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符瑞复再显
天下的形势,不是皇帝呵斥几位官吏文士所能阻遏和改变的。
很快锦绣繁华的蜀都城内,中书令韦皋开始训练来自骠国和南诏的乐人和舞师,制作《南诏奉天乐》,用足了八八六十四位人手,在庭院里歌舞,韦皋加以欣赏,且将其改良,并宣称此乐舞马上要随着两税入京师,以庆贺陛下圣诞,且封禅华山所需。
而岭南广州的杜佑也没有闲下来,他让安南都护张舟和清海军都知兵马使孟准一起,集合五十艘大船,外加两千兵卒、船工,凿通运营了“天威径”,这次工程伴有奇幻神秘的色彩,喜好道术的杜佑称,天威径船只往来多倾覆的原因,除去礁石外,还有频繁的雷击,而雷州便是雷神的家乡,必须得让雷神停止危害人间,且助我劈开礁石。
恰好此时,安南出现位叫符元契的道士,声称可以伏雷,且改进过女炼师吴彩鸾的神雷经,杜佑用重金网罗他,这位符元契先乘船来到雷州,于雷神庙前击黄洞蛮的大铜鼓,并怒斥雷神危害海路,白受香火,不顷刻天空乌云密布,雷电大作,可符元契非但不惧,反倒使法器击打雷电,一时间声震四野:乡里人都看到,雷神居然被符元契用法器击中坠地,还想遁地逃跑,却被符元契捕拿住,原来雷神的原型居然是只玄黑色的猪彘,有青白色獠牙,身旁还有行雷用的“连鼓”和“雷车”,也全被符元契获得。
而后符元契便把连鼓、雷车送给张舟、孟准,唐军即用此法器行雷,开辟了“天威径”,而后杜佑呈献给朝廷的文状里即描绘雷电是如何击碎阻挡在船只前的巨型礁石的:“逾月之间,似欲闪济,但中间两处,值巨石焉。缭亘数丈,劲硬如铁,势不可减。凿下刃卷,斧施柄折。役者相顾,气沮手柔,莫能施其巧矣。忽狂云兴,怒风作,窥林若瞑,视掌如瞽。俄轰雷磷电,自励石之所,大震数百里,役者皆股栗胆动,掩聪蔽视。移时而视,四境方廓。众奔验视,其艰难之石,倏而碎矣。或有磊磊者、落落者,约人而不能举者,俱为雷之攫掷于两峰耳!”
以前高岳在开凿汉川涝、净二险滩的礁石时,采取的依旧是先用烧红的铁锥凿击,为巨石加热,再泼浇醋或水裂石的办法,可杜佑这次却用“轰雷磷电”,轻而易举地击碎如山般大小的礁石,很显然并不是雷神相助,而是这位安南的符元契道士改进了神雷药方,将其用于土木爆破当中。
可杜佑当然不会说出实情,他需要给自己的功绩增添神话色彩,因安南的俚人和琼崖的黎人特别崇拜雷神,尤其是黎人,都认为自己便是雷神所食蛇卵后产下的后裔,先在杜佑可以击落驾驭雷电,自此两地人都畏杜佑如神,不敢再行逆反。整个安南到钦廉、雷崖和广州的海路,平直如弦,万船安泰,很快蛮舶和蕃舶的吞吐量,安南和广州各自增加一倍。
得意的杜佑同样将那雷神的化身,即玄黑色的猪彘放在槛车里,送往长安城,以供皇帝封禅所需。
至于那道士符元契,杜佑写信给扬州的高岳,称愿意送来给他充为幕僚,且馈赠环王稻来,但条件是要换高岳的掘子军,配合岭南所出的威力大增的新神雷火药,再开通灵渠,沟通岭南和湖南、鄂岳及西川的商路交通。
“会炼化金银吗?”秋,乘船泛海来到扬州府的符元契,于府中见到威势扬扬的淮南节度使高岳,对方见到自己,开口问的便是这个。
“如果能炼化成功,五千掘子军本道就无偿借给杜佑、李巽,所需钱粮全是本道出。至于炼师你,此后便是府中贵宾,本道为你起一座宫观,你可潜心在内招收门徒,研习炼化之学,此后这门学问便叫做化学。”
符元契当即就掐指答复说,完全可以,只请高卫公为我筑炼化炉一座,再筑分金炉一座,备齐木炭、柳炭、铅块就好。
高岳点点头,随即便让蔡逢元去准备。
三日后,军将、僚佐都齐聚军府后院,看符元契炼白金。
其中韩愈神态尤其复杂,因高岳先前警告过他不得攻讦符炼师,只要对方可炼化出白金,便是尽到生养他人的功用,绝不在你喊打喊杀的范畴内。
成队的军士将一筐筐“礁砂”还有铅块给抬入进来,这些礁砂都是从福建银坑里挖掘出来的,可为什么福建自己不炼呢?原因很简单,郑在卸任前搞到了胡商的开山爆破术(先在这种技术也被杜佑了解)还有个铁筒火油术(可以喷火烧船的铁筒),但郑没搞到炼化白金的方法,所以现在于福建观察使任上的郑叔则,掘出许多含银的砂土,可却炼不出来,急得他只能将其装在船只上,从泉州港出发,送到高岳这里来。
符元契提前告诉军士,将这些砂土给淘洗干净,只留下大块的“礁”和细碎的“砂”就可以。
筑起的炼化炉,底部铺上碎瓷,符元契说正好可以送入两石重的礁砂、铅块,再用两石重的木炭堆在礁砂的四面,全在炉中。
牙兵院的望楼上,女眷们叽叽喳喳,又看到炉子后砌好了一堵墙,墙后设有风箱,四名身强力壮的武毅军士兵负责拉风箱,墙壁恰好把风箱、人与马上灼热的炉火隔离开来。
风箱抽动,炉火熊熊,木炭爆裂声声不绝,高岳和他人看得是目不转睛。
待到炉火渐渐烧尽后,符元契指挥军士用铁钩,从里面钩出一个个“团块”来。
“卫公,银在火中,先和铅块相融,这样便祛除了杂质,而这些团块便叫做银铅驼。”
高岳点点头,说银铅驼的意思便是这团块里只有银、铅,便没有其他的物质搀杂。
“是也是也。”符元契赶紧回答说。
那下步,便只要再把银铅驼里的银和铅分离开来,让银是银,铅是铅便好。
这便是分金炉的“职责”了,此炉也有风箱鼓动,腹内铺有柳炭、草灰,符元契称其为“灰池”,有了这个灰池,就可以“沉铅结银”了。
5.分金结银术
待到密封的分金炉升起火来,每隔一会儿,在旁侧的符元契便喃喃自语,不断从活动的穴门,往内里添加硝石助燃增温......
人群当中,韩愈看得是目瞪口呆,这些自然人工的造化,他在儒学经典里是很难看到的。
不久,分金炉的炼化大功告成,待到被打开后,用湿巾蒙脸的符元契和数名军士,指着灰上凝结的丝状白色之物,“卫公,此便是炼好的白金。”
而草灰之下全是赤黄色的粉末,“这便是银锈,也叫黄丹,实则全数都是铅。”
原来用分金炉的火焰烧时,铅块先被高温氧化,和银分离,然后渗过草灰,流入到炉底;而银则留在草灰之上。
一会儿后,高岳用手捻起表面上丝丝的白金,心情十分激动,对着周围祝贺的军府僚佐们,说:“这是生银子,也就是白金,我们扬州的白金!”
“恭喜卫公,银坑分为三种,一种单有银,一种为银铅混合,还有一种为银铜混合,后两种只要使用某的分金烧炼法,不但可炼出银来,也可炼出更多的铜、铅来。一斗的礁砂,平均可炼出五两的银。”
高岳欣喜地颔首,这便是几乎贯穿整个中古时代的“灰吹法”。
“也即是说,浙东和福建的银坑,绝大部分是后两种?”
“是也是也。”符元契忙不迭地回答。
高岳大喜,说五千掘子军明日就点集,乘舟去灵渠,为杜公开凿彼处水渠。
至于符元契,马上就在扬州处起处宫观来,集中全淮扬会“化学”的道士,一道来参详。
因为高岳还不满足,他明确地给符元契制定了宫观的研究目标,“这种分金烧炼法好则是好,但费木炭、柳炭、草灰等太多,本道听说还有种炼银术,是用水银来的,这种比起分金烧炼法更为便捷,你可细心研究。”
符元契为难地说,某只晓得用水银造假银子,可用水银炼化真银,闻所未闻。
“本道将宫观立起来,炼师只要潜心钻研就好,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便十年,只要功成,你就是泽被后世百年千年的人物。”很显然,高岳对这种水银炼银法,是志在必得的。
同时,杜佑还用船送来环王稻一万斛,高岳便命在楚州大规模试种。
抱着对水银炼银法的追求,符元契便领命离去。
随后高岳就迫不及待地召来胡商“珠宝王”胡道济,他有个弟弟叫胡道成的,雇佣来几位精通铸钱术的波斯工匠,高岳便斥重金,让他们造出了天朝历史上第一枚制式银币,“兴元银宝”(本位面历史,天朝第一个制式银币,是金朝所铸造的‘承安宝货’,不过流通时间不长,且湮没无实物)。
兴元银宝一次性造出了五十枚来,高岳公布说,每枚银宝重一两,成色九分八,抵铜钱两贯而后高岳便将这批兴元银宝,统统分赐给了军府内的女眷和儿童。
此银宝铸造精美,中间是无孔的,有浮雕和文字,浮雕便是武毅军的象征黑白貔貅,文字即是兴元年号岁月,还有“淮扬宝货”的字样。
郭再贞的儿子们拿到两枚银宝,开开心心地去禅智寺集市上买糕点和嬉具,结果货贩子全不敢认,于是儿子们都哭着回家,说这银宝是个什么银宝,压根不值钱,那卫国公骗我们,闹得宇文碎金是哭笑不得。
接下来数日军府内,高岳对铸造出来的“兴元银宝”是爱不释手,反复把玩。
推官韩愈有些不悦,就进谏说白金和美色、犬马相同,可乱人心志,卫公还是尽快将其归于库藏吧!
“库藏?不,本道不会将这些银币归于库藏,而是要在淮扬转通,如今市面上不认可,还是因为量太少,随即本道即知会浙东、福建两道,就在矿上旁侧设局,大量烧炼白金,而后铸造成钱币。此后这银宝便是主币,而铜钱则是辅币,商贸便能进一步发达了。另外,本道马上就要着手第二批遣倭的船只。”
“是要贸易来倭国的金银吗?”韩愈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不慌不慌,倭人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金银外流的害处,所以我们先贸易大宗的正常财货。”
“正常财货?”
高岳点头:“棉布、生丝、丝帛、瓷器、纸张,还有战马。这些东西可都是生活所必需的,我先只要倭国用硫磺来换,等到倭国需求量越来越大时,越来越离不开我们时,就再趁机把铜钱给输入进去,很快他们就会完全离不开我唐的铜钱,知道铜钱的好处,到时候就方便用铜钱来套取,啊不,是交易倭国的金银了。钱在倭国价值必重,那么金银就贱,我在淮扬造一枚一两银宝钱,可抵两贯钱,而同样在倭国,两贯钱可能买到足足二两银,一来二往间,便能套取,啊不,是获得双倍的利润,这便是钱可生钱的门道。待到银钱的流通量相当于六百万到八百万贯铜钱后,中土很快就全都得用我淮扬的银钱了,我在扬州把着通往海东的‘银钱之路’,便能进而操弄,啊不,是惠及整个天下。”
“真脏......”韩愈望着眉飞色舞的高岳,在心中叹息道。
高岳言出必行,很快他就把张熙和张保高两位唤来近前来,先问张保高说:“你当初漂流到浙东明州,航线与本道先前派船去倭国是否相同。”
张保高回答说是的,唐、新罗和日本间的航线是固定的,因为海洋在这三国间并不长,哪怕是平底海船也可完成航程。
“你们都是用什么来导航的?”高岳好奇地询问。
张保高瞪大眼睛,“导航......不用什么导航,反正从俺们莞岛郡出发,只要斜着,斜着走,就能到扬州或明州!”
然后张保高生怕高岳无法理解,就反复打着手势,说“斜着斜着”。
高岳理解了,按照张保高的说法,船只从扬州走,只要遵循固定那一道斜线,就能到新罗最南端的莞岛郡,到了彼处,便是对马海峡,然后不管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能到日本的对马、筑紫,接着你便可直接进入濑户内,抵达日本的难波。
所以哪里需要什么导航工具,全靠经验,或者看看自然界的日头、星辰就可以了。
“保高,这次的船你和张熙都跟着,目的就是要求倭国接受固定贸易。”
6.天下推新制
张熙和张保高便急忙领命。
此刻高岳取出一物来,原来便是司南,即用磁石磨制成小巧的针形,然后用木头做成盘子,在上面刻上干支文字,并可储水,高岳将磁针放入盘子中央的水里,磁针便浮动起来,指向南方。
“舟师岂可不识地理,你们此行,白昼观日,夜晚观星,遇到晦暗不明的云雾天气,就可以看这个浮水的司南针,以定东西南北。”
于是张熙便小心翼翼地将这司南针盘给接下来。
其后高岳特地叮嘱张保高说:“你家乡就在新罗的莞岛郡,此去本道拨五百白水郎交给你,你持我扬州大都督府的信牒,新罗官府不敢为难你,只须小心海贼便好。你先前曾对本道说,痛心于乡人被海贼掠卖为奴,而今机遇来了,此后数年你便行走在唐土、新罗和倭国间,招兵买马,置办战船,绘制海图,等到势力成形后,本道便为你奥援,请新罗国在莞岛郡设军镇,让你执管海贸孔道。”
张保高当即涕泗横流,咕咚咕咚地叩首,说卫公恩德,我没齿难忘。
“别高兴太早,在海上行走谋事,灾难要避,人心要防,希望你可以逢凶化吉。还有,本道援助你于莞岛郡设镇,也是为了大唐的海外事业,记住你不但是新罗的人,更是大唐的人,也是太子少师高岳的人,本道帮衬你,你须得回报。”言毕,高岳将张保高扶起,温言说,“你在海上遇到任何事,记住在唐土,还有本道为你的后盾。”
“是,敢不竭尽死力,效忠卫公!”
不久,扬州临海的高台处燃起烟火,张熙和张保高已乘着六艘尖底大海船(用江南西道和鄂岳的上好木材制就,船体用松木、杉木,舵用的是岭南的乌木),外带十二艘平底船(平底船也是可以在这道航线上走的,主要把舵放置在船底下,除了能操控方向外,还能有效防备船只遇风浪横摆),满载着贸易的货物和使团、僧侣,开始往莞岛和对马航去。
而环王稻,也开始在淮南推广种植起来,高岳下令,免费将取来的稻谷分发给农户,尤其以下几等为多,先在楚州、蔡州、光州、寿州的旱地、盐碱地种植,并称种环王稻的田亩,免征斛斗米两年,且让各护国寺及禅寺的僧人,密切观察环王稻的生长状态,并责令他们撰写《谷谱》,记录各种稻麦的种类、习性和栽种技巧,并摸索改良的方法,一旦功成,便刊印发给各处保甲村社。
等到高岳听说韦皋今年要献《南诏奉圣乐》,杜佑则献雷神猪彘时,觉得自己忙乎大半年,也实在没啥祥瑞能献给大明宫,便只好说:“那就献环王稻吧!”
几位在军府内听命的僧人很是为难,小心翼翼地对高岳说:“卫国公,这环王稻得米比一般的粳稻要多是不假,可粒小无芒,献给圣主的话,会不会太寒碜?”
高岳想了想,忽然想到了后世的做法,就对僧人说这个好办,你们用胶水将十枚环王稻穗黏起来,便说一稻生十穗,天大的嘉禾吉祥。
结果最终送到皇帝眼前的,黏在一起的“环王嘉禾”,简直和个米团差不多。
皇帝冷哼声。
但他也没有追究嘉禾祥瑞的事,因为更痛苦的事摆在他的面前。
延英殿中,宰相前来报告说:剑南、淮南和岭南,及其他方镇如鄂岳、山南东道、汴宋等都一并支持朝廷推行“行中书省制”,来取代原本的郡县制、藩道制。
皇帝的嘴角抽动着,他本来想挑拨各镇间关系,然后借机推阻新制的,可没想到韦皋居然退而求其次,不要封建世爵,而答应行中书省制,杜佑也附和同意。
总之,韦皋、高岳、杜佑、严震、于等都同意,由此往后,再过两年便归朝的归朝,调任的调任,完成中书门下和地方行中书省的流动迁转。
大家都是没有私心的,都是忠于朝廷的。
皇帝根本没有掀桌子的借口,和掀桌子的能力。
同时陆贽和郑主笔,又写好了《兴元行中书省革新起请文》,向皇帝详细描述地方行中书省的官署情况,并请求皇帝尽快批准。
按照郑的说法:
先以淮南为示范,高岳的想法是在十一州的基础上,废扬州大都督府、淮南节度使,改之以崭新的“淮海行中书省”,自己领“淮海行中书省中书侍郎平章事”,兼“海东诸国押蕃使”,执掌武毅军、镇戍军的“鱼符”,另外请朝廷命两官为“淮海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这两官挂中书舍人、给事中或尚书省侍郎衔,等同于高岳的佐官和副手,以示高岳不会独断,且忠于朝廷中枢。
一名中书侍郎平章事,外加两名参知政事,这便是淮海行中书省的核心最高层。
其下设“行省衙司”,衙司内的一把手便是左右郎中,二把手为四位员外郎,一如朝廷尚书省六部,统摄行省大小庶务,行省衙司除去郎中、员外郎外,还有一批流外官即吏员,统称为“掾官”,负责具体事务的办理、抄录、传达。
衙司便相当于行省的“尚书省”。
此外,行省还设自己的御史台,“行中书省监察司”,负责审核监察公事、文牍里的错漏过失,弹纠行省官僚,一把手挂六品侍御史宪衔;
司法机构方面,行省便有独立的“刑狱司”,主事者挂大理寺少卿官衔,负责整个淮海行中书省的推鞠事务;
财政方面,行省则是单独的“巡院司”,共设四司,均直属于行省中书侍郎,“淮海发运司”管漕运、海贸,“淮海泉宝司”管矿冶、铸币,“淮海经界司”管理籍田、定税,“淮海巡检司”管缉私、营田、征赋、禁榷等。
当然淮海行中书省还有军事机构,按照郑的说法,那便是“武毅军宣抚司”,其中设都知宣抚兵马使一位,副兵马使两位,负责统军征伐事,又设宣抚行军左右司马,负责驻屯、操练、掌印、钱粮事;而镇戍军则由“镇戍司”所统,设镇戍使一人,副使一人,掌印行军司马一人。而原本高岳幕府三衙诸司诸色人,全部并入到宣抚司和镇戍司机构当中。
“行中书省制,军政事务由中书侍郎平章事与佐参知政事圆议,而后由衙司和其他各司施行,剑南、淮南等大镇设行中书省中书侍郎,稍次的镇则为行中书省门下侍郎,再次则为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天下行中书省由此分为三等,不知陛下认为稳便否?”叙述完毕后,郑就问皇帝,到底稳不稳,便不便。
7.淮海江东省
总的来说,行中书省制是取代原本的藩镇体系的,其最大的不同,便是原本的节度使是地方军政合一的长官,割据色彩极强,部分忠于朝廷、缴税,部分则不忠于朝廷不缴税;而行中书省,本质上是中央的宰相集团,向各地区派遣出的督察机构,当然之所以如此,也是高岳、杜佑甚至韦皋等方岳,愿意将手中权力和朝廷中枢合并所致:行中书省制的核心,便是“一省一署”,也即是说一个行中书省便只有一个最高官署,由外派的宰相统管,在这个行省里他的权力是无所不包的,所有刺史、县令都听从于他,这样便保障了集权;此外还有个,就是“节制官长”,虽然行中书省的宰相权力很大,可也是有限制的,这种限制来自两方面,一个是朝廷会派遣佐官(参知政事)和他“圆议”,辅弼的同时也有监察意味在内,第二个是行中书省宰相是有任期限制的,五年或十年为期,随后或调任或回朝入中书门下的“政事堂”,他的子嗣和部下无权索取旌节,继任者也是由政事堂诸宰相圆议敲定。
在财政方面,陆贽对皇帝说:
此后国计分为三级,即朝廷三司为最高级,行中书省为次级,地方州县为第三级。三级财政每年都得公布“出”和“入”的簿册,两税继续分为三品,一品为“上供”,一品为“留(行中书)省”,还有一品为“留州”,历年增余、足额和亏欠,都由朝廷三司予以检校审核,当然皇帝御用南库,每年三司都会固定准时拨给的,请陛下安心。
行省军制分为两级,一级为“管领军”,一级为“镇戍军”(一些行中书省参知政事级别的方镇,只有镇戍军),前者便等于淮海省的武毅军,而两军调集的鱼符,直接由行中书省中书侍郎(或门下侍郎)掌握,其他人不得经手其后宣抚兵马使负责前线征伐,行军司马负责平日操练和后勤,至于出兵、调兵的权力则全在行中书省宰相之手。
这是军政剥离的开始,陆贽的长远计划是,将京畿周围的管领军编组为朝廷中央直辖的军队,边地的行中书省则保留管领军、镇戍军,而腹地内陆索性以后只保留镇戍军,“而今天下度支、方镇共养兵七十五万,若行中书省推行十年,希冀可裁减为四十至五十万,沙汰老弱病残,务求兵甲精利、调遣得力,且有水师船队凭借。”
至于管理军队的中枢机构为何,陆贽表示还在圆议之中。
延英殿书案后,皇帝心如死灰,他知道这个国家的宰相集团已抛开他,开始独立组建起能中枢能地方、能军能政、能内能外的机构,什么圆议圆议,圆来圆去,只有朕是被隔绝在这个圆外的。
另外皇帝还明白,官吏选拔上,这群宰相也已和地方上的高岳等实力派达成一致,六品下依旧是“敕授”,铨选归吏部,然则行中书省宰相也有“选人”的定额,称为“省选”;五品到三品下,直接归政事堂“堂除”,即宰相注拟好名单,交给皇帝批复就好;而三品往上,照例还是宰相举荐,再由皇帝“册授”的,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往往也就是个图章罢了。
虽然在延英殿召对中,皇帝也有对国家事务的发言权和督察权,但这种权力已然十分微弱了。
起请文的内容很长,但伴随着宰相们清晰而无微不至的解释,皇帝不能不“明白”:
最后皇帝的手,像是被千百只蚂蚁噬咬般,麻、痛、灼热,笔尖在他的眼中颤抖,他努力想用视线将其控制好,但这笔尖太细,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待到皇帝将“御日影”给写好后,他发觉自己原本漂亮的书法,居然歪斜扭曲了不少。
皇帝把笔搁好,往后仰倒在绳床上,身体几乎虚脱了,宰相们是如何对他喊着万岁的,他的耳朵几乎是听不清楚的,他就在那里瘫着,瘫了太久。
当行中书省的诏令自大明宫传达出来后,还有个好消息一并而出:皇帝接受天下符瑞,愿在来年封禅华岳!
毕竟若大明宫的宫殿再无端失火,符瑞再无故死亡,皇帝可能就不得不下罪己诏了。
于是朝野无不欢悦,希望圣主皇帝的这次封禅,能真正带来天下泰平。
政事堂内,宰相们在会食时决定,先在淮南推行“淮海行中书省”,而后再将宣歙、浙西和浙东合并,为“江东行中书省”,后者便以前浙西观察使王纬升格为“江东行中书省门下侍郎平章事”,前宣歙观察使刘赞和浙东观察使李若初为江东省参知政事,负责佐,行省宰相和参知政事不再兼任刺史高岳的行中书省各司架构,则由高岳自己搭设,以此两省为试验,一旦稳便,便继而于鄂岳、山南东道、荆南、湖南、福建、江南西道这五道推行。
入冬,江东行省的合并遭遇些麻烦。
王纬集合了参知政事、各司郎中及各州刺史,于行省临时官署里议事,首要的便是敲定行省的“会府”所在(以前叫治所、理所,节度使军府和州治所往往是合而为一的,此后行省的中核官署便叫会府,简称为省会)杭州刺史说我杭州十万户人家,应该将会府设在杭州;而苏州刺史不干,他说整个江左赋税我苏州承担良多,应该设在苏州;明州刺史则说镇海军驻屯地便在我这里,最大的良港也在我这里,会府理应是我明州;常州刺史说你们都是谬论,给朝廷的漕运都是从我京口走的,你等还想自立门户不成?
王纬则属意于将会府迁徙到常州上元的金陵,结果遭到蜂拥质疑反对,“金陵这地,分属不明,常州说是常州的,宣州说是宣州的,又与淮海行省的和州、滁州暧昧不清,实在是不尴不尬!”
如此激烈辩驳了半月,最后还是王纬和佐的刘赞、李若初动用权力,直接拍板:江左的省会,此后就在金陵石头城。
不过在淮海行省,这种争论不可能有,高岳就是天,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所以高岳直接请朝中的中书舍人刘德室来为行省参知政事,原蔡州刺史武元衡则直接来为另外位参知政事!
8.桑田织锦坊
扬州的军府衙署换了匾额,新上的是“淮海行中书省”六个鎏金的字样。
蔡逢元、郭再贞等为武毅军正副宣抚使,徐泗则为镇戍军宣抚使,顾秀为武毅军行军司马。在衙司内,韩愈自动解除了原本的江都县令兼幕府推官的角色,被拔擢为了行省右司员外郎,想到自己三十出头便是郎官身份,韩愈霎是激动。
至于裴度,升为七品殿中侍御史,为巡院四司里的“经界司”一把手。而欧阳詹,则同样以七品官衔知高岳直属的笔架阁,成为高岳身边的秘书,取代原来幕府掌书记职分。
行省衙署的中堂案上,摆着细密的陶土模型,护国寺明玄法师的两位徒弟,汝南主事僧光眇、洁眇正在给高岳、武元衡(刘德室尚未下车到任)指点描述:
“二位宰相、参政,现在淮扬农人环绕庐舍所植的桑树,已无法满足织造监司的需求,所以贫僧斗胆,便先做出这个‘桑田织锦坊’的陶土模型来,此后淮扬大规模推广环王稻后,扬州七县和楚州,原本因海水浸灌而无法播种的土地,只要围好堰便全能种稻,再加其余九州的稻麦,人、军所食不会匮乏,便可匀出部分田地来,筑桑田、棉田,大兴织造业。”
“这桑田的产出有衡量的标准没有?”武元衡问到。
两位和尚便回答说有的,通常是“十亩百树五匹绢”,也就是十亩地可种百株桑树,所受桑叶养蚕可得五匹上好的绢,大抵和种田的收益相当。
为了降低成本,和尚就指着模型说,桑田织锦坊就是用大块土地,集中种桑,桑树还可与豆、芜菁等混种,而后在桑田和桑园汇聚要冲,筑起蚕室,备好蚕具,再筑起织锦大作坊来,陈设二百三百乃至更多的织机,且有印染的作坊:由官府、大寺雇佣织造户来,模仿大明宫的织造署或内作使,把机织、编织、纺纱、染色四大不同的工序全都包办,所得的锦罗绸缎,即可内销各地,也可行售海外。只要在水陆通达地搞起桑田织锦坊或织棉坊来,产量既大,本钱便低,很快便能形成洼地效应,不断吸聚更多的散户,集中在城廓织坊的四面来。
另外如桑叶、蚕还有生丝过剩,还能交给商贾,让他们卖给散户包织。
高岳点点头,以前长安和各州县的织锦坊,生产的货品就是上贡用的,如今扬州的“桑田织锦坊”是要真正产生经济效益的。
“这印染?”武元衡又有疑惑。
两位和尚便说染红的话便用红花,此物多产于蜀地;染紫的话就用苏木,此物多从南海贸易得来;染黄则用柘木,淮扬本地就有出产;而染黑则用橡木子,以幽燕、渤海之地为佳品。
染丝绸还费些功夫,可染棉丝则全不费功夫。
“看来以后不专注于贸易,互通有无便不可了。”武元衡对此是深有感触。
“掘子军派去掘通灵渠,勾连剑南、岭南和我淮南、江东之地,就是这个道理。”高岳说到。
织锦坊如建起来,海船贸易如发达起来,淮海行省、江东行省对贵重钱币的需求便会越来越大,单单靠铜钱是无法满足的。
这便是高岳船队,第二次航向日本的根本目标所在。
拥有司南针的导航技术,及雇佣胡商所改良的船体和船帆,张熙和张保高的十八艘海船,非常顺利地进抵到了倭国五岛群的女岛处,因为在这里有座标志性的灯塔。
顺带着张保高的船,还救起了艘撞到礁石上残破下沉的倭国船,救起了其间的二十来人,其余人全都化为浮尸,顺着岛屿四面的洋流四处飘散,惨不忍睹。
被救上的人中,有位僧侣年龄和张保高相仿,然后张保高就问这和尚说:“法名是什么,会说唐话吗?”
那和尚便说我是“遣唐船”上的请益僧,来自和泉国尾山寺,俗名为真鱼,法名叫做空海,准备入唐求法,我十五岁起就和日本的三皇子伊予亲王一道学习论语、左传、诗经和尚书,其后更是自己用汉字写出过《聋瞽指归》这部作品,再加上日本也有一批归化的唐人所以唐话,我还是会说的。
张保高望望空海和尚,又望望翻沉的倭船的残骸,他能看出倭船的制造技术有多么的落后不堪:船体就是个箱子,船帆还是网状的,又没有大舵。
“你们乘着这样的船只渡海,根本是九死一生。”
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空海,张开冻得乌黑的嘴唇,痛苦地对张保高“坦承”:遣唐使每次出航,都有四艘船只,每船一百人,可往往刚过筑紫来到外海,不是搁浅,便是沉没,或者不晓得漂移到哪里去了,所谓每次都出去四艘,实则就是要博个概率,四艘尽量能有一艘抵达唐土就阿弥陀佛了,就算是这一艘,也不能有固定的目的地,总之漂到哪儿算哪儿,只要在唐土某处上岸便行,所以漂到福州乃至潮州、广州,都不是不可能的。
张保高豪爽地大笑,拍着空海的肩膀,说:“以后这片海洋,由我代理大唐卫国公来管理,你们再去唐土,便坐我的船好了,我叫张保高!”
空海就问张保高,你是从扬州来的,那横渡海洋来到这里,花费多久?
张保高回答说,六天而已。
空海就沉默了。
技术碾压带来的沉默。
随后,唐家的庞大船队,载着大难不死的空海等人,先来到了博多津处。
因为这里是出入日本的玄关,“西日本都城”太宰府所在地。
太宰府,实则是座小型的城市,其坐落于筑紫山野间,模仿的是唐朝的条坊制,分为左右两个外郭,各有十二坊,其中国府政厅位于右郭,环绕着藏司、税司、药司、匠司、城门司、器杖司、防人兵马所、主船所、染物所、作纸所等机构,一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气派。
张熙和张保高想要进一步入濑户内海,前往难波津,直接和倭国朝廷谈判,便要先获得太宰府的许可。
而今的太宰帅,是日本中纳言藤原雄友,他在国府里看到张熙和张保高居然带着空海和尚一并来,便诧异地问空海:“方启程,佐伯真鱼,怎忽归?”
9.筑紫太宰帅
佐伯真鱼,正是空海的俗名。
空海的父亲是赞岐国多度郡的郡司佐伯田公,母亲是宫廷侍读阿刀大足的女儿,受母家的影响,空海精通汉学,便在情理之中。
而空海在宫廷里读书时,他的同学就是伊予亲王这位亲王是桓武天皇和藤原吉子的孩子,而吉子又是太宰帅藤原雄友的妹妹所以空海能成为请益僧,乘船前往唐土,也都是藤原雄友在其中帮忙运作的。
可悲惨的是,藤原雄友哪里知道,空海的船和其他三艘船,刚到五岛就沉的沉、失踪的失踪,好在空海命大,得到唐人来航海船的救助,才保全了性命。
经过空海的解释,太宰帅藤原雄友算是明白了,面前这位叫张熙的将军,是大唐卫国公的使节,来此的目的就是要通商的,可藤原雄友感到很为难:“白村江,合纵连衡,不信任。”
原来,此刻的东亚外交,四位主角即唐、渤海、新罗和日本,关系还挺复杂的。
几百年前,那时候还叫倭国的日本力量强大,多次渡海入侵朝鲜半岛,一度让新罗、加罗、百济等小国臣服,也算有段光辉岁月。
但到了隋唐,大陆政权涉入到了朝鲜半岛的争斗里来,因唐最早和高句丽为敌,便与新罗结盟夹攻之,为了扫除百济这个障碍,唐和新罗的联军,又开辟了对百济的分战场。百济弱小不抵事,很快被踩灭,倭国这时不自量力,支援百济遗民企图复国,结果在白村江和唐.新罗的联军爆发大战,倭军被打得惨败,舟师被焚,海水尽赤。战后,天智天皇吓得把都城从临海的难波,迁去内陆的近江,还大批征调农民充当“防人”,在筑紫、周防等地构筑城寨,没日没夜地害怕唐和新罗会登陆实际上日本最怕的事,就是来自西面的大陆政权,会渡海把它给灭了,这是种岛国式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日本经历了三次,一次便是它和唐的白村江战后,第二次是元世祖忽必烈来袭,还有第三次便是那个叼着玉米烟斗戴墨镜的家伙成为日本太上皇(不过这次是从东面大陆来的)。
所以这一百多年来,日本虽然不断派出遣唐使和请益僧,可这些都只是制度和宗教上的交流,其他的特别是贸易往来,日本实则是严格禁止的,尤其是唐在安史之乱后势力一度衰减,而新罗也开始不断爆发饥馑,失却生路的新罗人便和肃慎人合作,成为海贼,不断劫掠日本沿岸,导致日本和新罗关系很是紧张,由是日本便探索和继承高句丽势力的渤海国交好的模式,怕的就是唐会和新罗再度联手来为难它所以日本朝廷对国内不断颁发诏令制文,强调“除去官府组织的遣唐使外,其余寸板片帆不准下海!”,想的就是尽量不卷入到大陆的事务里,免得白村江的惨剧重演。
然而张熙却恳请藤原雄友说,此次来不但是为了给山部王(桓武天皇)商谈贸易的,且还有个重要的目标,便是给山部王献礼的,请务必让我等去难波。
藤原雄友还在犹豫,张保高便说:“大都督(太宰府等同于唐的大都督府)在上,而今唐再度强大,燕贼安禄山、史思明皆死,其数个余烬方镇也将被我主人卫国公削平,而卫国公绝无征伐你倭国的想法,派遣我等来不过是三个目的。”
在得到太宰帅的许可后,张保高就说出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希望可以与倭国通商交好,此后谁可以与我家主人贸易,谁就能掌握倭国的霸权;
第二个目的,卫国公希望唐、新罗、日本三国携手,清扫海贼,这样倭国此后绝无海贼入寇的忧患,而入我唐请益的官吏、僧侣停留期便可延长,且我唐愿用官费支用其生计所需(日本当时贸易封闭,穷得叮当响,遣唐使在中国得不到本国的俸料,只能厚脸皮让唐政府出钱来养,安史之乱后唐政府自己都困难了,便强行规定缩短遣唐使停留时间,由原本五年缩为两年);
当然还有第三个目的......”
说到这里,张保高狡猾地笑笑,对空海说:“卫国公答应过,只要能和筑紫、难波通商,他愿交易些好的东西来,帮助倭国东征早日功成!”
所谓的“好东西”,便是战马。
很快,太宰府水城外的高岗处,张熙和张保高船队携带来的五十匹战马,嘶鸣咆哮着,终于摆脱了船舱栅笼的拘束,在草野上尽情驰骋,这群全是西北吐谷浑、党项等城傍豢养的骏马,宛若蛟龙般神武,吓得四面松林处,矮小而衣甲破旧的太宰府防人、健儿们奔来逃去,生怕被这些高大的战马给冲撞踩踏。
张保高飞奔而上,跨上了其中一匹青灰色的吐谷浑战马,此马号称“龙种”,然后对两名随船来的军士喊到,拿长槊来。
军士便将一丈八尺的长槊抛过来,张保高扬臂接住,将槊柄夹住,俯身策马一个冲刺,用槊刃接连刺穿三处箭靶,无不粉碎。
接着张保高勒住缰绳,将长槊扛在肩膀,在目瞪口呆的藤原雄友前绕了三个小圈,问到“如何?只要有三百匹这样的战马,杀败你们东面的虾夷,还不是轻而易举!”
藤原雄友对空海惊呼:“风雷电,骑马武士,太厉害。”
空海合掌回答:“渤海国也有良马,然则多被唐土的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买走。”
藤原雄友便不说话了。
因为李师古手中有钱,渤海国卖马,就认那钱。
日本虽然表面和渤海国建交,可对方却从来不愿卖马,只因日本没钱转通,也没什么实物能让渤海国开心渴求的,肯用战马来换的。
“唐马优,博买三百,如何换?”太宰府政厅中,藤原雄友妥协,开口询问张熙道。
张熙便说,这些战马都是最好的,卖的话一匹得八十贯钱,此次带来五十匹,就是四千贯。
藤原雄友听到此,额头上的汗都流下来。
四千贯,四千贯铜钱,日本国很难找出来这么多的钱,更别说这只是五十匹马的价钱,要是三百匹或者更多的话......
“如果大都督肯开去往难波的长牒传符给我,情愿将此五十匹马送给太宰府。”张熙看到藤原雄友的表情,开出了个对方无法拒绝的价码。
10.大唐船来航
最终藤原雄友还是在木简上,写下了放行的长牒。
张熙也言出必行,把五十匹战马全都留在太宰府,当作买路钱。
太宰府城北的松林里,随船来的一群白水郎,坐在地上用松枝比划,而后窃窃私语,他们在观察太宰府周围的营地规模,“可怜,怕是连一千人都没有。”
这说的是整个太宰府内的防人军力。
“就这还说是九国二岛的镇守府所在......卫国公的淮海行省,光是镇戍军就有八千。”
“最好的武器就是木弩,且没有马。若我是新罗人,我也来这里抢,简直便是狼入羊群。”
”别说了,军使交待,此行不是来做海贼营生的,你们好歹有点出息,目光长远点。”
走出太宰府的张保高,便对木栅边等候的空海和尚招手,让他继续和自己同行。
而张熙则要晚出来半个时辰,他在太宰府的栅门前停下,然后取出藤原雄友方才给他的长牒木简,交到身旁一位随员的手中,“如何,这字体不难仿造吧?”
那个随员眼睛是高度近视的,便举起木简,脸几乎全凑在上面,不像是在看字,倒像是在嗅字,“倭人的汉字看来也是靠抄录佛经硬学的,这种署名画押是最好以假乱真的。”
杨曦远看着往博多津前行的空海和尚,就对张熙说,“军使您还真是机灵,这么快就摸清楚了太宰府和倭国朝廷间的联系,这个落难的倭国和尚反倒成了钥匙。”
“没错,是山部王的第三个儿子,什么伊予亲王对吧?”张熙得意洋洋。
通商的关键,就在这伊予亲王的身上。
空海和尚带着敬畏的心情登上唐船的甲板,看着船头和船舷处,排放着数门铜铸的管状物,其头被铸造为个威风而狰狞的龙首,张着獠牙和血口,对着远方涌动的波浪他并不知道这管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正因为不知道,空海和尚才觉得更加害怕。
桓武天皇延历十七年十月十三日,以六艘庞大无比的唐家海船为先驱,十二艘平底海船为后续的船队自濑户内海,驶入到了难波津的海湾处,首舰上的空海和尚见到,整个难波津的小小渔船,纷纷受惊四散,以至有人匆忙间坠海的。
其后,日本将其称作“唐船来航”事件,其中有一首连歌记录了当时的情状:
“难波,御津之崎,大船来。
荒海高,真楫繁贯,雷鸣响。”
“轰!”
当那包覆着怒目龙首的长管,忽然射出道夺目的雷电和浓密烟雾时,空海和尚猝不及防,被吓得坐在了甲板上,听着隆隆的回响和唐船上白水郎的哄笑声,耳朵几乎都要聋掉。
船首前百步开外,难波津的一处长着松树的沙洲上,被打得升腾起一股尘土,数株松树被拦腰截断。
随着这声龙的怒吼,住吉大社、难波宫都惊骇了,很快唐船的消息直达日本新都平安京处。
当时日本的桓武天皇,刚刚将都城迁移至此,不过四年而已。
原本桓武天皇为摆脱旧贵族和大佛寺势力,便依托“归化人”力量(大多是朝鲜半岛移民),在旧都平城京以北八十里处营修了长冈京,此城恰好位于桂川、宇治川和淀川的交汇点,桓武天皇就想利用山崎津这个要冲,顺着这三条河流集合天下的财赋物资(这点想法上,日本和唐是相似的)。
然而长冈京的建设,不但遭到了旧贵族的极力反对,连造宫使、中纳言兼式部卿藤原种继,都在督工中被人一发暗箭给射死了。
可最终让桓武天皇放弃长冈京的根本原因,还是因难波津的泥沙淤积,导致原本王朝利用“难波津大和国铃鹿关”这条道路控制西方和东方的规划变得愈发困难,而“淀川琵琶湖近江国”这条新的政经通道开始崛起,于是桓武天皇把目光放在了山背国的葛野、爱宕两郡上,因为此地正好位于新通道的节点,在得到两郡归化人豪族秦氏,和百济王族后裔的大力帮助下,桓武天皇营造新京大功告成延历十三年(794),桓武天皇迁都新京,并昭告天下:
“此国山河襟,自然作城。因斯胜,可制新号。宜改山背国为山城国。又子来之民,讴歌之,异口同辞,号曰平安京。”
平安京的规制仿造的自然是长安城,也是一条朱雀大道贯穿南北,尽头便是所谓的大内里宫城,而两边分为左京和右京,而大内里同样有太极殿,其后又有紫宸殿,此刻处理政务的机关,正在紫宸殿中。
紫宸殿前,各有一株树,左侧为一株梅树,右侧则为一株橘树,故而叫“左近之梅”和“右近之橘”(后来梅树枯死,而日本的花卉崇拜也从梅花转移到樱花上,所以就种了株樱树替代梅树)。
等到众臣齐聚在紫宸殿上时,桓武天皇坐于御台帐中,发言:“新京乐,平安乐土,万年春。”
各位大臣都急忙伏倒,知道天皇忧虑的是唐船来航的事件,究竟会对日本国带来什么?
会不会平安京的乐土,会不复存在?
正四位参议,百济王室后裔,因精通汉学而被拔擢上拉的大臣菅野真道建言说,请陛下先将紫宸殿暂时改名为南殿,并撤去宫殿屋脊上的鸠尾,因唐家天子也有紫宸殿,害怕唐船视我国为僭越,对我国动用武力。
“如是说,朕之尊号,山部王?”桓武天皇的意思是,对唐船的外交文书上也都降低格调,朕只能叫山部王了。
“是也,只希望唐船能尽快退走便好。”
“若唐船,索取通商,可奈何?”
“在外交上虚以逶迤便好,此外我朝的军力全都集中在奥羽一带,即便火速让征夷大将军田村退回来,怕是也来不及。”菅野真道的想法便是拖、欺骗,等待唐船满足了,离去了,便彻底强化太宰府和周防长门的防御,彻底锁禁海路,不让任何唐或新罗的船只进来。
御台帐的垂帘后,天皇就询问该派谁人前去和唐船交涉?
菅野真道就说得要有个精通唐土的人为副使,另外再让位忠诚可靠的本国大臣为正使,统一口径,便可以。
天皇让菅野真道推举。
“副使人选,自然是清海惟岳最为妥当。”
因为清海惟岳,原名叫做沈惟岳。
11.难波宫商谈
沈惟岳,自然是汉人出身。
但他现在已归化日本,并且得到了天皇赐予的官位。
另外被桓武天皇指定的谈判正使,是正五位左中弁藤原仲成。
谈判的地点,被设定在难波宫朱雀门左侧的六角塔中。难波宫,本来一度也是天皇营修的“新京”,可后来因种种原因而被废止,便空留下一群建筑物,通常作为接待贡纳使者的场所。
“卫国公给予山部王的馈赠,可直接于此宫中陈设,而后由本人转送去平安京;
唐船不可逾越淀津,否则将被视为对日本国的入侵;
唐船须在三日内启碇返航,沿路不得有所逗留。”
六角塔下的树荫帷幕中,藤原仲成所提出的条件,由旁坐的清海惟岳一一翻译成汉话,足见日本方的态度非常强硬。
此刻高岳方的使者张熙看到清海惟岳,便突然用汉话质问他,“你是前越州浦阳府的折冲,沈惟岳?”
那清海惟岳当即就不敢顾及自己在日本从五位下的官职身份,对张熙宛若下僚小吏般跪拜,匍伏于地,连说正是正是。
“体面点!”藤原仲成十分痛心,对惟岳大喝起来。
“如何会归化倭国?”张熙不闻,继续叱问惟岳。
惟岳便伏地回答:
三十八年前,也即是唐乾元二年,那时还是肃宗皇帝在位,一艘载着九十九人的日本遣唐船穿过风浪,先抵达渤海国的港口,准备和渤海遣唐使一并去唐土,目的是迎接一位叫“河清”的唐朝官员回日本。
其实这位叫“河清”的,原名叫藤原清河,他正是上一次的遣唐大使,入唐目的则是迎一位叫“晁衡”归日。
晁衡,正是大名鼎鼎的阿倍仲麻吕,当时这位已经在唐生活三十五年,且出任了唐朝的高官。
藤原清河安全抵达长安城,参觐了玄宗皇帝后,便与晁衡一起从扬州扬帆出发,准备回日本去,结果扬州当地有个僧人叫鉴真,也希望搭船去日本,藤原清河拒绝了鉴真的请求,可他的副使大伴吉麻吕却偷偷地将鉴真藏在第二艘船上。
结果四艘船,只有藤原清河与晁衡乘坐的第一艘触礁,其后遭遇逆风,居然漂到了安南州,除去藤原清河、晁衡外,其余船员全遭当地蛮人杀害其他的三艘船,包括载着鉴真和尚的第二艘,悉数平安抵达日本。
最后,藤原清河和晁衡无奈地再度回到长安,清河本人索性也留在唐国为官,还取了个汉名叫“河清”(至于晁衡就死在了唐,生前做到了秘书监的高位)。
但日本方面没有放弃藤原清河,所以在乾元二年时,以高元度(他是归化日本的高句丽后裔)为迎使,希望把藤原清河给接回去。
结果在渤海国,高元度听说唐家发生内乱,就让判官内藤全成带着八十八人回日本,自己则和其余十人,继续往唐国走,最终终于见到肃宗皇帝和藤原清河。
但这时唐王朝不干了,对高元度说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打仗,放河清回国,路上十分危险,所以不能让河清跟你走。
唐王朝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以河清为“人质”,要求日本贡献武器,来补充对叛军作战的所需,特别是可以用来制弓的牛角:于是高元度便只好到苏州,当时的苏州刺史李岵为他造了艘八丈长的海船,还让浦阳的折冲都尉沈惟岳统带水手九人,护送高元度返归日本。
高元度和沈惟岳到日本太宰府后,当时日本立刻在各道搜集了七千八百只牛角,用船送去唐国,支持唐王朝的平叛战争。
可次年渤海国的使者王新福来日,他告诉日本政府:
“如今李唐的玄宗、肃宗两位皇帝都驾崩了,广平王(李豫)继位,谷物荒芜,人民相食。而反抗李唐的安禄山虽死,可史家的史朝义却登基成为圣武皇帝,人民无不依附,圣武皇帝的军势极为强大,李唐的襄阳和邓州都被其攻陷,如今李家所保留的地盘只剩下苏州一地(????),以后朝贡就十分艰难了。”
不管王新福出于何种目的编造了这番话,可日本却信了,此后很长时间内不再派出遣唐使。
而沈惟岳便只好留在日本,最终归化为五位的官员,吃起了天皇的俸禄。又过了十七年,日本以小野石根为遣唐使,到了长安,才知道藤原清河已客死在唐土,只留下个与唐妇人所生的女儿叫喜娘的,于是小野石根只好把喜娘带回日本去了......(途中小野石根和伴同的唐使节赵宝英遭逢飓风死难,倒是喜娘安全漂去了肥前国天草郡)
“不知而今唐国如何了?”说到最后,清海惟岳是老泪纵横,哀求张熙告诉他故土的情况。
张熙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燕贼早已被削平,史朝义的几位部下也都恭顺了长安,朝廷在淮南、淮西设‘淮海行中书省’,以高卫公为宰相知中书省事,我在其麾下为飞棹使,节制水师海船;至于你的家乡越州,如今也并入到江东行中书省了。”
“江东行中书省?不晓得会府在何处?”
“上元金陵。”
“金陵是宣歙地,如何管我越州?”清海惟岳虽离国三十余年,犹自愤愤不平。
张熙说这点暂且不谈,高卫公这次遣送我等来倭国,就是希望与倭国友好通商的,可这位藤原仲成却百般不愿,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唐也和我新罗复通海路了!”旁边张保高对清海惟岳如此说到。
于是清海惟岳顿时浮现不安的神情,便转身对坐席上的藤原仲成复述如此如此。
藤原仲成的怒气更显,便说到:“速速将卫国公赠物摆出来,然后请诸位归国,绝不能将污秽的病气带入到建礼门中。”
所谓的“秽气”,就是大陆或朝鲜半岛流入进来的天花、流感等疾病,之前日本天皇接见渤海、新罗使节时,许可使节进入宫殿内里的建礼门,可却在京城多次引起瘟疫,许多皇族、公卿都染病呜呼,故而日本朝廷对“秽气”是十分敏感抗拒的,现在也作为拒绝唐船使团进入平安京的借口。
首次谈判不欢而散,双方坦诚交换了意见,但没有达成任何建设性结果。
难波津的某处沙洲,张保高有意询问空海和尚,为何说到唐和新罗恢复关系后,这藤原仲成的反应如此激烈?
12.东瀛狗血史
“因为左中弁所在的藤原式家,是众所周知的对新罗强硬派。”空海和尚对张保高这位新罗郎挺有好感的,便合掌如实答复说。
接下来,空海和尚就告诉张保高,这日本国内各大贵族间的狗血渊源。
一百年前,日本最有权力的大臣是藤原不比等,他不但是文武天皇(697707在位)、圣武天皇(724746在位)的岳父,且是大宝律令和养老律令的核心制定者,所以得到许可,此后“藤原朝臣”的姓只允许不比等一家独有,他家还有专门的氏寺,即奈良赫赫有名的兴福寺。
不过藤原不比等的后代还是分家了。
不比等的四个儿子,即“藤原四子”,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和藤原麻吕,分别是藤原南家、藤原北家、藤原式家和藤原京家的始祖。藤原武智麻吕最高官位是左大臣,藤原房前是参议,藤原宇合是式部卿(所以叫藤原式家),藤原麻吕也是参议,朝廷九卿这家占了四个,在权争上,藤原四兄弟与圣武天皇联合,诬陷当时有力的皇族成员长屋王谋反,逼其阖家自尽,开始尽占朝廷大权。
故而日本八世纪前四十年,基本是藤原家族执政的年代。
这四兄弟执政有个特征,那便是模仿唐,在京畿设置总管(大约类似于京兆尹),而后在东西各地设置镇抚使(类似节度使),以稻米为官税,大练兵马,对内征讨虾夷,对外和渤海国交好(当时渤海和唐对立,还有战争),企图征服隔海的新罗。
天平七年(735),新罗使者来到日本,告诉说我们国家改国号了,叫“王城国”,日本很不高兴,怒斥新罗使者,说你们身为日本的属国(当时日本还真的把新罗看成是纳贡国),怎么未经许可擅自改国号?就把新罗使者赶回去了。
次年,日本使者去新罗,然后便上奏天皇说新罗“欠常礼”,必须要教训教训(这个情景很熟悉,一千余年后是一模一样的借口)。
执政的藤原四兄弟就开始让西海道大举操练起来,准备攻打新罗。可谁想到,从新罗归来的使者,感染了天花病毒,并蔓延整个都城(当时还是平城京),天平九年(737)藤原四兄弟实现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愿望,全部中了天花去世,当时也有说法,是冤死的长屋王怨灵作祟。
四兄弟一死,日本朝政发生剧烈变化。
当时圣武天皇的妻子叫藤原光明子,她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儿不假,可她的母亲橘三千代就得说道说道了。
藤原不比等不止一个妻子,他和苏我娼子,生下三个儿子即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又与贺茂比生下宫子,后来又和异母妹妹(嗯,没错,所以日本现在的妹控有市场,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五百重娘结婚,生下藤原麻吕。
后来藤原不比等,又迎来了次婚姻,即橘三千代,然后和她生下了光明子和多比能两个女儿。不比等和橘三千代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是文武天皇的乳母,其后光明子更是嫁给了圣武天皇,来保障藤原家的外戚地位。
然而橘三千代也是二婚,她前夫是皇族美努王,和美努王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橘诸兄、橘佐为和牟漏。
而橘诸兄又娶了同母异父的妹妹藤原多比能(嗯......),而牟漏则嫁给同母异父的哥哥藤原房前(哦......),这橘家和藤原家的关系也是交联错乱,堪称人类**史的奇葩。
天花秽气来袭后,藤原四兄弟和橘家老二佐为,都死了。
于是橘家老大,即橘诸兄顺利上位,被任命为右大臣,这便是幸存者偏差!
橘诸兄主政后,大举任用母家亲族,且拔擢“遣唐系”的官吏,这批人都留学过唐土,精通汉族的体制和文化,以吉备真备、玄和尚为主,他们都不主张讨伐新罗,以免触怒强大的唐,于是橘诸兄制定的政策便是:撤裁军队,疗救天花瘟疫的创伤,与新罗保持友好关系,减轻百姓负担。
由此,藤原四家便不开心了。
但掌权的橘诸兄下面要让藤原家更不开心,很快藤原式家的家主藤原广嗣(藤原宇合的长子),从大和守的重要位子,忽然被送去九州太宰府为太宰少(太宰府最高长官为太宰帅,其次为太宰大,再次为少),藤原广嗣不理解组织如此安排的用意,认为九州是乡下地方,又要接待污秽不堪的新罗使者,朝廷这是在迫害自己,便在次年于九州掀起叛乱,无比熟练地表示要“清君侧”,即要杀吉备真备和玄。
很快藤原广嗣的叛乱就被朝廷平定,据传说藤原广嗣乘船,浮海往耽罗岛即济州岛逃,结果风向忽然有变,广嗣便跪在船头,将携带的驿铃(类似唐的驿站传符)扔入海中祭神,并高呼“我乃大忠臣,神灵绝不能舍弃我,请让风浪平静下来吧!”
结果海神一看驿铃,认得这是日本的忠臣,就好心吹阵风,把广嗣的船给吹回日本海岛去。于是广嗣被俘,和弟弟纲手遭处斩,其他兄弟大多被流放,藤原式家一度遭到毁灭性打击。
不过又过了段时间,藤原四家还是依次抬头,得到重用。藤原广嗣有个三弟叫清成,活着的时候遭牵连,无官无位,可他的儿子藤原种继后来却很得桓武天皇的信任,步步高升,后来桓武天皇想要把都城从平城京迁到长冈京,就让藤原种继为造宫使,可种继在督工时却被一箭射杀。
而藤原种继的儿子,就是现在于难波宫和高岳使团谈判的藤原仲成。
他所在的藤原式家还保留着顽固的“反对唐和新罗”的立场。
至于九州太宰帅藤原雄友,则是藤原南家后代,而今对海贸的态度尚处于摇摆中。
“杀种继的凶手是谁?”听到这里,张保高询问空海和尚。
空海和尚脸上顿时有了不安的神色,便合掌说:“当时的裁决,只说是早良亲王......”
早良亲王,是桓武天皇的亲弟弟。
此刻张保高摸着下巴,觉得事态果然狗血而复杂。
13.扶桑亦阋墙
原来,桓武天皇继位后,其子安殿亲王体弱多病,为了国祚考虑,便立弟弟早良为“皇太子”,并和早良约定:
朕若驾崩,皇位由朕的弟弟早良继任,而早良再驾崩,则把皇位还给朕儿子安殿亲王继承。
于是早良亲王被下令,不准成婚,也不准生孩子,报酬就是在你这代能尝尝做天皇的滋味。
然而藤原种继被刺杀后,桓武天皇一口咬定,行凶者是太子春宫舍人,而幕后指使者就是弟弟早良亲王,早良的背后,是奈良诸大佛寺在捣鬼。
“百年来,日本的都城始终都在频繁地迁徙,次数几乎要比海啸地震还要多,每次迁徙都是次血和阴谋的盛宴。圣武天皇迁都平城京,依靠藤原四子除去长屋王,而藤原广嗣叛乱后,圣武天皇又开始迁都避难先前迁都长冈京,发生的最大血腥,便是藤原种继被刺杀。早良亲王因此被废除皇太子,并被流放淡路。”空海的脸上,阴霾的气息愈发浓重,他觉得这好像是个摆脱不了的魔咒,不知道这次平安京,会不会给本国带来恒久的安乐和平。
“那早良亲王最终?”
“亲王认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愤激下绝食而死。”空海说完这些,吟诵起慈悲的佛号来。
张保高哈哈笑起来,就问早良亲王死后,那安殿亲王的位子稳若泰山了吗?
空海不太喜欢这位新罗郎对皇室的轻蔑态度,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张保高据实说:“安殿和今上(桓武天皇)的关系,其实并不融洽,因为安殿体弱多病,据说是因为早良亲王的冤魂作祟所致,今上舍弃长冈京,迁都平安京,也有避开冤魂的想法在内。”
“所以安殿的背后,必须要有强力的家族援手支持,就像藤原四子支持圣武天皇那般?”聪明的张保高话中有话。
空海的表情,显示出张保高猜测的完全无错:
前来谈判的左中弁藤原仲成,他的妹妹藤原药子便是安殿亲王春宫里的尚侍。药子的女儿,更是安殿亲王的妃子。
当初围绕着藤原种继被暗杀的这件公案,桓武天皇到底与藤原式家暗中达成过什么交易,已然无人知晓,也无人敢言了。
如果子女为了上位,甘愿牺牲父亲的命,帮助皇帝达到除去皇位威胁者的目的,那于人情伦理来说,简直太可怕。
”喂,空海离开这里吧,乘我的船去唐土,依我看这平安京也绝不会平安,围绕权位产生的动荡和阴谋才是真正驱散不去的鬼魂。”张保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望着难波津卷起的白浪,被夕阳染红的美景,如此建议道。
空海有些诧异地望着张保高。
两位都是年轻人。
张保高便用大拇指翘向自己的胸膛,“你去唐土的大山研修佛法,我张保高则要为卫国公征服这片海洋,成为海洋的霸主王者。”
当晚,唐使团于住吉大社边的营地中,张熙秘密召见了空海,交给他封信牒,“这是太宰帅托付我,交到伊予亲王的手中的,你曾与亲王同席读书,那么便拜托你了。”
次日,出乎所有人意料,张熙、张保高为首的使团,在难波宫奉出了卫国公高岳,馈赠给山部王(桓武天皇)的礼物及文书,并表示如山部王厌恶秽气,那么出于对地主的尊敬,我们船队会准时在三日后退去。
高岳的礼物很隆重,有蜀江锦、常州上品黄丝、扬州铜镜、四骑雄狮锦等等。
藤原仲成随即将这些礼物转赠去了平安京。
桓武天皇虽然不愿和唐往来贸易,可接到这些礼物还是受宠若惊,便下令将其中最好的锦绣供奉起来,并将其他礼物分赐给亲王、参议、内侍女官、内供奉僧等高位者。此外桓武天皇还回赠给高岳大批日本自产的丝帛木棉,以表示感激。
然后桓武天皇就巴着唐船尽快离去,不要来干扰平安京静谧的生活,敬而远之最好。
春宫殿内,病怏怏的安殿亲王,看着在庭院内披着新蜀江锦的东宫宣旨藤原药子母子,正在欢乐地转着圈,并夸赞唐国的锦绣简直要比国内的强几番,不由得难得露出笑容。
“殿下,院中的梅花快要开放了,让妾身切剪几支来,以供殿下插花吧?”藤原药子笑逐颜开地拜谒在阶下,对安殿如此说到。
“如今并不是梅花最美的时刻。”安殿亲王说着,忽然将手从台帐中探出,捏住了药子的手腕。
药子的女儿,看到母亲和亲王的这幕,毫不吃惊的样子。
“那何时才是梅花最美的时刻?”药子虽然年龄比安殿亲王大上不少,可脸上也全无羞赧的表情。
“梅花的美在于春夜,那种若有若无的暗香。”
这话说得药子更是粉面含春。
忽然,回廊那侧传来了几声咳嗽,吓得安殿亲王的手缩回去。
咳嗽的人,正是春宫大夫藤原绳主。
而巧的是,绳主正是药子的丈夫。
桓武天皇早就知道药子在东宫内,和安殿亲王有苟且私情,便任命绳主为春宫大夫,“好好监察住你妻子!”
可现在看到妻子在光天化日下,就公然与皇太子**,绳主气得脸色发青,但也不好发作,只能以咳嗽来警告。
“没趣!”藤原药子愤愤然,旋身便径自离去了。
同时平安左京,藤原仲成的宅邸里,仲成也和清海惟岳及母家的舅舅秦真成、秦忍国在一起弹冠相庆,称这次唐船愿意退走,便是我等的大功一件。
“若是与唐国通商,那我们的家业可就不保了。”
原来秦氏属渡来人系统,后来归化日本,他们自己吹嘘是秦王朝后代,然则真实性很可疑,大概率是朝鲜难民,因懂得酿酒、水稻种植和造纸技术,很得重用,故而在山城国有很强势力,桓武天皇营造平安京,秦氏出力良多,备受倚重,被赐予“忌寸”之姓(日本其后著名的惟宗、岛津、松下、长宗我部等氏族,都是秦氏后裔)若是日本对唐打开国门,那么大陆更为先进的技术便会急剧入侵来,那么秦氏的“垄断地位”便很难保持了。
“这次太宰帅藤原雄友放唐船到难波津来,难辞其咎,马上唐船退去后,我得好好弹劾他。”仲成恶狠狠地说到。
因藤原雄友,正是伊予亲王的外祖父,也是藤原南家的家主。
和病怏怏且和父亲桓武天皇关系紧张的安殿想比,伊予亲王因聪明健壮,最得桓武天皇宠爱。
故而围绕着唐船的矛盾,实则是藤原式家和藤原南家间的矛盾,也牵扯到亲王间的竞争!
14.太宰府密航
然而还没等藤原仲成弹劾,平安京大内里忽然传出消息:桓武天皇在和诸亲王一起去神泉苑游赏时,突然发出旨意,将仲成的妹妹药子,从太子东宫里给驱逐出去,削夺其宣旨的女官身份!
仲成气得脸色青紫,他知道桓武天皇是忍受不了妹妹和皇太子安殿之间的暧昧丑闻的。
无论如何,此突发事件算是阻断他弹劾太宰帅藤原雄友的可能。
后来得知出首药子的人,竟然是自己妹夫春宫大夫藤原绳主,“真的是个毫无大局观念的猪彘!”气得仲成破口大骂起来。
三日后,按照协议,张熙的船队载运着“山部王”的回赠,自难波津返航。
平安京内,日本的大部分皇族公卿知道后,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以后唐家的海船,再也不要停靠到博多或难波来了,日本这片王道乐土不能沾染外来的秽气疾病。
可他们不知道,船队的倒数第二艘甲板上,张保高正盘膝坐在船尾处,望着难波处堆积起来的沙洲,和四周海湾的地形,正用细笔迅速地绘制着“难波图经”。
只要有数艘犁砂船来,开掘好通航河流,难波津完全可用,倭人技术不过关而已张保高如是想着。
空海和尚则也随船,在向住吉大社奉纳后,准备入唐求法。
他和淮海行省的飞棹军使张熙同船,并将伊予亲王的回信交到张熙的手中。
张熙接过信,嘴角满是微笑。
其实太宰帅藤原雄友的信,是他指使随团的杨曦所伪造的。
但正是因为抓住日本贵族间的利益纠缠,那伊予亲王看到自己外翁的“亲笔信”内容,毫不犹豫地回了封真正的信。
数日后太宰府政厅中,“太激进,九国二岛,私贸易?”藤原雄友展开外孙伊予亲王的信后,震撼不已,站起来,口中说着这名词,都结巴了。
以船只需要给养为借口,于返程里二次停靠博多津的唐家船队,张熙、张保高正襟危坐,于藤原雄友的对面,表示亲王的信完全是真的。
“唐家可以私底派遣十二艘大船,每年前来博多六次。”张熙保证说,然后他让随军官端出几样东西一套典雅的苏州瓷器,一个华美的扬州铜制香炉,宣州的笔墨文具,洋州的竹纸,还有舒州、寿州的茶团,及数束上好的生丝。
“贸易这些东西,另外还有战马,若是大都督需要,兵杖也可以交易的......”张熙直言不讳。
藤原雄友脸上神色更为激动不安。
而空海侍坐于侧,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这些东西原本都藏在船腹当中,张熙没有拿出来,便是专门等着这一刻的。
藤原雄友已无原来的从容优雅,他知道唐家海贸来的,都是紧俏无比的货物,只要有了这些货物,太宰府必然会成为强大的贸易据点,藤原南家和伊予亲王也将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权门,正如新罗郎张保高之前对他说的,卫国公高岳有句话,“谁能掌握与本道的贸易,谁就能成为日本的霸主。”
可代价是什么?
张熙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说只需日本用一大宗矿物交换就可以,“流黄。”
流黄就是硫磺。
日本多火山,此物是最常见的,尤其以信浓、骏河、飞还有九州等地,最为盛产。
藤原雄友问唐家要流黄所为何事。
“流黄可以杀庄稼的虫害,且能作印染之用。”张熙很狡猾,他绝口不提日本上好的流黄去唐家最主要的用途,便是炼制火药。
“流黄易,物价高低,如何衡?”
面对藤原雄友的疑问,太宰府政厅内忽然一阵好听的叮当声张保高从箱箧里取出一串黄灿灿的钱来,摆在太宰帅的眼前。
唐的开元通宝,此钱成色足,质地优良,沉甸甸,用上好的青丝绳串起,像是贵妇白皙脖子上的项链,和地板触碰着,发出瓷实而悦耳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让藤原雄友无法抗拒。
“一贯,或者叫一缗钱,此后随着唐和太宰府私贸易的开展,开元通宝会越来越多流入贵国,到时大都督您拿着这钱,想要财货就有财货,想要米粮就有米粮,想要人就有人,想要畜就有畜。”
这就是钱的魔力!
而平安京蛰伏低调的伊予亲王,在给自己舅舅藤原雄友的信里也是这样说的:若是父皇不答应贸易,那么就依托太宰府,私下与唐卫国公高岳展开海贸,此乃两相得利的事,请舅舅务必许可。
于是藤原雄友答应了,他要求高岳方严格遵守协定,一年只能来六次,每次也只能有十二艘船只,船主必须携带淮海行中书省的文印许可,输入输出的货物也都有限定,且太宰府有权抽税。
这下,张熙和张保高都浮现了满意的微笑。
不虚此行。
博多津处,藤原雄友太宰府所属的匠司,把唐家船队修葺一新,并补充淡水、酒和蔬菜,而后张保高下令启碇,哗啦啦的水声里,带着抓手的木碇从海中被拉起,接着方帆和三角帆也升起来,顺着风的方向迅速鼓起,带来海洋的腥味,空海和尚合掌,对着海雾和火山环绕里的故土作揖、道别。
可两天后,空海觉得行程不对。
裹着软幞的张保高,盘膝在船头,因阴云和雾气太大看不到日月星辰,他捧着司南针辨别着方向。
“船队在往正北走,这不是去扬州或明州的方向。”空海问。
张保高望着他,点点头,“是的,先不去扬州。”
“去哪?”空海有些惊慌,难不成这船队还有可贸易的货物?
“去我的故乡,莞岛。”张保高斩钉截铁地说。
空海愕然。
莞岛,处于朝鲜半岛的最南端,其和旁侧的耽罗岛(济州岛)、日本的博多津,恰好构成个三角形,控扼着海东贸易中路和北路的出入口。
短短一日内,十多艘唐船便抵达了莞岛南面的浦口处。
张保高此刻从船舱底取出根木托铁管的武器,而后在身上缠绕着根缓缓燃烧的绳索,口中塞入四颗铅丸,鼓鼓囊囊的,接着看了空海眼,便上了艘偏架艇,这种艇每艘大海船都夹带两艘,艇无帆,用大竹梧桐等轻木造成,在浅水里用舟楫摇动,穿梭如飞,又叫“青龙”。
十多艘青龙,载着二百多白水郎,很快登上莞岛之上。
接着,留在海船上的空海和尚,便见到血和火。
14.弓福据莞岛
“耽罗胡!”当先的青龙上,张保高看到岸边草丛里,有黑影在闪烁,接着就有投矛和箭在头顶上掠过,不由得怒喝声,半跪下来,将神雷铳用手肘托在膝盖上,捏动了蛇头。
铳口震动着发出阵烟火,草丛里惨叫声,一位个子矮小的“耽罗胡”捂着肚子,像是对张保高鞠躬似的,一头载入到水里,尸体很快浮起,又被青龙船体给撞开飘远。
耽罗胡,因生活在耽罗岛,也就是现在的济州岛上而得名。
他们并不是新罗人,也不是日本人,而是有着独立风俗、族群的岛民,而事实上耽罗岛在唐朝时期,还是个独立王国,其和新罗、日本都有交往之所以被称为“耽罗胡”,是因他们的习俗更接近鲜卑、乌桓,会在岛上牧马,但也会制造船只远航贸易,身躯矮小,上身穿着皮毛,下身完全**。
而新罗的海贼们,往往就和耽罗胡勾结起来,肆虐在这片海域,掠卖新罗百姓去唐土为奴。
因张熙船队规模大,且使用司南针,使得船只编队成为可能(日本的遣唐船走着走着就互相离散了),海贼们不敢造次。
可现在,张熙的船队主动来找海贼的麻烦。
青龙上的白水郎们,熟练地操弄着火铳,不断射出霹雳声来,将埋伏着的耽罗胡一一击毙,浦面上很快飘满了耽罗胡的尸体,其余的胡人像受惊的鸟群,开始往岛屿深处的洞穴奔去。
这就像是一场捕猎。
接着张保高跃下,立在岸头,将神雷铳换下,拔出佩戴的宿铁刀来,其余白水郎也密密跟着他,挨在一起,前首的举起蛮牌和镗钯,后首的则握紧刀剑,结团登上了岛屿上的土地,随后开始往耽罗胡盘踞的岩洞里纵起火来。
待到张熙指挥其他海船靠岸时,空海和尚看到整个莞岛都在燃烧着。
有的白水郎在海滩上摆开被水打湿的货物曝晒;
有的则提着割下的耽罗胡脑袋,走来走去。
最后在夕阳里,张保高在岛中央的高地上,用拾取的石块搭起个塔来,随后把一份法华经毕恭毕敬地摆好,对其叩首,然后他站起来,回过身,信心满满地对赶来的张熙、空海和尚和杨曦说:
“莞岛附近大小岛屿尚有十多个,今日我张保高就以此地为起点,清剿海贼和耽罗胡,解救集合各岛上的百姓,希望得到卫国公的恩泽帮衬,此后从扬州出发的海船便在莞岛停靠补给,不出二年,我张保高就可以在此地筑城立镇。”
“你这便是要与我们分别了吗?”空海询问说。
张保高点点头,接着爽朗大笑起来:“在难波津的时刻,我就吐露过我的志向,就是要从这个莞岛出发,征服四面的海洋!”
“对新罗如何说?”张熙问到。
张保高满有信心,“我会对官守说,唐船往来新罗、日本,需要个晒货、补给的地点,所以租借莞岛。”
“嗯,等到你力量强大起来,再加上有卫国公为后援,到时哪怕你直接与新罗的王交涉,也不在话下。”张熙说到。
看来这次,张保高决意不离开莞岛了。
二百名福建、浙东的白水郎志愿和他一道并肩战斗,而张熙也留了三艘海鹄船、五十根神雷铳给他,并答应待到一个月后,会让艘船载着火药、稻谷和布帛来。
其余的船只离开莞岛时,空海看到张保高正在放火烧着岛上的荒草,并挖掘壕沟和水井,其余白水郎在砍伐木材,似乎在修筑营砦的模样,他们真的要在这个岛扎根下来。
寂寞、劳累,还要在各国势力夹缝内求生存,要应付海贼和耽罗胡无休止的袭扰,“他会觉得孤独吗?”空海喃喃着说。
“对于他来说,只要有海和一艘船,便绝不会孤独。”张熙叉着腰,回答空海说。
船队回到扬州,不久后春暖花开,新的一年到来。
蜀都万里桥,韦皋骑着黑色的南诏骏马,在万众呼喝声中,和《南诏奉圣乐》(原来叫奉天乐,可韦皋说这个名字触犯忌讳,改成了奉圣乐)的歌舞队伍一道,及两千奉义军精锐士兵,浩浩荡荡往鹿头戍的山峰处前进。
大将张芬领着一队兵马,在半途里加入韦皋行列。
“张芬,这次去长安城,你认为能见得到天下太平吗?”
“末将追随韦令,也曾跟从高卫公,深知只要有韦令、卫公在,张芬终究会见到这天下回复太平!”
“说得好,此行本道便是要为天下,讨得一个永世的太平。”韦皋兴致非常高。
而在岭南,灵渠工程业已大功告成,不但水流恢复,疏通桂水和湘水,且两岸高堰全是鱼鳞般的石头垒成,杜佑特意乘坐四艘装饰彩帛的大船,船上全是莺歌燕舞的浓妆娼妓,杜佑本人坐在第一艘的船首处,居于其中,两岸都是欢呼的各族民众,和掘子军士兵,“每人彩缯半匹,见者有份。”
扬州城外,高岳领五百撞命郎,骑着白色大厘雪,从新植的桑田间穿过,其时还是正月时分,蚕还远远没到浴种的时候,可扬州的织造户们已在桑田和蚕室间三三两两,开始运来新泥,涂刷蚕室,务必要做到防风遮尘,即上无苍蝇下无鼠;还有织造户正在修补蚕箔、蚕网,远处的堤坝道路上,还有男丁在扛着白杨木陆续到来,准备做更多的桑机(采桑时垫脚的凳子)、蚕槌和蚕椽,到处都是忙碌而生机勃勃的氛围。
“现在正月里热闹,马上等到小蚕如蚁般出来,那时家家户户就得闭门,各自呆在蚕室里,专心养蚕了,整个桑锦坊怕又是片幽静的景象了。”高岳其后,淮海行中书省衙司员外郎韩愈用马鞭遥指说到。
“韩明府,韩明府!”此刻,一处蚕室的茅草顶上,几位圬人在那里做活,其中位眼尖,看到马背上的韩愈,就喊起来。
可不正是王承福吗?
“老丈。”韩愈在马上拱手,稍稍行礼。
“何处去啊?”王承福问到。
“去京师长安,到了我们劳心者生养别人的时候了。”韩愈大声回答说,然后指指自己的心窝,便挥鞭策马因为骑着白色骏马的卫国公,走得那是相当的快!
16.巡狩人主责
待到追及高岳后,韩愈有意与他相差一个马头,以示崇敬。
“退之这次去京师,就是你们‘韩门’扬名时,得好好地通过文章,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以申大道啊!”高岳勉励他说。
“是也,张文昌(籍)、孟东野(郊)可都在京师等着我呢!”
“你此后如在京师,发挥的效用比在扬州更大。”
“卫国公的心意是?”
高岳微笑起来:“如继续让你为淮海行省衙司员外郎,怕是又会庶务缠身让你不乐,想要著书立说,不妨在尚书省内为员外郎更好。”
韩愈真的是受宠若惊,急忙表示感谢。
桑林青青,一行队伍出了锦绣坊后,开始沿山阳渎向楚州而去。
虽然可以从庐州的卫公渠走,但高岳还是选择漕运旧路,他的目标就是希冀得到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和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的呼应。
果然张建封也领五百“黄头武宁军兵”(武宁军头顶黄色帽子)出泗水尾随高岳,而董晋则领五百宣武军于宋州,对高岳相迎。
高岳与董晋相见,颇是寒暄了番,接着两人达成共识:高岳对董晋保证,将来中枢宰执团体自然少不得董公您,毕竟您也是当过中书侍郎的,待到时机成熟,便派遣人来替手汴宋宣武军。
在宣武军内的这段日子,董晋总是担惊受怕,军府四周全是宣武军的牙兵,张弦露刃,四角望楼上还有手持火铳的,说是保护节帅周全,实则是胁迫挟持,董晋只能尽力尽意地厚抚之,可稍微在赏赐设宴有不如意的,宣武军牙兵里的“兵魁”就领头高呼,喊什么上司刻薄如此,接着百千牙兵一起呼应喧哗,惊得董晋和全家老小,只能缩在宅第里瑟瑟发抖。
多亏行军司马陆长源,处事强硬,经常呵斥乱兵,说你等莫不是忘记刘士宁、李万荣故事?要是胆敢犯上作乱,朝廷大军必来,尽杀你等。
牙兵们虽深恨陆长源,但也不敢真的作乱,这时宣武都知兵马使韩弘就走出来“唱红脸”,把几个带头闹事的打一顿脊,息事宁人,但实际上都知道,这些牙兵们背后撑腰者便是韩弘。
宣武镇内,“朝廷派”和“土著牙兵派”矛盾对立依旧尖锐,确是不争的事实。
故而董晋对朝廷要推行行中书省制,也是深表赞同,“枢衡力量若能加强,便可上尊君王,下驭军民,中可达成一统。”
接下来高岳、董晋、张建封互相神会,故意把队伍拉开段距离,而后入河阴,往东都洛阳行进。
很快,东都留守观察使杜亚,也加入到参觐封禅的行列中。
二月末,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各道节帅、连帅济济一堂,贡献给皇帝的骏马上百匹,全在大明宫光顺门外嘶鸣咆哮着。队伍里分别以剑南节度使韦皋、淮海行省中书侍郎高岳、岭南五管经略节度使杜佑为左中右三首,其后的大小连帅站满了街道,等待皇帝的接见。
“各帅的兵马,都立在渭水桥外,只和随行扈从居各自进奏院内,绝不敢干犯陛下都城藩篱。”紫宸便殿中,诸位中书门下宰相也都集体参谒,请求陛下尽快定下封禅华岳的大事。
封,即“丰”也,同样孳生出“邦”这个字来,最早是垒起土丘,在其上植树以祭祀神灵,其后便有“封其四疆”的意思,所谓“正其畿疆而沟封之”也。
而禅,本字为“单”,指的是人聚集清空用来居住、耕作的空地,也即是最初的社邑,此外单的字形还像是树,便是社邑所祭祀的“社树”。
封禅合在一起,便是华夏代代相传的祭祀和礼仪制度。
可这个礼仪制度,却让绳床上的皇帝不由得头晕目眩,若是封禅华山,而后再正式建各中书行省,那皇权可能就剩下个空壳,实际权力只能在两京之内,不,哪里有两京,是只在西京上都长安一地,不,是根本不出大明宫......
不过皇帝却苦笑起来,别有所想:假如,假如韦皋、高岳、陆贽、杜佑等真的能把这中书门下和各地行省权力衔接如佛寺无缝塔般,且真的一统天下、再造江山的话,那朕就算死,也会绝对被他们粉饰打扮为不世出的垂拱明君的,还会把朕的制抬高到无上的地位,朕的名声越高,给后代的桎梏就越重好算计啊,好算计。
不,还没算完。
“请诸位卿,为朕论及封禅事。”皇帝发言询问。
杜黄裳便上前朗声说道:“尚书曰,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于六宗。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五月,巡狩至南岳;八月,巡狩至西岳;十一月,巡狩至北岳;中岳嵩高则五载一巡狩。我朝自高祖皇帝以来,定鼎之处只在关中,故而西岳华山地位自与其他四岳不同,自武德贞观年来,五岳、四镇、四海、四渎,每年须得一祭,本由当地都督、刺史为主祀,然玄宗皇帝践祚后,因其为乙酉岁圣诞,和华岳本命相当,故而封华岳为金天王,泰山为天齐王,嵩山为中天王,南岳为司天王,北岳为安天王,此四岳便在金天王华岳之后,玄宗皇帝本欲封禅,却恰逢华岳庙失火,未能成行。今陛下威灵所至,西蕃攘除,党羌伏诛,又淮西跳梁,已被夷平,正是祭天告成、企求泰平的好时机,请陛下竟玄宗皇帝未成行之事业。”
皇帝还未有答复,另外位宰相韩洄也上前说:“臣洄冒死进言,陛下圣诞为五月,恰合南岳衡山本命,而先前太子少师高岳、太子少保杜佑诛灭南夷洞蛮大功告成,在封禅华岳后,似可在来年封禅南岳。”
听到此皇帝几乎要落泪,这样的话朕岂不是每年都要奔波在巡狩和封禅之中?
早春二月,朕要去泰山;
五月朕要去衡山;
八月朕要去华山;
而十一月,朕要去恒山;
凑齐五年二十次后,朕还能赢得一次去嵩山的机会。
更别说还有四渎(黄河、长江、淮水、济水)和四海在排队呢!
好在陆贽这时说话了,“封禅巡狩岂能不顾人力?国无大事则不行,遇到耗年则不行。”
皇帝此刻在绳床上缓缓举手,装作适度快乐的模样,“如此说,便是八月封禅华岳了......”
17.君臣齐声哭
诸位宰相齐声答曰,是也。
还有几乎半年的准备时间,用来制作御书、颂文,筹措刻石和碑亭。
然后高效的宰相团体,便把一整套封禅的程序,简略地告诉皇帝,这套程序是依据《开元礼》而设的,照杜黄裳的说法,自从国家丧乱以致中兴来,通晓大唐开元礼的人物越来越少,所以首先得下诏令,征求天下通开元礼的人士,集合京师集贤院,修撰好封禅仪注。
然后就是封禅花费,宰相们经过讨论,大约需要三百万贯来筹办这场盛典,展示国家威仪和天下企望,国库左右藏出一百五十万贯,各地行省、方镇共出一百万贯“赞礼钱”,陛下南库出五十万贯。
接下来用上清尊师司马承祯先生,先至华岳准备好祭祀场所。
准备好后,让华州的父老们再过来请陛下封禅,陛下谦让三次,父老们坚请三次,三次以后,诸宰相上表联合奏请,陛下答允。
答允之后,请集合天下的符瑞之物,齐集于史馆当中,以供修实录所需。
陛下根据封禅仪注,勘定班列职分,分封禅大礼使、礼议使、仪仗使、卤簿使、桥路整备使、粮草财计使等。
至华岳封禅时,可议定改元事,同时回顾过去,将“兴元之制”、“兴元中兴”书于史册,令后世敬仰遵守。
等到这次紫宸便殿问对结束后,有些神思恍惚的皇帝,又要在延英殿开阁,请前来参觐的地方诸侯们,但因人太多,故而只让高岳、韦皋、杜佑、浑四位陛见。
“陛下......”当高岳身着章服,作揖叩拜在皇帝面前时,只说出这两个字,皇帝一时间什么情绪都上来了,眼睛居然有些湿润。
他对韦皋、杜佑是没有如此复杂感情的,先在见到伏在自己身前的高岳,居然不晓得是恨,是懊悔,还是其他什么感情。
皇帝忽然哭起来。
其他三位不知所措。
但高岳也径自跟着皇帝一道,哭。
杜佑和韦皋也哭起来。
浑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心想大家都动了真情,于是也被感染,铮铮的将军也眼眶红了,流下泪来。
两侧的史官秉笔直书:
帝盖因高、韦等柱石久不在朝内,多则数年乃至十年不得见,思慕入深,于延英殿内哭,四臣亦哭。
“四海东海在淄青内,东岳岱宗在淄青内,四渎济水也在淄青内,封禅华山后,臣请为陛下平定淄青,让陛下再封禅东岳,以成秦皇汉武的功业。”哭完后,高岳便如此请求陛下。
此刻皇帝对高岳的感情回落,理智重新占领高峰,便断然拒绝说:“封禅乃是通天彻地的举动,而今朕德政不修,百姓怨诽满腹,朕何敢祭天,这不是欺天吗?”
“陛下定两税,平淮西,攘羌戎,中兴江山,如何是欺天呢?”延英殿内,高岳寸步不让。
“丧乱之后,百姓财用凋残,朕害怕劳费过多,伤及百姓。”
“封禅费用,有国库、南库积余出,其他所需的赞礼钱由各藩道库藏支用,绝不会加百姓一文钱一束丝。”杜佑信心满满。
皇帝还待要说什么,韦皋有些不耐烦,就称:“陛下,封禅大典既是人心所向,又可展示陛下承天受命,今天下的中兴尚还只在成与未成间,外有四夷未灭,内有叛镇抗拒王命,如今符瑞云集、凤凰来归,恰好是通过封禅复兴大礼、匡正天下的好时机,陛下若是拖宕犹豫,臣恐会深负朝野人望!”
皇帝目瞪口呆,良久才说,“朕不德,封禅之事不敢轻议。”
次日,并无朝会问对,淮南宏敞的进奏院内,韦皋、杜佑等坐肩舆而来,和高岳相对,“陛下一味谦让,实则阻扰封禅种种,为之奈何?”杜佑忧心地说到。
“形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只能进,绝退不得。”韦皋则表示既然天下太半的牧伯连帅都在京师之中,若是再封禅不得,那此后可就被动了,“这会给其他人个表示,国是还拿捏在圣主的手中。”
韦皋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已有不安生的方镇,趁机指使文人写无名书稿,直说陛下之所以迟迟不愿封禅,乃是因遭权臣挟持,心不甘情不愿。
高岳举手,让这几位稍安勿躁,而后他将手对西侧院墙招了招,独腕的黎逢引着一位从角门走出来。
此君不是别人,恰是前巡城监金吾将军郭锻。
郭锻急忙给诸位行礼,然后就说:“俺是个愚钝人,可也知道,封禅的事归天子办,天子是何样人?通天彻地,所以才有资格,而韦令、少师、少保你等终究不过是人臣,哪有强迫天子的道理!所以想要此事功成,须得天出面才行。”
“天,是什么!”韦皋不由得有点生气。
郭锻笑起来,说俺处皇都巡城监多年,让天做些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如郭将军能行得此事,那巡城监金吾迟早还是你的。”高岳气定神闲,报出了价码。
“那便给郭某旬日的期限。”郭锻大喜,即将此事领受下来。
大明宫三清殿,位于凌烟阁的正北侧,皇太孙广陵郡王李纯,领着吐突承璀、霍文澈两位中官,踏着殿中央砌着葡萄鹿纹花砖,一步步顺着阶梯走向中央的帛殿中。
在那里,司马承祯在等着他。
“事已至此,何不顺势而为,若水之至阴至柔,悄然蛰伏,等待时机呢?”司马承祯听到李纯的愤恨和困惑后,喟然叹息,规劝着说到。
“尊师,如让这帮权臣肆意妄为,不出十余年,李唐不出三清殿了!”李纯是少年心性,痛心疾首。
“可......因为某个人的运象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是在是无法计算。”司马承祯只能向李纯袒露最深处的原因。
“谁?”
“太子少师卫国公高岳。先前圣主以为,他家宅喜鹊给他衔来的是笔架栋梁木,可我却算出,他的木应该是龙尺木。”
“什么!”李纯无比震惊。
“然而,现在高岳的运象命数,又深深隐藏起来,我确实没办法窥测。所以这次封禅我便不参与,可让我的几位子弟,从南岳、罗浮及茅山等地赶来替手,我本人要回南岳华阳观,去好好参详下。”
李纯忧心如焚,便对司马承祯请求说,还请尊师早日窥测天机,回归长安城来。
18.灵虚灵宝师
司马承祯离开大明宫,并飞传书信给南岳自己的子弟田良弘、蒋含弘,让他俩前去华岳为自己的替手。
返归柿林馆的广陵郡王李纯,看到父亲正坐在帷幄当中,和王叔文、王密切商议着什么,结果等到李纯到来后,父亲立刻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对李纯说:“我儿,这些日子你不去柳、刘二位学士那里学习经书,为何总是要往三清宫那边走动?”
李纯直截了当地回答:“父亲,孩儿觉得古人圣贤之言未必足信,先前刘师(刘禹锡)曾对孩儿讲论‘孔颜处乐’的事,然则孩儿细想,孩儿成年后就是广陵郡王,锦衣玉食,哪里懂得颜回居陋巷的快乐,如此的话研习圣贤言语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去问司马尊师,这天下的大势更好。”
李诵摇摇头,有点生气地说,这暂时不是你现在应该过问的,你如真的想要通晓治国的道理,不如让柳子给你讲论《春秋左氏传》,因柳子师从于信州(刺史)陆淳门下,对左传最是精通。
这下李纯才稍微开心点,说左传孩儿喜欢。
可李纯喜欢的,是左传里的权谋,他在回到自己院内便想起了什么,就对吐突承璀说:“据说高岳在让祖父封禅华岳后,还要封禅岱宗东岳,那也即是说,高岳他们会借着这样的口实,削除魏博、淄青方镇......”
说到这里,李纯突然仰起面来,出现和他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愁容,“唉,若祖父能给我驾驭天下的话,我也可以削平方镇,做的绝对不会比高岳差。”
吓得吐突承璀赶紧提醒说,太子殿下尚是储皇,所以郡王你绝不能在外面说这样的话。
“怕什么!”李纯不以为然,他严肃起来,低声对吐突承璀说:“祖父和父亲的弊病,就是过于姑息纵容,特别是父亲,身为储皇,不但身体,连精神意志也非常孱弱,处处被几位待诏和侍读左右,对韦高杜是优柔不已,未来他如何掌握社稷?”
“太子殿下先前田猎,并坚持每日做熊经鸟伸(健身操),郡王应经常去禁内的道观佛寺,祈祷殿下身体安康。”
“来不及,不可能。”李纯断然说到,“人人都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更有一个高,平齐岱宗’,照我说,将来祖父真的不讳,父亲继位的话,所居时间越长,对社稷的浸害就越深,等到人人都习惯了,再等到我的话,便是回天乏术了。”
这时候,吐突承璀只能跪在地上,惊恐莫名......
五日后,华州父老乡亲们又来到了长安城,请愿封禅,这次华州刺史根本呵斥不住,来的数量比往常多了许多,足足有五千人,扶老携幼,拜倒于大明宫门外。
皇帝抗拒得心力交瘁,许多父老都说,去年圣主就说要有事于华岳,总不能又有什么灾异吧?这天下的人心,都渴盼平安,封禅就是为此而来的,可老是灾异灾异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些言论刺激到了皇帝,他只能重申,若是条件许可,朕定然会成行的。
接下来皇帝便赐华州父老们每人一匹绢布,才算是把他们给打发走。
可父老们却留下话来,说等到五月时分圣诞时,他们要万人赴阙上表,恭迎陛下八月前去华岳封禅。
一时间,京师内关于封禅的讨论也是日盛一日,不少士大夫也都有些不满:既然民意如此,陛下稍稍委曲心思,顺应下又有何妨呢?
长安城东月灯阁,薛炼师的红芍小亭内,几位女真,包括薛瑶英在内,都在为灵虚公主庆贺。
庆贺什么?
庆贺灵虚公主修行有成,升为“五篇灵宝法师”,马上还能更进步,最后毕为“上清大洞三景法师”。
而薛瑶英到现在,也只是区区神祝师罢了。
至于漫游无踪迹的吴彩鸾,在道教的法位阶梯里,始终还是个初受正一明威的“五千文法师”。
打个比方的话,吴彩鸾是小学文化,薛瑶英到了高中,而灵虚已经进入硕士生的级别了。吴彩鸾只能研习刚刚入门的召考符咒,薛瑶英则可以驱鬼降神,而灵虚则有资格举行斋醮仪式。
如果能当上“上清大洞三景法师”的话,灵虚这辈子的修行也就到顶了,堪称博士,精通养精(?)保身和内外丹法。
清素的筵席间,薛瑶英、元凝真和其他女冠道士都不敢和灵虚同席而坐,一是俗世地位使然,第二个也是道教规定的不但“登坛行道、斋戒讲说”,且“私房别室、行住坐卧”,都要按照法位不同区分高下尊卑。
可灵虚公主一袭羽衣,却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小承岳入宫廷内抚养后,她就魂不守舍,“我希望禁内也设一座女冠,能让我在里面修行,为国家社稷祈求安泰就好。”
“此事,只要南岳那边的尊师们能联合起来,向朝廷劝说,并不是多难。”薛瑶英给灵虚打气道。
灵虚只能在心中苦,她知道薛的话也就是奉承而已。
态势已今非昔比。
月夜中,筵席散去,灵虚满怀着心事,在薛瑶英的伴同下,沿着红芍陂塘的曲折板廊,往水中亭处,边走边闲聊。
这时薛瑶英突然说:“如果宫中能有斋醮的事,那么主你进入其中便顺理成章了。”
灵虚有些惊愕,然后不由得联想到现在沸沸扬扬的封禅大典,一时间沉吟,不知不觉间已来到水中亭子的门障外。
就在她抬头时,却看到青色的障帘内,不知何时起,立着个颀长的身影,因方才低头思索,加上月色微茫,居然没有察觉。
可一旦察觉,这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一别就是一两年,可这身影的主人,哪怕化成灰,她也认得。
她也恨不得......
灵虚僵住了,她就立在了亭子的障帘外,前进不是,转身也不是。
直到那人轻轻说了声,“萱淑。”
灵虚的眼泪,顿时就不争气地流下来。
不久亭子内,薛炼师也离去了,只剩高岳和灵虚对面而坐,案几上摆着壶煎煮好的茶水。
“萱淑,你的想法,炼师先前对我提及过了,我也希望你能陪在小承岳的身侧,这个想法我会全力帮你达成。”高岳为灵虚斟了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