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圬者王承福
王承福很平淡地回答,还回桑梓地作甚,亲人和妻儿全在战争里没了,有的死,有的不知所踪,在扬州圬墙也挺好的,只要有个馒子,一个人吃穿不愁。www.uu234.ccwww.uu234.cc
“不积蓄吗?”韩愈又问。
“不积蓄,钱赚得多的话,就散给街边的残疾或饥民。”
韩愈点点头,“如此说来,你做的是义举。”
“明府您说笑呢,我可没这个心思。这天下啊,粟米是种庄稼结出来的,布帛是养蚕或植棉花织造出来的,我想吃粟米,我想穿衣衫,那我就得出力圬墙,作为交换,这就是‘各致其能以相生也’的道理所在。我看明府你们做官也是一样,官有九品,权有大小,就好像是不等的器皿,你器皿多大,就能任多大的官,如器皿不足,还要强任其责,便是违背了造化天理,就得倒霉啊!您瞧啊,我在淮扬,为达官贵人们圬了多少面墙啊,但也见到多少人家,保不住荣华富贵,一年前我来做工时,他还住亭台楼阁呢,一年后再路过,宅第已化为废墟。为什么呢?他的器皿,盛不下他所享用的富贵,心智不足,才不配位啊!”说着,王承福已将半面墙粉刷好,然后下了梯架,回头笑眯眯对望着韩愈。
韩愈深有触动,然后便又说:“所以老丈你散财,也是......”
“是也,我用馒子苦钱,做的是劳力的活计,取得相应的报酬那是问心无愧,但有了余钱后,便想到我这‘老朽土盆’哪里能配得上这些?经营这些钱那就得和你们一样劳心了,故而干脆散尽,并没那么崇高的想法。”
“那你这些年,未曾再婚娶?”
“婚娶了,就得养妻子养孩子,就得谋家业,劳力劳心,那是你们为官者所想的,我的器皿就这么小,贡献也就这么小,所以哪日孤身死掉,也是无牵无挂,要婚娶作甚!”王承福把馒子扔到水盆中,然后做出个“小小”的比划手势。
四周的圬墙、模泥、烧砖的工匠们听到这些,也都哈哈笑起来,似乎都认同王承福的见解。
“你的话,可谓是独善其身,你为自己打算得太多,为他人打算得太少。表面上你是不愿意连累他人,可实际上你是不愿意耗费心智去养人去救人。杨朱说过,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然而天下并不会因此泰平......老丈你比那些只知索取而不晓得付出的人强太多,但是你又比那些至品至情、以天下为己任的圣贤要差得远......告辞。”韩愈忽然起身,表情严肃,神神叨叨地说了这些,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后不闻不问,牵着马便往军府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工匠们靠在墙边,看着韩愈的背影,无不笑得更大声了,但是这也是善意的嘲笑。
这位韩明府,确实是个好人:他不但养活自己一大家子,扶持侄儿侄女,赡养寡嫂,还周济朋友,帮助后进,多余的俸钱和禄米他也不用来享受,而是捐赠给学宫,或者维修圣贤的庙祠。
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著述,为此经常观察市井百态,有点魔怔的样子。
到了军府后,韩愈便入内,向坐衙的卫国公高岳告礼。
这时高岳庄重地对韩愈说:“中书门下,对李的处断已下来了。”
“如何?”
“是郑文明定的公论,因李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后裔,岂能株连太广,故而只戮李一房为止。”
韩愈叹气,他不由得想起了圬者王承福的话语来,便转述给高岳听。
还未说完,就有军吏来报,监察御史柳宗元在门外求见。
“子厚?”
只见柳宗元外面是官服,内里却是缟素,见到高岳,便作揖哀声说,慈父见背,宗元请辞去官职,前往鄂岳服丧,而后扶柩将父亲归葬故里。
原来,柳宗元的父亲,任职鄂岳方镇的柳镇去世了。
而原本准备来楚州为刺史的白季庚,在行到襄阳城时,因淮南态势不稳也停下来,结果染病也去世了,白居易在兴元得到噩耗,便急忙告假奔丧。
高岳便急忙叫军吏,取银钱五十两,彩缯五十段,赠送给柳宗元丧事所需。
而韩愈也很关切,询问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
可柳宗元却望着高岳,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无法倾吐。
高岳心中似乎明白,他就很温和地对柳说,“子厚,本道马上准你的辞呈,且让人安排舟车,将来你服阙,起复的事就交给本道。这样,本道送你至临江宫,再乘船归去。”
“何敢......”
“子厚无需如此,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重聚,本道也有话想对你谈。”
然后高岳对韩愈说,县廨和军府的事你也暂且放放,和我一起送送子厚。
扬州和润州京口间的大江,叫做“京江”,在唐之前阔达四十多里,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广陵准备征讨孙吴时,见长江波涛汹涌的样子,便慨叹说“吾武骑万队,何所用之?”不过而今,因泥沙淤积,京江只剩十八里宽,但高岳、柳宗元和韩愈三人,在初春时登上广陵大阜,下观浩荡的江水,依然雄浑,高岳不由得用鲍照的文字慨叹说,“拖以漕渠,轴以昆仑。”
山阜下,便是隋炀帝所筑的临江宫,又有浮屠塔旁立。
高岳送别吴彩鸾,便也在彼处。
“退之,你说你在市井上所见到的王承福那个圬者,他看到这大江的感受,和你我相同否?”
韩愈断然说,不可能相同,“在王承福的眼中,大江和家门前浑浊的小溪是毫无区别的,他看到江水,可能唯有的想法是如何乘船,去对面的京口做工谋食的事。”
“那前镇海军节度使李呢?”
韩愈想了想,就说李见到大江,可能想到的只是依仗天堑为险固,随后对内恣意刻剥,“依愚见,王承福地位所低贱,可却是个中品人;李地位虽高,可却是个下品的恶人。”
这时候,高岳和柳宗元隐隐觉得,韩愈似乎在这段时间里,思想开始飞跃成熟起来。
“退之,你所说的品,到底是什么?”
“品,乃是性品,也是情品,各为上中下三品。性,乃是与生俱来。情,乃是接物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而明。”
“嗯,你的意思是,人的性品是自出生就注定的,而人的感情则是接触事物而产生的。人情是依附于人性,但人情同样可以体现人性。故而王承福、李见到同样的大江,产生的情是不同的,是由他俩的品性决定的。”
韩愈颔首,表示卫公你所言极是。
于是高岳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询问韩愈,“那么退之眼中,本道又可居于何品?试为我一一道来。”
20.性情三品论
韩愈没想到高岳来了个直球,让自己谈对他的看法。www.uu234.ccwww.uu234.cc
不过韩愈从来不是个隐瞒自己想法的人,为了回答高岳的疑问,他就先把自己的“性三品”和“情三品”做了个阐述:
“性,与生俱来,有仁义礼智信五者为端。上品者自出生,便是五端具备,生涯里只要专力于一端,其他四端自然随之具备;中品者,五端不可缺其一,缺一的话,其他四端就会混杂不纯;下品者,没有五端,非但如此,只要违背了其中一端,其他四端也都会尽丧。<春秋繁露>里说过,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意思是圣人的性是天然的);而斗屑(下品恶人,类似人间之屑),也不可以名性(意思是对他们谈心性也没用);只有中人之性,如蚕如卵,蚕须得缫而灌汤后才能成丝,卵也孵化二十日后才能为雏,而性必须得到教训后才能为善,绝非质朴所能至。圬者王承福,为中品者,他质朴自然,且有自知之明,但也只是质朴而已,他知爱己不害人,却不能损己以爱人,所以缺乏教训,不能达到上品境界;前润帅李,为下品者,他无恻隐心,无羞恶心,无辞让心,无是非心,只知害人肥己,五端全丧,故而最后自取倾覆之祸,是罪有应得。”
高岳听了,轻微点点头,然后就反问韩愈:“李管下,有茶枭和盐寇,此又是何品?”
韩愈显然是有准备的,他朗声说:“中品的人需要上品圣贤的教训,所以汤武的时代,人众自然向善,而幽厉的时代,人众自然为恶。茶枭和盐寇,本来也是官府的赤子,他们铤而走险,这难道是百姓的责任吗?非也,乃是李这个下品恶人居位,自然引出了茶枭和盐寇,而卫公镇静江东后,百姓安居乐业,连凤凰都重新飞回来栖息,这便是上品教训中品向善的绝佳例子。”
高岳不由得哈哈笑起来,指着韩愈,又指着自己,“看来退之是将我目为上品了,那不知道退之认为,我在五端里专的又是哪一端呢?”
“卫国公专的是智。”韩愈清晰地加以判断,然则他的口风随即一转,“卫公在性品方面虽居上品,然则在情品上却只能算是中品。”
“哦......请退之再为我言之。”
“情分上中下三品,首先得说不论何种品级,人的情都有七种,喜、怒、哀、惧、爱、恶、欲。上品七情,动静处中,恰到好处,完全符合德性,绝不逾矩;而中品之情,发动时却不是太过,就是不及;至于像李那般的下品,完全任情而为,不顾品性,自取灭亡。”
高岳若有所思,就问韩愈说,我的情,哪些太过,哪些又不及?
“喜太过,怒太过,爱太过,欲太过。而哀不及,惧不及,恶不及。”
说到这里,三人站在广陵高岗上,都沉默了。
只有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长江入海的澎湃声。
韩愈的评价,是高岳喜怒太过,有时会滥杀(或滥情);而爱欲也是太过,当然高岳心中的这感情,是对爱人和子女而言的,但在韩愈的眼中,却另有所指,他认为高岳对百姓缺少德性教训,缺少秩序约束,而过分热衷让百姓增殖财富,这和儒家教义是有抵触的,比如高岳最近从兴元府羌户那里引入新式的织棉机,效率提升十倍,便开始在淮扬推广棉田,还赏赐数位羌女五百贯,说是什么“专利”,以后历年再给,这种机巧让韩愈有些害怕,他害怕人最终会沦为物的仆役。
而哀、惧、恶三不及,则是韩愈眼里,高岳有时候对道统秩序缺乏敬畏,有时也缺少嫉恶如仇的原则性,他和李的矛盾,不像黑、白那般的分明,而更类似灰、白的区别。
一会儿后,柳宗元打破了沉默。
韩愈和柳宗元属于那种性格、学识都十分合拍,互相欣赏,可却无法志同道合的朋友。
两人的信仰和见解分歧太大。
柳宗元诘问韩愈:“退之既然说仁义礼智信这五端是与生而生的,那么下品愚人也应该有,然则为什么又说下品愚人无法教训引导呢?”
韩愈回答说:“下品愚人确有五端,但他们空是有,但却无法持,所以我之前说,他们只要违背其中的一端,其他四端就会全丧,且下品愚人违背德性是必然的,是注定的,故而即便生来有五端,但却不用教训引导了。”
柳宗元觉得韩愈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最起码自圆其说,完美地给性善论和性恶论的矛盾打了个补丁,然后他又问韩愈:“退之又说,三品人都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然则这七情六欲,都可能败坏德性,与其扬汤止沸,何不釜底抽薪,彻底摒弃掉这七情,以求修成德性呢?”
韩愈针锋相对:“情,本身就是性所自然生化出来的,所谓‘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是也,既然如此,有性则必有情,性如器皿,而情如酒水,皿无酒则无实,酒无皿则无名,全看是否相符,岂能生割开来?子厚所言,全是桑门释教邪说,说什么佛性和人情二元而分,要修佛性而弃绝人情,认为佛就是净,而人情就是染,净克染后,即能成佛。所以佛教和尚既不讲仁义礼智信,也不说喜怒哀惧恶爱欲,自动堕入性和情的下品当中,全是斗屑恶徒!连圬者王承福都知道,种粟米、植桑麻、织衣衫和他这样的圬墙壁的,都是互相生养的关系,人生在世,要么出力,要么出心,才是大爱。可斗屑和尚们,只是修佛,不事任何生产,接受官府布施、人民供养,所谓禁相生养、灭绝人性,他们死后,阎君若有神灵,自当第一个入他们于拔舌地狱!”
这韩愈不愧是从兴元再到长安再到淮扬,一路和佛道血腥厮杀冲出来的,论对骂辩难还没虚过哪位,所谓的三品连击,打得柳宗元是瞠目结舌。
柳宗元家门向来信佛,尤其对净土宗和禅宗更是入迷,他小时候和父母在鄂岳时,便接触过当时非常兴盛的“洪州禅”祖师马祖道一,当时鄂岳团练观察使李兼信,他父亲柳镇和岳父杨凭(杨凭还是洪州禅如海禅师的俗家弟子)也信,连高岳的亲信权德舆也信,是马祖道一的俗家弟子,现在帮高岳在鸡鸣岗修造漕渠的天柱山禅僧然,也是洪州禅的一分子。而刘禹锡,自不必说。
由是柳宗元便想反驳。
可韩愈直接对他要害一击:“既然子厚目情为染,那么又为何要去鄂州奔丧,这父子之情,又是什么佛性?”
柳宗元彻底不语。
1.大小循环论
北登渤岛,回首秦东门。www.uu234.cc
谁尸造物功,凿此天池源。
洞吞百谷,周流无四垠。
廓然混茫际,望见天地根。
白日自中吐,扶桑如可扪。
超遥蓬莱峰,想像金台存。
秦帝昔经此,登临冀飞翻。
扬旌百神会,望日群山奔。
徐福竟何成,羡门徒空言。
唯见石桥足,千年潮水痕。
唐.独孤及《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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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高岳害怕他俩会反目成仇,便连说性和情的话题争论,便到此为罢。
这韩愈还是厉害,其实后世的僧人,并不怕宋朝那些理论水平深厚的儒士,因为他们虽然也排佛,但总是纠结在儒学和佛学道义的辩论上,说白了就是两种不同思想间的费尔泼赖,谁还怕文人骂来着?可僧人都怕韩愈,哪怕韩愈早死了他们也怕:只有韩愈真正抓住了佛教的痛脚,那便是“禁相生养”,说穿了就是佛教避世,不但对社会不做贡献,还依靠信徒供养,占有财富和人丁,是国家经济的巨大负担,一旦统治者祭出韩愈的理论,那就是要对佛教磨刀霍霍的节奏。
高岳打圆场说,将来佛寺也要纳税,僧人也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南方禅宗开辟山林荒地,不也就是为此目的嘛。
由是气氛才缓和下来,三人走得累,便坐在山岗的一座亭子内,随行的仆人为他们煎茶解渴。
高岳饮了两口茶汤,便悠悠地对韩、柳说:“其实退之对性和情的见解是独到的,哪个人没有情呢?”接着他说了句让两人震骇的话,“现在若天子派遣敕使来,召本道丢弃淮南,去朝廷入觐,本道是绝不会去的因为本道多少得罪了天子,本道惧死,也爱家人,既然这个情割舍不下,本道便无法坦然就着德性行事。”
韩愈默然,他没料到高岳利用自己的“性情论”,公开说这话。
可接下来高岳更是开诚布公:“采石军王栖,丹阳军柏良器,还有义胜军李尚容,他们也是出于个情,才愿意引我武毅军渡江擒拿李的。”
“莫不是出于爱护百姓的情?”韩愈抢先回答说。
“非也,和本道相同,他们在京中也有耳目,晓得圣主欲借李手,削夺他们三位的兵权,将他们调去长安,为无实权的宿卫军将,为了长据江东,才公然投向本道的。”
听了这话,轮到韩愈哑口无言了。
这下,他可真的高兴不起来。
复杂的问题背后往往有个简单的答案,相反,简单的走向背后往往又是复杂的利益纠缠。
可卫国公对韩愈的发问,似乎并没有结束。
高岳忽然询问韩愈,你对尧舜禹三代政治是如何看待的。
韩愈更惊了,他不知道高岳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尧舜禹的禅让制,向来是儒学推崇,但皇权又非常忌讳的话题。
而柳宗元完全不说话,好像也在等着韩愈的答案。
“尧传位于舜,舜再传位于禹,这是希望国家能得到大贤。至于禹为什么要传位个自己儿子启呢......其实绝非是禹的私心所致,而是禹之世,并没有相当于自己的大贤,故而只能传位于其子,且世袭下去,目的是求稳定......所以尧舜‘利民也大’,而禹是‘虑民也深’。”韩愈努力地解释着。
高岳继续喝了口茶,没有让韩愈停下的意思。
虽然春寒依旧,可韩愈已经有了热汗,他的思维却被激发起来,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夏启虽然不贤,但犹可守法,这样天下就稳定下来。尧舜禹大贤能相继出现,这就是三代之世的美好所在,也是禅位的基础;后世就可遇不可求了,下一位大贤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大恶一起的,禹往后四百年,便出现了桀这个大恶,也恰好出现了汤这个大贤大圣;而汤也是往后四百年,出现纣这个大恶,也恰好出现周文、周武和周公这样的大贤大圣。足见人世的浮沉,在上苍那里早有定数,故而与其在没有大贤大圣出现的时代争乱,不如秉承世袭,以等待大贤大圣的出现。”
“以退之的看法,大恶和大贤大圣并头出现的间隔,应该是四百年,抑或是三百年?”
“是的,秦之后,依仆的观察,似乎有加速现象。”韩愈还懂得加速。
“不过我记得退之以前是写过兴元革命论的。”
“革命,并不意味着要改朝换代。革命,并不意味着改变道统。世道虽可变,但天道是不会变易的。”韩愈辩解。
“那便是说,退之你认为历史,是个循环而复的过程。”
“然也,大循环是三百或四百年,而小循环则是一个甲子,数穷于六十载。自安、史作乱以来,方镇割据,兵革不息,而今已过去足足四十三年,所以天下复平,应该便是十余年后的必然结局(1)。”对此韩愈很有信心。
他相信,按照他的小循环理论,有高岳在这个天下中,是会重新统一平定华夏的。
但他同样不认为,唐王朝的气数尽了,因按照他的大循环理论,我唐最起码尚有百多年的运势,然后专等某个大恶出现,毁掉社稷,再等某个大贤大圣出现,收拾河山,循环开始新的三百年即可。
“既然退之认为历史是循环而复的,那么你心目里,完美的时代是什么模样的?”
韩愈明显激动起来,他说:“完美的时代,是个人人都遵循道统的时代。道统依靠什么?靠的是知识和常理,正所谓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
“寒冷了,就让女子纺织衣衫穿;饥饿了,就让男子耕耘粮食吃。温饱之余,追寻书卷知识,凡事遵循个道统,看着君王一代传一代,到了定数的时候,自然有大恶和大圣出现,开始下一轮循环......”高岳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复述着韩愈的“理想国”模板。
然后他看着奔腾壮阔的长江,背对着韩愈和柳宗元,低声说了句:“不过,大恶出现时,会死那么多的百姓,会毁掉那么多的财富,大贤和大圣为什么无法避免......这也是循环的天命吗?这也是百姓要必然遭劫的定数吗?更何况......这天,不是不变的,待到它变后,我们要是还消极地等待着所谓的循环,还在笃信着所谓的天命定数,殊不知在沧海桑田里,一些失败的因,早已被我们亲手种下过了!”
这下,韩愈和柳宗元都愕然了,可他们也都敏锐觉得,高岳在叙述一个了不得的东西,这东西也许他们是闻所未闻的,可现在听闻了,不晓得会对他们本人,乃至这个人世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华夏千年的变局,可能便在此走向了交叉的路口,也可能走向个崭新的方向。
2.高逸崧定律
“子厚,你这次特意先到扬州来向我辞行,应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吧?”高岳先问了柳宗元此行的目的。www.uu234.ccwww.uu234.cc
柳宗元起身作揖,然后承认说确实有所困惑。
“是在光州打画经界后,确定了新的税法元额,我指示刺史,趁机将人户税钱往上足足提升了三成,是也不是。”
“是也,原先卫公您曾说过,不愿给淮南百姓增税,可而今......”
“出尔反尔,对不对?”高岳笑着说出柳心中的想法。
韩愈和柳宗元肃然,都不敢开玩笑接高岳的话语。
此刻高岳说到:“本朝自推行杨炎的两税法以来,特别注意‘元额’这个字眼,你们应该都懂,所谓的‘元额’便是设定好的税钱总额,各道各州各县,只要按照分摊到自己的元额,将税钱和斛斗米收足便可以了。另外,两税的元额坦白说绝对不算高,拿我江淮来说,每户人家先前均摊的税钱是一年八贯钱,现在增配了元额,涨到了十贯五百文,而斛斗米呢?平均下来每亩是稻米五升,若是粟米便是**升;最后便是加征的户部青苗钱,每亩均摊约十八文钱。且诏书明确规定,州县每年所征税钱斛斗,一切依元额为准,不得随年简责。单纯的这样看,是不是只要一户百姓,能耕作三十亩地,生活便能非常殷实,饱饭之余,还能有钱买服食茶酒,能养得起妻子老人,但事实是这样吗?”
说到这里,韩愈和柳宗元都沉默下来。
实际情况是,朝廷每年两税元额并没有变化,可百姓的生活却并无改善,且有的州县,逃亡和摊逃的风气愈演愈烈,这情况是韩愈和柳宗元所共知的。
高岳想对他俩说,这就是著名的黄宗羲定律,也就是每次当封建朝廷统一了税法,百姓在最初段时间得以减轻点负担后,很快就会陷入“官府无加敛之名,百姓却有加敛之实”的怪圈不过高岳是不会说的,因为他俩根本不认得黄宗羲。
后世,此定律名曰“高逸崧定律”。
“可让朝廷每三年定一次元额,解决摊逃的风气。”韩愈建议。
对此柳宗元也持附和的态度,因为他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高岳笑起来,摇摇头,然后望着长江的远处,那里是水天一线,便指着那条模糊而绵长的线,对两位说:“所谓的元额,就好像是这道线,起起伏伏,但它始终遵循一个规律,那便是‘天’即官府定下这条线,当然争取是越低越好,目的是为了安定人心;而‘水’即百姓能接受这条线,当然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线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上限。这道线便是官和百姓共同遵守的底线,即官府口中的‘元额’,也是百姓口中的‘常赋’。杨炎当初推行两税法,也就是将百姓原本承受的杂税,和常赋混配起来,并税改制,并承诺此后永不加额。但可笑的是,没几年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就奏请,两税钱每贯加额二百文,以后绝对会越加越多,即便明里不加,暗中也会以杂税形式来盘剥。每次并税改制,没多久便会催生处新一轮杂税**,然后便又是一次并税,周而复始,税负累进,有加无除。所以百姓生活如何能得到改善?最后不是枯水干涸,便是浊浪排空。”
实则高岳在这里,批判矛头所指向的不单单是杨炎的两税法,也是韩柳所不知道的: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或雍正的摊丁入亩。
目光短浅的人,总认为这些改革有多么大的意义,有多么成功。然而实际上,这些改革的本质都是相同的,那便是企图用简化的程序,将复杂的税,并入国家财政的正额里征收,简化的手段杨炎是靠铜钱,而张居正是靠白银(1)。
“然则国家一旦定下元额,便丧却了伸缩的弹性。朝廷只能征这么多钱,因为随便加征就丧失了信用。既然元额是固定的,那么所养的官吏数量也就是固定的,可百姓的户口却在不断变化,再加上田地的兼并流转,那么十年后朝廷若再依靠不变的元额,养着数量不变的官吏,去管理不断变化的户口和田产,根本就是力不从心,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言,每三年就得重新定两税、经界田产,那么就得需要更多的地方财政支用,来扩大官吏队伍,不然何人替你做此麻烦事?地方财政想要达到此目的,就得在元额常赋外,通过增加杂税来行此事。最后就是个真的循环元额不变便无法扩充官吏去有效征税,而不加征杂税就无法扩充官吏队伍,加征杂税必然使得百姓人户逃亡成风,州县就只能摊逃,即把税转嫁到未逃的人户头上,最后无奈,通过并税方式增加元额,但官府却因此信用丧尽,国计分崩离析,内乱丛生,外寇侵攻,生灵涂炭韩退之先前所说的大恶,可能就会在这时产生,就算有新的大贤产生,靠着自己的能力和勤勉,维系开国三十年的好局面,很快还是会陷于我方才所说的那个循环里,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是百姓的贫困,周而复始,是百姓的苦难,周而复始!就像是佛家所言的,此真乃,无间地狱也。”
即便韩愈是个志在辟佛排老的,听到高岳所描绘出的“无间地狱”图景,也悚然感到背脊一道森森的凉气不断往上升,加上先前流的热汗,几乎让发髻都冒出烟来,他和柳宗元都懂了高岳所言,但正是因为懂了,才感到无边的绝望。
在循环的“元额税收国度”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的不是措大故作高深的酸语,儒家最终解决贫苦的途径,只能落实到所谓的节欲上了。另外,国家因为元额税收的僵化,也不可能拿出多余的财力来投入到建设中,只能采取先官先军政策,漕运、水利、道路日益颓败,百姓恒久地处在慢性赤贫化的痛苦里,最后该腐化的腐化,该堕落的堕落,该毁灭的毁灭......
“先贤想过疗救的办法,孔孟的经义,便在于敬天爱人,节用有度,这真的是门‘贫穷的道德’。”高岳语出讥讽,让韩愈难堪极了,可他竟然无法反驳。
他和柳,更迫切想知道,高岳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3.扬帆出海舟
“所以要疗救,就只能靠我,只能靠你们,一起努力。www.uu234.cc我不管是儒学的道统也好,还是净土宗的弥勒,或禅宗的明灯都好,我只希望火种能一代代被贤能传承下去,打破韩退之你所说的大小循环,不用等待什么大恶和大贤大圣,而是人人都能为圣贤,为的不是争这个世,而是为了救这个世,让它能前进,向着光明前进。”这时高岳才转过身来,背对着滚滚东逝的长江,对两位沉思着的人说到。
“这,该如何救?”
“本道想真正增殖百姓的财富,此其一。
本道希望国家和百姓间,除去元额和常赋外,有更多的取予的途径,此其二。
本道希望普天之下,在钱的方面,能定于一,将来钱和国能完全对等起来(天朝几千年都不曾有过的主权货币),然后人们可以凭借‘国钱’,自由地互相转通货殖,并且能用这国钱,将九州之外的土地紧密地结合在华夏的羽翼之下,此其三。
本道想让官吏和百姓,不要光顾着看德,也要看到利,兴元的织机意义便在于此,在道德规范下的逐利并不可耻,此其四。”
韩愈着实有些被吓到,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副生动的画面,他理想的“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即男耕女织、封闭自然的乡村,在高岳的这番话语下彻底坍塌了:村落原本淳朴的百姓,看到雪般的白金(银子),提着黄亮亮的铜钱,明白这带着魔力的金属能换来一切东西,都发了疯似的,他们扔下了农具,抛下农田和桑树,背井离乡,无拘无束地穿梭在山路或水乡间,哪里能得到银钱,就前去那里,‘家门’解体了,‘乡党’崩溃了,无论是商贾还是农人,还是工匠,在外或家里都带着秤盘或算珠,锱铢必较,测量着钱币的重度厚度,国家的血液再也不是圣贤们的训诫,而是白色的银,或者金、铜这种情景,比韩愈先前设想的“兴元革命”景象还要刺激,还要让人惊骇。
此刻韩愈抱起脑袋,对高岳说:“如此来,一乡之间一村之内,东户无钱则贫,西户有钱则贵,上下竞相构利,无不逐金银,道德可就完全坍塌了......”
可柳宗元却似乎懂了些,“兴元织机相传一日之功,可抵五人,乃至十人。那也即是说,而是于津要处设集镇监司,如有五十张织机,即相当二百五十人之功,然则一人一机足矣,那么二百人的功用便冗余下来,省功的话,棉布或丝帛之价必然会降低,那么很快全天下既能遍有布帛。”
“可人功的酬直也要下降四五倍!”韩愈愤然纠正说,他认为柳宗元只是看到了好的方面而已。
高岳说:“退之只见其一,不见其他。既然发明机巧,可以让酬直下落,那么商贾坊主很快就会趋之若鹜,以求减省本钱。至于冗余下来的人功,便能用于其他方向,比如可烧瓷,可搬输,可做其他任何事,既然财富都是人所创造的,如是财富才能真正得到扩张增殖,财富愈多,商户、廓坊户愈多,朝廷、官府可以抽取的税钱就越多,且不用增加元额,也无需在国家有事(比如战争)时过分横征暴敛,因为这两种人户交纳的两税,全是现钱。”
“既然税钱多了,那么就得需要更多的钱来转通。这也就是卫国公所言的,不但要铸更多的钱来,且光是铜钱,也不甚得力了。”柳宗元很敏锐地举一反三,“那样金银就必须得加入进来。”
高岳颔首,“农人、匠人数日劳作所得,非常寡微,以铜钱结算就可以。然想要商贸扩大,征赋便利,非金银不可。”接着他说到:“比如白金,往日都铸成铤、锭,全无体统,本道准备雇佣波斯大食的工匠,能将白金铸造成钱,定于一,为国币(韩愈惊恐地想,凭什么你铸造的就是国币)。”
在天朝的语境内,钱专指铜钱,因为天朝几乎从来不曾把金和银铸造为钱币。故而在后来和西方的贸易里,与西方铸造精美、成色稳定的金银币一比较起来,天朝的银因无固定款式、成色混乱粗糙,便吃了极大的亏(比如清政府历次赔款,条约里写的是多少两白银,可最终列强不认可清政府的银,所以还得折换成如墨西哥银元赔付,在此过程里又被宰了一刀。)
此刻韩愈产生了新的疑问,“只知江南西道信州等数地有白金出产,西北又有陇西秦州有产,最近又听闻卫国公在军衙里说过,福建五州也产白金。故而卫国公若只在淮南一地行白金为钱币,应当足够,可要推广其为国币,我恐山川所产,不足以转通天下所需。”
这时高岳很平淡地告诉韩愈和柳宗元:“退之说得没错,陇西、安西、江西和福建诸地所产白金,是完全不够的(天朝自古以来就极度缺乏贵重金属),但还有个途径能得到白金南诏、婆罗洲,还有海东的日本,都有这种东西,只要我们把它们给引入进来,不但可供本国转通,还可牢牢控制住这些国度,若它们不驯服,便使用武力去争夺。”
韩愈大惊失色,卫国公的意思是?可能要为了白金,对这些国家施行商贸,甚至,甚至是战争......
驱赶军队发起战争,只是为了得到白金,附带着还会掠夺人力,这,这,这完全不符合历朝历代的道统!
对此柳宗元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那时在过堂拜谒高岳时,曾大谈讨伐和侵攻间的区别,可没想到马上我唐也要开始为了金银,去侵攻别的国度了吗?
韩愈在《兴元革命论》里,曾经预想的情况,怕是不久后就要成真了!
一个甲子六十年,所谓的历史循环,这是韩愈自己能力所能预料到的极限,然而高岳,他面前的卫国公,根本没有被六十年这个数字所拘束。
就在这时,恰好一阵号子声响起,高岳指向广陵其下的江面,韩愈和柳宗元上前来观,他们才了解到高岳的行为,是绝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的:
两艘各有八千斛的新大海船,船帆扬起,若大鹏鸟的垂天之云,正怒而从风,劈波斩浪地向着更东面的海洋而去。其旁侧还跟着不少小一圈的异国海船,起起伏伏。
4.福建白水郎
“这是我扬州新制的大海船,是官场和王四舅联合造出来的,每艘料子人工合计花费四千贯,一艘要和僧人去新罗,一艘则载着商贾要去日本。去新罗的船载着的是茶叶,而去日本的则载着的是丝帛和瓷器。此次算是探路,待到海图经完备之后,每年可与新罗、日本往来商船一二十次,贸易交给船商和海商,我们就设市舶司抽取过往税钱,坐地得利即可,连造船钱商贾都会支给一半。要是有紧俏的商货,官府可设海榷院专营,得利更多!”说起这个,高岳是目光炯炯,他又对韩愈说:“与海洋的贸易,杜佑的广州府已占了十分之**的份额;与渤海的贸易,那李师古的淄青也占了十分之七八的份额;故而我们扬州的目标,就是去开拓海东,也即是和新罗、日本的贸易,只要我们的商队在日本站稳,下步就是带去丹砂(水银),炼出他们的白金带回本国来铸币,反正对方还根本不晓得炼银的手段,而我唐的道士则懂。”
“要是那日本察觉不允,又如何?”
“本道有的是手段让他们屈就。”高岳信心满满,“只要我淮扬,联合浙东浙西,能垄断海东贸易,前十年每年应该就能得利五十万贯,假以时日,二十年后扩大到每年八十万乃至百万贯都没有问题......更别说大批白金流入到我扬州带来的额外利润。”
当高岳报出这么大的数目,韩愈和柳宗元无不咋舌,盐铁司榷天下的茶和酒,一年所得也就五十万贯而已,这单单海东的贸易便......
如果海东贸易真的成功,以后再想割弃,就很难做到了。
怪不得,怪不得,高岳说在新的时代到来后,为了能得到白金,商贾、百姓和军队都会支持他,都会甘心为他所用,或征讨,或侵攻,或殖拓。
甚至此次征南,即征讨洞蛮,高岳也不再避讳真实目的:“黄少卿这样的岭南西道蛮夷,不过蛇鼠耳,我必擒之献于阙下。我的深意,是借助此次出海去广州府,沿路整合镇海军,还有浙东和福建的‘白水郎’、‘游艇子’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
白水郎和游艇子这个称谓,自东晋时代孙恩、卢循起义时便存在,指的就是浙东、福建和岭南那些世世代代以船为家、以海为生的水族族群,也是武装海商,当然在守旧的官府眼中,他们都是海盗。
现在高岳要借此,将这群灰色地带的水族子弟给统制纠合起来,这将是他未来海洋势力的基石!
韩愈现在只觉得思想有点窒息,他很努力,但想要跟上高岳步伐,可依旧困难。
白金,原本是韩愈不屑一顾的东西,他认为君子不能被这东西所役使。
然而高岳若是掌控了白金,怕是会进一步,操弄整个天下。
更可怕的是,高岳说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华夏的百姓们。
此刻高岳望着一脸复杂表情的韩愈,笑了笑,忽然吟出了首诗歌:
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
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
古人虽已死,书上有其辞。
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
出门各有道,我道方未夷。
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韩愈顿时脸红,这首《出门》是他进士刚刚及第时所写的,当时韩愈既有年轻人登第的野心,但也有对未来仕途的不安,更害怕自己不能实现身为男子的最大价值修身、齐家、平天下。
而今韩愈身兼江都县令和扬州都督府推官,打两份工,总算是喂饱全家三十余口,还娶到了有才华的娇妻薛涛,他觉得人生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实现。
但还不够,他还巴望自己将来能够紫袍金鱼,能够在长安城有所宏敞的甲第,能够在洛阳有个美丽的别墅,然后和妻子一起过悠闲而富足的书斋生活,和他交往的都是枢机重臣,青年才俊都来拜访他,认他为师,围绕在他的身边,他虽儒雅随和,但在整个朝野都有无上的话语权,一言一文,都会引导全国的思潮。
虽然韩愈希望百姓都过封闭而寡欲的乡村有德生活,但却想自己荣华富贵,居住在帝国的中心。
所以高岳用自己的诗歌,一下就拆穿了他,这也是韩愈脸红的原因。
其实韩愈的理想并不违反儒家道德,他没有穷奢极欲的念头,而是一种有节制的富有,更多是希望在学术上名垂千古,且能兼济到更多的人,为国家正道,为国家排除异端思想。
但即便如此,还是离不开财力的支持,而韩愈现状和理想之间,仍颇有段距离。
高岳对他拿捏得很准。
飞起的黄莺前,柳宗元登上了去往鄂州的船只,向前来送别的韩愈作揖道别。
高岳没到碇区来,他下了广陵,直接归军府衙署去了。
江边,韩愈欲言还止,不过对柳宗元他最后还是吐露了心声:“子厚,坦白说,若卫国公对海东的贸易行得通,我愿将家中积蓄的钱财投入进去,卫国公答应给我分润,如此一年往来,便可坐得二百贯,不出三年我便可在洛阳买宅了。”
而柳宗元则表示对韩愈的理解,他悠悠地叹口气,仰面望天,“退之,和卫国公一番交谈后,你原本心中最完美的图景,是不是宛若被火烧了一般?”
韩愈承认:“是也,我现在满钱都是心,不,满心都是钱......子厚我决心暂且不著书立说,这个时代也许比我想象里要变化得更快。真的要等十年二十年后再说。”
柳宗元也表示同意:“佛曰,大千世界大千世界,然则高卫公所描摹的世界图景,真的是闻所未闻。子贡也曾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若是天道真有革新,我也只能靠眼和双足去体会。服丧其间,虽然不可任官,却可游学,卫公征南时,我也会去湖南、江西,杂儒道佛之学,临近就观,希望能参悟出新的道理。”
言毕,两位朋友便珍重道别。
柳宗元归去后,便等三个月后,再将父亲的棺椁送往河东故里安葬,而听闻到那时候,高岳的鸡鸣岗新漕渠将大功告成,届时他可直接行水路,横跨长江、淮水和黄河,自东都北直入河东,比原本的道路缩短一半的行程,“沿路所见,怕又是番别样风景吧!”柳宗元如此想到。
可同时,高岳已全力在扬州、明州、杭州大造海船,并遣送信使去福建,联络白水郎和游艇子了。
征南,近在眉睫。
5.老赞普升遐
在国家的另外一侧边境上,唐蕃间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事,因皇帝集团在朝堂上的惨败,而被完全消弭:陆贽很快接手了西北营田大权,严令陇右、河西和安西北庭的唐军不得随意越境挑衅,而是继续垦辟田畴,积蓄粮食,此外利用丰安城的水运,把运载物资的船只送抵到兰州一带,增强守备力量。UU小说
牟迪赞普只能继续呆在鄯城里,对唐军不出战非常失望,他往南眺望着交易不绝的赤岭日月山,心中忧虑着兄长的死,到底会给大蕃带来何种结局。
但他后来才知道,牟尼忽然的去世,只不过是开始。
自从京师内的娘.定埃增曾提出过“以禅位的赞普赤松德赞为旗帜,希望赤松德赞再度出苑主持政务,唐军和凉州的牟迪全力支持”的设想方案后,禅位隐居的赤松德赞也迎来了恐怖的命运结局。
因此方案被蔡邦家族和尚绮心儿听到后,更是下定决心:“光杀牟尼还不够,得将老赞普也给解决掉。”
否则赤松德赞继续在虎之苑内,对蔡邦家族的专权,永远是个潜在威胁。
牟尼赞普,正是被这群贵族联合起来害死的,他们将绝命的毒药放入牟尼的茶盅里,牟尼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将其饮下,然后毒性发作,临死前自知到被人坑害,便坐在地上,背靠宫墙,口吐着白沫对近侍说:“我要死了,去保护我的师父莲花生,去保护波雍妃和她的孩子......还有,去保护我的父上......”
接着牟尼死去,在气绝前,他的心情是灰色而绝望的。
他是因为推行均贫富的政策,而被居心叵测的贵族们给害死的,而我一旦死掉,这个高原怕是再无革新的勇气,会彻底败亡的。
“大蕃的百姓们,完了......”牟尼带着这样的懊恼,像座苍灰色的雕塑般,于原地瞑目死掉了。
阳光顺着窗牖,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他死去后,贵族们掩盖真相,蔡邦.芒措为首,还有他妹妹蔡邦王后,青海的诸侯尚绮心儿、论莽热、御前本波师香日乌勒,及大大小小的贵族、苯教师等,无不欣喜若狂,对外就说牟尼是因妄信佛教,而被神灵惩戕而暴死的。
接着桑耶寺里,莲花生只身逃逸,据说回了天竺。
一度,当听说唐家要拥戴牟迪打过来算账,吓得这帮人惶惶不可终日,可又听闻唐家内部生变,反正唐军又按兵不动,便又聚集起来。
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这片高原上,没了赞普。
“把我的牟汝从流放地召回,他是我最亲的儿子,也是虔诚的苯教徒,等到他回来为赞普,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灭佛崇苯了!”蔡邦王后没有任何犹豫。
然后这帮人,就计划着要杀老赞普。
赤松德赞去了虎之苑后,身边是爱妃波雍,还有他和波雍妃所生的儿子。
蔡邦家族的计划是一个不留,统统根绝掉。
因赤松德赞的东岱禁兵,大部分都战殁于平戎道,后来贵族们趁机用各自私兵取代禁军,围在赞普宫殿四面。
在如此态势下,弑杀老赞普就变得非常容易。
当雷电劈中了红山,龙川上春洪爆发,白色的电光中,也算是身经百战的赤松德赞,而今衰老、无助,他蜷缩在一方毯子上:外院全是蔡邦家的武士,其中几位全身贯甲的提着一个木盒走入进来,将盒子扔在老赞普的面前。
赤松德赞颤抖着双手,将盒子给打开。
里面是一双惨白的女人手,还有一双同样惨白的小孩之手。
是波雍妃,还有本雍仲和她所生的孩子的!
赤松德赞彻底疯了,他抱住盒子,又想起儿子牟尼不明不白的惨死,是号哭不已,破口大骂,将来蔡邦家族的陵寝也不会有好下场,本雍仲诅咒你和你全族,全都会获得尸骨不得安的结局!
然后,他面前的那位武士,沉默着拔出了佩剑......
逻些城很快发布消息,禅位的伟大的赤松德赞,因为伤心儿子牟尼的突然过世,也“dgunggshegs”了,这个蕃语词汇的意思就是“升遐”。老赞普的尸骸正静静停放在宫殿里,待到一年后便可以让苯教师为尸骸做“btol”的仪式,汉话大约是“剖殓”的意思:苯教师把尸体给剖开,然后去除脑子,塞入珠玉代替,去除五脏,塞入黄金代替,拔去牙齿,用银质假牙代替,再做香料防腐的处理,处理完毕后,便把尸体藏入到某种秘密的岩洞里摆放,用大批牛羊祭祀,再过一年便可以正式发丧、下葬。
当然同时发布的消息还有一件,老赞普的各位妃子,特别是波雍妃,自愿为赤松德赞殉死,现在已实现了自己坚贞的愿望。
逻些王城里,头戴赞夏高帽,穿着绯红色衣衫的一队贵族武士,正骑着骏马,往西疾驰而出,他们要去迎接牟汝来当新的赞普。
道路两侧,无数衣不蔽体的百姓都匍匐跪拜下来,马蹄扬起的尘土将他们给吞没掉了。
但随即,百姓们就发动了很大的骚动和不安。
牟尼赞普升遐,现在老赞普赤松德赞也升遐了,谁来主持这个国家?他们之所以千里万里跋涉,汇聚到逻些来,就是准备领取赞普颁布的“均贫富”的敕令,他们多希望能和贵族、僧侣们平均下财富,就算不平均,能匀些田产、牲畜或青稞给他们也好啊!
因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军事惨败,风雪灾难,颗粒无收也就罢了。可自从唐蕃开互市贸易以来,贵族们用大批物产,从唐家那里交换来很多的茶、丝、器皿、纸张,也有许多数量的铜钱贵族们的经济愈发强大,他们用钱到处放贷,或者购买田产,贫苦的人们开始背负沉重债务,越来越多的自由人沦为贵族的奴隶。
所以牟尼的“均贫富”,是穷人们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牟尼赞普不明不白地死去。
大伙儿都绝望了,很快哭声蔓延开来,无法遏制。
人群里一名头发蜷曲的壮汉,强忍着痛苦,将自己的母亲扶起,然后又搂住妻子和数个饿得嗷嗷叫的子女。
“许布岱则啊许布岱则,我的儿,要是早知是今日的结局,当初你还不如就作为俘虏留在唐土,何必千里迢迢回到这高原来?最后要和我们一起死去,这片高原现在没有王法没有温情,只剩冰冷残酷的风雪了。”老母亲捧起许布岱则黝黑而又坚毅的脸庞,哭着如此说到。
6.征南极稳便
许布岱则,正是那位在平戎道大战里,被唐军俘虏的西蕃士兵,而后俘虏大部分接受了高岳和韦皋的安置,还有部分被雄祁军屠戮掉了,但他却坚持走了数千里的路程,居然自剑南西山,走回到了高原的故乡。www.uu234.ccwww.uu234.cc
回来后,许布岱则发觉,家乡村庄的四面,满是无人收割的庄稼,在惨淡的日光下摇摆着:
男人都在平戎道那里战死、被俘殆尽,女人和孩子根本无力做这些农活。
许布岱则刚到家,就看到群戴着赞夏帽子的贵族,穿着从唐土那里买来的丝帛衣衫,骑在马上指手画脚,村落里的妇孺们都跪在他们的面前。
贵族的话语很简单:我可以让我们的奴隶,把你们的田收割,而且送去碾出谷子和面,因方圆数百里只有我有水。我会用我慷慨的恩惠,喂饱你们这群妇人和孩子,但是请记住,此后我便是你们的债权人。
认可“富人放债”,正是赤松德赞在位期间批准的法律。
“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就要沦为奴隶了!”许布岱则对母亲和妻子说,然后他脱下了袍,每日每夜地在自家田中疯狂收割,然后准备用最简陋的石头磨碎谷子,自给自足。
他挥汗如雨,累到眼发黑,腿发抖,他想着马上自家的田收好后,再去帮同个蕃落、村庄的。
但最后妻子哭着,穿过长长的垄道跑来了。
他问妻子为什么哭。
妻子指着田野的西面,那里矗立着高耸的山脉,还有条奔腾而下的河流,这儿的田全依靠着河水灌溉。
“茹本老爷们,施了巫术,那条河被他们给截断了,以后再也流不到我们的村庄里来了!”
等到许布岱则看到山那边的景象,不由得瘫坐下来。
那不是什么巫术,贵族和官员们勾结起来,用家奴们造了道分水堰,把河水全引到他们自家的田地里......
谁叫他们有权有势,现在又有了唐土输送来的钱和布帛,力量更加嚣张。
最后,所有的自由民,包括许布岱则都屈从了,他们全背负了债务,没办法经营自己的田地,便卖给了趾高气扬的贵族,成为贵族的农奴佃户:贵族们不满足于田地全种谷物,开始毁掉田,造起更大的牧场,因为牛羊是赤岭(青海)和通轨军(剑南)互市贸易里的大宗,唐人就喜欢买,用钱帛和茶来交换。
这样,他们要供养贵族,要供养佛寺三宝,还要供养苯教师们。
这一两年,许布岱则的日子凄苦无比,好在他家庭还有他这个壮丁劳力,其他丧失男丁的家庭就惨了老爷们将妇孺随便编配,就好像给牲口配种般。
当牟尼赞普宣布富人和穷人要均贫富时,许布岱则看到了希望,便和家人一起,跋涉去逻些城,希望能看到新律法的木简。
可牟尼却死了。
然后老赞普也升遐了。
许布岱则隐隐觉得,这个世道马上要混乱、崩溃。
但他这样的草芥能改变什么呢?当初几千里返归,就是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孩子,可这高原激烈残酷的权力斗争,他只能被收其害,却无法制衡其中。
听说蔡邦家族马上就要推翻老赞普曾下达的命令,要把牟汝王子从流放地里迎回,而蔡邦家族正是那群贵族、官僚,还有苯教师的代言人。
无奈的绝望里,许布岱则只能背起母亲,妻儿低着头,光着满是血痂的脚,跟在其后,和其余苦难的西蕃百姓一道,又回故里而去。
春末,长安大明宫的政事堂里,书吏如云,现在这个机构更加壮大起来,因为由他来处断的事务增多,不但有宰相秉笔班子,还有中书舍人班子,更别说和政事堂一体的宰相五房了。
不过四位宰相,在今日还是爆发了争执。
郑不是特别情愿在“刑戮李一房”的连署堂牒上署名。
“文明,当初这个处断是你敲定的。”杜黄裳说到。
听到这,郑脸色涨红,但执拗地不予答复。
先前,其他宰相的调子,给李定的罪是谋逆,是要株连到整个淮安王李神通后裔家族的,刚刚来政事堂的郑不同意,便直言:“淮安王是开创我唐的功勋大臣,岂能落得如此结局,只罪李一房即可。”
结果这一直言不要紧,说来奇怪,杜黄裳、陆贽和韩洄,一致都同意郑的方案。
这时郑才明白,他们是有意等自己说这句话的。
也即是杀李全家,是四位宰相包括郑在内,都同意的。
这三位等于用李的脑袋,诱使郑给政事堂纳了“投名状”。
“我说那高三心那么好,推举我入政府里来......原来如此......”郑大悔也是大恨。
他在洞察了京师的局势后,知道宰相的南衙,和皇帝所处的北司,以后的裂痕怕是无法弥补了,“高三是在拉我下水!”
最终无可奈何下,郑只能在文状上连署下自己的名字。
延英殿内,皇帝缓缓放下了奏状,声音缓和文弱地说:看来看去,还是郑门郎的这个处置最为公允啊!
随后皇帝意味深长地望了郑眼。
那时你和高岳都是青衫,在都亭驿喝得伶仃大醉,骑着马绕兴庆宫走,朕在勤政楼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也是高岳的朋友,对不对?
手奉笏板的郑,听到皇帝的回答,也感受到了皇帝的眼神,只能在痛苦里闭上双目......
宰相们接下来,又把征南的奏状呈上,对于这场战争,他们一致同意将江淮东南的盐利全都拨给高岳充作军费,待到夏季的暴风过去后,便让高岳自海路前往岭南,征讨洞蛮。
皇帝便例行公事般,将奏状、出军会计簿、国库预算簿册给扫了圈,然后就问了下,“征南稳便否?”
“稳便。”宰相们一致回答。
郑夹在其中,居然也没有否认的表示。
很快大明宫的诏令,以一日三百里的“急递铺”速度,往扬州而去:
以卫国公、上柱国、太子少师、淮南节度营田观察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江淮两税盐铁转运使、武毅军使高岳为岭南黄洞蛮行营招讨使,都统淮南、宣歙、浙西、浙东、福建、湖南、江南西道、荆南、黔中、岭南五府十道兵马,进讨黄少卿。
7.日新月异貌
也恰好在此刻,柳宗元雇佣了艘船,将父亲的棺椁和灵车载于其上,辞别了岳父,自鄂州城的水港起帆,顺江往濡须口而去。www.uu234.ccwww.uu234.cc
让柳感到惊讶的是,武昌军节度使严震和幕府判官,也即是严震的宗弟严砺,对他尤其礼遇,此次为父亲归葬,武昌军的军府一下子就赠送柳价值二千贯的财货以赡丧礼。
坐在船头的柳宗元苦笑,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完全是看在高岳的脸面。
因为很多消息说,卫国公高岳对自己青眼有加,待到他服阙后,就要起复自己为六品。
但柳宗元其实对高岳那日,在广陵大阜上,对着滚滚的长江,和自己与韩愈所说的那一段话最感兴趣。
人真的是很奇妙,有的人以对现世的练达为荣耀,而有的人却为能见到另外个崭新的世界而雀跃。
笃信佛教的柳宗元,恰恰属于后者。
鄂州的南市,也即是他的出发点,便和他前些年所见的印象大有区别。
现在因高岳凿通了鸡鸣岗,通畅了“卫公渠”,原本被淮西叛镇堵塞为格外萧条的江淮商路,瞬间就焕发了莫大的生机活力。
江淮间,寿庐之地顿时成为纵横商道的中枢;
而放眼整个天下,鄂州毫无疑问,是个更加名副其实的枢纽,北有襄邓、南阳和蔡州,南有洞庭八百里,西连江陵乃至夔府、三川,东通芜湖、金陵和京口,当真是“中中之中”。
寿庐繁华起来,鄂州也一并蓬勃发展。
立在甲板上的柳宗元,眺望波浪外的南市,其和襄阳、宜城一般,都处于江滨的高堤上,绵延数里,早已不被坊市制拘限,日夜无休,食店、碇场、泊舍、税亭、榷务场,再有东西南北的商船、画舫,不可胜计,真的如李太白诗歌所言:“万舸此中来,连帆下扬州”。
夔府的金、柑橘,三川的盐、丝帛,兴元的茶、药材,凤翔的棉布、牛马羊,襄阳的漆器、江陵、岳州的稻米、木材,房州、洋州的麻纸、竹纸,还有江西的瓷器等等,无不在此交汇,然后带着追逐财富的希冀,顺着江河湖海,奔往各地。
出了鄂州,沿路的江面上,往来船只不绝,有运木头、石材的山船,有运货的驳船,有载客的商船,柳宗元这段时间始终在颠簸里,坐在船只的棚下,一面写悼亡的诗歌,一面给各处友人长辈写信。
短短数日后,得风张帆而下的船,便一下来到了濡须口处!
濡须口,本是孙权拒曹操南下之军事锁钥,其地宛若偃月,原本是籍籍无名的,可而今随着卫公渠的开通,它一下子成为长江商贾和淮扬旅人去长安、去东都的必经之路,地位跃升,四面村庄自然移凑此地,船桅如林,市井繁盛。行舟的柳宗元立在船头,但见入濡须水后,两岸山峰挺拔秀美,各条溪流四通八道,烟柳如画,而后柳吃了从芜湖那边贩运过来的糯米糕点,只觉得甜而不腻,十分受用。
到东关,又是处繁盛地,这里顺新妇江往东,可直抵扬州白沙。
越过居巢湖后,至施水尽头,柳宗元尤其震撼,因为在卫公渠的航程里,他的船是逐节逐级地顺着一段段埭堰,硬升到原鸡鸣岗的破渎处的,埭堰每段间都有闸门和分水渠调节,“巧夺天工,不,简直是人间技巧之绝顶者!”柳宗元不由得大为赞叹他和船,行在卫公渠的河流上,两侧而望,全是数丈而下的田畴桑林,远近迂阔,尽收眼底,简直就是行在山岗处,宛在天上!
待到过大堰,入淝水后,柳宗元只觉得大开眼界,不负平生了。
沿淝水,直抵寿春。
寿春也是淮滨一大都会,芍陂湖上的柳宗元,看到湖中有许多大室,筑有瓦墙,只用小舟出入,是星罗棋布,便问船工这是什么,“郎君啊,这叫水邸,是豪商大贾们藏货所用,筑在水中,可以防备盗贼偷窃。”由是柳宗元是啧啧称奇。
过了城隍河,恰好见到城北门的草市里举行着巨大的赛会:百姓、工匠们以一面大旗为首,敲锣打鼓,施放烟火爆竹,带着无数的祭品,酒、肉、雕刻、药物、茶等等,步行到草市门的石桥,然后热热闹闹地将东西奉献于湖中北洲的西昌寺处,其实名曰赛会,更像是一场民间货品的展销会。
“不愧是楚的故都所在啊!”柳宗元心中赞叹。
入淮水后,即沿岸继续而行,这时岸上所见,大部分是农田河堰,但等到入了汝水后,柳宗元亲自看到,高岳先前对他所说的,抵押两岸土地给商贾的成效已然显现,和鄂州、庐州和寿春一样,货栈、水邸也依次筑起,蔡州人再也不用打劫窝赃,他们不是安心种田,便开始为商队搬运货物,驾驭船只,这块土地呈现出新的勃勃生机。
“大江、漕河,还有淮水、泗水,全部都在卫国公的掌心当中了,但他的眼界,却已不局限在此,而是投往了更为广袤的海洋,还有那传说里新罗金、日本银,会再给全天下带来些什么呢?”柳宗元不由得暗自思索。
他坚信,韩愈大概也在思考如此的问题。
这两年,归葬父亲后,我也不能耽误,要游学于长安、洛阳,然后要再南下,看看征南又会给天下走向产生何种影响。
扬州蜀冈军府处,高岳的家眷们吵吵嚷嚷,都准备去柴河的彩棚下,看龙舟竞渡。
然则高岳本人却无此雅致,因为有件公务横档在他面前。
军府的要籍官奉文牒来说,春四月,有二百多新罗人船遭风,漂移落难到浙东明州地,李连帅(浙东观察使李若初)在询问情况后不敢自己处断,便用舟船将这群新罗人送往我扬州来,由节下处分。
其实李若初,正是刘晏的门生故吏。
屏风那边,云韶、云和、芝蕙还有孩子们都说说笑笑地出廊去,高岳叹口气,回转了下,又觉得有些内急,就对要籍官说,马上坐衙。
结果高岳在出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异样的眼光在望着他。
8.弓福张宝高
自己地位到了这个地步,高岳还是非常警觉的。UU小说www.uu234.cc
毕竟有在至德女冠被公主奇袭的经历。
高岳瞬即将手摁在了旁侧木架上的云浮剑上,而后握住剑柄,拔刃,回身目,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但并没有人。
只在洁室的门帘角处,露出糖霜毕罗一双毛茸茸黄澄澄的大眼睛,正远远的好奇地盯住自己,雪白的爪子还挠着竹帘。
高岳觉得虚惊一场,然后把剑放回原地,便开始对着香木桶出恭。
结果完了,还是觉得有眼神盯住自己。
回头看,糖霜毕罗的耳朵一动一动,对自己是目不转睛。
高岳叹口气,他走过去,用云浮剑鞘挑起了帘子,糖霜毕罗趁机一下子钻入进来,很紧张地四面探望了番,又跑到香木桶处细心地嗅了嗅,接着仰起头来,对高岳接连喵呜了数声不止。
猫的这种行为很正常,相对其他房间,洁室比较狭窄,且四面有墙,所以糖霜毕罗呆在这里最有安全感,早已将此视作自己的“领地”,故而主母云韶解手时她也经常窥视:因为她见到主人或主母进了自己领地后,还要把帘子合起来,不知道在里面胡作非为些什么,不由得紧张不已,害怕这方领地被主人或主母给“侵占”,所以才偷偷摸摸,前来觇候。
“以后......”还没等高岳教训,糖霜毕罗就跃上香木桶,当即撒出一泡尿来。
猫尿的味道,在狭窄的洁室内,再配合夏天的空气,瞬间爆炸。
正因高岳刚才在洁室内出恭,糖霜毕罗问到味道大为惊恐,认为主人没收了她的“行宫”,便赶紧撒尿,来重新宣示主权,要将主人的给覆盖掉。
竹帘掀开,糖霜毕罗惨叫着,扬起了阵阵飞毛,四足并用,被高岳用剑鞘狠狠抽打了两下,便攀爬上了墙头,低着脑袋,对其下的高岳是瑟瑟发抖。
其后两个月,在高岳征南出发后,糖霜毕罗都不敢到洁室来偷看主母,因为她认为这个地盘已被主人收走,再赖在此处是要挨揍的。
一会儿后,军府衙署的院墙内,日影偏移,十余名新罗落难者的代表伏在台阶下,各个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高岳身着紫衫,悬金鱼袋,白犀玉带配云浮剑,在四名锦衣撞命郎的伴同下,款款而来。
待到他坐在堂上中央的茵席后,接过要籍官递送来的飞白扇,那群新罗人头便伏得更低了,鼻尖全部粘在庭院的泥土间。
坐在高岳旁侧的,是渤海国来的杨曦。
怪的是,别看杨曦平时默不作声,只会抄录佛经,通晓各国文字是他的长项,其他理政、军事可谓一无所长,但看到新罗人,杨曦高度近视的眼睛里,即便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可还是明显流露出蔑视和不屑。
高岳就问杨曦:知道新罗话怎么说?
杨曦点点头,接着带着非常看不起的姿态,回答:“新罗奴的话,倒也略懂一二。”
杨曦就用流利的新罗语叱问堂下跪着的新罗人。
可还未有问多久,新罗人中当首的一位就抬起脸来。
这位脸色白皙,额前覆着乱发,身材魁梧高大,大概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居然用不错的汉话反问杨曦道:“你是我们槿花国的乡人?”
杨曦大怒,“谁和你们新罗奴同国?我是堂堂唐家宾贡科及第,渤海国之杨曦也。”
那年轻的新罗汉子顿时露出了高岳熟悉的神色。
这种神色在他穿越前,于韩国的影视作品中很常见,就是那种很愤激很夸张的感觉,“原来是矢国的蛮夷!”这汉子指着堂上的杨曦,破口大骂起来。
这倒好,十多名新罗人也都夸张地“哦哦哦哦”地嗥叫,劈头盖脸地跟着年轻汉子一起诟骂,他们居然都会汉话,还不带重样的,有的骂杨曦是“丑虏”,有的骂杨曦是“北国子”、“高句丽余孽”云云。
一时间,整个庭院都沸腾起来。
高岳手握飞白扇,咳嗽下。
撞命郎齐声握刀呵斥,这群新罗人才吓得重新伏低头颅。
原来他们还是懂汉话的,高岳便直接询问了。
一问就明白,新罗人自称为“槿花之国”(他们骂渤海人为矢,意思对方是渔猎蛮族),说我们都是衣冠带剑的君子,而骂渤海国为“北国丑虏”、“高句丽余烬”、“粟末小蕃”等等。
看来这渤海国和新罗,虽为邻国,但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怎么会到浙东来?”高岳喝问说,“是否来做海贼行为的?”
那年轻汉子看起来是这群人的领袖,便赶紧否认,说我等都是新罗清海镇的良善岛民,绝不会干海贼的勾当,更不敢劫掠唐国。
然后年轻汉子就说:“我等是被海贼给掳掠,要卖给青帅的。”
青帅?可不就是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他是唐廷钦定的“押渤海、新罗蕃落使”,垄断了海东贸易,看来还勾结海贼,掠买新罗人为奴啊!
高岳就温言对年轻汉子说,你用树枝画地,说清楚事情缘由。
那汉子便折下根树枝,在沙地上比画:
新罗这些年内乱外患,灾害连年,百姓困顿,许多人出海为贼,于是被平卢军青帅利用,乘船劫掠我们岛民,再渡海来登州赤山浦(今山东省威海石岛港)卖掉。
“别怕,本道从来不从事这些勾当,说说你们自新罗来,是个什么途径?”高岳的语气更温和了。
那汉子便回答说,一条是从登州赤山上岸,还有一条便是再从赤山往南,从涟水入海口溯流,进入徐泗。
高岳心中有数了。
而海贼押着这一两百新罗岛民,原来是想卖给李师古的,可孰料遇到暴风,海贼被浪卷走,而船则偏移了很远,飘到了浙东才靠了岸。
这时高岳略一沉思,摇动下飞白扇,就问那汉子道:“你等既然是新罗清海镇的岛民,我扬州的蕃客坊倒是可以收留你们。”
这批新罗人听到后,无不欢欣。
可高岳又问,不过你等可有谋生立身的本钱?
“我会驾船!还能潜海,一口气游二十里。”年轻汉子急忙膝行上前,大声回答高岳道。
新罗国确实造船技术一流,日本的遣唐使和请益僧往往喜欢租赁他们的船,这样生命有保障。
高岳哈哈笑起来,周围人都晓得,卫国公遇到心仪的人材,就会发出如此笑声,“新罗郎,你叫甚么名字?”
“弓福......不,我有汉名......我叫张宝高。”
9.禁蓄告缗令
“原来你就叫张宝高?”高岳饶有兴致地说。
“节下,这新罗奴的汉名犯讳。”杨曦说张宝高的高字,恰好和高岳的姓重合。
高岳便说,犯讳只犯名,和姓无关,接着很大度地对张宝高说:“你不妨换个名字,将宝改为保。”
机灵的张宝高一听,赶紧伏首长呼:“谢国公赐名,此后我便为张保高,人如其名,鞍马不离国公!”
“本道不需要你保护,此后你便入张熙帐下为军校,水战时你就本道的轻骑,定要斫得贼人首级,立下功勋。”高岳将飞白扇的扇柄稍微往前,在地板上一叩,清清楚楚地对张保高提出了要求,“征南后,若你还活着,本道举荐你入明耻教战的扬州武道学宫。”
“谢国公。”而后张保高再往前膝行半步,叩首请求,“我槿花国如今世事艰难,海贼肆虐,如保高此后能在国公这里小有成就,届时还望借国公的力量,扫荡海路,安定母国,唯愿我槿花乡人永世不被掠卖为奴。”
“没想到,你也是新罗的忠臣......也好,恰好我节镇淮南,便要开辟通往整个海东的贸易,你能替我扫平海贼,求之不得。”
于是此刻在军府庭院中,大唐的太子少师卫国公,和一介新罗的岛民,达成了个诺言,其后足以影响整个海东,也即包括唐、渤海、新罗和日本在内的诺言。
夏,楚州、扬州、明州、杭州四个船场的工匠们挥汗如雨,卖命地建造各色船只。
而扬子镇留后盐铁巡院里,一位官员骑着马,从遥远的岭南归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远贬的前扬子留后,徐粲。
而王海朝在扳倒了裴延龄和李齐运后,高岳说话算话,即刻推举他为楚州刺史,替手了因病未能赴任的白季庚。
王海朝全身离开扬子院,徐粲则来了。
徐粲先到军府,拜谒了恩公高岳,且报告他说:“西原的黄洞蛮队伍扩大到二十余万,声势浩大,桂管和邕管全被他们攻陷。岭南杜公的羌军、经略军和清海军集中于容管地,且联络忠于我唐的俚僚大族,阻击黄少卿、黄少功兄弟,来保全岭南东道。黄家东进广州的企图受阻,便分遣另外一宗弟黄少度,领军北上,企图沿桂管道,扑我湖南邵、永、道等数州。”
“两年期限已到,杜公居然还不能扑灭洞蛮贼乱。”高岳喟叹不已。
“贼势浩大,且不是孤身而战。安南的洞蛮冯兴、冯骇兄弟,联络蛮酋杜英翰,早在六年前就围困安南都护府,都护高正平忧死,群蛮窃据安南至今,和黄洞蛮互为表里,所以不用强力,很难根除。”然后徐粲告诉高岳个隐秘的风声:
“杜岭南居广州府,日夜盼卫公援军至!”
高岳明白,就说:“本道协助杜公平乱,乃是天经地义,今秋便发兵,直指岭南......不过军费有所欠缺耳。”
此刻徐粲两目发光,表态自己愿想当初辅佐故萧国公班宏那般,全力帮卫公您,将整个扬子留后巡院给打理好。
“扬州诸多盐商,先前就不愿出助军钱,又教唆被拣退的军卒占据河关长街作乱,不过依仗朝中有裴延龄,现在裴已自绝,所以你可放心大胆地去做。”
“是否要找盐商与裴延龄勾结的罪状?”
烛火下,坐在茵席上的高岳摇摇头,“不必再提再株连此事,得顾及大明宫圣主的颜面,铲除盐商,我赳赳军府,一万八千武毅军外加八千镇戍子弟,再加上你堂堂巡院,难道还不够吗?盐商最喜欢藏钱,便执行‘禁蓄钱令’和‘告缗法’。”
“若盐商们掘出窖中的金银钱来,购置田产又如何?”
“购置田产需有契约,以今日为划定,往后但凡有购置田产的契约,二税一,为官府的抽头钱。这项政令执行到今年冬至,再宣告结束,也便于我们在此期间将楚、扬等周的田产打画好。”
高岳临时重加田地契的抽头钱,加到了交易额的一半,就是要杜绝盐商趁机把钱投入到田产里来规避打击,另外也可“冻结”下半年的田地交易,便于经界巡院清查,制砧基国计簿。
“那盐商的钱,最终只能用来买盐引。”
说到盐引,高岳长吁口气,便对徐粲说:“李的办法倒是不错的......不用担心巡院人手不足,之前打画蔡、寿、庐、光、舒等地,多括出粮食三十万斛,税钱二十七八万贯,本道除去用在造船外,还支出部分,给你巡院扩容,勾留州县懂财计的官吏来为你所用......用人得会用,现在你要整肃巡院,还要打击盐商,所以就得重用那些以前郁郁不得志的遭排挤的官吏,他们没有啖到盐商送的金帛,身家清白,做事就无所畏惧,且失意怨愤,极度仇恨那些啖到肥肉的同僚,只要能让这群人开口、动手,便是诸事顺利。”
徐粲当即浮一大白。
没过几日,主持留后院的徐粲,就立即抓住几位宿敌,正是这些人当初陷害他贪赃的而今徐粲的报复更甚十倍!
高岳也为徐粲撑腰,说扬子留后院的问题很大,到了“魑魅魍魉充斥其间”的地步,授权徐粲清查、彻查,且把巡院并给朝廷三司里的“盐铁司”:寿庐盐铁巡院知院孟仲阳即刻派出一批精干的挂着监察御史头衔的院官,入驻扬子院,接受徐粲的管辖。
扬子院内部,不少先前失意的官吏也合流进来,到处出首告发。
一时间,扬子院内棍杖打得是噼里啪啦,吃不住的畏罪自杀,熬不了的招供攀连,家产大把大把地被“征罚”,一叠叠的簿册堆在面若冰霜的徐粲前,越累越高。
接着就是出击扬州的各大盐商。
理由是卫国公颁布了‘禁蓄钱令’和‘告缗令’。
禁蓄钱令就是禁盐商用地窖藏金银藏钱,禁盐商用铜器,若家中私藏过三百贯钱,多余的数目全部籍没;
而告缗令则是盐商的家人、邻里、奴婢,只要能揭发盐商私藏钱,隐没家产,欺瞒户口罪行的,盐商被没收的家产里,告发者可得四分之一。
双管齐下,随即整个扬州的盐商,顿时陷于地狱模式。
10.化佛为火炮
有的被亲戚、邻居告发的,当即武毅军士卒就冲入宅中,从地窖里掘出一筐筐的金银和铜钱来,所有的铜器也都尽收而走,随后罪证确凿,把触犯禁令的盐商系于巡院的牢狱当中,家人就得去救,徐粲便说救也可以,拿出足以抵罪的“征罚钱”来就行:犯事的盐商们,最早想到的,就是卖地。
毕竟这群盐商靠榷盐法和虚估法,先前赚得是脑满肠肥,富余的钱不是买侍妾奴婢,便是兼并田产来。
可卫国公刚刚规定,这段时间买卖田产,官府必须要拿走足足一半的“抽头钱”,再加上经界打画在进行,也没什么人敢冒风险买。
倒是有人敢买,但这批人不是卫国公亲任的兴元商贾,便是新附于卫国公的“淮西商贾”(洗白了),把田地价钱压得极低,由是犯事的盐商把田产和宅院鬻尽,也换来不了多少救命钱。
接下来就只能卖小妾和奴婢,可享受惯锦衣玉食的妾们不干了,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出首检举罪行,要拿“告缗”的钱,来抵自己的青春美貌损失费。
犯事的盐商又只能向其他盐商借,可对方根本不敢借,矛盾又激化了,“告缗”的攀连愈发激烈,原本牢不可破、共同进退的扬州盐商集团瞬间分崩离析,一个接着一个,哭声震天,被枷锁和绳子牵着,送入到扬子巡院的牢狱中,在那里徐粲有九十九种办法,让他们倾家荡产,生不如死。
“以前让你们拿区区二十分之一的家产来助军,你们不但不干,还视我为仇雠,更在暗中支持裴延龄、李齐运这样的奸佞,要污蔑扳倒我。恰好秋季已到,算账恰逢其时,本道说要铲你们的家,那就得铲,绝不食言。”高岳先前废虚估法,推盐引制,已得罪这群盐商,现在索性得罪到底算了。
还剩下的盐商如惊弓之鸟,这时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用手头所有的钱,来换官府的盐引,盐引顿时成了“救命符”:整个扬州郡县处的榷盐场廨宇前,挤满了前来买盐引的盐商们,无数双手热烈地在木栅前挥动,无数双眼睛是热泪盈眶,比菜市还要热闹沸腾。
但很快,救命符成了催命符。
因为徐粲很快就说,最近盐卖得太多,定有奸商见机坐市居奇,所以仿效前镇海节度使李,除去盐引外还要花钱买对贴才能取货。
没两月,扬州城官河以东,原本盐商聚集的富豪坊市,是“家家破门,百不存一”,原本骄横的盐商们,有的庾死狱中,有的因被告发而自尽,投水的有,自缢的有,各个万贯家产悉数被征罚、籍没,满是奇花异卉的庭院别墅,也都贱价归军府官廨,或归强势入驻扬州的兴元、蔡州商贾集团所有,原本属于他们的,成千上万的奴仆、侍婢被销籍,放为平民,高岳规定部分授予田产为农,部分有手艺技艺的入廓坊户。
徐粲来报告成果,这群盐商窖藏的钱财,居然足有七百多万贯,还有无数金银,暂且无法计算,而后徐粲请示是否将这笔钱送入军府库中?
“不。”
高岳让徐粲将这笔钱,统统送到扬州便换质库当中,由高岳的亲信萧运营,是没有官方背景的。
如是,这座大质库内的储备金,已有千万贯之巨。
等于大唐足足一年的国库全额收入了。
随后高岳指示徐粲,和自京师归来的顾秀,以储备金四分之一为原则,印制发行数额为二百五十万贯的楮币,准备投入到转通里,并承诺使用者,以三年为期,到时再来兑换新的楮币,以官府质库的信誉背书,促进商贸的流通和拓展。
另外,只留五百万贯于扬州本城,其他的份额分散开来,用船载运着,送往京师进奏院、鄂州、徐州和京口处,分别设立“分质库”。
彼时唐朝民营的小型质库,本钱有两三百贯就可以了。
现在“淮南分质库”各自都有百万贯的储备资金,自然是庞然大物。
“质库得想办法把钱给花出去。”
如何花?高岳对兴元、淮西的商贾们说,将得罪的盐商田产、宅院、邸舍、车船贱价转售给你们,不是让你们和他们一样享受的,你们若堕落如斯,将来会另外有人根绝你们的家户!(商贾无不缩颈)
田,给我植桑、种棉;
宅院,给我增设兴元织机,和雇百姓来做工;
邸舍,给我将各地的好货,特别是丝帛、蔗糖、瓷器、纸张,好好囤积流转起来;
车船,你们将来不但要用在内河漕渠,还得造更多的海船,货殖海东去。
所需若不够,可从质库里借贷,息钱保证很低。
至于盐,你们当中只有部分人去做就行,此后按照榷价,州县自行和买,不得超过本道先前规定的价钱,免得给百姓造成负担。
高岳根绝了旧的,靠吃国家腐肉发达的盐商集团。
他在吃饱之余,想树立起新的工商集团来。
将来他要以这个新集团,也包括新军队为倚靠,推行更大的革新。
两年的东南盐利,共五百万贯现钱,及价值两三百万贯的布帛轻货,经中书门下和皇帝御札的许可,被留下充作高岳征南的军费,高岳也投桃报李,上奏感激了皇帝,并许诺凯旋后便奉戴陛下封禅华岳,此外还递送文状给中书门下,说征南无需度支司再支出军费,至于其他九道也不需出兵,只要每道自留使钱里各支出五万贯,给湖南观察使李巽即可:李巽拿到这笔钱,须重点修筑武冈(今湖南邵阳的武冈县)、道州的城防,并让武冈戍主和道州刺史李吉甫自由募兵,以此两地为凭借,宛若牛角之势,狠狠扼住黄洞蛮借桂管道北窜进犯的企图。
然后,容管一带的主战场,便交给我武毅三军就好。
同时高岳还正式发令,全淮南境内的佛寺,不得保留大小佛像、珈蓝、铜瓦、铜钟、铜器,因战事所需,须交付官府中,销熔铸造为火炮!
违反者,视作触犯“禁私蓄铜钱令”,一并断罪处分。
为表率,我家夫人所敬奉的铜造佛像,第一个交公回炉。
军府馆舍内,云韶坐在茵席上,气鼓鼓地望着龛里那尊足足三尺高的宣州铜佛像,同时又害怕,对云和与芝蕙抱怨:“卿卿为何要让佛像入火炉,再锻成杀人的炮啊!”
11.扬帆盖海去
云和便解释说,没杀人的炮,那武毅军的子弟就要多被蛮夷杀伤,这才是更大的罪孽,阿姊你想啊,那些在校场上的武道生们,都那么年轻,那么有风采,你忍心让他们在战场上,因无火炮相助而殒命吗?
一听这个,云韶就赶紧合掌。
她哪里愿意呢?
“没铜佛,就用玉佛好了......”芝蕙更是满不在乎。
因为她调查到了新的生财之道,扬州的碾玉坊不多,她便准备走三兄的人脉门路,从泾原那里搞大批的生玉来,做成形形色色的玉器,最简单的,一旦能用玉佛来替代铜佛(袖珍佛像完全可以替代),那光是这一笔,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芝蕙是坚决支持三兄政策的。
二对一,云韶也没有办法,只能支持夫君。
芝蕙就保证,马上就弄到上好的玉佛,供主母你供养。
于是卫国公家的数座铜像,最先交出去。
随即便是军府、州县的官吏们,都追随其后。
韩愈尤其激动,他还上书状给高岳,称既然都开始毁佛像珈蓝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开始对扬州各寺庙征税,我都替卫公您设计好了,僧尼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每年须交钱四贯、绢布一匹,寺田和寺户更是要按照标准缴纳两税钱和斛斗米,另外每年官府还要给寺庙下和籴本,征购米粮和器物。
高岳回复说,退之所言深有道理,不过做事不可太烈,从长计议为好。
即便“从长计议”,整个淮扬还是轰动了,楚州涟水的圣云寺有口铜钟,是上岸聚居的新罗人集资所捐的,刺史王海朝领人去搬,新罗人都来呱噪阻拦,被王海朝强行驱散,接着用数十头牛和绳索,要将大钟拉出寺庙来,结果大钟忽然下坠,砸穿地板,声若惊雷。
和尚便和新罗信徒们大呼,说这是佛的意思,佛性寄寓在钟里,它不愿意离开圣云寺,若官府强行要搬运,那么就会招致天谴,卫国公征南行海路恐会遭遇不测。
王海朝便写信给高岳。
高岳大怒,回信寥寥数语:
“穿墙凿壁,增设人手、牛马;
本道铸钟为炮,自有佛性加持,杀敌无往不捷。
若本道出海遭遇不测,圣云寺众僧便是诅咒本道,王使君可持剑杀之。
若本道出海凯旋,圣云寺众僧便是妖言惑众,王使君可将其杖杀。”
结果王海朝将此信给了圣云寺看,主事僧心想这不横竖要死,惊得当即就昏过去。
于是楚州的军吏戍卒们便合力,将寺庙院墙尽数拆除,然后用百余头牛,将大钟拖出,就地熔为铜块,送往扬州军器坊,铸造火炮。
随后,圣云寺僧人日夜为卫国公虔诚祷告,期盼他能早点康健凯旋,毕竟打胜仗心情会好,应该会宽恕他们。
九月末,扬州港处大小船只,顺着浩浩荡荡的入海江水,扬帆盖海,载运着整支武毅军誓师出征。
待到杭州、明州时,镇海军以柏良器为领袖,也驾着各色海船,前来加入到高岳的队伍里。
其实坐船的滋味不好受,即便是近海,但上下的颠簸,已让高岳有些头晕目眩,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但看到前后船只相连,迎着海浪波涛奋勇前行的雄伟景象,还是让高岳在心理上克服了困苦。
征南的庞大船队,有五楼大船三十艘,大斗舰四十艘,还有平底江海千斛船三百艘(运兵、运粮食、运兵器战马),船舱里采取了俞大娘的方案,自养有菜蔬和牲畜,米粮加上新鲜的菜肉,可以让其中的士兵、战马及船工保持健康。此外还有数十艘“海鹄船”在更远处护航,这种船为尖底,适合在海中劈波斩浪,两头船首刚刚而翘起,就像是鹄嘴般,都设有可发射轻炮的木台,船舷两侧用毛竹制造出“装甲女墙”,挖有射孔,供火铳和弓弩射击。
不久后,征南舰队抵达福州。
这时不但观察使郑叔则来迎,且整个港口的船工、搬夫都在市舶司的引导下,给高岳的船队搬运补充各种物资。
但脚力和价钱却格外昂贵,同样从外海来的蕃舶,花费比高岳船队要低三分之二。
高岳很生气,说此必是郑文明在卸任时交待的。
还真是。
不过很快高岳便理解郑的做法,当他在观察使府的正厅中,看到郑所留的十二条壁记时,更是感慨,就对郑叔则说:“福建未来的生计,全在福州、泉州、漳州三地,尤其要着意泉州,此处不但是座良港,且恰好位于岭南和淮扬浙间的地带,加上你们福建无陆路水路,便只能依靠海路,将两地的商货中转,南货北上,北货南下,市舶收入便足以发达,郑文明的目光还真的是独到深邃。”
郑叔则表示领受。
高岳就建议,应该全力在泉州营造座包含市舶司、海防务、海榷院等在内的大官廨,勾留优卓的官吏前去专门勾当海贸事务,俸料钱可以翻倍嘛,“若是靠海得利,就不能将海商当作仆役般凌虐,毕竟海商若不来,利钱也就没有了,竭泽而渔的下场就是无鱼。本道的想法是,不要随意给货物加税,不要随意克扣船只,不要在内陆随意设税场,增海货的价钱。海贸公廨里的官吏,俸料钱要高,但择选要精要严,这样才能有效防止贪渎的发生。公平了廉洁了,就高效了,高效的话,海船蕃舶来此必多,这才是有大利益的事。”
看到郑叔则有些狐疑,高岳就给他打气,说这次征南,我都统的是军事,财赋税计方面我不管,只能给你们建言,但认为是对的,就宜早不宜迟,你是福建五州的连帅,只要保障给朝廷的两税钱和旨支米后,其他的你说了算,另外我淮扬,还有浙西浙东,都能奥援你,故而还是大有可为的。
这样郑叔则才放下了包袱,说愿意尽力一试。
三日后,船队再度启航,准备前往漳州处停泊,再往岭南而去。
结果在漳州和泉州的海域里,无数白水郎、游艇子,事前都接受了高岳军吏送来的招揽文状,便铺天盖地从各自所在的浦口处,划着他们在福建特有的草撇船,云集而来,要加入到卫国公的征南船队里。
12.广府蔗糖丸
漳州浦处,自本地和泉州而来投效的白水郎,足有万人,各个绑上赤红色抹额,击鼓如雷,开始绕着高岳所处的五牙楼船,对着其上欢呼不已。
他们原本都是福建的边缘人群,因地区狭窄耕地有限,故而只能做海上的生计,先前的官吏大多歧视他们,几乎视他们为贱籍,有时目为海贼,只允许他们在船上生活,多亏先前观察使郑镇抚得力,现在高岳又答应将他们收编,由是各个欢欣鼓舞。
五牙大楼船上,高岳居于彼处,扬出云浮剑,对着他们高呼:“自此而后,你等便不再是白水郎,而是白水军......扬州、楚州,各辟一区,供你等驻屯舶脚,待到朝廷征召,须得个个奋勇尽忠往前。”
白水郎们便悉数在各自船上,对高岳拜倒,然后仗楫如飞,齐声高呼:
“东去无边海,
西来万顷田。
松山砂径合,
朱紫出其间!”
白水郎和游艇子的草撇船,居然有三百多艘,他们的船大多狭长,船身高峭,船篷可以卷起,且人人划桨,如此顺风张蓬,逆风用桨,可以说是进退自如,犹如海中的骠骑。
自泉州浮海至于广州,足有千里之遥。
高岳便让张熙和柏良器做出行军计划,最终路线确定为先从泉州到潮州,而后由潮州一鼓作气跃至海丰,再趁着零丁洋(今珠江口)涨潮时机,入番禺城,与杜佑会合。
至潮州时,高岳在甲板上见到了海湾处来去浮游的巨大海鳄,不由得慨叹,“人们都说潮州有两害,一是瘴疠,二是鳄鱼。现如今正处于深秋,瘴疠平歇,可鳄鱼却依旧嚣张。”
柏良器便对高岳说:“仆在江东,也曾听说过这潮州的鳄鱼厉害,成年男子被它撕咬,须臾就躯体碎裂,所以小些的渔船或排筏,根本不敢出海。”
“给我用火铳射击驱散,以壮军威,以消人恨。”高岳偏要找鳄鱼的晦气,便挥手大呼。
海鹄战船上,镇海军的士兵们便架起神雷铳,铳口伸出毛竹窗孔,砰砰砰发铳不绝,弹丸击中海水面,激起朵朵水柱,不少巨大的鳄鱼被打中,血渗出覆满海水处,挣扎着往岸头上游,有个别不知死的,发怒袭击海鹄船,结果被士兵居高临下,用长槊给扎中刺死,用桡钩拖着翻起白色肚皮的尸身,斩浪而去。
潮州城的百姓和军卒见到此情景,无不欢呼,将卫国公奉若神明般。
高岳就让船中的工匠,把大鳄鱼尸体的皮给剥下来,用于制作铠甲,而血淋淋的肉身则悬在五楼牙船的船首,沿路鳄鱼无不避让退散,舰队继续前进。
抵达海丰做停泊休整后,船队再次出发,开始入零丁洋。
洋面的东侧,有绵延的大岛,高岳远望,知道这里就是后世的hongkong所在,更北面就是天尊老人画的一个圈。
在浩渺的零丁洋处,船队开始转向,最终在东莞县的虎头山下碇,此处距离广州府所在的番禺城已不远,高岳和三衙、幕僚们登上虎头山,往东而望,只见此处大有甘蔗田,又有零落处于其间的煞割务的廨宇、坞壁,还有一区一区的煞割户(多是羌人和黎人,还有俚僚)的居屋,更远处的森林,还有毁林辟荒的烟火弥漫不已,“有谁想到,这里在千多年后,居然曾是整个天下的娱乐之都呢?”高岳不由得陷于了历史的迷思。
最终整个船队,停泊在番禺新南城的兰台下,杜佑亲自来迎,请卫国公入军府当中。
而武毅军、镇海军、白水军,全部宿留屯营在西城壕沟外,内是广州的蕃宝坊,里面多有胡商出入,各个高鼻深目,引得士兵们很是好奇。
杜佑十分慷慨,对待援兵那是没话说,非但有稻米、果酒,还给每位援兵一匹特产蕉布,及两颗蔗糖丸。
武毅军士兵最喜欢蔗糖丸,都说吃完后,抵得半斗饭,人会变得精神抖擞。
“直娘贼,真的如此有效?”明怀义不信,便吃了颗,吃完后果然大呼爽利,说口舌生津,周身像泉涌般,有的是气力,能挺着长槊骑马,再突三次敌阵,也不枉俺行得三千里海路来到这里。
广州府的军吏就笑着对明怀义说,这蔗糖丸啊,哪怕在长安也得要五品上的贵人才能吃到,不过各位上阵杀敌时,临阵前杜公都会供应两颗。
明怀义嘴馋,就问阿爹啥时候能让俺们在淮扬,也吃到这甘甜可口的丸丸?
那军吏回答说,只要平蛮功成,岭南的蔗糖就能有余量北贩,扬州肯定有卖的。
军府正厅内,杜佑殷勤在筵席上招待高岳,“这岭南的酒皿便与众不同。”高岳赞叹着,把玩着手中五彩斑斓的酒杯。
其实他晓得,不过还是等主人如数家珍。
果然杜佑很自得地介绍:“此乃大食国从绝域以西,卖来的琳杯,也叫药玉杯。”
高岳心想我们华夏起名字就是起得好听,琳、药玉,可比什么玻璃杯要有格调多了。
其实现在除去瓷器外,我淮南也能制造玻璃......他广州也能自造。
然而高岳为了扬州的先发优势,按下不说,又赞叹其席间的美酒来,“早就听闻岭南的博罗桂酒名不虚传了!”说着,用琳杯斟满岭南独有的桂花酒,颜色温润如玉,饮下去后是唇齿留香,美味超然。
而后几名仆役进奉上数个寿阳碗来。
内里全是炙好的海赤蟹,还有“蝤蛑”,也就是梭子蟹。
“阿爹,这是甚?”伴同赴宴的明怀义就问。
高岳说这就是蟹,你北地人见得少。
然后高岳很优雅地用桌案上的各色银具,将蟹条分缕析,细细剥开,果然蟹黄黄赤色,宛如鸡鸭的蛋黄,而蟹白则像豕膏般雪嫩,高岳用银箸将其剔出食尽,然后又吮吸蟹螯,而后碎壳食肉。
随行的蔡逢元、明怀义、郭再贞等,哪里如此吃过这东西,看着卫国公的气度,羡慕得要命,便也仿照着来食蟹,结果急得明怀义最终更是满脸涨红,抱着蝤蛑歪嘴就啃起来,牙齿和蟹壳碰得震天响,惹得席间的仆役歌伎无不偷笑。
“卫公,这是我们广府的名菜佳肴,‘卖灯芯’。”杜佑说话间,仆役们便提着个大釜,摆在筵席中央,待到揭开釜盖,雪白的雾气带着香味而出,可高岳一瞧釜中,不由得惊恐而起。
13.速战速决期
原来釜中,翻腾着鱼眼大小的汤泡,其上浮着的,全是抱着小芋和笋笥的......蛙。
广府人有什么就吃什么,尤其爱河鲜海味,蟹、鱼、蛤蜊、鳖皆食,蛙更是逃脱不了魔爪。
所谓的“卖灯芯”,即是在大釜中将水先烧沸,随后下小芋或笋笥,再撒入紫苏,一会儿就把蛙扔进去,盖上盖,揭开后,只见蛙各个都熟透,还抱着芋和笋笥,瞪眼张口,故而被戏称为“卖灯芯人”。
可高岳看到这道菜的模样,不由得恶心异常,就推脱说自己胃中不适,不能再食用。
杜佑就说:“怕是方才卫公食用赤蟹受了凉气,这紫苏和蛙,最能发散中气,恰好可趁热而食,如此两相调和。”
“不,不用。”高岳坚拒,说只饮酒便好。
散席后,高岳见明怀义饱腹后,又从袖中拿出两颗丸子来,一颗雪白,一颗赤红,塞入嘴里,吃得酣畅不已,就叱责他说:“痴儿,你已吃得够多,为何还要吃蔗糖丸?岂不知这糖最易使人肥胖?”
明怀义就拍着胸堂对高岳说:“阿爹不知怎底,自从吃了这蔗糖丸,俺就好像长了两个胃,一个吃饭食再饱,可另外个还能落下这蔗糖丸来。”
对此高岳也只能摇摇头,对明怀义是听之任之。
然后面对高岳,杜佑有点紧张,便问:朝廷给我两年的期限......
高岳立即就劝慰杜佑说,杜公的长处在理政和学术(不会打仗)上,我这次前来,就是向天下昭告,这岭南的经验啊还是能行得通的,对付黄少卿叛乱,岭南截留煞割务和海盐,我淮扬截留盐利,军费便是充裕的。
杜佑会意,就从案头取来卷书稿,给高岳看。
高岳一看,题头是《天下可再行封建论》,便急忙压住杜佑的手腕,劝说道此书状绝不能外泄姓名。
“卫公安心,这书状随即就假托人名,送往长安街市上刻印。”
高岳也点点头,对杜佑说,这也就是个试探,要是反对的言语太盛,就不可以逆舆论而行。
“原来只是试探?”杜佑还以为是水到渠成的。
只要自己的这篇书状,能取得朝野认可支持,那么顺带就让岭南,还有......封建化,当然我们还是会支持效忠长安大明宫的。
对于此,高岳的想法是:“现在革新不能拖延,我们确实要有敢于试验的勇气,不要畏惧是对还是错,对了便要坚持,错了就及时修正,杜公你的封建论也是相同,如能得到支持便可推行,如果得不到......就不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而后高岳话锋一转,“只要这次平蛮功成,所有的都好商量。”
杜佑的心思,这才转向到军事上来。
正厅内,杜佑让军吏悬起巨大的锦图,来请益高岳进行军事部署。
在高岳的眼前,岭南西道的州郡通道分布,恰好呈现个巨大的十字形。
桂管经略府(桂林)在十字形的北面;
邕管经略府(南宁)在十字形的中央;
容管经略府(今广西容县)在十字形的东面;
交管经略府也即是安南都护府(现在的越南北部)便在十字形的南面;
至于黄洞蛮盘踞作乱的西原州,自然就在十字形的西面(今百色)。
而容管,恰好是西道出入岭南广州的界限,故而杜佑的军队大多驻屯在此处,即容管、藤州和梧州一线。兵锋正锐的黄洞蛮叛军,据杜佑说,已连续攻陷桂、邕两管十多州,现正据郁林州,另外黄少度一路叛军,沿桂管水路北进,已逼近湖南。
“黔中道有大山,岭南北有大山,这桂管夹在其间,正好是条走廊,更有水路相济,既桂管已失,而湖南观察使下的邵、永、道三州便是重中之重,此三州如再失,贼人即可扎排筏沿湘水北上,越衡山,直抵潭州,潭州如失,便可入洞庭,鄂岳、江陵、襄阳皆会被其害。”
其实高岳所说的,正是本位面晚唐时黄巢入广州后,再进中原的行军路线只不过黄巢没攻克襄阳,便往东进入江淮间,最后以江淮为跳板,依次破洛阳,陷长安,唐僖宗仓惶逃入西蜀。
“所以我的方略是,先在邵、永、道三地,阻住黄洞蛮借此路北犯;然后杜公继续死守容管一线,不让黄少卿、黄少功东进;而我则亲率武毅军、镇海军和白水军,出其不意,走廉州、钦州一路。”
杜佑看着锦图。
这廉州和钦州,正好越过雷州、崖州(今海南),横在容、邕和安南之间。
“安南、西原的俚僚联合作乱,互相声援,我可行海路登陆廉、钦,既可据合浦(今北部湾),海行可直入安南府,也可直趋邕管经略府,切断郁林州黄洞蛮猬集地的后路,斩他们的后腰,如此主动权便在我方之手,这断是神来之笔。”
高岳很是得意。
这一招,便是公元八世纪末的“仁川登陆”翻版。
并且高岳还认为,事不宜迟,最多十日后就得在广州行船出发,过崖、雷间的海峡上陆。
因为整个岭南地区,从东道潮州起,直到西道的西原至,纵横两千里,全是瘴疠肆虐的地带,高岳知道,让人谈虎色变的瘴疠,其实不是毒雾,而是蚊虫的叮咬而产生的疟疾。
想要对付瘴疠,有个长久的办法,那便是伐木烧草,清理水道,择海风凉爽处,建立城邑来,岭南现如今几个大的州县聚居点,总体就是这个思路;
除此外,也有临时应付的办法,比如携带柴胡、黄岑、党参等草药,然后屯营便在高峻山岭处,躲避蚊虫,可治标不治本。
算来算去,最合宜的办法还是趁季节空档,速战速决,直捣贼巢。
深秋到冬季,岭南的瘴疠是平复的,因蚊虫此刻都死了。
春三月至夏,俗称“瘴起”,也就是天气热了,蚊虫漫山遍野生出来,那时大军很容易瘴疠风行、水土不服,死者起码十有四五,甚至十去其九都可能。
之前杜佑和黄洞蛮正面对决,倒也屡战屡胜,可一到夏季,士卒疫病极多,战斗力锐减,损失惨重,现在只能固守容管而已。
而高岳则决心抓住,现在到来年春四五个月的宝贵时期,“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