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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登陆钦州湾

    说到速战速决,镇守岭南多年的杜佑也深表赞同,他先前不能如愿,还是因军事才能和兵力有限,加上这岭南该死的瘴疠所致,现在高岳领战兵、辅兵(武毅军两万,镇海军船队七千)和水兵(白水郎船队一万余)近四万来此,当然可以施展拳脚了。

    “随即请杜公亲自赶赴容管督战,务求将黄洞蛮的主力钉死在郁林州附近,我自合浦上岸后,将迂回长驱,直取失陷的邕管经略府,如此即能将西原和郁林州间水陆道路割断,大歼西原黄洞蛮。”

    然后高岳就问杜佑说,从广州到廉、钦,沿路该如何招纳忠于朝廷的俚帅酋长?

    在此作战,高岳深知仆从军的重要性。

    杜佑便介绍:一两百年前,自广州府往西行,最有实力的俚帅有两支,一支是高州良德(今广东茂名)的冯氏和冼氏,最出名的便是冯宝和谯国夫人冼氏(当然现在高州和电白都在激烈争这对夫妻的归属权);还有一支便是居廉、钦处的宁氏,最出名的是隋朝所封的钦州刺史宁猛力。

    不过现在这两支都较为衰落,只能说是当地的豪酋,但已全无隋唐之交时那种雄踞数州、叱咤一方的力量。究其原因,还是隋唐朝廷在羁縻岭南的同时,也在孜孜不倦地推展“蛮汉转化”,以求加强王朝统治。一方面冯、宁等俚帅都攀附中原族谱,都称自己是华夏士族移居来的后裔,表达对中央的认同和归附;另外一方面,朝廷在对冯、冼、宁等家族加刺史、持节乃至仪同三司的荣誉头衔时,却始终坚持派遣汉官刺史在当地实际主政(是的,也就是名为自治,但大权还是握在汉官手里,酋帅不过空有个官衔罢了),意图削夺俚帅大族们在岭南当地的权力。

    然后杜佑又说,比如钦州的宁猛力,是西溪洞蛮的领袖,隋文帝时就希望让他带着兵马,入朝参觐,但宁猛力没来得及成行就去世,隋文帝就让他儿子宁长真来,其后宁长真始终追随隋朝,南征林邑(越南南部政权),北讨辽东。唐朝建立后,宁长真和其同族宁道明、宁纯仍然以隋朝旧臣自居,联合其他俚帅发动叛乱,后被镇压,随后唐朝派遣汉官来治理廉、钦地,此后宁氏家族只能在外地担任县令、主簿、司马之类的官职,但宁氏在钦州当地还是颇有实力的,直到唐中宗时期,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个叫韦玄贞的官员,被贬黜到钦州来,不久便死去。

    只剩下韦玄贞的妻子崔氏,还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相守度日。

    然而钦州宁氏的宁承基看上了韦玄贞的女儿,要强逼婚姻。

    崔氏坚决不干,宁承基居然仗着自家在钦州的权力,把崔氏和四个儿子韦洵、韦浩、韦洞、韦全都杀了,两个女儿侥幸逃走。

    不晓得宁承基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韦玄贞,是唐中宗的岳父。

    虽然当时唐中宗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韦玄贞也遭流放,但毕竟是皇亲国戚,要知道武则天废中宗一个重要借口,就是中宗要自己岳父当侍中,还宣扬说“朕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给岳父,又有何不可?”

    这宁承基公然杀国丈的妻,杀人子,夺人女,足见无法无天到何种程度。

    二十四年后,唐中宗复辟......他妻子也同样复为韦皇后......

    广州都督周仁轨足足领了两万大军,杀到钦州来,将宁氏杀掠殆尽,以报韦后的丧母之仇,宁承基虽逃窜入海,还是被周仁轨穷追索得,斩首血祭于崔氏的墓前。

    不过宁氏家族的丧败,却间接导致唐王朝对西原的失控。

    原本西原,也是在宁氏的控制范围内的,此后天宝年间西原的黄洞蛮(也即是唐人所言的黄家)趁宁氏一蹶不振时崛起,和韦氏、周氏、侬氏等联合,占据西原十余州,并大肆侵掠钦州地区;随后黄家一家独大,又把韦氏和周氏等驱赶走,不仅割据西原,且开始往北威胁桂管以致湖南。

    这真的是除一寇,生一寇。

    如此,高岳便掌握了岭南的态势,随即他便请求杜佑,将平波军船队借与他,当作横渡崖州峡口的向导。

    杜佑当然应允。

    十日后,钦州龙门山,海湾两侧高耸的山岗上,成排成排的“干栏楼”上,俚人们在得到警报后,纷纷跃下,他们背着弓箭,提着利斧,全都涌上了临海的岩石边,望远方看去:

    原本聚集在钦州龙门江各墩避风的蕃舶,这时早已像受惊的鹿群那般,纷纷启碇,往着安南的海域而去,像是在躲避什么猛兽般。

    海面上的朝阳,绚丽,灿烂,此刻还没有完全升腾起来,就像金黄色的伞盖,被不知名的巨手给缓缓擎起,照亮四面一大片的海涛和云霞,随即在此下,便是许许多多的让人惊惧的黑色斑点,是日斑吗?不,是无数的大小海船,帆桨齐用,拖出千万条白色的浪迹,正从浩浩的珠母海,往龙门江而来,直迫钦州城所在。

    自龙门江海湾,至州城大约是六十里的海路。

    黄洞蛮从天宝年间反复作乱,唐家在钦、廉一带的治理已名存实亡,此地已化为俚僚部族的乐园。

    可始终有“都老”们预言,早晚有一天,还是会有像伏波将军那般的中原英豪,乘大船履浪而来,重新收归这个地区。

    现在这个预言仿佛实现了......

    傍晚时分,这支庞大的船队,以岭南的平波军轻船为向导,已来到钦州城下。

    平波军轻船上,有个虞侯叫张舟,驾船是又快又稳,特别被高岳所青睐。

    而和张舟相伴的,是镇海军的一艘海鹄船,其上立着张熙和张保高两位,也是毫不示弱,紧紧追随。

    美丽的夕阳下,钦州濒海的陆地上,小一些的海船卷起帆蓬,直接冲了上来,大些的平底船和楼船,则陆续下碇,士兵们乘小船用绳索牵拉,拴在大石或巨树上,防止入夜后被海风给吹走。海岸相连处,背着布囊、棉被、武器、旗帜的武毅军士兵们,自各路涉水而登。

    昨日他们船队还在廉州的合浦口宿留,今日便直接杀到钦州的龙门江来。

    四周的俚僚纷纷遁逃,以观高岳军团的态势,再做顺逆之计。

15.得钦望安南

    钦江和龙门江的会合地,皮肤黝黑的韦驮天,先是跃下了水,他本就是昆仑奴,对海有着天生的熟悉,然后他摸索出一条平缓的上岸通道,就对着高大的牙船招手。

    随后高岳握着象征征伐的云浮剑,风撩动着他紫色的袍衫,口中嚼着颗蔗糖丸,自牙船而下,换乘坐在一艘轻船上,十多位大将、军吏和幕僚都围在他身旁。

    至岸还有二十步时,高岳一个箭步跃下,浪花漫到他的膝盖处,随后他在许多将士子弟并肩一道,在震天的喝彩声里,亲自徒步涉水,直到登上了钦州的土地。

    明怀义也跟阿爹跃下,结果翻沉到海水里,被两位弟弟及其他人拉上了岸。

    “沾上水,就没得好,没得好!”明怀义愤怒大喊着,然后又心疼自己携带的蔗糖丸,被水给冲坏。

    大军到钦州城下,发觉这座城市的城隍、墙垣、公廨全都毁坏不修,市集庙宇满是荒草,便知道王朝在这些州已很难维系正常的秩序,于是高岳下令,环绕城池,安营扎寨:武毅左中右三军各自筑垒,镇海军和白水郎则环绕龙门江湾设营,三分之二人集合于岸边,还留三分之一于船只上警备。

    之前高岳又让岭南平波军和浙东镇海军,依次留小部分军力,暂时驻屯在廉州合浦、雷州、阳江一线海岸,负责粮秣给养的运输安全。

    登上残缺的钦州敌台,高岳眺望背后的大海,又看着龙门江两侧的高山峻岭、重重密林,便问平波军虞侯张舟:“由此去交州安南府路程如何?”

    张舟就说,乘船扬帆,顺风的话只需要一天,就能进入交州境内。

    “陆路呢?”

    张舟回答,从钦州西南角,既可翻山入西原左右江的洞蛮聚落地界,还可行隘道入安南北境。

    高岳点头慨叹说,“如此钦州廉州,真可算是连通安南的‘海之门’啊!”这时他亲手取出锦图,指着南面的海洋,对身边人说:“平西原黄洞蛮不过是此次征伐的一个目标,还有一个,就是在平蛮后从钦州出海,至安南都护府,驱逐盘踞在彼的蛮夷,恢复我唐的卫戍。”

    之前陆贽提醒过,安南、西原造反的俚僚,明显有南诏于背后支持。

    虽然南诏现在臣服于唐,可它也清楚,唐在北面,有两条军事路线可以对其进行打击,一条是州的清溪路,还是一条是戎州的石门路,可除此外唐朝还有条军事路线,那便是安南和滇池间的“步头路”:唐天宝年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曾受命开辟一条通道,即自安宁城(今云南省安宁市)出发,沿着红河,直达安南都护府。

    唐和南诏的战争先后爆发三次,安南的唐军也三次利用步头路出击,配合其他两路,南北夹攻南诏,虽然最后整体战局失败,可此路也给南诏以极大的震怖,故而安史之乱后,南诏也和西蕃一样,积极向滇池以东拓展势力,目标便是觊觎安南,想免除自己腹背的威胁,到了现在虽不明战,但却始终暗地支持岭南、安南的俚僚叛党。

    可高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因为安南,自古以来就是我天朝不可分割的领土。

    对于边疆的形势而言,安南处在富饶的红河农业区上,又是岭南东西道的门户所在,安南交州如失,整个岭南的堂奥等于洞开;另外对于高岳的大计来说,安南的交州港自古以来便是南洋诸国的朝贡海路所在,从交州港出发,近者三五百里,远者上万里,可乘船抵达不同国度,若失却此地,天朝对海洋的探索门路便等于轰然阖上。

    历史上正是唐朝对安南处置不慎,引起其西北方向南诏的大肆侵攻,致使安南沦丧,南诏便借此为跳板,把兵火延烧肆虐到邕管、容管一带,岭南的生产和秩序遭到极大破坏,天下震动不已。后来高骈领军前来,大败南诏,光复安南,设立静海军节度使,心有余悸的唐王朝,为防备南诏再度进犯邕管,并借桂管之路威胁内地,便抽调徐泗武宁军南下,戍守桂林(这也足见唐王朝在岭南威信大丧,无法调集土军了),并许以种种承诺,结果最终在咸通九年(869),镇守桂林足足六年的一支武宁军的戍卒始终无法归乡,在得到家人来信,知晓唐廷“军帑匮乏,难以发兵,且留旧戍一年”的实情后,愤起杀死都头,接着独走返乡,并推粮料判官庞勋为首,至江淮倒戈反唐,唐朝耗尽最后一点力量将其扑灭。然后过了五年,王仙芝和黄巢的字头,登上了历史舞台......

    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

    那么桂林的祸又是基于何处?很显然是安南。

    所以不管从那条理由来说,这次重复安南绝对是在高岳的军事计划内的。

    就在剿灭西原黄洞蛮后。

    此时,在容管城西侧的群山峡谷里,震天的大鼓声被敲响了铜铸的大鼓,是俚僚族群权力和威望的象征,很快整个郁林州的黄洞蛮,共四五万精壮男丁,在听到鼓声后,便知道是大帅召集他们的都老前去议事了,商议这场战争该如何打的问题。

    营寨的高门前,西原黄洞的俚帅黄少卿,铠甲上蒙着花练布,站在成群的都老前,说到:听说唐家的援军到来。

    不过这时,绝大部分的黄洞蛮都认为,唐家的援军是从湖南来的。

    因高岳先前写信给湖南观察使李巽,不但让他在邵、永、道三州增固城防,还叫他指令三州的刺史募壮勇团结,营造声势,此举非但是为了保护岭南西道通往内地的门户,且是为了迷惑黄少卿,为自己主力自钦州登陆创造条件。

    由是大部分王、都老的答复都是:

    “有戎成王在桂管,可安枕无忧。”

    戎成王,便是黄少卿的宗弟黄少度。

    黄少卿起事来,自任为南天大元帅、中越王,封其兄黄少功为副元帅、镇南王,其子黄昌沔为桂南王,还有什么越南王、南海王、拓南王等等,不一而足,大小足有上百。

    只有黄昌沔忧心忡忡,说假如唐军在钦州自海上登岸,而后越钦州北的横山,便可断邕、宾两州,我们就腹背受敌,很难退回西原了。

16.收复俚帅心

    “戎成王回报,不少唐军正在邵州和永州疏浚水陆道路,并翻修城防,听说道州刺史叫李吉甫,居然把境内佛寺的铜钟都抢来熔了,叫工匠造个钟不像是钟、筒不像是筒的器物,设在敌台的垛口上,还花钱粮募集乡闾子弟,轮番登城驻守,营造船只,肯定是准备南下来夺回桂管的。”

    听到这个消息,黄少卿、黄少功兄弟俩都推测,唐军的援兵肯定是从洞庭湖乘船沿湘水而来,准备重新凿通那灵渠,再入那漓水,然后南下邕、宾、郁林,来与我决战的。

    至于黄昌沔所说的,唐军在钦州上陆,那简直太魔幻了:唐军的舰队得出扬子江口,然后至福建,再过潮州、揭阳至广州,而后再跃进千里海路,到和安南毗邻的钦州来,上下行程数千里,这几乎是唐军最不可能选择的军事路线。

    于是黄少卿否决了儿子的担忧,拔剑指向东方,大呼:“那杜佑的数军,在夏季瘴疠里损失近半,只能缩在容管和苍梧一带苟延残喘,所有西原儿郎齐心协力,攻破容管路,然后便可尽取高凉丰饶之地,再夺得广州城,建立我‘大南朝’的万代霸业!”

    原来黄少卿早已不满足在岭南西小打小闹,他就是要夺取个比较大的城市,登基称帝,和唐朝分庭抗礼,光是桂管和邕管都还不够,广州才是最佳地。只要进了番禺城,他就昭告天下,建立‘大南朝’(嗯,国号就是这个),然后择选岭南善战子弟,一路出桂管入湖南,一路出大庾岭入江南西道,北伐中原,问鼎天下。

    接着那绘着精美的花鱼虫鸟图案的大鼓,再度洪亮地敲响,无数裹着缠头、穿着赤色花布战衣的黄洞蛮,趾高气扬,开始向容管府城发起新一轮的攻坚。

    而此刻,高岳则带着武毅军数营的士兵,登上钦州大墓山,然后对麾下飞炮营的兵马使苏浦说:“据说俚人会盟,须得德高望重有势力者击大铜鼓召集,现在我们哪来的鼓,就发炮呼吁下吧!”

    原来,武毅军分为左中右三军,每军六千人的编制,也取消了原本幢队的“花制”,实行“纯制”,也即是六千人里的每支幢队武器都是“纯”即统一的,分为神雷铳手十六幢队八百人,骑兵十六幢队八百人,长、刀牌、镗钯、挑荡、弓弩四千,此外还有炮手四百,轻中重虎踞炮合计六十五门,及若干战车(此次征南并没有携带)不过对于高岳而言,还有一支直属于节度使的两千人的“飞炮军”,其脱胎于定武军时期的飞山五营,全部配备驮马、骡子或牛,有长管箍铁的“十节将军炮”,还有攻城用的大铜炮,属方镇级别的火力打击预备队。

    由是,苏浦挥动旗子,四门十节铜铸箍铁的将军炮,连带台车和四轮,都被推上了山坡。

    炮声震撼着大墓山、钦州城及安京山......

    最早来的,是钦州原本的旧吏,他们有的是汉人,有的是俚人,黄洞蛮前些年劫掠焚烧钦州,他们只能舍弃职守,带着家人躲避在溪洞里,现在听说大批精锐王师来了,他们便齐聚到大墓山下,这是高岳用以凝聚人心的第一批人员。

    大墓山是哭声震天,高岳下马,亲自温言,一一抚慰这些隔绝王化多年的人,并说你们辛苦了,朝廷和本道从未有忘却你们,现在就是想倚仗你们,把这钦、廉之地的俚帅豪酋们给引过来安抚。

    “钦、廉两州的俚帅,向来都是忠诚于朝廷的,和西原贼、黄洞蛮绝不同流合污,本道此次到来,带了印信、告身和官帽章服,但凡投效官军的,都有官职授予,正州之外另设羁縻,赐别驾、司马、县令、县丞、主簿不等,官为土司,且可世袭。”

    在这个位面的历史中,高岳第一次采用“土司”这个词汇,土司和流官相对,即土著所担任的官职,也就是说只要钦州廉州的俚帅能给大军提供协助,就能有官做,并且有一定的自治权。

    没办法,现阶段建立覆盖整个岭南的郡县流官制,绝不现实,无异于揠苗助长,故而用土司制度,也是均衡的权益之策。

    果然在这群钦州旧官吏和旧军卒的帮忙下,次日大墓山四面数县都是鼓声不断,许许多多当地的豪酋都赶来了,甚至乎有些还是从廉州、雷州乃至更远处而来的。

    接下来高岳不用炮了,而是亲自手持撰写好的碑文,当着当地豪酋的面,郑重拜谒了大墓山宁猛力、宁长真的墓,并让军卒砍伐墓地四周的杂木荒草,还重新垦辟出墓四边的“祭田”,以表示对钦州宁氏两代枭雄的敬佩。

    随后高岳又满是卑谦,挨个和俚僚的豪酋们叙说真情:

    “宁猛力理钦州,未尝和邻州交兵,其后顺理臣服,绝无犯上作乱之举。”

    “宁长真,更是领钦州排镩手(排即盾牌,而镩即一种带倒钩的长矛),为国家戎马一生(虽是前朝)。”高岳说到这里,还能凭借着极好的记忆力,背诵出宁长真征讨林邑时的表现来:“困兽犹斗,铺舟新庸之江,出寇绝缘之海。贼胪千乘,公舟二十,旭旦帜交,深霄未止。公策运在标,拥以楼船五,编师檄队,得溃彼豺狼。”

    当见到从廉州来的姓宁的后,高岳更是热情,“你们全是大廉洞的宁氏吧?当年宁猛力的亲弟宁暄,带着家人东迁去那里,是筚路蓝缕,足足开辟出一个崭新的县来,了不起,了不起。”

    于是钦州和廉州的宁氏人,当即各个都目高岳为神。

    其他一起来的,什么韦氏,高岳就说你们是韩信的后代啊,当初为了避罪,才去了“韩”的半边改姓韦的。

    至于什么姓李的,姓王的,姓欧阳的,高岳都一一说出他们和中原世家同姓的关系来(反正是鬼扯),众人无不心悦诚服,喜笑颜开,在大墓山围住卫国公高岳,气氛非常热烈。

    “马上诸位随我,去拜谒另外位宁氏族人的墓。”高岳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很快大伙儿排成长队,来到山的背面,高岳持香火,很敬仰地对着一处寥落的墓地说:“宁大夫,晚生高岳来拜您了......”

    墓碑上刻着的字,还能辨清,“唐谏议大夫监修国史宁君原悌之墓”。

17.骆越水传首

    这下不少宁氏都惊愕了,这个宁原悌他们当中不少人都不认得,死了怕是也有好几十年,可这位万里之遥而来的淮南节度使却记得。

    毕恭毕敬拜谒完后,高岳就对豪酋们说:

    这个宁原悌是真的国家贤良,虽然出身在这偏远的钦州,可自小便精通礼仪文章,武后年间进京应进士科,为当年进士及第第九,钦州来的,在和中原的各精英相较后排名第九,真的是相当相当可贵难得。武后爱才,当即授他芸阁校书郎,不久升为谏议大夫,还修国史人生啊,最完美的就是四件事,进士出身、娶五姓女、修国史及入中书门下如果宁原悌能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最后是可以白麻宣下的,不过他在修史时,秉笔直书,不避皇帝隐恶事,所以才被玄宗皇帝不喜,忤旨去官,去世后就葬在此地,以致现在居然默默无闻,让人欷。

    “宁原悌真的是典型钦州宁氏后代,世代忠良,耿直方正。”最终高岳给这位先辈定了性。

    如此,钦、廉、雷等数州的俚僚豪酋、都老们还有什么说的呢,当即表示愿出人出力,誓死协助官军扑灭西原贼。

    其实他们绝大部分人,也确实和西原黄洞蛮有血仇:黄洞蛮在攻打桂管和容管前,主要侵掠方向便是钦州,钦州成百上千的村墟集镇被焚劫殆尽,官吏酋长也被杀害许多。

    对应的,高岳也不来虚的,他当即就称,将来歼灭西原的黄家势力,便设羁縻州府,由你们为土司,俸料方面就从羁縻州府的租赋里自取(反正不用朝廷和我发工资),如在位期间能奉公守法,子弟能心慕王化,便可保奏世袭。

    于是高岳的官军,和钦、廉的俚僚部族们很愉快地达成了协议:

    官军可以出钱、帛、棉布等购买俚僚的稻谷、牲畜及竹木;

    俚僚子弟愿意充当向导,引官军逆钦水而上,自横山峦、丰子岭翻过,直插横州地界。

    “然后往西光复邕管,往北直夺昆仑关!”只要收回邕管,便能控制住左右江、骆越水(今郁江),而只要夺取昆仑关,便能把其以东,攻打容管的黄洞蛮兵主力退路尽数切断!

    很快,仅仅两日后,行动神速的武毅军,近两万主力开始顺着数条纵切于横山峦、丰子岭与骆越水间的盘绕山路,开始翻越巅峰式的进军:

    士兵们各个扛着长和火铳,和背负着弹药、轻炮(虎踞炮,攻城的大铜炮无法通过)、给养的骡马并肩,而其后更是牵着自己战马的武毅骑兵们,其山极为高险,下面便是奔腾咆哮的骆越水,悬崖高耸数十丈,碎石不断随着人马脚步震动而落下,像秋天的叶子般,是悠悠飘落下去的,带着让人惧怕的回声......

    “战马绝不能丢弃,轻炮绝不能丢弃,驮兽也绝不能丢弃。谁丢了一匹马、一头牛,杖刑六十;谁要是丢了一门炮,斩首以徇勿论!”督押着整支队伍的高岳,反复重申着这道严厉的命令。

    不过对武毅军这支队伍来说,翻越横山峦,和先前的东征西讨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处可言。

    三日后,留守邕管府城的黄洞蛮“越南王”相武忽然得到消息,一支唐军突然在横州、浔州地界出现,然后往北直叩昆仑关。

    昆仑关,是必争之地。

    要是落在这支唐军的手里,容管的前线队伍可全都完了。

    于是相武便火速领两千五百名蛮兵,赶赴东北百里外的昆仑关。

    蛮兵们健步如飞,走到六十里开外的思王山时,忽然遭遇了猛烈的伏击。

    唐军的铳手和炮手,全部隐蔽埋伏在思王山两边的山麓里,在相武蛮兵半过时,一起开火,神雷铳和虎踞炮的散子,直接喷出绵延数百步的弹幕硝烟,对向而迸,瞬间吞没了蛮兵们......

    派兵攻昆仑关为虚,所谓攻敌必救之地,然后却让主力在半路上设伏截杀,这是武毅军屡试不爽的战术。

    两千五百名蛮兵,当即有过半伏尸在狭窄的道路中,而后不断喷射火焰的山麓草野里,手持刀牌的武毅军士卒逐队跃出,将其余晕头转向的蛮兵包夹起来,屠戮殆尽。

    越南王相武伤重被俘,随即武毅军骑兵将他的手捆在绳索上,一路往西拖到邕管府城下才断了气。

    整个邕管城内,之前没有出来的数百蛮兵都吓破了胆,跳上排筏,沿邕水、八尺溪、骆越水等河道,往西面的老巢西原遁逃。邕管城很快就被唐军收复,许多被俘掠的妇孺也得到解救。

    接着高岳传令下去,让两营的武毅军士卒镇守邕管,其余主力全部急上昆仑关,堵住黄少卿的退路,捕捉到他的主力,和他决战,将其悉数歼灭。

    同时,武毅军将两千多死掉的黄洞蛮兵的首级全都割下,垒在五十面大排筏上,首尾用绳索相连,沿骆越水往东漂浮,直抵郁林州地界。

    这些血淋淋首级,和排筏飘到郁林时,数万黄洞蛮正疯狂地猛攻容管府城。

    守卫容管城的,是杜佑麾下大将,清海军都知兵马使孟准,还有数百羌兵,之前夏天因为瘴疠横行,许多汉兵、羌兵还没打仗便殒命,使得黄洞蛮一路嚣张,拱到了这里,可而今是冬季,又是守城,正是清海军发挥优势的时刻憋的一肚子火的孟准,当先冒着箭矢,站在城头,看其下的黄洞蛮推着云梁车和鹅车,蜂拥而来,大呼战斗不止。城垣上的清海军铳手则轮番发射,弹下如雨,蛮兵惨叫着被洞穿躯体,死伤蔽地,可还是舍生忘死地往前冲锋。

    容管城清海军又抛下带钩的绳索,将洞蛮的云梁车和鹅车牵住绊倒,并往其上抛掷带铁锥的火雷,砸下来就能贯穿车体,将车内推拉的洞蛮活活焚死。

    翻过壕沟、凿挖城墙的洞蛮,又被暗门冲出的羌骑突袭,砍下了脑袋,无头尸体在墙下累累皆是。

    “什么,顺着骆越水,飘来许多排筏,上面堆着的全是越南王同族的首级?”正在城外高阜上,立在大铜鼓边指挥攻坚的中越王黄少卿大惊失色。

    然后他看到儿子黄昌沔,不得不哀叹说,唐军飞降,果然如你所料,应该是从钦州渡海上陆而来,南越王身死的话,那么邕管也不得保了。

    “请父亲速速撤营西归,火速奔昆仑关,和唐军争此生死之地。”黄昌沔建议说。

18.对决陷塘地

    “怕是现在唐军已占昆仑关,若如此我们再去岂不是自投中?”黄少卿摇摆不定,接着他就问身边人,不然我们自骆越水退回。

    黄昌沔强硬反对这个方案:“父亲,骆越水此段夹在横山峦和昆仑山间,逼仄狭窄,崎岖难行,且唐军既然是越横山峦夺取邕管的,必然自沿山留设烽火报警,我军若走此路,怕是不到邕管城下,就会遭唐军堵截伏击。”

    黄少卿就只能问儿子该如何做。

    黄昌沔智勇过人,他建议父亲说,我洞兵利在攀越轻足、近战搏杀,所以不用和唐军正面对阵,到时抓住机会,从其他山路强越昆仑关,再散入西原各溪洞中,唐军如何能围剿过来?待到他们撤走后,南诏那里就会送兵杖和补给来,我方蓄积力气,待到来年春起瘴后,再行反击。

    “好,我们下定决心,就和这群中原人做个厮杀十年二十年的打算,即便赢不了,也要把唐家皇帝给拖瘦拖垮。”中越王黄少卿慨然说到。

    为了防备容管和苍梧两个方向,杜佑麾下唐军的追袭,黄少卿就想让其兄黄少功领五千老弱,沿路殿后。

    此刻黄昌沔再次建议,殿后者必要择选精壮死硬之士,不然一战即溃,主力大军可就要遭殃,所以请让伯父领五千精锐,奋战阻滞杜佑。

    入夜后,黄少卿看着十头健壮漂亮的公牛,用绳索牵拉着族人的灵魂大铜鼓,数万蛮兵则按照各洞所属,簇拥保护在铜鼓的各面,健步如飞,向昆仑关处急行军,然后自己和儿子昌沔一起上了战马,也朝着西面夕阳沉下的方向疾驰。

    “蛮兵撤了!”容管城处,孟准兴奋异常,随后以羌骑为先锋,数千清海军居后,呐喊出城发动追击。

    结果在当道上遇到殿后的黄少功,及以下足足五千精强蛮兵,前列皆持蛮牌,握利刃战斧,后列则持长镩,或以短梭镖投掷。

    清海军的铳手上前施放铳弹,蛮兵便使粗藤做的蛮牌、扎好的竹束蔽身抵挡,铳弹打在上面,往往滑飞,接着趁清海军装填空隙,蛮兵持牌突进,后列则飞掷梭镖如雨,孟准急忙撤退,折损了数十人马那黄少功还特意将清海军遗弃在地上的神雷铳给拾取,携带着徐徐后撤。

    没两日,苍梧城追击来的经略军兵马使南宫侑,也被黄少功据险阻击,被打了回去。

    此刻亲自来到容管经略府的杜佑,知道两路兵马追击不力,而黄洞蛮主力已撤营向昆仑关而去时,难得震怒一次,督促清海军和经略军会合一处,继续追击,退缩不前者斩无赦。

    昆仑关,南国第一关所在,在邕管城东北百里,恰好处在桂管、邕管和容管三条道路交汇点,且全是高山险峻,易守难攻,一旦高岳切断这里,黄洞蛮便会被围在宾、贵、郁林这个狭窄的区域内,所以对黄少卿来说,强越昆仑关同样是突围的关键。

    可高岳注定不会给黄洞蛮强越的机会。

    武毅军没有死守昆仑关,他们翻过关隘后,高岳强硬地指令:“黄洞蛮号称二十万攻容管,即便是虚夸的大言,可应该还是有五万精锐男丁,算得是倾巢而出,我军不可被动守关,如洞蛮攀山而过,我方便防不胜防,而是要直扑宾州当道平野处,和黄洞蛮决战。若放得洞蛮一兵一卒回西原,那么我等跨海数千里进击钦州、邕管,都等于功亏一篑。”

    决战,是武毅军所有行动的终极目标。

    歼灭摧毁敌军主力,则是决战的终极目标。

    一切调动、行军、部署,全是为这目标而服务的。

    武毅军在登上昆仑关后,就必须要抛下相当部分的辎重、弹药,还有病号,随卫国公的战旗,又不顾一切地强行军,再下昆仑关,向东长驱数十里。

    等到黄少卿的前哨看到武毅军的大阵时,都惊呆了。

    唐军居然没有在昆仑关,而是主动冲到宾州陷塘前,堵截住了自己。

    陷塘,相传为山岭塌陷而形成的周回五六里的大池,也即是说其两侧全是山峦,而围绕着陷塘和支渠形成的纵横各十多里的袋形平地,便是黄少卿通往昆仑关的要冲。

    毕竟四万多洞蛮士兵,要是分散走山道,那以这个时代的通讯能力,散了就很难再收拢回来。

    其实随高岳一起冲到这里的武毅三军,总数仅有一万四千,其他的或留守各处险隘,或在强度极大的行军里掉队了。

    不过在高岳严厉督促下,战马、炮全都到位,这是他决战所凭靠的最大资本。

    阳光之下,一万四千唐军,毫无疑问地分为左中右布阵,两翼都以灌溉渠为保护。

    在觇阵的黄少卿、黄昌沔父子眼中,唐军三阵的前沿,全是手持长铳的射手,还有夹在其间的小型“铜钟”(这武器黄洞蛮先前在和杜佑部作战时见识过,可以打出许多弹丸杀伤人),而纵深则是长如林,旗帜飘扬,其后山岗处应该便是唐军主帅督战的处所,因对方人员绵厚,看不太清楚。

    “选锋持藤牌而前,抵挡那长铳和铜钟,后继跟进,用梭镖和长镩刺杀唐兵。”这是黄少卿定下的战术。

    “父亲见到那黑白野兽旗帜否?听闻那便是唐家卫国公的战旗。”

    “原来高卫公走的究竟不是湖南一路......”随着儿子的指示,黄少卿有些后悔,不过现在他觉得己方赢面还是比较大的:双方都经长途行军,气力消耗相当,唐军火器占优,可己方人数占优,况且数万人猬集在这陷塘方圆里,正是近战肉搏的用武之地。

    黄昌沔就再提醒父亲:“高卫公是和西蕃、党羌厮杀出来的,其得意的不止那些火器,更有边地的铁骑。唐军铁骑一旦结群来冲突,我军多是一人持牌,两人随后长镩,又两人飞镖的阵形,不结大阵的话,便很难抵挡。”

    “那便长镩居前。”黄少卿及时更换思路。

    “请给儿一支勇健精锐,唐军不熟地利,不知陷塘右侧山峦中有一葛仙洞,曲折数里,可直接绕陷塘后,儿可隐蔽穿过去,直扑高岳所在旌旗处,斫他的首级!”

    “好,待我黄橙洞功业大成,建立大南朝后,后继有你,为父就心安了。”黄少卿大喜过望。

19.铁骑如云集

    陷塘西的山坡上,高岳以手指麾:“敌人若以蛮牌往前,我军则以长对之;若敌人以长镩居前,我军则以炮铳扰乱之;再以重甲战士,环复接战交锋,消耗敌人斗志体力。”

    此刻,太阳慢慢升起,整个陷塘的战场纵横各有十几里,四面都环绕封闭如城墙的山峰和溪洞,唐军一万数千,分为左中右,列犄角拒战的阵势;黄洞蛮兵四万,则分为前中后三阵,每阵相距半里之地,用斥候传递主帅消息。

    武毅军的战士,着锁子连环甲,外蒙黑色棉布罩袍,望去如同乌云满岗。

    黄洞蛮的第一阵,全是百战精锐,持绵密坚硬的蛮牌(藤盾),其后则是数不清的长镩和梭镖,统一着赭红色的桂布战袍,矮小灵活,面目狰狞,望之若赤炎卷地。

    洞蛮的阵后处,黄少卿命各大王的子弟妻女,呐喊着将精美的大铜鼓给悬起,接着用金银制就的鼓槌击响,雄壮沉厚的鼓声,即刻震撼着整个陷塘的战场。

    “杜佑的追兵怕就在我身后,此战有进无退,有敌无我,杀尽眼前唐兵,重夺昆仑关,重夺邕管城!”

    接着黄少卿的怒吼,就被唐军阵地前沿虎踞炮的嘶吼声给掩盖下去。

    武毅军的神雷铳手,按照交错棋盘式的位置,四人一组,排成了“极限速射”的队型:一人半跪在前架起短镗,握铳发射,一人于其后替手递送新铳,一人用搠杖清理发射过的火铳膛内,还有一人装药塞弹丸,四人共三支火铳,两支轮番装填击发,还有一支在侧备用。

    对垒线上,武毅各军都有数百火铳轮番速射,铳口的烟火先是一点点,接着霹雳声越来越强烈,烟火联结为了烟雾,弥漫翻涌。

    密密麻麻手持长镩往前走的洞蛮士兵,被水泼般的虎踞炮和神雷铳的弹丸击中,尖利的镩头被击飞,长杆被击断,躯体被打中往后仰身、翻滚,死伤者喷溅鲜血,冒出铅丸的青烟倒下,其余人咬着牙,继续往前艰难挺进。

    二三十步内,其后的蛮兵们呐喊,将手中梭镖奋力掷出,瞬间梭镖遮蔽半空,翠羽做的尾巴划着无数残影,伴随着无数熏毒的铜簇,钻入到硝烟迷雾里,在身着皮甲的神雷铳手上,绽放着朵朵鲜血之花:大部分人是受伤,在丧却战斗力后自动舍弃火铳,爬到后侧草地里伏低,使用解药丸自救:俚僚人的梭镖和箭簇都涂抹过剧毒,不过高岳曾从当时担任桂管经略使的刘晏那里取得过解药,在出征前集中维扬的医师大举制造,现在可算派上用场了。

    其他铳手接替而上,仍然保持了急速的射击。

    但这也就是一轮而已,铳手迅捷退后,武毅军后阵的长悉数摆平,往前。

    蛮兵的长镩,和唐兵的长,在横截面长达数里的战线上,咬合绞缠,对刺起来。

    在后督战的高岳望到,前线里摇着小旗的幢队头,许多是年轻的武道生,表现都非常勇敢,可伤亡也非常大。

    半个时辰后,两军的战线稍微松开,像两面退潮的海洋,露出长而狭窄的陆地。

    此刻唐军最前的幢队队头,已经伤亡近半,很多幢队由队佐接替。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唐军的战线就像是铁壁般,毫无松动迹象。

    且无甲或轻甲的蛮兵,拼刺时伤亡更重,满地都是凋残的赤红色,那是尸体战袍的颜色。

    而后,武毅军和黄洞蛮又交锋五六个回合,阵势还是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

    队头战死,队佐接替,队佐战死,还有偏旗头接替......

    大鼓下,黄少卿亲耳听到,鼓声已敲响了五轮了,儿郎们的气力也开始衰竭。

    第一阵蛮兵死伤满地,却还是无法突破唐军的战线分毫。

    离远了,唐军便施放火铳、虎踞炮。

    而靠近后,唐军则持长、镗钯应战。

    慢慢地,黄少卿开始急躁起来,他认为可以用第二阵去替手第一阵,因第一阵伤亡太大,丧失继续冲击的能力,并且他还对传令的亲兵说:“换藤牌先上,其余一气跟上,压垮唐兵。”

    陷塘西侧的小山岗上,高岳勒了勒大厘雪的缰绳,很沉着地对身侧的周子平说:

    “子平,看起来蛮兵的前阵力竭,他们很可能要替手,观蛮兵阵形波乱时,便是我军总攻之时,不要犹豫。”

    于是周子平急忙抱拳领命。

    高岳即布置说:“让前沿所有虎踞炮,马上塞霰子,左军首炮见本道披风甩动为信,率先发炮,其余炮位便随即一并齐射。另外,叫明怀义、米原、扶余淮领三军骑兵来,结群于这山岗下,同样以本道披风甩动为信,一并驰突出去!”

    果然,高岳正如黄昌沔所预计那般,在关键时刻投入骑兵总冲锋这个“杀手锏”。

    一阵阵号令和哨子声,然后伴随着阵阵马蹄声,山岗后侧原本待命的骑兵们,开始成群成群地小跑到山岗之前来,汇聚成一条长长的横阵,左中右三军的铁骑都在这里:骑兵们的战马全都覆盖了门帘甲、鸡脖甲还有胸甲,马蹄包裹着蹄铁,马头上有的竖起单只雪白羽翎,有的则装饰着各色雉毛,宛若小型雀屏般耀眼,战士们同样全身贯甲,手持着各色或锋利、或沉重的杀人武器,悉数沉默着,他们的眼睛全盯住岗上的卫国公。

    所有骑兵都晓得,一旦他们得到待命出战的号令,那即标识整个战局已经到了决胜的地步。

    所以大家都是抱着此战就是此生最后一战的心态,集结在卫国公的旗帜下,然后发动冲锋的。

    只见卫国公也不说话,将纯白色的裘衣解下,系在周子平伸出的长槊钩环上。

    而前方的各虎踞炮也陆续都接到了准备齐射霰子的命令。

    尤其是左军最左侧,所谓的“首炮”炮手更为紧张,一门一石重的炮,三位炮手,一人战死了,还有一人受伤,但现在也无法下火线。

    两人便立刻先将一发预先填满火药的子铳,搁入到虎踞炮母铳的腹中,把炮尾的转珠给全力扭紧,随后于炮口塞入二十六枚霰子,又最终塞入一颗大炮丸将其塞实,随后吹亮了手中杆子上的点火索。

    而那边黄洞蛮的大阵后,铜鼓声再度响了起来......

20.战马狂飙卷

    隆隆的鼓声里,日头在两军头顶上空,渐渐往西偏斜。

    武毅军的士卒们,脸庞微微上扬,他们看到光芒从自己颀长的矛刃上滑了过去,对面射来的太阳不再刺眼,而本来一片赤红色的蛮兵形貌,也开始清晰起来。

    现在太阳,在我们的背后!

    此刻高岳目光如电,看到了,在鼓声中,蛮兵开始前后交错,烟尘大作,明显是在替手阵型,此刻前列不再是密集的长镩,而是如墙般的蛮牌,层层叠叠挨在一起,牌面上的铜饰,在西斜的日头照耀下,光芒是星星点点,格外醒目。

    “蛮兵们是要持蛮牌抵挡炮铳,而后一鼓作气冲撞我军,现在可以投入铁骑决胜。”高岳疾呼到,接着握住剑柄,掣出云浮之刃,指向前方。

    周子平即刻振起手臂上的长槊,白色的裘衣呼得声,迎风飞扬,像鹰的羽翼般。

    整个陷塘都战栗颤抖起来,武毅军的三条阵线,步卒和射手幢队娴熟地散开,让出数条贯穿的通道来,近三千名人马裹覆甲片的武毅军突骑,马蹄飞扬,迅捷地冲了出来,他们的武器、铠甲、羽缨都在阳光下反光,绚烂地如同云霞一般。

    “唐军的骑兵结群出来啦!”蛮兵前头,人们都惊恐地大呼起来。

    大鼓下的黄少卿看到这一幕,想起儿子黄昌沔的提醒,果然高岳是以千锤百炼的边地铁骑,作为制胜法宝的。

    但这时坚决不能动摇退却,不然士兵们未战便会崩溃,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冲上去,决胜负。

    “咚!”大铜鼓前,击鼓的洞蛮在击打最后一轮时,突然有清脆的声音。

    一柄银质镶金的鼓槌,忽然折断了。

    许许多多蛮牌后,黄洞蛮兵们开始张大嘴,露出黑色凿掉的牙洞,耸起腮帮,挤起双眼,举起斧头和梭镖,脚下狠狠踏着泥土,接着成千上万,不可遏制地向唐军的战线扑来。

    “吃蔗糖丸!”马背上的明怀义大呼道,接着把高鞍下悬着袋子里,两颗丸子都拿出来,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其他骑兵们也都毫不保留,把储备的糖丸,同样全部吞食下去。

    武毅军所有的长手、镗钯手、射手,也都拿出糖丸来,放入口中。

    接着,武毅左军的那门首炮,炮手看着潮水般蜂拥杀来的蛮兵,还有那足可抵挡铳弹的蛮牌在晃动不已,便在相距三十步开外时,果决点着了子铳的火索。

    巨龙般的咆哮猛地起来:虎踞炮的炮口抖动,接着重弹丸,挟着二十多颗霰子,全都喷射了出来,首炮发射后,便是第二门、第三门......最终,数十门虎踞炮都发出了怒吼,真的如熊咆龙吟般,炽热的弹丸就像是火雨那般,横扫了正在冲锋的蛮兵队形中,像一群凶狠的马蜂,蛰刺中一头庞大的,正在奔跑起来的“犀牛”。

    碎裂的蛮牌,纷纷扬扬,被贯穿撕扯的蛮兵躯体,不是猝然往后仰倒,就是被划出恐怖的伤口,洒着鲜血,往前颓然走了两步后,跪下,伏倒在地上,前面数排争相倒下,后面的人都吓傻了,手握着长镩或梭镖,在刺鼻的硝烟中不知所为。

    忽然,一只浑身铁甲的高大“怪兽”,在嘶鸣声中,突然自烟雾里奔出,胳膊下夹着一柄锋利的马槊,挟着暴风骤雨般的气势,接着两名蛮兵惨叫着倒飞,他俩被这武毅军骑兵幢头的槊穿刺在一起,直冲了数步,接连撞翻后面几位同伴,才落了下来。

    接着那幢头,将槊脱手,抽出一枚铁锏来,打得四面的蛮兵血肉横飞,战马则在其下野蛮冲撞,践踏蹂躏。

    越来越多的“怪兽”冲来,突入到蛮兵的阵队里,如狂飙飓风那般,将蛮兵当作矮小的禾苗,肆意冲锋、收割着,马槊突刺完后,狼牙棒砸完后,便抽出近身武器厮杀。

    几支骑兵冲锋的路线而过,自远方看去,就像是一条条血迹狼藉的巷道般,还没有死的蛮兵,躺满在地面上,在虎踞炮的硝烟和武毅军铁骑扬起的灰尘里,咳嗽着,捂着创口,刚要坐起来,便被后继跟进的唐军刀牌手给纷纷重新踏翻,接着头颅被盾牌夹住,刀锋一割,鲜血飞溅,头颅坠地,十分迅速唐军的轻足部队,刀牌手和镗钯手也追随着骑兵之后,开始疯狂收割。

    黄少卿眼睁睁看到,唐军的骑兵投入突击后,很快就冲垮了自己刚刚替手的第一阵,接着扫清了第二阵的两翼,然后合而为一股锐不可当的奔流,直接自第二阵和第三阵的中央贯穿而来。

    唐军的步卒,也跟在其后发动了凶狠的冲击。

    黄洞蛮的队伍已开始四散溃败,就像被洪流冲垮击碎的堤岸,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先前反复冲锋交手十余次,唐兵却还能有充裕的力气厮杀......明明应该是我替手的队伍,有力气打垮唐兵的!”最惨的是,黄少卿对战局的变化完全想不通。

    但这也没有任何影响,因整个陷塘战场已化为武毅军嗜血杀戮的盛宴,黄少卿自左右江(当时叫左溪和右溪)的数百洞里纠集组织起来的蛮兵,无不一阵接着一阵,沦为马蹄下的草芥和粉尘。

    尸骸满布的战场上,武毅军的骑兵还在来回凶残地“犁”着,冲往这面来,便拨转马头,再往那面冲去,配合着步兵杀戮,目的就是不留活口。

    西沉的日头下,蛮兵的尸体铺满整个战场上,互相交叠支撑,血把弓箭和梭镖都漂了起来,尽染血色的尘烟卷起,几乎要吞没整个太阳,黄少卿绝望地在大鼓边,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我已知俚洞无骑兵的凄惨结局了......昌沔,你这时再冲出攻击高岳的旌旗,当真就是命悬一线啊,也好,也罢,今日就让我们父子,尽数死在这个战场上好了......”说完,黄少卿骑上自己的坐骑,也是在整支黄洞蛮队伍里为数极少的战马,那是自南诏引入的,随即拔出了佩剑,回头看着还立在原地的大鼓,然后对着无边无际冲杀上来的唐军步骑,奔了过来。

    “卫国公,洞蛮俚子们抵挡不住炮火和骑兵的双重打击,败势毕露。”貔貅旗下,周子平策马,悠然地对高岳说。

    高岳也很满意,“俚子兵虽有无马的天然劣势,但各个却死战到底,不亚于西蕃、党羌的精锐,假若和李的那群乌合之众一样,那么这场战事,本道赢之怕是也毫无光彩可言。”

    就在此刻,高岳忽然听到侧边传来阵猛烈的喊杀声。

1.黄昌沔跃崖

    江盘峡束春湍豪,

    雷风战斗鱼龙逃。

    悬流轰轰射水府,

    一泻百里翻云涛。

    漂船摆石万瓦裂,

    咫尺性命轻鸿毛。

    韩愈《贞女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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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塘边和山峰相连的各石洞里,仿佛从平地里杀出一股蛮兵来,大概数百人,全都头缠花布,蒙粗藤甲,持圆形的蛮牌,手握锋利的砍剑和斧头,当即就将立在彼处的数名休息的武毅军铳手给砍杀,然后提着脑袋,呲出缺失的牙齿,怪叫着直扑高岳和貔貅战旗所在的岗坡。

    “是从洞里迂回杀出的,这群俚子倒是凶狠刁顽......”方才还慨叹什么怕胜利得毫无光彩的高岳,顿时收敛笑容。

    奇袭的蛮兵中为首的,正是黄少卿的嫡子昌沔,向来以骁勇为长,他赤足如飞,挟着面铜盾,持可投掷的短镩,大呼黄橙洞桂南王在此,接着便见到了黑白战旗下,那身着醒目紫衫的卫国公、岭南西道都统招讨使高岳。

    黄昌沔这时杀出的时机很巧妙,唐军的步骑火铳,除去受伤的,或少数休整的,其余全部冲到其父黄少卿的那边去了,远离此处不下五六里。

    可以说高岳身边并没有可用的预备军力。

    除去......

    这时瞬间环绕高岳列阵的三百名撞命郎之外......

    撞命郎,全都外罩黑色的赤焰纹丝绸披风,全身从头到脚都覆盖坚甲,闪着冷光的面甲上,是狻猊或饕餮的花纹图案,目纹则夸张地瞪眼,虎视眈眈的感觉从球状的空洞里往外射出,其下更是刻着排齿和獠牙,双手紧握着雪亮的平陇长刀、刀,将高岳挡在了身躯组成的铜墙铁壁后。

    而撞命郎的队列间,每隔十人,还架设着古怪的火铳。

    这火铳每门共有八根,身管不长,并列攒在一起,架在辆四轮车上,各根铳的火索用薄的铜片互相隔离,铅丸和火药事前就装填好了。

    看着对自己扑来的黄昌沔,高岳很低沉地对周子平说:“你上前指麾,把这群俚子全杀了。”

    周子平便持着小旗,策马上前。

    新罗郎张保高则舞动长,挡在卫国公的马前。

    而韦驮天举着面盾牌,也横在主人身躯边。

    “嘭嘭嘭”,火铳车上开始激烈发射起来。

    黄昌沔身旁的蛮兵惨呼着,轮番被射倒在地,有的捂着大腿浑身战栗,有的则被打穿胸膛或腹部,倒在地上生死未卜,“伏倒,等那火铳打完后再冲。”黄昌沔很机敏地喊到。

    所有蛮兵都举着蛮牌,贴在地面上滚动,趁火铳声沉寂下来后,便继续怒喊着跃上。

    接着火铳车后的射手,看到蛮兵起身冲锋后,又将剩余的四根火铳点燃......

    大约四分之一时辰后,撞命郎的队伍岿然不动,他们拔出的长刀或宿铁刀上,鲜血淋漓而下:前面数十步的草地上,全躺着蛮兵死不瞑目的尸体。

    在重甲的撞命郎前,轻捷的蛮兵无异于飞蛾扑火,悉数被格杀在刀下,无一近得高岳的身。

    连张保高也趁机用长槊,连续刺杀了三名受伤还在挣扎往卫国公所在爬的俚子。

    “一腔的蛮勇,也就到此为止了。”雪白战马上的高岳,平淡地说到。

    那面,武毅军的左军骑兵兵马使米原,立在处山岗上,提着刚刚斩下的黄少卿脑袋,对着血色的夕阳,高呼起来。

    其下的唐军步骑无不欢踊。

    正面对决的黄洞蛮,惨遭唐军骑兵的击溃。

    而侧面,从葛仙洞里奇袭而出的黄洞蛮,则被高岳的卫队全部杀死。

    这是种无边际的绝望。

    走投无路的黄洞蛮老弱们,大多是列在第三阵中的,不愿被俘虏,

    只能投崖身死,极度惨烈。

    陷塘以南的古溪头山林间,光着脚的黄昌沔,没有了坐骑,他目光灼灼,每跑一段,就倚靠在树干上做短暂的休息。

    其下追捕围攻上来的武毅军铳手,不断喊着指示,用火铳对着他所在的方向点发着。

    像条野犬般的黄昌沔,跳来闪去,躲避着唐军射来的铳弹,没命地往更高处攀爬着,待到抛下唐军追兵段距离,便依旧靠在树上休息。

    惨淡的落日下,苍灰色的峰峦间,爬上古溪头最高处的黄昌沔回望。

    他看到纵横十余里的战场上,微弱的阳光照下,无数火星在飞舞着,黑色的硝烟雾气中,躺满了赤红色,数不胜数,那是黄洞蛮精锐们所穿的战衣颜色,还是鲜血?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人全都壮烈战死了,死在唐军的铁蹄和屠刀下,天地和山野成为他们的坟墓,大南朝的理想也破灭折翼在宾州陷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原本,西原黄家最不济的目标,也是突破容管,攻占广管,驱逐走杜佑,成为岭南五管的土霸主。

    但实际上,他们刚刚过了邕管,就在此地折戟沉沙。

    之前对杜佑的节节胜利,反倒成为他们聚而被歼的远因......

    黄昌沔的泪落下来,他咬牙切齿:“南人不胜北人,缺的不是勇力,缺的是战马,缺的是战船,缺的还有那火器炮铳,此仇恨我黄橙洞哪怕只剩一人,也矢志不忘!”

    暮色里,唐军火铳又对着他开始射击起来。

    闪烁的烟火,照亮了黄昌沔四面的灌木。

    他冲到崖顶,下面是数十丈高的峭壁,深处一道注入骆越水的河流,咆哮着蜿蜒而过,像银色的带子。

    黄昌沔一跃而下,便再也不见踪影。

    陷塘一战,四万黄洞蛮,包括黄少卿和各色草头王数十,都老数百,全被斩杀殆尽,武毅军没有留活口。黄少卿之子黄昌沔,遁逃到古溪头处跳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面大铜鼓也被缴获,军将建议高岳将其熔掉,铸造一门犀利的大炮。

    可高岳却另有打算:“这鼓据说是西原各洞蛮的魂魄所在,每有喜事、争讼乃至攻伐,都会敲击这面鼓,召集人来。马上我们进军西原,把这面鼓带着,可以减省不少力气。”

    接着武毅军,把斩下的黄洞蛮首级,择选出一万五千颗,在陷塘的大道边,垒起京观。

    待到黄少功领着那五千殿后的蛮兵,来到陷塘处,看到几乎和城墙一般高的京观时,全都崩溃了。

    高岳和杜佑两面兵马而至时,黄少功和麾下全无抵抗的斗志,全部束手投降,引颈就戮。

    入十二月,血腥镇压了黄洞蛮的高岳,和杜佑携手,将行营设在邕管城下,而后击响大鼓,召集钦、宾、贵、廉、容等数州的俚僚们都前来议事,很明显要就对西原的最后处断,做出明示。

2.土司纳版籍

    宾州陷塘一战,斩黄洞蛮精壮四万多,垒起个硕大无比的京观,高岳速攻破贼的计划宣告功成。

    连黄少卿那面象征威权的大鼓,都被卫国公高岳缴获。

    现在他击打这面鼓,召集各州的俚帅来,实际上是一次演练,一次进军西原,且分割支配西原,不,应该说是支配整个岭南西道的演练。

    邕管、容管地,还有钦、廉、雷地,俚帅豪酋们都来了。

    在邕管经略府前,他们密密麻麻站了满地。

    幽深的乌木正堂中,高岳和杜佑并肩坐在茵席上,两侧屏风伸展,其后立满戎衣贯甲的武士。

    一开始无人说话,只有高岳的三衙文吏端着文具,然后这群俚帅鱼贯匍匐而进,在簿册上签名画押,完了后还要赌咒发誓,绝无欺瞒。

    因卫国公和扶风郡公(杜佑)要求所有俚帅,至此汇报自己的“洞”或者“寨”,人户数量有多少,田地数量有多少,对于高岳和杜佑来说,这就是“大校阅籍”,而对俚帅而言,则是“奉纳版籍”。

    不但岭南的俚帅们要来邕管参觐高岳,当地莫瑶也在勒令参觐之列。

    之前浔州大藤峡的莫瑶渠帅梁牵,负隅顽抗,不愿奉纳版籍,结果被武毅军、清海军、经略军堵住峡谷两侧,彻底清剿,梁牵四面十余洞屋舍被付之一炬,数千人无一幸免。

    至于梁牵本人,则俯首系颈,顺骆越水送到邕管城下,高岳对他说:“知我如何观尔等?”

    梁牵不答。

    高岳便直接说:“先前你仗着所在山洞高在峡巅,便劫掠沿骆越水而来的广府运盐的船只。最初杜岭南抚恤你等,愿每十石盐中分一斗于你,作为过路钱,可你欲壑难填,得了一斗还不满足,还想得一石,得了一石犹未满足,索性杀人覆舟,劫掠所有的盐、钱和米。黄洞蛮侵略邕、横、浔、宾、容、梧地时,你就在侧策应俚贼,犯干的事都让你做尽。陷塘战后,本道差人去宣你来邕管听政,你还是负隅顽抗。之前杜岭南待你,如父母对赤子般,可你却成了骄子,愈体恤你,你反倒愈啼闹,虽年过四旬,宛若巨婴,此次就鞭挞你流血,还啼否?”

    梁牵默然无语。

    再说也没用。

    不过想到整个大藤峡十三洞,六千七百男女老少,全为官军剿杀屠戮,尤其是自己阖家,上到八十多岁的父母,然后是妻儿,尽数死在刀锋下,梁牵此刻圆瞪着眼睛,望着高岳,又是忿恨又是懊恼,还真的流下泪,哭泣起来。

    谁想高岳便说:“贼渠哀哭,欲求我饶命耶?”

    正堂四面的军吏和武士皆呼,不可饶。

    当文吏将“瑶渠梁牵,缚至卫公阶下,战栗哀泣,叩首告饶”情景记录在书卷上后,高岳便裁决:现在哀哭,岂可保命。

    于是文吏便提笔,又写到“卫公曰,有不忍之心,必致不忍之祸......”笔墨还未走尽,只听一声脆响,那文吏抬起头来。

    庭院中,梁牵已身首异处。

    故而这时九成九的俚帅和瑶渠,全都战战兢兢来到邕管府来向高岳和杜佑奉纳版籍。

    可真的奉纳版籍后,高岳又挺大度的,对这群人说,你们所言的人户数目,将来由国家派遣御史来校验,另外关于税的问题,之前规定岭南汉、俚、莫瑶等户,只缴纳一半的税米也就是“半输”,从即日起本道奉朝廷差遣,在岭南重设羁縻州,你等为“土刺史”、“土判司”、“土县令”、“土县丞”等,皆有官秩品级,又发给银鱼、铜鱼、官印章服、驿站传符,至于官俸也和唐家同级官员对等,若本道现在月俸为一百二十贯,一贯一石米,那你等土司只要坐到和本道平齐,每月就是一百二十石米,或三十石盐。

    这群淳朴的俚、瑶头领,真的以为高岳每月就这么多“工资”,便不住点头。

    然后高岳又说,土司的俸料不由朝廷支给,由你等在羁縻州县赋税里自取。

    原来唐朝对岭南实行的是“南选制”,因没啥进士和明经愿意来岭南当流官,所以就干脆让都督府一把手自己从土著里择选官员,然后国家派御史来监察,不过这群南选官,都吃朝廷的俸禄,所以颇有伪滥之弊。

    现在高岳索性让土司官员,自己吃自己。

    作为回报,高岳很大度,说土司所理的羁縻州,此后连“半输”都不需要了。

    羁縻州县的赋税,就是自留,一来支付土司的俸料,二来用于本地垦殖生产。

    至于岭南西道大大小小的金坑、银坑、铜坑、锡坑、铁坑、朱砂坑啥的,此后杜岭南和诸位“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所得的收益各自分润,岂不美哉。

    这群俚帅、瑶渠听到卫国公居然肯免他们的税,还承诺永不加征,还说流土一起开发矿冶,各个都是大喜过望,早知道卫国公如此磊落大度,先前还闹什么闹,那黄少卿、梁牵死得可真是枉。

    于是大家很愉快地表示同意。

    其实先前在府中,高岳就和杜佑商议好了:

    “现在收俚人、瑶人那些税米,有什么用途?每年搜刮殆尽,也不过十余万石(太落后),送到漕河那边去还不够支给脚力钱的,且容易激起暴动。不妨撤废岭南西道的税米,以后给朝廷的旨支米由岭南东道单独供给就可以。”

    “然也,岭南西道却从不产盐。”

    “卫公所言甚是,西道各州县的盐,全靠东道的钦、廉,及广府所产输送。”

    “那不就好了,每斗盐卖给西道各州县加价三十文钱就好,那些俚瑶等还不以为苦(间接税),得利尽在其中。对了,岭南东西道间的盐该如何水运,请益杜公。”

    “苍梧乃是水运枢纽,其承接西道而来的骆越水、浔水、柳水、桂水、黔水,而后直往东通广府入海;至于柳水、黔水可通黔中,桂水则由桂管的灵渠,可连湖南;骆越水西至这里的邕管,分为左右溪(即左右江),过西原地。”

    “那便好,杜公除去在盐上加钱外,还可于水运各要冲设税场,抽取货物过往税金,并让岭南西道的各州县广种煞割、茶,掘金银铜铸钱,只要有这几个利好在手,还用征税米吗?还不等于将各土司的咽喉给扼住吗?”

    别说其他的,只盐一项,便是强力控制岭南西道的法宝。

    但光是控制还不够,高岳还要索取利用。

    他在免税的同时,又向俚帅、瑶渠们要求,以土司制度为本,再建“土团”。

3.一日朱鸢江

    高岳在淮南废除了团结子弟,但却要在岭南西道将其建起来,所谓因地制宜便是如此。

    岭南是瘴疠横行之地,中原来的士卒、官员因此折损率太高,故而在此地区完全铺设郡县制,或动用军事力量是难上加难。高岳考量过,解决的办法,无外乎两条,一条是逐步移民,清除水道、荒草和林木,建立大的城邑,消除瘴疠源头;第二条就是以夷制夷,通过土司和土团制,让中原在此的经略府能拥有支以汉军(经略军、清海军及岭南五管的驻屯军)为主核,俚瑶土团为辅翼的庞大力量,这也是殖民史上屡试不爽的策略毕竟土团的士兵,不惧怕瘴疠。

    当然还有第三条解决办法,引入金鸡纳霜来。

    不过这玩意儿在大洋彼岸的美洲,高岳觉得这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

    这时候在邕管经略府正堂内,各俚帅和瑶渠奉纳版籍后,高岳就又发话说:土司也有考课,但这考课不是税务,也不是征役,而是设立土团。

    各羁縻州立土团兵额不等,分“俚军”、“瑶军”,平日里由土司造册操练,承担兵食;战时则由岭南五管经略府下符征调参战,支给钱粮。

    高岳还说,为方便土团指挥,在钦、廉、雷、崖的土团,设为“海门军”,立一土司为“宣抚使”统制;而后原高凉地带的土团,设为“高凉军”,立一土司为“安抚使”统制......接下来就是骆越军、苍梧军、桂北军还有西原军,共是六支数额不等的土团军,计划是合在一起能有两万人的总额。

    于是在当场高岳就口述,将六土团和各自的宣抚使、安抚使很快划分好,且许诺马上就让朝廷颁给符印来给你们,且你等的子弟有聪明骏达的,还能入广府里的学官就(为)学(质)。

    听到此,杜佑心领神会。

    这招,韦皋在蜀都城也是一样,设立学馆招徕东蛮、南诏、西山羌、武都羌的豪酋子弟就学,实则就是要实现人质控制,韦皋可是兼任云南经略使的,此外也是为了培养“亲唐派”韦皋已从学馆生徒里择选部分,于剑南幕府里就任官职,或举荐解送去长安参加贡举,而前者便叫“蜀选”。

    杜佑马上要改“南选”为“广选”,因为现在几乎没有御史能监察到他在五管经略府里是如何辟署人材的。

    高岳也有意,要在扬州搞“淮选”,还在增设学宫的门类科目。

    其实现在,兴元韬奋学宫生徒们,有的学成后就不愿去参加礼部贡举,而是直接前去韦皋幕府,或高岳的大都督府,就试一过即被征辟为官吏。

    最终,税制定下来,土司制也定下来,土团的军役也敲定下来。

    借着一战之威,高岳和杜佑全然不受阻碍,要在岭南推行崭新的统治模式。

    “西原军”这支土团暂时空有编制而已,因黄洞蛮虽在陷塘全军覆灭,可桂管一带的余孽黄少度还在流窜,并且唐军还没有正式进占左右溪。

    杜佑便趁机说,此后西原军的宣抚使,及左右溪的诸土司位子,便交给先前和黄家交恶,来投奔自己的韦氏、周氏这两位俚帅了。

    韦、周两族族长大喜过望,在堂中叩首拜谢,并表示我两族勇健男丁千人,便先执西原军的旗号,愿为杜公先锋,扫荡廓清左右溪诸洞。

    杜佑还宣布,黄家所盘踞的黄橙洞,及西原左右溪跟着黄家作乱的各洞俚子,其产业统统为“逆产”,其田稼统统为“贼田”,其妇孺全都可捕拿为奴,由各效忠土司自由占取,作为得胜犒劳。

    短短半月后,邕管城骆越水的渡口处,新组建好的海门军、骆越军、高凉军、西原军等共六支土团,各土司统制部属,合计一两万俚兵和瑶兵,心甘情愿地为唐家先驱,持蛮牌、长镩、梭镖、砍刀、毒弓等武器,开始分路向左右溪扫荡进军!

    而杜佑则坐镇邕管,督经略和清海两军共八千官健,开始北上,击讨黄少度所部。

    至于高岳,则合武毅军及镇海军、白水军、平波军的船只,浩浩荡荡出钦州龙门江口,顺着燥烈的北风,扬帆猛进,短短一日之内,便抵安南都护府长州的朝阳口,接着次日急行一百八十里,沿朱鸢江(红河)直冲安南都护府所在的交州城锦田埠:先锋的海鹄船上,张保高手持长槊,在交州城木栅前,用长槊插入水里,撑跳跃七八丈,飞入锦田埠的围栅里,而后拔出宿铁刀和短柄刀,旋风般接连斩杀五名错愕不已的安南俚子,大呼王师至矣!

    其他的俚子,看到张保高后,是无数黑沉沉的战船悬帆压来,甲板上站的全是蒙着玄色战袍的天兵天将,得知数年后唐军果然来收复安南了......吓得四散窜逃,胆小的便直接扔下武器跪拜讨饶起来。

    安南造反的俚帅冯兴、冯骇兄弟俩,先前就晓得唐军于钦州登岸,去平定西原黄洞蛮,便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但两兄弟还是没想到,唐军击败黄洞蛮会如此迅速:短短一个月后,就又以钦州为跳板,直入交州来。

    惊慌的二冯,赶紧骑着马,连抵抗守御都来不及组织,就丢弃都护府匆匆奔出,往安南西面的峰州逃去,结果刚走到太平时,就被张熙和张舟的快船追上,张熙命舟人手持排铳齐射,将冯兴和冯骇打落马下,然后张舟持刀跳上岸,将两人的首级枭下。

    结果张熙和张舟在安南都护府中,于高岳面前争功勋起来。

    高岳便大笑说,本道原来是缺少水军干将的,可现在有镇海军客将张熙,还有岭南五管经略府虞侯张舟,及新罗郎张保高,执此“三张”为弓矢,于海上便无往不利,何必为些蝇头伤了和气呢?

    接着高岳便把斩杀二冯的功勋,造了三份赏赐,给三张每人一份,并拔擢张熙为“扬州大都督府飞棹兵马使”,张舟则举荐为安南都护府兵马使兼判官,而张保高也被提拔为三司虞侯。

    三张大喜,无不乐为高岳所用。

    随后高岳审讯造反的俚人俘虏,得知前些年叛乱侵占安南的,除去二冯外,还有位是爰州的洞蛮俚帅,即是杜英翰。

    并且这个杜英翰背后,是南面的环王国,也即是所谓的林邑、占城。

    现在杜英翰已倒向环王国,被册封为“爰州都统”。

4.步头立铜柱

    “安南,为什么叫做安南,是因为安南所都护的,是扶南、林邑和交趾(今北越)三地,自秦汉起便在此地设郡,虽然而今扶南改名真腊(也即是而今的老挝、柬埔寨),林邑改名环王(林邑,得名汉朝的象林郡,南越一带),由当地土酋称王,然则不要忘记,其始终是我天朝郡县之土,岂可亲言弃之(汉唐,哪怕是偏安的东吴、南朝政权,为交趾都付出无数鲜血,力主不失,而后某朝轻飘飘一句化外之地得之何益,就没了,当然其后的苦果,某朝也饱尝不已直到明朝才短暂光复,但为时已晚)?至于爰、、唐林三州,正好处三地的中腰部位,不可让杜英翰在此首鼠两端,然则......”在刚刚光复的交州城中,高岳在谈到爰州时,微微有些停顿,随即他走在堂中,稍作思索,便亲口对新任安南兵马使张舟承认,“然则,用兵在乎天时,在乎地利,在乎人和,此三者仓猝间难以成就,所以武毅军很难再对爰、出兵,此后须得你苦心经营交州,以作长远打算。”

    张舟当即面色凝重,向卫国公请益:如何把握安南都护府的天时、地利、人和?

    高岳便回答:“天时,本道先前答应过武毅军将士,在安南过冬至节,现已实现,但却不可久留,因再过俩月岭南便要起瘴,前朝炀帝征伐林邑,虽获大捷,窜其国君于深林中,且脏污其宫室,然自冬作战至夏,凯旋班师时瘴疫大行,将士折损过半,导致不败而败,深可戒备。故而本道再过旬日,既要筹备回军事宜,不可再继续深入;

    地利,你看这交州城,城池周回十二里,城垣全是木栅,过去守护的办法,是驻水师于苏历水、朱鸢水等水口,然则我方以船舰为优,蛮子何尝不是?真腊、环王、交趾三地的蛮子,哪个不晓得做舟船?是以我方之长,却制不了彼方之长。”言毕,高岳便将一卷图经,交到张舟手中,说随后新的安南都护经略使来,你便要他按照此图,新修这交州城,再配合水师,便可牢固不落,以长制短。

    张舟郑重收下,便对高岳说,马上便征发交趾人丁,翻修新城。

    高岳急忙抬出了“人和”,说切勿浮躁,“之前高正平主政安南,为何被围而忧死?正是因他来后,将半输的税制改为全入,刻剥洞蛮所致。马上本道和杜公从朝廷,要请个精吏道、能爱人的新经略使来。安南是岭南下南洋的要道所在,蕃舶、蛮舶往来无数,何必要再征索土贡、税米?直接设场抽商税便好。新经略使下车伊始,就先免当地输税,愉悦人心,而后我在淮扬的、杜公在番禺的质库可以先借贷二十万贯,和雇这里的人丁筑城嘛,如是官人两便,岂不是好?”

    “借贷......和雇......那偿还?”张舟有些迷糊。

    高岳便说,反正交州身为岭南五管之一,还是在杜公的麾下的,到时杜公派遣官吏来,在交趾设“博榷海事院”,以商税所得,三年为期加以偿还,其后所得,便是交州自己方圆支给所用了。

    这下张舟明白,不过他还是很讶异,官府居然可以向质库商贾借钱,而后再用自己税钱偿还。

    非但如此,高岳还对张舟传授了“人和”的第二个方面:安南交趾稳固下来,你就要募集当地蛮子,操练水陆两军,而后择机请示杜公,发军再征讨杜英翰,假若那环王国胆敢援手,便趁机把它也打服。

    “卫国公所言是,届时末将还可联络真腊,一并伐环王国。”

    高岳大喜,说张舟你也算是举一反三,就可惜少读了两年书而已,“别说真腊,就是环王国内里心慕我大唐的,都可为我方所用嘛,无备绝不轻言战,有备即要速战速决。”

    在高岳对张舟面授机宜的同时,武毅军征伐队伍,顺朱鸢水而西,到嘉宁的典彻湖处,对不服抗拒的屈僚部族,轻松取得一次扫荡战胜利。

    原本冯兴和冯骇往西走,就是要去投奔屈僚的,而得知唐军收复安南都护府后,屈僚诸部还不知死,便勾结南诏境内的蛮族,聚集万余人,占典彻湖作乱唐军的舟船在柏良器和张熙指挥下,趁水势大涨,顺流突入湖中,大焚蛮子船只,且浮水运载精锐,杀入屈僚各洞,斩首级三千七百,捕虏五千人。

    接着唐军舟船顺红水,一路凯歌往西,直杀到步头(步,在古代通埠,也即是埠头),和南诏交界地才停下来,并在步头前山埋下铜柱,刻功记之。

    同时张熙还在斩杀的屈僚都老洞中,搜出南诏颁发的符印,便送到交州城高岳的手中。

    高岳遂下令,将捕虏到了“造逆首恶”七十四,统统斩于城外临江的锦步田处,以儆效尤。

    而后他亲笔写了封信,和缴获的南诏符印一起,要求商队携带,直送到羊苴咩城,怒斥异牟寻勾结安南蛮子为奸乱之事,这封信和步头的纪功碑柱一样,目的都是要对南诏施以严厉警告,令它不要轻举妄动。

    接下来在都护府里,高岳又“接见”了先前未能来得及脱走的各蕃舶、蛮舶上的商人。

    依次询问后,高岳知道他们来自于真腊、环王,还有诃陵(印尼爪哇)、室利佛逝(印尼巨港)等海国,便和颜悦色,说你们都是来与我们互通有无的,大门随时给你们敞开,所以船、货我都归还与你们,卖完后你们便能自由归国。

    这群商人无不感激,向高岳拜倒。

    高岳便又询问他们国土的地理风貌、特产所出、航程日期等,就又写信,让商人带回去,知会各国的国君,及时遣送使者来长安城,恢复对我唐的朝觐纳贡。

    安排好一切,高岳即将都护府暂时交给张舟和岭南平波军,自己和武毅军、镇海军泛舟,重回钦州、廉州。

    这时杜佑总算扬眉吐气:

    黄洞蛮余党,所谓的戎成王黄少度以下数千蛮兵,先是攻武冈城被唐兵挫败,而后又往东流窜到道州城,又被刺史李吉甫击退,得知己方主力全在宾州陷塘覆没,知道西原是回不去了,便企图走黔水,入黔中躲藏。

    可黔中当地的洞蛮出卖了黄少度,烧了渡口船只,堵住他的去路。

5.欲取环王稻

    杜佑的大军,和土司的土团兵围上来,黄少度返身死战,和四千部下尽数战死,或被就地正法。

    而西原左右溪也被投靠唐廷的土团兵扫平,连黄家的黄橙洞,留守的妇孺老弱遭屠戮一空,然后洗劫放火,片瓦不存。

    其他各洞被捕得三四万,绝大多是妇孺,被押送到邕管城来。

    杜佑立在经略府堂上,呵斥他们说,你等家中男人,不思良善之业,起兵反唐,沿路杀掠州府,罪无可恕,已全在陷塘被清扫殆尽。你等皆是残灰余烬,本该悉数处死,然则我身为牧守,有仁爱教化之责,所以便行“换地换人”的方策:

    西原各州人,自此移居广管以东的东莞,及钦、廉之地,为我广管的“煞割户”,永不得再返西原;

    西原各州田地,交由诸军土司的团结子弟,按照便宜分割占取,以为营田驻屯所需。

    待到这群俘虏里,被择选去广管以东时,便见到陷塘处的京观。

    那景象实在太过震怖,一万多颗被斩落的人头,全是他们的各自洞中男丁,层层叠叠,像座巨塔般垒起,矗立在大道侧,乌鹊漫天飞舞,前来啄食......以致当即就有数百人,哀号惊惧过度而死的......

    宾州、安南和柳北,各自竖起一座高大平蛮碑,夸赞高岳和杜佑的赫赫武勋。

    岭南、安南已平。

    杜佑此后便在广管,忙碌地片刻无休,他也开始筹建便换质库,依托商人们建起并发行楮币,拓展海贸:这对杜佑这位老练官吏及文化人来说,并非难事。

    另外杜佑的眼光,开始落在更远处的南洋,他要绘制海图,牢牢地掌握更大的利益。

    毕竟盐、金银、海商、蔗糖,是他的四根支柱。

    当然高岳在临行前,还提醒他说,环王国有种稻子,曾进献给太宗皇帝,但其后却湮没无闻,甚为可惜,此稻耐水旱,还可速熟,完全可种于浙东西、江淮、岭南、湖南、鄂岳诸地,甚至在海边的盐碱地中也可茁壮生长,有此稻推广,便可一年两熟,再加上稻麦混种,产量足以革新前代。

    所以尽快从怀王的使团或商队那里,得到这批稻种。

    另外高岳就极力劝杜佑说,岭南气候与安南、环王最为相符,所以岭南除去煞割外,还可大力耕作环王稻。

    所得的米,必有大量富余,部分可酿酒,部分可以船载入我淮扬,转口贸易。

    其实高岳是在“半坑”杜佑:此后岭南出米支给淮扬的话,高岳便能在管内,连带宣润越地,大量种植棉花、桑树,织造附加值更高的棉布、丝绸,行销海外各地,套取惊人的利润。

    可杜佑也不傻,他表面对高岳说好好好,然则暗地里遣送文吏,和剑南韦皋联络,称愿意把煞割技术传给西川,且可在未来输入大量稻谷,相对应的西川则要给我大宗的茶和丝绸,供我广管对南洋贸易所需总之,杜佑要独占南洋的海贸,你高岳的扬州海贸,以后去新罗和扶桑,我俩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岭南到西川,唯一的路线,就是过桂管的灵渠,然后过湘水、洞庭湖,再入长江一路去蜀都城。

    杜佑得疏通灵渠啊!

    杜佑就找湖南观察使李巽。

    李巽却没有充裕的财力和人力来做这事。

    杜佑也抽不出那么多力量。

    最后返归扬州的高岳,得知此事过便说,本道有刚刚成功掘通鸡鸣岗的“掘子军”,当时招募三万权益兵,现在拣退裁撤后,还有五千人,精通土木,编入镇戍军伍籍兵额,你们想疏通灵渠,就别找他人了,本道愿承接。

    最后一群藩道方镇绕来绕去,还是得找高岳做成这件事。

    但高岳却狮子大开口,便说疏浚灵渠可以,却有价码,且价码高的让杜佑难以承受,有些生气的杜佑便又找湖南观察使李巽、鄂岳节度使严震等商量,看看是否可以沿路的方镇一并承担,可李巽、严震等都不松口,反正他们靠在与淮南、两浙、宣歙的商贸里抽钱已是盆满钵满,对额外开辟条通往岭南的商道动力不足,闹得杜佑也是无可奈何,便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去海路。

    在这你来我往的碰撞里,整个天下的走向悄然发生着改变。

    其实非但是政局,自然地理也在变化。

    五月初五端午时分,扬州子城下的敬爱陂直到柴水处,举办了盛大的龙舟竞逐,自岭南凯旋归来的高岳,让军府沿水搭设足足三里长的彩棚,邀请官员、军将及其家眷们一并来看,不但扬州城内十万人家都来凑热闹、做买卖,连周围七县的百姓,也都沿着水陆,划着小船,搭起数不清的小棚,都想看看今年那支龙舟队伍能拨得头筹。

    涟水寺庙的僧侣们也胆战心惊地来了,声称卫国公征南时,他们日夜祈祷,为卫国公加持神力。

    高岳心情好,就听取了身侧妻子的话,说和尚们都起来罢,以后也不要忘记为淮扬的百姓、军人们祈福降灾,言毕芝蕙上前,给这群和尚们每人一匹绢布。

    这群和尚才长舒口气,知道过关了。

    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在百姓们如雷欢呼声中,艘艘龙舟竞发,你追我赶,毫不放松,精彩无比。

    “卿卿,我看是武道学宫的生徒们擅雄。”座椅上的云韶很激动,她的小手摸着咕噜噜叫着的糖霜毕罗,非常有信心她早已看中好几位年轻俊杰,要为府中军将,如蔡逢元、郭再贞等家女儿做媒。

    高岳不以为然,笑着说,依我看自然是新罗郎张保高的那艘龙舟擅雄。

    “我附姊夫。”后面,云和也来加入战团。

    坐回来的芝蕙就说,干脆以胜负为彩头,搏一搏好了。

    最终是云韶输掉了。

    因为生徒的龙舟,没注意水文,被河畔淤积的泥沙给胶住了,耽误了时间。

    围观的百姓们都发出可惜的声音。

    可目睹这一切的高岳,却没有赢钱的开心,眉头隐隐锁住。

    入夜后,高岳在军府内,和韩愈等僚佐纳凉时,摇着蒲扇说出原因来:“扬子江如龙摆尾一般,听说京口那边瓜洲上的佛寺,前二十年还不靠岸,这几年居然渐渐地‘上’了南岸处,京江这里好像也越来越狭窄,入海处的沙州更多了。”

    所以今日竞赛,生徒棚的龙舟便是受害者。

    “那岂不是说......扬州此后会不临海?”

    韩愈的回答,让高岳点头,然后他叹口气,“扬州这个城市,漕运枢纽地位倒还在,可海港的地位快没了。”

6.韩山佐何人

    哪里还有海港?淮南的话,涟水是一处,但规模不大。

    “最好的海港,往北便是登州那边,往南的话自然是明州(宁波)。”高岳要开始为此考虑了。

    因为这两处都不在淮南。

    那我的海东贸易大业怎么办?

    对此韩愈便又说,泥沙淤积入海口,这是天命所在,非人力所能变。

    高岳不悦,背过去,对韩愈留下句:“子厚如在此的话,还能听听他的灼见。”

    韩愈有些羞惭,也有些不服气。

    不过很快高岳想起什么似的,就召韩愈来到内室,从书案上取出个刊印的文卷来交给他,说:“最近京师里争执得特别厉害。”

    韩愈将文卷细细看了下,不由得变色,失声说:“天下可复行封建论?”

    “嗯。”高岳却不动声色,显然已经看过,但想听听韩愈的意见。

    其实这文稿,是高岳、杜佑、韦皋等等私下相连,集黎逢、杜佑(他自己上阵就行)还有刘辟的文笔,炮制出来的。

    用了假的笔名,叫“韩山佐”。

    其实韩去掉左半边,就是韦;

    山则指高岳,名岳,字逸崧,都和山脱不了关系;

    而“佐”便暗指杜佑。

    这篇文章也是博采众长,详细剖析了封建的好处,“韩山佐”在文中称,自我唐建立伊始,就曾因封建制和郡县制发生过辩论,当时萧便说过“国祚所以长久者,莫不封建诸侯,以为磐石之固”,到了秦朝“并六国,罢侯置守,二世而亡”,而汉朝“众建藩屏,以为磐石之固,年逾四百”,所以“封建之法,实可遵行”;而颜师古虽不太同意搞全国封建,但也认为该“分置王国,均其户邑,强弱相济,划疆分野,不得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互相维持,永无倾夺”,也即是模仿汉朝的封建、郡县混合模式萧和颜师古的意见,虽然遭到李百药和魏征的反对,然则太宗皇帝还是倾心于封建,当即就要下诏让二十一位皇子和十四位功勋大臣世袭都督或刺史,在百官激烈反对下,太宗没封大臣,但封了皇子,临死前还留下个《帝范》的政治遗嘱,还唠叨着要后代坚持封建制;韩山佐又说,当今天子的故宰相李泌,也曾极力对肃宗皇帝建议过,等天下泰平后(当时还在战乱),也应该“疏爵土以赏功臣”,并说封国二三百里就行,这样既没有反抗朝廷的力量,且对大臣来说是“万世之利”。

    至于韩山佐本人,则对萧、李泌的说法有所修正,他说现在天下还处于动荡之中,如推行那种二百里一国的封建制,会使忠于朝廷的大臣、节度使缺乏力量去对付有叛乱企图的方镇,如魏博、淄青等。且封国若是过小,袭封的大臣代代繁衍,很快就不足以奉养了。故而最好还是封建大国,以有贤能魄力的忠臣为藩屏,拱卫关中帝都,保护皇帝陛下,封国数目八到十二支最好,各人各爱其土、各养其人、各择其才,这样便比郡县制有更突出的好处,因为郡县制下,各地人才的选用权力全集在朝廷一处,国家强迫人才汇聚到京师里来,又不能尽用,必然导致大部分人的才华沉沦不展,甚至会酿成祸端(黄巢)。另外,韩山佐还说,只要推行封建,那么皇帝和诸侯大臣们间,便是“共养天下之人”的关系,既然共其人,便能共其忧,各诸侯国就能“共开花”,互相帮持,合纵连横,救灾恤患,同样符合春秋大义;而从秦行法家之政开始,采用的是“家天下”,独制天下之民,独擅天下之利,盘剥元元的目的就是维护一姓一家,陈、项不堪忍受,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秦因此二世而亡。对比两下,推行封建,乃是真的仁义之政,这才是“天下为公”的精义所在。

    其实“韩山佐”内部对封建制的意见也不甚一致。

    韦皋最为积极,他想独居三川,并且能升格成世袭罔替的地步,私下地他送信给高岳,称为了封建功成,你即刻把蔚如给嫁给我长子,我不在乎蔚如母亲的身份,只当作是你逸崧的女儿,韦、高联姻,长安城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而杜佑虽是炮制此文的急先锋,可在广管和高岳谈话后,又觉得应该谨慎为上,也即是说天下人赞同就进,天下人反对就退,身段灵活而柔软,倒也符合他向来的性格。

    至于高岳,则是三者里最神秘的一位,迄今没有明确表态。

    显然他的思考,已超越了郡县、封建的争论,也超越了家天下和天下为公的区分。

    现在高岳想问问韩愈的想法。

    “长安城对这个的争议,已是风雨满天下,本道镇守淮南,握武毅军的剑柄,是根本无法置身于事外的。”高岳的言语很坦诚。

    历史走到关键的路口,总是伴随着整个国家思想观念的激烈碰撞。

    韩愈经过认真的思考,最先问:

    “这韩山佐是谁,郡望是昌黎的,还是南阳的,还是京兆的?为何愈不曾听说过这位同姓。”

    高岳默然,然后对韩愈说,此必是假名也。

    接下来韩愈,很爽快地同意了封建制。

    他首先说尧舜禹三代是禅让制,这是最顶级的,真正是体现“天下为公”、“贤人理国”思想的制度。

    稍微次一点的,是周公的分封和礼乐制,君臣各安其位,宛若一家,足以维持数百年,世袭不可怕,只要天子能守法,便能得到诸侯的保卫,后来正是因某些天子想推行“家天下”的独夫之制,破坏了和诸侯间的共生关系,侵夺诸侯和国人的利益,才闹到后来礼崩乐坏的结局。

    最次的,韩愈认为是家天下的郡县制。

    不过他暂时还没能从之前的天命循环里完全跳出来,韩愈的解释是这样的,现在虽没有封建诸侯,但天子却可以和贤臣共理天下,这便是天子“守法”的表现,若像之前随意因私人好恶,贬窜杜黄裳、陆贽等贤大臣,这就是天子“毁法”的表现若毁法,即天子因私心而破坏规则和道统,那么便会遭到天命的惩罚历史循环便会缩短,三百年可能咻一下缩到一百五十年!

    韩愈对修正后的理念,是很得意的。

    “那依退之的看法,天子是守法,还是毁法,评判的标准何在?总不能说是‘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那套吧?”高岳的意思,若这法还在最高统治者的一念一口间,那法又有什么意义,还不依旧是言出法随?

    只听韩愈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见解来。

7.愿天下为公

    韩愈口中的话语,便是“法就是公”。

    法,绝不是天子一人所出,而是由天子和贤人共商而出,这便是“公”和“共”,首先得“天下为公”,而后方能“共和天下”,二者是相辅相成,互相约守的。

    至于天子本身,绝非是不可质疑不可侵犯的,他的本源应是天命在人世间的代理,只要他触犯了“公共”之法,便是悖逆天命,那便按照孟轲所说,由天子沦为独夫。

    天子怎么才不算是独夫,怎样才能垂拱而治呢?韩愈对高岳说,天子以“世爵”和“世禄”以养有高品性情的贤人,贤人便替天子理天下、保宗庙社稷来回报。以此类推,高品性情的贤人再往下,选拔中上品的人,担当大夫、循吏,来分摊理政的权力,保养地方州县,而后再往下就是中品的黎元百姓:百姓和上品贤人的关系,韩愈认为是“互相生养”的关系,百姓出力、纳税以养贤人,贤人劳心以教化百姓,百姓不能推脱责任,贤人也不可残害百姓。而百姓间,韩愈认为也是“互相生养”的关系,农人要稼穑纺织,工人则要制造器用,商人则负责互通有无,他们都出力生养别人,便有被保护被善待的权利,所以韩愈将人分为“六民”:士民包括天子、贤人,还有农民、工民和商民,士民居上,属于劳心者;其他三民在下,属于劳力者,但之间应互相平等;另外还有二民,就是韩愈所言的僧、道,这二民不劳心也不劳力,也不生养别人,不劳而获,是腐朽的寄食阶级,和下品的斗屑相同,都要“诛之”(韩愈有诛民的说法,后世谭嗣同和严复都对其进行严厉批判,但韩愈其实是冤枉的,韩愈所说的诛民,只是针对僧、道二民而言的,对于其他劳动人民,韩愈是主张要爱护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韩愈已不反对工、商了,韩愈认为工商只要能产生好处,能生养这个天下,且手段符合道德法规,那便是对的,是值得鼓励的。

    “退之的理论愈发精熟,我记得我曾对晏师说过,自此往后,便要进入舍我的境界,由此观之,舍我舍我,便是希望做到天下为公的地步啊......”对韩愈的整套理论,高岳已比较敏锐地捕捉到萌芽了,那就是种朴素的契约理论。

    社会可以分阶层,但之间要有秩序,而这个秩序的基础就是各个阶层能达到利益的均衡,可各安其生,且有相当的流通性,如是便能在稳定繁荣的同时,还保持向前的活力。

    民众以纳税的方式,和统治阶层缔结了契约,要求的就是得到统治阶层的保护和善待;而一旦统治阶层沦丧到横征暴敛民众,目的却只是豢养‘保卫之臣’、‘爪牙之军’,供自己独家所用,那么这种契约便自动宣告毁弃:按照韩愈的理念,民众便可择选另外的有望圣贤,而不用再死板地等待循环了。

    这是韩愈对自己之前的循环论最大的修正引入了动态的评价机制。

    “卫公,天下为公的理念,确实是和家天下的理念背道而驰的。我唐以来,太宗皇帝算得上‘开天独倡’的圣贤级别人物,然犹自心念封建不止,非是别的原因,而是太宗皇帝有‘公天下’的心,这才是太宗皇帝真正超卓凡庸的地方,就算有诛杀兄弟的行为,可后继历代天子,哪里又能抵得上太宗皇帝的?不过是依仗太宗皇帝的福荫,可福荫就像是田地、钱财,不会只增不减,依愈的看法,到了现在,天子独制天下,既无德,也无力,非与贤人、诸侯共理不可。”

    “那元元之人心呢?”高岳继续问韩愈。

    韩愈回答得更加坦然:“西川向日战乱不休,西北连年遭西蕃侵攻,河朔割据以抗王命,江淮盗匪横行,普天下百姓惨遭兵革荼毒,痛苦不堪,这岂是天子独自所能解决的?正是靠建牙立旄,让韦令(韦皋官居中书令)镇西川东川,卫国公您先镇兴元、凤翔,后镇淮南,才有如今中兴局面,人心所向,圣主所望,恰好是要让贤人掌权。且贤人,和天子所亲任的‘防卫之臣’不同,贤人心系的是天下是苍生,而天子的‘防卫之臣’所作所为,只是奉戴迎合君主,对百姓何曾有真正的悲悯之心?贤人,乃是天下人望所在;而防卫之臣,穷达全在天子私人好恶之间,岂能同日而语。”

    听到这里,高岳沉吟起来,良久他对韩愈说:“依我的看法,郡县也好,封建也罢,都有善和不善处,不能一而论之。不过退之你所说的天下为公理念,真正是戳中了我的心。岭南平蛮现在大功告成,封禅西岳也近在眼前,那我、韦皋、杜佑还有其他方镇节帅,都要前往京师,这郡县和封建的争辩,总得有个结果。”

    这时庭院里的蟋蟀叫声,绵绵传来,高岳看着韩愈,很诚恳地邀请说,“退之可与我一道参与封禅庆典......”

    韩愈顿时明白,卫国公的意思,是要以自己为“喉舌”,真正探讨这个国家的走向,和未来的理念。

    他也晓得,现在长安城的思想,各方势力的明暗洪流,必将围绕着郡县和封建之争,掀起场没有硝烟,但远比战场还要激烈的争斗。

    并且,高岳亲口对他说:“退之,说我有不臣之心的言论,绝不在少数。你若是和我去封禅庆典,充当我的喉舌,那朋党于我的名声怕是甩不了的。”

    “与卫国公为党,幸也!”

    此刻韩愈绝没有畏惧,他只有感激和激动。

    感激的是,高岳给了自己这个为天下发声的机会。

    激动地是,他会穷尽必生所学,在这个洪流般的时代留下自己的声音,并可能回响于后世千年。

    韩愈的热泪不知觉间流下,他对着身着雪白夏衣的卫国公,深深做了一揖。

    我辈所学,岂可沉沦寂然于蓬蒿之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韩愈深夜,骑着马归宅后,犹自不能寐,他的思想像是决堤的大水般不可遏制,当即就在寝室内绕着书案,浑身哆嗦着。

    他必须得将思想形成文章,不但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争论,也是为了能流诸后世。

    这种破茧而出的兴奋,绝不是困乏所能压制住的!

    一抹烛火亮起,披衣起榻的薛涛,出现在他的身旁,然后温柔地对他说:“退之你有什么便写,我去为你煎茶......”

8.扶桑僧最澄

    三日后,扬州大都督府迎来了轰动的事:

    先前出航日本的海船,平安归来,且捎带回名日本佛寺的请益僧,给卫国公带来了一个很大的祥瑞之物。

    当然普通的市井百姓也就是听听,是没办法看到的,而卫国公则在军府当中设下了宴席,款待归来的出使官吏,及那日本和尚。

    军将、官吏济济一堂,高岳端坐中央,那和尚便坐在对面。

    “贫僧出身倭国近江的大津,山门为比睿山天台宗,法名最澄。此次前来,先入扬州,便是求卫国公赐予长牒和信证,允许贫僧至唐天台宗处请益佛法。”这和尚的汉话,非常流利准确。

    高岳笑笑,就问天台宗的最澄道,你有无官职在身?

    最澄就回答说,自己是侍奉在倭国山部王身边的内供奉十禅师之一,确有官职在身。

    其实最澄很聪明,他不敢说自己侍奉的是桓武天皇,因“天皇”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自称,日本的也就窝在自家用用,到了唐土当着眼前这位国公、节度使,还说自家国君为“天皇”,纯粹是找不痛快。

    所以最澄说,我倭国现在的君王是山部王,而山部王正是桓武天皇践祚前的亲王号。

    高岳倒也没有戳破,而是装作对倭国的情况很感兴趣的样子,询问入唐求法的最澄说,“倭国现在的国号为日本,到底有何说道?”

    “禀卫国公,日本的国号,乃是取日出之处的意思。”

    听到这话,在场的官吏和军将无不哄笑起来,其中明怀义(带预言家)拍着大腿说:“日头要是从你国起来,那轰隆隆赤热热的,你国人畜岂不是全被烧死了?”

    可最澄却不慌不忙,合掌对明怀义解释说:“日出日落,并非指日头真的在某处,乃是相对而言。鄙国对唐国也有个称谓,曰‘日落之国’。”

    “大胆!”当即许多军将便怒目,做出要拔剑的姿势。

    高岳举手,整个场面立即安静下来。

    “日落之处,绝不敢指大唐的国运,而是指唐在我倭国的西面,在我们的眼中,太阳是在扬子江的地面落下来的,而扬子江在汉语里就是‘吴’之地,倭语里将‘吴’,就念做kure,同于‘暮’。而相对的,在唐人的眼中,太阳是从海东倭国的方向升起来的,故而呼作‘日本’,现在我国新的国号,来源就是这样。”最澄侃侃而谈。

    “那和尚你的意思,日本是我唐给定的国号,还是你等自己定的?”

    最澄很恭敬地回答高岳,“日本的国号,毫无疑问来自唐朝。”

    这下堂中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高岳又问最澄,日本可有年号?(我知道,你们在一千二百年后的年号是平成)

    “已有,年号自‘大宝’开始,而今山部王的年号是‘延历’,典出后汉书‘夫熊经鸟伸,虽延历之术,非伤寒之理’之语。”

    “啥,啥意思?好高深的感觉。”郭再贞、明怀义等都抓耳挠腮,觉得这倭人比我们有文化。

    只有高岳暗自冷笑不已,熊经鸟伸就是古代的健身操,作用就是延历即“延年益寿”,这日本看来一早便有对华夏文化“囫囵吞枣”的毛病,健身操都能和年号相关,将来年号还指不定是个什么笑话呢!

    但高岳对日本最早的“大宝”(先前虽也有大化这样的年号,但却没有制度)这个年号更感兴趣,便继续问最澄。

    最澄有些羞愧,就说那是九十多年前,有个叫五濑的,称在对马冶炼出了黄金,倭国朝廷和大臣无不欢喜,给对马国的太守加官进爵,认为我们也有了黄金这种“大宝”,所以便建元为大宝。

    然则事后才知道这是个骗局,五濑的黄金其实是从新罗买来的。

    “倭国如此缺乏黄金?”

    “以前确实不知本国有金银,现在总算无匮了,就在五十年前,鄙国在建造卢舍那大佛时,东面的陆奥国小田郡便发觉了黄金,可以用来造就大佛的金身,这实在是佛的恩典,也是鄙国君王敬奉三宝的福报,此后鄙国的黄金和银子,再也不用他国进献了。”

    就在最澄说完这番话后,他忽然觉得卫国公看自己的眼神有变:

    茵席上的卫国公,漂亮细长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就像贪财商人看着尊金锭子似的深入。

    但很快卫国公就察觉自己有点失态,便对和尚说,因我和内人信佛,所以我对你国的卢舍那大佛特别感兴趣,要是能参觐到便好啦!

    原来如此,听说这卫国公征讨西蕃、党羌还有南蛮,杀人如草芥般,可谁想到内里也是个热心的供养人呢!

    于是最澄就说,当初大佛开眼时,连新罗的王子都来了,将来卫国公你如能拨冗来观的话,当也是鄙国的荣幸。

    “金佛,不,卢舍那大佛耗费多少金子?”

    “足有一万四百四十六两。”

    高岳的喉头顿时上下咕噜几声,不过口头上还说好的好的,马上本道还会派遣海船去贵国,要是能和贵国的山部王结为兄弟关系就更妙,所以你我间禅僧和商贾往来,哪里能缺少呢?

    最澄觉得卫国公说话有点怪怪的,心中也冒出些寒意来。

    他听说,卫国公麾下有支极其强大的军队,还有支同样可怕的船队,力量几乎和唐天子相当。

    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和天皇陛下做兄弟......唉,日本最好还是封闭起来自成一统的好......

    “贵国有铸钱乎?”可卫国公的发问仍然没有结束。

    而这时的最澄已有些警觉,便准备搪塞诓骗。

    可此刻,先前去日本的都督府官吏代替他回答高岳:日本曾有十二次铸钱,然每次都用新钱一换旧钱十,彻底丧失信用,已无法铸钱,百姓平日也不使钱,以至于有出行在外,干粮食尽而没有钱(不是穷,而是真的不通行钱)买米,活活饿死的例子。

    “贵国有征伐乎?”

    最澄索性沉默下来。

    还是那个如间谍般归来的官吏回答高岳:日本也有四夷观念,尤以东面的虾夷,和西南的熊袭隼人势力最强盛,其国历年征讨不休。

    “为感谢和尚你给本道带来的祥瑞,马上待到此祥瑞入京献给天子后,本道便再派遣海船载运使团,至贵国筑紫,交易北地的骏马给你们的军队,有了这东西,讨平虾夷和隼人不在话下!”高岳是喜笑颜开,强行要和日本做交易。

    然后几位撞命郎武士,将最澄带来的,事前高岳指定要的“海东祥瑞”给搬了过来。

    卫国公茵席边那只色彩斑斓的狸奴,顿时竖起耳朵,低沉地吼叫不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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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