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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全文阅读

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一日罢三相

    这句话当真是坦然无忌。www.uu234.cc

    头上仍包裹伤口的裴延龄,这神色完全就是:这个国家不需要国库,也不需要任何国库系统,我判度支的职责不是管理赋税和支用,而就是把国家的钱转给皇帝就可以了。

    你们不能反对我,更不能判我有罪,谁如此对我,谁就是悖逆圣主!

    这只硕鼠,当真躲在了神偶的背后,得意洋洋地向人猖狂挑衅。

    殿堂上,陆贽气得浑身发抖。

    而皇帝则脸色阴沉,不作任何评述。

    “裴延龄!财用之法,量人之力而授之田,量地之产而取以给公上,量其入而出之以为用度之数。是三者常相须以济而不可失,失其一则不能守其二。诚然,这天下的财赋确实都是属于君上的,可它们是从百姓的劳作里的来的,君和百姓间,在于舟水相济,岂能是如你所说的,毫无节制的盘剥之理?用百姓之力,不代表竭百姓之财,你这完全是偷换概念。只有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苟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人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这里的苟且之吏、聚敛之臣说的就是你,裴延龄!”陆贽当即怒发冲冠,恨不得将笏板砸出,把裴给砸死。

    然而当皇帝听到“暴君庸主,纵其佚欲”的话,嘴角不断地在抖动着。

    这时陆贽在皇帝前愤声疾呼,“臣在此有书,论奸蠹裴延龄大罪有七!”

    接着陆贽在延英殿中,把裴延龄的七条罪状一一数落出来。

    一、裴延龄自任判度支以来,不断勾获欺隐国库钱财,挪移供给皇帝支用,从此是君有索臣有供,大肆搜刮,都城混乱,地方沸腾;

    二、裴延龄擅自把太府寺的财货,视作文账遗漏之物,转为羡余,目无法纪,使得国家无财供军,无钱支付俸料;

    三、裴延龄在度支左藏立欠、负、耗、剩、季、月六库,大造虚假账目,互相腾挪,掩人耳目,敲剥取盈,巧取豪夺;

    四、如今河陇之地,边军亟需用粮,除去营田自供外,还有一半需度支司转输供给,可裴延龄明明没有输送粮食,却谎称已送已馈,全属欺骗,就此还蛊惑圣主,唆使出兵西蕃,以缺衣少粮的军队出战,必有倾覆之败;

    五、裴延龄身为六卿之一,位列户部侍郎,却向来不服中书门下管辖,往往于私邸视事,结纳各方不轨人士;

    六、裴延龄不学无术,根本不通财用之学,遇事只知委任胥吏,以至度支司行贿成风,纲纪大坏;

    七、度支司衙署内有牛驴等三千余头,又有车八百辆,专门用于转输军粮到边军营地,然则裴延龄执掌度支以来,将牛、车所费转为私有,以至车破畜死,十不存一,其后转运军资,便让胥吏在街市内强征公私的用畜和人力,前后逼死百姓不下百人,京师内对他早已是怨恨沸腾,只是圣主还不清楚,犹以为忠。

    “臣出身寒末,得蒙陛下恩典,得以身处台衡之中,难道不知道察言观色,随众沉浮的道理吗?但是臣是亲眼见过奸臣误国,以至陛下播迁奉天城的秘辛(皇帝听到这里,面目更加扭曲,他很忌讳大臣在朝堂上当众截自己的短),其后这十余年来,又看到我唐复兴是如此的艰难不易,故而岂能自默?希望陛下睿聪,惩处奸佞,为国熟虑,臣不胜荷恩报德之诚,谨冒死奉书以闻!”

    言毕,陆贽把冠帽、笏板摆开,双手把书状抬起,希冀皇帝能够接下。

    然而皇帝却没有动。

    一会儿,皇帝叹口气,“陆九,朕什么时候对你言听计从,又在什么时候对你置若罔闻的?”

    “陛下,臣在翰林学士院时,陛下对臣言听计从;而自从臣入政事堂后,陛下似乎对臣多有回绝。”

    “你当学士时是朕的私人,当宰相时......大概是立场不同了,你和朕不再是一个想法一条心了。”

    “非也,臣虽考虑的是天下,但也是为了陛下的社稷。”

    “说得好听!”皇帝忽然发怒。

    声音回荡在延英殿中。

    其他大臣无不震恐变色,可陆贽低下头来,似乎这个情景他早有预料。

    “朕现在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社稷,什么是私事。裴延龄把国库的钱移到大盈琼林来,朕未有胡乱花费,全都拿去供军的,你们要核查账簿,朕把钱归还来,让你们好给天下交代便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陆贽这时候终于抬起眼来,看到了盛怒不已的皇帝,然后非常清晰地说到,“不为他事,只为正身守道,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毕生所学,已经,已经不恤其他......”

    “好一个正身守道,你们的道是什么?朕认为裴延龄对朕是忠,你们说他是奸;朕认为有的人对朕奸,可你们却说他是忠。孰忠孰奸,不在朕心,而全在你等之口,这就是你们的道,是也不是!”

    “臣的忠言,不在口,也不在心,而在行。”

    “在于何行?”

    “愿独当豺狼,粉身奉君。”

    此刻,皇帝坐回到绳床上,很长很长时间,他低着头,喘着气,思绪乱如麻线,愤怒、不解、冲动绞缠在一起,最后对陆贽说:

    “宰相进言无罪,若无罪而免相,不可罢黜左降官秩,出制文,罢陆贽门下侍郎平章事,转为太子宾客。”

    “陛下!”其余的官员无不胆裂,统统跪了下来。

    可皇帝依旧对李吉甫说:“再出制文,重新析分出申光蔡安蕲黄共七州,设淮南西道,军号彰义军,出中书侍郎杜黄裳为节度使同平章事。”

    “宁保大军节度使吴献甫方薨,以门下侍郎韩洄出镇。”

    这时李吉甫很平淡地说:“陛下,如此中书门下一扫而空了。”

    “朕不需宰相,朕只需三司、学士,照样能理好这个天下!”

    就在李吉甫刚准备领受时,皇帝又说:“淮南节度使高岳,即刻入朝觐,回京为太子少师,朕会遣送合宜人去替手他。”

    结果皇帝一日内,罢免了三个宰相,和一个节度使。

    顿时京师轰动。

5.阳亢宗伏阁

    但事情还不算完,殿中监李齐运随后利用自己便利身份,径入大明宫浴室殿,对皇帝进言说:“淮南非用宗室不可,请以嗣道王李实执掌旌节。www.uu234.cc”

    皇帝不置可否。

    而李齐运又说,西蕃赞普新丧,人心不安,我等可趁机以神策大将军高崇文为帅,统制西北诸军,支持牟迪赞普进军吐谷浑地;同时韦皋于剑南维州处出兵,为侧翼牵制。

    至于岭南洞蛮,交给杜佑,维持温吞局面就行。

    皇帝依旧不语。

    此刻李齐运觉得,对陆贽他们要痛下死手,就进谗说:“杜黄裳、陆贽、穆赞、李等人结党营私,不甘被罢免政事,必然会煽动东宫和禁军,摇晃陛下的国本,请陛下试观之。”

    果然到了次日,就有神威军在京市内呐喊,说冬衣至今不至,是否被判度支小裴学士克扣掉,以供给皇帝私下享乐所需了?

    同时,难得勇敢一次的太子,也给皇帝送来洋洋洒洒三千余字的奏疏,全是亲笔所写,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对待陆贽、杜黄裳和高岳等。

    “你又要市恩......你又要市恩,好,好,罢了罢了,朕便把这个恶人给做到底!”

    当时灵虚公主为了救高岳,光足奔入殿中,哀求父皇,为了天下计,请不要如此任性,然而却看到皇帝把太子李诵的奏疏给撕得粉碎。

    很快,太子校书刘禹锡,虽然不过个区区九品,但也直接上疏,为陆贽高岳等辩解,皇帝说了句“沽名卖直”,随后将刘禹锡的奏疏留中不发。

    接着皇帝见灵虚花容惨淡、吞声低泣,心中也痛苦得很,就跺脚说,不值得,为那高三不值得!

    大明宫新的处置如风如电:

    皇帝要诛杀陆贽。

    理由是“私结党羽,摇动军情”。

    听到这个消息,谏议大夫阳城在归宅后,喊来了在京城里的所有亲友,一起饮酒。

    酒酣时刻,阳城忽然拿出篇文章来,询问亲友说:“可知此文是何人所作,又是论说何人的?”

    众人一看,居然是韩愈所写的《诤臣论》,当初韩愈写这文章就是为了讥讽阳城空居谏臣首席,却从来没有进言之举的。

    就在众人讶异不解时,阳城大笑起来,边阅读文章边指着自己,“韩退之在文中说,我阳城在位,不可谓不久;闻天下得失,不可谓不熟;天子待我,不可谓不优渥。但是我却未尝有一言及于政,说我看这个天下,就像一个越国人看秦国人是胖还是瘦一样,熟视无睹,漠然麻木。”

    “韩退之接着又说,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而我阳城,则是该得言时而不言,不得其言时又不去,无一可也。”

    说完这些,阳城将文稿扔下,满饮三杯酒水,随后叫家仆当场端来纸张和笔墨,很沉静地对亲友们说:“现在,正是该进言,也是该去的绝佳时机,我要用命,来救陆敬舆。诸位,喝完这杯酒,便与我绝交,不累其他。”

    阳城说完,便提起笔来,在纸张上书写不休。

    亲友们素来了解阳城的脾性,这时也逐个饮酒,鱼贯而出,包括阳城的两个亲兄弟在内。

    最终守在阳城身边的,只剩下一个朋友,他叫李繁。

    李繁,正是邺侯李泌的儿子,而也正是李泌将阳城推荐给朝廷的,故而两人为生死莫逆之交。

    “亢宗,这份奏疏未必能救得了陆贽。”

    “纵使救不了,也不能让裴延龄得势。”

    “为何?”

    “圣主贬谪宰相,不会一而便止,先罢平章事,而后左降,最后杖杀鸩杀,如裴延龄借此得势,必会置陆贽于死地。”阳城说到。

    “那高岳和韦皋,都是陆贽好友,且手握重兵,想必圣主也不会如此吧?”

    “圣主征召高岳回朝,他到底对高岳有无雄猜,我不敢妄加猜度,然而怕是圣主也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

    “那即是,圣主还能不能真的将高岳征召回了......”

    说到此,阳城接下来便闭口不言,而李繁则替他高举烛火。

    足足一个半时辰后,阳城掷笔,李繁则说你看你,心情愤激下,不少地方有涂删。

    “便请弟为我誊录......这份是密奏,只有你知我知,明日便要径直进献给圣主,绝不可外泄......”阳城说完后,只觉得困乏无比,便伏倒在案头。

    李繁赶紧将草稿搬到另外个书案上,提笔誊写。

    等到晨光初升,阳城醒来后,发觉誊写好的奏疏已摆在自己面前,身上还有件裘衣,那是李繁悄悄给他披上的,而李繁本人也同样悄悄离去了。

    阳城只觉得热血沸腾,他抓住奏疏,要以自己的方式,决一死战。

    而此刻裴延龄的家宅里,李繁满脸堆着笑,拱手站在裴的面前。

    这也是裴延龄埋伏下的线,他先前刻剥国库,陆续塞给李繁这个不肖子三万贯钱帛,可不是白花的李繁早就是裴延龄和李齐运的一条狗了。

    不过狗也有狗的特长:

    李繁过目不忘,居然把阳城的密奏尽数记下,再复述给裴延龄听。

    “聪明。”裴延龄笑着评价。

    不知道是夸李繁的记忆力好,还是称赞李繁能识时务。

    于是裴延龄抢先一个时辰,先阳城来到大明宫内,见到皇帝,把阳城弹劾自己的内容一一辩解,又反咬一口,说阳城等“侍从谏官”,也和陆贽是一丘之貉。

    当日光普照时,谏议大夫阳城,拾遗王仲舒、归登等人,守在延英门前,要给皇帝上奏。

    “阳大夫,这种妄奏,还是别给大家看了吧?”结果是中官孟光诚站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对阳城说到。

    一听到这个,阳城的心中咯噔下。

    然后孟光诚代替皇帝开口,把阳城奏疏逐条批驳。

    阳城这时才明白,“我被李繁这个混蛋给出卖了......”

    “臣不能眼睁睁看陛下诛杀贤臣,信用奸佞。”阳城不依不饶。

    孟光诚冷笑声,“那大家要真的给小裴学士白麻宣下,那又该如何?”

    “若下白麻,臣便亲手撕了!”

    “若下诏处死陆宾客,那又该如何?”

    “臣一样亲手,撕了!”

    孟光诚摇摇头,便让人合上了阁门。

    然则阳城等谏官们继续伏在阁门下,决死不去。

    “让巡城金吾将军郭锻领子弟,杖杀阳城、王仲舒、归登、熊执易等,所谓求仁得仁。”皇帝冷然地对孟光诚说。

6.真孤家寡人

    大明宫长满石榴树的巡城监仗院里,胡须头发已花白的郭锻正在手持葫芦,在水缸里舀水喝,一看到身着五彩缯衣的中官来传令了,顿时站得笔直笔直地,毕恭毕敬听完。www.uu234.ccwww.uu234.cc

    然后就回头把大手一挥,“儿郎们,速速给我把巡城的哨棒给拿稳了,准备去打脊喽!”

    言毕郭锻亲自来到棒栏前,抽出根极粗的来,当即便说这根好,立刻舞动一下,正中自己额头,血流不止,哎呦声,便颓然倒下。

    很快“郭金吾抽棒误伤自己”的呼喊声传遍仗院,子弟们乱作一团。

    “郭锻这个狗脚贼......”得到回报的皇帝大怒,知道郭锻其实是在推诿塞责,便让叫巡城监的其他军将和兵马使替手。

    然则还未如愿,就听到神威军的诸位将军,以老将张万福为首,也都跑到延英门外,对着阳城、王仲舒等是长拜,然后一起高呼“朝廷有直臣,天下可就真的太平了!”,边走边喊,唯恐别人听不见。

    最终皇帝无奈,也晓得若当即斩杀陆贽,太伤自己形象,便坐在殿内,对翰林学士韦执谊说:“你出制文,左降陆贽为道州司马,再贬谪阳城为宥州刺史。”

    结果韦执谊此刻也举手,说臣实难奉诏。

    很快,韦执谊也归还了长借马,脱去绯衣和银鱼符,从学士院内步行出宫,准备去福建建州为司马(只要不去岭南就行)。

    皇帝看看,也就剩下个李吉甫。

    “弘宪,你写。写完这个你就是承旨学士。”

    “臣写倒是可以写得,然则臣还要对陛下说,此举不妥,若将来有所变故,恐失却陛下的圣颜。”李吉甫很坦然地说到。

    “弘宪,连你也想去远州为司马?”

    “臣不可能去底,不然陛下便只能叫中书舍人院的刘德室、权德舆来制诰了,他俩可是高岳援引来的。”李吉甫面不改色。

    “那弘宪你先写,陆九......朕不会杀他......”

    “臣担心的是,若高岳和韦皋发难,陛下该如何?”

    “那你说朕该如何。”

    “还请陛下留一步罢。”

    李吉甫的这话,让皇帝陷于深思当中。

    当皇帝贬斥的制文来到陆贽的宅第时,陆贽很平静地将其慢慢听完,然后伏下身躯,对宣读的中使说了句:“天子圣明,臣罪当诛,侥幸配流,戴德不已。”

    说完陆贽接下了制书。

    中使叹口气,就提醒陆贽说:“陆司马不可逗留,速速至驿站起身,不过也许半道上天子回心转意,又宣召你回来呢?总之,多多保重。”

    等到中使离去,陆贽的妻子,还有儿子简礼,都哭着跪在陆贽的身旁。

    陆贽却劝他俩说:“马上你们也得随我去道州,数千里的路程,是我连累了。我身为左降官,即便在道州,怕是也只能深居简出,闭门扫路,以避猜忌。所有的门人和昆仲兄弟都不得往来,还有所有的朋友......”

    “夫君你的朋友,也只得韦皋和高岳两位。”夫人边哭边说。

    陆贽笑起来,说我若还能回来,那也是看这两位,你俩安心,我必须得看到裴延龄这样的奸佞不得好下场,不会轻易死去。

    接着他对妻子说,裴延龄抓我的把柄是抓不到的,你平日里倒是和京兆尹李充妻子过从甚密,马上怕是裴延龄要从这里入手,生事陷害。

    “死,便死在夫君身边。”陆贽妻子也是刚烈的,当即就说到。

    陆贽点点头,他的感情向来都是很含蓄内敛的,可这时想到妻儿他没哭,想到友人他也没哭,但是一想到皇帝,他不由得哭了:他想起那时候,他伴在皇帝身边,坚守在奉天城,四面叛军交逼围攻,皇帝缩在城垣和钟楼里,那样的表情,他是亲眼目睹的。

    所以那时候皇帝才会说,看到陆九,朕就心安了。

    陆贽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皇帝会送糕点来,也会亲自来探望,更想吃一口陆母亲手做的羹汤,随后满脸的幸福。

    可也正是如此,皇帝现在听到他再谈起奉天的事,便满是恼恨吧?

    “圣主亲手成就了我,但也亲手毁灭了我。贽绝无遗憾,只是觉得自己命不逢时而已。”然后陆贽对儿子简礼教训到,“你成年后,若能进士登第,切记不要重蹈为父的覆辙,只在各地幕府里流转任职即可,不要来京师,更不要呆在天子身边为官。”

    当陆贽起身后,东学士院李吉甫来到浴室殿内,对皇帝说:“臣请求出院。”

    “嗯......”躺在床几上的皇帝支吾了下,“弘宪你也要走?”

    李吉甫就说:“请陛下可臣外放为道州刺史。”

    听到这个,皇帝忽然转过头来。

    帷幕的阴影罩在李适的脸上,看不清楚。

    道州刺史,即是道州司马的上级。

    接着李吉甫便切切地说:“有臣刺道州,不会有人能害到陆敬舆的。”

    帷幕中,皇帝缓缓躺下,良久“哼”了下,说那也好,朕不夺你李吉甫的志。

    于是,中书门下空了,连翰林院也空了。

    皇帝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金銮殿里,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没有宰相,也没有翰林学士来。

    连贾耽也婉拒回朝。

    皇帝就让女学士宋家姊妹们,“给朕把中书省的书吏们统统给唤来。”

    不久书吏们都抱着案牍,跪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便亲自口授旨意,叫书吏抄写下来,然后直接发送去尚书省和各寺监。

    其中有个书吏字写得好,还很能揣摩皇帝的想法,皇帝就问他叫什么名字。

    “贱名滑奂。”那年轻的书吏赶紧叩首回答。

    皇帝慢慢往后仰倒,深深体味到了孤家寡人的味道。

    这味道说不清楚是好,还是不好......

    都亭驿处,机灵奸诈的李吉甫在临行前,又写了封信给裴延龄,称自己力主要处陆贽的死罪,来扳倒高岳,然则触怒圣主,故有道州之行。到时只要小裴学士知会声,我在道州刺史任上,必定会找到机会,把陆贽给杀掉。

    得到李吉甫密信的裴延龄,会同李齐运、李实、李繁等,在宅邸里私会,他非常高兴,但也非常狂热,他觉得这时候他应该要杀人,方能心安,“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圣主派遣中使,追上陆九,在驿站把他给缢杀掉!”

    “小裴学士放心,就算陆九到了道州,那李吉甫也会乘机找个理由,杀了他。”李齐运不以为意。

    “不可,李吉甫柔且多诈,他的话不甚可信,最好把陆九给害死在半途当中,不然夜长梦多。”裴延龄坚持己见。

    但这时,一名从扬州飞奔来的眼线,跌跌撞撞,告诉裴延龄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镇海军宣州地,有茶枭和盐枭滋事,润帅责采石军王栖去捕拿清剿,然则王却趁机卖了采石引高岳麾下三千武毅军渡江了!”

    “啊!”裴延龄听到这个,尖叫声,几乎昏倒过去。

7.救民于倒悬

    眼线口中的“茶枭”,就是整个宣州数一数二的大茶商王子弗。www.uu234.ccwww.uu234.cc

    本来,平定淮西、坐镇淮南时,和高岳交情不错的王子弗还曾一次性捐给朝廷军马足足二十万贯钱,而后高岳于淮南大开市集、税场,广泛贸易,并施行楮币政策,王子弗对未来的发展是信心勃勃。

    可这一切,随着李的到来戛然而止。

    因宣州是产茶重地,李就派遣场吏将茶园全都占住,待到采茶时强硬压价,把茶农手里的茶叶全部用一种竹笼子给装起来,摆在榷场中,茶商们手持钱财先到榷场来换“茶引”,结果李规定的茶叶榷价,是一斤中等成色的茶一贯现钱,是淮南寿庐茶叶榷价的三倍还多!

    但这还不算完,王子弗和茶商们忍痛花了大价钱买了茶引,可待到茶园里准备换茶时,却看到茶叶全在那大竹笼里,旁边有军吏和士卒把守,他们手中持个短笺凭据,叫“茶贴”,并对王子弗说,你花钱买茶引还不行,得加上这个茶贴才能把笼子里的茶给取走。

    加上茶贴,每斤茶的本钱升腾到了一贯二百文之多。

    所以激愤的宣歙茶商,都喊那盛茶的竹笼为“竹大虫”,形容它们吃人不吐骨头的惨酷。

    可李的盘剥还不算完,等到王子弗和中小茶商们好不容易把货载运到船上,准备出采石矶入长江,而后往鄂岳、襄邓那边去贩运时,却发现李又在采石设立个税场,过往的货物还要抽取重税。

    而这批茶叶,就算沿着长江贩到各地去,本钱也太过高昂,完全是入不敷出。

    入夏后,李又对茶商征收十倍的户税钱。

    一番下来,王子弗即便家大业大,财产也瞬间蒸发了三分之一。

    而其他的茶商如何能经受这样的盘剥?当即投水、自缢而死的,光是宣歙一地,便有七八人。

    他们无奈,向宣州刺史刘赞申诉。

    刘赞便向节度使李求情,称茶引钱太高,商贾难有利润,长久重压下,必然私贩成风,还请加以缓和。

    然而李只顾着把剥削来的钱财分为三份:一份豢养假子,一份用于军府宴客挥霍,还有一份送到京师去孝敬皇帝和权贵。

    对刘赞的请愿,李只叫军府推官回信,怒斥恫吓了番,说茶引钱半文都不会削减,再提这事别怪我对刘使君你不客气。

    于是王子弗只能冒险,搞走私直接花钱,从茶园农人那里买茶。

    可不久事情败露,李榷场的军吏像恶犬般,闻风而来,捕拿住好几十位私下卖茶给王子弗的茶农:得利十贯钱以上的斩首示众,得利五贯钱到十贯钱的施以杖刑,家产悉数没收,妻儿子女降为奴隶,至官府内做苦工。

    此外,李的军吏还要抓“幕后主使”王子弗。

    王子弗当即大怒,他毕竟是家产百万贯的人物,虽然没做过官,不是衣冠户,但却远比乡里的豪强形势户要厉害。于是王子弗索性把家里的浮钱十余万贯,还把田产、屋舍变卖,全部散尽,且用自己的威望,号召当地百余同样不堪忍受的茶商、茶农,最后居然纠集起千余乡党、同行,接连攻打镇海军六处榷茶场,杀光内里军吏,把所有茶引、茶贴焚烧殆尽,然后直接把夺来的茶,运上船从水路出境售卖不到两月,“茶枭”王子弗的队伍迅速壮大到三千余,在宣歙山地野涧里纵横而行,官府不能制。

    随后宣州的盐商赖云凡,又组织起“盐寇”,同样百千成群,自备兵杖武器,蜂拥出境,迂回到淮南州县去买盐,而后低价再回卖宣歙的百姓。

    李大怒,责令宣、歙、婺三州刺史克期清剿茶枭和盐寇。

    可刘赞以下的刺史、县令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暗中买卖王子弗和赖云凡的茶和盐,来减轻百姓负担。

    到了最后,连驻屯在当地的采石军,为了买到低廉的茶和盐,也来和茶枭和盐寇做买卖。

    采石军都知兵马使王栖,愤而叹息说:“润帅李不恤我等,若在军市采买,子弟们一年的俸钱还不够买十斤茶的,不去从茶枭那里买,又能怎么办?”于是派出数艘船只,来和王子弗交易。

    得知此事的李是暴跳如雷,有人便对他说:“王栖自恃是韩晋公老将,素来不服节下,而各州刺史对节下也是貌合神离。”

    当知道朝堂上陆贽等宰相在给皇帝进言时,全被罢免,且马上高岳也要被征召回朝后,李更是骄横:“速让王栖统采石军剿灭茶枭、盐寇,否则本帅便遣硬挽兵和蕃落兵,持佩剑去执行法度了!”

    文牒递送到采石军,王栖背离的心思更加坚决,便暗中给宣州刺史刘赞、润州丹阳军兵马使柏良器分别写密信,称:“高卫公与李势同水火,圣主又遭裴延龄、李齐运等奸臣蒙蔽。若李得势,我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主动行事,将武毅军引入,擒杀李,效仿韩晋公故事,掌东南漕运财赋,劝圣主回心转意,随即入主中书门下,召回忠贤,清君侧,再造乾坤。”

    数日后,柏良器回信抵达:“公言甚是,我已写信于越州义胜军兵马使李尚容,约定同时擎义旗起兵,杀贼靖难,救宣润十五州百姓于倒悬,公可为‘西面招讨使’,我也自任为‘东面招讨使’。”

    于是王栖下定决心,他表面上领命进剿王子弗,可却暗中和对方约定好,如高卫公武毅军能自和州历阳横渡大江而来,我愿奉上天险采石,引武毅军攻陷金陵石头城!

    王子弗大喜,即刻派人渡江,先和历阳驻屯的三百镇戍军取得联系。

    接着镇戍军急忙报告扬州的高岳。

    这段时间,虽然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血雨腥风,而高岳本身也处在风暴漩涡中央,可整个淮南和武毅军却安静得可怕。

    只因高岳牢牢把持住了军校和营将这个层面,使得普通的士兵对京师局势毫无察觉,他们每隔固定时日,便在城外坚持操练,绝大部分人都做好了随时“南征洞蛮”的准备担当幢队长的武道生,在练兵之余,便让军卒们团坐下来,不但给他们详细介绍岭南黄洞蛮的情况,且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去征讨,如何征讨这两个核心问题。

8.武毅行军歌

    武毅军如今每支幢队都有块“字板”,此乃是东南禅林和尚们最先发明的东西,被推广到了军伍抑或保甲村社当中。www.uu234.cc

    士兵们抱着膝盖,把操练用的武器、小旗安放在一侧,都盯住字板不放。

    年轻的武道生手指着字板,手中握着白泥做成的粉笔,写下了很大的字,一两行而已:

    “西原蛮乃叛逆也。”

    接着这武道生叫士卒们读出来,随即又对他们解释说:

    “西原蛮,在三十年前,就对道州百姓犯下滔天罪行。”

    武道生便又在字板上写下了元结的文章摘录: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州)破邵(州)。”

    这下士兵们全都明白了,西原蛮不断地攻破袭扰湖南、黔中的州郡,杀害掠夺同胞们的资产,所以那武道生又写下“人胞物与”四个字,告诉士兵们,湖南的百姓也是我们的同胞,湖南百姓的资产也是我们的资产,现在他们被蛮僚屠杀抢劫,是我们身为军人的耻辱。

    “杀贼,救我同胞!”一名士兵当即攘臂高呼起来,其他士兵也无不愤激,全都应和不已。

    “儿郎们,到时候去了岭南西道,狠狠杀敌,别忘记你们全都是卫国公最优秀的射击手、掷弹手!”接下来如此的呼声不绝。

    蜀冈高耸的子城军衙中,高岳接到了王栖和柏良器的正式“借师函”,表示只要高岳点头,他俩愿“卷甲弃垒,拱手俟命”,遂决心出动武毅军,于是将郭再贞和明怀义两员大将给唤来,“采石军三千五百,驻屯地正对我和州历阳;丹阳军足有五千,更是在李军门腹心之侧。王、柏两位将军愿迎我武毅军过江讨逆,前线出击,便交给你俩了。”

    明怀义自然不在话下,然则郭再贞还有所犹豫,问朝廷怎么说。

    高岳便径自告诉他:“朝廷的消息,杜黄裳、陆贽、韩洄同日内被罢相,宣本道归朝的使节,怕是已过了潼关,一旦到了扬州,本道便回天无术,整个幕府和武毅军会毁于一旦。。”

    郭再贞一愣,然后瞬即便说,此必是朝中有奸佞作梗,与李互为表里。

    高岳点点头,而后牵住两人的手,哽咽着说,“对李琦的罪状,宣润各州刺史已经备好连奏书状,自会向圣主和天下解释清楚,可现在要继续放纵李胡作非为,让他成就羽翼,到时再加以征讨可就难上加难了,所以出师决不可犹豫。本道与你等同命,此事若成,杜黄裳、陆贽等贤良便能昭雪;若不成,这天下此后便是豺狼当道的局面了。”

    两员大将当即表态,郭再贞指挥步兵,明怀义指挥骑兵,即刻至历阳港登船,于王栖的接应下,兵临石头城下。

    这时高岳颔首,然后对他们面授机宜:

    至石头城不须攻坚,先选一便利地形筑垒,那京口和石头城相距不过二百里,互为犄角,李不敢怠慢,必然会来争石头城,届时明怀义领骑兵埋伏,对其进行邀击劫杀,丹阳军兵马使柏良器会策应我军的。

    “阿爹,出动三千武毅军便够了吗?”明怀义稍微有点担心军力。

    高岳笑着说足矣:

    武毅军大部分是久经杀阵的精锐,且先前三个月始终在操练,技艺精熟,而镇海军自韩晋公遇害后,分分合合,李到任后又肆意克扣盘剥军队衣粮,导致战备松弛,操练生疏,此我方一胜也;

    武毅军左中右三军,密不可分,整齐划一,如臂使指,且有炮铳铁骑配备,战术崭新,而那李还在迷信什么挽硬、蕃胡,纠合的不过群江洋亡命而已,早已落后时代,此我方二胜也;

    淮南蔡、光、寿、庐、舒、和五州自去年打画经界成功以来,收入大增,所收的斛斗米增加三十多万石,所收布帛现钱增加了近二十五万贯,百姓士兵商旅都无困苦之虞,而李军队内部外院郎君、四院子弟、牙军、外镇军、州团结间矛盾重重,互相怨恨敌视,又有茶枭、盐寇作乱,可谓人心丧尽,此我方三胜也。

    以我方的三胜,对李琦的三劣,自当无往不利,如石击卵,势如劈竹。

    听到节帅如此分析,郭再贞和明怀义如醍醐灌顶,精神抖擞地领命而去。

    入夜后,扬州官河南口处的武毅左军的营垒里忽然号角声连起,前十个营的营将,都接到三衙的文书机宜送来的“密文”,里面的内容便是:

    当夜开拨,目的地为扬子镇。

    八个营的步军,外加两个营的骑兵,一个时辰后便整装、集结,而后出营垒,疾驰至扬子镇处。

    郭再贞和明怀义各自接收了步军、骑兵的指挥权,而后更改命令:

    不于杨子镇处登船,全军往西至和州历阳登船。

    天刚刚黎明,一队队扛着长矛、火铳,背着铠甲、棉被的武毅左军士兵,便迅速领取了新的命令,毫无动摇地往历阳方向前进。

    这时候,九成九的人都认为,要在目的地登上大船,开赴浙东、福建,然后应该就是去岭南广东经略府,准备征讨西原的洞蛮了!

    绵绵队伍出了扬州**界时,天已大亮,这时几位握着宿铁佩刀的武道生跑到了队伍的前方,而后大呼说:“至和州历阳,还有多少里?”

    “一百里!”

    “一百里!”

    无数个口,一下下互相传递着。

    接着鼓声、笛子声开始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士兵们的侧颜映照着晨光,鼓起了腮帮,齐声高唱:

    “铜色茶花缀戎装,

    山风劲吹飘蜀冈,

    卫公儿郎个个勇,

    报效疆场气如虹,

    四丈长枪犬戎血,

    三石炮铳齑蕃骨,

    貔貅嚼铁战旗扬,

    千锤百炼武毅魂,

    步炮骑车威容盛,

    西陲北疆任纵横,

    三军聚集四百幢,

    枕戈待旦真沙场......”

    这支不可阻挡的铁流,在两日后即踏破了百里路,进入到和州历阳境内。

    高岳还特意让原来的镇海军客将张熙跟随,负责和王栖的人联络。

    最终王栖的人,告诉郭再贞、明怀义和张熙三将:

    来日你们乘船渡江,采石军会在对岸博望山直至采石矶,设下篝火和旌旗,接应你们。

    原本,武毅左军这三千兵马,可以在和州东北的乌江横渡的,可高岳的策略是,先夺取石头城以西的门户要害采石,切断李对宣、歙、池这三州的控制,断其一臂,然后于此地得到援助后,再堂堂前进攻打石头城。

9.兵临石头城

    当日,旭日东升,大江南北,渚口山崖,蔚为壮观。www.uu234.ccwww.uu234.cc

    历阳梁山上的小城江燧上,率先燃起了烟火。

    不一会儿,对岸博望山的姑孰小城烽燧,也燃起了回应的烟火。

    此两座山,一北一南,隔江相对,望之如门,便是长江上大名鼎鼎的“天门山”。

    烟火互相应答完毕后,齐集在历阳横江浦处的武毅军士卒,列好了阵势兵马,脖子稍微有点歪斜的郭再贞,在军礼后,才立在貔貅旗下的土台上,告诉全军真实的出击方向:

    “镇海军节度使李,残人虐道,以致境内盗匪蜂起,生灵涂炭,卫国公多次训诫,李却不思悔改,怙恶不悛。现在对岸采石军明顺逆之势,愿迎接我等儿郎,代表卫国公征讨李,众位可一往无前,由此渡江后,猛击石头城、京口,还宣润越十五州个安宁。”

    随后郭再贞举起一把佩剑,高呼“这便是卫公所赐云浮剑,可斩凶顽首级,解救黎庶!”

    “斩凶顽首级!”所有武毅军的将士们愤然待发,愿意集合在卫国公的战旗下,捍卫王道。

    随后在天门山两岸不断升起的烽烟里,历阳、采石的大小船只往来如梭:许多宣州当地百姓商贾,早就愤恨李的暴政,便主动摇橹划船,载运武毅军的士兵、弹药、战马和火炮,整个江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博望山顶,王栖也立在其上,他的三千五百采石军上下,全都愿听命于卫国公,而他本人也自号为“镇海西面行营招讨使”,愿为讨伐李的先锋。

    等到武毅军过江,便和采石军合流,越过当涂的东北界,开始迅猛往石头城推进。

    宣州刺史刘赞、歙州刺史潘逢时、婺州刺史柳冕全都表示“保境安人”,不但不抵抗武毅军,还暗中动员百姓,成群结队给武毅军、采石军提供米、茶,而百姓们听说淮南卫国公来捕拿李了,也是兴高采烈,无不踊跃供军;

    而整个宣歙境内的茶枭、盐寇,足足数千武装,也都来自愿给高岳的武毅军打头阵、充辅翼,江南多山涧野渡,这群人全都立在“排筏”上,这些排筏号称“青龙”、“轻骑”,行驶如飞,带着茶枭盐寇们自各条水路汇聚到丹阳湖处,而后他们便占据湖面,给武毅军是运粮、运茶叶、运草药,同时还结为义勇队伍,往石头城处探哨侦察。

    石头城的李麾下,得闻此剧变,无不惊骇,赶紧往东通报于京口。

    李也吓得是目瞪口呆,坐在床几上,足足一刻钟不发一语。

    他手下的那群平日里拍马溜须的幕僚们,更是吓得在府院内乱窜乱跑,惊叫不已,有的要据守丹徒京口,有的则要出战石头城,还有的要先汇报给朝廷皇帝,等待裁断。

    关键时刻,老将柏良器排闼而入,怒声对李说,如今朝廷已罢黜高岳,而王栖则引武毅军乱我宣润地界,兵锋已威胁到石头城,可节下你为何如此默然?

    “韩晋公在时,淮南、徐泗的宵小,如何敢如此轻视我镇海军!”

    这句话是真的刺激到李,他忽地站起来,大呼说:

    “高岳这是困兽犹斗......我镇海军愿为天下先,讨伐高岳!”

    “高岳自恃有攘除西蕃、平定淮西的大功,包藏如王敦、桓温般的祸心,他先遣人犯我宣歙,是想翦我右翼,隔断朝廷和我镇海军的联系。请节下不畏艰难,自京口出军,往石头城处亲自征讨。”柏良器请求说。

    接着柏良器又说:“有我丹阳军守护侧翼,节下请安心!”

    一听到“丹阳军守护侧翼”,李隐隐有股寒气升起在前后背,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此刻几位心腹幕僚挨到李的身旁,提醒如此如此。

    其实随着王栖反叛,现在李也开始猜忌柏良器。

    他若是带着牙军前往石头城,柏良器的丹阳军便留后造反,迎对岸扬州的其他武毅军来,那该如何?

    可是我若领牙军留守,派柏良器丹阳军去石头城,能不能打得过高岳的兵马暂且两说,万一柏良器也叛离,带兵投向高岳方,又该如何?

    这会儿,韩时代另外两位颇有资历的牙将,丘岑和丘迟兄弟俩上前进言说:“高岳现在完全是孤注一掷,节下并不用急于将进犯石头城的贼军击败,不如出师,耀武于上元石头城以东,深沟高垒,只要等朝廷对高岳的处置下达,贼军必将不战而溃,我方再行追击,可得全胜。”

    如此李下定决心,让柏良器的丹阳军为先阵,自己统制挽硬兵和蕃落兵则居于中阵,又以公孙领四千镇海牙军士卒居后,赶赴石头城。至于京口,则交给自己的四院随身子弟把守。

    待到各位军将退下后,有幕僚劝李说,宣歙的刺史虽然没有明言,但实则和王栖一样,等于投向高岳方,那么润州京口东面,常州、苏州、杭州、湖州等大郡的动向也非常可疑不稳,要是这几位刺史忽然对我们背刺的话,不但会失去富庶的财赋地,还会腹背受敌,润帅您千万不可忽视,可遣送军将领轻兵,速速扑向常州、苏州,斩彼处的刺史,以震骇压服浙东人心。

    “这件事我也担忧,然而我是国家设在此地的节度使,哪来的理由随意猜忌同为朝廷委派来的刺史?更别说随意加以杀戮。”

    李拒绝了幕僚的建议,他认为只要能在石头城击退高岳的军马,整个局面便会安稳下来。

    很快,京岘山一带烽火飞扬,李的大军开始往西而进。

    围绕着金陵石头城,淮南和宣润这两大江淮雄镇,终于由政治上的斗争,延续到了武力冲突。

    明面上,朝堂斗争,李这方的裴延龄、李齐运,借助自己和皇帝的特殊关系,彻彻底底击垮了高岳这方的杜黄裳、陆贽。

    然而当高岳决心动兵的那刻起,牌局的博弈似乎又推倒重来了。

    军事上的胜负,瞬间开始反过来决定起朝堂上的起落来。

    武毅军的独走,先是震动到了淮汴间的宣武、武宁两个藩镇,董晋和张建封顿时不知所为,接着山南东道的忠义军节度使于,和鄂岳武昌军节度使严震,也是惊愕莫名。

    随即便是忠武军、东都,一线往西,消息一段接着一段,瞬间接力到了长安大明宫。

    金銮殿中,裴延龄抖得和筛子似的,对皇帝说,高岳起兵谋反啦!

10.河阴仓陈米

    坐在绳床上的皇帝叹口气,然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住裴延龄:“不然呢?莫不是你还以为高岳会束手就擒,孤身行数千里路,来京师伸颈让你小裴学士系纽?”

    裴延龄这时候说话都结巴了,但他其实于心中还是有方案的,“高岳、王栖擅兴军旅,攻镇海军石头城,已算是谋反,请陛下下诏发各路兵马会讨。UU小说www.uu234.cc”

    这时皇帝沉默了。

    裴延龄最害怕这种沉默,便请求:京西北、河陇的神策行营各自抽取三千精锐,而后集结京东神策三军,再让奉化军浑为主帅,同时驱河阳、义成、忠武、忠义等各路为羽翼,压往淮南,高岳短时间内必将土崩瓦解。

    此刻,裴延龄心底清楚,假若皇帝对高岳起兵有任何苟且逡巡的想法,那么自己可就全完了,由是他就咬着牙对皇帝说:“如今高岳尾大不掉的迹象已经形成,如陛下认为用臣的脑袋,能换来高岳的一时驯服,那么便请斩臣的首级,顺着漕河,函之送往淮南。”

    皇帝想了会儿,沉痛地对裴延龄说:朕如何肯斩小裴学士,可哪来的钱财和粮秣,让你度支司支付军需呢?

    裴延龄立即回答,刘晏在主持漕运时,每年从江淮东南调运一百一十万石粮食,不过沿途会在河阴仓储集四十万石,又在陕州太原仓储集三十万石,只剩下四十万石送往东渭桥来,这么些年下来,臣预计太原和河阴的粮仓相加,积蓄粮食约有三百万石以上:可出太原仓的粮食供应浑和京西神策军,可出河阴仓的粮食供应陈许、山南东道、河阳等兵马,足以支持十万大军吃两年的。

    至于钱帛陛下也不用担心,先前臣从国库里支给陛下前后也有四百万贯,足以平定高岳了。

    “谁想高三替朕攘除犬戎,又替朕平定蔡寇,转眼间他却拥兵自重起来,简直是深深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和信任。”皇帝有了裴延龄的承诺壮胆,当场咬牙切齿起来,“还有,让剑南的韦皋也派军出峡口,顺江攻打淮南,只要功成朕便答应他领三川地,那就是说将兴元也归他管辖。”

    “圣主英明!”裴延龄心中狂喜。

    “兴元定武军,还有凤翔的义宁军,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将兵射士,无不是高岳一手教训培养的,绝不稳固又该如何?”皇帝便再问裴延龄。

    凤翔和兴元两处重镇,可都与京师距离不远,皇帝绝对害怕第二次长武师变的发生。

    “陛下京内有三万神威军卫护,不必害怕此两镇,便请直接发诏书,削夺高固、张敬则(原凤翔尹薛白京卒于任上,在行军司马赵光先、王支持下,由大将张敬则接替节度使)的旌节,由陛下倚重的神策或神威军将前去接管兴元和凤翔,岂不为好?只要收回这两镇的兵权,陛下平定淮南的实力可就更进一层了!”

    对此,皇帝表示赞同。

    等到问对结束后,当晚裴延龄在私宅里再邀来李齐运和李实等,喜气洋洋地说,“如今大局已成了!”

    李齐运和李实也都是喜不自胜,其中李齐运满心想白麻宣下,而李实认为高岳倒下后,自己肯定是新的淮南节度使。

    不过还是裴延龄最为阴狡,眼光在他们当中也还算得长远,“高岳起兵,表面上是攻打李,但实际则是想逼迫圣主宣回杜黄裳、陆贽等,也即是说,陆贽要是还活一日,陛下随时都能以宽宥他为筹码,和高岳取得谅解,届时我们在内外朝都将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小裴学士的意思,是撺掇圣主早日杀了陆九,自此便和高岳彻底绝裂,毫无回还的余地。”李实也是满腹脓疮的角色。

    裴延龄点点头,说当然如此,必须得想办法,尽快把陆九置于死地,不能再拖延了。

    这会儿李实上前说,想要搜集陆贽本人的罪状实在太难,这位主持铨选、贡举从不受贿,平日里居家也不和人往来,权贵和藩帅给他的赠礼也一概封存退还,要是收礼,也只有他母亲死后,陆贽守丧生活困难,韦皋和高岳送钱来救济,陆贽收取过而已。

    “抓这俩人毫无作用(也决无可能),高岳现在已谋反,韦皋还要争取。”

    于是李实说,那只能从陆贽妻子那里做文章的。

    陆贽妻子和前京兆尹李充妻子是闺中密友,京兆尹主管京畿内府县的财税,可以下手。

    “速速从李充在京兆府内最亲用的文吏下手!”裴延龄一锤定音。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紧锣密鼓同时,实则金銮殿内,皇帝的心思在剧烈浮动:

    皇帝不是傻子,他知道按照裴延龄的做法,这个天下完全就要乱了。

    当年仆固怀恩一闹,京师就被西蕃攻陷;

    其后李怀光一闹,京师二度被叛军攻陷。

    这两次蒙难,让唐朝耗费好长时间才回过劲来。

    而现在高岳的力量,怕是要比前面两位还要巨大,且高岳如今是比肩当初郭子仪的国家柱石,他要是真的倒了,这个天下怎么办?

    就算淮南被平定,朕的江山社稷恐怕也要毁了。

    不,不行,高岳和陆贽,负朕何深!小裴学士千错万错,可是有一点他是没说错的,这两位正是主谋,要削夺朕的权,要割取朕的财,他俩要是功成,朕手握这个江山却不得自由,又有什么意思......

    再者,陆贽已经被贬谪去道州为司马,要是高岳一翻脸,朕再不得不把陆贽给迎回,朕的天颜何存?以后靠什么来处断乾坤?

    胡思乱想里,皇帝焦躁地走来走去。

    宋若华和上清端着食盒,跪在帷幕外很久,最后宋若华望了不敢说话的上清眼,就对皇帝说:陛下思索良久,也该饱餐饭食,然后亲自处断国事。

    皇帝这才想起来,宰相没有了,翰林学士也没有了,朕确实得要亲力亲为。

    可等到吃好餐饭,皇帝再让那群中书省的书吏来后,即便滑奂也努力非常,可这天下的事务一环扣着一环,实在太多了,京西和京东军队的调动,朝廷内外的人事调动,给各个方镇发送诏令,如何将陕州和河阴的仓米调达好,各处水运使的配置等等等等。

    金銮殿内不知觉数个时辰过去,青烟袅袅,如山的案牍前,皇帝形容枯槁,不觉得时殿外已传来报晓的声音。

    天都亮了。

    然而所有的事务,才裁断了不到四分之一。

11.政务全壅滞

    可第二日,又有新的事务接踵而至,亟需要判。www.uu234.cc

    当了孤家寡人的皇帝这才沉痛地明白,先前他之所以能微操,是建立在宰执这套政府班子的基础上的,现在没有了,他实在是操不动了啊......

    不说别的,就说预想的“征讨淮南”方案,皇帝昨晚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终于把军队的梯队给布置好:张建封的武宁军,董晋的宣武军及李的镇海军为第一先锋梯队,分别从泗口、虹县和伊娄口讨入;接着陈许忠武军、河阳兵,及山南东道的忠义军为第二梯队,集结于州集结待命,威逼淮南方的蔡、光、寿刺史投降;随即浑亲自督奉化军,及神策京西、京东各军为后继梯队。

    此外,沿着长江这条线,韦皋剑南的奉义军,还有荆南、鄂岳等镇,也必须沿江而下,不得延误。

    就在皇帝絮絮叨叨,中书省的书吏们累死累活,才将其分别记录好,今日准备发送到各部门。

    到了清晨,皇帝眼睛猛地张开,说不对不对,京畿的西侧,朕忘记兴元的定武军和凤翔的义宁军,必须得把这两个方镇节帅给替换好,你们等等,朕思量妥当好,再将计划更迭。

    于是书吏们只能麻麻地坐在金銮殿的下首处,又饿又困又疲累。

    皇帝则也是副疲惫欲狂的模样,在那里竭思枯想着兴元和凤翔的处置问题,可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体力完全不支。

    等到灵虚和义阳两位公主立在殿外求见时,皇帝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而后秋寒里,皇帝病倒了,躺在了席榻上,两个女儿在旁侧哭哭啼啼......

    “哭什么,好像朕大渐似的。”皇帝的语气虽弱,但夹带着恼怒。

    这时灵虚递来份纸笺,说这是那妇家狗新送抵京师的。

    高岳的信里,请求皇帝追还陆贽,且惩处裴延龄、李齐运,并称自己已遣军自历阳、采石间渡江,不过旬日即能夺取石头城,再过五日即可捕拿住李,届时宣润越各州的镇将、刺史的连奏就会到长安,陛下你就能明白,李是如何胡作非为的;只要陛下还能顾及昔日君臣间的情义,这个台阶臣岳保证,绝对让陛下下好。

    皇帝眼睛往上,幽幽地盯着画梁,他穷折腾番,已经没有当初的锐气,可面对高岳的挑衅他还是气不过,对灵虚说:“你去把高岳的泰山,尚书仆射崔宁给召入殿中来,朕和他商议,让他给高三递话只要高三能把军伍撤回扬州,且将两税盐利送到京师来,上奏认错,朕可以保全他的旌节,至于陆九,也可以考虑五年后量移回京这样,朕考虑给高三个台阶下。”

    这时候皇帝的手一热,被两个女儿给握住,耳边传来灵虚的哭声:“爷啊,你几乎要让女儿们发了疯,有什么事让我直接于高三说,不要妄动刀兵了。爷明知道高三其实就是和陆贽一样,犟个理而已,你们三位就不要各自伤害,而后又各自悔恨,让奸人在其间快意。爷你直说,觉得把天下的财赋给高三打理好,还是给小裴学士好......爷,你倒是说啊......”

    灵虚和义阳一左一右,推着皇帝摇晃起来,迫切需要他做出个回答来。

    皇帝死硬地闭上眼睛和嘴巴,不吭声。

    关键时刻,义阳公主擦着泪珠,对父亲告知:“爷要征讨淮南倒也可以,不若叫那殿中监李齐运答应,由我夫君王士平先去兴元为节度使!”

    这话让皇帝有些错愕,他歪过头来,不高兴地对义阳说,关于兴元和凤翔的新节帅,朕还未有考虑好,怎和李齐运有关?

    义阳就说:“怎不和李齐运有关!陆九被贬谪,杜黄裳和韩洄各自出镇,中书门下无相,翰苑无学士,舍人院的知制诰们又无实际事,人们都说朝廷的选举,自此直接在殿中监私宅内办。今日,兴元和凤翔节度使两个空缺,已标价到了三十万贯,李齐运宅门前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爷,好歹士平是你亲婿,承岳是你亲外孙,这个怎么也得抵三十万贯吧?”

    皇帝此刻气得浑身发抖,又十分难堪,便别过脸去,也不说话。

    “京师内多少将军、高门,都举债去给殿中监行贿送礼,他们如能雀屏中选,到了兴元、凤翔便叫‘债帅’,得花足足两三年才能把债务偿清。所以爷不如让士平去,好歹不那么会搜刮地方。”

    “你不要说了!”皇帝身躯也背了过去,语气满是悔恨和气愤。

    此刻皇帝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奇特的景象来。

    兴元,其实他对兴元也很有感情,一是这个地方是历史上首次用年号来命名的“府”,二是高岳在这里坐镇好多年。

    高岳把兴元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关中和蜀地的驿路通畅,还打通了汉川的水路,百姓安居乐业,文化繁茂,更锻造出一支劲旅,抵御外辱,光复河山......高固以来,也是萧规曹随,兴元继续蒸蒸日上。

    要是让哪个债帅去了,大概不出三年,兴元府的气象就会全被糟践干净。

    那样,有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

    纠结的皇帝觉得心口奇痛,不由得捂住胸,冷汗在脖子处不断渗出。

    殿外,宋若华将上清给唤住,冷冷地对她说:“要命,谨言慎行些。”

    上清吓得赶紧低头行礼,不敢作声。

    好在皇帝的政令,现在彻底壅塞起来,区区金銮殿内还未能产生任何结果,天下各方镇其实也都没有任何动作,所有的部署全然只在皇帝的心胸和脑袋间。

    可金陵石头城下,武毅军、采石军的军事行动已经神速展开了。

    这石头城,是韩主政江东时重新营造的,当时韩让牙将丘岑领数千士卒,日夜修缮,共筑五城,拆上元县佛寺、道观共计四十六所,金陵到京口二百里间,名人先贤的陵墓也被发掘殆尽(获得石材和木材),雉堞高峻,可谓牢固异常。

    郭再贞便和王栖商议好,采取围城打援的战术,采石军和大批主动前来助阵的茶盐的匪寇,直抵石头城西,淮水(即秦淮河,相传为秦始皇所凿)边沿的三山门及莫愁湖间列阵。

    而武毅军则趁机沿石头城南之路,前至京口和金陵大道必经处的蒋陵山,开始构筑起营砦来。

12.丹阳军反水

13.落星山下败

14.李锜入茶笼

    李溃逃后,石头五城的兵马使姚志安见风向已变,立刻领三千部下出城投降。www.uu234.ccwww.uu234.cc

    高岳的大将郭再贞随后即出安人告示,称:宣、歙、升(当时金陵属升州)数州已宁,祸首李单骑逃归,命不久矣,大军所获的物资堆积如山,除甲仗兵器外,其余米粮、盐、酒、肉脯、茶、布帛、钱财等,皆是李盘剥刻毒百姓所罗致,卫国公预先下令,一无所取,皆还于当地百姓。

    由是宣歙和浙西民众士庶无不欢欣鼓舞,各个争先为武毅军开道引路,随后武毅军、采石军、丹阳军汇聚成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往京口进攻而来。

    两日后,京口镇海军的水师忽然发生暴乱,其都将丘岑、丘迟两位,带着十七艘大楼船,还有小型舰艇数十,浩浩荡荡,开往对岸的扬子镇留后院,在那里两将见到了卫国公高岳,纳头就拜,被高岳热情扶起。

    “只恨十五州的旨支米、钱帛等,全在京口军府库里,被李心腹都虞侯韩运死命把持,不然必将其载出,交于卫公您的手中。”

    高岳说:“此次我淮南出师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救百姓于水火当中,二是惩处李,把被他扣押的税米、税钱尽数解送到上都去。有你两位和镇海军舰船来投,京口已全无屏障,本道料想那李和韩运也不敢将府库如何,若有破坏纵火,我必将其全族斩决正法!”

    二丘大喜感激,便请武毅军悉数登船,攻入京口便好。

    由是,高岳便和六千武毅中军,登上投诚的镇海军大船,横越大江,迫靠到京口城前。

    这时候,京口西有郭再贞、王栖、柏良器的大军来攻,东侧则是李若初、王纬、李尚容围逼,入江口又有高岳乘大船耀武,早已是穷途末路。

    镇海军四院随身子弟,哪里还有什么为李效忠尽节的想法?无数人越雉堞、弃烽燧,雪崩般投降高岳一方。

    很快,无奈的韩运得到高岳“罪不及家人”的承诺后,拔剑自刎,其麾下彻底交出城池,各路兵马攻入京口。

    又过了三日,京岘山里,丢盔弃甲且蓬头垢面的李、公孙躲在茶园里,被察觉的茶农搜出来,臭打一顿,扭送到了甘露寺处,在那里高岳在等着他。

    此刻郭再贞将象征胜利凯旋的云浮剑,交回到高岳手中,高岳将剑佩好,然后看到寺庙山门阶梯下,李被拘禁在了矮小的槛笼里,手脚都被铐住,蜷曲蹲坐在那里。

    “你用茶笼刻剥江南百姓时,可曾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入此槛中?”高岳厉声呵斥。

    李硬项回骂说:“加些杂税乃是小事,这天下财有什么不是我李唐的,取之何妨。倒是你高三,擅自掀起叛乱,杀镇海军将士,又拘押宗族节帅,意欲何为?”

    “救百姓,救忠良。”

    李便说,“你打着救百姓和救忠良的幌子,倾覆的却是我唐的江山。这次是我临战昧于情势,没想到愿意和你一起作乱的兵马使、刺史有那么多,不然坐在这槛笼里的便是你高三。”

    “我这叫平乱,如何叫作乱?”高岳满不在乎,然后就对李说,你与公孙马上要行两千里漕路,到了长安城后自会有对你的处置。

    李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士兵抬起来,而后他被扔在一艘进奉船上,枷锁和镣铐则直接用大铁钉钉在甲板上,随后这船就和淮南、润州的进奉船,及许多淮扬地区的商船一道,浩浩荡荡地发往去长安。

    随即高岳坐镇京口,废李所有的苛捐杂税,废李的禁榷法,将李税场、埭塘裁废大半,并降了九成过税,并把李私宅和府库里的米粮钱财尽数放出,分为三品,一品犒劳参战将士,一品赈济贫苦百姓,还有一品用于遣散镇海牙军。

    至于李倚重作恶的许多幕僚、虞侯及税吏等,高岳亲自坐衙,让官民士庶一齐告发,罪恶大者即刻斩决,稍次者征罚籍没家产,绝不手软。

    短短旬日,宣润越十五州迅速安定下来,气象为之一新。

    但高岳也绝非毫无保留,淮南和苏杭的盐利合计三百万贯的钱帛全被他留下来,如是皇帝服软,他准备直接将其充为征南的军费:高岳本质还是厚道的,到时他不准备向国库度支司再要超额的费用。

    另外韩时代,镇海军即拥有的三十艘大楼船,还有百艘艨艟斗舰,也为高岳尽收,而镇海牙军本身则被高岳绝大部分裁撤,自后京门的戍防高岳完全委任柏良器的丹阳军。

    柏良器也很感激,就对高岳保证说,我丹阳军......

    高岳也觉得不对劲,赶紧对柏回答道,丹阳这个军号不吉,此后你军和采石、义胜三军便合并为新的镇海军,而州团结子弟全部废除兵额,罢归务农。

    不久,刘赞、李若初、王纬等皆来,高岳就对他们私下地安排:

    镇海军此后但为一军,且以水师战船为主,本道准备将其驻屯于越州和明州,行政上还是分割为宣歙、浙西和浙东三观察使,依旧是你们三位即任,安堵如旧,不做改变。

    三位各自欢喜,便心领神会,连奏上章,向皇帝极力陈说李的罪恶,并称所有皆是李私自扣押两税所致。

    愿意为此作证的还有扬子留后王海朝,这位现如今忽然和高岳“解除误会”,从牢狱里放出来,并且满口咬定,当初他过江去督逋李的两税时,李是如何对朝廷出言不逊,肆意辱慢的。

    确凿的证据下,钉着李的船很快到了汴州。

    节度使董晋急忙找监军使俱文珍商讨。

    俱文珍便说:“此乃大家和淮南间的事,我等静观从权即好,勿要再滋生事端,让天下遭祸。”

    董晋立即明白,便让军吏送些米水给李、公孙,然后继续发船,把他们两位往河阴转运院送。

    其实俱文珍说得没错。

    这场斗争,高岳及时限制了规模和延伸,只是将李擒拿,扭送京师,暂时吞并了宣润越十五州而已。

    现在高岳的角色就是:李要扣押两税,图谋不轨,在朝堂中又有裴延龄、李齐运作为内应,故而我出兵讨伐,不但将其抓住,且将所有两税随即发送到京师来陛下,你清醒一点,看着办吧!

15.皇帝之抉择

    此刻,皇帝派来征回高岳的敕使,也恰好到了汴州,却只看到原来的宗室少卿李衣着光鲜地去,却脏污拘禁地归,便晓得淮南、江东那边事已尘埃落定,于无奈中逡巡半晌,打道归京。UU小说UU小说

    这段时间关中一直在下雪,下的是大雪,京畿内积雪丈余,且天气很怪:冬雷夹杂着冰雹,在雪后劈头盖脸地坠下,坏了许多树木和田地,牲畜多有冻死,京城内官员、诸色人、巡城监宿卫子弟,还有殿后神威子弟,合在一起数万人,现在陷于极大的困顿。

    宰相全部被皇帝逐走,漕运的米粮送不来,皇帝本人倒是和小裴学士商议着赈灾措施,具体是拿出内库钱来和籴,然后让船只从太原仓、河阴仓调运陈米来,甚至据传皇帝还有宏大的征讨淮南的计划。

    可大明宫合起来的宫门中,不少侍从禁内的人都清楚,这所有不过是皇帝的臆想罢了:

    皇帝整日就和群中书省书吏在一起,又是口述,又是御笔,然后一团糟,根本没法顺利上传下达,构设永远在草图的范畴内折腾;

    当你裁废了一个机构的同时,利用这个机构再行操弄,也就完全化为徒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寒冷的天气里,皇帝就像只在四面铁壁内,飞来飞去的鸟儿。

    不详的消息接二连三,关中不但有雪灾,且凤翔岐山还有地震,法门寺的大塔也开裂,青灰色的地气往外喷溅,吓坏了方圆几百里内的居民。

    现在不但司天监告警,最后连司马承祯也亲自来谒见皇帝,郑重地说,无论如何,陛下你也该对此做出官方的解释和补救。

    心情郁悒的皇帝,在身体稍微恢复些后,漫步在宫内的蓬莱阁水亭处,这时瀑布早已化为静态的冰棱,整个湖面板结起来,一片霜色肃杀,冻死的僵硬鸟雀尸体,散落在地上和湖冰之上,触目惊心。

    据传野狐落里聚居的低阶宫女们,每天都有冻死被抬出去的,十分可怜。

    “陛下,淮南和江东,装载着旨支米的进奉船已到了渭口了。”当大盈使霍忠唐踏雪而来,拱手告诉皇帝这个消息时......

    皇帝哼了声,可衣袖里的手指却死死地掐住,几至淌血,心中百味陈杂。

    霍忠唐顿了顿,又低声对皇帝说:“还有许多淮扬的商船,载着米粮、棉布和绸缎来,直接入东市放生池里倾销,京中都为之疯狂了。”

    皇帝于是询问价钱如何,霍回答说高卫公提前交待,不会肆意抬价的,都是平易价钱,京中的官吏、诸色人及百姓可算是得救了。

    雪中,皇帝的脸色赤红,不发一语。

    最终霍忠唐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皇帝,李战败被拘,高卫公将其及妻儿们上了枷锁,钉在船上,李的侍妾全部放出府,自行配人,现在载着李的船怕是已过了大阳桥,还有三五日既能到京师来。

    “此事,朕知道了。”

    回到浴室殿后,上清在皇帝前侍茶。

    皇帝看着杯盏里浮动的茶叶,哑着嗓子问上清,“是新茶吧?”

    上清低着脑袋,“淮南的霍山黄芽,随维扬船一道贩来的,价钱平和,妾身便买了不少。”

    皇帝饮下了茶水,醇厚、甘甜,微微带着些提神的苦涩。

    好像高岳给他的滋味一般。

    “你是否一直在苦思,那窦参为何会落得那般的境地?”皇帝忽然发问说。

    吓得上清缩起脖子,伏低身躯,颤声说:“前宰相窦某触犯朝纲,妾在深闺当中,着实不晓得实情,好在因祸得福,而今能侍陛下茶汤于左右,如在天上,谈何过往?”

    “告诉你也无妨。”皇帝语气平淡,“窦参不是高岳的对手,他是败者,就这么简单。先前朕想的是,能依靠小裴学士,保住朕的内库,保住朕的权力就好,朕尽力了,可回天乏术啊!以前朕面临的抉择是,留陆九,还是留小裴......现在朕面临的是,留小裴,还是高三。”

    言语犹未结束,上清便哭起来。

    “高三,他对朕继续设镇海军不开心,他对朕信用小裴学士也不开心。他不开心,就非得要朕也不开心......所以......”皇帝也低下头,而后摇晃起来,满是苦涩,好像在自我嘲笑,“朕明白了,以后坐得开心,就得以高三开心否为前提。”

    说到这里,皇帝的泪,也无声地滑落下来。

    九五至尊也好,神策、神威禁军也罢,这些看起来光鲜灼人的大权,其实大多是泡影罢了。

    现在皇帝其实不担心高岳觊觎他位子的事,只因高岳根本不在乎。

    书吏滑奂在殿外处跪着,他告诉皇帝,姜公辅不在京师内,好像随着方士去求仙问道了。

    先前皇帝实在无奈下,一度想起不是还有个姜公辅嘛,便让人去找他,想重任他为宰相。

    可姜公辅被贬为太子庶子后,久闲居京城无事,老母又去世,最后无牵无挂,居然在皇帝不晓得的情况下,扔下章服官印,去游历名山大川,现在再找,居然杳无音讯。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错愕了会儿。

    次日,裴延龄单独在金銮殿觐见皇帝。

    李战败被俘的消息裴延龄也已知道,他本能感到,局面在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又逆转被动起来!

    然则裴延龄毕竟是个横逆的妄人,他还要撕咬拼杀。

    只是先前没想到,最终困兽犹斗的,是他。

    陆贽被贬上路后,裴延龄便和李齐运、李实商议,捕拿了与陆贽共同进退的京兆尹李充的属吏张忠,对其严刑拷打,张忠熬不过,只能屈招,说自己曾接受上司李充的指令,贪渎了百万贯的钱财。

    此刻裴延龄将张忠的供述,交到皇帝的面前,“张忠还交代,李充的妻子和陆贽的妻子过往甚密,所以他曾送了数辆满载金帛的车,给陆贽妻子行贿,而对方也收纳下来。”

    皇帝听完后,就问裴延龄,“陆贽妻子受贿,陆贽本人知道否?”

    “夫妻之间,岂能断清?可陆贽于此事牵连极深,罪责是推脱不掉的。”

    可裴延龄说完后,皇帝却很长时间没有应答。

    殿内刻漏的声音一下下,裴延龄心中明白了什么,灰黑色的东西从他的双眼里充溢开来......

    皇帝的叹息声传来,“小裴学士,你好像说过,只要朕想,就愿意把首级献给朕,顺着漕河而下,去镇安高岳的,对不对?”

16.裴学士饮药

    裴延龄听到这话语,脸色顿时灰白,接着不知怎地,他觉得鼻子潮热起来,用手指一摸,黑色的血流出来了,指尖上,衣领处,全是的。www.uu234.cc

    我,我居然,如此失态。

    裴延龄极度害怕,便不断用手去擦。

    可血,越擦越多。

    同时眼睛也越来越模糊。

    最终这位老人家,礼仪全无,开始哀哭起来,绝望无比。

    皇帝这时候说:“你做得对,可也做得蠢,在这个关头,没有的事硬说成有,根本是授人把柄。朕原本尽力想和你共同进退的,但朕确确实实,赢不了高岳。”

    忽然裴延龄想清楚了件事,他的思维稍稍明亮起来。

    “臣死不足惜,可陛下不能受辱。”裴延龄一面滴着鼻血,一面坚持着说下去,他哽咽抽泣道,“臣如果真的授把柄,也要授在陛下的手里。臣即便死,也要成全陛下的名声。”言毕,裴延龄将头重重叩在了地板上。

    皇帝也流泪了,他摆摆手,表示接受裴延龄的建议。

    “陛下,臣死后,朝堂内外必定欢庆,臣此后将遗臭万年,后世无不目臣为狗彘不食的奸贼。不过只要陛下能在心中明白,臣对陛下是绝无二心的就好。陛下如能稍有哀悼,臣死而无憾。”

    皇帝很难受,他对裴延龄说你放心,罪不及家人,你儿裴操,朕会好好看管照顾的。

    “陛下先前出杜黄裳、韩洄,贬陆贽、阳城、李充、张滂、苏弁等,可单单留下御史中丞穆赞不动,想必是为今日事,陛下圣聪睿智,此后伏惟陛下春秋万年、銮舆安康。”言毕,裴延龄撑起身躯,再拜完毕,便摇摇晃晃地步出了金銮殿的东堂......

    次日,皇帝忽然召见御史中丞穆赞,说裴延龄、李齐运、李实称京兆府吏张忠受李充指使,贪赃狼藉,且曾送数十万金帛于陆贽妻子,供述书状在此,你可让宪台推鞠,如事实不符,你得还张忠、李充还有陆贽个清白。

    穆赞便对皇帝说,张忠虽已招认,可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伏在大明宫门外,呼喊冤屈。

    “京师这段时间,频有天灾异相,必和此相关,你们宪台乃是朕的风纪耳目,不可懈怠。”皇帝说的语气很重。

    穆赞便立即让御史们去调查。

    其实案件本身往往是十分简单的:没过三天,穆赞就上表皇帝,称推鞠完毕,内情清楚,张忠贪渎纯属捏造,而陆贽妻子受贿更是子虚乌有。

    同时穆赞又说,扬子留后王海朝,及宣润越数州刺史,皆出首前镇海军节度使李,私改税率元额,横加聚敛,暴苛百姓,又行贿京中,交纳权贵,劫夺漕运,犯罪造恶数十条......

    “到底交结了哪些权贵,说清楚。”文案前的皇帝,语气冰冷。

    穆赞就直接上陈,说判度支裴延龄、殿中监李齐运,还有嗣道王李实等等,皆牵涉其中。

    “那他们先前对陆贽、高岳的......”

    “实属结党构陷,排除异己。”穆赞的回答掷地有声。

    皇帝起身,想了会儿,就对穆赞说:“这样,李是宗室,也是前节度使,他的罪必须要宰相连署来商定,朕不便参与。”

    穆赞心想,就算你这么对我说,可我只是个御史中丞啊!

    宰相不是被你统统打包送走了嘛!

    可皇帝复原宰相班子的强烈愿望,穆赞当然能感受到。

    于是穆赞便进言,是否让高卫公归京,再为中书侍郎平章事?

    此刻皇帝立在原地,怔怔望着穆赞,良久挤出艰难的笑容,以种欣慰开心的语气,慨叹说到:

    “高郎,真社稷臣也,非能安淮南,也能安江东,若仓猝召他白麻宣下,财赋漕运谁来守?征南之事谁又替朕去做?”

    领会意思的穆赞就进言道,舍人院知制诰刘德室和权德舆,可于此替陛下临时草诏,宣杜黄裳、陆贽、韩洄归京。

    “让韦执谊、卫次公、李吉甫也全都归院来。”皇帝说。

    然后他停了下,突然又对穆赞补充说:“对外就说,是太子保奏陆贽、高岳等,并发裴延龄等之奸,朕才回心转意的。”

    裴延龄的宅第当中,几位中官登门,不说任何话,就立在庭院里,森森的。

    内里正寝中,裴延龄好像一夜间,满头白发苍苍,他将儿子裴操给唤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父自认一生聪明,可实则却蠢得要命,真的是要了命。不过你记住,你父死后,绝不可有半点怨恨在心底,更别念想着报复,你懂些学问,要是你父还能活着,倒也可以在地方幕府上给你谋个职务,让你能养活自己,可我死后,你必艰难交迫,所能倚靠的,却只能是陆贽、高岳。”说到这里,裴延龄苦笑不已,“你就别要颜面,也能给陆九和高三个好名声。”

    裴操含泪,说孩儿明白。

    “你出去吧。”裴延龄的语气平静下来,然后指了指窗牖外,对裴操说,陛下体恤我,没有必要对我还来“先贬后杀”的那套,所以那几位中使肯定是要覆命的,你不用呆在这里。

    裴操大哭,却也只能退出了正寝房间,将门掩上。

    当日,裴延龄饮药,在万分痛苦里缩成一团而死。

    还留下了份供述状,里面清清楚楚地写明自己是如何欺上瞒下,罪不容诛的,最后只能自绝天下,毒杀自己,并哀求陛下,不要累及家门。

    京师的人们可谓大开眼界:自从淮南江东的船队沿着漕河而来,整个政局雷霆万钧地在瞬息间扭转,转得人们心惊胆战、目瞪口呆。

    裴延龄自绝,实际也宣告了李齐运的灭亡。

    很快御史台强硬弹劾李齐运贪赃枉法,皇帝让御史和巡城监子弟堵塞了其家宅,搜出财货珍宝不计其数,都是受贿所得,且有十二处地窖,暗藏金银几至三百万贯。

    当即皇帝诏令,李齐运削夺所有官爵,籍没全数家产,配流三千里外。

    结果李齐运刚刚走到蓝田驿,就因感染风寒,一命呜呼。

    其妻卫氏惶恐下不知所为,自缢而死。

    而李实也倒霉了,被贬去福建泉州为别驾。

    那些行贿李齐运想要成为兴元、凤翔节度使的神威军将,即“债帅”们,也全遭牵连,交付巡城监仗院,悉数杖杀,以儆效尤。

    同时,淮南在京城的进奏院,准时足额地将数十万贯税钱送给了皇帝。

    皇帝也亲自招待了高岳的行军司马顾秀,还有进奏院留邸黎逢,让他俩代表朕,给高岳带去宣慰。

17.天旋复地转

    另外皇帝还私下对顾秀说,若高岳能归朝为中书侍郎最好,若高岳愿继续坐镇淮南,还希望他能举荐良才。www.uu234.cc

    其实这场争斗,从拉开帷幕到落幕,皇帝很巧妙地在大部分人面前保存了颜面。

    公认的流程是:李贿赂李齐运、裴延龄,得以出镇镇海军,而后任期内肆意盘剥百姓、军卒和商旅,来取悦李齐运和裴延龄,最后甚至骄狂到扣押漕船赋税的地步,目的在王海朝等的出首状内说得很清楚,李想觊觎盐铁转运使的权力,尽占江淮盐铁茶酒之利,厚养爪牙图谋不轨,而判度支裴延龄在朝内为里,作奸犯科,欺瞒圣主,诬陷忠良,关键时刻皇太子为天下计,仗义进言,圣主明察秋毫在内,而卫国公则持天子钟鼓征伐于外,一举打掉了以李、裴延龄、李齐运、李实为首的奸蠹集团,当真是大快人心!

    得到江淮财赋衣粮的神威子弟,再度精神抖擞,在冬至时为大明宫的正衙三大殿排出威武仪仗,皇帝也继续御驾丹凤门,群臣、外国使节、内外命妇等山呼万岁。

    整个内亚的世界,无人怀疑大唐的盛世重新来临。

    但内情人士明白,皇帝于此役里败得一塌糊涂。

    因为轻率和不冷静,皇帝冒然发起了这场战争,最终决定结束的却不是他,而是高岳。

    皇帝私人的爪牙裴延龄畏罪自杀,李齐运贬死,李实长流,李则被押回京师客省待罪,命运也是黯淡无光。

    这次比先前播迁奉天,卢杞、赵赞、白志贞这个近侍集团被打掉还要败得彻底。

    总言之,清算怕是才刚刚开始。

    君王的各种权力,先前有着天然的模糊性和伸缩性,现在也许有人会给它画出个清晰的界限,就像经界法打画田产那般。

    不久,扬州的高岳奏疏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来。

    奏疏里高岳诚惶诚恐地向皇帝请求,原谅自己的“专伐大罪”,且表示请皇帝垂拱于禁内,因为臣随即便要深入岭南西道不毛之地,和杜佑一道征伐洞蛮,另外也请皇帝尽快下诏,安定宣歙、浙西和浙东三个观察使府,让百姓安心。

    至于宰执人选,高岳战战兢兢,说希望先前各色被贬官员能回复原职,宁保大军的朗宁郡王吴献甫薨去,可由范希朝接替。杜黄裳继为中书侍郎兼判三司、关中营田使,陆贽则为门下侍郎兼京西营田水运使,韩洄则为门下侍郎兼六城代北营田水运使,另外还须得一位门下侍郎执掌铨选、贡举和堂除(宰相有权推举五品上到三品下的官员,是为堂除),臣觉得福建观察使郑,清正夙勉,可堪此任,陛下岂有意乎?

    皇帝如何能没有爱贤的意思呢!

    于是皇帝亲自批复,让舍人院出制文,称去年盐利三百五十万贯,留于扬州,充卫国公高岳征讨岭南西道的军资。

    另外,白麻宣福建观察使郑启程来京,任门下侍郎平章事。

    对于西蕃,皇帝下诏,表示赞普更替,乃逻些城的内务,大唐绝不干涉。

    由此皇帝最先丧失的,是对度支、户部和盐铁三司的话事权。

    京师局势天旋地转时,陆贽刚刚走到襄阳和江陵间的要津,荆门。

    李吉甫在早几日前赶上他,一路嘘寒问暖,并在陆贽前称自己抗表为您和高岳申辩,外放为道州刺史,小裴学士临行前教唆我,要对您不利,可我绝不为此事,即便到了道州,我也会全力庇护您的。

    对此,陆贽也非常感动。

    然后数骑自京师快马赶来的敕使,打破了平静。

    陆贽和妻儿都异常紧张,这该不会是皇帝半路加派来索命的吧?

    “贺喜陆门郎,圣主明察,朝中奸党一清,二度白麻宣下,请门郎回京,重入政府!”敕使喜气洋洋地下马,对陆贽如此说到。

    “果然如此!”李吉甫也非常高兴。

    然后陆贽便拨转了方向,上了马。

    一下子,轮到李吉甫呆呆站在原地,他有些纳闷地望着敕使,希望从敕使的眼中,得到关乎自己的好消息。

    自己这么做,付出如此大的牺牲,既然陆贽已被征回,那我也该......

    可那几位敕使却什么都没说,簇拥着同样不解回望的陆贽,往襄阳的方向驰去。

    因为裴延龄的供状里,丝毫没提李吉甫,没人能证明李吉甫去道州是为了抗拒奸臣保护陆贽的,皇帝现在也不敢提。

    驿站门厅前,李吉甫愀然不乐地牵着瘦马,看看北面,再望望道州所在的南面,直到他的妻子哇的声哭出来,追悔莫及的李吉甫才狠狠地叹息:

    “这次我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难道我下半辈子,要沉沦流落在远州边地嘛!”

    没办法,第二天太阳升起后,李吉甫只能继续往鄂岳走,准备泛舟过洞庭湖,随后去道州。

    同样感到命运突变的还有郑。

    福建,是郑第一次当藩道级别的官员,也就是后来所言的,封疆大吏。

    对于福建这八闽之地,郑其实特别有感情。

    临行前,郑将观察府中的僚佐们都召集起来,很诚恳地对他们说:“本道要走了,可遗憾的是不能看到闽地的变化。先前巡察建州,看到当地百姓没有大片平畴耕作,便只能冒险去山上种粟,可山中多猛虎,故而只敢在树下开粟田,在树上构筑房屋,躲避猛兽侵害,每想到此本道心中就愁郁不已。其后本道明白,福建单靠耕织,永远是比不过其他道的,三面又都崇山峻岭,且无水运,靠内陆商贸也不行。所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福建多良港,福州有港,泉州剌桐有港,漳州漳浦也有港,故而可行海贸,但这数处的邸舍、公廨、碇区,和广州、明州还有扬州比起来差距太大,故而本道有个策略,先少收舶脚钱,引得蕃船来停泊,所得的钱不征入观察府,而是留于本地州县建造港口,且用于造船,待到数年后港口好了,船只多了,就能开展贸易了,那样岭南和江淮的羹汤,我们也能喝上一口。此外便是矿坑了,银铜铁铅我们这里都有,有了白金后你们得随时关注它和铜钱的比价,低了就封闭不出,高了就兑换四境铜钱。有了钱后,便在福建五州内多建学堂,开化百姓,多给闽地培育些人才,总是有长远好处的。此外,那高卫公征讨洞蛮,会用我福建停船中转,本道虽走,可你们不要忘记,借当地商贾多向他索取舶脚钱,勿忘勿忘!”

    郑也确实是倾注心血,前前后后为福建的发展说了这么多。

    福建观察府的僚佐们一面领受,一面纳闷明明是卫国公举荐连帅的,为何连帅毫不领情呢?

18.起请文七条

    接替郑为福建观察使的,是前信州刺史郑叔则。www.uu234.ccwww.uu234.cc

    因为关切福建的未来,郑临行前,又将邻靠的前镇海军节度使李所犯的恶行共十二条,亲手书写在使府的厅壁之上,接着对僚佐们说道,李的下场,足可深以为戒也,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我都写在衙署粉壁上,可是否能在寸心间坚守,接下来便看你们自己的了。

    而后郑才于福州乘船扬帆,先于扬州边角处入江,接着便一路进抵到京口处。

    仆人刘景此刻对郑说道,高卫公居扬州,是否要往见?

    “有什么见的!他既然推举我为门下侍郎,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也有我的能力,君子之交,言不及私。”郑淡然地回答说,然后他就让刘景至京口草市处购买些必需的物品,就直接启碇,去鄂岳、襄阳,走商洛路入京。

    可此刻,一群官吏模样的来到碇区前,说携带卫国公的礼物,知道郑公会路过此地,特来......

    郑急速要求船工摇橹启碇,闹得刘景连东西都没来得及买,便溯着大江去了,“至金陵再买不迟。”

    斗转星移,待到郑来到京师履职时,已是新年的时分。

    同时,京城和禁内的政治风暴后,呈现出全新的走向。

    杜黄裳、陆贽、韩洄,外加郑或者回归,或者新来到中书门下。

    而皇帝的翰林学士院却无人,右银台门的西学士院,还有金銮殿侧的东学士院,积雪不融,庭院寂然。

    韦执谊和卫次公是被驱逐出去的,正在目的地为司马,大约不久后会有刺史的任命。

    而李吉甫也义无反顾地前往道州,就任刺史去了。

    翰林学士院,这个皇帝自内廷往外发号施令的秘书机构,实质被“停摆”了甚至按照陆贽的意思,学士院就不该处理政务,名不正言不顺便不能存在下去,虽然他自己就是学士出身,现在陆贽将草诏制文的权力,收回到中书舍人院去了,此院暂且由刘德室和权德舆所知。

    另外,宰执班子还“申请”改革延英殿问对的模式,即不再是皇帝择日召宰臣讨论政事,而是每月三旬的尾日,宰臣固定集合在延英殿,而后悬开阁,向皇帝汇报政务,君臣间再有所进退商量。

    当然让郑尤其震惊的是,陆贽在数位舍人院知制诰的协助下,拟就了一份《兴元十四年(797)殿中外革新起请七条》,呈交给皇帝,要求皇帝应允后,诏行天下。

    第一条,陆贽说此次裴延龄、李乱政,实则早有迹象,当初朝内大臣都认为裴无学术不通度支,是陛下认为其“清而公忠”,“最为稳便”,一意孤行,所以才酿成如此苦果,此后便请将草诏制文权回归于中书舍人处;

    第二条,度支、户部、盐铁三司互相争斗,从无中心,消耗国体,此后请中书侍郎兼判三司,以为定例,另以淮南节度使兼江淮两税盐铁转运使;

    第三条,裴延龄种种奸行缘起,皆因国库、内库职权不明,自此起罢废大盈琼林,但为保障禁内用度,可于度支左右藏外,别设一南库,每年入钱五十万贯、帛一百万段,此外清点簿录各使司(皇帝委任管理私产的宦官)所辖产业,即染坊、琼林坊、庄宅、内园、总监、牛羊、营幕、酒坊、五坊、采造、十王诸司,以求量入为出;

    第四条,请均节天下两税,打画各州郡田产,核定土客户口,人户纳税,米帛六分,现钱四分,制为砧基国计簿,送存于户部,元额一定,量入为出,便无更改;

    第五条,近年来关中丰稔,且太原、河阴粮仓陈米甚巨,可行和籴法,雇人搬运入京,故而请罢江淮三年旨支米转输,且罢天下诸藩道一切宣索、进奉;

    第六条,于内供奉及御史台诸官员中,择选三十人,立于待制院里,随时与皇帝谈论天下为政的得失;

    第七条,西北、关中营田、水运,无论边军、神策军,均由度支司运理。

    这七条递交到皇帝面前时,皇帝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现在终于明白,当朕不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时,那么惨败就是接踵而至的。

    裴延龄和李齐运的**毁灭,不过是朕能全身而下的一个台阶而已。

    他们最终还是要到了自己想要的,废了朕的内库,废了朕宣索的权力,让朕每年只能从所谓的度支南库中领取固定的支给钱,那样朕拿什么来养神策和神威禁军?这两支军队,一旦衣粮的来源变了,性质也就变了......不,现在禁军的中尉,那还是中官担当的,朕其实还是可以施以影响......但为今之计,只能是蛰伏为上。

    十万分的恼怒和屈辱里,皇帝还是捏鼻认可了起请文七条,最终形成《兴元十四年一月二十四日诏》,向天下宣布了“兴元革新”的具体内容。

    而后皇帝的阵地,再被硬生生地劈碎了一半,威权影响力瞬间黯然无比,退缩至长安城的大明宫内。

    这段时间,皇帝只能重新拾起养牛养马养羊的书籍来,静心研究学问,准备凭靠禁内的产业,来蓄积翻身的力量。

    扬州蜀冈子城,韩愈牵着马,刚刚结束了在江都县廨的早衙,准备再以幕府推官的身份,前去卫国公的军府视事,结果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拐角处,看到一位正在粉刷墙壁的“圬者”,便停下来,视线就移动不开了。

    那圬者回头看到韩愈,便笑起来,说韩明府你怎么又来看我啦?这都是第五次了。

    韩愈也笑起来,好像和朋友谈心似的,索性将马鞭握着,坐了下来,也算是难得的休息,对那年已花甲的圬者说:“王老丈,你之前说,你是京兆人,对不对?”

    圬者点点头,然后继续背过身去,和其他同伴刷墙不止。

    “俗话说,宁为长安草,胜作边地花,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呆在扬州?”

    “那还是天宝年,燕贼作乱,俺们被点集入伍,和叛贼打了好几场,一不注意十三年过去,俺还得了个三品勋阶,不过哪里有用呢?后来索性离开军伍,用手里的这个馒子求食,倒也无牵挂,一算已三十多年下来啦。”

    韩愈便忍不住,问这位叫王承福的圬者,“这么多年,你都不曾想过回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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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