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吉祥三符瑞
待到这祥瑞被放在正堂中央时,众人看到,居然是两只很大的鱼,游在瓮中。
且是比目鱼,灰白色的,眼珠是纯黑的。
“我唐土还未曾捕捞过如此硕大的比目鱼。”高岳说到。
言下之意,这两条鱼是他派遣去日本的使团,让日本渔民从海中捞上来的,由最澄和尚再携带到扬州来。
目的是什么?
高岳昂然而起,手握剑柄说出目的:“此一对鱼,正是要献给圣主的祥瑞啊!”
当即都督府内的一群僚佐和文吏,包括韩愈在内,都悚然敬畏而起,拱起衣袖,问高岳说“莫非圣主真的要封禅华岳?”
高岳颔首,随即就回答他们:“尚书中候一书里曾记载,齐桓公于东馆处,询问管仲说,古代霸王皆封泰山,刻石记号,立显象。今寡人何如古代霸王?管仲当时回答说,大王您的功勋便是保全了卫国,尚未达到霸王的功业,只可为霸君。圣王须做到功成、道洽,还有符出,才可以封禅泰山,现在比目之鱼不至,凤凰不臻,麒麟远遁,未可以封。”
韩愈当先步走出,朗声说:“也即是说,而今海东国进献如此大的比目鱼,便是所谓的符,当真是应天。”
此言一出,府内的僚佐文吏无不赞同连连。
另外厢坐着的军将们淳朴些,明怀义就对蔡逢元低声说:“还以为这两条鱼,是给阿爹厨院里做鱼,招待俺们的。”
蔡逢元便说:“这鱼两目连一起,看起来就恶心,给俺吃俺也不吃。”
可这会儿高岳又说,按照管子的说法,光有比目鱼还不够,得还有凤凰和麒麟才行。
众人就回答,既然天已让比目鱼至我唐来,那么凤凰和麒麟的符瑞也一定会出现。
“书序曾说,(周)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白虎通义也曾说,周公祭泰山,用召公为尸。而今我唐的态势,真的和周武革命时一模一样。”大都督府司马顾秀也符合韩愈道。
周武王攻灭商纣后,商在东方的势力却依旧很强,可惜武王还没来得及讨伐便驾崩,由是继位的周成王便以叔叔周公为摄政,往东讨伐淮水和泰山一带的“东夷”,一直平定到了奄国(山东曲阜,后来在其废墟上分封了鲁国),且祭祀了泰山:这便是顾秀这番话的意思所在。
至于“一模一样”,只需要将唐这个关中政权比拟为周,而淮夷、东夷等比拟为淮西和淄青两个叛镇即可。
对此高岳点头,就说哪怕比目鱼、凤凰和麒麟三个祥瑞短时期内凑不齐,但本道先将比目鱼送往长安,陛下可以据此先祭祀华山。
“卫国公所言甚是。”自然附和声一片。
很快,这对比目鱼就在糖霜毕罗念念不舍的目光中,作为贡物自扬州白沙院出发,在严密的护送下,开始顺新开凿的“卫公渠”,入淝水、淮水,而后走蔡水,到了河阴巡院,再往长安城里送,顾秀负责押运和奏祥瑞的职责。
但高岳明显低估了心有灵犀的韦皋和杜佑......
已然落成的巍峨大佛前,韦皋也在群幕僚的伴同下,登临而观,“三川于令公的治理下,已成为真正的佛道乐土。”此刻连和尚都来奉迎。
于是幕僚们也不甘示弱,纷纷赞美韦皋为我唐的齐桓、晋文。
韦皋笑而不答,没认可也没否认,不过他却明确表态,淮西平灭,圣主天子的功勋已不亚于秦皇汉武,也该封禅华岳了。
说完,幕府判官刘辟便指令仆役,搬上来只色彩极其艳丽的大鸟来,众人无不惊呼,都说这绝对不是孔雀,是凤凰,就是凤凰!
“是骠国进献来的,也说不准便是古代的凤凰,天下大乱时凤凰远翔于外,现在天下泰平在即,这凤凰是灵兽,也就飞回来了。”韦皋很是自得地解释说。
“此等祥瑞,当献于京师圣天子阙下。”
在一致的呼声中,韦皋也不好意思把凤凰给留下,就让刘辟押送,把凤凰送到长安去。
几乎同时,岭南广州府的杜佑,宣称西边的大食胡商乘船来,献上了麒麟......
夏末,皇帝满脸写着平和,在大明宫的林苑里,看着池中的比目鱼,又看着笼子里的凤凰,还有伸着极长脖子悠闲吃草的麒麟们,时不时就有几枚麒麟粪落下,中官和小儿们便去捡取。
皇帝的身后,全是来看这三只祥禽瑞兽的公主、郡主、皇子皇孙们,和落落寡欢的皇帝相比,他们开心极了。
接下来延英殿内,几位宰相向皇帝提出“封禅华岳”的议题。
其实宰相们也对搞什么祥瑞、封禅不感冒,然而他们心中也都明白,韦皋、杜佑、高岳三大方镇,忽然把比目鱼、凤凰和麒麟都凑齐,送到长安来,背后那种强烈的政治符号投射,任谁都不会熟视无睹。
不过最出人意料的还是皇帝本人。
之前,皇帝对封禅华山、泰山还是兴致勃勃,可现在却是冷淡无比,甚至可以说是抗拒。
皇帝非常谦虚,说朕何德何能,哪里能够和秦皇汉武并肩,就算是本朝的玄宗皇帝的功业也比不上,所以绝不需要这些封禅。
陆贽这时便说:“封禅本身目的,就是企求天下泰平。如今关中、剑南等地已安逸下来,故而朝野有封禅华岳的呼吁。至于封禅泰山,恰好是压制淄青和魏博的借口所在,也该是未来国家的政策立足处。”
“朕刚刚继位时也有这样的想法,然则往日长武师变、奉天播迁,足以让朕知道事难为,现在天下小康已是来之不易,何必还非要追求宇内混同呢?”皇帝也忽然成了爱好和平派。
由是,宰相和皇帝间的问对,并没有达成什么有效的协议。
但回到浴室殿的皇帝,却面容惨淡,身边的宋氏三姊妹都很担忧,便询问陛下为何忧颜如此。
皇帝闭口不言,只是要召少阳院的太子李诵来,说有要事商量。
等到李诵战战兢兢来到浴室殿后,只见父亲坐在帷幕的床榻上,见到了他,居然流泪不止。
吓得李诵也哭起来,跪在父亲的面前。
“长安城最近的那篇要在天下复行封建的文章,想必你也看了吧?”皇帝问到。
李诵点头。
接着皇帝仰面长叹:“你在少阳院里,怕是还不晓得,这文章绝不是什么文士游戏作品,他们终于,终于要对我父子下手了。”
这话说得李诵背脊发寒。
10.三品皆为贼
在这个天下的棋局中,皇帝毕竟也是有着和其他角色博弈实力的一位棋手,先是篇《天下可复行封建论》在京师里闹得是满城风雨,而后又是比目鱼、凤凰和麒麟等祥瑞云集,太子李诵未必能懂个中堂奥,但皇帝却看得真真切切。
他让儿子起身,坐在旁侧,一五一十地解释给儿子听:
“封建和封禅,相通的是哪个字?”
李诵便说,自然是个“封”字。
皇帝就说,这个封字,就是封疆裂土、立邦建国的本源了。
这时候太子一凛,似乎能理解父皇话中的深意,“也即是说,一旦陛下答应封禅,那么这封建也是势在必行。”
皇帝沉重地表示同意,他哑着嗓子,“他们表面上献祥瑞,阿谀朕的功业追平秦皇汉武,可为什么单单说什么周成王讨伐淮夷、东夷,而后祭泰山禅梁父的事,要朕的封禅向成王看齐?”
看着还纳闷的太子,皇帝就自己说出恐怖的答案:“那是因淮夷和东夷被灭,祭祀泰山后,成王即刻分封了卫、宋、晋、齐、鲁等诸侯,并且你得晓得,这场征讨因成王年幼,实际是由周公旦实际指挥的。”
听到这里,太子的汗都出来了,他嗫喏着问:“也就是说,陛下封禅华岳的话,随后就不得不封邦建国......”
皇帝苦笑起来,说不然呢?
韦皋要的是三川,杜佑意在岭南,还有那个高岳,他当然盯住淮南,还有宣润越之地。
如果把这些地方封出去,我李唐还剩下什么,怕是连给先祖守冢的资本都丧失殆尽了!
所以这再行封建的舆论,就是他们在幕后鼓吹起来的。
然后皇帝又说,这还只是封禅华山,马上又得封禅泰山,那时高岳肯定会运作,威逼淄青李师古将泰山给交出来,让朕去:李师古若答应,那高岳绝对会兵不血刃,肢解掉平卢军;若李师古不答应,高岳也正好利用朕的旗鼓,还是会讨伐平卢军。
“周公之所以是圣贤,因他最终还政于成王,而朕怕高岳不是那周公,而是王莽......”皇帝此刻的话语,更是让太子如坐针毡,“封禅泰山,淄青和魏博怕是会不复存在,那二十多州人烟辐辏、兵强马壮,统统都会被高三收取,那样整个天下都要震撼摇动。当初杀裴延龄时,朕迫不得已,还想把这份功业计在你的头上,目的就是想市恩,稳住你的江山,可孰料他们会玩封禅、封建这手,若是我父子答应下来,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此后权不在我帝王家,恩不自我帝王手,那么谁还会把你当作回事。”
太子已陷于极度惶恐里,原来他始终把高岳视为偶像,视为盟友,视为将来治理天下的最可靠依仗,没别的原因,是因他从来都认为高岳是父亲的忠臣,就算有矛盾,那也是君臣间的事,然则现在看来......
浴室殿里,父子俩抱首而哭泣,李诵也只好问现在该怎么办。
皇帝追悔莫及,暗自回想自己父亲说过的,三品以上皆为贼的话语。
那时候自己还疑惑父亲为何那样凉薄,可如今皇帝真的懂了,什么是“贼”?只要威胁到我李家皇权的,就是贼。
代宗倚重不倚重元载?自然倚重,元载出身微寒,是被代宗一手拔擢上来的,那么元载对李唐尽心不尽心,当然尽心!元载帮代宗除去政敌,还全力帮代宗打造新的政治体系,在摇摇欲坠里维持代宗对这个天下的掌控。
然而元载稍微有了些骄横的苗头,代宗便立即把他杀了,毫无心软的表现。
代宗是想告诉继承人:宰相不过也是家奴,用得着时为卿,不用时即为贼。
自己杀杨炎时,也是如此。
然而最可怕的是,皇帝对高岳,却动了真感情。
这种真情,产生的原因很复杂,但毕竟是事实,且这种真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在天子和大臣间的。
现在回想起来,皇帝顿有噬脐之悔恨。
高岳、韦皋、杜佑等,许多都是奉天元从,本该是朕最亲任的,可朕亲任着亲任着,也让他们陆续成了贼,还是很难制衡的巨贼。
“有些手段可从长计议,然则当务之急,就是得阻止封禅的发生,还有得压制住封建之论的苗头。对付韦皋、高岳,用强硬手段已无可能,不过他们也不敢公然赤膊上阵,现在还是得感谢河朔、淄青这些方镇还活着,不然韦、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他们的心思奸谋悉数暴露出来,倒是好得很,朕还可以将计就计。”说着这话,皇帝慢慢地坐回到绳床上,收敛了泪容,眼神冷峻起来,指着李诵,“记住,这天下,这江山,所有的黎元、财赋,都是我李家的,谁都不能夺走,谁想分走一份,那就是死敌,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不管有多久的蛰伏乃至屈辱,早晚还是要诛灭他们的全族......以后你对待臣仆,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心......朕的江山,可以无偿地给你,你也可以无偿地传给下代子孙,但绝不能假给他人,为了保全这个座位,须行得所有事,做得所有手段。翰林学士没了也好,韦执谊、卫次公都是那高岳的耳目,李吉甫又淹留道州,你的东宫班子应该上阵,不要撕破脸,把封建论驳斥倒下就行,只要他们输一阵,朕就能赢第二阵和第三阵。”
回到少阳院的柿林馆,心神不宁的太子,便把王叔文、王还有刘禹锡给喊来,对他们说,长安的封建论甚嚣尘上,对此你等有何看法。
王叔文慨然说,这封建论明里是说什么天子和贤人共国家,还有什么天下为公,实则便是强藩大镇炮制出来的,要封邦建国,分裂天下。
“先前朝廷对河朔,虽然平定起来异常艰辛,可河朔毕竟只是安史余孽,道义上无法和朝廷抗衡,只求自保家业;然则现在若是封建论被树立起来,那在道义上朝廷就被动了,这是事关国本的生死较量。”刘禹锡也非常敏锐地认识到问题本质。
王则十分惊慌,他看王叔文和刘禹锡态度坚决,更是害怕得要命,就说了下:“众所周知,封建论背后推手,乃是中书令韦皋、太子少师高岳,还有岭南五管经略节度使杜佑,此外尚不知有多少方岳节帅附和呢!”
很显然,王还未开战就想要跪倒。
11.势前不存理
一听王的话,太子又动摇起来。
良久,他对王叔文说:“就算给韦皋、高岳、杜佑封王,世袭藩国,也无不可罢......”
王叔文又激动又痛苦,他对太子说:“之前我们见韦皋、高岳都是忠臣良相,认为他们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但如今看来......殿下你可得知道,当初武周也正是借封禅泰山,宣扬‘革唐之命’的!”
“封禅的经典论据,似乎都是儒生制造出来的;而封建天下,也是儒生们津津乐道的圣贤之道。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我皇唐待儒生不薄,他们也未必会借着什么符瑞之说,来摇动国本吧?”太子现在稍微又燃起了些斗争意志,但对斗争的严酷性还抱着幻想。
故而刘禹锡不以为然,他对太子说:“我唐立国来,信佛的有,信道的也有,却真的没有将儒学立为国本。儒生想要入仕,却又被门第和科举所拘限,有大批沉沦不得志的,积怨颇深,未必心向我唐。昔日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就因行霸王之道,不得儒生认可,儒生便在汉宣之世蜂拥而上,居然要求汉家应早日择选大贤,禅让于彼,故而王莽篡汉,岂无他们在背后支持?依愚见,封建论和封禅论都可驳倒,但不能寄希望于儒学,且此后朝廷得择选佛或者道为显学,只因儒学对至尊大权实在有害,一旦被其挟持,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大才,足可驳倒封建论,这非但是寡人的想法,也是陛下的意思!”这时太子急切想请刘禹锡出山。
刘禹锡便说,我自然当仁不让,不过才学有限,害怕会因此败事,以我的看法,只要委任另外一人足矣。
“莫非是?”
“然也,正是河东柳子厚。”刘禹锡报出了朋友的姓名。
太子对柳宗元的才学当然毫无意见,而王叔文也深表赞同。
此刻又是王畏惧,他说柳宗元先前可是任职于光州巡院,和卫国公高岳间的主宾关系那是相当密切,高岳待之如父对子般,现在让柳宗元来驳斥封建论,岂不是“所嫁非人”乎?
“是何言也,子厚岂是公私不分之人,而今郡县、封建的论争关乎整个天下所归,子厚并不会袖手旁观。请将此事,交于在下。”刘禹锡将王说得羞惭莫名,接着就向太子主动请缨,说柳宗元服丧期间,先是前往宁依托他在那里当幕僚的叔父,随后再转而南下,准备前去鄂岳、湖南游学,现在恰好在商洛道中,我愿追及,恳求他行此事。
数日后,刘禹锡突然被任命为“太子括书使”,说是要替东宫前往民间收集各色图书典籍,以备刊印储备,便出了京。
对此无人有什么额外的怀疑,一时间权德舆、刘德室、李绛等,都前往灞桥为他践行。
而延英殿内,皇帝则向宰相们挑明态度,他拿出那篇主张再行封建论的文章,质询杜黄裳、陆贽等说,要是封建的话,你等到底算什么?你等是辅弼朕治理天下的,封建之后,中书门下堂牒都飞不出潼关,如此奈国家何?又奈国库何?
杜黄裳、陆贽、韩洄、郑四位宰相,只能回答说,再行封建确实不妥,不过想要平息言论,必须得有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的“公论”才行。
“善,公论是吧?朕明白。”
堂食时刻,郑气得将箸掷下,对其他三位宰相说:“剑南、岭南和淮南这三南方镇实在是太过分,现在看来,和河朔、淄青有何区别?不,是比后者更恶劣,居然想胁迫朝廷封建,宰相是朝廷的宰相,是君王的宰相,中书门下乃至整个南衙,不是他韦皋和高岳的后院!”
“逸崧的态度,也未必就是要求封建......”杜黄裳不紧不慢地说道。
“宰相是天下的宰相,再者淮南两税可是足额输送到了京师来。”陆贽悠悠地补充了句。
郑连吃饭的心情都全无,他推开食案,立起身来,看着墙壁,对二位驳斥说:“论私人情分,高三那可是举荐我来政事堂的,但宰相就该有宰相的风骨器量,现在谁不晓得高三仗着淮南进奏院,在京师内左右着我们政府的堂牒,在地方上更是并吞度支、盐铁巡院,使得三司巡院成了他幕府的下支。如此种种,我是绝不会自甘他的摆布......”
“若是哪日,高岳又来政事堂为中书侍郎,让文明你回翔去淮南为节度使呢?”杜黄裳忽然打断问到。
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脸色涨红,说那也是要圣主的白麻宣下才作数,然后便暗自下决心,自己得写公开信,怒斥现居扬州的高岳,怒斥他的不臣之举,怒斥他的狼子野心,怒斥他的狼心狗肺。
“文明稍安勿躁,封建朝堂是不会应允的,不过唇枪舌剑在所难免,况且力主封建最急迫的是韦令,你若动辄辩难压制,就会伤了朝廷、剑南的和气,这可不是平息争端的良方。”韩洄也很冷静地劝说。
郑没奈何,他也明白,先前皇帝和高岳的较量,已是惨败,也证明中央窘迫,既无法消灭河朔、淄青,更谈不上压制高岳、韦皋这批新崛起的雄藩,那么它们得陇望蜀,向朝廷索取更多权力,就算不是“理所当然”,也是“势必如此”,在“势”面前,哪里还存在个“理”呢?
写公开信的举措,郑便默默将其否定。
可私信,却必须要写。
接下来这段日子,华岳下的数千父老百姓,不知怎地,忽然来到京师赴阙上疏,称现在祥瑞层出不穷,又攘除四夷,国家、民众都蒸蒸日上,所以也该是陛下巡狩、封禅华岳的时候了。
皇帝心里和明镜似的,此必是剑南等进奏院的煽动手段:因为一旦封禅华山,周围的田地可都成了汤沐邑,便可永久免征免税了,这群父老乡亲,个顶个,鬼得很。
于是皇帝就回答华山的民意代表们,说这符瑞还远远不足呢,不可封禅。
刚说完,鄂岳、湖南、金商等地就开始大献祥瑞,什么六穗的嘉禾,什么双头灵芝,什么白化病的麋鹿,什么同乳的猫鼠,三条腿畸形的鸟雀,源源不断随着两税,解送到京师里来,大明宫几乎成了动物园和植物园。
12.高家一块肉
华山民意代表就又赴阙上疏,说比目之鱼、比翼凤凰还有诸多符瑞都齐备了,陛下不可逆天命,还是尽快先至华岳封禅吧!
此刻皇帝才答应下来,承诺三月后,朕必将有事于华岳。
于是父老们都满意地离去。
可不到十日,大明宫内数所宫殿忽然失火遭焚,一时间朝野震荡,皇帝急忙召集宰相们和司马承祯,说这可能是天命对朕的警告,华山的封禅还是就此打住。
也就在同时,巡城监的金吾将军郭锻,忽然被几名御史弹劾,说他肩负巡视禁内、皇城和长安街道的职责,居然会让这么多宫殿失火,危及圣主和储皇性命,足见老聩不堪,必须要定罪。
皇帝便让枢密使晓谕郭锻,他的处分很大度:郭锻只是致仕,俸料钱依旧给一半数目。
枢密院和巡城监,都还属皇帝的内廷机构,皇帝说的话还是管用的。
对此有所察觉的郭锻,没有多言多语,很痛快地接受处分,此后便告老闲居在家。
此后巡城监子弟,全由中官枢密使执掌。
不久大明宫林苑里,比目鱼翻了肚子,凤凰水土不服死了,连几只麒麟也病怏怏的,皇帝说不忍将其拘囿于禁宫中,便把它们放在终南山中,自由地食草,然后自由地饿死了。
随即皇帝立刻传诏天下,说这么多符瑞亡故,实在是朕德不配位所致,所以封禅之事还是无延期延后吧!
这样,皇帝运用策略,很巧妙地阻碍了封禅的施行。
到中元节时,灵虚和义阳两位公主入宫参觐赴宴,皇帝把小承岳放在膝盖上,眼神起初很慈爱,可慢慢地,慢慢地开始复杂起来,“承岳将来应该是国家的栋梁,也是皇室的亲族。”他缓缓地如此说着,摸着承岳总角发髻。
接着皇帝就宣布,自即日起,承岳就在宫内就读,由朕躬自抚养,未来择选位聪慧可爱的公主,待到对镜梳妆后,就配给承岳,他就是我唐的驸马都尉了。
“爷!”当宴席结束后,猝不及防的灵虚再也受不住,伏在皇帝的面前号啕大哭起来,哀求还是将承岳安置在宫外抚养。
“朕知道,最苦的就是你......当初是朕阴差阳错,害了你一生,要是那时朕没带着你,去胜业坊鸣珂曲,和那个白衫男子,和那个女炼师打赌蹴鞠,也许不会到现在这步......不过没法子了,实在是没法子了萱淑......”皇帝的头上,不知何时起满布白丝,神态也憔悴许多。
“爷,不晓得他有多狠心吗?他何曾在乎过女儿,又何曾在乎过小承岳,承岳,承岳也是他高家的一块肉啊!其实女儿心中,哪里想对他如此倔强,女儿也想......”灵虚伤心欲绝,便投在地板上,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小承岳缓缓走过来,用小手摸着灵虚满是泪的脸颊,伤感地翘起嘴角:大姨娘,你不要哭,我拿糕点与你吃,好不好?
“萱淑,不要忘记,你也是我李家的一块肉啊!”皇帝哽咽着说。
灵虚这时停止了哭泣,她强忍着悲楚,把小承岳揽入怀中安慰着,说大姨娘不哭,小承岳别怕,然后说爷放心,女儿会写信给高三,厚颜求他的,女儿晓得这是关乎根本的争斗,要是高三真的敢轻举妄动,那女儿即便拼命,也要一箭射死他。
商洛山中,淡紫色的雾气缭绕在初秋的山野里,在弯曲溪流边,柳宗元穿着白麻长衫,坐在块卧倒的岩石上,吹奏着笛子,身边的马拴在棵苍松下,正悠然地嚼着仆人端上来的粟米。
刘禹锡骑着快马,赶上了他。
看到好友后,柳宗元似乎已在心中预料到了什么。
“夺情起复,然后直入台省,为五品员外郎。”刘禹锡单刀直入,在某种程度上开出了价码。
皇帝和太子都不想让柳宗元再服丧,国家需要他,只要得了五品,此后升迁全在皇帝和宰相意念之间,快的话一年数迁,进入中枢也是极便捷的。
“所为何事?”柳宗元问到。
刘禹锡就把封禅、封建的事告诉了柳宗元。
“高卫公并不是这样的人。”柳宗元回答得很干脆。
“可现在就是他、杜佑与韦皋,全力主张天下施行封禅和封建。”
“梦得,我们唐土的人喜欢说‘天下’,而佛家却喜欢另外个词,那便是‘世界’。天下和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天下,便是天之下,它被一个天给覆盖住了,人们说的,人们做的,人们所要遵守的,都逃不过这个‘天’,这个天就是边际所在;而世界,它的界线究竟会在哪里,人们都想知道,可是走到了所认为的界线边缘,却可能发现,还有更远的界线,还有更未知的景象,还有更无垠的可能。”说到这里,柳宗元回身看着好友,梦得你知道吗?只要过商洛,下襄阳,沿大江两岸,好像事事、人人都在变,世界也在变,农人原本是在耕田的旁侧种植桑棉,收获的也是自己家纺织,可现在有农人不再种庄稼,而是全部都种桑棉,把桑叶和棉花直接卖给商贾,再让商贾送到集镇乃至城市里,由另外的完全不曾见过的男女负责纺织......我觉得,圣主和太子关心的是天下,而高卫公着眼的则是世界。圣主会让我入五品郎官,是因我的才学对他有用,而我在高卫公下履职,感觉却是,我对整个世界有用还是更想在高卫公门下啊!他的眼光,怎么会拘囿在封禅和封建这种小事上。”
“然则若行封建,由此而乱的,不单单是天下,也是这个世界!”刘禹锡然后又说,“既然子厚认为高卫公绝非是想要封建的,那驳倒封建,也是在替卫公辩明。”
“不,有其他人替卫公辩明了。”言毕,柳宗元在刘禹锡的面前,自袖中取出封信来。
“河阳的,韩退之......”刘禹锡看到信上的署名,有些讶异,“这位在信中,如何说?又会如何替卫公辩明?”
“对此我不关心,在这信里韩退之特别骄傲,那气势几乎是要强迫我接受他的所想,所以我看不惯,只想和韩退之的所想交锋,看看世界最终会接纳谁。”柳宗元说完,便举起另外只手来。
刘禹锡先是稍微愣住,然后便恍然,立刻和柳宗元击掌。
此刻,扬州禅智寺的林荫下,某处小亭里,高岳手里攥着信,只觉得心中很是难受。
当初造的孽,所亏负的债,他必须得给李萱淑一个交代。
13.僧明玄入寂
返归扬州官舍后,高岳在书斋里,拿起笔来,想写些什么,但又心思错乱,毫无头绪,便于暮色里踱出来,看着勾栏中早已凋落的花卉,表情怔怔。
果然皇帝不是傻子,为了阻挡封禅和封建,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坦白说,高岳也并不追求封建,但他作为韦皋的盟友,是要履行共同进退的职责的,至于他本人,这段时间也不断在和韩愈商讨、磨合,希望能提出个真正行之有效的方策来,足以超越传统,但又不过分逾越,封禅和封建对高岳而言,不过是个手段而已:但不管如何,皇帝已经再次成为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了。
左右为难的高岳,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唤他的名字。
是云和。
高岳也没说什么,小巧的云和便摇着秋扇,两人一前一后,在林荫下走了十余步。
“前些日子,韩退之家来过,言语里满是叹忧。”最终,敏感的云和知道姊夫肯定是遭遇什么困难,便旁敲侧击,抬出薛涛来说事。
薛涛见夫君满腔激情,化为了文稿,并一直对自己说,马上我就会随卫国公入京封禅,这些文稿都是心血,届时在上都我“韩门”要一战成名,张籍和孟郊可都在那里等着我。
然则现在消息传来,大明宫宫殿莫名失火,皇帝临时停止了封禅,并将其无限延后。
于是韩愈顿时落寞薛涛太明白了,他缺少的是个战场,是个战斗的机会。
忿忿不平的薛涛,在交稿时,就把委屈说给云和听。
崔云和也就明白姊夫郁郁不乐的原因。
高岳还没有说话。
“以前姊夫为了的是进士及第,后来姊夫是为了紫衣金鱼,现在姊夫为的应该是这天下,也就剩下河朔等寥寥方镇未平,四海外已无其他异族掣肘,那么姊夫还害怕的是......”
“娘......天下分久必合这是定数,我害怕的是,哪一日我若是死了,是人亡政息的局面,那该如何?”
说这话时,高岳的态度很严肃。
云和听到“哪一日我若是死了”的话,心中也忽然起了幽怨和不安。
她望着自己的手腕,虽然依旧雪白无比,可也有了细微的皱纹,岁月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刻度”,姊夫已过了不惑的年纪,而自己和姊姊......再也不是曾经长安城内的青衿郎君,和桃裳少女了。
“还有孩子们,竟儿、达儿、炅儿、蔚如......还有你和我的儿......”
“那我若是舍弃不前,安保富贵,如何?”高岳隐隐有了如此念头。
云和忽然笑起来,“那才不是你,那时你还是个青衫御史,跟李令公来蜀都城讨伐西蕃和南蛮,然后在庭院里,当人家的面,就在那里脸色激动,大呼什么桐中凤,又说什么龙叟,还说自己要救龙叟,像个傻子似的。既然是个傻子,哪里会懂得什么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的道理?”
“这个世界,是急流勇退的人太多了吗......”可高岳想起李萱淑和小承岳来,还是满是愧疚。
“是你这样的傻子太少。”
“娘,我犯了个大错,其实我在外面还有个和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在云和开心地说着“傻子”时,高岳猛然说出实情。
云和的脸色,慢慢凝固住了。
高岳不安地背着手,互相搓着。
“是和哪个倡优或别宅妇所出?”云和此刻脸色涨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摇动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不过若姊夫是和这样的女人生个孩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她身为正妻的妹妹,也得有份从容才是。
结果看姊夫神态有异,云和心中不祥的感觉顿时强烈起来,“姊夫你果然......”
“其实,义阳公主和贝州刺史王士平的孩子,是我的。”
“那便是你和灵虚公主的!”云和一语拆破。
高岳赶紧回身,扶住云和瘦削的香肩,解释说:“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你妻姊妹也就算了,居然还和公主有染!现在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耽误你的事,你活该啊!”
“这一切都是因公主知道我和娘你的私情所致。”
这话惊得崔云和不知所措,然后她就明白了,心疼地摸住了高岳的脸,“姊夫,你是因此被公主要挟而遭污,是不是。”
“......”这下高岳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正在两人还没有头绪时,外院的阿措忽然喊到,有急信送来。
当高岳将信拆开后,顿时觉得头晕目眩,“明玄法师,明玄法师他。”
明玄法师在天德军城筑就后,乘舟过河套入夏州后,便觉得身体坚持不住了,他的弟子们便劝师父将息身体,可明玄法师还是坚持要往扬州城来:“当初和高檀越说好的,要在扬州扩充一圈罗城,还有要将蜀冈的子城扩建改修为炮铳城,答应了便必须要做到。”说完这些,明玄披上百衲衣,戴上粗竹斗笠,背着一串草鞋,拄着藤杖,穿过了夏州的大漠,行过孟门津,自黄河而下,过了莽苍的潼关,结果在禁坑的边沿,再也支撑不住,便缓缓坐在了草野当中,子弟们将他围住,哀泣不已。
一轮红日,在明玄的背后落下,使得他身上罩上了七彩的毫光。
明玄心里清楚入灭在即,便将念珠合在掌心,对子弟们说:“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心中。如大无价宝珠,被垢衣所缠,我辈修行,正是要解除这外在的垢衣,所以过去的佛不是佛,未来的佛也不是佛,真正的佛是现在的‘当来佛’,都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儒家曾说人人皆可为尧舜,我言人人皆可成佛,贫女怀王、米在糠就是这样的道理。”
言毕,明玄仰起面来,说:“佛陀,我不愿往生极乐净土,只愿能再于这末法世间行一遭,救助世人,心佛不二。”
说完后,便安然入灭了。
一片暮色苍冥当中,他就像支慢慢熄灭的火炬,似乎还有微弱的光芒,还留存下来。
不久扬州城中,高岳接到了明玄的遗物:新城的图经,和一串石头做的念珠。
“当来佛,当来佛。法师你已经褪去缠绕在心上的垢衣,真正成佛了。你告诉我,贫女怀王、米在糠,我明白了,母因子贵、米因糠全,就是这样的道理,我高岳不会再迟疑下去了。”高岳用手捻住那已磨得光滑的石念珠,心中明晰了答案。
14.王士平野望
明玄法师的遗体火化后,骨灰由弟子携带着,要送去泾州,埋在阿兰陀寺的树下。
这是他修行佛法的起点。
秋,大明宫皇帝连续下诏,说各道不要再呈献符瑞,以免劳人伤财。
既然阻止了封禅,那么随之引发的封建讨论就可以被搁置下来,于是皇帝暗地里提醒太子说,柳宗元这步棋就不要落子,不然藩道会乘机抓住,借题发挥。
太子就让少阳院使来请示,是否还要把柳宗元夺情起复,为尚书省某部员外郎?
“既然这仗暂时燃不起来,那就把柳宗元给备着,要是夺情,怕是又会被朝廷内外瞩目,弄巧成拙。让太子校书刘禹锡去告诉他,只要服阙,朕立刻让宰相堂除他为五品,绝不食言。另外,刘禹锡也该拔擢了,可敕授为畿内某县县尉。”
辅兴坊内,灵虚公主也收到了高岳的来信,在内里高岳的言语明显慌了,他告诉灵虚,自己附和封建也是不得已,本身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希望陛下能体察,另外希望善待我儿承岳。
灵虚稍稍安心下来。
不过几乎同时,高岳又给义阳和王士平夫妻写信,在里面高岳居然答允王士平说,驸马都尉若此生仅仅拘限于个贝州刺史,实在太过委屈,你将来应该得到的,是成德军节度使的旌节,只希望士平能善保我儿承岳。
“是因为承岳的缘故,高少师才同意这样做!”王士平对义阳公主如此说到,语气明显带着激动。
王士平认为,只要有高岳在背后做奥援,他父亲哪天不行了,自己便拥有绝对的实力,返回真定,去争一争成德军节度使的位子。
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这辈子都能一眼望到底:做公主的驸马,当成德军和朝廷间的中介,往返于真定和长安之间。
“夫君,你就呆在京师里,安安逸逸地食三品禄不是很好嘛......”义阳隐隐觉得不对,就劝王士平不要有非分之想,“那成德军原来的旌节是李宝臣的,李宝臣死后爷要收了旌节,所以李惟岳才逆反的,现在李惟岳虽被阿翁杀死,可他的昆弟李惟简还在朝中。将来阿翁若真的不在,高岳支持你,爷却支持李惟简,那该如何?”
“李惟简算得什么!不过是播迁奉天时,和你父亲一起落难了遭,便也成为奉天元从了,寸功未立,就画形凌烟阁,还封为武安郡王,韦令和高少师看他能顺眼吗?皇帝又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送他回成德吗?”接着王士平又求义阳公主,“将来,将来只要我能去成德军,你是我妻子,也能一道去真定,真定那里的富庶绝对不亚于长安,我为你起华宅、治池沼,每年十万贯脂粉费,没有人能监察管控到你,你想去哪里出游就去哪里,想和哪位俊秀结纳便结纳,我俩岂不是天下最快乐的夫妻?互相依存,又互不干扰,可在这长安城内,明处的拘囿,暗处的眼睛太多太多,让我憋屈,我痛苦。”
“那更远的将来呢?”
“谁在乎!我死后,节度使就给承岳有何不可。我和你没孩子,这承岳就是我们的孩子,名正言顺,我在外再多的别宅妇给我生养也没用,因为你是承岳的母亲。所以我为高岳养儿子,高岳为我谋旌节,这太公平了。”
说到这里,义阳也有些心动。
王士平又求义阳,此事绝不能泄露给陛下,因为你就算泄露也没有用,现在高岳不来找陛下的麻烦就不错了,你难道没见到先前韦皋和高岳请你父亲封禅华岳,就把你父亲吓得不轻。
最终,义阳也只好应允下来。
太子所居的柿林馆内,刘禹锡因“括书有功”,已去渭南县当县尉,翰林待诏王突然单独求见太子,然后极为密切地说:
“有些事,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殿下您。”
太子感到纳闷,就让王直言不讳。
“殿下看如今的局势,将来继承大统,需要不需要强藩大镇的支持?”
太子顿时不知所措。
因为他认为王说的,是有相当道理的。
他无法想象,将来自己登上皇位,若剑南韦皋、岭南杜佑还有淮南高岳,对自己不满,是个什么感觉。
“殿下曾言,即便封建这几个方镇也无不可,深以为然,但之前王叔文和刘禹锡义愤填膺,我不敢说,可现在我还是得劝殿下,不要偏听偏信,形势在这里,唐家已很难独制天下,况且韦皋要的不过是封建,他的志向也就在希望保住世爵和世禄罢了,韦皋、高岳等建立如此大的功勋,有这样的忧患也是人之常情,若不能酬功,那天下莫不认为我唐家凉薄寡恩,将来有事,谁还敢来靖难勤王?此后唐家和诸侯共理江山,皇位还是由殿下代代传下去,八家或十二家诸侯互相制衡,谁也无法独大,哪还可能觊觎神器,这才是能让唐家继续善保数百年的最好办法。”王对答如流,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他。
太子果然动摇,但他也害怕父亲那边不好交待,就把困惑担心告诉王。
“陛下想的是独制,可自其御天下起,削河朔则酿成长武师变,倚重裴延龄则大盈琼林被废,足以验证方才所说的‘势不可挡’,绝非人力所能扭转。所以斗胆进言,陛下如此种种,对殿下的未来考虑可谓不深,现在封禅被阻,韦令和高少师都知道,少阳院王叔文和刘禹锡都不赞同封建,这两位可都是殿下的私人,也即是说韦令和高少师肯定会忌恨殿下您......那等到大事发生时,如果韦令和高少师不愿翊戴殿下您,那可就......”
“如今该为之奈何?”太子彻底乱了阵脚,他本来就是颇为优柔寡断的。
王便取出封信来,交到太子手中。
“是韦执谊送来的!”太子很惊诧。
“执谊虽在远地,可一心挂念殿下您的安危。刘禹锡、柳宗元都是文士,他们只希望在争论里显露才学、博取名声而已,将来必不失公卿之位,可殿下不同,皇位只有一个,失去便会万劫不复,故而的想法,韦执谊的态度,都在信中这也是高少师的意思,他在淮扬,无时无刻不在顾虑着殿下您。”
高岳这么浓厚的关心,虽然让李诵极度不安,但又不敢不接受......
15.安南天威径
同时,在京师某处隐蔽僻静的邸舍院落中,秘密商议也在进行。
一方是淮南进奏院留邸黎逢,还有一方,竟然是比高岳早一年及第的朱遂,及礼部郎中袁同直。
朱遂是前幽州卢龙节度使朱滔的儿子,袁同直则是朱滔的女婿。
本来他俩应能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朱滔死后,节度使的位子落入到朱滔的表弟刘怦(怦的母亲,是朱滔姑姑)手里,刘怦统治卢龙镇仅仅三个月就死了,其位就堂而皇之让其子刘济世袭。
大历十二年朱遂中进士时,同年的黎逢、袁同直为他写诗赋大吹法螺,可现在朱家彻底没落,朱为国尽忠,以笏击贼,壮烈成仁;朱滔一度背逆朝廷,死后权力被亲族所夺朱遂只能带着儿子朱克融,长时间漂泊各方镇,寄人篱下,食幕宾俸禄,而今淹留京师,无人援手,父子俩衣衫弊旧不堪,面有饥色。
黎逢呢,虽则于高岳援引下,慢慢挤入六品的行列,但却不会有圣主赐绯银鱼的待遇,还是一袭青衫,且手腕残缺。
只有袁同直,虽身陷西蕃过,当了佛寺行者,好歹当上台省郎中,算是三人里混得最好的,高岳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故人重逢,说不出的唏嘘。
最后大家得出个结论,大历十二年这届混得太惨,还是下一届的后辈学弟厉害:状头高岳早已是节度使,后来又当中书侍郎平章事,是当中佼佼者;郑也已白麻宣下,当了政事堂宰相;其他如刘德室等,几乎都陆续突破五品,开始向公卿阶层迈进。
唏嘘完后正事开始,袁同直和黎逢密切切地告诉朱遂,卫国公念及旧情,希望能送你朱家重回卢龙执掌旌节。
“这居然能够?”朱遂虽惊喜,可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袁同直说,这确实是件不易办到的事,关键在于大家齐心协力,只要心志和气力使到了,就没办不成的事,主要还是卫国公时时想起在西北营田时,曾多得朱太尉的提携照顾,有份难忘的恩情在内里。
随后黎逢就对朱遂说,马上淮南武毅军进奏院,给你家送五百贯钱帛来,然后就摸着朱克融的脑袋,心疼地说瞧把孩子给瘦的。
这番话让朱遂是热泪盈眶,忙说都听淮南那边百姓说高岳是菩萨,今日我是信了,然后便问有什么自己可做的,来回报卫国公?
“卫国公说,只要阿兄你能善保自己,还有克融便好,其他的静待消息。”袁同直如是交待。
很显然,高岳在秘密布置河朔数镇的局。
而朝廷却在为新的安南都护和新及第的进士去向而苦恼不已。
延英殿中,皇帝大发雷霆。
岭南那边递送来捷报,称安南都知兵马使、平波军使张舟,于先前在杜佑授意和增援下,训练船队和土团精熟后,便兵分两路领军往南,一路自陆路挺进,一路走伏波将军马援故道,从马援开凿的岭中海路挺进,在爰州大破叛乱的洞蛮杜英翰、杜英诚兄弟,将其枭首环王国对杜氏兄弟的援军,也被张舟打得惨败,报捷露布描述说,环王国前锋为数十头战象,冲阵锐不可挡,可谁想张舟早有准备,预先挖出许多深坑,在其上覆盖草捆,然后竖起木栅,让火铳和轻炮在其后轮番发射,让前军诈败,引环王军来攻,结果环王国战象不是被坑绊倒,就是被猛烈火器吓得倒走,把自家队伍冲得混乱不堪,张舟的土团步卒趁机自两翼掩杀,一战斩环王国兵马上万,缴获兵杖堆积如山,斩俘对方“王子”三十有六,及战象十三头。
如此张舟便收复了爰、、唐林等州,还顺手将两座庙宇给烧了。
一座庙宇是开元年间起兵反抗唐朝的梅玄成(一名梅叔鸾),其败死后,当地土著给他立个庙,叫黑帝庙;
还有处,是唐林州土著给先前冯兴、冯骇兄弟所立的“布盖大王庙”。
现在两座庙,全被胜利的征服者摧毁,片瓦不存。
安南的土著,在其后时代,遍地立起了“高王庙”和“杜王庙”,纪念开发当地有大功勋的高岳和杜佑......
惨败后的环王国只能献出降表,而旁侧真腊国也及时重新对唐臣服。
另外一侧,南诏异牟寻接到高岳谴责的书信后,惊惶不已,便派送使者去蜀都城,向韦皋谢罪,韦皋便说此事应与南诏“无关”,大约是你国东界的蛮酋狐假虎威,我当领军讨伐之,你可仆从。心领神会的异牟寻,便胡乱找了理由,杀了东界五名洞蛮酋长,将首级乖乖送到韦皋手里,说不劳韦令远征,闹事的小儿辈已被我弹压。
随后杜佑立即向朝廷献捷,说安南全境光复,请朝廷速速遣新的安南都护和安南各州刺史来。
可问题大了。
满朝文武,哪怕是在家守选的,居然无人愿意去安南。
皇帝大怒,就问宰相们,安南都护属岭南节度使五管之一,大约找郎中去任即可,朕不管是台省郎中,还是地方的检校郎中,你们得找出来。
陆贽回答:“郎中多的是,可愿去安南的却没有人。”
“为什么?”
“人皆言,安南有三畏,一畏当地瘴疠,二畏当地猛兽,三畏天威径。”
“天威径是什么?”
“交州与钦州间的海路,有一段多有礁石,号称白龙尾,四季落雷不断,巨浪翻涌,来往船只多被其害,故而被称为‘天威径’。”
“那当初高岳出征安南,怎地没遇到天威?”
陆贽顿了顿,回答说:“据说......平日其他船队过天威径时,落雷击船,而高卫公过天威径时,落雷击的却是礁石,礁石皆碎,高卫公的战船全都安然无恙,直抵安南。”
听到这话,皇帝觉得脸酸,然后他恨恨地对陆贽说:“他们还要朕封禅作甚,这高岳都可以治天了不是?”
宰相们惶恐,便齐声喊到,高卫公也是仰仗陛下威灵才得以如此。
“现在安南的官吏派遣,到底该如何!”皇帝回到原议题,恼怒异常。
韩洄便建议,可凿通天威径,而后在安南交趾新筑一大城,如是便能改善环境,官员也就愿意赴任。
可这时陆贽说,这两件事杜佑已经在做,不过杜佑的条件是,新安南都护及各州刺史,可以通过南选提拔,不用为难朝廷。
16.郑文明友人
皇帝心痛极了,原来他得到露布捷报是多么开心,党羌殄灭,西蕃被赶走,淮西也荡然无存,本以为世道会恢复正统,可他错了,韦皋、杜佑、高岳这三个巨头开始各行其是,还有一大批小型方镇跟着其后摇旗呐喊,逼迫朕要封禅,还要封建。
可皇帝现在几乎没有援手,几个还能打的神策军镇远在西陲,且上次的“裴延龄逆反事件”后,西北营田水运诸事归陆贽所判,关中、代北营田水运则归杜黄裳所判,韩洄、郑则管人事、选拔。同样在那次事件里,贿赂李齐运企图出任凤翔、兴元的一群神威、神策军将全被杖杀,这对皇帝的“信用”造成很大影响现在京师内文武两面都知道,皇帝说话不好使,皇帝也保不住人,没人愿意背负债务,再求皇帝的中官、近臣运作官职。
毕竟中官是皇权的附属物,皇权萎缩了,中官的气焰也就低迷了。
现在是宰相掌握的三司,在给神威、神策军发军饷。
结果以监军使、内诸司使为代表的中官集团怨恨很大,而禁军里的将领们对这群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毕竟不从你这里拿钱的话,有谁会喜欢项目监理角色?
所以朝堂内甚至有呼声,废除中尉制和各镇监军院,回复御史台外出监军的传统。
“打安南功成,全成就了高岳、杜佑......他们就多得一份,朕的血肉就被他们撕咬下一份。”皇帝如是想着,而这两年新晋进士的去向,给他的打击更是严重。
按照郑的叙述,这两年共取进士三百二十五人,规模是先前的好几倍,然而中央没能力授予官职,便叫其中绝大部分回家守选,可这群人那里会自甘寂寞?部分被杜黄裳、陆贽征辟,为西北和朔方的营田、盐榷服务,大部分直接流散去各地幕府谋职,又以韦皋和高岳一东一西,最为得菁华:高岳吞并了扬子留后院、寿庐巡院,还准备设新的巡院管理海贸,大有将巡院转为淮南节度使经济管理部门的势头,而朝廷三司开始变为单纯的审计部门,去高岳的巡院为官,有品秩,给的待遇还优厚,大家趋之若鹜,甚至于有人扬言:“得礼部进士、天子门生,不过是去淮选、蜀选的添头。”
人们为了能去淮扬巡院,只能先来京师考个进士再说。
最后皇帝敕授为官的进士,还不到十分之一。
皇帝的痛,有一位宰相看在眼中,愤恨在心底。
“莫要让高三入朝参觐,不然我必袖利刃,刺死这獠奴!”归第后,门下侍郎郑愤愤不平。
旁侧织补的碧笙波澜不惊,对郑说:“刺死高三,也莫忘把我姊夫一道刺死。”
她口中的姊夫,就是剑南节度使韦皋。
说到这,郑就只能生闷气,不言语。
碧笙叹口气,“夫君,天下大势在此了,连我这个女流之辈都看出来。”
“女流之辈只能迎合,丈夫当为中流砥柱,绝不屈从!”
碧笙偷笑起来,说高岳来和你谈道理了,他从扬州给你写了封信。
这时候,郑看到妻子从书柜里拿出信来。
高岳的想法、规划,还有对天下走向的目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都写在信上,并对郑坦诚:这方案自己觉得是最优的,他连韦皋、杜佑等都没有告诉,正好你先前来私信痛骂我,我就借机向你倾诉我真实的想法,一切全在回信里,文明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会按照自己的目标,推动天下的车轮隆隆向前,通过这信我是来寻求志同道合的友人,对你,对陆九,对杜遵素、韩幼深皆是如此,还盼回复为至。
月色下,桂树的香气弥漫在庭院里,郑背着手捏住长达高岳数千言的信件,来回长踱着,“最优解,最优解......”
次日,中书门下宰相会食时,郑迟迟疑疑,心思不定地吃了几口菜后,就把食箸搁在青灰色陶瓷的小盅上,然后就出神,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其他三位宰相都呆了,这种情景对郑来说简直罕见,平日里他都是简迅有力,吃七分饱后就坐定消食的。
“文明,是否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大家一同参详?”杜黄裳关切地询问。
“关于安南都护的人选,到底是朝廷派遣出去,还是由杜佑幕府自己南选,这不单单是个简单的小争论,仆觉得如今国家朝堂,确实该到了‘定国是’的地步了。”这话从郑口中说出,众人不由得惊愕。
其实郑心中在流泪,他觉得自己已被绑上了其他人的战车,渐行渐远,以后历史评论中,他还会不会是大唐的忠臣?
定国是,就是要在剧烈变化的局势前,尽快继续革新体制,提出新的大政方针,来保持国家的政治力领导,不然这国家就真的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这非是为某人,乃是为了天下。”郑这样定论,“如不能尽早议定国是,一味被动消极,只求小康,那便是对元元众生的罪责。”
说完这些后,郑反倒轻松起来。
对此杜黄裳、陆贽和韩洄,都深表赞同。
他们不会让郑一个人来肩扛的,“政事堂,就是政府,毫无疑问地是议定国是的所在,我等岂能尸位素餐,甘于当坐堂的无字碑?现在封禅、封建正是陛下和节帅争执的焦点所在,也是政事堂诸宰相居中仲裁的机遇所在。”杜黄裳和陆贽说,郑文明但有方策,直言无妨。
“我有位友人,才学是极高的,他对这场争论有独到见解,那便是......”郑无师自通,开启了“无中生友”的技能,然后和诸位说了起来。
结果引起了很热烈的讨论、修正补充,使得这次堂食几乎延续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先发,还是后发?”结束后,杜黄裳就如此问到,意思是我们宰相先来,还是最后判定局面。
陆贽摸着胡须想了会儿,就沉声道,“莫如后发。”
其他人也都同意,达成默契。
先发的,是被动的皇帝。
半月后,岭南的快马驰来,杜佑表示安南都护府不可阙位太久,已直接让兵马使张舟为新的都护,请朝廷授予张舟检校御史中丞的官衔。
另外还有几头俘获的大象,马上会送到京师来。
“混账......”皇帝气得浑身颤抖。
这杜佑,等于是自辟官吏、**一方了。
皇帝没办法,回去后想到柳宗元,便让人去少阳院,去知会太子,即刻让柳起复,为礼部头司员外郎兼集贤院学士,在舆论阵地上先发起反攻!
17.曲江封建论
同时皇帝也担心,柳宗元会因和高岳的密切关系,阵前反水,就又让女儿灵虚公主给高岳火速再去一信,请高岳信守承诺,不得加入到这场舆论战争里来,不,加入也加入,但是要来帮朕。
柿林馆中,太子对前来晓谕的中官保证说:“柳子断不是为私利而坏公义的人。”
送走中官后,太子就问王叔文和王,柳宗元现在在渭南?
“是,本已进商洛山,被梦得追还后,便暂时寄寓在渭南,和梦得及其他友人交游。”
“速速请柳子来。”
但说完这话后,太子明显对王有额外的眼神交流。
王也以满是“晓得”的细节神情回应。
太子的使节来到渭南县时,刘禹锡正和柳宗元结伴,游玩石楼山,反正县尉这个职务,对刘禹锡而言不过是跳板,没有太多具体实际的事务要操劳。
从太子使节那里,柳宗元得知自己马上要当礼部司员外郎兼集贤院学士,而刘禹锡则升为太子洗马兼崇文馆学士。
至此,刘禹锡和柳宗元立刻嗅到了战事来临的气息。
延英殿内,“要将柳宗元夺情起复为五品?”
宰相们都没想到,皇帝居然会专门提出这个要求。
如在过去,皇帝拔擢柳、刘,让翰林学士草诏就行,甚至可以在延英殿直接接见这两位,然后许诺便可。
可现在学士院都被废了,皇帝只好找宰相来合议,宰相们点头,然后由政府当中的中书舍人制诰任命。
皇帝给的理由是,需要学士给朕或太子讲解经书。
宰相们虽然心中明白皇帝的真实想法,但碍于表面,也不好拆穿,何况大家事前都达成“后发制人”的协定,于是便没有推阻。
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不久,柳宗元和刘禹锡骤然升入五品,京师哗然,都晓得这两位便是未来新贵。
大明宫少阳院柿林馆内,皇帝特意让中官,给来此的柳宗元、刘禹锡送来大批礼物,之前两人已受中书门下的命令,于右银台门前旧学士院内,试作制文五篇,诗一首,“顺利通过”测试。
皇帝的礼物有:章服一副,苏州产的细绢三十匹,手力资三万五千钱,又有重阳节料物蜀锦三十匹,并预付来年正月晦日、三月三,及今年九月九的‘三节游赏钱’共一百贯,这是钱帛而已,更有冬季用得到的“口脂”(猪油做的润唇膏)及“红雪澡豆”(古代肥皂)若干。
这让柳宗元和刘禹锡受宠若惊。
前来赐物的孟光诚告诉他俩:“两位学士如临时有修撰,还有茶果酒脯相赠。”说完,孟光诚就指学士院禁闭的大门,叹息对柳、刘说,“这些啊,都是圣主对过去翰林学士的待遇,那时谁不知道翰苑就是储相之所啊?可惜,现在废弃了。”
等到柿林馆中,王叔文又请求柳、刘二位:“子厚此后多给圣主讲经,梦得此后继续为太子讲经。虽然而今翰林学士已无,可还是希望二位能遵从‘温树’、‘寒竹’的故事。”
“陛下、殿下待我等如此,当真是荣自天降,宠惊人间。”二位急忙答允。
“温树”典故出自西汉御史大夫孔光,孔光归第时,家人问他,听说皇帝宫殿里有温室,不知温室内都长着什么树木?孔光却默然不答,表示“终不漏近禁语”;而寒竹,表示要求孤贞无党。
这就要求柳宗元和刘禹锡,对宫内的话语和情况,要做到绝对的保密。
待到太子从帷幕后转出来,二位急忙告礼后,太子便直接抛出话题,要柳宗元撰文,并说这也是圣主的意思。
就是要反驳天下可复行封建论的观点,要求在郡县制下,自九品而上,都须圣主亲自敕授才是。
接着书案上,各色珍贵的吃的喝的络绎不绝地端来。
其实柳宗元对此,已经准备了很久,坐下来,拿起笔来,是思如泉涌,笔走龙蛇,不久一篇《天下不可复行封建论》的策文便大功告成。
王叔文接过来,先看了番,不由得满脸露出倾敬无比的脸色,“先生大才,先生大才”,赞不绝口。随即便献给帷幕中坐着的太子,太子看完后,也惊呼说可惜,而今无翰林院,否则以柳子的才学,当以员外郎的官衔直接为翰林学士,将来这天下必由柳子为宰执。
他们不是客套,而是真正佩服柳宗元的见识、才情。
尤其是王叔文,觉得必须要尽快把柳宗元给拔擢得更高才行。
当晚,皇帝看完柳宗元的文章后,也是非常满意,“这才是真进士!”
三日后,柳宗元的文章被誊写为大字体,堂皇地悬在光宅坊的坊墙上,官吏、百姓观之如堵。
舆论战正式开始了!
柳宗元在文章中,系统详细地批驳了“韩山佐”的文章,最后得出结论,为了天下安泰,这郡县制“固不可革”!
一时间京师内,柳宗元文章是人人传诵,更有好事者,当然其中也有许多是方镇进奏院的,将其抄录数十份,由各进奏院有的雕梓机连夜印制,几天后就有了成千上万份,贴满京城乃至畿内各县,最后凤翔和同华都波及到了。
“就看这韩山佐,可堪一战了?”人们挽起衣袖,最关心这个问题。
然而韩山佐也没让人失望,须知道这个“虚拟偶像”背后可是三大进奏院的支持。
尤其以现在入京的剑南幕府判官刘辟最为积极,他当即主持,让平日里厚养的笔杆子们,在进奏院中是集思广益、挥毫泼墨,托名“韩山佐”,又写了篇反反驳的雄文,悬在崇仁坊的坊墙上。
结果一月当中,大明宫、进奏院的舆论界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斗得硝烟弥漫。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进京应举的举子,还有等待冬集铨选的官吏,甚至流寓文人,还有僧人、道士都卷入其中。
郡县和封建之争,柳宗元与韩山佐之战,可谓赚足了眼球和吆喝。
所有人隐隐约约也觉得,这场论战实则是关乎国是的舆论、思想的大斗争。
朝堂也按捺不住,宰相们集体对皇帝进言,不妨于长安城曲江设会,由柳宗元和韩山佐当面辩难论衡,我唐天子和宰相都可旁听。
18.亭前逢宋五
“哪里有什么真的韩山佐,该如何应对?”剑南进奏院的刘辟有些恐慌。
“什么韩山佐,不过是韦皋、高岳和杜佑这三位,好,恰好剑南幕府判官刘辟,扬州大都督府司马顾秀,还有岭南五管判官郑元先前因献什么符瑞,而今还都在京师内,便可代替各自节度使,于曲江和柳子论衡,不用在朕的面前乔模乔样的。”延英殿内,皇帝也是打出个巨大无比的炮丸。
宰相们也装聋作哑不下去,便飞堂牒给京兆尹李充,让其安排在曲江的“郡县、封建论衡大会”。
结果临开战,顾秀忽然推脱染病,无法成行。
韩山佐顿时只剩个韩佐。
皇帝暗自认为得矣,看来高岳还是退缩了。
而少阳院内,王叔文、王、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样在积极筹备。
最终刘禹锡定下三策:
上策,直接将对方的封建论给驳倒,然后谴责杜佑(即使杜佑是自己的偶像),顺势让朝廷正式择选安南都护前往交趾,以示神器不可侮慢;
中策,承认杜佑对张舟的任命,但推阻三大方镇封建的势头,而后从长计议,将神策军慢慢收缩回京师来;
下策,万一(柳宗元很有自信,说没有万一)论衡失利,那就将错就错,韦皋、高岳和杜佑不是想封建吗?那索性把一大批十王宅的借机都分封出去,和他们杂处,分割他们的方镇土地,逼迫他们退缩。
深秋时节的曲江,已远不如春夏时热闹,可听说最近的国是舆论大争即将在此召开,圣主和太子都会驾临南面的落霞亭,而宰相们会聚集于旁侧的尚书省亭子,京师内的士子、官僚、商贾、娼妓还是如云如霞云集,他们大多呆在杏园和慈恩寺左近,准备远观柳宗元和韩山佐辩战的风采。
足足三十顷的曲江水面,秋波明净,水波微兴,红色的水草铺在湖浒间,亭子、楼阁、寺观、彩棚间,都是攒动的人头。
皇帝的车驾自夹城而来,直抵紫云楼下。
羽林仪仗队伍里,步行前往落霞亭的皇帝,忽然在跪拜的百姓群里望到个见过面的人。
“宋五,是你否?”皇帝停下脚步,忽然发问说。
那人身上像是被电流过般,抬起满是皱纹的额头,遥遥看到皇帝,不由得惊得长大嘴巴,手都抖动不已。
这个人居然是皇帝?
而他身后穿着彩色礼衣的美妇人,相貌依稀也有印象不正是当初伴在皇帝身边的那俊俏少年?
“西明寺匆匆一面,迄今也有二十载了。”皇帝喟叹不已。
宋五,正是当初寄寓在西明寺里的举子宋济。
而今的宋济,已然须发皓白。
皇帝头上的白发也非常之多。
可两人的相貌尚未大变,故而还能互相回忆起来。
“是,是!”宋济恍若梦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神威子弟的长戟交叉,把他挡在了皇帝的外面。
“来此何为?”
“听大手笔河东柳子厚,与韩山佐的论辩,希冀来年策问会用到。”
皇帝默然,接着哑着嗓子问,“二十载,足足二十载,宋五尚未文场奏凯?”
宋济脸上顿时浮现出既羞愧又执拗的神色来,便开始叩首,并不回答。
“人生宛若行走山川天地,非止一途,何须白袍子纷纷然呢?”皇帝叹息不已。
宋济想了下,就回答说:“大概由袍子、紫袍子纷纷化使然也。”
听到这,皇帝愣了下,然后苦笑起来,“宋五真的是大坦率人。”
“为人可坦率,作赋不可坦率。”宋济呆头呆脑地回答,引得周围人哄笑起来。
皇帝却笑不出,自己和这个宋五,是否有雷同处呢......
落霞亭和尚书省亭子间,柳宗元和刘辟、郑元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个香案,而两处亭子内,分别坐着皇帝、太子、公主还有皇太孙,对面则是数位宰相。
刘辟用眼神示意,于是岭南判官郑云率先站起来,朗声说到:
“本朝太宗皇帝有帝范,在其中‘建亲’一条中,明确提及**旷道,大宝重任。旷道不可偏制,故与人共理之;重任不可独居,故与人共守之。是以封建亲戚,以为藩卫,安危同力,盛衰一心。远近相持,亲疏两用。不知柳子对太宗皇帝的遗训有何见解,请益。”
柳宗元也站起自己瘦削的身躯,回答道:“太宗皇帝何以有此想法?”
郑元说:“帝范里说得很清楚,昔周之兴也,割裂山河,分王宗族。内有晋郑之辅,外有鲁卫之虞。故卜祚灵长,历年数百。秦之季也,弃淳于之策,纳李斯之谋。不亲其亲,独智其智,颠覆莫恃,二世而亡。斯岂非枝叶扶疏,则根柢难拔;股肱既殒,则心腹无依者哉!”
柳宗元便淡笑起来,“郑大夫岂可不引述完整?太宗皇帝明明还说,汉祖初定关中,戒亡秦之失策,广封懿亲,过于古制。大则专都偶国,小则跨郡连州。末大则危,尾大难掉。六王怀叛逆之志,七国受钺之诛。此皆地广兵强积势之所致也。如今剑南横跨五十州,岭南坐拥五管,淮扬居要害州郡足有十一,我唐并无秦制之失,却有汉制之虞,大夫不忧七王之乱,却惧如秦而亡,岂非缘木求鱼?”
“......”郑元语塞。
于是柳宗元便又说:“我唐太宗皇帝之所以会有封建的念头,也不过是想求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可是如此做到底有无益处呢?便看燕贼作乱时便足以明了,玄宗皇帝播迁蜀地,曾命诸皇子出阁封建,希望的是让诸王分守重镇,随后合兵一处,平定中原,然而转瞬便有永王李作乱,所谓匈奴未灭而却连兵内地是也。近者又有河朔等大镇,虽号为藩道,然则自辟官署,自养甲兵,不奉中央,分裂割据,一域之内,形如秦越。此刻正是要百姓沾染王化春雨,充实京师府藏,厉兵秣马,再造华夏的时机。而大夫在此鼓摇封建之论,岂不闻圣人举事,贵在相时,时或未可,理资通变,此等迂腐不通之说,只可为割据张目,是绝对不达时变的。”
郑元即刻汗如雨下,语言都错乱起来,只知搬一些孔融的“五等之论”,或曹的“三代之制”,引得落霞亭内笑声一片。
尚书省亭子里,几位宰相交头接耳,“郑元不抵事,败矣。”
19.广陵王下场
果然,郑元在接下来又被柳宗元犀利地打断,他的声音十分洪亮,踱步的同时配合手势,极富感染力:“三代之治不可复也,五等爵制更是泥古不化。天地初始,人和草木禽兽杂处一起,论爪牙不如野兽锋利,论羽毛不如飞鸟轻捷,所以想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借助外物,但外物则是有限的,故而人和人之间就产生争斗,为了调解争斗,人们也就不得不推选聪明、强壮、有道德的人出来,并慢慢信服、跟从对方,由是圣人才产生了。圣人制定了道理,大部分人是听从的,可还有些冥顽不灵的却抗拒,所以圣人就要惩罚这些人,由是君长、刑罚、政令、军队便应运而生。在这些东西的作用下,人群慢慢形成许多诸侯,诸侯间的斗争又催生许多方伯、连帅,最终方伯和连帅间推举出来天子,将整个天下交给他来统制,这便是势,绝非是什么先贤圣人所决定好的。
封建,也非是圣人意也,同样是势使之然也。周有天下,列土田而瓜分之,建数百诸侯,五等爵位,环绕王畿四周,如辐集,如轮运,诸侯们对内合在一起朝觐天子,对外则分散各地为天子守土,难道是周公所决定的吗?不是,是周公根据当时的势所制定出来的。只因周一开始便是和诸侯共天下的,不得不采取分封制,没过很久,诸侯便尾大不掉,天子威权日渐衰微,到周夷王时,他就得下堂来迎接诸侯,到周宣王时虽东征西讨,企图恢复古制,可依旧无法挽救势头;于是幽王、厉王时不得不东迁,沦为和诸侯一班,接下来的诸侯,有问九鼎轻重的,有用箭射天子肩膀的,有公然绑架天子大臣的,还是逼迫天子杀害自己忠心臣下的。整个天下争斗不休,所以一些人空言周有八百年的国祚,可依我看来,周早已灭亡,其后不过是诸侯之上的一个空名尸骸罢了!那么,人人都说尧舜禹为圣贤,要复古,那为何禅让还是变为世袭;其后人人又都说汤武周公为圣贤,也要复古,那为何周制最终还是礼崩乐坏,最初分割为十二国,其后又化为七雄,定一于秦呢?这圣贤的仁心,到底能不能比得过天下的大势呢?”
落霞亭内,皇帝对柳宗元的宏论非常满意,不住地点头赞许,并轻声喝彩,觉得那些借着复古为借口的野心家,都该凌迟处死。
“那柳子又如何解释,秦设郡县制,二世而亡呢?”此刻郑元已落败服输,只剩下刘辟还勇敢站起来,要继续和柳宗元辩驳。
“螳臂当车......”皇帝不屑地望着刘辟,如此想。
“刘大夫又是如何认为的,愿先闻其详!”柳宗元还是不慌不忙,让刘辟先说。
刘辟的言语也没有什么新意,“秦废诸侯,行郡县,独制天下,收天下之利为一家所有,故而危难时无人相救。”
“你说秦是家天下的,难道那些诸侯便不是家天下吗?秦二世不肖,难道诸侯的二世和三世就一定会贤达吗?都说天下为公,可诸侯却不可能为公,自秦一统之前,其余诸侯何曾不是私其力为自己,私其保卫为子孙后代?而恰恰是始皇帝,废诸侯都城为郡县,废五等人爵为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这才是天下大公的开端。故而封建为私,郡县为公,这才是不争的事实!推行封建,却口称天下为公的,无不是掩耳盗铃。”
“善,善。”皇帝十分激动。
“柳子先前以周制礼崩乐坏为由,宣称先贤圣人不足信;那么秦也二世而亡,那么这郡县制也不可信喽?”刘辟反驳说。
“刘大夫,以仆的看法,政制政制,虽然并称,可政和制却要分开看待。周朝分封,是希望诸侯能守土爱人、拱卫天子的,可这群诸侯无不贪财好战,对领国的治理,一百个当中都没有一个堪称优秀的,可正是因为封建,天子没法撤还无能残暴的诸侯,百姓被残酷虐待也无法请求天子主持公义,所以周的问题,不在制,而在政上。
秦的问题也是相同,因失政而导致百姓叛乱,可百姓反叛的是朝廷,而不是郡县,且有叛乱百姓而无叛乱的郡县守宰。我唐自兴起来,虽有郡县、封建之争,但依旧遵循前者之制,而今虽有割据叛乱,但也绝非是郡县制的过失,而是军队失控、武人专权所致。所以只要天子贤明,合理择选郡县官长、安抚好百姓,随即控制好军队,天下自然泰平如初。”
此刻,落霞亭内喝彩和鼓掌声络绎不绝,皇帝、太子和皇太孙李纯都非常赞同柳宗元所言,其中李纯也暗自下定决心:“身为皇帝,还是精心择选辅弼大臣,委以权力,但是又得将其驾驭得当,如此中兴才能最终大功告成。”
也即是说,李纯对祖父猜忌大臣的那套行为,也颇不以为然。
尚书省亭子内,诸位宰相并不言语,其中陆贽、郑都捻住胡须,仿佛在等待什么。
刘辟虽然被步步驳斥,可犹自嘴硬,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柳子所说的政制分开道理,仆虽愚钝,可也算是明白了。但请益,郡县的制到底比封建的制优越在哪里呢?”
柳宗元还未开口,广陵郡王李纯便站出来,大声对刘辟说:“这还不简单?比如汉文帝,知道了孟舒的贤能,便立刻将其恢复为云中郡太守;汉武帝了解了汲黯的正直,便将其拔擢到九卿之列;汉宣帝明白了黄霸的清廉后,就让对方当了丞相。而若是皇帝知道郡县守宰祸害百姓、徇私枉法后,便可以立即将他们革职惩办,可封建诸侯呢?他们在自己领内便是天,可以肆意残害百姓,即便百姓呼天抢地,而朝廷却只能愁苦而无法加以惩处。这便是郡县的制最大的优越!”这时李纯用手望天上指,“故而,只有让天命所归的皇帝权力最大,任命中枢宰执、郡县官长,统摄六军师旅,才能真正保护好百姓,这才是万钧不易的道统!”(他不是好皇帝,可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可他是好皇帝啊)
言毕,李纯带着极其欣赏的眼神,望着柳宗元,对他作揖行礼。
而柳宗元也急忙回礼。
两个亭子内的人们,这时也几乎都认为,柳宗元已是必胜之局了。
宰相们互相望望,心念这“韩山佐”的文斗已败,下面总不会要用武力威逼朝廷吧?
“辟,受益良多然还有一事,觉得柳子前后矛盾!”
忽然,刘辟嘴角浮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再度拱起袖子,全无方才的慌张,眼睛猛地闪烁出杀气,气定神闲地如此说到。
20.刘太初反攻
“胜负已分,道理已明,再说下去,岂不是强词夺理!”皇帝这时觉得刘辟已进入死缠难打的环节,不由得很生气,拍着坐榻的扶手,便站了起来。
龙颜一怒,四周的人无不齐声请罪。
可刘辟立在两个亭子的中央,全无害怕的神色,接着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不止,这是他的一个怪癖,自从在韬奋棚于西明寺中吞过舍利后,便有此症状......
待到状况稳定下来,刘辟长呼口气,啸声震荡,接着他便迅捷先诘问李纯:“郡王殿下方才极言郡县制的好,举的例子全是汉文汉武汉宣,可根本无法解释辟的疑惑。因为辟所问的是,秦为何二世而亡?而绝非是汉。”
“......”李纯便临时开始想。
而柳宗元看着刘辟,心中想到,莫非......
“方才柳子说,胡亥时百姓反的是朝廷,而非是郡县,那么百姓为何要反朝廷?没错,贾长沙文章里说的再明白不过,因为秦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刘辟似乎一下子什么都喷薄而出,根本没有给柳宗元和李纯反攻的机会,“这个势,也就是柳子所言的势。秦有天下不过数年,却疯狂奴役百姓,用残酷的刑罚恫吓他们,用郡县官吏盘剥刻毒百姓的财货,以奉皇帝一人,起宫室、修陵寝,以至举着锄头的百姓,谪戍的罪人,关东的豪杰,统统联合起来,族灭秦的天下。柳子说封建诸侯救不得,那么郡县也不曾救得,为何?难道郡县理人的那些官吏,不知道百姓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吗?无他,因秦制并不给郡县决策的权力,而秦制下那些原本应该有决策权力的,应该帮皇帝理人的大臣,却为了奉迎皇帝丧失本心。那么就算郡县的官长有好的主张,有好的办法,本能救黎元于倒悬之中,却根本没有被朝廷授予施行的权力,明知道是错的却无法更改,明知道是对的却无法推行,眼睁睁看着百姓怨恨于下,而郡县畏葸于上广陵郡王说,分封诸侯会让百姓被诸侯残害而朝廷无力改变,那么在郡县制下,帝王残害百姓而郡县却同样无力改变,以致水最终覆舟的实例,难道就视而不见了吗?”
“这天下既然全是皇帝的,皇帝岂会不爱惜百姓,就像爱惜自己的家产那般。”李纯愤激地质问说。
“这话,对诸侯岂不是一样。家天下和家一方,难道有本质区别吗?广陵郡王只言汉文汉武事,却避而不言胡亥隋炀事,只说自己家天下的好,却讳言诸侯家一方的好,这不是什么万世不易的道统,这才是真正的强词夺理!”刘辟的话语让李纯极为恼怒,但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来。
柳宗元还待说什么,刘辟紧接着便对他说:“始皇帝废封建,行郡县,本心是想私有天下,可递子孙万世而君,柳子认为祖龙是以私心为公事,这点暂且不论。然秦行郡县二世而亡,足见不但是政的问题,更有制不尽善的原因。柳子反认为公,难懂不是一偏之见?柳子笑当世的人追三代之治为泥古不化,而柳子本人却一味迷信秦制无失,如何不是自相矛盾!”
落霞亭内,绳床上的皇帝气得浑身发抖。
可刘辟却丝毫不在乎,他继续追击着说:“柳子之论,足见全不知利弊转换。只见封建的弊端,却不见封建的利益,只见郡县的利益,全不见郡县也有弊端。燕贼作乱时,柳子只看到玄宗皇帝命诸子出阁,分守各镇的危害,却看不到燕贼最终正是倚仗藩道方镇的力量才平定下去的。而今这个天下,原本西蕃铁骑密布郊甸,安史余孽构乱于内,正因天子能舍弃私有天下的想法,罢黜奸邪,任用贤人各镇重地,才能攘除狄夷,平定内乱,中兴在望。柳子又说,封建非圣人意,乃是势使之然也,然而武王未下车而封异姓,周公吊二叔而建亲戚,以至井田、学校、宗法、军政,何者不是出于圣人之意的?其实封建也好,井田也罢,圣人的深意,实则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安天下,这和柳子口中的‘势’并无冲突。”
“汤武时期,诸侯三千,故而只能封建;至周武革命,诸侯仍有八百,故而也只能封建;至秦时,已无诸侯,故而建郡县制一统江山,足见走势若此,何必强取先世法度?”柳宗元辩驳说。
“柳子只谈先世,为何不谈当世,为何不谈后世?”
“柳子何敢当圣贤,绝不敢妄谈当世和后世。”
“何为圣贤?圣贤是敢于开天独倡的人物,方足以自称。柳子的文论中,只说封建制下,诸侯以世袭为理,故而不让圣贤执政,使得圣贤无以自立,可依愚见,那时圣贤还能周游列国,退尚且收子弟、立门楣,虽做不到自立,起码还能做到自显,故而百世后我们还能尊其为师。然则郡县制下,以吏为师,天下只奉一人之意,只奉一人之言,又谈何圣贤复出?我问柳子,若孔孟生于郡县世,科举不第,局促一邦,姓氏湮沉,怕是连自显都做不到,又谈何自立。柳子只说圣人有顺势而为的智慧,却不承认圣人有开天独倡的勇气,既非圣贤之意,却又言当今无圣贤,岂不谬哉。”
柳宗元回答不上来。
皇帝心中逐渐淤塞忧患起来。
“那依柳子的见解,在势面前人只能屈从,那么请柳子试言当今的势如何?”刘辟开始触及辩论核心。
对刘辟的这个要求,不但柳宗元,落霞亭内所有人无不惊骇。
现在的势很客观:皇帝完全依托剑南、淮扬、凤翔、兴元等诸多忠于朝廷的方镇,去解决内外的忧患皇帝绝对不是秦始皇级别的,他做不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地步,更谈不上什么回复郡县制,这才是真正的势,若是柳宗元强行否认这点,那么便违背了自己“顺势而为”的观点,便只能跌入逻辑矛盾的陷阱中,被刘辟穷追猛打。
这下,柳宗元哑口无言了,他悠悠地叹气,他明白了刘辟的背后,不止一位高人指点,且已形成了极为成熟的理论,虽然他很自负于才学,但也不能不承认,对方采取了诱敌深入的策略,完全抓住了他的破绽。
“那么请益刘大夫,郡县和封建都有善与不善处,政制都需要革新,以顺应大势,又该如何呢?”柳宗元现在对这个更感兴趣。
“政和制,这岂是你等所能言论的!”落霞亭内,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1.欲替韦剑南
平吞六国更何求,
童女童男问十洲。
沧海不回应怅望,
始知徐福解风流。
唐,熊《祖龙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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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一声怒呵,惊呆了在场辩驳争衡的数人。
刘辟便作长揖,刚要解释对于而今政制的革新想法,却被皇帝指责:“你不过一介狂生,庙堂的事情怎么允许你置喙?”
对此刘辟在心中不屑地冷笑下,表面装作谢罪,而后退往一侧,不再言语。
而柳宗元也很纳罕,原本在曲江湖浒的论衡,不就是要分辨出郡县制和封建制长短,商定国是的吗?可皇帝怒气未消,对在场的宫人、官吏说到,“封建论和驳封建论,本身不过是聊以游戏耳,便如三教论衡般,孰料这群文士却说出许多狂悖的话语,深负朕望,我唐奄有天下已近一百五十载,仁德永固,百姓无不知晓,所以自即日起,永绝此类论争,两都及各道,有再敢言及者,不论士庶,交付州府公廨一顿痛杖处死。”
可柳宗元还想听听刘辟的看法见解,这时他忽然明了:
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哪位皇帝,都是把天下和百姓视为私有的,原本皇帝给自己这个发言的机会,无非是想希望借着他驳倒刘辟、郑元,为皇权张目而已,可一旦皇帝见局势不对,便立刻禁绝所有的讨论,因为皇帝其实既害怕你的反对,但更不会在乎你的支持。
沉默的柳宗元也只好呆在一侧。
此刻皇帝身后,太子李诵若有所思,看了柳两眼,便跟着仪仗一道起驾,离开落霞亭,返归去了夹城。
柿林馆内,刘禹锡和柳宗元怅然无语,他俩不单单为辩论失利而不开心,更主要的是他俩都认知到了,而今皇权和“诸侯”的争斗,已到了热战的边缘广陵郡王李纯,难得地在馆内发表自己的看法见解,他对父亲说:“得告诉陛下,不惜一切将神策威戎、宣威、决胜三军,及党羌、沙陀、吐谷浑精骑调回京畿驻屯,再加上神威殿后军,也足有近十万大军,再加上保大、静塞、奉化、奉诚等诸军,随后勒令韦皋、高岳、杜佑归朝参觐,如果他们不从,即下诏强硬讨伐。”
绳床上坐着的李诵,却犹豫地摇首,说到:“那河陇怎么办?牺牲那么多将士的血,才收复回来的......”
李纯就说:“河陇索性与安西北庭合并,以我妻家(汾阳王府郭氏)去守,也可无忧。”
李诵很担心,“安西北庭军马尚未恢复,如冒然将河陇的神策军及城傍兵调回来,郭哪有那么多人手固守住绵延七千五百里的土地?寡人害怕到时西蕃趁机再撕毁协议,把河陇重新给占了。”
“河陇丢了也就丢了,壮士断腕,因为心腹之患在剑南、淮南、岭南三地,如不趁乱象未萌前将其解决掉,那么试问,明日域中竟是何人之天下?甚至可以将河陇让给西蕃,向西蕃借兵平乱,不,不仅是西蕃,还可调集恒冀、魏博、淄青和幽燕的兵马。儿已筹划好,先将神策、神威军急取凤翔、兴元,镇定关中,随后收取京西、京东、河东、渭北、朔方、宁泾原,请来西蕃兵,先破剑南蜀都,槛送韦皋来京师处斩,而后十余道并进,取道陈许,先击破高岳淮南镇的中腰寿春,使其东西不能相顾,随后沿整个江淮,传檄定人心,高岳麾下不过两三万人耳,且如定他谋逆之罪,官僚军卒必无人愿意追随于他。一旦把高岳族诛,岭南五管便是风中残烛,杜佑必然自缚来降。我皇唐便再设一内库,每年自天下财赋里取五十万贯,封存其中,待到五年后凑齐数百万贯,便和西蕃会盟,愿用此钱赎回河陇,如西蕃不从,到时我皇唐再将这笔钱散尽,招募材勇,行军用武力,自西蕃手中再复河陇之地!”
“......”帷幕那边,柳宗元听到李纯的见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细想下来,这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在他家眼中,河陇就是他家私有的,想给谁就给谁。
给了要不回来怎么办?那就聚敛天下人的财赋,再买回来。
对于李纯有些疯狂的计划,皇太子李诵根本不敢答应,也不愿意答应。
最终李诵只是说,这不过是场文士间的论衡罢了,大家不用看得太重,息事宁人最好。
“怯懦!”李纯对父亲非常地失望,随即他在回到自己居所后,意犹未尽,便把自己想法写了封密信,交给贴身的宦官吐突承璀手里,让他直接想办法传递给浴室殿的祖父。
接下这密信的,是掖庭局博士中官,霍忠唐的养子霍文澈。
霍文澈便走到了浴室殿外室。
女学士宋若华坐在外室,说可以将信给我,你现在应该离去了。
可霍文澈说,这是给圣主的信,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皇帝听到动静,便让霍文澈入内,接过了信件,并且勉励了这个小中官番,说你忠心可嘉,朕马上会升你的品秩。
结果到了旬日那天,等到宰相们齐集延英殿,皇帝便直接问:“朕授韦皋旌节,是让他代替朕镇守剑南,防备西蕃和南诏的,然韦皋却骄横日滋,之前有西川不嫌足,又要东川,朕答应了他,给了他东川,可他现在又想要兴元和夔府,还企图封建,要把剑南三川当作他的世爵、世禄,那依你们看,朕该不该满足他?”
杜黄裳上前一步,说断不可如此!
因为剑南地是国家的,绝不是他韦氏的,权位和爵禄可以让韦皋终身保有,乃至世袭,以示国家对勋臣的恩荣,但土地却不能割裂。
对杜的想法,皇帝很满意。
然后皇帝很愤慨,说刘辟之前在曲江边说的那番话,很显然是韦皋在背后支持,朕不想再以韦皋镇剑南,要让他回朝参觐,中书令职务不变,然后出门下侍郎韩洄前往蜀都,替手韦皋,何如。
韩洄急忙说,臣是可以出镇西川的,然则若韦皋不从,那该怎么办。
“你们是宰执,朕问的是你们的方策,你们倒问起朕来了?”皇帝非常生气。
此刻陆贽就谏言:“陛下,韦皋所镇的剑南,不比其他藩道,乃是京师往南的屏障。且韦皋镇蜀都城十多年,贡赋不绝,对西蕃、南诏也屡战屡胜,陛下实在没有理由忽然将其召回......”
“陆门郎的意思,必须等哪日朕不讳,或者韦皋卒了,这剑南节度使才有更迭的可能?”皇帝愤然无比。
2.行中书省制
“陛下,臣的想法是,韦皋的权位和旌节不改,但也应拒绝他的封建请求。”陆贽表明了心迹。
皇帝唔了声,对陆贽的想法表示肯定。
但他的怒气还未完全消解,如今于皇帝的心中,似乎只有能让韦皋、高岳入京参觐、解除旌节,这样的事实出现,才能真正让他平静下来。
此刻,宰相班列里的郑,便走了出来,对皇帝说:“其实臣有一朋友,对此有所见解,以臣观之,似颇有道理,请试为陛下论之。”
皇帝看着郑,就问“郑卿,你这朋友是何人?”
“淮南节度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高岳。”郑知道皇帝已猜出是何人,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皇帝笑了声,不言语。
整个延英殿里的氛围格外紧张,杜黄裳、陆贽和韩洄心想,郑啊郑,本来以为是你“无中生友”,可没想到还真的是高岳对你提出来的方案。
可正是因为如此,大伙儿都替郑抹了把汗。
“陛下如不愿与大臣商议国是和政制的话,臣便不再多言,就由高岳亲笔上奏陛下。”
“郑卿但说无妨,朕先前发怒,不过是看不下刘辟这样的狂生文士,言语不逊罢了。”皇帝这时的脑袋稍微冷静下来。
并且,皇帝还迫切想知道,高岳到底是什么想法和态度。
郑便奉起象笏说:“臣认为,若陛下执意要撤换剑南和淮南的旌节,必然会生乱,那么中兴可能会毁于一旦。但高岳在给臣的信里许诺,他再任淮南节度使二年,便同意直接回朝,绝不胁武毅军,也绝不将旌节视为私有。”
这话说得皇帝脸上**辣的,不好受。
“武毅军前身是义宁军和定武军,是他高岳一手栽培出来的,他甘心?”
“臣不谙军事,不过臣晓得,只要陛下再给高岳个方镇,高岳还能练习出一支武毅军来。”
“那朕要将高岳废弃不用呢!”
郑很淡然地说:“高岳在淮扬,已领府中的军校撰写出<步军操典>、<火器挈要>、<骑兵冲法要诀>等书来,刊印保藏,交授武道学宫生徒研习,所以陛下可以将高岳废弃,也不用担心我唐军学后继无人。”
皇帝本想展现下权威,却被郑不咸不淡地刺了下,更为难堪。
下面郑就说:“其实柳宗元所说的势,便是圣贤的开天独倡,和天下运势,合而为一也。封建虽不可行,然则郡县也要改制,高岳在给臣的信中,说的是这样的话语,即‘存封建之心,留郡县之制’。封建的弊端,在于诸侯独制一方,其对领内百姓的权力无可约束;而郡县的弊端,则在于郡县只有施政的权力,却无决策的权力,天子和大臣若残害百姓,郡县只能助纣为虐。所以两端思量,最优的方案便是能让中枢少犯错误,让地方增殖物产,具体办法便在于能让贤能出入中枢和地方,在内可匡正朝政,拱卫圣主,在地可改良制度,造福天下百姓。所以高岳认为,世禄和世爵绝不可取,可守宰的权位却必须要在,此外为避免割据,还必须将权位流转起来。”
“何解?”
“高岳倡言,刺史、县令等都是四考为限,但多数只一两考就迁转他处,以此流官的话,往往连地方百姓的情况风俗都没有了解,又谈何造福遗爱?然而若强制让刺史、县令满四考再迁转,又违背人情,过于僵化,所以高岳认为,只要能保证守宰级别的选拔任用,其下刺史和县令无论几考,都能在守宰的督促考核下,多少为百姓做些业绩。故而,臣替代高岳,向陛下恳求,复古行台制。”
“行,行台制?”
郑随即修正道:“台省台省,其实按我唐的典章,呼为行省制更为妥当,也即是变革方镇藩道为行中书省,下设州、县。行中书省在地官署,由中书门下的宰相派出,以中书侍郎或门下侍郎平章事,‘行中书省于某道’,相当于前方镇节度使;再可以稍次的给事中、中书舍人及尚书省侍郎加参知政事,‘行省于某道”,相当于前观察使。行中书省或行省,执掌当地生人、赋税、兵甲、学校、庙宇功德各事,以五年或十载为期,多则易生割据,少则更迭繁冗,期限满后若无大错,便必须回归中书门下继为宰相。宰相行中书省事于某地时,一旦了解到民瘼疾苦,在中枢时便可呼号革新,而相同的宰相在中枢里的革新理念,也可随着行中书省事,惠及到地方上去,且行中书省与中书门下虽位置不同,但都是宰相,执政时亦可沟通。如此,郡县制下那种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的痼疾,也可有所缓和。”
听完郑所说,不,实际上是听完了高岳的意见和方案后,皇帝明白高岳比韦皋还狠。
韦皋虽然骄横,可毕竟没高岳这般狡狯,韦皋总的来说还是想凭靠威信、武装、功勋这些不恒定的东西,为私家搏一下封建世爵世禄罢了,他的眼界大致到此为止,最大格局便是独霸三川地,构筑韦氏王国。
可高岳不一样,他像个老练的猎手,从来不在道义上授人口实,可又频频对政制的“死穴”出手,狠准毒辣,且他想要的东西,不但会全力博取,更会形成规制,步步为营,使其恒定,这和他的军事思想极为吻合。
这种规制,是天然和随心所欲的皇权相抵触的。
此外高岳却敏锐地捕捉到,其实古人也并不热爱皇权,从汉到唐,对皇权进行批判的人多了去,所以这次高岳表面上退出郡县和封建的论衡,然则却私下和宰相集团缔结了盟约,择机后发制人,他提出的行中书省制,就是要以宰相们为主力,既制衡中枢,又出镇地方,这样确实完美地在封建制和郡县制间找到了最合理的道路。
先在整个延英殿内,宰相们都达成一致,对皇帝请求道,应该施行此国是政策。
“哼,说得倒是天花乱坠,那韦皋和杜佑能答应否?要是韦杜都能给朕给归朝期限,那朕便相信。”皇帝并不以为然。
实际上,皇帝又暗中使出个异论相搅的策略,存心要在行中书省制上,挑拨韦皋、高岳和杜佑的关系,让他们互相猜忌,自己坐收渔利。
3.韦城武预言
现在皇帝知道,高岳和宰相班子是串通一气,借着郡县、封建之争,后发制人。
若是按照这个所谓的“中书省行在”制度,此后地方大镇的守宰会全从宰相或宰相所居的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里择选,而相反的地方大镇的守宰秩满后,又会返归中枢为相,各有期限,但期限究竟是五年、十年,杜黄裳、陆贽、郑,及“始作俑者”高岳之间,也许还没形成个正式决议,或者有,但却不对他这个皇帝说。
皇帝认为,搞行中书省自然不会出现封建割裂的局面,但却还是会危害他的权力。
以后这个天下的国是政策,全是宰相合议裁决、付诸实施,还要他这个御天圣主做什么?
皇帝想和他们斗,但皇帝现在已经累了。
这一两年来,头发花白,牙齿松落,皇帝的记性和毅力也日渐衰落,皇帝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那宋济,可他也像宋济那般,绝不服输,屡败屡战。
延英殿召对结束后,从阁廊处向禁内返回的皇帝,看到宫殿上空血红的夕阳,和靛青色的云彩,一股悲凉的气息涌上心头,“朕,看来是斗不过你们......你们人多,还结成纵横联盟,不过联盟从来都不是牢不可破的,这次看看这个行中书省制,韦皋和杜佑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接受,那就是朕居中裁断的时候......最后朕倒想看看,到底是韦不离高,还是高不离韦。”
京师用船只搭设的西渭桥,剑南判官刘辟策马而过,而后回望城门,威胁说“韦令于国家有大功,却欲求世爵而不成,我恐人望怕是会自关中上都移走!”
言毕,刘辟狠狠打着马鞭而行,可往前行不到十里,就见到亭子中有几位穿着官服的,口呼是刘大夫乎?
刘辟和扈从下马,在此等候的便自我介绍说,我等都是太子府的僚属。
对此刘辟很是吃惊。
但那几位官吏拱手作揖,对刘辟说了些什么,而后又馈赠刘辟许多财货。
刘辟再从亭子起身上马时,神态便有点恍惚。
继续走了数里,结果又有群穿着青衫的官吏在路边等候,介绍说我等都是淮南进奏院的留邸官,便送了封密信给刘辟,说这是顾秀和黎逢给大夫的,请务必转交于韦令。
半月后,蜀都的郡西亭中,韦皋和诸多美丽的侍妾,正各自兴趣昂然地坐席,四面是孔雀环绕,而对面来的则是南诏使者杨佳明,他向这位雄踞西南的唐中书令进献夷中的音乐来了。
“请作。”韦皋很是客气。
结果那群乐人刚刚歌唱舞蹈了五句词,韦皋就微笑着打断说,“你们全是骠国人吧!想献乐于我唐,和云南相同,表达恭顺的意思。”
杨佳明和那群乐人无不吃惊。
“你们的乐,宫和徵各一变,这代表着西南归顺。舞则是七叠六成,七乃是火数,以示圣主有生化恩德,而六符坤,象征西南角有革新慕化的意思。”韦皋便解释说,然后他又指一位乐师怀中抱着的大匏笙说,“这种乐器南诏也有,可只有你的在演奏上古八音时,以金为簧,不作匏音,这种奏乐的方式,本道晓得只有骠国才有。所以你等皆是骠国的乐师,希望以南诏为中介,想要朝贡我唐。”
“韦令真乃神人也!”杨佳明和一众乐师赶紧叩拜下来。
“不过你们的音乐和歌舞,和中土差别太大,这样本道先将你们的舞容和乐器绘成图形,呈交去长安城;然后你们暂且留在蜀都,本道适当将你们的歌舞翻新编练,再送你等前去长安,如何?”
这群骠国人赶紧答应,韦皋便让他们前往蜀都锦官城的馆舍住下。
入夜后,刚刚回来的刘辟即请见。
“你虽然得韩愈、黎逢指点,在辩驳里将柳宗元给击败,可正如本道所预料的,圣主立即断意,不让辩驳继续下去。足见圣主已丧却独制天下的念头,他底气不足,居然要通过压制文士的辩论来下阶。”
刘辟便将淮南进奏院的密信送上。
“这封信的内容,逸崧在先前,已让腹心商人行船来告诉我了。”韦皋看完信件后,悠然说到。
刘辟微微吃了惊,那还要我专门捎带做什么。
韦皋大约也看出自己判官的困惑,就解释说:“太初,你是逸崧同棚,我从来不把你当下吏看待,你跟着我一路做到幕府判官,迄今也有近十年,府中事务全都委托于你手;你和我的关系,与逸崧和韦平的关系是相同的,所以逸崧如此做,意思很简单,就表示我和他间,总还是需要你为桥梁的,大家绝不可以有猜忌的心思。”
这下刘辟明白,便又把所谓太子府的人对他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给韦皋。
“你即刻回信,不要过掌书记的笔,直接回给太子殿下,便说韦皋明白。”
“那行中书省制......”
“我说要封建,高岳说要行中书省,到了京师那边,中书门下宰相们明确表示不要封建,那圣主的反应就耐人寻味了,圣主当然不肯封建,但他对行中书省的态度也不置可否,反倒在方才遣送中使来询问于我。太初以你的看法,圣主此举,到底是何意呢?”
“圣主的心思,无外乎想借着这个,离间我们和淮南、岭南的关系。”
韦皋浅笑说是也是也,“不过我和逸崧,可不是当初的小杨山人,也不是卢杞,看似聪明,实则被圣主操弄在股掌间,想宠便宠,要黜则黜行中书省当然是好制,我韦皋是当朝的中书令,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当然支持。另外,我当然也支持陛下,支持太子。”
这下刘辟恍然大悟,便连说我即刻便去办!
“且慢。”
刘辟便停住脚步。
“逸崧说他在淮南节度使任上还做两年,便要归朝参觐,这内里的真实意思,一是逸崧归朝时,我也得归朝,怕是杜君卿也是同样,然则可能还有一层意思。”
刘辟有些困惑,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韦令,也就是说......可能淄青或魏博再过两年就得,得遭受朝廷征伐?”
对这个猜测,韦皋点点头,表示赞同,“借着讨伐淄青和魏博,中书门下和行中书省的宰相,可能会产生固定任期,那便是十年,这点陛下怕是也无权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