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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全文阅读

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苟有倾国色

    第二天,何保母急匆匆走进闺阁,只见云韶卧在床上,声音低沉沙哑,对保母说“昨夜不意,沾染风寒,今日身躯极为沉重,无法起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何保母大惊失色,说马上回西川在即,谁想小娘子居然抱恙在床,这可如何是好。

    云和便假模假样地对保母说,要月堂修书一封,顺着驿站递交到西川方镇去,只说阿姊须卧床静养六十日到九十日,待到秋九月后,再回不迟。

    “这......”何保母很是为难。

    云和劝解道,这长安城有我在,还担心阿姊吗?保母且去修书,然后携书自驿站启程回川,我随即回自家宅邸,去请太医署的人过来。

    好说歹说,何保母才离去。接着云韶的眼睛滴溜溜,自榻上起身,而后急切拉住云和的手,“娘你也知道,想要治好我的病,只能是......”

    “是是是,去寻高医官,用孤女传下编做药引,阿姊你就安心躺在榻上,等着娘我的消息。”

    然而待到云和匆匆赶到韬奋棚五架房时,这次高岳倒是在。

    “中丞家小娘子。”两人立在树荫之下,高岳十分客气,率先行礼。

    “嗯,见过高郎君。”接着云和有些尴尬,也道了个万福,想了会儿便转过身去悄声说,“高郎君可知阿姊抱恙?”

    “这是怎么回事!”高岳大为吃惊,十分关切。

    “也不是什么重病,不过是,不过是阿姊害怕回西川路途遥远、车马颠簸,想在长安城内多将息休养些日子。高郎君你自己说,养病的话,用什么消遣最好呢?”云和这小妮子,说着说着就把皮球踢回给了高岳。

    高岳心领神会,当即说,“仆射小娘子如养病无聊,高三便尽快将孤女传下编写出,只是需要些日子。”

    “我来这里也不是催你。阿姊说了,高郎君行卷巨编,笔墨耗费在所难免,她每个月也有点脂粉钱,匀出份来送给郎君。”

    “岂敢岂敢。”

    “高郎君一定要收下。”云和的语气变得温和,但却又十分坚决,“只是博陵崔氏门风向来厉行清约,我和阿姊的脂粉钱向来微薄,只求高郎君不要嫌弃。”而后云和顿了顿,认真想了想,“这样,我姊妹俩一月匀你三万钱,可不能再多了。”

    这话说出来后,蹲伏在院墙后监听的刘德室差点没吓晕过去。

    三万钱,三万钱!还是这两小妮子每月脂粉钱里“匀出来”的,这崔宁、崔宽兄弟俩,到底家产有多少?简直是可怕。

    崔云和自小锦衣玉食,这三万钱真的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很小很小的数目,这种语气绝不是矫揉出来的刘德室瘫坐下来,不由得在内心哀叹,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能力。

    可接下来墙壁那边传来高岳清朗的声音,“中丞家小娘子,这钱高三真的是不能收,当初高三投仆射家小娘子......”

    “好了好了,别中丞、仆射的叫来叫去了,阿姊名叫云韶,我叫云和,以后你我间也不要生分,就用名字互称好了。”

    “是,高三投云韶小娘子行卷时,只求小娘子能青眼有加便足矣。况且高三身为士子,绝不能靠鬻技赚钱,我唐狄梁国公年轻时曾用针灸救人,但却拒绝收取酬劳......”

    结果还没等高岳把鸡汤灌完,云和就扬扬扇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好,知道你高三有点志气,那就不谈钱十月后,你们韬奋棚的行卷,就直接送到家君的案几上,我崔云和替你留着,绝不食言。”

    刘德室在墙后,听得心潮澎湃,不断用拳头兴奋地击打着墙壁,咚咚有声,心想这棚头就是有办法,只要崔宽能看中国子监众人的行卷,及第的希望起码多了三成。

    “如有中丞关照通榜,我等国子监便有救了!”高岳大喜,对着云和长揖到底。

    云和用纨扇挡住朱唇,然后轻笑下,勉励高岳道,“好好写,西川方镇那边,阿姊也会暗中帮忙替你造势的。要是这次再下第,按照约定,圣主天子二百四十棍下来,以后阿姊便再也看不到高三的行卷了。”

    高岳心想打铁得趁热,便挨了两步,距离云和只有三步上下距离,能看到云和如雪似玉般的后颈,直接对她说,“晚生担心云韶小娘子光是个孤女传下编,还不足以在病中遣怀,所以晚生马上将竭尽所能,再行一巨编。”

    “哦,什么名字。”云和好奇地问。

    “到时便知。”高岳还笑嘻嘻地卖了个关子。

    云和娇嗔地对他翻了两下眼,说高学士还真是贫相,言毕就告辞,翩然离去。

    半月后,何保母见云韶根本就是要赖在月堂里不走,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启程先回西川,对府君崔宁的书信里也只能称云韶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何保母一走后,云韶简直就翻了天,桂子、清溪这样的哪能拘束住她?

    几乎同时高岳的孤女传下编也及时送至。

    月堂的大树之下,云韶、云和姊妹便惬意地躺在绳床上,在单调而又恬静的蝉鸣声里,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那孤女艾简追那女鬼,却一无所获,待到来日只能遵照约定离开王府,半路上风雨交加,艾简几乎冻馁而死,幸得龙花尼寺的悲田坊再度收留才保住一命。

    不久,艾简惊闻罗王府入夜后遭逢大火被焚,便心忧罗王,便折返归去,这时所有事真相大白:原来那楼宇中的女鬼确是罗王妃,但她不是鬼,而是人,因得了失心癔病,故而被锁住,后得知罗王要迎娶新妻,便发作起来,终于放火烧了整个罗王府邸,自己也登上高楼一跃而下坠亡。

    此刻罗王已被火烧得双目失明,形同残废,而艾简却在光秃秃的焦黑树下,将罗王抱入怀中,所言的一番话让云韶、云和泪如雨下:

    “君以我短小貌寝、至微至陋,遂目为行尸走肉耶?谬矣,人之所贵,人之所爱,我皆有之。苟我有倾国之色,君必不得离我,亦如我不得废远于君也。上苍虽不我恩,然百年之后,想你我同葬于青冢之下,泥骨混同,何分彼此?”

    最后罗王吃力地摸住了艾简的头发,哀求她谅解自己,二人终结同心。

    “太,太感动了!”云韶哭得几乎无法自持,那边云和也是不能自已,“不知道高郎君下次会行什么巨编来?”

12.占取一枝愿

    两姊妹几乎都是迫不及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一面望穿秋水,一面又将孤女传上中下三编取出,不断重看一遍又一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约夏末时,高岳的第二份行卷总算是来了,姊妹俩欢呼雀跃,焦急万分地将行卷揭开,只见开篇的大墨边间写着很大的几个字,《葫芦记》。

    “这葫芦记是什么意思啊?”云韶有些好奇展开了行卷。

    行卷一编一编,每隔段日子就送到月堂来,渐渐地,月堂的树荫变得金黄,落叶翩翩而下,云韶、云和端坐在石凳上,饶有趣味地看着《葫芦记》。

    当这编又结束后,云和掩卷皱眉,若有所思,接着便问云韶:

    “阿姊,那鲮鲤到底说了什么?”

    云韶也摇摇头,同样在沉思这个疑惑。

    接着她俩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槐树花儿已彻底变为了丛丛金色,便想起来,“高三郎马上就要奔走长安,真正投行卷省卷了......”

    少陵原上,高岳背着手,立在张谭的墓碑前,白花花的冥钱漫天飞舞,四周原野一片金黄火红之色,张谭坟茔的碑文十分简单,《大唐故国子监太学生张谭之墓》,其下寥寥数行,说不尽的凄凉落寞:

    张谭者,约为河东人也,少履文字,以国子监举而射策,上省三纪(一纪为十二年),上无援,下无交,竟不登第,及卒于长安之道,同年合财而葬之,朝廷公卿闻之,莫不叹息。

    “朝廷公卿,莫不叹息。”当高岳**着读到这行文字时,嘴角不由得泛起苦笑,这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语罢了,“老丈啊,你现在长眠在这里,和山野黄土化同一体,不用再关心贴经墨义,也不用关心诗赋韵脚,也不用关心时务策对,但我和整个韬奋棚却不能如此,你一辈子拘于礼部南院当中,最后油尽灯枯。我们却要突破出去,燃出更绚丽的火光,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我被逼着穿越到这个时代来,但既然来了,应该冥冥中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等着由我去改变,可我想攀登上那巅峰的前提,却是要踩稳进士及第这初始一阶,不然京兆府二百四十棍是会把我直接打到这里来和你作伴的,我还年轻,我还是主角,我可不能这样窝窝囊囊的结束。所以现在就让我们来拼一拼吧!”

    接着高岳转过身来,远处皇城的轮廓即便隔着乐游原等高地,也是清晰可辨,他不由得想起春闱下第后,刘晏指着皇城外那棵大树上的喜鹊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来。

    “太学生高岳,高子阳,自即日起,乞占一枝。”高岳缓缓捧起手来,看着皇城的方向,郑重说到。

    大历十三年的春闱礼部试,我高岳已做好准备。

    接着高岳离开少陵原,来到皇城含光门以南第二坊通化坊,此处正是都亭驿所在地,此时人烟云集,原来皇帝正式下达敕令:郎士元出刺郢州,而刘长卿则量移出刺随州。

    很多官员士人都来到都亭驿,为这二位举办践行之宴。

    其中刘晏也在内,他是专门来送长卿的,并在驿厅房间内向长卿保证,刺史任满后,必定伸出援手,让长卿回京担任台省美职。

    和刘晏一起来的,还有司封郎中令狐。

    酒宴尚未开始,刘晏便坐下来,询问起长卿,“你与那奇钱郎君,相交若何?”

    刘长卿不由得将高岳的人品才学大大夸赞番,并说先前大慈恩寺若不是高郎君仗义相救,他便要折在那薛瑶英的手中。

    听完刘长卿的叙述,刘晏淡笑着,摸着胡须不语,而令狐也开始冷笑不已。

    不久,都亭驿的酒宴开始,丝竹和吟诗唱和之声不绝,高岳也赶到了,郎士元和刘长卿都将其引为宾客,以礼相待。

    刘晏则背着手,站在二楼墙壁后,居高盯住高岳的一举一动。

    “这卫州高三可不简单,先是在灞桥驿资助小杨山人,又和红芍小亭的薛瑶英过从甚密,来博取名声,可怜文房还蒙在鼓中。”令狐立在刘晏身后,望着高岳拱手说道。

    “这没什么,文房不也很快乐吗?”

    “高岳来年的春闱,还能不能让他登第?”令狐一字一顿,眼睛闪出两道寒光,“他站到小杨山人那边,似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若是让他得中,日久必然对吏尚不利。”

    刘晏摇摇头,叹口气,接着反问令狐,“你首次来到长安城时,第一眼望见京城的云和月,直到现在,还能记得最初的志向是什么了吗?”

    令狐没想到刘晏会忽然问出这么句,便皱眉眨眼,支支吾吾,努力回想着。

    “也许啊,自踏入长安城的那刻起,我们当初的志向早已装入了满是风尘的行囊当中,被弃之不顾。只有再次离开长安时,才会重新把它拿出来,检视一番,而这时猛然发觉,恍惚间数十载已去,鬓发已白,岁月蹉跎。唉,梦中不知身是客,只缘身在客梦中......”刘晏悠悠地说到,然后转身背着手,对令狐低声说道,“高岳一个娃娃,懂得什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是个棚头,不会顾忌任何手段,靠着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和智谋,就想搏个登第而已。我和他倒是有个约定,那日我会在平康坊西北角的蒸胡摊那里和他相见,让人在光宅坊备好东西,是是非非,在那日我会自己得出答案的。”

    “可是......”

    “别说了,先前他下第时,是我亲口对他说,士与仕之间仅仅差了个人字,现在若奇钱郎君因人成事,那是他自然不过的本事,我们又何必强行逆拗?”言毕,刘晏再次转过来,表情复杂地又望了眼在坐在筵席上的高岳,接着不发一语,便离去了......

    “为什么对郑文明,和对高逸崧会差这么多?”令狐口上不说,但内心里实则极度不平。

    酒宴结束后,大醉伶仃的刘长卿搭着高岳的肩,走出都亭驿,看着满长安的深秋暮色,晃晃悠悠喊到“逸崧,咱俩去平康坊,再,再痛饮番然后,一,一起嫖宿!我飞鸟托那么长时间,现在,要出笼了,哈哈哈!”

13.各棚驱驰战

    “文房长兄,行卷在即,我必须得趁着暮鼓前赶回棚里去,好好准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行,登第要紧,我绝不强留,别折损了我们国子监棚的名头。”刘长卿这次倒是很爽直,拍拍高岳的手背,接着从怀里掏出个卷轴,塞入高岳的衣衫里。

    “这是?”

    “愚兄的一些得意之作,五首诗,三首赋,逸崧你现在手中的行卷应该还缺这些东西,收下吧!”刘长卿不由分说,“此次去出刺随州,须得年限才能重回长安,逸崧你在此地要多保重。”

    “......”高岳立刻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刘长卿。

    很明显,先前在大慈恩寺西院,是他为了邀名,故意和薛瑶英串通好的,可现在看来刘长卿虽然仕途不得意,但真正是个可以交心的仗义朋友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唉!

    原谅我文房兄,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做,将来有机会再给你补偿好了。

    高岳捧袂而立,目送着刘长卿嘻嘻哈哈地走入了平康坊的坊门。

    次日,红芍小亭的水亭处,高岳跪坐在那里,隔着垂帘,望着坡塘水浪,被秋季午后阳光染成一片胭脂色,树叶凋零的水边高木下,几只黑色的寒禽在水面上伸长了满是羽毛的脖子,迅速划动了会儿,接着踩开了阵阵涟漪,飞上了天空。

    “逸崧,还在想着刘长卿的事?”那面的薛瑶英,静静地说着,正提着袖子在纸上行画,“既然内疚,那就专力专心准备来年春闱。”

    “不,炼师。晚生现在已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些细枝末节,有很多的事可以放在未来去做,而现在要做的,只能也只有一件事而已。”高岳神情淡然。

    薛瑶英翘起嘴唇莞尔,“逸崧,你想说的瑶英心中已清楚了,来年春闱是否能决起而奋飞,从现在便开始了,可勉力。”

    “那炼师,晚生告辞。”高岳站起来,走到了水亭门帘处,接着微微行了个礼,而后转身,沿着廊桥,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香炉缭绕的雾气当中,薛瑶英看着高岳认真的背影,接着重新低下头来,她身后小山屏在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芝蕙就侧着,侍坐在她书案旁。

    “每当男子要肩负着什么远行时,光是看着他的背影,便无法自持呢!”瑶英这番话像是对芝蕙说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她的笔尖在长长的画卷上,寥寥数笔,便画出个深衣黑冠的男子,眉眼便是高岳的模样,接着又是宛转数笔,画卷上高岳的身后,又多了名太学生,依稀是刘德室的样子......

    长安城的东西数座城门处,自全国各地来的白衣举子,随着州县的贡物,自水路自陆路,自各方驿站云聚而至。再加上来参加来年吏部三铨的低阶官僚,整个长安城自槐叶飘黄后,变得格外的拥堵熙攘。

    “河中举子,河中举子是吗?这边走,这处邸舍温课再好不过。”平康坊前,几名坊人见到一行举子来到,便殷勤地将他们向内里引,待到河中的举子们说说笑笑,在他们指引下刚到邸舍的后院准备安顿下来时,就听到了女子狐媚的笑声仰头望去,邸舍横墙那边露出的楼头上,慵懒地伏着几名妖冶的倡女,正对着他们眉目传情呢!

    “谁家小娘子,要窥探我等温课吗?”一名举子垂涎三尺,上前故意问道。

    “既然来温课应举,那更应该来我们这边了。”一名倡女低着眉眼,语带**。

    “为何?”河中的举子们都靠过来。

    “我会弹琵琶。”

    举子们满脸疑惑,说琵琶和登第有什么关系?

    那倡女当即绰起琵琶,铿然数声,而后眉梢一挑,模仿琵琶的声音说到,“科能登,(进士)科能登(第)。”

    “哈哈哈哈,科能登!”举子们都大笑起来。

    还没到入夜,这帮河中府举子便迫不及待地上了那边的楼宇,去嫖宿了。

    邸舍厩舍边,刚才引路的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嘿嘿笑起来,“温课温课,温到温柔蚀骨乡去。”接着走到了门口处,穿着深衣的韬奋棚的黄顺立在那里,给了引路人一串钱,接着拍拍对方,双方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接着黄顺转身,掏出书牒来,接着举笔,在其上“河中”一行上划下了道墨线。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的长卷之上,身着太学生服装的人物,已慢慢增多,除去高岳以下,已至十余人。

    接着数日下来,京城里各道各州来的举子,遇到的怪事越来越多:山南东道的棚,在准备向御史大夫的李涵投行卷时,因为认不得路,在坊门外询问,结果被一个热心人引路,至处带着乌头门的宅邸外,山南东道棚便在通传后进入,遇到了主人,认为便是御史大夫李涵,都上前作揖行卷,“李涵”热情地招待了他们,然后品鉴了半日行卷,举子才知道主人根本不是李涵,而是都水监(唐朝五监之一,掌各地川泽、坡塘、津梁之事)李晗,投了半天的行卷,居然投给了都水监!

    备受瞩目的同华棚的举子更惨,他们准备行卷时,棚中有个新加入的朋友叫解善集的,高声对棚头说,我偶然得到一册行卷,里面的诗赋妙不可言,随后解善集便将那行卷展开,众人一看,果然词章锦绣文采斐然,便齐聚起来带着这行卷去拜谒谏议大夫杜亚。

    结果杜亚看了看,就对同华棚的棚头说,“这行卷哪来的?”

    同华棚的棚头便说,这是晚生精心撰写的。

    杜亚冷笑下,接着很失望地对他说,“这是我多年前来长安城应举所作的行卷,怎会到你手里?”

    同华棚的棚头当即瘫倒了,最后是被杜亚叫家仆扶出去的。

    第二天,同华棚宣告解散,而原本被寄予很高期望的棚头,更是在京城里“一日成名”,再也呆不下去,羞惭欲死地离开了长安,连春闱之试都不参加了。

    五架房里,高岳端坐在书案前,听说这事后,对坐在对面的解善欣慰地笑笑,而后提笔,将书牒上“同华棚”给潇洒划去了。

    很快,长安城内其他棚立刻风声鹤唳,他们知道遇到可怕敌手了。

    其他的棚也有情报网,不难知道,这幕后的黑手,正是升道坊北曲五架房的国子监韬奋棚。

14.云和加青眼

    最先找韬奋棚麻烦的,是来自北地的“幽代棚”,这群举子虽多出身原河朔、晋阳名门,但早已浸染胡风很久,各个背后站着方镇节度使的势力,好勇斗狠不可一世,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幽代棚十多名人高马大的举子,于十月九日辰中之刻,突袭了龙华尼寺旁侧的五架房韬奋棚。

    结果韬奋棚四五十名棚友,不慌不忙,拿着弓箭列队出来了......一阵飞箭,幽代棚一半的人被射伤,另外半落荒而走,魂不附体,跑去向京兆府申诉,京兆府的不良人来,却只看到几名神策军士兵站在五架房外,说是幽代棚那帮撮鸟是他们射的,“为什么射啊?”

    “这帮撮鸟,胆敢调戏龙华寺的比丘尼!”

    吓得不良人全部退走,再也不敢过问此事,他们知道长安城许多豪商大户,都列名在神策军的籍册上,惹上了是非常麻烦的。

    结果采用暴力手段的幽代棚,还没开始春闱,就折损了一半人马,也只能宣告解散。

    此事刚结束,韬奋棚就让京中小儿奔走相告,“十日,我棚要去御史中丞崔宽宅第前行卷,他棚必先若有意者,大可来观,若想相较者,韬奋棚可让其先投。”

    **裸的宣战,语气狂得没边。

    红芍水亭里,薛瑶英将已完成大半的画卷,悬挂在梁上,其上的人物已有四五十人,高矮胖,神态各异,但都跟在高岳身后,似乎在嘲弄着那边的敌人,瑶英抬起毫尖,在“高岳”的身边笔势宛转,写上了“韬奋棚甲,高岳”的字样,接着欣慰地笑起来。

    整个长安城其他的许多棚都狂躁起来,结果到了十日时,崔宽宅第门前来投卷的举子如沸水般,不下百人,车马无法成行。

    无奈的崔宽便只能将宅门打开,各棚举子摩肩擦踵,一拥而入,结果崔宽家的老女仆让人抬出两个大瓮,摆在庭院当中,对举子们说崔中丞无法一一接待,所有行卷都投入此两个瓮里即可。

    迅速的,大瓮里面堆满了行卷。

    结果老女仆当即说到,这下好了,便和人将所有行卷里的轴挨个抽出,说“轴入夜后可当蜡烛,卷则生灶。”

    各棚举子们各个掩面,大为痛苦失望,唏嘘声顿时充塞庭院。

    这时崔宽家的谒者突然用尖利的嗓音在外通报到,“国子监太学生,卫州高岳至!”

    乌头门当即大开,高岳外着青色深衣,左侧跟着卫次公,右侧跟着刘德室,身后更有黄顺、解善集、李桀等,汹汹走入进来,接着昂然立在众棚人群的中间。

    “高岳!”的指认声此起彼伏,有的惊愕,有的羡慕,有的则是仇恨敌视。

    “卫州高三,前来中丞家投卷,望纳。”高岳拱手,对着大瓮边的那老女仆说到。

    “什么纳不纳?把你行卷扔到大瓮里,然后走人。”老女仆没那么好的涵养,指着高岳是吐沫星子直飞。

    围观的其他各棚当即传出阵哂笑声。

    但很快高岳抬手,身后李桀立刻抬来个大布囊。

    “刷”一声,高岳挽起衣袖,胳膊手腕青筋暴起,那老女仆和其他众人吓得往后退开只见高岳从大布囊里,闪电般抽出个巨型卷轴来,横在那目瞪口呆的老女仆眼前这轴简直就是和壮汉手臂,或大鼓槌般一般粗壮,长四尺,径尺余,用乌木制就,嗡嗡作响。

    “扔到这个瓮里,是吧?”

    “别!”

    还没等老女仆说完,高岳就将“金刚杵”般的巨编行卷,掷到了瓮中。

    哗啦声,那大瓮被击碎半边!

    高岳便将金刚杵拾起,说怎么回事,接着又扔在另外个瓮中,没有任何意外,那个瓮也被击碎。

    “何太无礼!”那老女仆心疼地佝偻着背,握着拳对高岳喊到。

    结果一声黄鹂般的少女之音,自中堂门帘后传来,“是高郎君吗?”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去。

    只见悬在中堂外的赤紫帘后,出现位殊色的妙龄少女,正当豆蔻之年,隔着赤紫帘子望之,浑身若绕着柔光,再加上珠翠宝饰,恍若画中仙人,正是崔宽幼女崔云和。

    “见过中丞家小娘子。”高岳于堂下,将他的巨编行卷横在胸前,低首问候道。

    “郎君何太拘束?入堂来投卷便是。”云和淡淡一笑,接着便转回到后堂去了。

    他棚的举子,见到崔云和对高岳居然如此,其中数人居然惊得倒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高岳自那满脸不敢相信表情的老女仆边而过,直入崔宽家的中堂,将巨编毕恭毕敬地搁在案几上。

    崔云和坐在后堂的月牙凳上,隔着纱帘,“该帮你的我和阿姊都帮你了。”她说得很低声,生怕别人知晓。

    “谢过云和小娘子,马上我会再行巨编,投给你和云韶小娘子的。”

    “真的?你还能抽出时间来把那<贾传>续完!”崔云和兴奋得不由得抬高了声音,接着又捂起小嘴来,生怕外面的人听到她和高岳的秘密。

    高岳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便作揖离去。

    当他走出来后,崔宽宅第内外的各棚举子面若死灰,见高威风凛凛地行至,无不惊骇万分,避让街道两侧,哀声叹息,今年的礼部试怕是没戏。

    整个京城很快传遍了如此的口号,“欲入举场,先问高三”。

    而水亭内,薛瑶英的《韬奋棚茫茫》的画卷终于大功告成,这位炼师而后在其上写下两行文字曰:

    “交贵势,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沛焉而有余。”

    “什么先问高三!”同日政事堂内,听说了长安里巷谚语的宰相常衮勃然大怒,接着他指着几名属官,说“高三这种薄幸浮浪之徒,怎可让其成就功名?”

    “冢宰何须动怒,对付高三无需冢宰行举手之劳,只要......”一名属官说完,当即就对常衮说如此如此。

    常衮点点头,说现在确实可以依靠他。

    终南山,草堂禅寺前的茅舍,四周林霏初开,郑端坐在茵席上,看着案上刚刚写就的一篇洋洋洒洒的赋文,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接着禅寺里的钵声响起,那是众僧开饭的讯号,郑瘦了很多,因为在这里的僧人一天只吃一顿饭,“得赶紧去,不然就没了。”郑便将书笔收入笥中,接着起身迈步向寺门而去。

15.骐骥不入行

    然而待到郑走入到草堂寺的斋堂(唐朝寺院的食堂)里,却大吃一惊,他看见堂内的长桌上,早已空荡荡一片,只留下些食盆、竹筐,明显僧人们在这里用过餐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是聪明的,当即脸上热腾腾的发起烧来,内心十分难受憋屈。

    方才的钵声不过是草堂禅寺众僧戏耍他的,大概自己寄食在此时间太久,又无什么供奉施舍,势利的僧众怕是早已想赶他走,于是便先偷偷聚在一起吃饭,吃完再敲响铁钵,让他扑个空。

    瞬间明白的郑,没有吵闹,而是径自走入内院寺主的房间前,说行卷在即,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终南山入长安城以备来年的春闱之试,这段时间万分感谢草堂禅寺上下的照料,等到自己将来有所得后,一定来还恩。

    寺主巴不得这“瘦公鸡”早走,但也装模作样地说了番看似挽留的话。

    告辞了寺主,郑长叹口气,走下寺门下的石头蹬道,回到下面的茅舍,收拾好行装,看着山林间秀美苍茫的美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时候叽叽叫声响起,一群终南山的猕猴,卷着尾巴自各个树干上爬下,好像通灵般,给郑郎君献上些果子,仿佛知道他就要走似的,特意来道别。

    “芳林十哲!”郑热泪都要出来,这“十哲”即十只老猢狲,是他于终南山夏课期间终日朝夕相处的友人,没想到现在证明,猴子比人要重感情。

    和十哲辞别后,郑饿着肚子,牵着自己的毛驴和行装,开始朝长安城走去......

    下午时分,常衮的人立在草堂寺寺门前,众僧听说这位是当朝宰相派来的,无不恭敬而立,结果来人开口,说要找荥阳郑郎君。

    得知郑已走,来人失望地回身去追赶了。

    接着草堂寺的讲堂里,寺主面色惴惴,对众僧说万一这次郑郎君高中,将来成为大官,还记恨咱们山门那该如何?

    众僧也莫衷一是,最后还是草堂寺的典座建议寺主,郑郎君在草堂寺不是写过几首诗吗?

    是啊是啊,寺主忙说。

    把它给裱起来,供在经楼当中,将来郑郎君真的发达的话,妥善保存郑郎君的诗,想必郑郎君也不会锱铢必较的。

    寺主和众僧连说对对对,“还有和郑郎君日夜相处的十只猴子,也可绘成壁画供在经堂里。”

    而这时已抵达通济坊的郑,已是人驴饥饿俱困乏不已,郑心疼驴子,便不再骑它,而是下来牵着它沿着曲江走。

    当时正是日暮时分,郑刚走上曲江西浒堤,就突然听到阵阵的喊声和脚步声,很有节奏。

    “前方何事?”郑急忙对名行脚的商贩问到。

    “郎君你还不知道啊,是韬奋棚正在健步呢!”那商贩而后上下打量打量郑,说“这位郎君怕也是来参加春闱的吧,我劝你啊,要不加入韬奋棚,要不就趁早回家去。岂不知现在的行市是,欲入举场,先问高三啊!”

    “什么高三,欺世盗名之徒。”郑一听是高岳,不由得愤愤然道。

    话还没说完,高岳就带着数十名棚友跑了过来。

    郑避闪不及,立即很窘地转过身去,“这不是郑文明吗?”却被高岳一眼认出,很热情地靠过来。

    夜晚后,郑坐在五架房内,对高岳作揖感谢,又对刘德室和宋双文作揖感谢,他膝盖前的食案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毕罗饭,还有浇满豆豉酱和辛辣调味料的羊肉古宁子,郑接下来是狼吞虎咽。

    旁边卫次公望着郑,眼神警惕,甚至带着些不满,他不知道棚头收留郑是出于何意,但他始终觉得郑是敌大于友。

    “郑郎君准备来长安行卷啊?”高岳很关切地问道。

    郑咽着满喉咙的饭食,点点头。

    “反正现在我们韬奋棚也将七成的棚,甚至同华那边的举子都给打败,不如郑郎君索性加入我棚好了。”

    面对高岳的直接邀请,郑有些羞惭,他好像想开口拒绝,但现自己和所驭的小驴子是吃人家的嘴软,这......

    “是啊,文明一旦加入,咱们棚这次可真的要名震长安了。”刘德室也劝说道。

    可接下来,郑的额头和脖颈上因吃得下劲,满是青筋,又因他本身就长瘦长瘦,显得更加显眼,面对高岳的邀请,是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整餐饭最后就在这模棱两可的氛围里结束。

    不过吃完饭后,在循墙的给房前的树荫下,郑单独找到高岳,悄声开口,希望他能够借十贯钱给自己。

    “文明啊,钱不是问题。”高岳十分爽快。

    “等到手头阔绰后,一定连本带利奉还。”

    “......”

    见高岳欲言又止的样子,郑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便轻叹声说到:“其实我之所以寄身在终南山草堂寺中,是因为家中的供给断了。”

    “为什么呢?”

    “先君子在世的时候,处于维系家风的角度考虑,曾说过他的后代禁止参加春闱礼部进士试。”郑看高岳满脸不理解的表情,便继续解释说,“先君子有句话,叫好骡马不入市行,考进士就必须得接受礼部下吏们的侮慢呵斥,搜检身体,还要把堂堂男儿装作贡品,四处投行卷取媚于有司,哄抬身价。为了登第,割弃经世的文章不能做,专雕微末词章,丑态百出。如此种种,我身为荥阳郑家子弟很难认可接受。”

    一场选拔考试而已,搞得那么认真干吗?高岳在心中吐槽着(这时高岳还不觉得科举和门荫这两条道路在中晚唐斗争的激烈程度),但没说出来,还是礼貌地听郑说下去,“可先君子的官位止于池州刺史,我郑想要振兴门楣,靠门荫是没什么办法和机会的,只能走应举这条道路了。我变卖本家田产来到长安后,他房的族父便趁机断了我的供给,现在是英雄气短......”

    原来这位郑郎君现在,真的是孤立无援,怪不得要向我借十贯钱。

    于是高岳当即唤来韬奋棚的“库头”黄顺,让他从棚仓里拿出钱,借于这位郑郎君。

    郑也就轻描淡写地表示感激,并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能留下来当质的,只有头小毛驴......高岳连说算了算了,谁都有陷入困境的时候。

    次日,郑辞别了韬奋棚五架房,结果牵着毛驴刚走到大慈恩寺北院街道处,就遇到了常衮的人......

16.误入萧昕宅

    次日,高岳下令在五架房处敲响铁钲,集合所有的棚友,当大家都聚集过来后,他们的棚头神色严肃地坐在案前,对所有人说:

    “诸位同年辛苦,先前的行卷可以说韬奋棚的风光一时无二,已打垮了长安城内的七成棚曹,剩下的有的开始犹豫退缩,有的则已留恋在平康坊的仙窟里不能自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以说,今年我们最大的敌手,只剩下两拨人”

    众多棚友都摒住呼吸,听着高岳接下来的发言,“那便是崇弘二馆生,和京兆府递解来的非国子监的五位举子。”

    针对的目标明确后,棚官卫次公点点头,转向了诸位,“崇弘二馆论才学不足为惧,但是论门路后台远胜于我,所以得想个妙策击垮他们。”

    众生徒议论纷纷,一下子就找出了几个方案来,高岳谨慎细心地推演了番,最后腹中自有甲兵,对诸位说,“各位果然良才,照这样来的话,正合我意。接下来的日子,韬奋棚按兵不动,后发制人。不过现在争斗的关键,正在于今年春闱主司潘礼侍身上,二日后,刘德室、卫次公携行卷登门拜谒潘礼侍,本棚甲留在五架房,择机行事。”

    “遵棚头之命!”所有生徒都长拜在地,对高岳唯命是从。

    于是两日后,高岳端坐在五架房,只等刘德室和卫次公的消息。

    午后,棚仓库头黄顺气急败坏地跑入进来,对高岳说,“棚头棚头,大事不好了!从周和芳斋二位兄长,在潘礼侍家行卷时遭遇了大挫。”

    “什么。”高岳心中一凛,忙问有什么人捣乱?

    黄顺当即回答说,“那郑离开五架房后就翻脸无情,大约在常门郎的授意下,和京兆府其他五位举子结成个棚叫‘彰辉棚’,趁着我们去潘礼侍宅第行卷时突然杀出。潘礼侍比较后,说我棚行卷里的诗赋根本不如郑文明的,将从周和芳斋二位兄长都请了出去。”

    “真有此事!”高岳大惊失色。

    一切答案在下午都得到证实:刘德室、卫次公愤懑难当地盘膝坐在五架房正堂的茵席上,和高岳相对,他们所述和黄顺所言没有任何出入。

    卫次公脾气暴躁,狠狠地砸下拳头,“这郑亏得棚头还借十贯钱于他,现在得到常衮的庇护就反噬我们一口早知道把他的驴子扣下,现在杀驴吃肉,也能卸大伙儿口恶气。”

    高岳也有些后悔一念之仁,对他俩说,“我们仁至义尽,是郑太过奸诈无常。对了,潘礼侍真的对我棚的行卷诗赋评价如此?”

    刘德室听到这话,吞吞吐吐,“其实对我和从周的诗赋评价还好,可对棚头夹在其中的那首、那首<虾蟆>,潘礼侍的怒意很大啊。”

    此言一出,高岳就很不淡定,“虾蟆这首诗是我呕心沥血之作,明明写得不错嘛。”

    “潘礼侍说这首诗讽刺太过明显,过于粗暴,格调水准和郑的行卷诗差太多。”

    “没想到胜负逆转会如此......”高岳正沉吟间,院门被推开,李桀跑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就在刚才,朝中文学之士钱起等十余人,连驷去拜访崇仁坊邸舍里的郑,盛赞他的文名,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了。

    里巷里的童谣又变了内容,“欲入科场,先问高三;高三尚可,郑杀我”。

    这下高岳真的不淡定了,他站起来,表情严肃来回踱着,刘德室和卫次公的神情更是透着极大的不安。

    可恶,看来薛瑶英说得无错那郑,正是得到了宰相常衮的帮助和扶持,两人同气连枝,要和我的韬奋棚打擂了,假如我们就这么忍气吞声的话,来年春闱怕是又要“全军覆没”,到时候我就完蛋了,命都保不住。

    “棚头,怎么办?”卫次公、刘德室和李桀等都有些慌了阵脚。

    “别怕,我们还留有后手。”高岳大声说道。

    说完,高岳就走回自己的给房里,自小柜下抽屉中抽出份珍藏的卷轴,那正是刘长卿临走前赠予他的,里面的诗歌都是刘长卿的得意之作,并且从未面世过,“拿着这行卷,去投潘礼侍。”高岳计较已定,便留卫次公主持韬奋棚大局,自己和刘德室趁着暮鼓声,出了升道坊,直奔东市铁行外的宣阳坊而去。

    潘炎的宅第,正在彼处。

    高岳和刘德室是准备乘夜活动的,他俩带着些钱,先在宣阳坊中的净域寺租赁了所香厨房间住下。大约酉时刚刚结束,他俩就带着刘长卿的行卷,走出净域寺,向着潘炎的宅第而来。

    唐朝的宵禁,主要是针对暮鼓后的长安城诸街道,至于各坊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突发情况由坊正或街使去处理就好了。

    所以高岳和刘德室先在宣阳坊内租下一日的房间,夜晚后当然可以自由行动了。

    “快,快,潘礼侍的宅第就在不远处了。”高岳跑在前,刘德室跑在后,他们能见到大约百步开外,人马举火喧嚣,一定是潘炎归宅了。

    “潘礼侍我们来啦!”两人在心中大喊着。

    谁想走到潘炎宅第以东第二处宅园时,突然出现一股人马队伍,大约也就四五人的模样,簇拥个骑马的下朝老者,横出于高岳和刘德室的眼前。

    这老者须发皆白,至于模样高岳依稀见过。

    刚准备等着这老者策马过去,这老者反倒先看到捧着行卷的高岳,眼睛一亮,停下马来,“郎君啊,这是准备给我投行卷呢?”

    高岳当时就蒙住了!

    不不不,我不是给您投卷,我是给潘礼侍投卷来着,这一切都是误会啊误会。

    可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那老者顿时热情高涨,还下了马,随从立刻给他递来根拐杖,凑着火光高岳才看清楚,这不是先前国子监大闹登闻鼓时,在光宅坊遇到的那位耆老官员嘛。

    当然此刻高岳还不知道,这位便是朝廷散骑常侍萧昕。

    拄着拐杖的萧昕,便直接邀请高岳和刘德室到他宅园里,“莫急莫急,行卷马上我们慢慢看。”

    完了,这下想走也走不了。

    高岳和刘德室眼睁睁看着不远处正主潘炎的车马入了宅,他俩只能面若死灰、将错就错,硬着头皮跟着萧昕之后,走到了萧氏的宅第里。

17.南园经验谈

    萧昕在坊内的宅院,称为“南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阍吏将高刘二人引入后,高岳看看萧昕的庭院,十分简朴,看来这位散骑常侍在朝中绝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

    于是高岳便悄悄问引路的阍吏,“萧散骑可否主持过礼部试?”

    举着烛火的年老阍吏抬起脖子皱眉,似乎想了不短一会儿,才回答“宝应二年时似放过一榜。”

    此话一出,身后的刘德室脸都紫了,宝应二年那可是十四五年前,那时他也才来长安城,模模糊糊是能记得萧昕确实知过贡举,但这年代也太久远了!

    高岳心情则更为复杂,他因要和郑抗衡,走得匆忙,持着的是刘长卿所写的诗赋行卷,给了萧昕便没法子再给潘炎,因行卷是很忌讳一卷多投的。

    南园中,灯笼被挂起,高岳和刘德室局促不安地坐在待客的席位上,不一会儿萧昕褪去章服,头戴葛巾身着便袍,拄着藤杖走出,对高、刘二位是笑吟吟的,“二位郎君坐坐坐,酒食马上就端上来。”

    事到如今高岳也只能起身行礼,心想这位萧散骑年纪这么大,身旁又无子女,一副空巢老人的寂寞感觉,总不好狠心对他说咱俩其实是走错路的。唉,就当陪陪这位萧散骑好了!

    待到奴仆们将酒食端上,高岳想了想,将刘长卿所写的卷轴捧出,献于萧昕。萧昕本也是文士出身(1),对诗词歌赋是懂行的,看了看高岳的行卷,是大为激赏接着又看刘德室的行卷,也是赞誉有加“假若老朽是来年礼部主司,定然会取高郎君为状头,刘郎君稍次其后。”

    刘德室刚准备低头咕噜埋怨,却被高岳暗中一把摁住。

    接着高岳毕恭毕敬地请教萧昕,坦白说出韬奋棚和郑的彰辉棚间的竞争,然后请这位长者老人家拿个主意帮帮自己。

    萧昕很满意,因为他每次去朝会都过得很寂寞,好久没有像高岳这样的年轻人如此虚心地向他请教人生经验,当然要倾囊相授。

    “高郎君何不以退为进呢?”萧昕悠悠地给高岳提出这个方案,然后他又指点了个具体的方法,“不要和郑郑文明正面相抗,他去潘礼侍家行卷,若郎君你也去,必然有所相争,而诗赋才学高郎君又不是郑的敌手,便难免落了下乘。依老朽的看法,不如从潘礼侍的家眷入手。”萧昕毕竟宅第和潘炎相邻,对方家中情况他是熟稔的。

    高岳愣了下,“萧散骑,你的意思是潘炎有女儿?”

    这下不行啊,我走太多“高官小娘子路线”的话,是会败露的,毕竟我不能当高于连。

    萧昕摇摇头,说“你走潘礼侍夫人的路子。”

    高岳吓得眼珠都要凸出,要我去勾引潘侍郎老婆?这,这更像是位唐朝于连了!不过时间紧任务急,这时候就算去勾引,怕是也来不及呀。

    但下面萧昕说得却让高岳松口气,“潘礼侍的妻子是刘吏尚之女,此女向来俭约自爱,可有时候过分谨慎,总害怕夫君在朝堂官场上做出什么贪渎乱法的事来,便经常会去东市铁行那边桑道茂处占卜,你和刘郎君便可以抓住这点。”

    对的,潘炎是刘晏的女婿啊!说到此,高岳一个激灵。

    我马上还要赴刘晏的约呢......高岳沉吟下,接着便恭听着萧昕的计划。

    萧昕说完后,高岳连连点头,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接下来,宾主在酒宴上尽欢,萧昕还热情邀请高、刘二位在南园留宿,高岳拗不过便答应下来,夜晚萧昕和高岳抵足纵谈了好一会儿朝堂和天下的形势,让高岳颇是学到不少。

    次日高岳和刘德室立在南园门前,向萧散骑辞别。

    萧昕对两人是依依不舍,不过在告别时他还是说出实情,“其实老朽知道二位是要去潘礼侍宅第里行卷的。唉,我子女都不在身边温(2),又是国家耆老,门前绝非俊造驰骛之所,这么多年也没年轻后生来造访,老朽确实有些寂寞啊!也要感谢高、刘二位郎君始终没有说破,陪了老朽一夜时光,所以说当士子的不但要有才学更要有品行,只可惜老朽知贡举已是十五年前的事,若老朽将来能再替国家主文柄,定兑现我昨晚的诺言,许二位高第!”说完,萧昕又将高岳递交来的行卷,执意退回,连说老朽不会多言,二位郎君还是将此行卷送于主司。

    高岳也是很感动,说昨夜听萧散骑一席良言,已是增长了极多极宝贵的人生经验,又怎敢奢望萧散骑通榜呢?

    二人离开萧昕的宅第后,刘德室哭丧着脸,说那萧散骑所建议的真靠谱吗?

    高岳望望他,说这萧昕不愧是江左萧氏的后代,规划得是很到位的,下面就看我们的了,“毕竟人生如戏,我是编剧。”他心中暗想到。

    “你不会真的要对潘礼侍的夫人?”

    “哎,芳斋兄。我对女士行卷是很有信心的,你没看到现在崔家二位小娘子都对我的巨编如痴如醉吗?潘夫人肯定也不例外,不过在此前,还要劳烦芳斋兄乔装表演番。”高岳十分自信,拍着刘德室的肩膀。

    刘德室则也狠下心来,跺了跺脚......

    第二天,他俩精心打扮番,自净域寺出来后,刘德室给自己粘了许多假的须发,穿着粗布衣衫,举着个小旗幡,俨然已经成为个卜算师。

    接着刘德室大摇大摆地来到东市铁行外石桥,在那公然坐下来,和桑道茂的卦摊正面相对。

    这下,桑道茂感到震惊。

    桑道茂这时在京城是无人不晓的,这位极其擅长太一遁甲、五行灾异的术数,相传曾预言过九节度使相州之败,代宗皇帝也听闻过他的灵验,马上据说是要诏他入朝廷翰林的。

    现在刘德室胆敢在桥的那边设摊,这不是公然和大名鼎鼎的桑道茂叫板嘛。

    其实刘德室心理也非常紧张,他哪里懂什么算卦卜筮的学问呢?

    可高岳对他说,“算好命还不简单?我教给芳斋兄你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什么办法?”

    “那就是,桑道茂说东你就说西,桑道茂说成你就说败,只要什么和他反着来就行。”

    “这,这也行?”在铁行桥头,刘德室举着幡子蹲在那,根本不敢对高岳的话抱信任的态度。

    很快,一名举子到桑道茂那里占卜,问此次春闱能否登第。

    桑道茂长篇大论番后,摇摇头说不行,那举子大失所望,但又不死心,便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向刘德室的卦摊走来。

18.礼侍万应榜

    刘德室想起高岳的嘱咐,便狠下来,昧着良心说这举子肯定能在来年礼部试里及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无法立刻验证,但那举子心情顿时变好很多,足足给了刘德室五十钱,而后痛骂了桑道茂番才离去,气得那边桑道茂胡子都吹起来,连说岂有此理。

    很快,桑道茂和刘德室的“对峙”吸引整个街市和周围数坊的注意。

    接连来了十多算卦占卜的人,桑道茂说要出门小心的,刘德室就说但行无妨;桑道茂说印堂发黑的,刘德室就说祥云拂面;桑道茂说流年不利的,刘德室就说时来运转。

    结果气得桑道茂是浑身发抖,头脑也渐渐失去冷静。

    很快一户人家的婢女神色焦急地跑来,要占卜待产的主母所生究竟会是男还是女,桑道茂说是女,然后那婢女看看刘德室,还没说要他卜算,刘德室便脱口而出说是男。

    巧的是不久消息传来,那妇人所生的,真的是个男孩。

    众人一片哗然,桑道茂在心中大呼晦气,心想自己在东市的名声,居然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给败坏,便急忙收起幡子,向西边走去。

    其实高岳心中清楚,什么“算无不中”都是骗人的鬼把戏,只要刘德室逆反着桑道茂的结论来,非黑即白,非东即西,总有五五开蒙中的机遇。

    不过......其实......为以防万一,方才那婢女,其实是高岳花钱雇人假扮的,生男生女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假的,桑道茂心虚而已。

    倒霉的桑道茂溜走后,“临时卜算师”刘德室就在整个东市出名了。随后当人们云集过来时,刘德室按照高岳事前的吩咐,高喊道“某并非鬻技而来,实则是为了救人。”

    这下人们更好奇了,都议论着这位要预言谁的灾祸呢?

    “是科场之事。”言毕,刘德室就乔模乔样地闭口不再说下去。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居宅的潘炎夫人,也即是刘晏之女知道有位击败桑道茂的大师,呆在铁行那里,听到“科场”和“救人”,心中立刻产生丰富联想:夫君知贡举,掌国家选贤文柄,正是要害关节,就在前两日晚上,还有人用竹筒贮着足足三百匹的上好绸布暗中送来,虽然夫君当即就退掉,但不详的预感还是萦绕在她心头。

    于是一听刘德室的诈唬,坐立不安的潘夫人便唤来家仆,邀请刘德室入宅第来。

    接到邀请,刘德室心中啧啧,“这萧散骑和逸崧预测得还真准,特别是逸崧,我怎么觉得他现在和以前相比,和换了个人似的?”

    潘炎宅院里,潘夫人坐在垂帘后,请刘德室于对面就坐。

    还没等潘夫人开口,刘德室就径自取出一方纸来,在其上写个缺笔避讳的“潘”字递送过来。

    “这......”潘夫人更加紧张。

    刘德室哑着嗓子,提醒她道,“潘礼侍先前所放的榜,朱遂乃幽州节度使之子,王表乃淄青节度使之婿,彼军为福寿公主之夫婿,袁同直等亦有诸多可疑之处。此榜为不折不扣的贵胄榜,已遭世人莫大的非议,如来年潘礼侍继续我行我素,必将贻害自身啊!要是天子追问下来,要求覆试,若真的有个差池,那可就......”

    这话说得潘夫人脸色大变,她平日最怕的就是这个:便好像昨晚夫君退回去的三百匹绸布,得罪送礼的不说,传出去坊间也根本不会相信你的清白,反倒更坚信你收取更多的猫腻,正所谓智子疑邻,自古皆然。

    “还请先生指教。”

    “看到我所写的这个‘潘’了吗?”刘德室下面开始测字了。

    潘夫人急遽点头,表示看到了。

    “潘者,左为水,右为番。”

    潘夫人表示明白。

    “水者寒也,番者更代也其实潘礼侍尊姓就暗藏破解的玄机,意指来年春闱,潘礼侍放榜,中榜者更代为孤寒之士即可。”

    这话说得潘夫人半信半疑,便问“那贵胄的请托若是不理,岂不会遭当路者的嫉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刘德室并不回答,笑容渐渐放肆,其实他心中却叫苦不迭,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哪能真的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高岳提醒过他,“如果那潘炎之妻追问你什么,就狂笑一番后,不置一词自行离去。”

    笑完后,刘德室果然告辞离去,只留下满头雾水的潘夫人,她想去问问父亲对此事是何看法,可父亲向来对家人管教非常严,她一介女流在父亲眼中是根本不得过问礼部试的事的。

    正在踌躇间,谒者悄然而至,对主母说后门有位太学生,说要来行卷。

    潘夫人皱皱眉,这行卷的事我怎么管得着呢?但她转念想想刘德室方才所言,便要谒者再出去,详细问问来行卷之人的情况。

    结果谒者再次回来,说那行卷的太学生衣着满是补丁,十分寒酸(高岳将旧衣翻出来穿上了),自报家望为“渤海高氏卫州房高三”,但其实早已是朝中无人、上下失援的状态。

    “这高三莫不就是夫君和父亲曾说过的高三鼓?如此算来,他也算得是个孤寒的士子了。”潘夫人便又展开丰富的联想:方才那卜算的说夫君今年放榜,最好更代寒士,但他也没说全取寒士啊,取一个也为取。

    而征兆,莫不就在这太学生高三身上?

    思前想后,潘夫人最后还是让谒者将高岳延请进来。

    殊不知,这正是潘炎“后院失火”的肇始。

    入夜,潘炎自礼部归来,潘夫人便缠着他问来年春闱的事,潘炎私下对夫人说:不知怎么回事,来年春闱的榜单,常相极度关注,而你父亲也是三番五次来询,甚至连天子也数次派出中贵人来打听过问。

    这下说得潘夫人心中更确信刘德室的话,便又劝夫君“官场风波诡谲,君应尽早避位”。

    潘炎苦笑起来,说“我当然明白知贡举,堪比地狱变。不过我也拟了道万应榜,常相明确要取郑为状头,而专指要黜落高岳(潘夫人听到此眉梢一动);而岳丈则不喜郑,对高岳则是不置可否;而天子......口风实在难测。所以我的想法是,取郑但不予状头,落在五名开外,这样便不必呈给天子(唐朝进士前五名的名单才会给皇帝阅览),想必岳丈也不会逼迫,其他的放崇弘二馆及国子监的举子,至于高岳,找个由头,将他黜落罢了。”

19.槐北疑案录

    听到丈夫如此说,潘夫人不由得大为埋怨,你们这些当官的各个铁石心肠,高三也是个孤寒之士,若是寻常下第也就算了,但这次由你将他黜落,高三可要遭京兆府决痛杖至死的,那样杀人者岂不是等于夫君你了?

    原来,唐朝的杖刑是为“五刑”之一,处于徒刑和笞刑之间,有很大的灵活性,比如杖刑可以抵充流刑,犯妇、官私婢不堪流刑者,往往可以在杖刑后留家,代替流刑或徒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统治者也可随意加重杖刑数量,通常杖刑分为六十到一百五个等级,可额外加到一百六十,最高不得超二百,《唐律疏议》里说得明白,“诸拷囚不得过三度,数不得过二百”是也,所以像高岳这样的被定为二百四十杖的,也算是唐朝律法史上的突破之举。

    数量毕竟有天花板,于是统治者又开始在下手轻重上做文章,假如犯人犯了私铸之罪,官府便可绕开律法,直接二十脊杖就把你敲死,使得杖刑造成“虽非死罪,大半陨毙”的效果,这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决痛杖一顿处死。”

    听到这点,潘炎也重重叹口气,皱着眉对夫人说,你以为我想如此啊?可常相忌恨的人,我若是放了他的榜,岂不是常相连我一起恨上了。

    潘夫人虽有点迷信,但毕竟算是个有见识的,她直接正色劝告夫君,假若那高三真的因下第被京兆府决杖而杀,又非圣主真实的心意,那不但常相,连你都是要负责任的!

    潘炎于是沉吟不语,接着他有点恼火地对夫人摊手,“这高三亦是个无赖,仗着负二百四十杖四处横行无忌,我还不能不放他的榜了!?”

    “那夫君你便看看高岳的行卷不迟,瞧瞧他的才学是否无赖。实在定夺不下,再找我父一同商议。”潘夫人的语气温柔下来,趁机将高岳的行卷搁在书案上。

    潘炎也只能坐下到茵席上,“过几日郑文明来温卷继续求知己,今日朝中就有许多同僚发书来,这高岳的诗赋才学怎及得上郑文明呢?先前我因避讳下了郑的第,这次不可故技重施,必须要取他,如果我将郑文明落在榜单第六,那高岳不知要排那里去才能服众啊!”

    “高三呈献的,似乎并不至诗赋。”潘夫人给夫君斟了盅茶水,提醒道。

    “哦?”接着潘炎见到,高岳所投有两轴卷,一轴单薄,一轴厚重,前者明显是诗赋了。

    于是潘炎先将薄的那轴展开,慢慢的眼神变得不可思议,良久不发一语。

    “如何?”潘夫人也很急切。

    “这些诗赋都是,都是精彩绝伦的!”潘炎说着,不由得额头渗出汗水,看起来很是为难,“明明他上次诗赋几同拽白,这次怎有如此突飞猛进?”接着沉吟不语,想到“看来他身后定有人相助,这人到底是谁(你岳丈)......可如果别人代笔,我许了他的行卷,高岳又在科场拽白那该如何?如将来有人不服,申诉到圣主那,又要覆试露陷又该如何?”

    正愁苦间,夫人主动将另外一轴展开,让夫君再看,潘炎一瞧,“咦,这不是小品吗?”

    这会儿他才想起,今日皇城内,宪台的中丞崔宽和散骑常侍萧昕先后找到他,有意推举高岳,说对方才学不但在诗赋,更在小品之上,请礼侍好好留心。

    于是潘炎看着巨编行卷上的名字,为《槐北疑案集录》。

    “槐北疑案集录,是要说疑案吗?”潘炎大为惊讶,因为通常的小品文大多是些朝野轶事、玄怪奇谈类的,像这种说案件的还真是没见过。

    接着潘炎和夫人一道看下去:这“槐北”应是个虚构之人,身份为武后年间一介国子监太学生,本和京兆府法曹参军毛大安之女兰萼定有婚约,但因遭不明凶犯下毒陷害,身躯缩为三尺儿童大小,这时大清宫道士薛仙客知晓后,便传授他变声术,并赠予“金刚鞠”、“风行靴”、“昏眠飞针”等宝物,于是槐北便假借毛大安之名,和还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兰萼一道,四处决疑案。

    “哦,有意思,有意思......”这寥寥数章,就将潘炎夫妇给吸引住了,接着两人目不转睛,看了一章又一章,当刚刚将其中《兴道坊邸舍鬼刀刺人案》看到**时,卷宗最后一页翻开,只剩斗大的两个字,“待续”。

    “啧!”潘炎拍打书案,焦不可耐,头皮都要炸开,急得拽起胡须来。

    “夫君莫要焦急,明日我见见那高学士还来不来,按理说行卷不应该只行一轴的。”

    “是是是。”潘炎拽着胡须的手速越来越快,“那便劳烦夫人。”

    次日,高岳穿着身寒酸的深衣,果然又立在潘炎宅第的后门处,手持着接下来的行卷。

    “郎君辛苦。”潘夫人感激万分,接过来,又对高岳表示感谢,东张西望番,才告辞退回到自家宅门里去。

    门前树下的高岳拱手而立,接着看着合上的潘宅之门,不由得得意地笑起来......

    过了两日,潘炎又央求夫人自高岳那里取行卷。

    这时潘宅正门前虽然车马如云,但潘炎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些诗赋行卷上,他也学那崔宽,把他人的卷轴统统扔在几个大瓮中,满了就全部堆起来塞入厨台下烧掉,一回来就坐在中堂上,询问高三那《槐北疑案集录》第三编和第四编有无送来。

    不过下两日高岳鬼得很,说是去终南山里静心作诗去了,根本不在长安城,去五架房和国子监都找不到他。

    “这等关键时刻,还去什么终南山作诗!”正值旬休的潘炎拍着书案,勃然而怒,又坐立不安这旬休的一日,该如何度过啊?

    这时,阍吏匆匆来报,说门外有荥阳郑来投卷。

    “不见,不见!”潘炎将手背挥动不休。

    但阍吏却面带难色,说郑郎君是得了常相的举荐而来的。

    无奈下,潘炎只能勉强接见郑。

    结果中堂之中,郑还在陈述着自己诗赋的精妙处,就看到对面茵席上的潘礼侍根本毫无大官的模样,而是左顾右盼,时而回首逡巡,时而延颈远望,有时甚至抓耳挠腮,还时不时和家仆低声说些什么,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诗赋,简直就像是他在终南山结识的“芳林十哲”!

20.不忘昔日约

    见到潘炎这副模样,郑在心中又是痛楚又是不满,他越来越对死去父亲的话有所体会,那便是“好骡马不入市行”,这潘炎身为礼部侍郎,怎么也算得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士,怎对自己的行卷诗赋如此侮慢?但也不能完全怪对方,谁叫自己想要考中进士,急于将自己贡出去呢?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看主司眼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晚生这两句似有合掌(1)之诮,然并非如此......”就在郑孜孜地解释自己得意的一联五言时,突然阍吏入门来报说“高郎君自终南山回来了。”

    “好!”潘炎顿时笑逐颜开,拍了拍大腿,抚掌而起,根本不顾在场郑的震惊,便走出副急忙要去迎的表情。

    此刻,潘夫人呆在帘子后,连续咳嗽几声,潘炎才醒转,便面带愧疚地敷衍下郑,说“郑郎君这卷诗赋果然精妙,待本礼侍而后缓缓看,可放于本礼侍的案头,可现在有桩急事不得不去,失陪失陪。”

    说完,潘炎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中堂,向后院走去。

    郑坐在中堂的茵席上,又看看书案后的垂帘就连潘夫人也迅速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中堂只剩下郑独自一人,秋风掠过帷帐,发出呼呼的声响,大约半刻钟后,郑继续正襟危坐,慢慢叹口气,翻了下白眼,一字一顿埋怨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说完,郑起身,将自己行卷捧上潘炎的书案上,接着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告辞而去......

    很快到了十月十三日,长安的冬季来得总是早。日暮时分,下朝来的刘晏背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立在街道上,眼睛盯着一所宅院。

    他身后的那位胡人奴仆,曰旺达的,背着个粗竹大筐,里面盛着几面同样用粗竹编成的帘子,蹲在坊墙角落里。

    寒风旋过,那宅院门前挂着的帘子破旧不堪,哗哗摆动每摆动下,刘晏就不由得叹口气,将手搁在前面搓搓,看看旺达和那个大筐,又看看那宅子,来回踱着,似乎心思很重。

    “府君,送还是不送?”旺达抬起头,问到。

    刘晏皱着眉沉吟好会儿,这时街道那边突然传来报道的声音,“尚书省李左丞归第!”

    几名防阁奴仆,牵着匹瘦马,上面载着名官员,晃晃悠悠向着刘晏所望的那敝旧的宅子走去。

    这下刘晏也不犹豫,对旺达快速说了声,“走吧!”

    “哎。”旺达站起来,背着大筐子,跟在主人后面,顺着坊墙走到另外条街上。

    接下来刘晏牵着自己的马走在前面,旺达在后,走着走着旺达就咧开嘴笑起来。

    “笑什么?”刘晏下颔的胡须一翘一翘。

    “这是主人第三次来送竹帘子了,可就是没送出去。”

    “一见李左丞,什么话我都说不出来,罢了罢了。”

    “也是奇,主母可是李左丞的亲妹妹,结果主人见他家帘子坏了,连几面粗竹帘子都送不了。”

    原来,这尚书左丞李的妹妹,正是吏部尚书刘晏的妻子。上次刘晏来拜访李,见他家实在破败的可以,特别是门帘全都破旧不堪,便叫旺达弄来几面新的粗竹帘子,准备送给李,可接连第三次,在李门前而退。

    “正是因为李左丞是我的至亲,才......”刘晏最后悠悠说到,牵着自己的马,向自家宅第而去。

    谁想回家后,自己女婿潘炎却来拜谒。

    刘晏便让妻子张罗些饭食,招待女婿,顺便把大筐子和竹门帘都摆在了院落里。

    席间,刘晏刚问潘炎有什么事,潘炎便拱手,战战兢兢说到,“小婿是来和岳丈商讨今年放榜的事。”

    “哦?”刘晏顿了顿,接着对女婿道,“直说无妨。”

    “小婿,小婿想让国子监的高岳登第......”

    一听到这话,刘晏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女婿,潘炎则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刘晏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云君你让高岳登第便登第就是,是害怕常衮吗?”

    “是。”在岳丈面前,潘炎并不讳言。

    “常衮不足为惧。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何如此欣赏高岳,是他给了你通神的钱帛了?”刘晏问到,接着他将高岳先前给他的奇钱捏起来,其上刻着精美的菊花浮雕,还有些怪异的符号和文字。

    “不敢!”潘炎急忙说,“小婿知贡举来,始终洁身自爱,不敢做任何贪渎的事。”

    “那是什么?”

    “高岳的行卷。”

    “有意思,行卷不过是些诗赋小品而已,能让云君你这样......”

    还没等刘晏话说完,潘炎就将高岳的《槐北疑案集录》端出,放在他的面前。

    刘晏带着狐疑的眼神,将《槐北疑案集录》给展开了......

    次日清晨,前去皇城的街道上,刘晏骑在马背上,抛开高岳的《槐北疑案集录》行卷,是边行边看,咋舌不已,根本无法释手可苦了旺达,又要举火照着,又要捧着主人拖下来的行卷页子。

    “旺达,我觉得这行卷里的槐北啊,正是黄幡星,他在邸舍邸舍便死人,在驿站驿站便死人,在坊社坊社也死人,在佛寺佛寺也要死人,看来这天下但凡死人的疑案,是奔着他去的。”难得刘晏边读,还不忘开玩笑评价下。

    很快到了安老胡儿的蒸胡摊前,这下连安老胡儿都惊诧了,他还是首次见到刘晏没下马,而是在坐骑上聚精会神看着卷文章,头都不抬下,居然叫旺达来买了四枚蒸胡,便又看着那文章走了。

    走了一段,快到崇仁坊的地界,刘晏才猛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看着雾蒙蒙里燃着黄色灯火的蒸胡摊,“对了,我和奇钱郎君在明日于彼处还有个约定,所有的一切,就让我这双眼睛来看透好了。”

    接着刘晏横拐了过去,直向着皇城安上门而去,门前他停在那棵大树下,仰望满树叽喳鸣叫的灵鹊,和在树枝上逐渐合拢的阴云,嘿嘿笑起来,“高岳,你会在长安的天空下冻馁而死吗?明日在平康坊西北角的巡铺处,我会等着你的。”

1.秋霖生瑞盐

    寓宿春闱岁欲除,

    严风密雪绝双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思君独步西垣里,

    日日含香草诏书。

    权德舆《贡院对雪,以绝句代八行,奉寄崔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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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晏对约定的想起,也是暂时的,因为随着深秋、初冬时节的来临,唐帝国又将面临着巨大的困扰:防秋。

    当时的西蕃,已严重威胁整个陇右地区和蜀地,这两个地区一个邻靠唐京畿所在,一个则是“天府陆海”即唐赋税重地,都是心腹之患,故而先前郭子仪在朝见代宗皇帝时,谈及西蕃崛起后的不可一世,是边说边痛心疾首,以致到了洒泪程度。由是每年唐帝国都要调动大量军队,支付巨额军费,来防备西北边患,是为“防秋”。

    所以这个时节,有许许多多的钱谷盐铁方面的事务,等待刘晏去处理:安史之乱后,唐方镇虽遍布国内,但除去长期割据抗命的数处外,其他大多是忠于朝廷的,而军力最为雄厚的非西北、中原两地方镇莫属,前者主要职责便是防秋,角色是针对西蕃的;而后者则要保护江淮东南的漕运,并威慑他处,角色主要为防内,也正因如此,西北方镇和京城的神策行营,其所领地的赋税不但不入朝廷,还需朝廷每年自东南之地转运大量钱粮去供养他们的军队,而转运调配的职责,则归于刘晏及另外位叫韩的肩上(韩当时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他主管的是帝国西边的盐政财赋)。

    关中和河中原本春旱,此刻又遭逢秋霖之灾,盐池和庄稼都不同程度蒙难,更让态势雪上加霜。

    九月到十月间,西蕃八万大军,营盘相连如天际,战马如苍云,出现在原州的长泽川一带,不久攻破庆州方渠,大入拨谷,西蕃的骑兵都能见到秦代长城的故址,代宗皇帝找到郭子仪商议,急忙派遣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前去,配合安西行营主帅段秀实抗拒西蕃军势。

    而蜀地一带的情势也非常危急,西蕃同样点起大兵,于西山筑城以窥蜀,名曰“望汉城”,西川节度使崔宁也正厉兵秣马,整军备战。

    小延英殿内,代宗皇帝坐在绳床上,眼前两名宦官端着盘子,其上是雪白的盐花。

    参与小延英问对的常衮、崔佑甫、刘晏等都低下头,不敢多说什么。

    而同样被召来的户部侍郎兼判度支的韩,则更是脸色难看,他已知道皇帝说些什么了。

    “秋霖以来,朕便心忧庄稼和盐池,多次让地方长官奏报,又多次派出御史去查。十月以来,朕问河东盐池是否有损,结果韩户侍奏秋雨虽多,但盐池无锱铢之败,更献上此等瑞盐来取悦朕;其后黎京尹又上奏说秋霖多害关中庄稼,结果渭南令刘澡回答说雨过其县境,但禾苗无损,朕派御史赵计往视,赵计所言和刘澡毫无二致。”

    代宗说完后,韩头更低了。

    这会,外面阴云密布,似乎有滴滴答答的雨坠入到大明宫里来,屋檐上的风铃被吹动,发出呤呤的响声,好像也在嘲笑着韩户侍。

    “不过就算是朕,也知道入秋以来,阴雨不断,京畿诸县奏报庄稼被害的表章络绎不绝,难道独独渭南县例外?朕不信刘澡,朕也不信赵计,所以朕找到窦中丞,让他派另外名御史前去,你们猜那御史回来后对朕说了什么?”

    见众臣都不敢应答,代宗冷笑说,“御史回报,渭南县被秋雨淋毁良田三千余顷!”

    “渭南令刘澡欺君罔上,罪无可恕!臣即刻令度支司减免该年渭南百姓的赋税。”韩就等着代宗这话,急急而大声地回奏到。

    “刘澡,即刻贬为南浦尉;赵计,即刻贬为澧州司户参军。”代宗皇帝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下去。

    也就是他最终只是干掉了这二位依附度支司的杂鱼,但却丝毫不提对韩的处置,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附加一句,说马上要派谏议大夫去查验河东盐池瑞盐的真相。

    韩急忙谢恩,却在心中明白,陛下这是给了自己个改过自新的“窗口”,他今年要多从盐税当中多匀出部分钱来,送入陛下的“大盈内藏”里(此为唐朝皇帝的私人金库),来答谢陛下宽宥的恩典。

    而另外个方面,代宗对韩高举轻放的根本原因,还是这位自九年前就执掌度支和左藏,征取天下的青苗税钱,现在左藏积蓄的钱财有七百万贯,不得不说韩劳苦功高,皇帝离不开他和刘晏。

    于是接下来,代宗皇帝咬牙切齿,将怒火集中在倒霉的前渭南令身上,“畿县县令,莫不是进士清流出身,朕本以为他们会懂官业、识大体。县令乃百姓的父母官,就是没有遭灾,也应该适当报灾来减轻百姓负担,现在渭南受灾田地足足三千余顷,刘澡居然还说什么辖地禾苗独完,还说什么是朕的美德感化上苍所致你们说,若朕真的信了这个刘澡,今年还照常例征收渭南县的赋税,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枕死道路?那么在天下人的眼中,朕的美德,到底在哪!就算有,也早被刘澡这样的混帐东西给败坏完了!他读的,到底是什么圣贤书?”

    “陛下息怒。”小延英殿内的诸位与会臣子急忙齐声说道。

    下面已是雨声隆隆,代宗皇帝一挥衣袖,“所以来年春闱,朕希望得到的是真正体国经世的人才,而不是群浮华不实,只知道刻剥百姓之徒。”

    立在旁角的刘晏拱着衣袖,对代宗皇帝的话是若有所思,接着他转出来,向陛下请示说,“冬至和元日的含元殿大朝会......”

    代宗皇帝回答得很断然,“关中百姓深受秋霖之苦,防秋军士又曝于荒野当中,朕于心何忍?含元殿大朝会取消不过举子朝集不改。”

    代宗皇帝所说的举子朝集,即是参加贡举的士子,在冬至于含元殿外朝拜皇帝一次,皇帝对他们说些勉励的话语。

    小延英召对结束后,出殿的常衮走着,身后的崔佑甫很礼貌地请他停留。

    常衮没好气地望着崔佑甫,虽然这位不过是中书舍人,但却行驶着中书侍郎的权力,不得不说是陛下故意安置来掣肘他的一个桩子,所以常衮对崔佑甫只有厌恶的感觉。

    接下来崔佑甫说的话,让他更加出离愤怒,“某先省中书事,为阁下所不喜,于是改知吏部铨,希望来年春冢宰无预铨选事。”

2.风雨欲逼来

    原来,自从代宗自杨绾薨后,让崔佑甫以中书舍人的身份代理中书省事时,就遭到常衮的嫉恨,二人经常发生争执,最后常衮用宰相权力,强行让崔佑甫去吏部分知铨选,而现在崔佑甫的语气依旧如此强硬,让常衮更是恼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常衮狠狠数落了崔佑甫番,表示绝不接受,拂袖而去。

    而崔佑甫也不抗辩,只是立在原地,目送常衮离去。

    那边刘晏也走下殿墀,冷眼看着这二位,很快也踏着雨后的水洼,离开了小延英殿。

    第二天的长安城,是没有太阳的,秋雨依旧从阴沉的天空不断如丝落下,许多坊墙下的水渠满溢出来,顺着坊内街道肆意流淌,满城的树上已尽是萧索的黄叶,在雨中蔫耷拉着,就连早晨的官街鼓也好像被雨水浸染,一声声传来,缺少晴日里的气势。

    因秋霖让长安街道泥泞不堪,宫殿的夹城内都灌满了积水,所以皇城和大明宫传来消息,圣主不朝,官员休假。

    可高岳却没有丝毫休息的意思,他知道,他和刘晏约定的日子到来了,他轻轻地撑开了一张油盖,披上蓑衣,走入到五架房的院子里,挨着墙下摆放的瓮落满了水,发出单调的叮叮当当声音,房内棚内的生徒们正埋头撰写着行卷,拟写诗赋和策问,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棚头的外出。

    五架房外的曲江渠边,刚刚合上门的高岳,隔着错织的雨帘,居然见到了云韶的钿车,正停在那棵树下。

    “小娘子为何还不回西川?”高岳对来到他面前的月堂婢女桂子问到,然后看着钿车。

    钿车的帘子后,微微露出了云韶的眼眸来,也带着关切望着自己。

    桂子说,西蕃大举侵攻蜀地,府君索性便让小娘子留在长安城内,不要前去西川,因路程太不平安。

    高岳当即明白,因为就在不久前,蔡佛奴作为神策军的一员,也随着李晟行营开赴京西军镇,履行防秋的职责。

    说完桂子奉上礼物,一个细竹笥,低声说这是小娘子送给郎君,祝郎君来年文场大捷。

    高岳还没说感谢呢,就感到钿车内云韶的眼光有所变化,但她想问的话,是通过桂子之口传来的,“小娘子让我对郎君言,假如春闱不得意,无需等到第三场,伺机逃出长安城,保命要紧。她此后可对西川来京的进奏官或守邸吏写信,让府君在西川幕府给郎君谋个差事。”

    云韶的这番话语,让高岳在寒冷秋雨里,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

    毕竟有个红颜知已,那是多美好的事。

    高岳收下背起竹笥,接着对钿车方向深深行礼,说了句小娘子也要珍重,我当然不会失败,此外即便登第,我这支笔还是要写出各种各样的行卷给云韶小娘子看的。

    而后,高岳便迎着雨,踏着泥,朝着平康坊的方向走去。

    长安城各坊内部好歹有石板铺路,但坊外的道路其实是以泥土为主,晴朗的天气还好,但一逢雨雪天气可就够呛了,头顶油盖,身披蓑衣,还背着那云韶所赠的竹笥,深一脚浅一脚,踏着一汪汪的泥潭,朝着目的地走去,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雨点,打在他的脸颊上,生疼无比,高岳只觉得眉毛和鬓角都要结冰,呼吸也艰辛无比。

    等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平康坊西北角处,却发觉在这样的天气里安老胡儿也没有出摊,只剩下卷起来的旗旆还竖在那边。

    高岳眯着眼,四周都是雨雾,并无一人,他站了一小会儿,看到坊墙外角的巡铺前,木桩上拴着着匹瘦马,长毛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垂在身躯上,还剩一双黑溜溜的豆眼在往外望着。

    “是刘晏的坐骑......”高岳判断到,接着走到了巡铺入口处。

    一名金吾子弟看到他,顿时就知道这位郎君是来寻人的,不然这么大的雨谁还会专门跑这来呢?

    门扉推开后,几根简易的木柱间,巡铺里的数位金吾子弟在茵席上或坐或躺,盖着毯子,正在对着角落烤火。

    而在房间的另外面墙的长桌前,端坐着一位瘦小的老者,那个叫旺达的胡人奴仆坐在柱子间的勾栏下,背着个大竹筐,时不时咳嗽下。

    高岳取下油盖,褪去了蓑衣,开门的那位子弟捧着烛火,掀开了搁在刘晏那边的垂帘,高岳见那垂帘已敝旧不堪了,心念南衙的金吾子弟现在待遇和圣恩日隆的北衙神策诸子弟比起来,还真的有云泥之别。

    “高郎君,坐。”烛火照亮了刘晏丑陋又清矍的脸庞。

    高岳在他的对面坐下,烛火将他俩靠着的无窗户的墙壁照亮了半圈,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长,贴在那里。

    刘晏笑笑,将身前的卷轴掩上,高岳定睛一瞧,正是自己所撰之《槐北疑案集录》。

    “一年之间,高郎君的才学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了。”刘晏接着对高岳,很认真地说,“我还希望见到这部书的续集可以说,高郎君来年登第是十拿九稳。”

    “不知刘吏尚此话怎说?”高岳呼吸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刘晏说的“十拿九稳”是什么意思。

    “潘炎被你的行卷征服了,崔宽是这样,我女儿是这样,我怕假如圣主天子看了高郎君你的行卷,也会被内里的故事折服。小品文其实不下诗赋,更是兼具史才、诗笔与议论进士科当中,甲赋、律诗突显的是诗笔,策问展现的是史才,可叙事议论却无对应的文体,而这小品传奇却可见之,足以让人耳目一新,高郎君你在行卷上确实选了条最好的路,让你能另辟蹊径,超越那些诗赋名手,从而名动京华。”刘晏娓娓说完,接着站起来,墙壁上的影子顿时晃了下,“可我掌的是吏部三铨,高郎君哪怕是登第高中,也应该知道,我唐进士想要真正释褐起家,还得通过吏部的关试。”

    高岳回说自己清楚。

    刘晏背对着他点点头,“郎君又知关试考得是什么?”

    “试判文两道。”高岳静静地说到。

    “没错。”这时刘晏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接着表情突然凝住,“这些关节,那红芍小亭的白狐精应该都告诉过你,是老朽多虑了,对不对?”

    墙壁上高岳的投影,此刻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下!

3.晏相有问对

    高岳一直有个错觉,那便是自己和薛瑶英,乃至和杨炎、元载的关系,能很好地隐藏在这座巨大的都市当中,事无巨细都要操劳的刘晏是不会察觉这种小事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他错了,刘晏当初主持整个东南漕运、盐政时,最擅长的就是建立情报系统,他雇佣了大批善走的人,可将方圆数千里,城镇上百处的各地市价毫无错漏地汇聚在自己的手中人们都惊讶地传说,刘晏有项特异的功能,那便是他的双眼,能见到平地上钱自何飞来,又流向何处对钱是如此,对人才也是如此。

    很显然,纸未能包住火,当初刘晏让刘长卿来和自己结识,被自己轻易看破,还反手拉拢了刘长卿,不但抬了自己的文名,还赚了长卿的诗赋馈赠。但却不知,得意洋洋的自己,在刘晏的这双眼里,又何尝不是黄雀爪下的螳螂呢!

    这时候,在刘晏的面前,还要否认什么吗?

    不,不行。

    高岳很快自慌张里恢复如初,坐定不动,他看到刘晏奴仆旺达坐在勾栏下,手拖着个壶,醉醺醺地靠着大筐,里面装着几面被雨打湿的竹帘,接着徐徐起身,隔着燃烧的烛火,对刘晏说道,“仆只想在百仞之梯踏上第一步,所作所为也都是经得起吏尚的勘验的。那么敢问吏尚,国家设礼部春闱和吏部关试的初心是什么?”

    “选贤。”刘晏不假思索,接着他好像明白高岳下步想说什么,便饶有兴趣看高岳如何辩解。

    高岳指着那竹帘(刘晏一直想送给李但没送掉的),对刘晏问到,“请问吏尚,此竹帘准备用于何处?”

    “义兄李左丞向来清德,家中张设敝坏,这竹帘是要送于他的。”

    “斗胆再问吏尚,可知编就帘子的竹,是来自东皋,抑或西岭,抑或北原,抑或南山?”

    “竹子就是竹子。”刘晏哈哈笑起来。

    “吏尚,橘分淮南淮北,竹不分东皋西岭。”高岳拱手答道。

    “好大的口气,本吏尚怎知你是橘,还是竹!?”

    “仆不识元载,只是得过薛炼师的资助;仆听说小杨山人孤身上路,其妻卧病在床不得伴随,出于义心,在灞桥驿赠予他五十贯钱。”

    “今年春闱前,我在蒸胡摊上再见郎君,那时郎君尚不名一钱,何以在送别小杨山人时居然大手笔,一下送出去五十贯钱?”

    “那是薛炼师所赠,吏尚要问原因的话,那就是晚生不想在振翅奋飞前,就冻馁死于坊墙下的沟渠里!”

    “那如果是我先,提前将淇水别业所值之钱给予郎君,那么郎君便不会和小杨山人和薛瑶英沾染关系了吗?”

    高岳想了想,说了声,“是!”

    “高郎君倒是个大坦率之人。”

    “为人可大坦率,作诗不可坦率(1)。”高岳伶牙俐齿。

    这下刘晏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他原本的想法倒不是要预先指斥乃至黜落高岳,那样根本不是他刘士安的行事风格。

    “吏尚请坐。”高岳这时居然主动斟了一盅酒,请刘晏重新坐下。

    这意思是.......

    刘晏坐回到加枨的长凳上,捻了几下稀疏的胡须,随后对高岳说,“郎君的淇水别业,已出售完毕,卫州朝集使将所得的二百贯钱送抵京城,现在我处。”

    “晏相,这二百贯已是太多了,莫非晏相图的是千金买马骨?”

    刘晏摇摇头,“我刘士安从来不做这样的事,要买便只能买真正的千里驹。”

    随后刘晏很轻捷地自桌边书笥里抽出卷轴来,横在桌面上,对着高岳“高郎君,到现在还是不清楚你是橘耶,还是竹耶?是朽马骨耶,还是千里驹耶?可否拟策问五道,判文二道?”

    “遵命。”高岳沉住气,说到。

    考验来了。

    他明白,刘晏对他行卷不感兴趣,而对他的策问更感兴趣。

    “高郎君不必手写,我只拟题,可用口而对。”说完,刘晏便提笔在书卷上刷刷有声,“问,开天以来,币制紊乱,民间不分南北,私铸不绝,即打脊杖杀而不能禁也。我欲奏请不禁铸钱,公私合用,可否?”

    “不可,钱为通货,有国之权,若不禁铸钱,非但百姓舍农逐利,还会让铸钱粗恶更甚,俗话说谷贱伤农、钱贱伤贾,此举可谓二者皆伤。历代禁制,实则为杜奸滥,晏相不可不察,谨对。”

    高岳这段话,实则是他在之前学习历史经济学时,关注过的格雷欣法则,即通常所说的劣币驱逐良币,在唐前期和中期,民间盗铸之风屡禁不绝,江淮之民舍弃农业,依靠大山坡泽,私设铸炉,大获其利,为了追逐更多的利益,便不免在私铸钱里掺杂大量的铅铁以次充好,这便是所说的“恶钱”也就是“劣币”,而这种恶钱一旦涌入市场,百姓便会自觉保留良币,用劣币恶钱来缴纳赋税,由是市面上只会是劣币越来越多,给政府造成巨大损失。以至于唐玄宗统治时期,直接下诏询问,“要不咱们干脆开放铸钱禁制得了。”而安史之乱后,币制再度紊乱,连政府也开始以次充好,滥造恶钱,故而刘晏便再度提出了“不禁铸钱”这个问题来。

    听完高岳的第一道回答,刘晏点点头,“二问,既禁私铸,权归官府,然而今铸钱,本过于利,又当如何解决?”

    高岳想了想,便拱手答道:“官府铸钱之本,大约在于本料、用工、转运、俸料四项,开天(开元天宝)之日,铸一贯钱本钱为七百五十,则可得利二百五十文,各州共设九十九炉,年铸钱三十二万七千贯,储藏于库,则得利八万一千七百五十贯;然丧乱之后,国家所掌之炉,仅余不到三十,多在晏相所掌之东南,若送京都,加上用工、转运、监造官吏的俸料,每铸造一贯,花费为二贯,可谓本倍于利也。依晚生的看法,当务之急于剑南、蔚州、润州、扬州、宣州等地增设矿冶、铸炉,又可自岭南赋税、各地和市当中折换金银铜锡,产量一增,本钱必低。谨对。”

    “那第三问,增炉可削铸钱之本,但若小人百姓改私铸为私熔,又当如何?”

4.元相借箸策

    刘晏的这第三问,可真的是难,如果是私铸会导致货币伪滥的话,那么私熔则可直接让货币紧缩,也就是中古社会最感痛苦的“钱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管是官人还是百姓,他们只要将手头的铜钱集中起来,熔一贯钱便可得铜二十斤,用来铸造铜器或改铸他币,利用不同钱间的差价,可获利三倍乃至更多,故而私藏私销之风屡禁不绝,

    所以高岳索性说,“某有三法。”

    这时刘晏的眼睛也开始闪烁光芒,便说是哪三法?“莫不是限钱法和禁铜法?”

    刘晏所说的限钱法和禁铜法,即是官府出面,严禁官庶私藏过多的铜钱,超过限额便要课以重罚,而禁铜法则更好理解,直接禁止市面上铜器的流通。

    高岳摇摇头,说晏相所说的此两法,只是晚生“三法”中的其一而已。

    “哦哦!”刘晏很有兴致地摸着胡须。

    “晏相于各地紧要处设立巡院、盐院,就是为了缉拿私盐贩,那么不妨于各州矿冶和铸炉处也设置专门监院,一面收取金银铜锡,一面于河陆当道设卡,对过往铜器收取重税,便可弥补铸钱所费,也可抑制私熔之风,此一法也;

    此外,而今我唐行三钱,即开元钱、乾元钱和重轮钱,实为币制混乱、私熔成风的祸因,请晏相推行法令,只留一钱,禁其他二钱之流通,一旦币制统一,再佐之以限钱、禁铜之令,私熔之风亦可去其太半,此二法也。谨对。”

    刘晏颔首,不过还是进步追问曰:“郎君此策,虽不能将铸钱本利回到开天之时,但采造和本钱各一贯还是可以的,此为治本之法,然晏更求便捷之法,有否?”

    “亦有。”

    “可否赐教?”

    “可省并天下佛寺,禁毁释教,还良田,毁水,出废寺、珈蓝、铜像浮屠、钟磬者,铜者铸钱,铁者铸为农具军器。”高岳这话一说出来,连刘晏也惊骇了,不由得让高岳不要再说下去。

    这时平康坊金吾巡铺外的雨声,似乎稀疏了下来。

    几名金吾子弟已喝足了酒水,烤着温暖的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

    然而刘晏的策问还剩两道,“四问,开天以来,版籍败坏,流民无寻,国家军资多仰商贾,然前代规定,商贾须缴二倍于民之户税,另额外征十一之税,以求抑商之效用。而今是该重商,还是抑商,可否请郎君明示?”

    高岳拱手回答说,“行商、坐贾,皆得货殖之利,国家与其抽其本处重税,不若将商贾赋税等同于民众,转而榷茶酒铁盐之专卖、交易除陌、关津埭程、外夷市舶之税,必十倍于昔。谨对。”

    原来高岳的意思是,唐朝前中期所谓的“赋彼商贾,抑浮惰之业”,便是抬高商贾的人丁税,使其倍于普通百姓,而在商贾贩货的流通环节里却很少征税,这是那时政策制定者不了解商业运转规律所致高岳的意思是,将原本的“税商”变为“商税”,着重在商业行为本身里抽税,改直接税为间接税。

    听到这里,刘晏很快明白,接着他很郑重地问出第五个问题,“问,如今我唐外有西藩、回纥、南诏等外夷不宾,内有河朔、淮西、淄青、襄汉等方镇不臣,昔日元载曾献‘先西后东’、‘攘外安内’之策,即于原州筑城、河中建府,先摧破西藩,回复陇右、安西之地,而后再凭借关中重立建瓴之势,席卷东进,削平诸不臣方镇,再造一统山河,试问郎君对元载此策有何见解?”

    好家伙,刘晏有意将元载的遗策拿出来问对,这分明是绵里藏针,有意试探我......我若是说元载说的不对,刘晏必会说我因人废言;若我赞同元载遗策,怕是刘晏又要非难。

    mmp,这行卷比《孤女传》、《葫芦记》、《东瀛贞子作祟记》、《槐北疑案集录》要难上数倍!

    不过好在先前去拜谒萧昕,留宿南园时,高岳曾详细请教过萧昕诸如此类的问题,早已听取吸收了萧散骑极其宝贵的“人生经验”,对这种根本国策走向问题,当然也是非常熟稔了,且容我慢慢说来。

    “晏相,元载此策有对,也有错。对在根本,错在方略。如今方镇跋扈,但却各据一地,朝廷如削之则抱团为棘,如暂且姑息则散如砂砾,且朝廷如对西藩用兵,幽代范阳、河朔三镇、淮西淄青等都不得不出兵追随朝廷,一旦重开河湟,逐走西藩,陇右、西域膏腴之地复归国家所有,可增赋税,可牧良马,可广兵甲,假以时日则余下方镇不足虑也。然于原州筑城,路途过远,且泾原等地诸军本已安顿,再行劳役,恐生事端。依晚生愚见,可先于泾原附近择一要地,抽泾原行营、神策军番代筑城,功成后再择一二大臣节帅镇守,革除边军弊政,积粟练兵,三年后可守如磐石,五年后可徐徐反攻,十年后可大收成效。子曰,欲速则不达,原州筑城,不可轻佻,不可焦躁,须长久经营方为良策。谨对。”

    高岳对元载遗策的见解是,认可他的大战略,但不认可急于在原州筑城的具体战术,那样太急于求成,他认为更应该戒急用忍,先在泾原一带立下脚跟,以图长远。

    刘晏连连点头,但他随后望着高岳,抬高了声调,“如有一日,小杨山人重新当路,木简换象笏,绿袍换朱紫,登宣政殿正衙,入延英殿问对,他要继承元载的遗策,急于在原州筑城,群臣附和,圣主赞许。高郎君这番灼见,又敢不敢、肯不肯在小杨山人面前说?”

    “不敢!”高岳大声利索地答道。

    看高岳这模样,刘晏终于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起来,“高郎君,你可真是个大坦率的人。”

    接着刘晏取出高岳送他的一角钢,“其实我始终最大的疑惑就是,郎君的这几枚奇钱。”

    高岳抬眼一看,然后在心中大骂自己,当初肚子饿得是鬼迷心窍了,匆忙中把几个钢给了刘晏:现在刘晏手里的钢,正面清清楚楚刻着“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反面则是朵灿烂盛开的菊花......

    这该怎么解释?

5.诗中有呢语

    “这到底是海东什么国家的铸币?居然有‘民’的字样,不知避讳,看来和我大唐并无交集,内里用料也是奇怪得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晏相所言极是,这是晚生昔日在东都集市上,用百钱换来的数枚,至今晚生也无法参透内里的奥妙,想来拂、波斯钱币多铸其国供奉的圣人神,这海东之国所爱者应该是,应该是菊花吧?正可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高岳尽全力圆了谎,勉强搪塞了过去,然而背脊上燥燥地满是汗水,“对不起了元稹,谁叫你也对不起崔莺莺的。”

    “高郎君,这两句作得不错啊!”刘晏击节赞赏道,接着他手捏住一枚“海东钢”,细细抚摩着钱币背面凹凸有致的“菊花”,“唉,什么时候大唐能铸造出像海东菊花钱这样精良的钱币来便好了。”

    说完,刘晏将钢收起,站起来,说外面雨已经停了,他要告辞,并赞扬高岳道,“三鼓你的行卷,刘某便好好地收下了,看来你确实为竹,而不是橘。”

    然后他顿了顿,回头对高岳说,“不要忘记投省卷,此外价值二百贯的钱帛,我会让朝集使明日送至升道坊五架房处。”

    “可是晏相......”高岳带着很大的困惑,因为刘晏再也不问他和薛瑶英、杨炎和元载间的关系了。

    可刘晏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径自走出巡铺外,他那胡人奴仆跟着,用毯子将拴在木桩的马给擦拭擦拭,上了马鞍,接着刘晏催动坐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留在巡铺长桌上的,有一份卷轴,高岳展开看,名为《判文百道括》。

    云钩雨消,长安城的秋雨这会儿已停止,高岳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五架房院子里。

    他认为刘晏是欣赏自己的,可我唐的春闱进士考试实在太过于吊诡,天子、宰相、显要、名流、中贵人们都可能来横插一杠,最终结局如何,暂时还是不甚明朗。

    棚头的给房里,他将云韶所赠的竹笥揭开,却见里面装着一件崭新的加冬衣和一件外罩的羊毛裘衣,高岳将其撑住搁在木架之上,却发觉内里用针线,系着张蜀地所产的彩笺,借着烛火,高岳看到了云韶清秀的笔迹:

    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

    一片凫水,千秋辇毂尘。

    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

    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这小妮子似乎诗中有话呢?”高岳看着看着,便浮现起云韶那肉肉又漂亮的脸庞来,还有那稚气未脱的娇憨模样。

    突然他的心思,又觉得原本的梦中情人模板薛瑶英薛炼师“是否年龄大了点,心机城府是否也重了些?”似乎隐隐偏向于崔云韶这位小娘子了。

    这时他翻到彩笺的背面,又有一行小字,“若文场不利,郎君可速入西川方镇进奏院。”

    “这是提示我去避难呢!”高岳哭笑不得,但接着他的表情却不由得渐渐严肃起来,“这场仗,无论如何要打下去啊!毕竟我在张谭老丈的墓前是起过誓的,何况为了韬奋棚,为了国子监,为了其他的一些人,我不可以输掉。”

    月堂庭院处,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开始来了,外面的残枝开始摇晃,照在了堂内的格栅窗户上,斑驳一片。

    月牙凳上,云韶、云和二姊妹背靠着背,坐在那里说着话儿。

    因高岳这段时间忙于行卷,她俩好久都没看到他新的作品,加上秋霖不断,所以也是无聊得很。

    “阿姊真是好心,不但送冬衣给那高三鼓,还给他寻了条后路。”

    “防秋的战士,也要按时赐春衣秋衣,高郎君马上面临的,也是一场厮杀呢!”

    “我父倒是挺欣赏这位学士的,只不过他是御史中丞,又不喜欢担负事情,估计也很难给那高三鼓通榜。”

    听到这里,担心和忧愁又浮上了云韶的心头,她不由得抬起眼睛来,看着顶棚的繁花藻井,那边桂子和清溪二位婢女熏衣衫的雾气也浮起来......

    凄苍的胡琴和洞箫bgm再度自云韶的脑海里响起:

    高岳坐在白雪纷飞的礼部南院庑廊下,砚台都结冰了,呆呆而绝望地看着书案上的纸卷,上面的策问都是乱七八糟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于是时务策一场刚结束,高岳就将她所送的衣袍反着穿在外面,又剃光了头发,假扮成个比丘,连喊着我不能死,匆匆忙忙地向西川进奏院里跑。

    大明宫内,得知高岳私溜的皇帝勃然大怒,“即刻传京兆府、长安万年二县贼曹官、不良人,并传神策行营各镇子弟,翻掘京畿地三尺,也要给朕将那欺君罔上的高三鼓给抓起来,决痛杖二百四十!”

    西川节度使的进奏院内,高岳眉毛和眼睛全是冰沫,跪在进奏官前号啕大哭,说自己认得仆射家的小娘子,而进奏院外,海捕他的不良人火把到处燃着,进奏官举棋不定时父亲居然回朝来了,身后跟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位郎君,都是高门子弟,对高岳说这些全是来向我家阿霓提亲的,你是个什么人物?

    高岳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父亲说自己和云韶才是有真情的。

    “我家阿霓岂是你这个麻衣竖子能沾染的?”父亲哇啦啦暴烈地喊起来,一脚将高岳蹬翻在地,“拿我捆西蕃蛮子的绳索来!”

    “喏!”众将士齐声喊,震得进奏院瓦砾上雪纷纷落下......

    月堂中,哭得眼睛都红肿的云韶还在等着高岳的消息,结果何保母和众奴仆抬了个大盆盂走进来,云韶忙问这大盆盂里装着的是什么?高郎君又在哪里?

    “高郎君就在这盆盂里,满满都是。”

    “什么!?”

    “就是高三鼓的尸骸啊,府君抓住他,将他送入了大明宫内,皇帝二百四十杖把高三鼓打得尸骨为泥,都不成个人形的,咱们是用锹镢才把七零八落的他给铲到这盆盂里来的。”

    “啊,高郎君!”云韶不由得悲鸣起来。

    谁想宝这小畜生,居然一纵而跃入盆中,欢实地啃咬吞噬起来。

    刷刷,云和皱着眉梢,挥动着玉如意,将云韶眼前的浮雾给拨散开,连问“阿姊你魔怔了?”

    这下,云韶抖了抖,才察觉自己刚才不知不觉又开了个黑漆漆的脑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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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介绍:
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