找来近身的中官,要他去咸林馆的屋宇里找高岳,哪怕高岳就寝,也要他来。
皇帝请求,高岳佩剑,在今晚守在朕中殿外的馆舍中。
等到高岳携云浮剑,在提着灯笼的中官指引下,从侧边登入中殿的轩廊处时,犹自能听到皇帝在帷幔内的询问声不断,“高郎,高郎来了没有?”
“陛下,臣岳在此。”高岳立在轩廊处,对内里大声说到。
中殿帷幔里,在火光里看到高岳的身影后,皇帝原本焦躁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持续了不少时间后,皇帝才悠悠开口说:“车驾回京后,所有事也都仰仗高郎了......”
“请陛下安心......”
可还没等高岳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高郎可否将淮海行中书省托付给参知政事,或者,或者高郎情愿许可的话,则杜黄裳前去替手,高郎或可重归京师,为朕守中书侍郎平章事?”
高岳刚准备开口规劝时,却感受到皇帝最后的语气都带着种浓浓的哀愿。
现在皇帝已经没有什么可凭仗的力量了,财权没了,近臣也完了,禁军也无法控制,和多位宰相也闹翻了,他现在的希望,就是能和高岳重归于好,靠高岳维系自己。
所以他才希望高岳能留在京师中枢,伴在自己的身边。
看高岳不回答,皇帝索性哭起来,公然说:“朕的家人,在将来全都要托付给高郎你,难道高郎独没有半点君臣之际的情分吗?”
“陛下,不若如此来年,臣即将卸去淮海行中书省平章事,到那时臣愿回归中枢,为陛下载笔金銮,若暴起猝然有此变动,并不合臣岳和其他宰执方岳达成的规制。”
皇帝的情绪这才缓和些,说好好好,这样也好,然后皇帝就说:“朕从封禅筹备到告成这段时间,夜不能寐,神思苦伤,噩梦连连,所以在回京的前夜,希望高郎能暂且委屈自己,为朕持剑守在中殿外。”
于是高岳答应下来,便仗剑坐在中殿外。
华岳上空,耿耿星河,绵长无际。
轩廊那边传来微微的叹息,高岳转头,只看到应该是灵虚,可转忽便避让不见。
高岳也没有起身。
那夜,皇帝总算睡得安稳。
而后,华岳下的咸林馆内,成千上万的皇族、官员、中官、宫人、禁军,翠华摇摇,开始往长安城方向,踏上归途。
9.万象初更新
在归程的四日里,皇帝每夜都会让太子少师卫国公高岳执剑,保护在自己帷幄车驾之侧,所以直到长安城,皇帝的睡眠质量回复了许多,心思也通畅许多。
车驾归京旬日,皇太子李诵立即辞去监国,避回少阳院中,而对大部分事理都想明白的皇帝,于含元殿召集了大朝会。
唐在京师里所有的常参官都参与到这场规模巨大的朝会中来,当群臣们列队越过东西朝堂,入含元殿前,接着再依次登入正衙紫宸殿坐定后,香案边站着的,是杜黄裳、高岳、韦皋、杜佑、陆贽、韩洄、郑、董晋等宰执级别的,而不久皇帝也在御扇的伴随下坐定在宝座上,臣子们全部致礼,接着密密麻麻按照文武东西廊坐下。
在皇帝的认可下,朝堂宣布改元,来年元日起即为“贞元元年元日”,天下大赦。
皇帝原本准备封诸位宰执、方岳为王爵,可却被众人联合一致谢绝,各位依旧保留原本的爵位不变。另外皇帝想要按照古制,赐高岳、韦皋等弓矢(主伐)、钺(专杀)、圭瓒(祭祀)等礼器,也被高岳回绝:“陛下,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斯世革新岂可停止?如果一切都往复古去看,未免有循名丧实、逐末弃本的讥诮,为今之世,臣岳认为目标就是‘变薄俗于既往,垂笃义于将来,信六籍所不能谈,超百王而独得者也’!请恕臣不接古诸侯物之罪也。”
御座上的皇帝颔首,言高卿所论极是。
随后由陆贽献上自己主笔的《贞元新政诸起请条文》,皇帝让中书侍郎杜黄裳当着紫宸殿高声朗诵。
贞元新政的核心,便在于高岳口中的“超百王而独得!”
在行政上,开始于全国推行行中书省制,于朝堂的中书门下省并轨,宰相班子暂且继续以杜黄裳为秉笔首席,称作“首相”,而陆贽、韩洄、郑则为“次相”,宰相班子对上只对皇帝负责,下统庶政,礼绝百僚。而两年后,由皇帝认可通过新的中书门下宰相名单,当然大概率是韦皋以中书令名义继杜黄裳为首相。
改中书门下政事堂为“宰堂”的同时,改尚书省六部为“政院”,由尚书仆射统之,负责事务运作和台省人才奖掖提拔,而尚书左右丞佐,负责监察。政院的案牍事务直接和宰堂五房、中书舍人对接,而通事舍人则是负责与皇帝交流,同时宰堂还直接跃为度支、户部、盐铁这财务三司的上级机构。
三司既负责全国赋税、榷禁,也开始统筹国家级的预算,基本精神便是量入为出,陆贽复古了《礼记》里的制度,要统计三十年的赋税收入丰耗数目,然后定下“通制国用”(也就是税率元额),不过高岳却劝他说,贞元新政后,国家可能会有个较为激烈的增长期,所以三十年为限太过拘泥,改为十年较好,陆贽表示接受,此外国家预算若有盈余,就审计出“浩簿”,若是不足,便要审计出“暴簿”,由宰相集体检讨。
至于尚书仆射不再挂平章事的使职,下落为具体执行的角色,开始和宰相论道权力分离,彻底走向政务官角色。
此外厘革原本内外枢密院,此后枢密使不再由中官担当,统一合并为新的“枢机院”,权责也发生极大变化,按陆贽的构想,便是枢机院便是“帝**事领导机构”,下设兵符司、参谋司、皇城司、按察司、教习司及供军司共六司,而此后除去沿边的重镇行省还保留管领军归行中书省平章事的鱼符调动外,腹地行省的军伍则统一归枢机院管辖,也即是说朝廷控制的诸多方镇镇兵,要逐渐和禁军合流,置于枢机院下,成为新型的唐帝国国防军。至于兵部,此后主要的职责便是选拔军事人才,更迭武庙内的人选,刊印军事理论,研究军事装备等,不会负责后勤和征伐了。
当然枢机使的人选,也经过了相对激烈的讨论。
皇帝瞩意高岳或即将服阙归来的贾耽。
但高岳却再次谦逊谢绝,称枢机院刚刚组建,权责还在摸索当中,臣岳就任淮海行中书省平章事,既然不能同时处理枢机院事务,那么和尸位素餐有何区别?不妨由陆贽暂且兼任枢机使,待到来年结束后,就直接由贾公接手。
而皇帝的内供奉官依旧,如谏议大夫、拾遗补阙和御史台,可以由皇帝直接下敕择选提拔,既要规劝皇帝,也充当皇帝的风宪耳目,这也算是高岳坚持的结果,要给皇帝留下“尊严”,即适当的参政议政的权力。
简而言之,此后帝国中央政统,实则是由四个系统的大臣掌控的,宰堂首相便是“堂公”,他是政务中枢;尚书仆射依旧是政院的“都公”(尚书仆射所在的尚书省办公厅堂叫都堂),他是管政务执行下达的;枢机院的枢密使则是“枢公”,管军事的;当然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还有首席侍御史,仍然叫“端公”,但此公和先前的三公相比,权力已大为缩水,只能说是敬陪末席。
其实陆贽还想对皇帝的禁内系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如遣散冗余的宫人,让她们自由嫁人,且压制中官集团等,不过高岳又劝他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反扑力量过大,陆贽这才作罢。
当然这些不过是贞元新政的第一个层面。
陆贽的想法,还有思想上的革新,也就是借助皇帝的封禅为由头,重新删定“五经五礼”,这才是真正的“超百王而独得”的根本,不过此事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得的,现在做的,便是召集全国精通礼制的人士,若集贤院的知院陈京,正在婺州和信州就职的柳冕、陆淳,及刚刚括书归来的胡锡晋,还有柳宗元、刘禹锡、李绛、韩愈等新秀们,集体推进此事。
至于当务之急,陆贽在紫宸殿内宣布,便是:
“皇政复古,尊王攘夷,建省拓殖,版籍奉还!”
这十六个字掷地有声,回荡梁柱。
紫宸殿内,所有的常参官们,无论文武,无不竦然起敬,集体对御座上的皇帝长拜下来。
10.少阳院劝进
所谓的皇政复古,便是先前所论的贞元新政诸条,而尊王攘夷则是诸位重臣、大臣和忠臣(属性并列)誓言要上尊李唐皇室,对外攘除四夷,征讨不从。而建省拓殖,便是要通过新设“行中书省”的名义,消化夺取开辟的四夷疆土。
而版籍奉还最为特殊,这条完全是针对平卢军、天雄军、成德军和卢龙军而言的,它的意思就是“你等占取的河南东道、河朔、幽燕的土地、户口,也该归还国家了,你等世袭旌节的不正常权力,也该彻底削夺了。如果愿意束甲倒戈来降,将你们的方镇变为国家行省,犹有封爵赏赐,荣华后代,假如依旧执迷不悟,那么马上国家就会掀起巨大的平叛战争。”
紫宸殿内,所有人听到这十六个字,都知道政制在改革,礼制在改革,历史的车轮开始碾碎原本笼罩在这个国家这个朝代上的灰暗沉沦的泥垢,继续闪烁着金铜镶饰的夺目光彩,迎着重新升起的朝阳,挟带隆隆不绝的雷鸣,往前,继续往前,在它的轩辕上,飘扬的旗帜便是“华夏的盛世”!
这次正衙朝会结束后,皇帝坐上了金色辂车,开始在仪仗队伍簇拥下,向寝殿浴室殿的方向而去。
总体上皇帝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华岳上和高岳的一次“跑酷式交流”,还是让他除去大部分的芥蒂,其实换个思维角度看来:
朕即位时的初心是什么?不就是希望政治清明,攘除狄夷,且削平内乱吗?
现在这个任务应该最终就完成在韦皋、高岳、陆贽等精英大臣的手中,而韦皋是朕从行伍里提拔的,高岳更不必说,自从进士及第后全是朕提携起来的,至于陆九也是在翰苑中被朕赏识才出院为宰相的。
而其他的杜黄裳、杜佑、郑等,哪个不是朕的臣下?既然他们给自己的改制罩上“尊王皇政”的光环,就绝对不会对朕的道统如何的。
他们统制这天下,不就是朕在亲临这个天下吗?何必非得事必躬亲,做的多错的多,担负的骂名就多。
高岳说的没错,未来修撰史书时,不管是百年后,乃至是千年后,朕永远是第一梯队的明君,甚至评价会超越秦皇汉武,什么清净无为、垂拱而治、光复河山、克定内乱的赞誉朕都会有,最起码能和汉文同级别,也就和上古的那批差那么一丢而已。
至于卢杞、裴延龄,也许是个微不足道的污点,但史书里大概也会说是朕被奸佞暂且蒙蔽,最终还是拨乱反正了嘛。
对了,修史时朕还是要稍微去看看,就算不直接自己看,也得让某人为中介去影响下......存不忘亡,存不忘亡。
对臣子是想通了,然后皇帝想起的,是皇太子李诵。
“他终究还是太容易为人左右,太过于软弱,虽则说柔能克刚,可假若他为他的近臣集团所环绕,当朕撒手不讳后,怕是要激起新的朝堂冲突,指不定会祸及到自己。唉,朕对他还是颇为担忧的!而朕的太孙,朕又担心他太过于聪明果断,过于雄猜,现在这个局面看下来,身为人主这样的性格,终归是不好的。”
现在能匡扶朕太子和太孙的,还是有不少的,不过朕最能为依仗的,还是高三。
只要高三肯,那么陆九、郑文明他们,以至于韦皋、杜佑等,都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另外,待到礼制议定后,还得聘请一批纯良淳厚的侍读,为太子、太孙定期举办经筵,教化他们的为君之道。王叔文、王这类小艺之臣,在太子身边,影响总是弊大于利,早晚得想法子把他们给支出去。
“五年,朕只要再过五年,待到君臣间的体制稳定下来后,太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继位,朕可以逊位为太上皇,哪怕让朕搬迁去兴庆宫也好,花些钱把那里的池沼林苑整修下,让女儿们和外孙承岳陪伴在朕身旁,到时也该放下担子,享受下天伦之乐了。”皇帝对未来规划到位后,坐在辂车里很是满意,不住地捋着胡须。
辂车此刻刚过新建起来的“昭德女冠”,这也是新的“灵虚观”,不过里面增设了昭德皇后的神主位,由灵虚公主专门奉祀,勾栏屋舍十分清雅秀丽,花费了足足三万贯。
灵虚公主晓得父亲的车驾在此刻经过,就立在阶梯下迎接,“爷,若晚归浴室殿没什么要务的话,可否入冠饮杯药酒,祛除风寒?”
皇帝下车,热情地牵住女儿的手,表示同意,恰好父女间可短暂地聚聚。
然则很快,灵虚手里提着的灯笼,忽然坠地,明灭不定,“爷,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整座昭德女冠的四面,出现许多披着鳞片铠甲戴着兜鍪的神威军子弟,黑沉沉,静默默,宛若夜色下的乌云般,向皇帝所处的位置围了过来。
“不用害怕。”皇帝的心猛地一沉,随后好像被撕裂开来般痛苦,但他还是保持帝王该有的镇静,“他们不敢将朕如何,萱淑你呆在朕的身旁便可......”
接着皇帝对慢慢靠过来的兵,问了句:“尔等是神威左军,还是右军?”
四周的神威子弟,毕竟都有些心慌,全都轰然对着皇帝跪拜下来......
少阳院柿林馆内,烛火辉煌,可太子李诵却缩着,坐在阴暗角落的帷幄当中,只是哭泣不已,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而帷幄外,太子府的诸多官员、侍读待诏,以刘禹锡、王叔文、王为首,都站在太子的面前,焦急地劝说着。
王叔文说,“殿下不用担忧,只要有陛下的内禅诏书即可,且我等早有进退秩序,只需殿下点头而已。”
而王也有些兴奋,“自翰林院被废来,出入少阳院的学士只有柳子和刘洗马两人,有此两人替陛下撰写内禅诏书,极为稳便。”然后他又催逼太子李诵说,“陛下本无意封禅,关键时刻希望殿下您能替他拖宕,可殿下最终却赞同封禅,又被大臣们推为监国,由此看来,陛下对您的愤怒、猜忌已然形成,封禅归来,通过颁布贞元新政,陛下便能重新得大臣的赞护,那殿下的态势就危倾了。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啊,望殿下尽快定夺!”
“尔等陷我于不忠不孝啊!”太子放声大哭起来,然后还在喊着使不得使不得。
11.郡王呼阿叔
王叔文口中所谓的进退秩序,便是以柳宗元、刘禹锡的亲友,再加上太子和二王所结纳的朝士所组成的集团。
不管太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东宫集团的存在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比如昔日因为劫盟而陷身于西蕃的吕温,今年刚刚考中进士,被授予集贤院正字的,其和弟弟吕让,都是柳宗元的中表亲(吕温的继母出身柳氏家族);
又如秘书省校书郎韩泰,是柳宗元的同窗好友,曾和柳一道在信州陆淳门下学习《春秋左传》,交情深厚;
此外还有侍御史凌准,也是柳宗元的“执友”,他在入御史台前曾在保大军内当过节度使吴献甫的推官,吴薨后才征还入朝,不但熟知西北边事军情,且和吴的继任者范希朝关系很好,可以说是东宫集团与保大军联系的一条孔道。
当然这些都是柳宗元、刘禹锡发展出来的盟友,太子在禁军内也是有支持者的,那便是曾与太子正妃萧氏母亲郜国公主暗中有染的两位牙将李靖忠(李叔汶)和李元忱(莫六浑),而这次王叔文最为得意的举措,便是启动了这两颗暗子。
当二李行动时,其他的神威大将如令狐建、刘昌、张万福等,不是因不当直而不在禁内,就是被完全蒙在鼓中。
而几位神威军中尉,现在更是丧却对队伍的控制权,根本无法约束甚至是得知二李的动作。
大明宫的昭德女冠中,围逼皇帝的神威子弟,正是李靖忠和李元忱的兵马。
“不用害怕,内禅是完全得到宰臣和方岳们的赞同的!”二李事前,还是当场,都是如此对军卒们打气的。
“殿下勿忧,韦令、高宫师和杜少保,都同意让陛下内禅。”少阳院内,王也是如此极力劝说太子。
帷幄里的太子哭泣声未绝,又问王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假的我等可都有万死难赎的大罪,要是真的,那此后我唐的社稷还在不在皇帝的手中?
刘禹锡在队伍里,逡巡不言,可此刻王指着他喊到,“梦得在,杜少保是他的长辈,他也得到了杜少保的应允!”
听到这话刘禹锡顿时脸色惨白,刚准备说不是我别瞎说,然而场面顿时高涨,居然让他无法辩解。
因为王接下来又说:“中书舍人权德舆、礼部员外郎柳宗元,是高宫师的接头人,也得到同意;至于韦令,他判官刘辟,更是高宫师的同年更是棚友由此看来,高宫师和韦令完全就站在殿下这面的!”
而后王上前步,用自己一副丑脸瞪住太子李诵,用半是鼓动半是威胁的语调说:“有此三公襄助,何事不成?殿下仁慈厚爱,只要能拿到内禅诏书,继承大统,将来在东岳岱宗封禅的就是殿下您了,然则若是拖延时日,被虚妄的父子之情给拘束住,现在举棋不定,将来又犹豫不决,让陛下反应过来,难道还会有什么好结局吗?我等或死或流无所谓,但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掷,不要最后便宜了普王或通王!”
王话音刚落,其他东宫诸人无不附和请求,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帷幄里的太子颤抖着,用袖子挡着脸,好像在躲开这无孔不入的声浪。
不久,王叔文、王等人带着满意而激动的神态,从太子的正寝里鱼贯而出。
而后院偏厅中,李纯怒睁着双眼,雕花的窗牖格子,通过月光和烛火,投射在他的脸上,像是缠绕的锁链般,在他身侧有妻子汾阳王府的郭氏,还有生母琅琊王氏,及名义上的大母萧氏。
对宫闱可能发生的变故,李纯已预料到了十之七八。
女子们都在哭着,黄门宦官吐突承璀则上前两步,像面盾牌般横在广陵郡王李纯的面前。
而对面则是“满脸堆笑”的少阳院使王忠言,还有少阳槐林兵使皇甫循,他的身后站着足足三十名槐林兵,全是原本保护监察少阳院的队伍,而今也全愿为太子所用。
王忠言笑归笑,可谁都晓得他站在这里,就是来死死监视住李纯的,目的就是不让这位年少但又果断的皇孙,横插到此时的大事里去。
“郡王殿下毫无所知。”吐突承璀对王忠言说。
可王忠言还是那副笑,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冰雕般。
李纯上前,突然说了句:“本王明白,父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本王,不胜感激,所有这些,还请阿叔原封不动地回禀父亲。”
对王忠言这介中官阉人,李纯毫不吝啬地尊称他为“阿叔”。
这让王忠言顿时收敛笑容,受宠若惊的模样。
接着,大明宫的夜,再度恢复了静谧,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但冥冥中又好像有许多事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五日过去,皇帝“消失”五日了,可整个国家也没有丝毫的异样,因为现在事务都在宰堂内议决处断。
而高岳则呆在淮海行中书省的“在京进奏院”中,准备在冬至前赶回扬州去。
临行前高岳交给韩愈几卷书籍。
刚刚就任尚书省员外郎的韩愈打开后,居然是几卷禅宗方面的佛经,不由得脸皮涨红,对高岳说“卫公休要嘲讽讥笑。”
高岳却不以为然,他对韩愈说:“孔子曾说,攻乎异端,攻乎异端,其实照我看来,这个攻不应该理解为‘攻击’,而应理解为‘攻错’和‘攻玉’,禅宗佛经里有些道理和做法,说不定退之你可以用得着。”
这话倒是提醒了韩愈,他这段时间确实在思索着,为什么有唐以来,佛道两门发展如此迅速,除去统治者鼓励和百姓愚信外,其本身有没有值得儒家学习汲取的地方呢?
带着这样的情绪,韩愈还是将佛经给收下了。
高岳很是满意,他勉励韩愈说:“退之,借着这次封禅,你的韩门在京师也闯出了名气,也即是说你和柳子厚马上便会成为万众瞩目的新秀,我不在的时间里,你和柳子厚要多互相砥砺,为下几年的五经五礼的大辩论大删定做足准备,到时候啊,你这枚和氏璧,便真的要闪耀夺目的光辉了。”
韩愈受宠若惊,表态一定不忘卫国公的谆谆教导。
这时,进奏院的留邸官黎逢走进来,对高岳说,韦令和杜少保等在曲江亭子设宴,请卫公您务必赏光亲临。
“哦?”高岳带着淡淡的疑惑,说道。
12.千秋又万代
于是黎逢又补充说,按照韦令和杜少保的叙述,应该是有某人有请托,想当面通于卫国公您。
高岳颔首,说我这就准备去赴宴。
大明宫两仪殿的一角居室中,宋氏三姊妹头发都有些蓬乱,穿着锦衫坐在室外的内廊中,而扇门之中,皇帝则坐在窗牖下,一方阳光射入进来,照亮了他的四周,一只白色脸颊的鸟儿飞过来,停在窗前,带着咕噜噜的叫声,好奇地望着仰面的皇帝。
这只鸟儿皇帝还能认得,好像是先前在圣诞日,河阳节度使送来的贡物,会学人话,后来就被放生养在北苑中。
“祚延寿永,千秋万代!”忽然间,那鸟儿开口,尖声尖气地喊出这话来。
看皇帝愣住了,这鸟儿又扑扇扑扇翅膀,又尖叫句“祚延寿永,千秋万代”,然后扭头就飞走了。
若在以前,这鸟儿的憨态必然会引得殿内众人一片哄笑,可现在皇帝却笑不出来,满肚子的泪水都在打转。
封禅前,他对太子是有失望和不满的,可说千道万,他怎么会想到太子居然会造自己的反,把自己软禁在两仪殿内呢!
“陛下,也许您对太子的情绪流露出来了,太子亲眼看到,才有如此之变。为何古人典范里一再要求皇帝必须得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因您的纤尘大小的好恶,到了下面,可能会被放大到泰山之巨。”昨夜,倒是尚宫宋若华学士的一席话,让皇帝参悟透了。
不过他在封禅时,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所以他对高岳说过,朕害怕封禅去不能归。
“那么,参赞太子的,到底有哪些人?”这数日,皇帝始终在缜密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灵虚公主迈着沉重的步伐,边哭边走入到殿内,守殿的神威军卒急忙对她行礼,而后放行。
“太子要让朕写内禅的诏书......”
灵虚点点头。
皇帝接着笑起来,对灵虚说:“看来,政事堂的宰执们也或多或少参与此事,从他们集体上表请求太子监国开始。对外,则是......”
“应该是中书令韦皋,太子少保杜佑,汴宋节度使董晋,还有,还有太子少师......”还没等灵虚痛苦地说出那个名字,皇帝摇摇手,“高三没有参预这场谋划,他想朕封禅是真,但他想朕内禅是假,不要被迷惑了,萱淑。”
灵虚愕然。
皇帝便说出心中答案:“高岳在太华山发誓,要匡扶朕的江山,且永不行篡逆之事,此獠虽然奸诈,但好歹有常,他既然说到,那就会做到。”
然后皇帝叹口气,对灵虚袒露心声:“朕即位来,干过杀宰执的事,如杨炎如窦参;也遭逢大难,播迁奉天城,差点下罪己诏;可其后也逐步收拾局面,以至中兴,不过刚刚封禅告成,准备推行新政,垂拱无为,让宰执们为朕镇压削平藩镇,转忽间回宫后却要被逼着内禅。古来人君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朕也算都经历过,总不枉此生也。萱淑,你也不要怪责你阿兄,他体弱多病,为人虽则温厚,可和朕一样,容易被人左右牵拉,现在看来,是朕让他做太子时间太长,他本人也许无所谓,可他身旁那群轻佻冒进的近臣却等不及,再加上有强藩和宰执的外援......朕明白,他们马上为了巩固贞元新政的大义,必然会征讨淄青、魏博,又害怕朕在长安城内对他们不利,便逼迫朕内禅,换个凡庸的太子继位,便于控制。可征讨的事,又离不得高岳,所以他们马上还会,和高岳妥协商议,只要高岳点头,朕的性命还是没有顾虑的。”
说到这里,皇帝伸出手来,拉住大女儿的手腕,很认真地说:“朕早已年过半百,未为夭也,心满意足,为了保全你等的命,这内禅的诏书,朕决意会写的。”
“爷!”灵虚泪如雨下。
外面,宋家三姊妹也无不哭泣起来。
曲江尚书省亭子内,在三十名撞命郎的开道中,高岳下了马,在满亭剑南、岭南的幕僚、军将恭迎之下,走到亭子筵席内。
筵席上的珍馐、美酒、乐师、舞姬靡不备毕。
韦皋和杜佑也并肩走出,热情欢迎,只说是马上我等要各归方镇,怕是要再等一年方能重聚,所以设下此筵,“封禅,算是当初你我进京的一项至关紧要的‘科考’,现在这份答卷,逸崧还满意否?”韦皋豪爽地发问说。
高岳说满意,新政体制已然初具雏形,不出五年便小有成就,十年内必然大成。
“那韦某可以说,这次入京封禅,能给天下带来真正太平了。”韦皋大笑起来。
听到此话,剑南的大将,以张芬为首,无不激动地大呼,“天下太平在望!”
接着韦皋送给高岳份礼物:
装饰着骠国孔雀彩羽的兜鍪,“此兜鍪是铜铁金合锻而就,刀刺不入,斧劈不裂,为愚兄幕府兵器坊内百名磨些蛮历时一载,精工造出来的。”
而杜佑也送给高岳份礼物,用潮州巨型鳄鱼皮,驱使黎人编造成的“鼍龙甲”,说此物套在胸前背后,可防火铳贯射。
“都说宴无好宴,城武、君卿赠我兜鍪、铠甲,是又想让某领兵前驱,为沙场一老革乎?”高岳笑谈说,众人也都大笑,韦皋和杜佑明人不说暗话,当即便说贞元新政在即,岂可没有一两个受斧钺来祭旗的角色?
高岳心中明白,便急忙要求打住,接着就问,何人要借此筵,向某请托来着?
杜佑便拍拍手掌,只见名绯衣官员立刻笼手,从帷幕后走出,对高岳行礼,接着自我介绍说,“义阳公主家丞独孤申叔。”
“哦,是为士平来的吧?”高岳一语中的。
独孤申叔急忙承认便是如此。
“唉,子重(独孤申叔字子重)是想问,既然天下要建省,又要版籍奉还,那士平便要为父亲考虑考虑?”高岳的言语很聪明,王士平明明关切的是自己能不能搞到成德军旌节,但高岳却说他为难的,是自己父亲王武俊。
王士平给高岳养了这几年的儿子,就是想要在未来过过当成德节度使的瘾,现在却听说要建行中书省,还得要宰相或四品去就任,便认为这不是要彻底废除节度使制度吗?担心不满下,就让独孤申叔直接来问答案。
13.曲江闻内禅
高岳便爽朗地回答独孤申叔说:“王太尉(王武俊已拜太尉)过虑了,成德、义武两军自然和河朔其他叛镇不同,始终都是朝廷的忠臣,朝廷可在任何地方建行省、废藩道,但这两处不可以,其实王太尉的担忧,某早已与中书门下协商过。所以在今日让子重回去,给士平及义阳主交个底,某自此,韦令在此,杜少保也在此,共同申明,成德、义武的旌节和体制,此后五十年内都不变。”
独孤申叔大喜,便问:“那也就是说?”
“然也,朝廷是行中书省制,成德和义武便还是藩道节帅制,赋税、人事甚至连军队都可保留不变嘛,这就是一国两......”
还没等高岳说完,独孤申叔便忙不迭地道谢致礼。
于是众人也都大喜,丝竹声再度响起,大家重新坐定席位。
然没过多久,忽然曲江对面数个坊街及寺庙、楼苑人声大作,烟尘四起。
亭子中,韦皋、杜佑和高岳无不立起。
而四面,三镇的扈从、军马也立刻列好队势,严阵以待。
“好像是夹城道中有事端,莫非大明宫内有变?”高岳遥遥望去,问到。
韦皋和杜佑这时的神态却有些蹊跷,连说不知。
可不一会儿,就看到许许多多的神威军子弟举着长矛、火铳,从夹城处涌出来,散往各街头和城门,大部分手里挥动着布帛,还有的好像饮醉酒了,都在高呼着什么。
不久,声音清楚了,他们高呼的口号是“新皇祚延寿永,千秋万代”!
然后不少坊内的百姓也加入到欢呼雀跃的队伍中。
只有批士人,带着惊怖的神情,站在寺院内或坊墙边沿,冷眼旁观。
曲江亭内筵席上,高岳先是也起来观望下,而后迅速坐了下来,手里握住象牙食箸不松。
天际乌云翻涌,从大明宫的方向压过来,很快覆盖到曲江亭子上,周围一片昏暗,筵席里的侍从和乐师正手脚忙乱,添置临时照明的灯台和蜡烛。
高岳抬起眼来。
眼中,到处是走动的人影,远处则是被风掀动的树木、帷幕。
而韦皋和杜佑,不知何时起也坐在席位上,定定地看着自己。
三人眼神交错。
三人也是忙乱的人群里,唯一静坐不动的。
高岳不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但也好像在发呆。
其实韦皋和杜佑也十分紧张,捏住案角的手心,也都渗出汗来。
不久,筵席上的蜡烛依次被点亮,光明重回,冬风也慢慢平息下来。
就在众人准备前去问个究竟,或再次开筵时,高岳将拿着食箸的手,重新举高,用肘撑住食案,清清楚楚问了句:“方才神威子弟在曲江彼侧,呼喊的新皇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上空毫无预兆,猛地响起阵清脆的冬雷,好像铜鼓、铜钲齐齐地敲打起来似的,吓得其他人无不缩颈匍伏。
可韦皋和杜佑却岿然不动,他们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高岳的一举一动上,纯乎到了无它的境界。
“要是军卒胡乱叫喊新皇,那可就是杀头族诛的大罪。”杜佑开口。
韦皋赶紧把四位随身的牙将唤来,接着解下佩戴的朱剑,交到他们手中,“你等前去打探究竟,要是军卒呼乱的话,将带头的斩杀掉,而后点集随行兵马,随本令和高宫师、杜宫保一并杀入宫去。”
听到“杀入宫去”,高岳的眉毛轻微跳动下,旁人几乎无法察觉。
当四位牙将唱诺离去后,整个筵席又归于死寂平静。
不一会儿后,牙将匆匆赶回,神色全都是惊愕的,说了句:“陛下刚刚出内禅诏书,将皇位让于太子殿下!”
“什么?”还没等高岳有所动作,韦皋和杜佑当先站起来,惊呼不已。
“有诏书后,今日清晨禁内神威军有人心不稳,太子便径出少阳院,脚穿白麻鞋,喊我已得陛下内禅,然后便出南库内藏的百万贯钱帛分赐,神威子弟每人二十贯,巡城监金吾子弟每人十贯,于是众人乃安,高呼新皇千秋万代,以至传遍夹城,直到曲江来。”
韦皋此刻接回朱剑,忽然又悠悠问了句:“既然是内禅太子,为何陛下事前不与我等及宰执商议?”
这话甫出,席内又是哑然。
杜佑的眼神则直接对上住了高岳,充满迫切,但又有点心虚。
高岳缓缓将食箸放下,回答说:
“陛下应该是内禅之心笃定,但又害怕和宰执、方岳商议时,人心不一,招致麻烦,故而先出诏书,意思也是希望我等继续辅弼新皇,推行新政到底。”
这话不动声色,但却让韦皋和杜佑的心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韦皋微微将剑柄收回一寸合鞘,然后叹息到:“逸崧所言极是,然而陛下为太上皇,储皇新登大统,如我等大臣不预不觉,终究有些......”
“城武,只要立的,还是他李家的一块肉,我等都得尽忠臣本分。”高岳很轻松地说到。
在心底高岳忽然,很少见地心痛起皇帝,不,现在是太上皇李适来。
微操者,恒为人所微操,这大概就是命运。
更何况,微操自己的,是亲儿子。
刚才要是自己反应过激,韦皋和杜佑便会立即趁机领兵,找个借口突入宫中,那样之下,别说皇帝、太子,怕是连萱淑和小承岳,生命都得遭遇不测,长安城可就乱了,连带整个国家都得乱。
“所以我等不用慌乱。”高岳最终总结说。
“逸崧所言极是,我等都和你是相同想法。”杜佑拍案赞同说,“不过贞元新政让魏博田氏、淄青李氏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使团已过了洛阳留后院,正日夜兼程向长安而来,要是在此节骨眼上,禁内有禅内之事,那么我恐朝廷还没准备好时,此两大镇会先作乱起来。”
高岳闭上双眼,做出思考的样子,然后睁开,从容回答说:
“确实,若群臣见不到太上皇和新皇,未免人心浮动,也会给地方上作乱的借口。我想了想,最好的办法,便是择选魏博、淄青使团来大明宫客省时,宰执、方岳、常参官、外国使节和他们一道,至宣政殿正衙,一起参觐二位人君,这样天下就可镇定下来。”
“好,好!”韦皋和杜佑对此完全赞同。
“李逢龙啊李逢龙,这怕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坎,千万希望,千万希望你在正衙中,别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你得苟,苟活下来,懂吗!”高岳而今唯一的担忧便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