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朝集含元殿
虽然只是个脑洞,但云韶的心理压力却格外大!
要是高郎君真的下第,被二百四十棍打成了满满一盆肉羹,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乎云韶很明显心神不宁起来。
云和看出来,她很忧心阿姊,因为她虽然只十三岁,刚到及笄的年龄,却也看出阿姊现在明显心游到高学士那里去。
唉,这个穷学士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关爱云韶的云和也只能对阿姊说,“现在相距春闱应该只剩三月时间,高学士到冬至日时,应该要和其他举子齐聚含元殿朝集,拜谒天子。随后就是元日直到十五,我父自朝廷里回宅,说陛下冬至和元日两场大朝会,因防秋将士曝于野外,都不准备庆贺了,连十五放灯也取消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来年的晦日送穷.....”
“我也要去送穷!”听到云和的话,云韶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毕竟这是她见高岳为数不多的机会少女家毕竟要矜持的,不能老绕着男子转悠,不过得在关键时刻给对方以深刻的印象,高学生现在的穷,希望能通过正月晦日,将其祛除。
接着二姊妹又想起了在西川的父亲(伯父),便又起身,闭目合掌祷告,祈愿父亲能击破西蕃贼,得奏捷报。
冬至之日,大明宫含元殿处,长乐钟声声声急促,先缓后急,呼唤着人们勿作放逸昏眠,千余名各地举子身着麻衣,冒着寒风等候在禁门之外此时天仍未放亮。
高岳身穿云韶所赠冬衣,身后立着韬奋棚共五十人上下的朝集队伍,排列严整有序,统一身着青色长袍,和四周人声鼎沸的各地举子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郑。”突然,棚官卫次公带着恨意说出了这番话。
领头的高岳果然见到,禁门那边站着郑,好像也是刚刚赶来,身后跟着批“彰辉棚”的举子。
卫次公话音刚落,韬奋棚的生徒们便全部将目光投过来,和卫次公一样带着仇恨与不屑。
郑见到高岳,好像也有些羞惭模样,便将脸转向了禁门之上。
“不用管他。”高岳很冷静地对着众人说到。
此刻,金吾仗院的鼓响起来,而后整座长安城,各坊的官街鼓一个接着一个接力起来,在阵阵鼓声当中,红日如捧而出:含元殿外的禁门隆隆推开,身着五彩缯衣的宦官中使们森然如鹤,立于门侧和殿前,宫墙粉壁仍昏,蜡炬星繁,其中几名宦官一看到高岳,便笑起来,好像已十分熟稔了,“这不是击登闻鼓的高三郎吗?陛下现在已驾临含元,马上诸位赴阙下时,可千万得看清围禁,不要胡乱走动,闹了笑话。”
另外名宦官掩口而笑,绘声绘色,“这个无妨,高三鼓对这里可太熟了,毕竟杀过个进出的。”
听到这话,其他几位宦官无不低头笑个不停。
宦官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韬奋棚的棚友在这群举子当中,服饰统一,步伐统一,进退有据,很娴熟地绕开含元殿之前的各处围禁,抵达到殿前的班次之内,毫无错乱。
其他举子就不容乐观了,有的误入围禁的荆刺当中不得脱身大喊大叫,有的则被绕糊涂了,居然走到东西朝堂那边去了,又被御史们呵斥着逐回,整个含元殿下人头沸沸,全无体统。
丹墀之上,朝廷四方馆的通事舍人走出,对着诸位举子高声宣读到:“卿等学富词雄,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可只有韬奋棚数列队伍在整肃聆听,其他举子早已吵吵嚷嚷,不成队伍,有的争着探着脖子,或者勾肩搭背,看含元殿上皇帝的车驾座位。
“圣人出来了,圣人出来了!”随着这些叫喊,皇帝果然自含元殿步出,绕着丹墀上走了圈,还特意在韬奋棚所在处稍作停留,说了当日朝集唯一的话语,“高三鼓,你的棚举止相当不错,像天子庠序里出来的,朕希望那二百四十杖打不到你的背脊上。”
“拜圣人!”随着通事舍人这声叫喊,韬奋棚内的所有生徒都再拜舞蹈,其他举子还在呱噪不停,代宗皇帝很满意地对韬奋棚诸生徒颔首,接着就走往他处了。
皇帝也在等着高岳和韬奋棚真正的表现。
又过三日,西北、西南皆有露布捷报传入宫中:李怀光、温儒雅、李晟、段秀实等大将在朱节制下,击退西蕃对西陲的侵攻;西川节度使崔宁,也报斩西蕃军八千余首级,并夺占摧毁了西蕃所筑的望汉城。
代宗皇帝大喜,下令自大盈藏里取出无数财货,分赐将士们。
转眼间,大历十三年的正月元日,便在这举国欢庆大捷的喜庆氛围里来到。
雪还在不断下着,元日之时,刘德室亲自提着笔墨,在五架房的门前写下“渐耳”二字来,以求辟邪。
其实元日在门上写“渐耳”是个有意思的误会,武周统治时期,有个道士名叫斐渐,据说道行很深,于是有人就将他举荐给朝廷里的大官,信中说了这么句“当今捉鬼,无如渐耳。”那么“耳”就是个句末语气词而已。可传到民间来,老百姓都误以为这个人名字叫“渐耳”,便有了此风俗。
元月七日,双文又在五架房,给生徒们做了许多煎饼,以应习俗。
很快的春闱的日子临近,定在二月九日,也即是说入了二月,便要向礼部主司潘炎投考前的最后一份“省卷”,然后就是真正命运时刻了。
韬奋棚这段时间的功课丝毫没落下,紧锣密鼓。
高岳将刘晏给的二百贯,全都投入到棚仓里来:购置家具、纸张、笔墨,给诸人筹办冬衣、食物等,还要支付刻工的薪资,也是倾其所有了。
就这样,到元月二十九时,也就是晦日送穷的日子到了。
月堂内,崔家的各位奴仆婢女都忙着扫除庭阶屋架,云韶则咕咕哝哝,坐在榻上读着月令书,里面提到了为什么要在元月晦日“送穷”,是因为高阳氏有个儿子,整天喜欢穿破衣服吃粥,别人送他新衣服也要烧坏再穿,后来就在元月晦日死在陋巷中,便成为了“穷神”。
“呀,这高阳氏之子和高郎君是不是祖先和后裔的关系!”小娘子不由得多想了一节。
7.云韶送五穷
这云韶先是装病,在整个夏天都贪看高岳的行卷巨编,未能返回西川,深秋季节西川里唐家和西蕃又发生战事,更是回不去到了冬季,云韶索性赖在月堂和叔父家,与云和作伴,度过了元日新年,便一下赖到了大历十三年的初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这还不算完,云韶因记挂高岳的礼部试,心想若是不中,自己得好好留在长安城,可当高郎君的退路。
至于高岳再次下第的话,跑到西川幕府内能做什么,以后二人将如何相处,和父亲又如何相处?云韶暂时没法子想那么多。
另外,其实云韶也不清楚高岳对她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不过之前高岳回了她的那彩笺,一句话说得很利索,“来年若得长安春色,必将兴唐寺最美的牡丹送于小娘子。”
这下,云韶的心便又稍稍喜悦安定下来。
她今日打定主意,要去见高郎君一面。
此刻在五架房,烟火缭绕,欢声笑语,生徒们上上下下,有的在掸屋梁上的灰尘,有的则在洒扫院落,然后众人将积灰放入箕畚当中,宋双文和刘德室再于箕畚的灰上盖上七枚煎饼,由高岳端着,扔到北曲街中的通衢上,这便是“送穷”。
但还不够,扫除了灰尘,不过是送一年之穷而已,尚不能达到改命转运的目的。
“谁能编草鼠草马之类的物什?”黄顺立在五架房院子中央,对过往忙碌的生徒问到。
又是那位勤学好问的李桀跑过来,说黄库头,小的不敏,但也略会。
于是李桀和几位生徒接下来坐在院子墙下,用柳条编成个车辆模样,又用草编成个舟船,然后李桀又编个惟妙惟肖的牛,系在“车上”,又用布切成个帆的模样,插在“船上”。宋双文端出热气腾腾的炒米和面糕来,倒入到“车”和“船”中。
而后高岳、解善集、卫次公、刘德室、黄顺、李桀、顾秀等棚友依次站立在这柳车和草船前,齐齐长揖,举办了真正的“送五穷仪式”,朗声说到:
“闻子行有日矣,我棚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棚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是为五穷,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速速而去,不可复还!”
原来这帮穷生徒,心想若想早日进士登第时来运转,便不能不把“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位趁着元月晦日给送走,之所以备下炒米、面糕之类,也是希望他们吃饱后,早点滚蛋。
谁想,高岳亲眼瞧见,那柳车和草船里装着的炒米面糕冒出的热气,渐渐真的幻化为五只张眼吐舌的小鬼,隐隐约约绕着院子上空,还在嗤嗤言笑,“高子阳,高子阳,虽然你现在改名叫高岳,但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在那个时代我们兄弟五人就跟着你形影不离,你本来是可以打小衣食无忧的,是咱们让你家财运败掉的,上学后以你的成绩是能入金融系的,但是咱们鬼使神差让你入了历史系这种红牌专业;毕业后,你本来可以和那系花在一起的,但又是咱们作祟,让你重新成了单身狗,只能混迹在丝路影视城当编剧现在你到了唐朝来,还没怎么样呢,就想赶咱们走,对得起这二十五年咱们对你的恩德吗?高子阳,你的命运,就永远交给我们伍来守护吧,嘻嘻嘻嘻!”
“可,可恶,没想到,人真的有气运这么一说?这五穷不走,怕是今年春闱还要遭殃。”高子阳这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现在已经彻底变修,但他看着这五只色彩各异,由烟雾化成的“穷鬼”在自己头顶盘旋喋喋不休,根本无可奈何啊!
谁想这时那五只穷鬼突然惨叫声,叫到“她来了!”便立即在半空里迸散于无形,如声霹雳而过,高岳再仰头望时,发觉已无迹可寻。
她到底是谁?为何五穷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那边,卫次公点燃了柳车、草船、纸牛和布帆,熊熊火焰腾起,意味着五穷真的滚蛋了。
而高岳心思一动,他急忙推开五架房的院门。
门外十尺远处,崔云韶身着灰白色的轻裘,红润如花,双手捧着青囊,刚好下了钿车,正立在雪地当中,看到了高岳,便甜甜地笑起来。
“仆射家小娘子。”高岳心中好像明白了云韶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郎君,此为百谷花果囊,本是次日中和节(二月初一)该馈赠的,今日,嗯,今日恰好路过五架房,特送于郎君。”
高岳接过来,解开青囊,发觉里面盛着花白色之蓬,杂着各色谷子和花果,云韶一本正经地按照月令书所言解释起来:“元月晦日送穷,二月朔日迎富,所以做了花果青囊,祝高郎君文场大捷,令节仲和......阴阳交泰、天地和同。”
这会儿刘德室走出,急忙送给棚头两壶酒,低声说了两声,意思是仆射小娘子赠你这么好的百谷花果,你不能不回礼啊。
“小娘子,这是我棚自升道坊里购得的上好的宜春酒。”
“郎君所赠的酒,云韶收下了。”
这时候,二位婢女桂子和清溪上前,对小娘子说马上要去中丞宅第,不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是马上要走吗?”云韶反问道。
桂子没想到小娘子会如此当众问,便支支吾吾地说,暂且不急。
曲江两岸的树木都裹上了霜雪的银色,宛若灿烂的白花,解冻的河流声音淙淙,云韶披着灰色的轻裘,向着龙花尼寺的河岸慢步走去,高岳就跟在他的身后,理由是陪伴小娘子去尼寺礼佛。
两人走走停停,虽然话语不多,但却很有默契的样子。
待到了龙华尼寺前山坡处,一棵高耸的松树下,几名小童正提着个黑色的团状东西笑着,几只灰黑色的喜鹊则凄惨地叫着,绕着小童们飞来飞去。
8.都堂投省卷
云韶急忙走上前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那些小童手里拿着的是喜鹊的巢,雪地上还有几只嗷嗷叫的喜鹊幼崽,周身还是嫩嫩的绒毛,躺在那里,叫得非常凄厉。
“这是在干什么?”云韶赶忙问。
一个胖男孩手里举着木燧,对云韶说到,“我们要烧喜鹊窠。”
“为什么?”
“元月烧喜鹊窠,可避兵灾。”
“这样损伤生灵,岂是避灾之道?”
高岳便上前,给了小童们些钱,说不要烧。于是那群小童就将喜鹊窠还在了高岳的手上,便取过钱来散着跑开,但那要钻火的小胖子却被高岳给拽住了。
云韶蹲坐下来,将喜鹊幼崽一个接着一个小心捧起,放回到窠里,这时五架房的棚友取来个梯子,那小胖爬着梯子将喜鹊窠安了回去,高岳再额外给了他点钱,让他走了。
树干下,云韶仰面合掌,而高岳则看着树枝上黑色的窠,真的是想起了刘晏曾对他说过的话语,皇城鹊和民间的喜鹊就因为栖息的树枝不同,命运却有如此迥异之别。
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在长乐坡,于张谭墓前所说的那句话,“自即日起,我高子阳愿在皇城安上门灵鹊树上,占取一枝。”
这时云韶回头看着他,这位美丽的女孩子,她鼻尖上微微冻得有点点红,接着他又仰面看看树桠上的喜鹊窠,冬日的阳光笔直地照下来,被雪反射着,温暖地让他睁不开眼:他在穿越前,因沉迷学习,已单身了二十五六年,没想到到长安城来后,也还是不断在刻苦学习备考,现在他感到有些倦了,他忽然也有了构筑个“窠”的冲动......
可高岳在这个月是无暇过多考虑这事,因为他马上就要和整个韬奋棚,前往都堂礼部投省卷了。
投省卷,和普通的投行卷是不同的。
唐朝参加进士考试的举子们,造访权贵门第,献上诗赋词章,来博取赏识,这便是投行卷。当然投行卷有一些忌讳的,比如你一卷多投是不好的,还有用旧卷去投也是要遭非议的,更要注意行卷的格式(之前高岳给云韶小娘子投卷时就很注意格式要求,显得自己很重视很认真,让小娘子颇是心旌摇曳了番),还要特别注意避讳,不但要避自己家门的讳,还要避投卷对象的家讳,不然结果将会非常糟糕。
如果说投行卷自考试前年的深秋十月开始,一直可到考前的话,那么“投省卷”便是时间固定、地点固定的:它要求举子将往年最得意的旧文编撰成集,统一交付到礼部贡院里,再由礼部主司统一审核,作为春闱试定夺榜单的参考。
高岳去参加大历十二年春闱时,那个死鬼也就是被烧掉的,已投过省卷了。
可十三年的省卷,必须他自己去投。
所以说到这里,高岳也明白,自己在大历十二年被礼部黜落的原因,除去诗赋杂文拽白外,怕是在省卷时就已不入潘炎的法眼了。
为什么要投省卷?其实很简单,天宝元年礼部侍郎韦陟主持当年春闱时,认为之前“主司取与,皆以一场之善,登其科目,不尽其才。”意思就是我们大唐科考,就那么一场定胜负,对有些应试能力不佳的举子不太公平,另外大家考试时被韵脚、时间限制,也很难写出什么锦绣词章来,这样取谁还是不取谁,说服力不够(大家写的都那样嘛,半斤八两)。
所以韦陟就要求举子在考前,将昔日的得意之作交到他这里来,这样他再放榜便能更加客观些。后来,便形成了固定的向礼部“投省卷”的制度(礼部为尚书省六部之一,故而叫省卷)。
投省卷,虽然是举子每年都要做的事,但时间却不一定,或在前一年的冬至日前后,或在来年春闱前某日,全看礼部主司如何安排。
而潘炎要求的时间,则是二月五日。
当日,高岳在天麻麻亮时就起来,站在庭院当中,很快各位棚友都齐聚起来,大家脸上的表情虽然努力平淡,但其实高岳知道他们心中都很激动紧张投省卷的成败,仅次于春闱本身。
“我们走。”高岳深吸口气,对卫次公、刘德室等人说道。
双文这时追出来,塞给刘德室份煎饼,嘱咐他不要紧张,在投卷前可再细细查验番,不要犯讳,卷首定要注意:卷首,即是举子省卷所选取的诗赋,誊录再开头,那肯定是举子最感得意的首,因为主司也和现在阅卷教师一样,“因时间关系,批阅一份作文不能超过多少秒,正是如此,所以批阅作文我往往看个题目、开头再看个结尾就可以给分了呀”,这样卷首能否让主司满意,便非常重要。
潘炎坐在礼部都堂里,各路投行卷的举子自庑廊和门厅里一个接着一个走入。潘礼侍怕麻烦,便让京兆府解送的十位举子先来投,而这十位当中就有国子监的五位,即高岳、刘德室、卫次公、黄顺和李桀(其他生徒继续由礼部下属的国子监解送)五人,剩余的五人便以郑为首。
很快在潘炎的高案前,郑和高岳很快就自两侧庑廊各自走出,狭路相逢。
不过让潘炎感到意外的是,二人的表情都很平淡,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似的,没有惯例中举子争执的冲突。
潘炎轻咳两声,说二位都是白衣卿相、名动京城的人物,便可各自投卷。
“请郑文明先投。”高岳很客气。
“不敢,烦请高逸崧先投。”郑也十分谦让。
“也对,毕竟郑郎君还短欠我十贯钱,那便我棚先投。”高岳猛地来个一击,让郑立刻面红耳赤,接着就迅速先将刘德室等人的省卷投了上去。
潘炎果然只是翻阅各人省卷的卷首,接着微微点头,对卫次公、解善集和李桀都加以赞扬,说文辞赡富,颇有可观之处,尤其是卫次公,去年遭了意外,今年应可折桂说得卫次公喜形于色;而黄顺和李桀也都相当不错,在这一两年内及第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很快,潘炎将目光投向了刘德室的卷首。
9.废园求状头
高案下站着的刘德室顿时握紧了拳头,十分紧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捏捏他的胳膊,宽慰他要放松心态。
“哦,芳斋这卷首的两句,可谓金句!”谁想,潘侍郎对刘德室的诗句格外垂青,大加赞扬,“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鸟点头行端地是不错,不错!芳斋困于科场十五六载,今年怕是本礼侍要当你的伯乐了!”
高岳开心地看到,刘德室浑身因为喜悦而发抖起来,脸颊都浮上了火烧般的红色。
“逸崧,你的省卷呢?”
在潘礼侍发问后,高岳便躬身,郑重地将自己的文卷奉上。
潘炎唔的声,点点头,便打开卷轴,结果一下子映入眼帘的卷首,便还是那《虾蟆》:
坐卧兼行总一般,
向人努眼太无端。
?欲知自己形骸小,
试就蹄涔照影看。
“这!”潘炎当即怒气就翻涌上来,心中想“上次就发过话,说你这诗太过粗暴不堪,居然毫不接受训诫,还把这诗摆在卷首,岂不是藐视本主司?”
但他刚准备发作时,却发觉摁在卷上大拇指的旁侧写着行小楷,“内有槐北疑案集录最新编附于其后”。
“咳咳咳!”潘礼侍激烈咳嗽起来,来掩饰自己,而后随口说了句高逸崧的诗赋有些不通,便转了下身,让郑和他的彰辉棚投卷。
郑所献上的省卷卷首,为他所作的《繁露赋》,潘炎看后亦击节赞赏,再加上先前他因《通天台赋》有意设置的韵脚犯了郑先父之讳,而过意不去,便几乎当即承诺,要给郑进士及第了。
郑得到礼部主司如此赞誉,当时就很自得,看了立在旁侧拱手的高岳眼,意思是大历十三年的春闱状头我志在必得。
京兆府所解送的十名举子投省卷完毕后,潘炎便立刻叫礼部的员外郎替自己审核其他举子的省卷,自己则携着高岳的行编,迫不及待地走入到礼部都堂的厢房里,准备将新的《槐北疑案集录》一睹为快。
结果往下拉开卷轴,潘炎却发觉《虾蟆》这首诗的后面却是空空如也。
“高三鼓,胆敢戏耍本主司!”潘炎怒发冲冠,站起来焦躁地直跺脚:这最新编的《乐游原当众刺人案》凶手迟迟不能揭露,胃口比先前的《金吾大将军墓室七尸案》这个密室作案还要吊的更足。
还在生气时,外面的阍吏走进来,说高三郎正在礼部南院旁侧的左威卫府恭候大人呢,尚未离去。
潘炎气呼呼地离开都堂,迈过横街,来到了左威卫府。
左威卫府此刻早已名存实亡,房屋也是年久不修,到处是坍圮的墙壁门窗,还有横生的杂草灌木,十分荒芜。
见到立在那里的高岳,潘炎气不到一处来,“如此行卷,是何道理?”
高岳不慌不忙,“礼侍,逸崧只求今年的状头。”
“高三说话为何如此狂纵?原本常相根本不许你登第,是本主司爱你之才,才准备在进士科正榜名额后再拟一‘缀补之单’,额外再取五人,你便在这五人之内,由此来瞒过常相,所以说本主司已尽力了。而你却居然要状头,简直荒诞。”潘炎拂袖说到。
“那我以后不再给礼侍写下去了。”高岳很平静。
“你!难道你以为我唐的士子,就没个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没有啊,舍我无他。”
“我,我黜落你的第。”
“那我可要被京兆府杖杀,此后槐北录永绝矣。”高岳慨然而坦然,仰面说到,“那样也将辱没潘礼侍的爱才美名,不妨礼侍许我状头,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主,我是你的门生,槐北录你一人专享。如何,晚生料得晏相也是如此想的吧?”
“我......”潘炎恨得牙痒痒,又是唇舌干燥,眼睛都快冒出火来,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他示意高岳靠近些,看看四下无人,便低声说,“杂文诗赋对你还是弱项,你看看今天郑所献的繁露赋,要超过他真的很难,若郑不当状头,你这个高三鼓又怎么服众?”
高岳见潘侍郎的语气已有所松动,心想突破防线的时候到了,就正色对潘炎说,“照礼侍的说法,礼侍已拟好了今年榜单了?”
因为潘炎明确说“若郑不当状头”这句话,再加上先前说什么“缀补之单”,可谓昭然若揭。这在唐朝也是司空见惯的:主司在正式春闱前就基本将榜单拟好,然后视实际情况微调。
对此潘炎也不否认,于是高岳就说,“礼侍想让这榜单让常门郎认可,还是晏相认可?”
潘炎奇怪地望了他两眼,怎么高岳这小子数日不见,居然“晏相”、“晏相”地叫起来了他什么时候和我岳丈如此熟稔了。
下面只见高岳不慌不忙,自怀里掏出个薄薄的卷轴来,潘炎一瞧,居然是《判文百道括》,随后高岳索性翻开书页,露出了刘晏独有的钤印。
这!
高岳表情依旧平和,对礼部侍郎娓娓道来,“其实先前晏相已试过我的策问,还留下了这卷百道括......”
潘炎皱皱眉头,心念难道岳丈真的认可了这位,不然他会直接将这判文百道括给他?要知道试判文,可是吏部的关试才能用到的,而关试又紧接在礼部试后,如高岳不能登第的话,那岳丈给他这个则毫无意义,而刘晏是从来不会做无意义之事的。
最后,左威卫府的废园当中,潘炎长叹一声,心中打定主意我是礼部主司,取谁与否,文柄在我,再加上有岳丈的支持,其实真的不用畏惧那区区常衮。
于是潘炎便对高岳说,“高三鼓,既然晏相、萧散骑和崔中丞等都引你为知己,本礼侍当然也心领神会。可你认为该如何才能在杂文诗赋上压过郑文明?”
“那得看此次春闱诗赋要作什么了......”
潘炎压低嗓音,站在废园篱笆下,对着高岳比画了数句。
话刚说完,高岳便连声称不敢忘礼侍的恩德,潘炎也立即缄口,两人各自领会。
高岳拜揖后,便离开了左威卫府。
10.是他不是他
几乎同时,政事堂内,常衮自几名书办那里得到确凿的消息:郑今日的投省卷大功告成,礼部主司潘炎极为赞赏他的繁露赋,在场举子都有目共睹,看来是要将今年的状头给予郑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高岳呢?”
“礼侍当场说他的省卷不通。”
常衮听到此,哈哈笑起来。但他很快找到名心腹书办,“郑文明之前对我说过,那高三鼓去潘礼侍家投过行卷,似乎写的是小品之文,还颇得潘的赏识而投省卷这么重要的场合,潘礼侍公然说高三鼓的卷首诗赋不通,太让人生疑了莫非他俩私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那依冢宰的意思......”
常衮摸摸胡须,“潘炎最可能做的,就是卖题。咱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不妨先让高岳名字出现在登第榜单上,谁都知道他是个不通诗赋的,去年春闱杂文场几同拽白,而后我将亲自向圣人天子申诉。”
“冢宰是要陛下覆试?”
“没错,你难道不知道,‘拽白’此词不正是来自覆试吗?”常衮冷笑起来。
那还是天宝二年时,玄宗朝的御史中丞张倚之子张去吏部参加考试,当时知铨选的为吏部侍郎苗晋卿,因其时张中丞正得宠,苗欲卖好,便将张取为第一,结果一出天下喧哗,谁都知道张素无文学,此舞弊行为甚至惊动安禄山,安便向玄宗申诉玄宗亲自覆试于花萼相辉楼,结果铨选录取的六十多人,及格者十不过一二,尤其张提笔竟不能下一字,交了白卷,是为拽白。
结果自然是圣主震怒,苗晋卿直接惨遭贬谪。
常衮也正是想由此,到时不但能落高岳的第,要他的命,还顺带能打击到潘炎,与其身后的刘晏势力。
“高三鼓,你若是在覆试里拽白,怕是交的不是白卷,而是命!”
这时候根本不知情的高岳,正走出皇城的安上门,看了看那棵大树上栖息的灵鹊,一排排黑压压,其下的贡品和燃起的香雾冉冉,几只企图来此夺食的寒鸦,被成群的灵鹊凶狠逐走,禽类争斗的喧哗声,格外得刺耳。
面露喜色的刘德室和卫次公,及其他的棚友,正在门外街道等着他。
高岳见到他们也非常开心,“诸位,这次投省卷咱们国子监棚可以说是旗开得胜的!”
众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尤其是刘德室更是潸然泪下,哽咽到无法言语,“本主司怕是今年要做你的伯乐了。”潘炎的这句话,他等了足足十五载春秋了!
“走,咱们回五架房,饮宜春酒去。”卫次公提议道。
高岳这个棚头笑着对诸位说,喝酒倒是可以,但不能贪杯,此外回去后告诉宋双文,临近春闱的这数日买些好酒好菜来,好好给诸位应举的生徒养好身子。
众人哈哈笑起来,高声唱着“今朝痛饮宜春酒,明日无需买春钱。”勾肩搭背,沿着街道,向升道坊走去。
买春钱,是唐朝下第举子失意后,其在京的亲戚朋友凑钱为他置办顿酒席,既然不能如新进士那般一日看尽长安春色,便只能央别人买些“春色”来安慰自己了。
韬奋棚的生徒们,已有了信心,再也不用筹措“买春钱”了,他们要的是来年满曲江的绮丽春色!
结果刚走到平康坊时,一名举着幌子的道士慢吞吞自那边横街走来,恰好与高岳等人撞在一起。
刘德室看到这道人,吓得急忙缩脖吐舌,对方正是桑道茂。
先前他受高岳指示,在东市铁行桥处和算卦的桑道茂针锋相对,还记忆犹新可当时因刘德室粘了许多胡须假发易容,故而此时桑道茂却没认出他,看着这几位都穿着太学生的深衣冬袍,心想定是刚刚去南省都堂投完省卷的,便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生徒们也停下来,和桑道茂对视着。
桑道茂先看到的是卫次公,便赞叹道,“好学士!”
卫次公纳罕地指指自己,桑点点头,“公真有国器之才,此后将侍奉天子,参预密务,不可限量。”
接着桑道茂瞧瞧刘德室,刘吓得别过半边脸去,只露出个左脸来,桑便也笑着点头,“公是大器晚成的相貌,此后福禄长久,当有百岁之寿。”
“谢,谢炼师吉言。”
这下随行的其他人都来了兴趣,忙问自己如何,桑道茂一一说明,“诸位三五年内,都将登第有所成。”
最后只剩下高岳,当然高岳身为个历史唯物主义(已变修)者,自然是不相信这些相面之学的,便笑笑说,“我就不必了。”
“棚头,棚头要得要得!”众人笑着说。
谁想桑道茂见到高岳面相,顿时脸色惨白,急忙仰面顺着平康坊墙鸳鸯瓦的上空望去,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顿时雷电烧云,红红白白震闪个不停,便颤抖着身子不断说“是他又不是他”,也顾不上对高岳说个什么,就举着幌子,低着头抬起草履,没命朝着北面跑去,居然不留一词!
“什么是,是他又不是他?”众生徒看着棚头,大惑不解。
高岳望着桑道茂丧魂落魄的背影,若有所思,但转眼间又对众人说,“这牛鼻子神神叨叨的,不用理会他,我们回五架房喝宜春酒去。”
大历十三年二月九日,长安城自凌晨起,就纷纷扬扬卷下一场极大的春雪,御史中丞崔宽宅邸,在此留宿的云韶因夜不能寐,便提前起榻,披着轻裘,立在中堂前的门帘处,睁着亮闪闪的双瞳,看着寒风里穿梭在庭院树丛里的雪花,于墨色里划出道道银白色轨迹,其中数片飞入到她的掌心处,沁凉沁凉的,云韶将手腕抬起,那雪花早已化掉,无迹可寻了,随后她将手掌合十,“高郎君,可一定要平安登第......”
堂内榻上,披散着秀发的云和将枝灯上的残烛点亮,接着望着阿姊的背影,微微叹口气,摇摇头。
不过云和当然明白,今天是大历十三年春闱礼部进士试的日子,那么自今日起,那高三的命运将会走向何处呢?
正在她思索时,皇城那边的鼓声一下一下,穿过密不透风的飞雪,准时地隐隐而来。
11.再战小宗伯
胜业坊鸣珂曲写经坊,听到鼓声的吴彩鸾也早早起身,望着天空索索落下的大雪,接着回身,看着案面上横着的鸡卵,将其扶起,用手指轻轻摁住尖儿,眼神专注,喃喃着:“鸡子卜,鸡子卜,庇佑逸崧登第,若立起来,逸崧可就登第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接着啪声,吴彩鸾下了劲,直接把鸡卵下面给压碎了,让它笔直站稳在案上。吴彩鸾接着利索地拍了两下巴掌,说这样便可以,谢谢鸡子神,谢谢。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端坐在小山屏前的床榻上,望着对面梁上的《韬奋棚图》和自己所题的字,也是思绪不宁,旁边芝蕙正在举着铜熨斗,在水汽烟雾里熨烫着炼师的一袭衣衫,正当她要拽出熨斗下的衣帛时,却被瑶英伸来的拂尘给摁住了!
“炼师......”
“芝蕙,你这样做是拽白(帛和白读音相近),大为不吉,想逸崧死吗?”
“不,不,芝蕙不敢!”芝蕙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俯下身躯请罪。
薛瑶英倒没有继续责怪自己婢女,而是收回拂尘,缓缓闭上漂亮的眼眸,“高岳,可得争点气,一定要登第你还欠本炼师两千贯钱呢!芝蕙,芝蕙,你看你看,你把我羽衣都烫皱起来了......”
平康坊北曲,同样难以入眠的王团团听到有人在叩门,便急忙起身,走到院子里问是何人。
“是鄙夫。”那个有些羞涩的声音传来。
王团团急忙拽开门,身着白色长袍的独孤良器立在门外,雪落在他的幞头和双肩上,染了一大片。
“鄙夫今日要前往小宗伯,特来向团团辞行。感激竟年来,对鄙夫诗赋的指点。”说完,独孤良器端端正正地俯身,合叉手指至额前,对团团行礼。
“郎君何须多礼!”王团团急忙还礼。
接着两人静静地相对会儿,独孤良器便转身,踏着街道上的白雪,背负行装,头也不回,向皇城的方向吱呀吱呀地走去。
禁苑中的神策军营房内,刚刚得胜随军而还的蔡佛奴,与母亲、住住等人一起跪在供案前,合掌祷告,“上告一切诸佛,诸大菩萨,泰山府君,平等大王,五道大神,天曹地府,司命司禄,土府水官......愿高郎君文场得捷,名列黄榜......”
五架房棚头给房内,高岳已缠好幞头,披上了云韶所赠的冬衣,在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云韶另外个赠物,百谷花果囊,囊已被解开,高岳自内里取出数颗红豆,生放入口中,嚼动嘎巴嘎巴有声。
当他推开了房门,发觉院子里,背好行装的生徒已站得雪中站得密密麻麻。
漫漫而行的火把里,高岳回过头来,望着落雪里的五架房,及远处模糊不清的曲江轮廓,还有水渠那边的高树上,他和云韶救回来的鹊窠,借着雪地反光勉强能看清。高岳笑笑,接着将肩头的竹笥往上凑了凑,便再也没有回顾在他眼前,坊墙间的街道是笔直往前的......
光宅坊内,“糊涂!”刘晏挥动袖子,“那高岳要状头,你便许他,岂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常衮那边,也许早就......”
遭到训斥的潘炎,急忙拱手而立,话也不敢回。
令狐在旁对刘晏说,“晏相此事怎么办?”
刘晏皱着眉头,嗓子都有些哑,“你俩岂不知拽白这词由何而来?”
潘炎和令狐都沉默不语,无不感到骇怕。
要是常衮真的要借此发难,那可就......
可刘晏却捋着胡须,“云君你害怕的是常门郎?错,其实我们都着了高三鼓的道了,他来你处要挟状头,绝对是场精心准备好的赌博。”
“晏相的意思是,高岳早就明白常门郎要对他不利,而云君既是知贡举的礼部主司,又是您女婿。所以他......”令狐似乎明白什么。
“没错,高三鼓是逼我们要保他的状头哇!如果我们不从,高岳就会在遭京兆府痛杖前,向圣主面对面检举,云君将今年贡举诗赋题目泄露给他,这样我们会极度不利;如果我们给了他状头,那么常衮一旦发难,我们必然要将错就错,誓死保住他的状头,不然也等于默认云君泄题舞弊,这样这高三鼓便毫不用费自己的力,若囊中取物般。”
“请,请临时改诗赋题目。”潘炎额头和鼻翼上都是汗珠。
“傻瓜,高岳是奔着状头来的,你改诗赋题目,是要黜落高岳吗?还是常衮就不会动手了吗?”刘晏大摇其首。
“婿只是不知岳丈当初为何将珍藏的判文百道括送给高岳。”
刘晏这时嘿嘿笑起来,“因为我喜欢他的策问,现在我更明白,这高三鼓为什么能在上无交下无援的情况下搅得满城风雨了,看来长安的风雪没能冻馁他的翅膀,终究这家伙还是要奋翼决飞的。二位,既然我唐设科取士,是为国选贤的话,那么便取高岳为状头好了!”接着他看着天空乱雪里露出的微茫晨色,暗自说到,“那日你的策问说得倒是不错,若是将你的策略束之高阁那就太可惜了,本吏尚似乎还是要给你这个机会的。”
令狐和潘炎都大吃一惊,“那常相......”
“将计就计。”刘晏冷笑着,他面对常衮的咄咄逼人,也是不会束手无为的,不如就将今年的贡举,当作反制他的机会好了,让他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常衮已开始联络翰林学士院的钱起等人了......我们也得留个后手,云君有些消息不知道你有无注意到?“
“敢问。”
“高三鼓的文章,都有哪些人向你举荐的?”
“崔中丞。还有萧散骑。”
“崔中丞胆小无能为也,萧散骑,这也是你有意向我释放的某种讯号吗?”刘晏眯缝起小眼睛,嘿嘿不绝,“高三鼓,你搞的好大的阵仗啊,该说你大坦率还是大奸邪呢!”
礼部南院的大门隆隆被推开,吏员所举的火把光耀着粉壁,高岳和郑,分别立在台阶的两首,接着互相对视下,便齐齐走入进去,分居东西庑廊下,都坐在了首席上。
风雪越来越大,咫尺间几乎不辨人貌,高岳觉得鬓角都结冰了,他铺开了茵席,又在其上铺上了层毯子,接着跪坐下来,将手伸出,又将五指反复舒散再合拢,血液微微开始了回流,“国子监太学馆生徒高岳,已做好准备,来吧!用这一年的准备,奏响我在大唐征途的号角。”
12.竹之为箫赋
因礼部南院的风雪太大,待到潘炎走到两庑廊间的正厅时,便对举子们说因天气寒冬,又有大雪,便不设香案,各举子自处便宜即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今年,潘礼侍又改变了考试的顺序,“以诗赋为首场!”
听到此后,西庑廊下坐着的郑,隔着风雪望着对面的高岳,得意地笑了。
而高岳却也端坐在书案的烛火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伸伸手腕,扳扳手指,接着扭动几圈脖子。
“高必先。”高岳这时听到了这声呼唤,回头一看,原来是独孤良器,两人热情打着招呼,“今年杂文诗赋如何了?”
“有信心。”独孤良器放下行李和席子,很有自信地说道,“高必先呢?”
“希望昊天不负于我。”高岳只是如此回了句。
另外边,刘德室和卫次公也来到坐下。
“借过借过。”卫次公此次吸收去年惨剧的教训,专门背着个大箱子,自拥挤人群的里艰辛走来,左右摆动,把其他举子的器具撞得咚咚散落,接着卫次公再度坐在庑廊的屋檐下,他也不取下那箱子,而后自两边抽出了竹制的滑杆,形成个小小的棚架,罩在头顶上,接着又搭上了厚布蒙好,然后卫次公拍拍手,才算是心定这样别说是瓦片,就算是墙砖跌落,也砸不到我的砚台和文章。
而高岳则恰好被卫次公挡住。
“难不成他要让刘德室给自己作诗?”郑心惊了下。
这面,潘炎已经开始让学官报出了今年诗赋的题目,“此题为临时所出(潘炎其实在掩人耳目),关于器用的,本礼侍前面有帘,诸举子膝下有席,帘席皆由竹而制就,请以竹为题,韵脚为‘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可不依次,各为一赋。”
此言一出,举子们都轰动起来,今年居然是以“竹”为赋!
这个赋题吧,你说难,于情理不合没有出任何礼经里的生僻字眼为题,更不要求依次压韵脚;
可你说容易吧,也不尽然,举子再也不好引经据典来凑字数了,并且题目关乎日常所见之物,想要别出新意还真有些难。
这个题目就连郑也眉头紧锁,颇感为难,他搓着自己有些冻僵的手,下意识向对面望去,却见到高岳隐隐喜上眉梢的模样,好像势在必得,“怎么会?在投省卷时潘侍郎还说他作诗粗鄙不堪呢,现在却好有自信的样子。常相曾对我关照过,假如高岳是这副轻松表情的话,那么就表示他绝对有诈!”
可正想着,卫次公背着的那个厚布凉棚,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就像面大幕,将半个高岳挡在其后,郑一面琢磨这诗赋该如何写,另外面又在那里不断“监察”高岳的动静,关心则乱,便在席位上东挪挪,西蹭蹭,情绪逐渐焦躁,内心一团乱麻似的。
卫次公动笔了,刘德室动笔了,那边独孤良器也下笔了高岳将笔蘸墨后,也气定神闲地落笔了。
而后整个东西庑廊点着丛丛蜡炬,烛火于寒风里摇来摆去,光亮里举子们有的枯坐冥想,有的则笔声娑娑......
渐渐天大亮,但是风雪天气,根本没有什么阳光可言,不知何时,昏暗又不断笼罩下来,所以举子们点的蜡烛几乎就没熄灭过。
“糟糕,按照规定,不管到了什么时刻,只允许燃完三根蜡烛就要交卷了!”郑醒悟过来后,却看到自己只写了寥寥数行,而蜡烛已换上第二支了,便不敢怠慢,也不去看高岳了,只能先顾及自己,硬着头皮勉力写下去。
待到收卷时刻,高岳、刘德室、黄顺、卫次公,乃至独孤良器,似乎都很自得,而郑反倒被高岳搅乱了心理,只发挥了平日里七成的实力,不由得大为懊恼,因首场诗赋本是他的得意专长,这下给他带来的心理影响,反倒额外沉重。
入夜后,潘炎观高岳的赋,写的是《以竹为箫赋》:
智者创物,皆有其用,箫干之身,谓竹于淇,原夫梁苑,猗猗翠绿。吸至精之滋熙,条畅罕节;托身躯于后土,苍色润坚。朝露清而陨其边,玉液浸而承其奥。至于秋蜩吟声,玄猿长啸;孤鹤悠娱于其下,群禽翱翔拂过其颠。
竹之为帘,饰闺馆而锦屏镀辉;簟之为箦,敷高堂而广狭有准。然察其素体,翔风萧萧径其末,清净幽隐而弗喧,惠而不费,因为洞箫。斯哉美竹,岂备物而致用,亦道同于君子。尽般匠之工巧,甘剖节而离根;衡夔妃之准法,奉荣光而再穆。带以象牙,文理丰瞻;锼镂离洒,绛唇错杂。若乃徐听其曲,廉察其歌,风鸿鸿而不绝,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漂乍弃而为彼。
聆其妙声,其言蔼如,则优柔温润似静女;闻其巨音,周流泛滥,则澎濞慷慨如壮士。故贪饕者听而廉兮,狼戾者闻而不怼,刚毅强暴反仁恩,逸豫戒其失。从容乐道,乐不淫兮,连延络绎,变无穷矣。(mmp我已经尽力,编不下去了,其他就不要刁难我了,切韵广韵这些书我看不懂)
潘炎捏着胡须,想了想,高岳这赋总的来说,虽不能说多好,可还是不错的,也压住了韵脚,同样体现了比较健康积极的三观,比去年的拽白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于是潘炎又翻阅了其他举子的赋文,除去国子监韬奋棚的几位表现都颇为出色外,觉得都还不如高岳,而郑尤其让他感到意外,居然也稍微有错乱的地方。
“按照岳丈所说的来......这赋文我暂时判他个中上,待到高三鼓最为得意的时务策时,再把他给提上去。”潘炎计较已定。
正在潘炎磋磨时,几名身着朱色衣装的内侍走入都堂,称“潘礼侍首场赋文有定夺了没?”
按照常理,春闱进士试是由礼部全权负责的,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参与,但今年之试,因皇帝和高三鼓有过约定,并且也很关心郑,故而不断会派中贵人来探询。潘炎急忙起身,说赋文名次基本已定。
“那高三郎免黜落乎?”一名内侍特意代皇帝问到。
13.梅实三七分
“高三的赋文当在前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潘炎回答说。
那内侍嘻嘻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
“荥阳郑文明呢?此次成功避讳了没有?”
“国讳,庙讳,家讳,圣主讳,主司讳,宰相讳都避开了,并无错漏的地方。”
待到这群中贵人离去后,潘炎摸摸头上的汗,心想这怕是角力的刚刚开始。
回到五架房的韬奋棚生徒们一片欢愉,尤其是卫次公、刘德室等人更是喜气洋洋,其他哪怕发挥不太好的同年也满怀信心:这次只要国子监能出两到三个进士,那么以后大伙儿的路就顺坦多了!
过了两日,崔中丞宅第里,足足一日云韶都没有好好用膳,待到晚上崔宽回来后,云韶大为紧张,便让云和去问高岳的情况。
云和拗不过阿姊,只能款款走到父亲面前请安,而后就细声问,先前首场杂文诗赋,春闱内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崔宽看看女儿,哈哈大笑,问“娘莫不是要在其间预选快婿耶?”
“才不是。”云和有些赌气地说,但她又不好意思说是阿姊太担心高三郎,于是拐弯抹角地说,“先前来行卷的那高三鼓,父亲不是挺欣赏他的吗?又听闻他和圣主有个打脊的赌约,娘就好奇来问问。”
听到女儿问到明确处,崔宽拍拍膝盖,翘起胡子,也很高兴地对云和说:“为父也关注着呢,告诉你,高三这次杂文诗赋据说相当不错,已被主司赏识了!”
接着崔宽便等着看女儿高兴的表情,可谁想崔云和只是淡淡“哦”的声,除此外并无大的表示,便好生奇怪:“唉,不是这妮子一来就问我的吗?”
还没等崔宽想出什么结果,就听到内堂帘子后传来少女开心无比的笑声,崔宽皱眉往那边望去,却见人影一闪,笑声顿失,似乎是侄女崔云韶,转瞬就没了踪迹。
“阿父在此,女儿去和阿姊蹴鞠了。”
“娘你等等。”崔宽轻咳两声,接着郑重其事对云和说,“为父听说在昔日行卷时,娘你曾对高三青眼有加?”
“哎”崔云和大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面她父亲已继续说下去,“我看娘你也到了梅之年,正可谓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如今年新晋进士如高三者,娘但有看中,只管告诉为父,为父怎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阿父!”云和焦急起来。
结果帘子响动,崔宽之妻卢氏气冲冲走入进来,她恰好听到了夫君所说的话,便埋怨说“我家娘何愁找不到高门公子,为什么要去屈就像高三这样的人物?”
“你啊,什么都不懂。”崔宽重重叹口气,“如今科考声誉日隆,此后不由进士出身者,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前代的高门不少都成了卖婚之家,连荥阳郑氏都开始走科考之路了。哪怕像我们博陵崔这样的门第,在阿兄凭军功发达前,还不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你真是妇人之见,愚不可及,将来娘是绝对要找个进士托付终身的,这道理连我们宪台的拙人宇文都明白。”
崔宽便开始和夫人争执不下,云和在旁急得这怎么就要把我给钦定出去了,突然“噗咚”声,崔家三口都惊讶地看着,一颗鞠球弹着,自台阶穿过帘子而下,在中堂处滚来滚去:崔云韶天真无邪地跟着球跑着,微笑着闯进来,向叔父和叔母行礼,接着就对崔宽问到,“不知叔父可知<有梅>的下句为何?”
“阿霓啊,叔父我当然知道。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其实七兮是树头上的梅子还有七成,三兮就是树头上的梅子还剩三成,最后一句‘顷筐之’就是全掉光了,可以用箕畚竹筐去收罗了,其实代表女孩不同的年龄,总之嫁人要趁早)
等到崔宽念完后,云韶只是笑笑,便对云和招招手,说出去蹴鞠。
云和还是第一次看阿姊“生这么大气”(相对云韶的脾气而言),便吐吐舌头,跟着云韶去院落了。
留下崔宽还在那纳罕不已。
倒是卢氏看出点端倪,但也不清楚云韶心中到底是谁,只是对夫君劝说,“此后这些话不要在宅里说,毕竟阿霓年长逾笄,你现在就谈娘的婚嫁,也不照顾阿霓心中所想。”
礼部南院,第二场时务策开始,这时风雪已停息,庑廊屋脊上条条雪痕,在熙和日光下,化为春水滴滴坠下,落入廊下的水瓮里,如鼓如笙,还坐在廊下奋笔疾书的举子,只剩百余人,空荡许多。
因在春闱日期前,韬奋棚就凶狠打垮了相当一批它棚,使得今年正式参考的人数不过五百。再经过首场杂文诗赋的残酷洗刷,所剩者四不存一。
而就在刚才,当潘炎举出五道时务策后,百多举子当中又有几乎一半的人呜呼哀哉:
今年的时务策,简直不能再“时务”了,问的问题举子们平日里根本就没法关心到。
可高岳却瞪圆了眼睛,看着正厅所立的木榜,握着笔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铸钱、盐政、边戎......五道墨写的题目,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全是先前平康坊巡铺里刘晏所问他的,几乎只是些许字的区别而已!
高岳不由得摸摸自己狂跳的心脏,他觉得刘晏真的注意欣赏着自己,这突然让他有着种被长辈关心提携的温暖,但他也在灞桥驿里送别过杨炎,杨炎还答应他,一旦回朝,“三郎的大恩大德,炎生死不敢忘也”。
这样将来可真的有些麻烦,该如何在刘四和杨大间自处呢?
高岳知道,其实刘晏早已知晓他和杨炎的关系,可刘晏说过这样句话他却不清楚,“高岳不过个娃娃,他懂得什么?”
这话如果传到高岳耳朵里,他是绝对明白的,后世近代也有位伟人同样对位所欣赏的年轻人说过,“xx一个娃娃,懂得什么?”风轻云淡地原谅了这位年轻人的背逆,只是哪天刘晏不要说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便好。
“先写下去好了,这也就意味着我要状头,就算常衮发难,刘晏和潘炎也还是会保我的。”高岳如此想着,便将笔尖微微侧卧,开始在策卷上划出了第一道笔画......
14.毡笔淡墨榜
高岳要挟状头也是被逼出来的,他本来为国子监生徒的食宿挺身而出,得罪了宰相常衮,知道自己若无可靠援手将于来年春闱必死无疑,既然刘晏对他有兴趣,便索性傍上了潘炎、刘晏,而后想到“本来只是想中个进士便罢了,但如此怎算自常衮那里出口恶气?那就取状头好了!”
而春闱的五道策问,全是刘晏曾问他的旧题,内里蕴含的信号便更加强烈吃了定心丸的高岳,提笔在策卷上孜孜而书,写次“谨对”就停下短暂歇息会儿,然后再继续写下去,直到五次“谨对”全都完毕,高岳长舒口气,将笔搁下,才想起激动下连茶水都没有喝,已是口干舌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面西庑廊下,郑脸色依旧不好看,这时务策本就不是他的特长,今年的策问又如此贴近实务,真的是,这个世界和时代他越来越看不懂,好在他腹中毕竟是有才华的,也还算能应付。
卫次公和独孤良器也都大展所长,连原本不擅长策问的刘德室、黄顺这些,也在近一年的苦练里大有长进,“总算是不偏废了,多亏棚头给我拟的百道策问!”交卷后的刘德室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喜悦地如此想到。
入夜后,常衮准时来到礼部都堂,来阅览举子们的策问,这次代理中书侍郎的崔佑甫也跟在其后。
常衮和崔佑甫素来不合,两人会食的时候都隔得远远的,互相半个字都不说。很快在阅卷过程里,两人就围绕高岳的策问展开激烈争执:常衮鸡蛋里挑骨头,而崔佑甫则据理力争,认为高岳的时务策大有可观,最终宰相和代宰相不欢而散,潘炎苦着脸留下来收拾残局。
“云君,今年的状头总该给郑了吧?”临行前,常衮单独对潘炎说道。
“郑文明高才,本司定会秉公放榜。”潘炎不置可否。
常衮冷哼声,接着威逼说,自己身为宰相已答应郑的状头,希望潘炎能体谅他的“苦衷”,面对此潘炎只能唯唯诺诺。
但很快,吏部那边有人传来刘晏的话,“如今杂文诗赋、时务策已毕,高下胜负已分,一不做二不休,不必理会常衮,状头但放给高岳!”
潘炎也只能唯唯诺诺。
整个皇城南省直到礼部南院,暗流碰撞已越来越汹涌。
很快,最后一场贴经来到。
对于经过那么多年基础教育的高岳而言,贴经这单纯靠记忆力的科目完全没有问题,他已经稳了。
考试期间,他还偷偷看了看旁边的刘德室,此次刘德室明显有了长进,绝不会寄希望于“以诗赎贴”,而是伏在案上不断回忆暗诵,而后再一处处誊写在试卷上。
高岳欣慰地点点头。
皇城内的暮钟声传来,被烛火照得通亮的东西庑廊下,所有举子被要求,放下手中的笔:酉时已尽,交卷的时刻到了。
如释重负的高岳,轻轻地将眼前还残留半截的蜡烛吹熄,接着收拾好行装,又将书案上的烛花尽数清除,才起身在数位棚友的簇拥下,往礼部南院外走去。
“高三,你感觉如何?”这时,郑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岳停下来,想了想,便回身答复说,“只求不被二百四十棍痛决打死。”
郑叹口气,接着诚挚对高岳说,“我感觉并不佳,若高三你能得到今年的状头,某心甘情愿。”
“这是国家选贤,岂能如此私相授受?”高岳反讥到。
郑也不辩驳,他落寞地摇摇头,便迈步自南院门口离去了。
“他还欠我们棚十贯钱呢!”韬奋棚的库头黄顺扶着高岳胳膊,指着郑的背影提醒说。
十日后,礼部南院放榜的日子到了,这是个轻寒未消的日子,可东墙旁的那株大树已吐出缕缕的嫩芽和翠枝了。
高岳特意穿着云韶所赠的冬衣,和韬奋棚的数十位棚友立在树下,等候着大历十三年春闱的最终结果。
而在他们外,更拥堵了数百人,同样在等候着。
坦白说,高岳的心情有些紧张,因为唐朝进士考试放榜和他原本所在的时代不同:一旦黄榜自外墙抛出,你名字在不在上面,直接用双眼就能确定,此后或是天堂或是地狱,并且路就只有这么一条,登第,下第,除此外没任何回还的余地,真正是无比残酷的。
而此刻在礼部都堂内,潘炎也已在署榜了。
前一夕夜里,这位知贡举的礼部侍郎就呆在都堂里,不断草拟榜单,各方前来打探消息的人马是络绎不绝,丝毫不受宵禁影响,其中就有宰相常衮,这位再次明确提出索求:
让郑为状头;
黜落高岳!
潘炎最后干脆将门给封上,免得受到打扰。
五更时分到来时,鼓声已隆隆响起,潘炎的面前展开着金色的榜单,榜首用四张黄纸竖着粘贴成行,潘炎提起毡笔,用淡墨在四张黄纸上宛转,写上了“礼部贡院”四枚字,接着搁下来,又换浓墨之笔,沉思了会儿,在其下第一处“状头”的位置,微斜着重重写下一点.....
半个时辰后,钟鼓齐喧,礼部之人高举着今年的进士榜单,在数百人的惊呼声里,刷得搭在了南墙墙头,长长的金榜抛下,迎着春日的曙霞彩光,格外光耀夺目。
这时树下站着的高岳,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自己胳膊被许多人剧烈拉扯着,他不敢盯着金榜的最上面看,反倒顺着下面先看:
解善集登第了,
顾秀登第了,这两位是国子监解送的。
黄顺登第了,
刘德室,刘德室也登第了,
卫次公登第了,名次还比较高,他们都是国子监和京兆府联合解送的。
独孤良器和郑也赫然在列,并且郑是乙科第一。
这时高岳的心中咯噔下!
唐朝的各色选拔考试当然是以成绩分名次的,比如制科分五等(但一二等基本不授人),明经分甲乙丙丁四等,大多为丁第,至于进士科也分为甲乙第。
《通典》里曾称,自武德年(高祖年号)间来,明经只有丁第,进士唯有乙第。
可《通典》说错了,唐朝因“经、策全通”(贴经和策问全通过)而登甲第者不绝于书。只不过如某年无人达到甲第水平,便以乙第第一为状头而已。
既然郑是乙科第一,那么到现在也没看见自己名字,可只剩下两个可能了。
“但我必须亲眼看。”高岳咬着牙,便迎着明灿灿的金榜,望最上首望去。
15.状头赐白衣
所谓的两个可能,一是高岳必须是甲第(因为郑已是乙第第一,乙第也没他高岳的名字),二就是他被黜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仅此一个选项。
大明宫紫宸内殿当中,代宗皇帝正襟危坐,其实也在等着放榜的消息,虽然这进士科向来由礼部主持,他很少亲自过问,但间接的询问却一刻没有停止过:李豫非常清楚,进士者乃公卿之滥觞,择进士便是为未来的大唐择宰相,关切当然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今年的代宗,却多了个关心的分支:这二百四十打脊的棍杖,会不会落在那高三鼓的身上?
同时,高岳的双眼里,炯炯发光,燃起的火焰宛若形成了两只飞蝶那金榜榜首“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写在四张黄纸上,其下是一个用浓墨写就的双字名,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高岳,
高岳,
高岳!
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地投射到高岳自己的眼瞳当中,很快又变形、满溢,顺着滚烫的泪水,从高岳的眼眶里夺出,再蜿蜒而下......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了东墙后礼部吏员喜气洋洋的声音,“甲第状头,高岳!”
“我韬奋棚天下第一哇!”旁边卫次公和刘德室高举双手,胳膊自袖口露出,激动地勒出了道道青筋,和其他棚友一起,声嘶力竭地喊着。
高岳高呼起来“我登第了”!接着和诸位棚头,及友人独孤良器欢呼雀跃,互相拥抱,许多人是泪流满面。
随后,高岳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迎着朝日的阳光,他的双眼有些睁不开了,只见百千名身着麻衣的下第举子齐齐地对着自己拜倒,无数双手在风中举起又摆下,“此榜单,乃千佛经卷也!状头,乃仙人也!”这高亢的声音,他在去年便已听过,但那是对别人所说的,今年这句话的主角,却是我,卫州高三郎!
“鄙夫......”高岳话刚说出口,准备让这些举子都起来,但突然却很快看见很多手,向自己袭来。
“啊!”高岳猛地掩住了冬衣的衽,这群人和丧尸般,要对我做什么?
很快他退到了东墙的围棘边,但那些下第的举子依旧发出呜呜呜叫的贪婪声音,伸着手向他围过来,“求状头赐白衣,求状头赐白衣”的叫声不停。
原来唐朝科场有如此的习俗,每当放榜后,下第的举子会向登第新进士索求他们穿过的白衣:因为这群进士很快就会释褐为官,他们曾穿过的白衣麻衣,被视为是有灵气的衣衫,自然成为下第者的抢手货,这便叫“乞麻”。
“这怎么行,这可是云韶小娘子赠于我的。”但高岳见到这群人不依不饶,许多手都要伸到他眼皮前,便咬咬牙,不顾春天的料峭,猛地......
众人惊呼声,纷纷后退,只见今年状头立在放榜的外垣东墙下,将冬衣衣衽解开,褪下里面所穿的白色汗衫,再揽住冬衣将裸的上身掩上,大呼道“外衣为挚友所赠,不敢让予他人,此汗衫便送给尔等吧!”言毕,高岳挑起汗衫,刷刷甩了数圈,奋力掷向人群。
“简直不成体统。”大树那边,立在少府监墙下的郑,见到高岳脱汗衫,并将其像只白鸟般投出来后,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
一阵骚乱轰动,高岳的“原味汗衫”落到众举子的头上,激烈的争抢后,终于“花落”在位小的举子手中,这位激动地颤着鼻翼,抓住白汗衫贴在其上深吸数口,好像是在吸仙气一般。
敲锣打鼓声里,几名礼部吏员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对高岳和及第的数位韬奋棚之人鞠躬,又是送马,又是送器物,接着还举着泥金帖子,询问要将喜讯送往何处,“两封,一封送去国子监,一封就送往升道坊北曲五架房吧!”高岳回答说。
两名吏员刚要走,高岳便说等等,想了想,便掏出随身的钱来,请求吏员道,“请另撰一封,送至崔中丞府邸处。”
“好叻。”那吏员毫不推阻。
安上门前,车马汇聚过来如朝云般,都来围观今年的新郎君,高岳、卫次公、刘德室都骑在马上在前呼后拥下踱出,身后还跟着满脸消沉的郑。高岳仰面,看着巍峨高大的城门,出来后又见到那满树肃立的灵鹊(它们好像也在欢迎新晋的进士),心中默默想到,“从今日开始,我真的在此占据一枝,但本人的生命历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抬头看到那巨树之颠,最大的鹊窠,“诸位,去平康坊!”
今日的平康坊简直沸腾了,各处楼宇、里巷都是蝼蚁般吵闹忙碌的人。许多小童爬上屋脊,看着不可一世而来的新郎君,更有许多贵人宅院里的小娘子们,偷偷登上高楼,自纱窗后窥探新郎君的行仗队伍。
那楚娘的堂舍里更是乱作团麻,楚娘的爆炭袁州婆听说了今年的状头为谁后,当时就推开来劝阻的楚娘,将元季能和窦申嘲弄王团团的诗歌彩版给拆下来,接着窜出了院子,准备往荒地上抛掷。
结果袁州婆和追上来的楚娘,刚刚跑到了平康北里的中曲处,就听到高岳的喊声,“阿姨这是要将彩版送往何处呢?”
袁州婆和楚娘惊住了,接着抱着彩版缓缓转过脸来,只见高岳坐在高头大马鞍上,笑着如此询问她俩。
“促狭小子胡乱涂鸦,诟辱同坊姊妹弟兄,还留着它做什么?扔掉扔掉。”袁州婆和楚娘立刻讨好地笑起来,特别是楚娘,望着高岳挑眉弄眼,问高岳今晚是否要按照新进士的惯例,留宿在她的堂舍内。
“不用,但请阿姨和楚娘,将此彩版赠于高三,感激不尽。”
袁州婆哪敢拿乔,忙不迭照办了。
很快,在王团团的院子里,高岳和独孤良器立在那里,院子外则是人山人海。
王团团坐在帘子后,看着这一幕,是激动万分恍若梦中。
“独孤同年,请。”高岳很客气的举手说到,原本在科场之中他和独孤良器互称为“必先”,现在各自登第后,便可互称为“同年”。
独孤良器提起笔来,在彩版上元季能的“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其后,补写上“觅得黄骝绣鞍,平康坊里取团团。上都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16.崔中丞截信
“好哇!”独孤良器刚停笔,院子外的人们都爆发了巨大的欢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团团啊,有高郎君和独孤郎君为你涨身价,这下可真的是要门前车马喧了。”团团的假母王氏也止不住落下激动的泪水。
“诸位新郎君如若不弃,今晚便请在寒舍欢宴。”
刘德室望望棚头高岳,等他的定夺,这时高岳对着帘子后的团团深深作了一揖,谢的是他初来长安城,团团对他的资助与帮忙,并且替他保守了天大的隐秘。
而团团也急忙隔着帘子回礼。
可高岳接下来,只是要团团转告杨妙儿都知,请她率平康坊循墙曲的姊妹们,再次充当今年进士团的团司另外,高岳而后宣布,“今年曲江大会,本状头要将关宴和打宴合二为一!”
就在众人哗然,跟在身后的郑几乎要勃然作色时,高岳又走出了院门之外,对静候在曲街上的韬奋棚其他还未登第的棚头,中气充沛地说,“今日不单是我高三的大日子,也是韬奋棚上下的大日子。所以今晚,我便不在平康坊设宴拥妓,我们齐齐回升道坊的五架房,去饮宜春酒,喝蜡面茶,吃古宁子,大伙儿同乐连枝,明年还得瞧咱们韬奋棚的!”
“哦!”所有棚友听棚头这么一说,无不振臂感奋。
这时胜业寺写经坊内,一连几个街坊跑来,高声说到,高郎君的名字在小宗伯南院的外墙上悬着,可是今年的状头,这下坊内的男女经生们都鼓掌兴奋,纷纷围住同样得意的吴彩鸾。
“彩鸾炼师,这高郎君登第为状头,可有你的一份苦劳啊!”
“哎,我吴彩鸾也不是谦虚,你说我个为胜业寺抄佛经的经生,这高郎君怎么就找到我的呢?人的命运啊,真是难以预料,还就是这么奇妙。那日郭小凤手下的恶少年赖我的抄经钱不给,我追出来一个鞠球踢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踢中高郎君的照面,你们猜怎么着?”吴彩鸾大吹法螺,众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怎么着啊?”
“这一球,可踢开了高郎君的运道,从此一片坦途,不可限量啊!”吴彩鸾声情并茂。
“那彩鸾炼师天天和我们蹴鞠,我被你踢了没一百下也有八十下,那我也可以去考状头了。”坊间的小童恒立这时凑话说到。
“不是我说你恒立,你看看人家高郎君长得,那叫沈腰潘鬓一表人才。再看看你,尖嘴猴腮黑不拉几的,和佛画里的猢狲似的,也想去考状头,还是去投军练练蹴鞠去......哎对了,冉三娘啊,去赶紧把高郎君写过的佛卷、书仪都盖上钤印,高郎君坐过的杌子也盖上钤印,这以后可要值钱了。”整个写经坊里都是吴彩鸾的嚷嚷。
几乎同时,春闱的消息已传到长安城南郊,红芍小亭内的薛炼师也是喜气洋洋,表面在静坐,实则掩饰不住地对芝蕙说,“高逸崧中了状头,表面上免不了要拜潘炎等为座主,可实则本炼师才是他的座主。去年他还下第,在兴道坊街边不名一文,现在鸿运高照,起码得有本炼师八成的栽培在里面。”
芝蕙是个何等聪明的婢女,她表面说是是是炼师说得对,但心中却和明镜似的,“三兄自己努力占了八成,炼师的点拨大约也就二成吧......”
薛瑶英又让芝蕙将高岳当初所写的借贷书仪给取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芝蕙就悄悄问炼师,“高郎君就是即刻释褐为校书郎、正字官,每月的俸料想要凑齐二千贯,不吃不喝也得要七八年。”
“芝蕙啊,你真的以为本炼师眼界那么浅呢?这二千贯,当然不会急着让逸崧还。”
听到这话,芝蕙才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就看见炼师的唇角翘起,“长线捕大鱼,将来焉知二千贯不会变为二万贯?”
芝蕙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崔中丞宅第门前,那送信的人刚到,崔宽就骑着马,身后跟着成队的奴仆走过来,看见送信人就问何事。
“今年状头卫州高三郎,给崔府送来的信。”
“拿来!”崔中丞头脑转得简直不要太快,接着他下了马,接过来信,给了那送信人些赏钱,就急匆匆走入到宅第里自己的书斋,居然将高岳本送给云韶的书仪信件拆开阅览了起来。
更糟糕的是,高岳知道云韶这段时间都寄居在叔父家,为避免小娘子尴尬,只是在信中自称为“晚生高岳”,投递对象也只是“崔中丞门”,内容倒是十分温柔,既向“小娘子”报喜,声称自己终于折桂,忝列南院金榜之首,又对小娘子说了很多铭自肺腑的话语,感激她这年来的帮忙云云,并期盼等到回信。
这样,崔中丞天大的误会油然而生,“哎呀!哈哈哈哈!这娘啊,明明早已和高三生了情愫,为什么这么害羞,之前还拐弯抹角来问我,真是的。”接着崔中丞喜上眉梢,急忙又去内室找到妻子卢氏,直接对卢氏说,“那高三鼓今年中了状头。”
卢氏满脸的“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的表情。
崔宽见夫人如此愚钝,急得直摇头,然后将信给了卢氏,直接对她说,“尽快卜算娘和高岳的八字,看合不合。”
“夫君,你真的要把娘嫁于那高三?”卢氏大为震撼。
“唉......妇人之见,马上这高岳得有多炙手可热你懂不懂?就像天上降下的黄鹄般,你稍有错待,就高飞不返了。别的不说,马上高岳和一帮新进士去礼部主司潘炎那里‘谢恩’,就这场宴会全长安得有多少夫人要去潘礼侍家宅帘子后,为自家女儿择婿,你知不知?”
见夫君又急又怒,卢氏总算是勉强答应下来,但崔宽依旧不放心,看妻子副消极慢怠的样子,怒火又涌上来,指着卢氏要求道,“谢恩那日,你必须去潘炎家宅,给我盯紧了,真是的,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这时候,云韶与云和正坐在中堂里的绮席上,身旁立着竖壶,中间隔着棋桌,捻着沉香骰子,打双陆玩呢,但云韶明显心不在焉,在苦苦等着消息。
17.紫宸覆试议
骰子随着姊妹俩的玉腕,在双陆棋盘上的螺纹之间叮咚来去,最先是云韶领先,但等着等着高岳的消息还未到来,云韶也越来越急躁,现在反倒是云和领先,马蹄般的双陆棋子不断自“月门”而落云韶却始终有个棋子走不出去,扔了一遍又一遍的骰子,却还是毫无进展,不由得憋得鹅蛋脸通红的,看起来是又着急又担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姊,这登第的进士到底有谁,怕是明日全长安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何须焦灼呢?”
“我还托了进奏官去打听,到现在也没消息。娘娘,莫不是高郎君已被械送去了光德坊京兆府里吧!”刚说完,云韶眼珠往上抬抬,眼看就要开脑洞了,云和嘿两声摇动雀翎扇,将阿姊的“脑洞云头”给掸灭了,接着加重语调,“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阿姊只管在这里等。”
但云韶撅起小嘴,眼看泪珠都要框不住了。
云和当然知道阿姊更进步的心思,就提醒道,“不如这样啊阿姊......高郎君家世怎么也算是衰落,说他孤寒并不为过......这进士如果没中,阿姊可设法让西川进奏院援救;这进士若是中了,我让阿父替他置办个知己宴,你看如何?反正高郎君在京城也没其他亲故。”
结果云和刚说到“这进士若是中了,我让阿父替他置办个知己宴,你看如何?”这句时,崔宽恰好自中堂外的回廊跨入进来,隔着金箔屏风,就听到女儿的话,不由得大喜过望,便哈哈笑着走到二姊妹面前,慷慨答应说,“给高郎君烧尾还不简单,一百贯能办好吗?二百三百也毫无问题啊!”
“阿父?”
还没等崔云和遮掩过去,那崔宽就喜滋滋地对姊妹说道,“那高三可是今年的状头。”
“啊!”姊妹俩都花容失色,云韶的马蹄形棋子都吓了掉到月门里去,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崔宽接着说下去,“还是甲第。如何,这知己宴就由我来给高三办。博陵崔、渤海高,怎么都能攀上亲故关系对不对?”
云和一脸惊讶,而云韶则直接将手捂住了小嘴,几乎无法自已,颤抖着声音问叔父,“高三鼓这么厉害?”
崔宽再次笑起来,煞有介事对二位小妮说到,“现在长安城内已无人喊高三为高三鼓了,都唤他为高二头。”
“哪二头?”云韶好奇地问到。
“他是京兆府解送的,是为京兆解头;又登春闱甲第,是为进士状头。可不是高二头吗?”
听到这话,崔云韶心花怒放,可又担忧得可以,现在这全京城的小娘子可能都知道这位“高二头”:他,还会是那位在大慈恩寺门前,拦住自己钿车行卷,满口“仆射家小娘子”,希望求我为知己的高三郎了吗?
云韶心中升起阵微酸的味道,她突然希望,高岳的那些行卷以后只让她一个人看到就好了......
“云和你放心,马上高三就要带着新进士们,去潘礼侍家门‘谢恩’,届时公卿可立观,指望你那不成器的母亲是不行了,这样为父我亲自去看,而后找高岳说知己宴的事。”
唉?这下云韶、云和都呆住,用雀翎扇掩住自己的衣衫,望着崔宽是大惑不解,“怎么叫我(娘)放心,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二位小妮一齐想到。
谢恩当日到来了。黎明时分,宣阳坊各曲就被人群挤爆了,高岳骑在马上,卫次公、郑、刘德室等人同样骑马,排成道细细的长线穿过拥堵不堪的曲街,辍行而往潘炎的家宅。
途经萧昕的南园,高岳在马背上侧过眼神,只见门当中央,依旧头戴葛巾拄着藤杖的萧老微笑着冲自己眨眨眼睛,两人互相遥遥地做了个亲密的手势小动作,其他人并未发觉。
“逸崧,逸崧!”高岳这时摆过头来,见到人群里吴彩鸾正摇手对自己大喊呢。
“彩鸾炼师!”高岳立刻在鞍上叉手行礼。
吴彩鸾满足地“呀”了声,接着就对围过来的士子们说,“看到没看到没,小妇没有说谎吧,这位高二头就是用了小妇我所抄的切韵,才能擅场春闱,同举解头和状头的,将来哪年制科制策,天子还要亲授他个敕头抄切韵喽抄切韵,一卷切韵一万钱(炼师涨价了),务必以虎形钤印为真。”
“谢炼师吉言。”高岳的马说着间就转了过去。
潘炎的家宅门到了,高岳率先下马,手敛名刺之纸而立,其他进士也挨个下马,在高岳后列成队伍,其中郑就低着头跟在高岳背后,满脸带着委屈的表情,几乎比下第还要难受。
大明宫紫宸殿内里,李豫背着手站立着,书案上还摆着今年春闱的榜单,和誊录的前五名之诗赋、策卷,刚才代宗皇帝还专门阅读了高岳的《以竹为箫赋》。
可转眼间,宰相常衮,国子博士张涉,翰林学士钱起等数位臣子就立在他面前。
“什么!礼部试有假?”李豫转过脸,满面震惊。
“今年所取之一十四名进士,状头高岳实无才学,其中必有苟顺之内情。”常衮手持笏板,言之凿凿。
“门郎何以得知,朕观高岳的赋文,确有可采之处。”干掉李辅国,干掉程元振,干掉鱼朝恩,干掉元载的李豫,已对大臣的话语保持本能的戒心,在元载跋扈时他曾亲口对舅父金吾大将军吴凑说过“满朝三品皆为贼”这样的偏激之语。
常衮也不自己说,而是将目光转向张涉和钱起,两人皆属学士系统,以文学专侍在皇帝身边,拥有超然的地位,更何况张涉同时还担任过皇太子的侍读。
“臣集高岳去年的行卷、省卷及春闱杂文诗赋,文理毫无可观之处,而此年春闱却能拔解头、状头,在短短一年内怎可如此突飞猛进?”张涉曲身答复。
钱起大致也附和张的看法。
“一年内,不可以这样突飞猛进吗?”
“除非有神助。”常衮开玩笑似的回答。
“有神仙相助,就不取高岳的话,那么朕倒要问,这神仙你们是找不到的,可高三的卷子却就在这,如何堵悠悠众口?”李豫语气里带着不满。
“陛下,请覆试。如高岳覆试而过,也自然可堵悠悠众口。”此刻张涉的旁侧,“唐雍”头顶远游三梁冠,金蝉珠翠,身着绛纱袍、白襦裙走出,慨然提议道。
18.谢恩主司宅
这位唐雍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李适,之所以自称“唐雍”,是因其曾被封为雍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子的言论倒可算是持中:只要高岳能通过覆试,那么常衮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常衮、钱起和张涉也都一致赞同。
可代宗皇帝还有疑虑,这位其实很聪明,他心中认为:此次贡举如果真的覆试,不管规模多小,朝廷如何掩住影响,涉及的人多么少,都将是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事件,马虎不得。
于是李豫皱着眉来回走了两下,沉着嗓子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几人要覆试?在何处覆试?又派谁去主持覆试?”
“陛下,榜单里只有高岳最可疑,自然只覆高岳一人。可于尚书省都堂择一小院覆试,至于人选,陛下可自翰林学士中选择。”
常衮的回答倒也合情合理翰林学士品秩低但地位名望却高,再加上属内廷系统,和外朝倒也没那么多牵连,更重要他们都是皇帝的私人,也不愁不认真负责。
看到皇帝的表情,常衮被衣袖遮住的脸,露出了阴沉的笑来。
其实他暗中早和张涉、钱起通气过,只要皇帝点头,就让钱起来主持覆试,高岳必死无疑。
皇帝的嘴唇微微张开。
常衮目不转睛。
这时潘炎的宅子里,潘炎让仆人将中堂四面的屏风、垂帘、帷帐全都撤去,设席褥东面西向独坐。高岳领着众位进士,向北鱼贯列队走入,接着转身,对主司长拜谢恩,潘炎答拜,便说“请诸郎君叙中外。”
“卫州高岳,行第为三,郡望渤海......”高岳身为状头,自然排在第一,他按照自己家状朗声叙述,最后再次曲身向潘炎致意,“谢主司衣钵。”
今日高岳内衬白色中单,外罩海青色雀眼纹纱袍,头着软纱帽,两鬓乌黑如剪,丰姿俊采,端坐如碑,和潘炎对坐,言语如流。
潘礼侍中堂两侧回廊的纱帘后,多是各色夫人,都是想抢先一步来为女儿择婿的,不少人都冒着星星眼,围着潘炎夫人低声叽叽喳喳,问这“高三鼓”、“高二头”到底有无婚配,也有很多问高岳身旁的郑的。
“高三鼓当然有婚配了!”一阵哀叹声中,御史中丞崔宽大摇大摆地踱过来,身后跟着京兆尹黎等一批朝廷公卿,他这话一说,很多夫人都心如冷灰了。
接着崔宽和黎等坐在中堂南,旁观登第的进士们。
“黎京尹今年解送十名举子,其中国子监五人中了四人,可谓龙虎榜,怪不得人说京兆府举子独抗百郡,解送即为等第(等同登第)。”坐下来后,崔宽当即就说了黎的好话。
黎也嘿嘿笑起来,“按方才崔中丞所叙,这今年的状头怕是落在令贤嫒的闺阁当中喽。”
“哪里哪里,两相情悦。”崔宽仰面大笑,其实心中唯恐被别人占先。
这时,进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将家门汇报完毕,酒宴正式开始。
而同时在紫宸殿内,皇帝李豫最终说出的话是,“降宣头叫门阁使开紫芝殿,朕要延英召对。”
“陛下!”常衮企图急忙阻止,“覆试小事,委派一翰林学士即可。”
常衮没想到李豫居然要开延英殿研究此事:代宗前,唐朝本无“延英召对”的制度,后因宰相苗晋卿年老,不能每日去政事堂处理政务,故而代宗皇帝便直接在小延英殿召其商议事务,渐渐早朝后,皇帝便会召大臣(主要是宰相及常参官,但也会有其他相关臣僚,甚至有召对左拾遗的,唐晚期更有神策中尉及枢密使入对延英)于小延英议政,便成项专门制度不过准确说,“延英召对”的地点并不是延英殿,而应该叫小延英殿,也叫紫芝殿。
“陛下,此日为双日,不便召对。”张涉也急忙说道。
原来,既然延英召对通常在早朝后,而唐朝皇帝早朝一般都在单日,所以召对也肯定在单日。
“兹事体大,分什么单日双日?”代宗皇帝丝毫不为所动。
不久,紫芝殿内,刘晏被召入。
“刘卿你来了。”见到刘晏来到,李豫便让内侍赐座。
“本在都堂内,门阁使来传唤,来此便见正衙(宣政殿)门悬了子,知有召对。”刘晏回到,接着他扫了眼,看见常衮、崔佑甫都各自坐着,满脸严肃,心中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帝李豫便详细说了此事。
“陛下,潘礼侍取高岳为状头,不是出于他的诗赋杂文,而是诗赋通了后,策问和经文又都通,才授予甲第的。”听完后,刘晏不慌不忙地解释。
李豫点点头,说高三的策卷朕都看了,确实有体国发聩之论。
常衮着急了,便又将方才的质疑重申一遍。
“常门郎,我唐科场自创设以来,有行卷,有省卷,有通榜,还有拔解(不试就中),就是不想错漏贤才。潘炎既知贡举,掌文柄,晏对他的操守还是信得过的。但假如常门郎心中有衔恨,那也不妨覆高岳一场好了,请圣主无须在意。”
“我哪里有什么衔恨,不过是想求公正罢了。”常衮冠冕堂皇。“既求公正,那若只覆高岳一个人,没有比较,又怎么能体现公正?”刘晏针锋相对。
常衮立刻哑口无言。
这时崔佑甫便说,“若覆,便只能覆今年所有登第的进士。”
崔佑甫的话一出,连李豫都有点惶恐,便转向了咬牙切齿的常衮,“真的要覆?”
其实常衮内心不但恨潘炎取高岳为状头,更恨的是自己当初答应郑为状头,现在没法兑现,郑当不当状头倒在其次,只是以后谁还把我这个堂堂宰相说的话摆在眼中?这种仇怨忌恨就像毒虫般,反复噬咬着他的心灵。
在这样情绪的支配下,常衮爆发了,大声说,“请陛下委派专人,覆试今年春闱所有登第的进士!”
李豫看了看常衮,重重叹口气,摆摆手,“如此便按照冢宰你的想法去办好了,至于人选......”
“请允许翰林学士......”结果常衮话还没说完,刘晏就也说出来,“翰林学士品秩太低,恐难服众,请陛下让中书舍人崔佑甫主持覆试!”
19.覆试西子亭
中书舍人知贡举尚且不在话下,主持覆试也是理所当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常衮又急了,他本来想借高岳中状头的事发难,狠狠挫败下政治上的对头,树立自己独秉国钧的威望,没想到却被刘晏三言二语就抵到了“被动”的墙角。
不,绝不能让崔佑甫来主持覆试,这段时间崔佑甫在知吏部铨选时,选出来的人就被常衮黜落,黜落的人就被常衮任用,两人早已水火不容,要是让崔佑甫覆试的话,他是绝对会让高岳继续当状头,来让自己难堪。
常衮眼珠转了转,便说“崔佑甫已分知吏部铨选,事务繁杂,且中书舍人不止一位,可择他人。”
“既不让崔舍人主持覆试,若再改派其他舍人前去,似有不公之嫌。”刘晏毫不相让。
“那你们说,该派谁去呢?”皇帝也没了主意。
“可让国家耆老、年长文士去主持,这样最可服众。”刘晏趁机进言。
皇帝李豫听到这个,仰起面来想了好一会儿:好像确实有那么位耆老人物,以前有过知贡举放榜的经验,这些年来又超然于各派争斗外,既有威信又低调的,低调到朕透熟透熟,就是想不起名字的地步的那谁?
“朕惭愧,朕心中有个合适的人选,可居然......(皇帝不好意思说忘记了萧昕的名字)”李豫苦恼地坐回到书案上,提起笔来,悬在雪白的御札上迟迟不能下。
“陛下想的人,莫不是萧散骑?”刘晏上前提醒道。
李豫陡然大悟!当即在御札上宛转写下了“散骑常侍萧昕”,接着将其交给身旁内侍,说速速交到翰林院着办,成敕书而出。
日过中午,潘炎的宅第中堂内已酒过数巡,新进士和主司一边饮酒,一边让主司挨个评点每人文章的闪光点,评点完后每人都要再次感谢主司的提携之恩崔宽、黎等达官也在南面席位上帮衬,这崔宽看着高岳举止彬彬有礼,言谈颇有条理,是越来越欢喜,越瞅越中意,恨不得就想当即把他给拉回去,当东床快婿。
对卫州崔家来说,和其他高门联姻其实已没什么太大意义,崔宽认为找个像高岳这样背景单纯,又有功名又有才学又有前途的年轻人当娘的夫君,其实是再理想不过的。
酒宴结束,高岳等人又立在潘炎家宅门前,称我等门生先赴期集院,三日后再来造访。
期集院,便是新进士们相聚一起,共同商议种种宴会,操办进士团的地方。
结果高岳刚想上马,崔中丞就荡到他的眼前,高岳急忙脱手辔绳,向崔宽行礼。
“逸崧啊,你的信我已收到了。”
高岳心中还以为这崔宽是帮云韶来回话的,便更加毕恭毕敬。
“三日后,你们再来谢恩时,潘礼侍便不会再宴请你们了,这是规矩。这样,我在寒舍办个知己宴,你你那日谢恩完毕,单独前来。”崔宽看看四周,最后一句是用很低很低的声调,靠近了才对高岳说的。
高岳眼珠一转,这定是云韶小娘子要办的,便满口答应下来。
结果还没等崔宽表示欣喜呢,突然自宣阳坊的坊门内走入群身着朱紫衣衫的内侍,吓得众人纷纷避闪开来,领头的宦官谭知重直接走到高岳前,用尖利的嗓音问“你便是今年的状头高岳?”
“正是,不知中贵人有何赐教?”
“好说了,这是大家的墨敕。”谭知重将皇帝的敕书取出,“有人对今年的春闱生疑,已申诉到大家那里。请你及诸位新郎君不必再回期集院,即刻入南省都堂处准备接受覆试。”
中官谭知重的一席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十多位进士无不愕然,连说到底是哪位“无名子”(唐朝指科场上匿名诋毁别人的小人)生事要坑陷我们?
只有郑脸色发白,似乎内心明白什么。
而高岳神色紧张却不惶恐,他似乎对今日的事,也早有预料。
其实刚才在潘炎宅第里时,他和潘炎对坐饮酒时,潘就小声提醒过自己:万一有什么反复,切莫害怕,你既是我取的状头,便一定会保你。
“真金不怕火炼,在座各位既然都是凭真本事登第的,自然不怕覆试。”高岳很坦然地对谭知重如此说,接着做出手势,请这位中贵人引路。
“好郎君,倒真的有胆气。”谭知重颇为欣赏,“那便随我来好了。”
新进士们牢骚满腹,莫名其妙地跟在高岳和谭知重身后,离开了宣阳坊。
只留下原地的崔宽,是目瞪口呆,接着他望望京兆尹黎和同来的韩王傅吴仲孺。
吴仲孺原本来,也是要为汾阳王府中那八子七婿家中的那群小娘子,特别是自己女儿谋个好夫君,当然他也看中了席间的状头高岳和乙第第一郑,刚准备和崔宽商议怎么分的事,转眼间高岳以下的新进士就被中贵人们带去尚书省说什么要覆试吴仲孺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覆试绝不是什么好事,怕不是这高三或郑要倒霉?可不能再和他们沾上关系。
于是吴仲孺匆匆和数位应付了两句,便跨上了马背,头也不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崔宽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便转身回到潘炎的家宅,但见乌头门紧闭,心想这要是覆试有个什么差池,不但高岳要倒霉,潘炎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中丞家宅第里,崔云韶快快乐乐地正和堂妹荡着秋千呢,转眼间叔父就脸色很难看地走回来,二姊妹便问知己宴的事高三答应了没有,崔宽叹口气摇摇头,对她俩说,“圣主忽然下了墨敕,说今年春闱有不合理处,要高岳以下所有进士于尚书省西子亭内覆试。”
话刚说完,崔宽看看女儿,只见云和是副吓呆的表情,刚准备宽慰她两句,结果听到了噗通声:
他侄女儿云韶,径自坐在了地上,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直掉,而后哀声大哭,“什么圣主天子,空长着双眼却也不辨真才学!这是明着要害高郎君,是忌恨高郎君登第,让他二百四十棍落了空,小人样子说话不算话,呜呜呜呜......”
崔宽大愕:这怎么回事,阿霓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怎比我女儿娘要激烈得多?
20.刘士安焚信
但接下来云韶情绪更加激烈,发髻上的金钿合钗都散开了,对叔父喊到,“凭什么高郎君不是状头呀,凭什么,满朝文武都是瞎子耶,那取士的有司都是瞎子耶?不行,我要写信给阿父,我要写信给阿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看坐在地上哭闹的云韶,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云和,崔宽张开嘴巴好会儿,似乎明白了,接着便用手指着女儿云和点点头,表示阿父你猜得没错。
“该死,我原本的想法念头,原来全都是可笑的误会。”崔宽又羞又失望,但这时他回想起方才于潘炎堂中时,高岳的仪礼风采,怎么想都觉得他不应该是靠舞弊才当上状头的,又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亲侄女儿,“唉,阿霓也是快逾笄三年,婚事早成了长兄的一块心病,难得她钟情于高岳,我崔家......”想到此,一向胆小谨慎的崔宽心中居然涌起热乎乎的血气来,他大步上前,将云韶给扶起,接着又看看身边的云和。
“阿父,你该不会要?”云和见到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表情,瞪圆了眼眸,声音带着些颤抖。
“明日单日,我会请子,乞圣主开小延英殿。”崔宽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傍晚时分,关于今年春闱进士要覆试的消息,就像在全长安城内刮起阵风暴般,各坊内的士庶人家几乎都在谈议这件事,那高岳更是成为了焦点中的焦点,“听说高岳为不被天子杖杀,花费重金贿赂了礼部侍郎潘炎,提前就得了状头,圣主比对后发觉蹊跷,雷霆震怒哎呀呀,这下看来这高三鼓完了。”
胜业寺写经坊内,吴彩鸾像是害了烧,坐立不安,“唉,逸崧啊逸崧,你是糊涂啊,本来圣主天子那二百四十棍也许只是说说玩的,而今要是坐实,可怎么办。都怪小妇叫你抄墓志铭神道碑,逸崧你要是被杖杀了,保不齐小妇还要花钱雇人帮你写神道碑。可真的是愁死人了!”
红芍小亭内,芝蕙脸上带着焦急担忧的泪痕,冲到了堂内,连喊炼师炼师,薛瑶英自帷幕后转出,皱着青眉说乱跑什么毫无体统。
芝蕙一边哭,一边将高岳的事告诉了薛瑶英。
薛瑶英听完后,很平淡地吩咐芝蕙道,“快,将小亭内所有值钱的细软都备好,特别是本炼师的那个乌木匣子,系同心结的。”
“炼师是要变卖家产,搭救三兄吗?”
“先,先离开长安,回,回钟陵去......”
众人纷纷扰扰时,刘晏在日暮时分,波澜不惊地来到女婿家,却发觉女儿颓然坐在中堂的席褥上偷偷哭泣,而潘炎坐在对面,也是心神不宁。
一见到岳丈登门,潘炎急忙出来相迎,手里还捏着些信件。
“这是什么?”刘晏问到。
“这是常衮给小婿的信,内里全是通榜请托之辞,特别是希望小婿放郑为状头,只要将这些信呈交给圣主,那......”潘炎的意思是,常衮自身也不干净,现在干脆把他拖下水,搞混一切。
刘晏不动声色,将常衮的信自女婿手里取来,接着居然直接扔到堂上取暖的炭炉当中,潘炎惊呼下,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贵的证据化为片焦灰!
“将所有请托的信和举子的行卷都拿来,全烧掉。”刘晏拍拍手。
潘炎和妻子不敢怠慢,急忙照刘晏说的去做。
看着信件不断燃烧升起的焰火,刘晏抄着袖子,看着潘炎,“你知道为什么要烧掉这些吗?”
“小婿愚钝,不知。”
“国家设科选士以来至今,早已成为个不易的制度,规则可以利用但不可以破坏。你把所有信件烧掉,是给自己留了条光明大道,若你把信件全部捅出来,则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刘晏看着女儿女婿,重重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把常衮拖下水,常衮大可以再把其他人拖下来,最后的结局是大家都得淹死,事态将根本无法收拾,你懂不懂?破坏规则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常衮自己闹出的这场覆试,就是破坏了默认的规则,他早晚是要得到报应的,这点圣主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哪个大臣能操控得了圣主,李辅国和元载的下场你们看不见吗?进士科到了现在,弊病确实数不可数,所以你知贡举就像坐在炉火上炙烤一般,即便皮焦肉烂,但你还得坐下去,否则火就此蔓延出来,是会烧光整栋屋子,选谁为贤、甚至选不选贤其实并不重要,厝住这团火,这才是你的职责啊......”
“那这次的覆试。”
“你做的不错,至少没在人前惊惶失措。放心好了,圣主心中如明镜般,那小子高岳肯定是能渡过难关的。”刘晏还是那波澜不惊的表情。
看到岳丈的这金刚不坏的神态,潘炎夫妻总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这时,宅院外面的曲街上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刘晏等人停止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马蹄声到了潘炎家宅东时便突然消失了......
刘晏暗中点点头。
萧昕南园的乌头门前,马匹嘶鸣,火把举动,阍吏急速地来到中堂处,转入屏风,对萧散骑说到,“府君府君,十五年后您得以为国家重掌文柄,必将是段佳话呀!”
“这春闱不是尘埃落定了吗?”
“不是,陛下的敕书就在外,散骑您要主持尚书省西子亭的覆试。”
“哦,覆试?”萧昕忽然明白了什么,摸着胡须呵呵笑起来,“真是命中注定,如琢如磨高逸崧啊,当初我对你说过,若老朽掌文柄必取你为状头,本来你我可能都认为是句玩笑之语,谁想到今日就应验了。”
随后萧昕将官服穿戴整齐,毕恭毕敬地走出乌头门,接下了圣主的墨敕。
次日,是为单日,大明宫内宫殿重重间,崔宽急速迈动着脚步,将前前后后其他入朝的官员都甩下,手里则持着份乞求开延英殿的子,他决心要为高岳讨个说法。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住了他的衣带。
崔宽回头一看。
原来是同为博陵崔氏的中书舍人,崔佑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