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角力光泰门
萧的籍册上虽有佛奴的名字,但他只是个小角色,无论是王驾鹤还是李晟等人都不会特加注意,让他入军便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接下来萧所提供的一个人名字,让王驾鹤感到陡然为难。
萧希望,能让现在的司农卿白绣兼神策军都押衙。
“白绣先前于李临淮(李光弼)帐下时,擅长计数,多谋略,后来入朝为司农少卿多年,才能早为圣主天子赏识若他能兼任神策军及行营的都押衙,条理牙内诸般事宜,大将军您也当如虎添翼啊!”萧的建议内含意思很明确,只要司农卿白绣能在蒸蒸日上的神策军里插上一腿,未来必将投桃报李。
可王驾鹤却脸色冷峻,不发一语,似乎对萧的建议不以为然:他执掌神策禁军多年,当然知道白绣是谁的人,以及他要到神策军里来做什么,都押衙可是总统后勤和人事的职位,权力甚至比他这位都知兵马使还要重要......
见王驾鹤根本没有回答一词,萧立即明白其中原委,他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不会不懂。
毕竟神策子弟是当朝圣主的私兵,加上天子本人也不傻,王驾鹤害怕冒然提议让白绣进来,会引起圣主天子的猜疑。
于是萧也不勉强,下面他很巧妙地引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但内心里却狠狠针对王驾鹤骂了一句,“难不成当朝天子能永远驾驭天下不成?不识时务!”
这时,神策军营地外,禁苑和大明宫城墙间的光泰门突然人声大作。
最靠前垛院里正在射弩的神策子弟,还以为又有什么人擅闯禁苑,不过他们可不像南衙金吾子弟那么心慈手软,当即就气势汹汹地佩上刀剑弓弩,呐喊着自光泰门而涌出。
“遇到贼徒,格杀勿论!”
光泰门的阴影外,数百名神策士兵们千弩万箭,大张阵势,结果只见到那大明宫东外郭墙下,一名汉子累得几乎虚脱,跪拜在那里,他身后一辆犊车翻在旁边,轮子和车轴彻底散架,落得到处皆是,一名妇人和一名小娘子靠在汉子左右,也都对着神策军长拜下来,“长安万年县平康坊蔡佛奴,名在新军籍册,特来投充!”那汉子用尽了最后所有力气,高喊出这句话来,接着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贼獠奴,那里走?”暴喝声里,郭锻居然一路追来,此刻他身旁只剩下数名健走的不良人,然而依旧凶神恶煞,手里的铁索舞得虎虎生风,一声响抛掷出来,套在了蔡佛奴脖子上,“随我回宣阳坊县廨,那里给贼獠奴你备好了牢房!”
“不去,就不去!我已经投充神策军。”蔡佛奴反手拽住锁链,胳膊上青筋暴起,铁索在两人间绷直,咯吱咯吱作响。
“贼獠奴不知好歹!”郭锻大怒,其身旁数名不良人涌上,帮他一起拉扯铁索,即便蔡佛奴力大,但也被拖得往前跌倒,但他依旧不屈地弓起身子,麻鞋下抵出一圈泥土来,坚决不肯就范。
挣扎中,蔡佛奴知道,自己这个人生仅剩下这次机会了,是高郎君给他的,也是温柔可人的住住给他的,更是生他养他一直没有抛弃他的母亲给他的,“不去,就是不去......”绝境里他的神力发作起来,手臂宛转,将铁索绕上其上两层抖动里,郭锻和数名不良人惊呼着踉跄着,反被蔡佛奴牵扯过来数尺!
这下光泰门前的神策子弟纷纷惊呼起来,外郭城垛上戍卫的“皇城军子弟”也云聚而来,对着蔡佛奴和郭锻的角力指指点点。
“休要我儿回去!”这时蔡母也大喊起来,她仇恨地望着呲牙咧嘴的郭锻,大骂道“郭锻,你这黑心烂肺的人,五十贯送给住住,将来也得给你骗回去,抢回去,住住和佛奴今日小妇即便是死,也不能把这对再往火坑里推了。”说完蔡母便起身,也帮儿子拽住铁索。
“阿家!(唐妇人对婆婆的称呼)我也来帮。”宋住住也咬着牙,一样拉住绳索,并对郭锻咆哮道,“死也不嫁给郭小凤。”
“反了反了,拔刃,杀了他们。”
这时,高岳和吴彩鸾也奔跑得气喘吁吁,望着光泰门而来,他们都担心佛奴等人的安危。
就在郭锻要和不良人拔刀抽棍时,号角声震天动地神策军别部将高崇文,骑着匹枣红色的大马,格达格达,自阵中掠出,接着手指这两拨人,大呼何人敢在入苑处喧哗殴斗?
那郭锻见是神策军将,急忙撤开铁索自报身份,并称这是京兆府的案子,神策军不得插手。
“将军,我已投充神策军营,名字就在籍册上。”蔡佛奴和母亲、住住急忙叩拜在高崇文马前。
高崇文便让几名长上飞速直入光泰门后,去望春亭的大营调阅新军籍册,不久长上们举着籍册赶来,高崇文展开后皱眉细细看番,便大怒不已,掷回到那长上的脸上,喝骂说“打脊的儿,不知道咱不识字!?”
那长上也不识字,便叫蔡佛奴自己来找,还好佛奴识得些字,很快指出自己名字。
“既然是神策子弟,现在又到了光泰门,那就是我们的事,和京兆府无关,尔等可回。”高崇文骄横地勒住暴躁的马匹,指着郭锻说到。
郭锻也勃然作色,说这人是自平康坊逃来的,怎么就不归京兆府万年县管,难不成神策军还想一手遮日不成!
“打脊的,多少南衙的案子,都到光泰门这儿销了,你算是个什么货色?若再聒噪,连你一起抓去神策军的北牢去!”高崇文扬起马鞭,怒吼起来。
郭锻以下诸位不良人,一听说神策军北牢,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八年前,神策军兵马都虞候刘希暹,在营中设置“北牢”,神策子弟日夜四出,抓捕长安富户和赴考举子,随便安置罪名加以拷掠勒索,不少人就莫名其妙死在牢中,再也没出来过,故而长安上下谈到“神策北牢”无不谈虎色变。
“走,咱们回告大尹,这王驾鹤早晚也和刘希暹同般下场。”郭锻愤愤地饮恨离去。
待到高岳跑到外郭入苑处,只看到那辆犊车还散在墙根下,行李和人都不知哪去了。
“该死,不清楚佛奴是进神策军了,还是被郭锻抓回去了?”高岳狠狠击打下拳头,对吴彩鸾说到。
17.夏课新立格
“恩公,恩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在高岳判断不定时,光泰门处蔡佛奴喊着他的名字跑出来,此刻佛奴已换上了神策军士的黑袍,飞奔到高岳前噗通声拜倒在地,连连叩首。
高岳见他成功脱险,也是非常欣喜,赶紧把他扶起,“阿姨和住住呢?”
“入营后就遇见李合川郡王,他听说俺是高三鼓举荐来的,便对俺说他十分敬仰高三鼓(李晟素来敬畏文士)的名声,当即就给了俺‘神策长上’的职务,每月十贯俸料钱,而后俺老母和住住随营住在光泰门下,可和掖庭女子一道为军士洗濯缝补,每月也能寻得三五贯钱。恩公大德,佛奴没齿不忘,待到军营休沐的日子,俺就去升道坊去孝敬侍奉您!”
“好,好,这样便好。”高岳也安心下来。
回胜业坊的路上,高岳喜形于色,一旁跟着的吴彩鸾望望他,接着用肘拐拐他,“唉,若是哪日小妇也遇到棘手事,逸崧你会不会像对佛奴那样帮小妇呢?”
“这话说的,我在这里表个态等到我考中功名有钱了,先帮炼师将欠胜业寺质库的八十贯给还上,然后炼师住在哪,晚生都替你购置个宅邸,还要替你......”
听到这句,吴彩鸾脸色一变,急忙举手制止,表示自己不愿意再往下谈了。
接着彩鸾看着皇城空中浮动的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妇早晚还是要回钟陵老家的......”
自胜业寺写经坊和彩鸾道别后,又过了半月,高岳背着行李,连带彩鸾送给自己的那卷墓志拓本,乘着下午煦暖的日头,一鼓作气喜滋滋,直到了升道坊北曲的五架房。
升道坊的北曲,和龙花寺相差不远,曲江也正是由此处发端的,悠长的水道潺潺,两侧林荫繁密,直流到敦化坊那边,再和引入的终南山之水合流,形成偌大的湖面。
五架房的外墙处,站满前来祝贺的国子监学官、生徒和周围数坊的邻居,自从击登闻鼓之事后,高岳可成了国子监的救星,王监司、夏侯知馆和苏博士都来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送来了杌子、书案和些许麦面,而苏博士则将最后珍藏的《文选》和《艺文类聚》也送给高岳,说辞藻的原型典故都在里面,“逸崧啊,来年可一定要及第啊,一旦你及第,咱们国子监翻身的日子就到来了。”
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一起寄予殷切的希望。
高岳便走进了这五架房,其外面的墙垣围出个很大的院子,其后又依托这中央的五架房,修筑起了一排循墙屋舍,权作韬奋棚温课生徒们的给房:大历十二年国子监解送进士科三十人,无一考中,除去死掉的张谭外还剩二十九人,而来年即大历十三年国子监又要新解送二十人参加进士科考试,故而加一起共四十九人,其中有五人要被特别选出,归京兆府解送。
这循墙的屋舍所修耗费从何而来,王监司悄悄告诉高岳:最近圣主天子,叫升平公主拆了两座脂粉和一座新购入的水,而后公主的阿翁(公公)汾阳王也不得不把自己名下的两座私拆掉,天子说亲仁坊郭家这次牺牲太大,先前汾阳王许诺捐给国子监的五千贯钱,酌情缩到一千二百贯即可,天子再从私藏里掏出八百贯来补足而王监司体恤韬奋棚,在这笔钱里悄悄匀出数十贯钱来,修起了这排循墙给房。
“多谢监司。”这次就连卫次公也大为感动。
王监司更加激动,他死死握住高岳和卫次公的手,一再念叨,“来年你们可一定要及第啊,一定要啊!”
五架房中堂前,在众人喝彩里,悬起了一面匾额,上面写着苏博士亲笔的四个遒劲大字,寄托整个国子监对韬奋棚的热忱希望:
“韬奋奏凯”。
两侧门柱也各有行文字,一行为“生之好闲耽逸者出”,一行为“士之弘毅坚忍者入”。
龙花寺的比丘尼们,捧着寺庙里的盆栽绿植陆续走入来,要将其免费送给五架房的韬奋棚,一下子房间庭院翠绿环绕,生机勃勃。
五架房的地板上,左右两行,各排好了茵席、杌子和书案,四十多名生徒都统一身着青灰色深衣,发髻上折,入座其中。
最西侧环绕着八面素色屏风,内里两座香案,还有面坐席,为讲师们面向生徒们论经说难之所。
这次讲师,高岳决定分为常住和延聘二类,常住的就是刘德室、卫次公,和同样较为擅长诗赋杂文的黄顺,他们自己给生徒授课,互通有无;而延聘的则暂时是苏博士,不定期(主要看苏博士何时去曲江捞鱼顺便来)给生徒授学。
待到高岳走入到屏风间的席位上时,录事刘德室给他一张《韬奋棚夏课格》。
其实就是课程表。
高岳一看,皱着眉说不行。
原来刘德室用的这个夏课格,还是照搬国子监的那套。国子监的课程高岳认为简直松弛得不像话,就是上午抄抄经文,下午临摹临摹隶书、楷书之类,“这样根本没法子和崇弘二馆及各地乡贡举子竞争!”
言毕,高岳便将夏课格换了张纸,熟稔地打上乌丝栏,而后用小楷写了张新的《夏课格》,并当众给所有在棚的生徒朗声阅读出来:
卯时二刻,生徒皆起床;
卯时三刻,每房除留一人扫除外,其余诸人皆在院子内集合;
卯时最后一刻前,全体生徒食朝食(早餐);
辰时起至辰时终,括写经文;
巳时起至巳时终,写杂文诗赋;
午时,食午饭毕,午休就寝;
未时起至未时终,习时务策,习书判;
申时起至申时终,全棚自升道坊、敦化坊、通济坊,沿曲江齐走(集体跑步),再至延兴门归,全程七里半;
酉时前四刻,击铁钲聚晚食,沐浴;
酉时后四刻至戌时始终,自由温课,或临习小楷;
亥时前四刻,静坐吐纳,后四刻全部就寝。
以一旬(十日)为一程,学九日,休一日,但休一日不准去酒坊旗亭,不准去各坊娼门,不准无所事事,不准游手好闲,违反三次定逐出韬奋棚五架房:这一日,或郊外射箭,或游赏名胜,或寺院聚会,由棚内三官合议,具体安排。
听完高岳所写的夏课格,在场的卫次公、刘德室在内的所有生徒,都仰起脖子倒吸口冷气这到底是哪门子严苛的规定!
18.毁喙再涅槃
然而高岳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日韬奋棚在五架房就严格执行新颁布的夏课格。
另外在棚头所居的单独给房当中,高岳唤来刘德室、黄顺等骨干,当这几人进来时,只见到棚头房间中央石板地上,用麻布覆盖个像是橱柜的东西。
高岳揭开后,他们才看到,这里面根本不是什么橱柜,而是个木制的台面,旁边密密麻麻垒着一块块的枣木版,“这不是雕梓吗?”黄顺大为惊奇。
虽然惊奇,可还没到不认识的地步,因在这个时代,雕版印刷已在唐帝国较为盛行,不过主要集中于印刷医书、咒文和日历,现在各藩镇在长安城的进奏院更是会将帝国中央政府的一些消息集中印在纸卷上,每隔段时间便火速送到方镇所在地,以便让节帅能第一时间掌握都城政治动向。
但其他方面,唐朝暂时还是以手写手抄为主,高岳先前拜托吴彩鸾所做的,就是让她去东市大刁家的书坊,购置个印刷的木台和枣木版来,还有印制东西所需的松墨来抄录佛经手写是为了体现心诚,可高岳为了韬奋棚温课所需,便顾不上这些,当然是越方便越好。
非但储备了批枣木雕版,高岳还从大刁家书坊里专门雇了一名写工和两名刻工来,甚至还准备了两张蜡板以备急需。
所谓的蜡板可塑性强,不像雕版刻上去就不能更改,刻完抹平可再刻,但蜡板也有致命性缺陷:渗墨性能较差,若是遇到较小的笔画,往往会印不出来导致缺笔,最有名的例子是宋朝绍圣年,朝廷急着将某年新及第的进士名单给刊印发布出去,来不及用雕版,便用了蜡板,结果当年状元叫毕渐,三点水没印出来,人们就只认得“状元毕斩”了后来毕渐果然因获罪,掉了脑袋。
故而高岳备下些蜡板,也纯是应急用的。
“这,这是要印拟卷吗?”
高岳说没错,接着他举起其中的两三块,刘德室和黄顺一看,上面已经刻好了密密麻麻整齐的文字,“每日都要叫生徒们贴经、策对,所以我精心收罗并拟出一套题目,随印随做,不能再让生徒放任自流。”
迅速的,一套贴经题和一套策对题就印制出来,发到了五架房生徒们的手中,所有生徒们盘膝坐在书案之后,提着笔在印好题目的纸张上,沙沙沙之声不绝,笔尖在贴经上留白处写上答案,下一个时辰又是拟策问,生徒们又支起下巴,用笔尖点着卷子,苦思冥想,搜索词汇。
高岳就端坐在屏风间的席上,监督观望课程,数日下来,他感到国子监生徒们的改变是非常大的。
韬奋棚成立前,国子监生徒向来以游手好闲、侮师慢贤而闻名,究其原因无外乎三点:
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因俸禄微薄,生活清苦,根本无心于教学;
章程废弛,课程毫无效率,上午学经(绝大多数也是徒有虚设),下午练字(更是个摆设),对生徒没有任何约束力和锻炼效果,导致生徒们无心向学,转而沉迷博戏、嫖宿;
国子监学习以儒家经文为主,杂文诗赋并非其所长,无法和全国各地的乡贡举子的诗文相抗衡,而礼部试又最重诗赋,多年被剃光头也是情理之中的结果。
而现在高岳琐细严苛的新夏课格,实则是模仿穿越前的“平水中学”模式,高岳知道这种模式可能饱受某些人诟病,可现在是古代的唐朝啊!那群呱噪的人终于消失,不再构成任何阻碍,另外谁也不能否认此模式在应试教育里的绝大优势。其实后世,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也是标准的苦学派,他们的能力绝非是天生的,也是一道道诗赋、一道道策问磨练出来的,白居易曾经在应试前,和友人退居至山中闭关,模拟出百道策问,又模拟百道判文,精思苦练数月,才有大成。韩愈可能天资鲁钝些,更是屡战屡败但又屡败屡战,最后才闯出一片天地。总之自古至今,捷径是根本没有的,天赋更是扯淡(杜甫去参加制科,被李林甫阻扰了,李白嘛因诗作得好,供职翰林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盛唐的翰林院和后来中晚唐专职皇帝文秘的翰林学士院是两码事,盛唐翰林院面向整个民间,有一技之长的,如绘画、诗歌、医药、弹琴、围棋甚至杂戏等,都可供职于彼,驳杂为翰,人多为林)高岳认为想要在来年春闱来临前的九个月当中,学业取得飞速进展,非得在韬奋棚推行这套“平水中学温课模式”不可!
一开始生徒们并不适应,但在棚头高岳的高压下,也逐渐接受车轮式的苦学苦练:他们一大早起来,默默而迅速吃完早饭,就开始练习贴经、策对,下午又练五言长诗和律赋,傍晚结队绕着曲江长跑七里半(此活动轰动半个长安城),入夜后食饭完毕,又要冲个冷水澡,然后温习白日课程,或苦练书法许多生徒甚至在入浴或吃饭的间隙,也排着队,手举便笺,默诵经文或推敲诗赋,一有时间更是勤加翻阅《切韵》、《文选》、《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工具书,迅速地也将各种游乐彻底抛诸脑后了。
非但如此,高岳还亲自会在他们于五架房聚学时,给他们猛灌这些唐朝国子监生徒闻所未闻的“加料鸡汤”,比什么吴道子画鸡卵、颜鲁公写三年“永”字效力要猛的多。
“诸位,知道天地间寿命最长的禽类是什么吗?是鹰,鹰能活七十年,但他要渡过一道劫,四十岁时它的喙、爪和羽都老化,若不舍弃它便会失去捕猎能力活活饿死,你们猜鹰会怎么做?”
听到这话,所有在座的学生都攥起拳头,隐隐觉得棚头要发力了。
果然高岳自问完后,突然咆哮着自答,他挥动有力的姿势,绘声绘色,“鹰会直冲云霄,飞上绝壁,猛击岩,敲掉自己的喙,拔掉自己的爪,撕光自己的羽,然后经过这番血和肉的磨砺,它便能涅重生,长出新的喙、新的爪、新的羽,便可再续三十年的命!”
“呜哇!”生徒们听到这个感人的故事,纷纷都哭起来,说连扁毛畜生都知如此,我们是为人,又怎能自甘堕落?
19.棨宝扑蝶至
听完自千年后而来的现代化鸡汤,韬奋棚人人踊跃,各个争先,无不沉迷于学习温课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乃至开午饭的铁钲敲响多下后,仍有许多生徒依旧伏在书案上刻苦写作,卫次公便叫他们去用餐,他们便抬起漆黑的双眼说,“不,棚官,我要学习,学习使我们快乐。”
两名刚刚出外采办的生徒走进来,对自五架房走出来的高岳说,棚头外面有个妇人来找您和刘录事。
高岳稍微想下,能同时找他和刘德室两人的妇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她一位了,便准备迈脚出去迎接,结果这时一位抱着卷轴的叫李桀的生徒,恭恭敬敬赶上来对他行礼,而后就问棚头个问题,“棚头,刚才你说得那个鹰四十岁时毁喙断爪重生续命的故事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
“嗯,我们做学问入贡举的,都要以这鹰作为榜样。”
不过李桀的求知欲很强,他皱着眉头继续问起来,“晚辈有个困惑不解,那鹰既然毁了喙断了爪,那在他重新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是怎么吃东西的,是怎么挨到新喙长出来的,会不会还没等到涅重生,就饿死了?”
我去,我最恨这些看得太透问题太多的。
但是李桀的眼中又充满了热烈的求知欲,高岳见他十分诚恳,心软下来,便语重心长告诉他,“这事你可以去问卫从周。”
于是李桀捧着卷轴和笔,屁颠屁颠去找卫次公去了。
高岳松口气,踏出了五架房的院门,见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平康坊的宋双文。
现在住住跟着佛奴去神策军了,双文留在平康坊也不是事,只能主动来投靠韬奋棚。高岳便当即拍板收留双文,“阿姨你以后就在我们棚的庖厨里担当厨娘,每个月都有您的俸料钱,顺带照顾芳斋兄的起居,不过你一个人负责数十人的饮食,是否有些忙不过来?”
双文很高兴,她对高岳说,自己可以从平康坊那边找两三个老妇一起来帮忙。
高岳点点头,双文能来是最好不过的,这下韬奋棚五架房什么都齐备了。
入夜后,刚刚结束了环曲江跑步的生徒们都聚集起来,吃饭沐浴。
高岳则独自在棚头给房当中,端坐在加高的书案上,对面墙壁上贴满了彩鸾送他的墓志铭印本纸张,纸是黑的,字是白的,悠然的烛火里,自一篇篇文章里高岳不但看到了律赋、骈文、散文的影子,还见到一位位皇室、官宦、商贾、贵妇的生命历程,尤其是那些官员的神道碑,清楚地纪录着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是如何在仕途上走出各种各样的轨迹的,又有怎么样的喜怒哀乐、荣衰起伏,最后又是如何带着对生命的不舍,离开这个世界的。
慢慢的,浮现在高岳眼前,凝结在他笔端的,是中唐官宦们的百景图,得意的,失意的,飞黄腾达的,步步青云的,明哲保身的,不得善终的,等等等等。好像许许多多人的音容笑貌,都跃出了黑白分明的纸面和冷冰冰的文字,在高岳的瞳子里投下了绚烂多彩的投影,那里有灞桥的垂柳,有昆仑的冰雪,有敦煌的驼铃,有东海的巨浪......
“十月,十月,我等着这个月份,所以在此之前,我得精通诗赋,另外最重要的是,要准备好行卷!”
之前薛瑶英曾提醒过他,现在全长安城的的达官贵人已对投卷里的诗赋感到厌烦,他可以另辟蹊径,搞出个与众不同的行卷来,这样再凭借着击登闻鼓和办宴积攒起来的名声,真正达到以文采轰动京华的目的。
那样,到十月十五日,他再赴刘晏的约,便可理直气壮地请求其通榜,或施以援手,中进士便十拿九稳了。
对了,还有诗赋当中的诗呢!想着想着,高岳猛然惊醒,他现在知道唐朝的礼部试,所谓的杂文诗赋场,其实到底考什么是不甚固定的,有时候考赋,有时候则考诗,有时候则诗、赋一起考,还有的时候会考箴、铭、表等应用文体!
这里面高岳最担心的还是诗,真的,因为唐朝规定,礼部试里若考诗的话,只能是五言诗,并且和赋一样有套严苛繁琐的规定。
并且这诗找刘德室和卫次公似乎也不行,因为他俩本身水平都有限。
“对了,找卢纶。”高岳便掏出薛炼师给他的“介绍信”来,决意明日亲自去一趟大宁坊,去找卢纶。
次日清晨,当韬奋棚的生徒们迎着暮春初夏明亮亮的日头,开始集合在院落里,齐齐整整地打起五禽戏时,高岳背着装着名刺和介绍信的书笥,推门而出。
去龙花寺沿路的绿荫中,黄莺啼啭,曲江潺潺,高岳用手掌稍微抹了下额头细微的汗珠,心想过了龙花寺,大约走到中午便可抵达大宁坊。
龙花寺在和曲江连接处,有片碧绿的池沼,四周高竹青翠,还传来阵阵蛙鸣,高岳走到了龙花寺后山门时,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抖抖索索的声音,转眼望去,便见到深深的长草里,有东西在其间摇来摆去,莫不是什么小动物?
高岳便驻足下来,结果很快,一支黑白卷毛的小叭儿狗,肉乎乎地自草丛里跑出来,黑鼻子前飞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原来这小畜生是在追这只蝶儿来窜到这里来的。
高岳笑了笑,一伸手,捏住那只翻飞的蝶儿,而后蹲下来,将犹自在挣扎的蝶儿,摆在了那小叭儿狗一双有些耷拉的大眼睛前,刚想要逗弄,那叭儿狗啊呜一口,将把他手里的蝴蝶给撕扯到嘴里,咕噜咕噜吞下去。
“嘿,看不出来你还挺凶的嘛?”高岳有些纳罕地看着手指间还残留着的蝴蝶脚。
“宝,宝。”高岳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崔云韶急急地摇着纨扇,穿着浅葱色的夏衫,胸前系着个紫色的同心结,左顾右盼,穿过竹林和草丛而来。
这时,高岳抱起那得名“宝”的叭儿狗,站在了云韶的面前。
“啊,原来是卫州高三郎。”崔云韶一见高岳,就云霞璀璨地笑起来,而后低首深深道了个万福。
然后两人就傻笑着,互相站立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而宝则抖动着肚子,呼哧呼哧吐着舌头,一双大眼不耐烦地转着,两只前爪被高岳勒住,一双短腿垂着,焦急地蹬个不停,心想你俩有话快说啊!
20.五言有长城
“仆射小娘子,还未回西川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这句寒暄刚说出口,就觉得丢人得要死,我情商怎么这么低?虽然之前宴结束时,云韶亲口对他说,自己入夏后要回父亲镇守的西川去,但高岳现在如此说,好像是要催她快走似的。
但高岳明显过虑了,这崔小娘子也是呆头呆脑的,只知用纨扇挡住容貌,露出双笑吟吟的眉眼,轻声回答说,“夏天还未到来呢......嗯,那高郎君要往何处去呢?”
“去大宁坊。”高岳一下子把话说完了。
接着两个人又立在原地,继续傻笑,走也不走,伴随着那康国小子“宝”呜呜的叫声。
“听说大宁坊,有座兴唐寺。”崔云韶低首,白嫩嫩的手指捏着扇,低着眉又问了句。
“啊啊啊!要不要这么尴尬啊,我也是第一次去大宁坊,鬼才知道那里什么兴唐寺,崔小娘子你这样问,还想不想继续聊下去了。”高岳头皮都要炸开了,但经历过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后,也只能正色回一句,“正是,兴唐寺在大宁坊,对的,大宁坊有座兴唐寺。”
“兴唐寺有株牡丹树,非常有名的。”崔家小娘子脸红扑扑的。
啊,高岳大悟,恍然地拍着脑门,现在正是牡丹怒放的时节,于是便对云韶说,“小娘子如不嫌弃的话,我去大宁坊回来时,采撷一朵牡丹馈赠于你?”
这话说得云韶小脸更是通红,绝对不让于大宁坊兴唐寺之牡丹花,但她欲言又止,看起来明明想让高岳带,又颇有些害羞。
咳嗽声响起,高岳循声望去,池沼边翠竹林,崔云和柳眉拧着,与那何保母一并转出。
“阿姊......”云和特意叮咛着,将云韶往回牵拉了两步,随后用警惕的眼神望着高岳。
高岳这时哦的声,将宝放到云韶姊妹的脚下,接着也往后退,准备拱手道别。
“多谢郎君寻回宝,不知郎君可知我等为何在此?”下面,云韶的话让他人绝倒这明显是在找话头。
高岳讶然,接着说不知(鬼才知道!)。
“叔父、叔母为此龙华尼寺的供养人,因来礼佛,故而昨日宿于此。”
结果没等云韶说完,云和就撅着嘴走出,问高岳要去何处?
高岳说对啊,我要去大宁坊寻人,已耽误不少时间,就此告辞。
“高郎君慢行。”云和巴不得的,立即向高岳道别。
这时龙华寺后门处,崔宽、崔宽夫人和一行官员、女尼有说有笑地步出,尤其是龙华寺的寺主尼姑,前前后后跟着崔宽,大概是因崔宽这次又捐给寺庙不少钱,寺中的木佛马上就能换金身了。
“文房,这次难得在长安城逗留,不用急着回去,再过五日于大慈恩寺有场诗茶会,我会邀请全京的儒释道三教名流参加,必须要有文房你替我压场才行啊。”边走间,崔宽笑嘻嘻地对着身旁一位矮个子的官员说着,亲热地称呼对方为“文房”。
而那表字为文房的,在听到云和方才喊出“高郎君”时,急忙往高岳望来,接着又看看崔云韶。
此刻高岳也回头,看到这位叫文房的虽然披着身官袍,但却邋里邋遢的,面容浮肿肥胖,没什么胡须,一颗红彤彤的酒糟鼻格外引人注目。
高岳稍微看下也未及多想,便迈步向北而去。
云韶顿时怅然若失,还盯住高岳的背影看了会儿,心中暗想,“他答应为我采摘朵牡丹的......只是......不会是戏言吧......”
而那文房也盯住高岳的背影,好长会儿,而后转身向崔宽夫妇话别,说突然想起自己在光宅坊里也有些俗务,不得不离开......
走出升道坊,来到横街处,高岳背着书笥,总觉得后面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始终萦绕着自己。
他回头望去,街道涌起的微尘当中,那文房就背着手,腆着肚子停下来,望着自己待到他转身继续走,那文房也继续跟在其后,鬼鬼祟祟。
走走停停,如此过了足足一坊之地,高岳实在忍受不住,便径自回身走到那文房前,拱手行礼。
这文房也猥琐地笑笑,叉起手指来回礼。
“未知尊驾高姓大名。”高岳问。
“唉,你我萍水之客,鄙夫又忝列下州小吏,说出来怕折辱郎君身份......”
“哦,那算了。”说完,高岳回身就准备跑起来,他不知道这位精神病般的胖子为什么老是跟着自己。
结果一把被那文房扯住,这胖子笑得更猥琐了,“哎,郎君暂且别走,我看咱俩有缘分。”
“岂敢岂敢!”高岳激烈地甩袖子,想挣脱他,如果马上他再不松手,就要飞脚踹他的脸了。
“其实说下州小吏是我谦虚了!”那胖子拽着高岳,说话也急起来,“鄙夫睦州司马刘长卿是也。”
那胖子报出“刘长卿”三个字时,高岳原本高抬的靴子,总算是停住,然后慢慢放下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高岳激动地指着刘长卿,大声询问道。
“谁作的诗?”刘长卿一脸茫然。
“哦,没谁,没谁。”高岳好像明白什么,急忙说到,“晚生高岳,草字逸崧,渤海高氏河南房,现国子监太学生久闻刘司马诗坛大名。”
“唉,哪有什么大名,郎君切莫如此过誉。”刘长卿表示自己十分谦逊,然后突如其来加上一句,“也就是个‘五言长城’罢了。”
高岳被这突如其来的装x给猛击一记,差点没当即倒下,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这大诗人刘长卿为何会主动找上自己?
可刘长卿明显对自己一见如故,拉着高岳的衣袖,豪情万丈,“走,逸崧咱们去平康坊嫖宿去!”
“不不不。”高岳摆手不停,说自己非常高兴能遇见刘司马,不过因要去大宁坊拜谒某位先辈,不能陪司马一起去平康坊从事高雅活动了。
“不知逸崧要去寻谁?”
高岳心想反正自己也就是个区区生徒,也不怕什么政治株连,就告诉刘长卿说,要去找卢纶,请教些五言诗方面的东西。
结果刘长卿当即如遭到莫大侮辱,指着自己,酒糟鼻红得发亮,“我五言长城刘长卿在此,你居然要去找卢允言那流货色?”
这句话确实让高岳为难起来,刘长卿见他不言语,知道他动摇,便又拉起高岳衣袖,挥手豪言,“五言诗还不容易?走,我们去平康坊边嫖宿边讨论!”
1.浑羊殁忽菜
但愁封寄去,魔物或惊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惟羡东都白居士,年年香积问禅师。
不是道公狂不得,恨公逢我不教狂。
地瘦草丛短。
求人气色沮,凭酒意乃伸。
牛僧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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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岳这时想到,既然被刘长卿缠住(虽然暂时还不是很清楚他为何要缠住自己),而又听长卿说卢纶原本依附的是元载,元载倾覆后便待罪在大宁坊的邸舍,等候处理,根本没心思给你讨论诗学,便也淡了去找卢纶的心思。
不过去平康坊......原本高岳是想给刘长卿介绍团团的,希望长卿能够写诗涨团团的身价,可一看这位怕是个只贪恋美色的角儿,就反过来对刘长卿说,“谢司马......”
“哎,叫我文房。”
“谢文房长兄抬爱,不过晚生即便不去寻卢纶,也想去大宁坊一遭。”高岳这时猛然想起,自己和崔小娘子云韶的约定,要去摘一朵牡丹送给她唉,只是走时匆忙,也不知道那云韶有无真的放在心上,也可能只是这出身富贵的仆射小娘子兴致而来开的个小玩笑。
但自己做的承诺,怎么也得做到。
刘长卿豪爽大笑,说无妨,我早就听说那里的大清宫玄元皇帝庙边的烧酒不错,便陪你去走一趟。
于是两人顺着横街往前走,背着书笥的高岳边和刘长卿套近乎,边思索对方真实目的,幸亏先前高岳抄录临习不少彩鸾送的唐人神道碑文,对大唐官场的浮沉已有较为明晰的了解,随便和刘长卿说了几番话后,内心已明确了:
“原来这位刘长卿刘文房兄,是刘晏故意派来试探我的,下面得看我如何将他化为我的助力了!”
就在高岳和刘长卿说说笑笑,往北而行时,他们身后的坊角处,芝蕙捏着自己的练垂髻,悄然转出,看着高岳背影,“三兄,是真的要和这个刘长卿去平康坊呢,还是去往他处呢?”接着狡黠调皮地笑起来,“倒是刘长卿这家伙又回来了,得尽快去报于炼师知晓。”
大宁坊,为皇城东第一街的第二坊,向来是最为热闹处,此坊有双绝,一绝是兴唐寺的杜丹花,二绝就是刘长卿所言的大清宫玄元皇帝庙。
这玄元皇帝庙为明皇时所造,本意是供奉老子的,而“玄元皇帝”实则真身就是太白山的一块无暇的白石,套上冠冕,旁边竖着明皇、肃宗等人的雕像,供奉在大殿当中,其下还有两所斋院,一所供皇帝亲自使用,是为“御斋院”,还有所供大臣使用即为“公卿斋院”,内里栽种松竹无数,宛如仙居,出出入入的都是羽流道士很明显刘长卿对此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酒和吃的大清宫和兴唐寺,一道一释,就隔着大宁坊十字街相对遥望,而夹在中间的,有所叫“苏杭嫩”的食肆,刘长卿在睦州当司马,留恋江南的口味,早就瞄准了这家食肆了。
刚进门,刘长卿就高呼,“五言长城刘宣州至此!”
结果一听到他的名头,其他食客纷纷避让开来,刘长卿嘿嘿笑着,大摇大摆,坐在宽绰的食床上,招呼高岳也同床而坐。
食床间垒起座热酒的小炉子,店家伙计立刻将壶酒搁在其上,刘长卿皱着眉头,将酒壶拎过来嗅嗅,“这是官家酒,又浊又酸,拿去拿去!”
伙计知道遇到行家,便急忙提壶离开,接着换来了刘长卿专要的“碧疏酒”,又问刘长卿要吃什么,本店最有名的是鲫鱼脍。
刘长卿呵呵笑起来,说你这样也只能骗外行,听着我要这里的“浑羊殁忽”,一份即可,其余俗不可耐的菜肴一概不要!
伙计便说,那需要一头羊和一只子鹅,其中羊要三千钱,鹅要二千钱,再加上碧疏酒的所费、厨子的杀刀费,这......
高岳便说,叫你上你便上,文房长兄这餐所需我来支付。
其实他这话的硬气也是撑出来的,先前卖出七宝玛瑙杯所得的钱,萧所送的,还有瑶英所借的钱,现在支撑韬奋棚夏课所需,已耗去近一半,他本人是精打细算的可自从刘长卿出现后,他算出这位实则是刘晏派来的,便决定便是下血本,也要唬住对方。
高岳的话说出来后,刘长卿再次豪爽大笑,说好极好极。
这位还真是不客气。
很快,食床对面的乌木台上,食肆的厨子便直接将一只现杀的子鹅掼在台子上,然后当着高岳和刘长卿的面用燎火的钳子,将毛羽拔除得干干净净,满是紫白色的肥肉,接着厨子举刀,利索地将子鹅自肚子破开洗净,掏出鹅肝、鹅肠等杂类,用竹签一个个插好,摆在台子边的炉火上慢慢炙烤接着高岳瞧见,那厨子又将一团团软软的糯米塞入子鹅肚子里,而后浇上了红曲酒水,再撒入五味调料将肚子合实,接着又捧上只肥嫩的小羊来,同样破肚去除五脏,接着将子鹅塞入羊腹,用铁杵穿好,搁在了烤架上,接着红色的火焰升起,火星噼里啪啦,很快香味弥漫起来,充满整个“苏杭嫩”食肆。
“哇,这就叫浑羊殁忽,这刘长卿果然会吃。”高岳望着火上转动烤着的那只小羊,心中默默想着。
但刘长卿却不等羊炙烤好,就端起热气腾腾的碧疏酒来,说咱们先满饮三大杯,这是吃浑羊殁忽的规矩不急着吃肉,先喝酒。
还好高岳酒量不错,便咕噜咕噜畅饮三盅,当时已是初夏天气,当即觉得头顶汗水和青烟哧溜哧溜地直冒,浑身上下有股温火升起又落下。
“再饮六七杯,来!”刘长卿说着,先被炙烤好的鹅肝和鹅肠缠在插在竹签上,满坨坨地端了上来,高岳连吃一口,满嘴都是香喷喷的油水,这些实实在在落肚后,才继续和刘长卿你来我往,又对饮了数个回合,正觉得汗蒸腾腾,不由得将衣衫给扯开。
结果这时苏杭嫩食肆里的厨子舞动刀光,只见那头被烤得金黄的小羊肉块娑娑地坠落,宛若花瓣横在盘中,子鹅则恰好落入食盘中央,色香味俱全厨子用刀在子鹅肚子上重新轻轻一划,糯米白色的雾气刷得冒出,香味扑鼻而来,“浑羊殁忽齐整了。”
“换冷酒来。”刘长卿大呼到,于是二人一面喝着冷酒,一面吃着拌着烤羊肉的子鹅,大快朵颐。
高岳吃着吃着,借着三分酒意,便故意问刘长卿,“不知文房长兄在睦州司马前,高居何官?”
“唉,本是盐铁判官兼鄂岳转运留后,检校员外郎,因得罪了观察使,所以遭贬至睦州司马。”
高岳眼睛一转,便说:“假如没这场劫难,长兄现在应回京城,早当上某部郎中了吧?”他这段时间抄录墓志铭,已对唐人官职的迁转有清楚的了解。
这话直中刘长卿心窝,他仰脖子饮下一盅酒,接着明显悲楚起来:“逸崧,这官场当中可正直不得,不然落得和愚兄一样的蹉跎结局,悔之晚矣。”
2.兴唐寺牡丹
下面,刘长卿一边吃着浑羊子鹅肉,一边絮絮叨叨,而后高岳彻底明白了这位的“蹉跎身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现在看来,刘长卿等于自己承认是刘晏系统的人,他之前身为新秀进士,和戴叔伦、张继(写枫桥夜泊的那位)等都供职于刘晏所办的各地巡院,为刘晏督运钱谷盐铁等物资,本来刘长卿干得也相当不错,颇为政绩美名,如果任期内没啥大问题的话,便正如高岳所言,回京参与铨选后,便能出“选门”,当上正式的员外郎(刘长卿当盐铁判官时是检校员外郎,检校、试衔意思是挂个官品名字,享受同等待遇,比如杜甫就是检校工部员外郎,他一天也没在中央的工部上过班,而是呆在严武的幕府里呢),不久既能转迁升至郎中这个美职,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郭子仪的女婿,当时任鄂岳观察使的吴仲孺。
当时吴仲孺有些缺钱,而大唐东南的财赋自刘晏主持利权后,贡赋多由巡院跟着漕运去京,不走各地州县,所以吴仲孺便直接找到刘长卿,开口向他索要二十万钱。
刘长卿回答说我哪有那么多钱。
吴仲孺便说,你可以截留巡院的物资,先把钱给我,至于空缺,以后我答应你补上。
刘长卿说开玩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然后刘长卿就被贬黜到潘州(现广东茂名)南巴(现电白县)去当县尉了,多亏刘晏营救,最后虽未能官复原职,但总算量移到了睦州去任司马。
去当了司马,原本走员外郎到郎中,再到中书舍人、给事中这条路线,就发生严重的跌宕,让刘长卿悲痛不已。
这时刘长卿吃了不少浑羊子鹅肉,再加上喝多了碧疏酒,开始动感情了,前仰后合,拉着高岳的手,开始比画起来,“唉实不相瞒,愚兄我这一生真是命途多舛,天宝十四年,我刚中进士,本是件大喜事,可还没来得及放榜,羯胡(指安史叛军)就逼近长安,我没参加吏部关试就逃离了,后来没法子历职于台阁,只能在各地蹉跎,好不容易得到刘使相赏识,却又遭吴仲孺陷害......”
高岳也握住刘长卿的手,趁机说,他吴仲孺仗着是汾阳王的女婿为所欲为,现在他家被拆了几座水,当真大快人心。
说到这个,刘长卿打了几个饱嗝,激烈地拍着高岳的手背,迷瞪着眼睛,“拆的好,拆的好,我心里也痛快不少!”
高岳背脊一凉,心念这拆水的事怕可不能泄露出去,这样不是等于得罪汾阳王了吗?虽然汾阳王也没几年可活了,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出谋的,碾死我就好像碾死只蚂蚁。
然后高岳不愿再让这位趁着酒劲胡言乱语下去,便岔开话题说刘使相对长兄可真是不错,刘长卿也是频频点头,然后对高岳邪魅油腻一笑,“刘使相好像对你也颇为关注,此外来年贡举的礼部试,使相之婿潘侍郎还是主司......”
高岳就等着刘长卿这句话呢,便立刻给他满斟了一大盅,“还请长兄不吝赐教!”
刘长卿当即哈哈笑着,手舞足蹈,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对高岳说,“其实诗赋算个什么?我身为五言长城,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逸崧你的卷我都看到过了,下第的主要原因还是几同拽白,来年只要搭个像样的模子出来即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诗赋成名不在场内,而在场外,这句话逸崧牢牢记住今日你在龙花寺,见到愚兄正和那崔中丞一道,是不是?告诉你逸崧,五日后崔中丞要和京华名流们在大慈恩寺举办茶诗会,以逸崧现在的名气,愚兄援引一番,让你在那里小小振个名声,取得进士便不难。”
“多谢长兄!”
“唉,难得你我如此投契,这点微末小忙还是要帮的。”说完,刘长卿挤眉弄眼,凑近高岳,“还有,愚兄看那崔仆射家小娘子对你可是有些情愫,这要是能娶到崔家小娘子,逸崧你可了不得,须知她父亲崔宁只要从西川节度回来,那必须得是中书门下的冢宰现在刘使相不是冢宰,他女婿都已执掌小宗伯了,你要当了崔宁的女婿......”
“这几人我依稀记得将来都是要死的......”高岳心中想着,但转念一盘算,谁将来不会死呢?先前薛瑶英对他说过,只要郎君你中了进士,凭借这个身份再加上渤海高氏的门第,还是可以趁着月堂小娘子没出嫁之际下手的。
并且崔云韶确实挺漂亮可爱的,也富而不骄,自己对她很有好感,虽然年龄有些小,可唐朝她应该算是超龄了吧!
高岳纷纷杂杂地想着这些时,那边刘长卿已长啸而起,说想要了解小娘子喜欢什么,必须靠实战,“走,逸崧,咱们吃饱喝足,你大宁坊也来过了,一起去平康坊嫖宿去!”
高岳便扶着跌跌撞撞的刘长卿,走出“苏杭嫩”食肆门口,刘长卿乱使酒性是慷慨激昂,指着大清宫墙外几块模糊不清的烂石像,“君莫舞,君莫舞,荣华富贵能几时?逸崧你看,这碎石像是谁的?愚兄告诉你,一座是李林甫的,后杨国忠当路,他石像被砸烂移出大清宫;这座是杨国忠的,还有座是陈希烈的,在两京光复后也被砸烂移出,想当年这几位是多么不可一世权势熏天,现在全碎了全烂了,扔在沟渠里,哈哈哈哈!”
高岳急忙招招手,几位大宁坊本坊的倡女立刻嘻嘻哈哈围过来,将胡言乱语的刘长卿给拖走了,“长兄先去,高三随后即来。”
见刘长卿走远,高岳便踏足,走入到那边的兴唐寺里。
果然,兴唐寺外庭有一株牡丹花,已怒发百千,仪态万方,各色杂陈,美不胜收。
高岳带着些酒意,立在那里,看着那牡丹雍容,不由得眼中浮起了云韶的笑颜,便想伸手去摘朵,但又颇为不忍。
最后还是名小沙弥走过来,举着铁剪,咔擦咔擦剪下十多朵,接着交到高岳手中,“学士若是喜欢,便拿去罢。”
高岳接过来,向小沙弥道谢,接着背着手,握着这束牡丹,缓缓离开了兴唐寺。
3.莲动雪衫来
步出兴唐寺,刚刚过了晌午时分,高岳走着走着,不久就看到一座荒地,还剩下几面残垣断壁,零散木架瓦当,青灰色的泥土上,杂草已开始蔓延疯长,这原本应该是一所大宅,可现在连环绕的素壁墙垣都被拆除殆尽,只剩下个孤立的乌头门和雨檐还留在那,大概是因为太大太牢固,暂时不方便拆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走到那门檐下,因薛瑶英先前对他说过,他知道这座甲第宅院以前是谁的,是不可一世的权相元载的。
于门檐边残缺的墙上,高岳还见到写着一首诗:
城南路长无宿处,
荻花纷纷如柳絮;
海燕衔泥欲作窠,
空屋无人却飞去。
“听说这诗是在元载倾覆前,由名书生写在这里的......没想到这就应验了,唉!”高岳叹口气,接着又望着远处大清宫外那几尊不成样子的石人像,想到这人生的浮沉还真的是难以意料......
可谁又不想浮上去呢?
想完,高岳抽出两朵素白色的牡丹花,轻轻插在了元载那乌头门缝中,白色的花儿随着初夏的风摇曳着,接着高岳渐渐朝南方走去。
次日清晨时分,崔云韶醒转梳妆好,何保母将一束色彩还十分鲜艳的牡丹花投入到梳妆台边的壶中,“从月堂庭院里采摘的?”
“没,月堂长不出这么大的牡丹,多半是兴唐寺的。”
一听到兴唐寺,崔云韶眉梢抖了下,接着她转过头来,努力装出平静模样,问何保母既然是兴唐寺牡丹,为何会出现在月堂。
何保母说,不知是何人,插在乌头门上的。
“哦......”云韶小心脏立刻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喜上眉梢,“他居然把我的请求记在了心中,从大宁坊兴唐寺取了这束牡丹来,送到长乐坡月堂。”
然后云韶又有些愁怨,马上过不得多久,便又要回父亲镇守的西川,可能要一两年后才能返归长安来,那时满长安的锦绣风尘里,这个高三郎还会是现在的他吗?
他可能会高中及第,然后在来年的曲江大会上,走入杏园宴,成为长安各甲第豪门择婿的竞逐对象;
他也可能会再次下第,或者困顿长安城里,再也无法和自己见面,也可能离开这座伤心城市,云游五湖去。
于是云韶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不安地梳好发髻,“保母,我想要将其中一朵花簪起来。”
不明所以的何保母,便将其中朵红色的牡丹簪在了小娘子的云髻之上。
接着云韶轻咳两声,便说备车,自己要去龙花寺。
“这两日都在龙花寺,今日又要去?”
“前两天看的都是寺中的壁画木佛,今日想去寺院外走走,看看翠竹绿岸,也瞧瞧活人,顺便带宝去转转。”云韶话中有话,可何保母却根本没听出来,便让桂子、清溪两位年龄大些的婢女跟着小娘子,不要有什么闪失。
月堂乌头门前,桂子举着轻纱障子,将崔小娘子的面容遮挡住,送她登上了钿车,而清溪则抱着那叫宝的康国子,也登了上去。
路边的松林里,一名穿着深衣的太学生,正是解善集,凸着溜溜的双眼,望着月堂崔府的车队,在摇来摆去的障子外,解善集看到了云韶乌黑发髻上,簪着的哪朵绯红的大牡丹花,心想是了!便在钿车车轮开始滚动后,撒开脚丫,穿过一片片松林竹林,抄着近路,往城南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着跑着,解善集都惊讶于自己的脚力,“不愧是棚头,每日都叫我们绕着曲江健足,是风雨无阻,这好处现在终于体现出来了!”
龙花寺北曲五架房内,高岳正和所有生徒一起,在努力拟写五道策问呢,解善集闪电般跑入庭院里,接着叉着腰,喘着气,对着高岳,不断用手指着院墙外。
高岳立刻明白怎么回事,手心一攥,内心也是扑腾扑腾直跳,看来那月堂小娘子是要来龙花寺的,多半怕是来看看自己,女孩子嘛,又不能表现那么明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轮到我开球了。
而后高岳站起来,对卫次公叮嘱几句,说我马上要急事,棚里温课就交给你,接着便对众生徒询问,“哪位善横笛的?”
这时,那位勤学又好问的李桀立刻扬起手。
“来来来,你随我来。”高岳走到自己给房里,不久穿着一套崭新而精神的衣服走出,将手摆在嘴上皱眉轻咳两声,接着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桀交待,跟在我身后,不要声张。
李桀说棚头的话我记在心里,而后两人一前一后,背着手走出五架房,向着龙花寺竹林池沼的方向走去。
而先前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蔡佛奴蒙着身神策军的黑袍,立在光泰门外,背着个动来动去的包覆,今天是军营休沐的日子,蔡母和住住笑眯眯地来送他,“快去升道坊,将好东西送给高恩公。”
“唉,母亲、住住,那俺就走了!”说完,佛奴便转身大步流星,也向着升道坊龙花寺走去。
初夏的曲江,又别有番景致,是柳荫四合,葱葱翠翠,圈着中间的碧波湛然,下了钿车的崔云韶,走走停停,想向龙花寺那边走,又害羞不前,心里想着身为女子,“立身之本,唯在清贞”,要是让高郎君或其他什么人知道自己是主动跑来曲江龙花寺的,那可真的要丢死人了。
于是云韶便边走边用丝履,悄悄踢着“宝”,这小子一停下撅屁股不动开始刨土时,云韶就踢它一下,宝便呜呜叫着,往前跑一截,“宝你胡乱跑什么呀,快回来。”云韶就这样一段又一段,一路不停撅着可怜的宝,慢慢走到曲江渠边,再往前百步就到龙花寺了。
现在高郎君,应该还在那里的北曲五架房专心温课吧,想着想着云韶又觉得自己可笑高郎君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这里?真的像个傻瓜......
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将云韶惊醒。
她抬眼望去,透过如帘般的垂柳绿丝,看见丛林环绕的水渠里,驶出艘小小的莲舟,前头立着的,可不就是高岳嘛!只见他穿着洁白如雪的细麻夏服,衣衫和幞头迎风拂动,一支绿玉笛子横在唇前,笛声宛转,而他立着的莲舟正向着云韶缓缓荡来,两侧荷花浮萍轻动。
4.怒而引弓向
开玩笑!我高岳也是高子阳,以前可是编剧,抗日神剧、古装神剧、玄幻神剧什么我没参与过,什么我没见识过?特别是古装戏,一旦雪衫公子,碧玉横笛,然后站在莲舟上锁眉轻吹,这简直是最有杀伤力的好不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崔家小娘子抱歉了,谁让我以前生活千余年后的时代,懂得的套路可比你多得多!
果然,云韶目瞪口呆了,然后娇羞如花,低下头来,害臊地想要移步走开,但心里又欣喜万分,迈不动步子,心中还想“高郎君居然不在五架房温课,恰好就在曲江水渠独自泛舟,莫不是他和我真的......”
这时莲舟上还在装模作样捏着笛子的高岳挑起一只眼来,也见到立在岸边的云韶,心中说了句,哎呀稳当了。
这时高岳便轻咳声,仰面四十五度角,带着明媚的淡淡忧伤,看着天空的流云,并自唇处取下笛子,而后将其背在身后,“哎呀”,装作诧异一声,意思是“没想到崔家小娘子也在此”,接着望着云韶温暖地微笑起来,而莲舟也慢慢开始靠岸。
云韶急忙用纨扇挡住脸,连发髻边的耳轮都红了。
唉,猛地她隐隐觉得不对:方才明明见到高郎君已将笛子放下来,怎么还能听到笛子的声音呢?
莲舟上的高岳也听到笛声没绝,大为尴尬,急忙狠狠踢了躺在舟中吹笛子吹得面红耳赤的李桀,李桀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所以没看到棚头已放下笛子,还在那里卖力吹奏。
被踢了脚,李桀“哦噗”一声,整个水面上笛声方杳无可闻。
崔云韶回转小脑袋,好奇地望了望,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之前也许是水面林风大了些,导致高郎君的笛声有些回声,到现在才散去。
这时,桂子和清溪二位婢女靠过来,警惕对小娘子说,“这位公子来者不善。”
“何以见得?”
“小娘子不知,京城之中这种薄幸之徒最多,尤以士子为甚。”这二位婢女,都是有经验的,毕竟在西川时云韶的兄长们没事便会“那个”她俩,这在唐朝也不新鲜,贵族官宦家的男子正式结婚前,都会拿家中的婢女来试试手。
这时,高岳已经自莲舟上轻轻跃上了岸头,距离云韶只有数步之遥。
云韶笑颜被纨扇遮住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张地看着高岳一步步靠近,一只白嫩的手不停摩挲着发髻上的红牡丹。
而可怜的李桀还躺在小船里,因为害怕被发现,又不敢起来莲舟没系,很快就载着李桀,一晃一晃顺着曲江,飘远了,飘远了......
“见过.......”高岳已谋划好了台词,刚准备开口。
龙花寺山门那边,随着声清脆的声音“三兄”,高岳和云韶都愣住了。
居然是芝蕙笑吟吟地快步而至,接着高岳呆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手就被芝蕙的小手给牵住,“三兄,红芍小亭的炼师说好久不见郎君,思念得紧,特让小婢来邀三兄移步长乐坡。”
“我,我......”高岳没想到横枪杀出个芝蕙来,本来准备好的台词全被打乱,额角急得满是汗。
而两人牵着的四只手间,崔云韶呆呆立在中间,一时间头脑也蒙住了。
“小娘子不要动怒,我俩看这高郎君已过弱冠之龄,和婢女、女冠什么的有风流韵事也不足为奇。”桂子和清溪趁机带着坏笑,和小脸发白的崔云韶进谗言道,她俩当然知道,在月堂对面的那座红芍小亭,住着位女冠狐媚精,听说还是权相元载曾经的爱妾。
“回月堂。”崔云韶多少有些生气,原本满腔的欣喜,如酒酸成了醋,摇动纨扇,转身就要走。
“小娘子。”高岳刚待解释,云韶的婢女桂子就嘿的一声,用竹竿举起遮风障子,挡在高岳和云韶间,高岳移到哪,这障子便移到哪。
可那边芝蕙还是不消停,趁机牵着高岳衣衫,冲着气呼呼的云韶,“三兄三兄,这位小娘子要回月堂?恰好与我们顺路,可否同行相伴。”
高岳便想对她说别闹,他也不知道今日这小妮是装疯还是卖傻,倒是芝蕙的发髻上插着他送的玳瑁梳,霎是俏丽可爱。
云韶气得连顿了几下足,说桂子、清溪我们快走。
可突然云韶小脸发白,惨叫了声。
原来就刚才争执了下,宝这小畜生居然无声无息地越过草丛,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很快,高岳和芝蕙也加入了寻找宝的行列。
数十步开外,宝凸着小黑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很快看到一块香喷喷的肉脯摆在那里,便高兴地吐着小舌头,扑上去便吃,结果一声局促的呜声,它挣扎着翻滚两下嘴巴被那肉脯外的绳迅速扣住,接着被倒提起来。
穿着神策军黑袍的蔡佛奴嘿嘿笑着,将宝提着手中,身后还背着个布囊,连声说:“这小子倒是肥嫩,恩公夏课辛苦,炎热天气吃姜辣狗肉肯定错不了。”说完就继续向着龙花尼寺的北曲方向走去。
很快,蔡佛奴听到了争吵声。
他看到坊门不远处,一个戴着黑色幞头,身着桔红色圆领窄袖衫,下身波斯条纹裤,脚蹬黑色高靴子的男装少女,对着草丛那边摸摸索索的恩公怒目而视,用清脆的嗓音喝到,“取我的弓来!”
旁边名锦绣衣着的年轻人,则将怀里捧着的弓和箭囊抖抖索索抱得更紧了,似乎不想给这位男装少女。
这时,高岳才抬起脸,一眼看到草丛那边,一面站着蔡佛奴,一面立着这位男装少女,“唉,这不是唐安吗?今天没陪你兄长去蹴鞠啊!”
气得唐安眉梢抖动,“那不是我兄长,是我家君。高逸崧你个薄幸之徒,你等着,我得一箭射死你!”
而那边云韶捂着嘴,则看到提着扭动不已小子的蔡佛奴,“宝!”接着又看到那男装少女,一把抢过弓来,刷得声又自那锦衣侍从所捧鹿皮囊中抽出根箭,捻箭引弓对着高岳,便也顾不上宝,吓得急忙扑到了高岳身上,“郎君小心啊!”
5.云韶黑脑洞
高岳就势搂住了云韶,手恰好搭在她丰若无骨的后背上,虽然隔着层轻纱做的披帔和夏衫,可......云韶柔柔的发髻全贴在自己脖子和脸腮上,钻入鼻孔的,全是迷迷糊糊的香气,不知道是云韶身上的,还是她发髻上簪着的那朵牡丹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噼啪声,蔡佛奴扔下布囊和宝,上前很轻巧地将那唐安的弓和箭矢一下尽数折断,唐安一跤,倒着跌坐在地上,被那锦衣侍从扶起后还有些气急败坏,接着她看到蔡佛奴头前勒着的红色抹额,“神策军的?”
“是你这位学士!?”还没等蔡佛奴回答,那黄色锦衣侍从便也看到高岳。
高岳一瞧,原来竟是那礼部南院内卖他茶点的小宦官霍竞良。
他顿时觉得这唐安的身份不简单。
霍竞良似乎也醒悟过来,急忙拉着唐安,自东坊门处匆忙离开。
“这唐安肯定是宫中跑出来的,可真是气焰嚣张,在光天化日下就拉弓射人。”高岳搂着仍未反应过来的云韶,看着唐安迅速离去的背影说到。
“小娘子,小娘子!”旁边的桂子和清溪,看到府君养了十五年的小乳猪,被高岳现在堂而皇之抱在怀里,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这下,云韶才反应过来,急忙一把推开高岳,秀发都要臊得冒出青烟了,也不说话,抱起嘴巴还被扣住的宝,就头也不回地朝曲江那边的荷池跑去了。
“唉,这小子快还给俺啊,这是给恩公做肉羹的啊!”蔡佛奴急得直拍膝盖。
高岳还呆呆地立在那里,满怀还都是云韶温软的触觉,芝蕙坏笑着靠过来,“三兄你可真是胆大,这小娘子的父亲可是执掌十万雄兵的西川节度使呢!”
“节度使女儿也是人啊......行了行了,你家炼师是有意的对不对?”
芝蕙眨眨眼睛,接着给高岳塞来份便笺,说马上大慈恩寺的茶诗会,低声说如此如此。
高岳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对芝蕙说如此如此。
芝蕙听完后点点头,接着对高岳动了下眼色,便告辞离去。
那边蔡佛奴扬扬手,走过来,说可惜可惜,一条上好的小子肉吃不着了。
接着他抖开了布囊,里面是几只黄鸡,“从光泰门外郊野上买来的。”
傍晚,韬奋棚五架房院子内,蔡佛奴一进来,就对着双文下拜叩首,瓮声瓮气地喊“丈母!”
双文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怨恨他拐走了住住。
但很快蔡佛奴就孝敬双文二贯钱,“给丈母做新衣。”
入夜后,满院飘荡着鸡肉羹的香味,李桀举着根笛子,满身潮湿地自曲江边游回来了,然后就精疲力竭坐在书案边,看着浇着豆豉汁的鸡肉,高兴地笑起来,也顾不上换衣衫,就急忙吃起来,整个院子里都是食箸摇动的噼啪之声......
夜深人静时,高岳端坐在房间茵席上,望着窗外游来荡去的点点萤火,接着闭上双眼,双手合在胸前,还在回味云韶的体感,“不不不,这有些太......我要学习,我要温课,不能因抱两下崔小娘子就分神,这才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过今日,也不知那崔家小娘子对我什么印象,但她能够不让唐安射我,应该心里还是有我的。”
心乱如麻时,高岳突然想起芝蕙捎带来的话,薛瑶英这家伙,多半是在升道坊周围有些眼线,知道他对云韶的想法,便叫芝蕙特意带话来,“男欢女爱,本是天地之大伦也。然郎君至今未曾登第,未历一职,纵有楚王之意,却无**之台......何不......”
其实薛瑶英所言,高岳也明白,也能接受,崔家小娘子再不讲究门当户对,也不可能跟你这个白丁在一起啊,总不能让女孩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担忧,那不是男人应该有的行为。
“得让这月堂小娘子,知道我高岳的长处。”高岳这时连连点头,双手抱胸,然后灵光一闪:很快在书案上铺展纸卷,想起马上十月份,各地贡生齐聚长安城时,也是自己展现行卷的大好时机,不过在此之前,不妨先用这小娘子做个试验。
想毕,高岳便在纸卷上奋笔疾书,郑重其事地写下了数个大字,权作名字,然后索性将袜子脱去,一面搓着,一面想着,一面孜孜不倦地继续顺着乌丝栏一笔一笔写下去。
然后数日内,高岳每逢棚内温课结束后,仍不休息,而是摇着蒲扇,仅穿着件贴身的汗衫,在一盏烛火下,不断写着他呈献给崔小娘子的“行卷”。
大慈恩寺的茶诗会既然是那御史中丞崔宽所召开,想必那崔小娘子和她的堂妹,也会来参加的吧?
明月高升,月堂内银光仆地,云韶支着下颔,隔着碧纱窗,望着夜空,也在大肆开着脑洞,“那个高郎君来年是中耶,还是不中耶?”她想着想着,脑内就营造出画面(另外,自带箫管和胡琴的哀婉配乐):
来年春雪飞舞,高岳身着单衣,抖抖索索,散乱的发髻上落着雪水,从南院失意地走出来,榜上最后一人依旧没他的名字,高郎君就这样慢慢走出安上门,接着在长安的大街上像只失群的孤雁般,走入崇仁坊的衣铺里,将上身最后件外套当去,他手里拿着典当所得的几枚钱,走啊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长乐坡自己所居的月堂门前,看着素壁上傲雪开放的梅花,又想起和自己初遇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哑着嗓子喊了声“云韶”,接着何保母带着群仆役恶狠狠走出,喊到哪里来的乞丐,快滚!
自己则在内堂里浑不知晓,还在等着进士放榜的消息。
高郎君最后走到长乐坡北端的山道上,因饥寒交迫,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里,“啊咔”声吐出口血来,接着用手指蘸着血,用尽最后力气写出“云韶”两个字,就这样看着她的名字,微笑着,再也没能爬起来,慢慢闭上眼睛......
“啊呀呀!”云韶猛地从脑洞里挣扎出来,感到满身都是恶寒女子家瞎想什么呢!但随即又蹙起眉梢,犹豫起来就算自己想帮高三郎,但怎好意思向父亲或叔父开口呢?
6.慈恩白牡丹
四日后,崔云和倒是颇为欣喜地来到月堂,接着看到刚刚起床梳洗的云韶,很是诧异,“阿姊,你这数日好像有些消瘦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胃口有些不好。”云韶含糊应答。
“那正好阿姊,明日旬休,我父在大慈恩寺举办筵席,邀请全京名流参加,寺里的杂戏场很有名的,我俩一起去看,阿姊就疏散疏散心情,好不好?”云和坐在月牙凳上,笑眯眯建议说。
“都有哪些名流呢?”
云和想了想,说其他人不足为道,但是很怪的是,他父亲似乎也知道京城里有个韬奋棚,还特意听了小海池萧和睦州司马刘宣城的建议,邀请那个棚头,也就是有些讨厌的高三来参加,明明只是个下第的举子,文采好像也无过人之处。
云韶明显有了反应,插象牙梳的手都颤抖几下,接着压住心绪,故意又问云和道,那还有什么人值得注意的。
云和便又调皮笑笑,说据说还有个大才子,荥阳名门郑会来,他去年因杂文诗赋犯讳,忍痛退出礼部试,一直在终南山的草堂禅寺夏课,来年状头肯定十拿九稳,而且听说郑年轻俊秀、极有才情,“阿姊......”云和说完便靠过来,轻轻触了云韶两下,意思是你要把关注重点放在郑郎君身上哦。
云韶嗯嗯两声,看起来有些敷衍,似乎心事不在此。
终于大慈恩寺的茶诗会来到了,该日碧空万里,恰值旬休,崔宽邀请到的各路官员贵人车马如云,齐集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大慈恩寺,隋朝本名无漏寺,后入唐后更名为慈恩,内里高耸着六级浮屠塔,又竖褚遂良所书石碑,有僧三百,十余院,房间千余,占地极广,乃是长安内数一数二的大寺,更是长安官庶最爱玩耍的去处。
按照高岳和刘长卿事前的约定,他自然在受邀名单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多是外廷、内宫的显赫,朱绂、黄衫、青绿袍子者不绝于路,高岳一身白衫在里面倒显得格外注目。
高岳先来到慈恩寺的名胜南池处,那里芙蓉已开始绽放,立着一大群贵妇欣赏围观,但看了看,似乎云韶那小娘子不在其内,便继续往前走,这时他一抬眼就能看到,慈恩寺西院里立着的浮屠塔也即是后世著名的雁塔,果然气势不减后世,光这一处就决定了大慈恩寺肯定是唐都长安的地标性建筑,可惜这个时代的雁塔是不可以登临的,稍微有些遗憾。
哎,在过浴室院时,高岳这才看到,院子外的两从牡丹间,立着的可不是云韶、云和二姐妹吗?
慈恩寺的牡丹开放数量虽不及兴唐寺,但它的浴室院、元果院等都种植有牡丹,也可说是蔚为壮观,再加上寺庙的名声很大,牡丹开放得也较迟,故而每年三月望日直到初夏,长安城的人们都争相来慈恩寺两街观牡丹,真的可以说是“车马如狂”,乃至于有首《裴给事宅白牡丹》专门写的便是此事: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怜,无人起就月中看。?
现在云韶站在那里,可不就宛若株白牡丹吗?
“是那卫州的高三。”此刻姊妹俩也见到了高岳,云和便提醒道。
“嘿!”婢女桂子和清溪又举高了纱障子,将姊妹俩的身影从高岳的视线里隔开。
高岳也看不到云韶是什么表情,只能望着花朵犹存不少的牡丹丛兴叹了。
结果这时,人群里传来阵骚动,“荥阳郑文明来了!”
尤其是年轻未嫁的贵族小娘子们更是激动万分,就是嫁出去的也不由得多看一眼,她们拥堵在慈恩寺街道两侧,高岳一看,那孤傲地如公鸡似的郑,也是一袭白衣,昂首阔步,不闻不问地径自从西院方向而来。
“阿姊阿姊,你看,是郑郎君呢。”这下,桂子将障子摆下后,云和看到郑便急忙向云韶指认起来,但很快她就看到,郑对街道边的小娘子和贵妇们根本视而不见,如闪电般就走过去,顿时就呆住了。
“高岳!”
就在高岳刚想避开时,郑也一眼见到他,接着就气不到一处来的模样,直接走过来。
“啊,郑文明。”高岳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趋前,和郑互相行礼。
行完礼后,郑便激烈数落高岳和韬奋棚,说他们结棚喧哗,在京城内早已臭名远扬,乃至他在终南山都有所耳闻。
“关你p事啊!”高岳狠狠在心中回敬道,可他知道要是现在和郑吵闹起来,这群小迷妹们会对自己不利的,也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你居然也来参加崔中丞的茶诗会,难道不要温课了吗?就凭你诗赋那些才学,莫不是今年还想被黜于小宗伯?”
“文明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高岳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遇见了这位。
就在郑继续准备吐沫星子横飞时,刘长卿却从街西走过来,哈哈大笑着,上前就牵住高岳的手,对郑解释说,你俩都是最近京城里的青年才俊,所以我就让中丞一道邀请你俩前来,也好振振你俩的名气嘛。
谁想郑一甩袖子,别过脸去,冷冷说我耻与高逸崧同列。
“那郑郎君还是请回吧。”高岳刷一声,礼貌地一伸手回你的终南山去和猴子同列吧!
“你!”
刘长卿便笑着继续劝解起来。
结果这时,又有人议论道,连钱学士和郎拾遗都来了!
高岳望去,果然是钱起和郎士元这二位步入了慈恩寺来,但两人互相隔着好远,一边走,一边互相翻白眼,他听人说,原来钱郎二人虽是多年的故交好友,但最近却因诗学方面非要论个高下,导致很不愉快。
结果钱郎二人,一见到刘长卿,三人顿时冷哼不已,互相甩着袖子,以三角接力的姿态对翻白眼,互不行礼,原来刘长卿自诩“五言长城”,也曾说过羞于同钱、郎二人为伍。
“别翻了,再翻下去,天都黑了。”高岳遇到这帮文士,真的是头痛不已,就不能像我韬奋棚那样团结一致吗?
于是他主动走出来,让大家移步西院之内,尽快去赴崔中丞的筵席好了。
刘长卿、郎士元、钱起乃至郑,都哼哼哼连续几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结队向西院走去。
高岳就跟在后面。
这时,同样跟过来的崔云韶不由得噗嗤声笑出来,她低着头,就走在高岳身后七八尺的地方亦步亦趋。
高岳回头,就望见崔云韶对着自己笑呢。
7.山气日夕佳
两人互相看了下,都心领神会似的,高岳背着手,将束着丝带的行卷提着,这行卷他不是准备在慈恩寺茶诗会上展露的,而是要在结束后专门给云韶的,而云韶则半个字也不说,就这样默契地跟在高岳身后七八尺的地方,外人根本不清楚二人是否相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崔云和倒是不由自主地抱怨了下:“这位荥阳的郑郎君,莫不是和高三有仇?”
慈恩寺西院门前,突然有一位朱色官服的人,趾高气扬地骑着大马,高呼刘长卿的名字。
而刘长卿也像是被电触击了般,转身恨恨望去,那官员得意洋洋下了马,将鞭梢打在手掌心,“听说文房你要量移去刺随州了?”
“随州下州之地,有劳吴观察记挂了。”
“唉,你我旧识,何须如此?再者我已卸去观察使之职,现入京为韩王傅了。”这人正是原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即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就是他生事陷害刘长卿,使其差点被贬去岭南的南巴。
接着他看了看刘长卿身边的高、郑二位白衣年轻人,便问这二人为谁。
结果郑还好,一听到高岳的名字,吴仲孺突然不知为何问了句,“今春水的事,不知国子监生徒如何看待!”
高岳一凛,接着便急忙答道,“岂敢岂敢,汾阳王和升平公主心忧京畿百姓,主动向圣主提出拆毁水,岳也是感铭在心的。”
“那崔中丞捐一座水给国子监,又如何?”
“同样感恩不尽!”
吴仲孺冷哼声,接着又对刘长卿报以下轻蔑的笑,迈步走入了慈恩寺西院里。
崔宽热烈来迎,这崔家和郭家虽然内里斗得激烈,但表面还是和和气气的。
西院内,正西处的林荫下,张起三面锦绣屏风,主人御史中丞崔宽居中,翰林学士钱起、左拾遗郎士元、睦州司马刘长卿、韩王傅吴仲孺、鹰坊使杨允恭等都端坐左右,而高岳和郑因麻衣在身尚无功名,虽被邀请上座,但也只能一东一西居于末席,高岳坐的就在刘长卿旁侧,而他的正东面,隔着道青纱帷帐,那面的绮席上正巧坐着的是崔云韶小娘子。
二人隔着纱帐互相对视,浅笑下,就不动声色地各自转头,不发一语。
不久又有人来报,合川郡王到。
原来是神策军李晟也赶来了,只见这位恭恭敬敬自院门外下马,而后小趋而入,挨个向席位上的人行礼,尤其是见到刘长卿、钱起等饱读诗书的文士,更是态度热情而恭敬,很快到了高岳处。
高岳心想这李晟已年近五旬,又是朝廷的耆老宿将,便急忙起身先向李晟作揖,“使不得使不得!”李晟急忙挡住高岳,接着哈哈大笑,说久仰高三鼓的大名,今日总算见到面了,说完就自己找个席位,还挨在高岳下首。
众人急忙礼让,请合川郡王上座,李晟却急忙摆手,谦逊地说若是行军布阵,李某责无旁贷,但现在是茶诗之会,以晟的道行只能敬陪末座。
这时候郎士元便忙戏谑起来,“茶诗不分文武,我朝只有个三不入,合川郡王又不在此列。”
众人包括崔中丞都问到,“请问是哪三不入?”
郎士元便朗声答道,“郭汾阳不入琴,马河阳不入茶,田承嗣不入朝。合川郡王,这品茶之事,总不会还不如马河阳吧?”
在座男女众人一听无不哄然大笑。
“文房兄,这意思是?”高岳忙问刘长卿三不入是个什么掌故。
刘长卿边笑边对他解释,这话意思是郭子仪不懂弹琴,马河阳即是河阳节度使马燧,他是个武人,不懂茶道,最后河朔的田承嗣,可不一直不入朝,在割据抗命吗?
哦,原来如此。
郎士元这话果然有些效果,李晟便勉为其难地坐在了主人崔宽的身旁。
接着崔宽便清清嗓子,说最近因为春旱,连圣主都在减膳祈天,而魏博战事又起,那个不会品茶的马河阳也在浴血奋战,我们趁着旬休之机,齐集大慈恩寺,也不可忘记勤俭美德,所以只备素淡的茶点,大家以诗歌和杂戏佐之。
崔宽说完,两边棚下的杂戏人员鱼贯而出,接着大慈恩寺西院舞剑、耍猴、仙人梯、独木舞等杂戏剧目接踵上演,好不热闹。
同时,钱起、郎士元等纷纷作诗,表达对崔宽殷勤招待的感谢之意,而崔宽也得意非凡,他当然知道能得到钱郎二人诗作馈赠,是多么荣耀的事。
钱郎吟诗时,高岳瞥见,刘长卿的手搁在案下,迅速来回叉了几下,似乎正在快速思索诗作,接着刘长卿微笑点头高岳一瞧,看来这位是齐备了。
而青纱帷帐那侧,崔云韶也在不断偷瞥高岳,心中暗暗鼓励,“高郎君,马上轮到你时可一定不能怯场。”
果然不一会儿,崔宽就微笑着看住刘长卿,称“还请文房赐诗为教。”
刘长卿轻咳两声,刚准备开口,吴仲孺就突然打断说,“崔中丞请看,有位客人也到了。”
众人随着吴仲孺的言语,齐齐往慈恩寺西院的门口望去。
只见薛瑶英雪白羽衣,顾盼生辉,手捻一柄拂尘,头顶莲冠,如仙子般施施行来,尘不沾身,飘然而至。
她身后只跟着一名婢女,身穿青衣的芝蕙。
整个西院顿时一阵骚动。
“阿姊,这便是住在月堂对面的那个狐媚女冠。”崔云和急忙对云韶说。
“是吗。”崔云韶一见薛瑶英如此艳丽,又见到芝蕙,想起这位曾对高岳说什么,炼师在红芍小亭对郎君思念得紧,果然不是什么正经道姑!
接着云韶带着点怨恨的眼神,望着纱帐那边的高岳,却见他表情严肃,端坐原地,丝毫对薛瑶英突然而至、艳惊四座没有反应的模样。
“唉,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而刘长卿见到薛瑶英的美目,直接逼视自己,立刻吓得冷汗直冒,不由得自席位上倒退两步,却被高岳扶住,“长兄,怎么了?”
“薛,薛,薛瑶英!”刘长卿牙齿都在打架。
这时吴仲孺笑起来,对薛瑶英说,“炼师来得好,刘宣州正好要作诗,刘宣州诗名满天下,若有红粉佳人唱和,岂不妙哉?不如就由炼师来好了。”
“却之不恭。”薛瑶英一甩拂尘,爽快答应了,而后看着刘长卿,忽然笑起来,“刘宣州的新诗,瑶英才疏学浅,是对不上的,不如就用前人陶靖节的诗。”
而后,薛瑶英红唇微启,吟出句“山气日夕佳。”
刘长卿直接眼睛一翻,晕倒在高岳怀里。
8.飞鸟幸有托
原本正端着茶盅啜饮的主人崔宽,一口茶没咽下去,听到了“山气日夕佳”从薛瑶英口中而出,当即将茶水喷出了道彩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率先,坐在两侧棚下的贵妇们都爆笑出来,前仰后合,在旁侍奉的婢女,不管是女装还是男装的,也都轰然而笑。
席位上的钱起、郎士元,看到刘长卿几乎昏死过去的模样,虽然内心同情,但也忍笑忍得很痛苦。
吴仲孺更是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毕竟薛瑶英这位女冠就是他有意请来,要让刘长卿难堪的。
而两侧棚下,不管是杂戏艺人,还是围观百姓,甚至是慈恩寺的僧人们都哈哈大笑不已。
云韶瞪着无辜的眼睛,便问云和大家为什么笑,云和也摇着扇,不明所以,她俩都是未经人事的大家闺秀,哪里懂得薛炼师的“山气日夕佳”的意思?
这时婢女桂子转过来,对二位小娘子解释说,“刘宣州有阴重之疾。”
“什,什么是阴重之疾?”云韶、云和还是不明白。
没办法,桂子只能附在二人耳边,细细解释了番,二姊妹听毕后,立刻羞红了脸,便不再多嘴多舌问下去,但莫不讶异这薛炼师“出口成毒”。
这时候整个慈恩寺西院都被笑声给充塞了,薛瑶英的“山气日夕佳”里的“山气”,就是谐音“疝气”,来讥讽刘长卿的阴重之疾。
原来,刘长卿先前微末时,也曾拜谒过权相元载,并自曝其疾卖惨,希望得到援引,瑶英当然清楚。
“文房长兄,文房长兄!”高岳抱着神志不清的刘长卿,急切呼唤。
“逸崧,逸崧,我的一世文名......哀哉痛哉。”刘长卿呻唤着,握住了高岳的手,几乎是条死鱼了。
“郎君......”云韶隔着轻纱帷帐,不清楚高岳下面要做什么。
这会儿,薛瑶英哂笑不止,还要求刘长卿尽快吟诗作对呢?“若五言长城刘宣城都对不出来的话,那崔中丞的这场宴,莘若我便是擅场无疑。”
擅场,即宴席上诗歌最为出色的人物。
薛瑶英拿捏得很准,她知道钱郎二位是不会帮刘长卿的,而李晟又是个武人。
郑则在席位上大摇头颅:这种直奔下三路的筵席,早知道就不来参加了。
可接下来整个场面又突然寂静下来。
“高郎君,他要怎么做?”云韶清清楚楚见到,人头云集当间,高岳却站起来,并走下席位,正对着薛瑶英。
“尊驾何人?”薛瑶英开口。
“哎,难道说高郎君不认识这位女冠,不可能啊,先前第一次见到高郎君,他不就是去了红芍小亭吗?”云韶不惑不解。
高岳接下来开口,“炼师贵人多忘事,鄙夫便是昔日曾拜谒过炼师的卫州高岳。”
薛瑶英冷笑道,原来是你,我倒是真忘了,当初不是评点过你的诗赋嘛,怎么,还不甘心,今日想替刘宣州出头?
“哦,原来高郎君也曾被这女冠奚落过,想来也是平常,这女冠艳名远播,像高郎君这样的下第举子又怎入她的法眼?”云韶恍然大悟。
而崔云和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心中有了答案,但却不说出来。
同时整个西院,包括崔宽、郎士元、吴仲孺、钱起、李晟乃至郑,都将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了高岳的身上。
“既然炼师要对,那晚生便也化用陶靖节的诗句。”
“无妨。”薛瑶英满不在乎的神情。
高岳环视四周,口齿清楚地说出了所对的句子,“飞鸟幸有托。”
西院里的人都呆住了,连薛瑶英也忍不住笑起来,掩嘴反问,“学士怎知刘宣州有托?”
这句话一说出来,崔宽顿时又开怀大笑起来,对刘长卿喊了句,“托住好,托住好,只要托住,文房便可继续擅场平康里。”接着崔宽拍着膝盖,又连说“高学士对的好,对的好。”
“没错,没错。”这下刘长卿的尴尬总算被消解大半,重新恢复了神态,擦着额头上的汗回答说。
“那文房便可以继续作诗了?”
整个西院里顿时一片啧啧称奇声,接着都开始附和崔宽对高岳的称赞起来。
“高学士才思敏捷,莘若佩服,这慈恩寺的擅场,莘若不敢再争。”薛瑶英淡淡一笑,心服口服地对高岳掐指行礼,接着坦然走到自己席位上去了。
“高学士对的好!”神策军将、合川郡王李晟第一个喝彩起来,接着喝彩声此起彼伏。
“桂子,这飞鸟幸有托是什么意思?”勤学好问的云韶,又问几乎要笑断气的婢女道,桂子便又告诉小娘子怎么把“鸟”给“托住”。
“好不害臊!”崔云和则对父亲等一干人等的不雅戏谑大为不满。
不过好在慈恩寺的茶诗会顺利结束,完后崔宽还热情请求诸人,特别是高岳,在雁塔上题诗留念。
但却被高岳婉言谢绝,说自己乃是不第之人,没资格在此留诗。
“高学士可真的是谦虚啊,现在士子当中像他这样热心肠又低调冲和的人很少了。”崔宽摸着胡子,望着高岳急急离开的背影,对夫人说道。
“可妾身听说,这位高学士可不安分,当初击登闻鼓挑头的可是他,还惊动圣驾。”
“唉,你懂的什么?登闻鼓设出来,就是要给人挝的。”崔宽此刻对夫人所言大不以为然。
其实高岳急忙离开,是另有打算的。
慈恩寺街外,崔云韶刚刚坐上钿车,高岳就跑过来,接着手捧着卷轴,立在车旁。
云韶赶紧重新下车,连问郎君这是为何?
“晚生有卷,请仆射家小娘子垂目。”高岳语出惊人。
而云韶大为惊讶,连云和也挑开车帘看着,心中不清楚高岳为何要向阿姊投行卷,况且现在也不是投卷的时节啊!
“这,这行卷应该是给主司看的吧?”云韶带着些为难的语气说道。
可高岳表情却很诚恳,“此卷并非诗赋,如小娘子爱看,晚生便有信心,如小娘子不爱看,那晚生对来年春闱也就没信心了。”
“那我一定看。”云韶当即很认真地说道,接着便接过高岳手中的卷轴。
一接不打紧,差点没把云韶的小胳膊给压弯高岳的这行卷的卷轴又粗又大,又沉又重,里面的内容想必很多。
9.孤女艾简传
“唉,阿姊这下可要苦不堪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云和暗忖,这高岳还不知道絮絮叨叨写的什么玩意呢!今晚回月堂,看看便知。
夜晚,长乐坡月堂曲曲回廊围住的闺阁间,云韶、云和两姊妹吃力地抬着高岳的卷轴,那轴是枣木做的,沉重得要命嘿呦嘿呦,从外厅一直抬到了闺房碧纱橱榻的书案上,卷轴放到上面上,敲击案面,是沉闷的咕咚一声。
云韶而后香汗都透出了轻衫,坐在榻沿,拿着团形的纨扇,微微喘着气,与云和互相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接着二姊妹围过来,两双眼睛带着好奇,看着榻上案几摆着的高岳行卷。
“我看啦,来年这高三怕又要文场失利京城这么多行卷的,哪有像他这样的‘巨编’?真有才学的,是贵精不贵多,轻轻薄薄一份行卷,五首诗赋便能得到主司赏识了,何需像他如此长篇累牍?”崔云和明显在唱衰高岳。
“唉,娘不必如此说,高郎君来投卷于你我,也是想投石问路。”
“阿姊啊,这高三投的是你,不是我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脾气,像卫州高三这样的,我可是不稀罕的。”云和没好气地回答说,“不过今日慈恩寺的那位郑郎君也奇怪得很,只跟着那高三转,好像根本不把满京城的闺秀放在眼中,这高三到底有什么魔力啊?”
听到这话,云韶也抿嘴笑起来,而后抬来烛台,说不要在背后对高郎君评头论足,我们还是对他的行卷一睹为快好了。
云和唔了声,接着解开卷轴上的系带,刷声,洋洋洒洒的卷宗便滚在案几上,直拖到榻上。
姊妹俩一看最侧的墨边间,写着三个大字,“孤女传”。
“孤女传?”云韶与云和诧异地对望着,不由自主报出高文行卷的名字,是面面相觑。
“难道这高三,行卷写的不是诗赋,而是小品?”云和皱起眉梢。
唐人口中的小品很简单,即是后世所谓的“传奇”。
先前薛瑶英对高岳建议,现在长安的达官贵族,早已厌倦别人用诗赋行卷,你不妨另辟蹊径,高岳思前想后,便不由得想起“小品传奇”来至晚唐时期,许多文士开始用传奇来行卷,诗赋衰落,传奇、小品文兴盛,以此希望得到主司和权贵的赏识,高岳不过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但高岳认为,单纯的唐传奇还有些不成规模,为了吸引读者,他还得加以改良。
略略拉出一段来,云韶就看到高岳的行卷严格遵循了要求每页墨边乌丝栏共十六行,每行最多十一字,全用小楷写就,规规整整,不由得心中对高岳更增好感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高岳一身白衫,目光如炬,眉梢微颦,端坐在烛火下,提笔认真创作的神态,女孩子都喜欢男孩认真工作的样子。
此刻北曲五架房内,正在继续写行卷的高岳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然后咕噜两下,搓了搓脚板,又凑到鼻尖下嗅嗅,提提神,便写下去......
“娘,高郎君写了份孤女传,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呢?”云韶虽未看,但好奇心早已被点燃。
“霓姊,这些文士的笔一沾女子啊,不是宰相、尚书的女儿,便是坊间的艳妓,各个不知看中文士什么好,三眼不到,就死心塌地,自荐枕席,全没了体统,私奔的私奔,养汉的养汉,原本家风教养荡然无存,这高三写的还能免俗吗?”云和伏在案上,一本正经。
“可是......娘,高郎君写的好像是个孤女,姓艾名简,乃天水艾氏之后,自幼丧父丧母,可谓是少孤了。”云韶看了看,便说道。
云和也语塞,便和阿姊一起就着荧荧烛火,开始阅读。
“哦,这艾简这么苦,自小就寄养在阿舅、舅母家,受尽了白眼。”看着看着,姊妹俩不由得大为唏嘘,便不由自主继续围着书案看了下去。
又看到艾简愤而离开阿舅家,去了升道坊龙花尼寺所办的悲田坊(悲田坊,即是古代唐朝由佛寺所牵头办的救济所性质的机构,悲田为佛寺三田之一,其他二田为三宝敬田、父母恩田,而悲田就是佛寺专门用来救济贫病的,故而便叫贫病悲田),在悲田坊里吃尽了辛苦,学得了精妙的女红,最后终于入了宫廷,成为六尚局之一“尚功局”(负责女工)的女官。
“哦,艾简可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姊妹俩摇着扇子,这时评价说。
“这艾小娘子虽伶仃孤苦,让人不由为之悲恻,但却在困境里自尊自爱,不失为名奇女子。”云韶合掌,对卷中的艾简大为赞叹。
不知不觉读了一大半,但依旧意犹未尽,因为她们很关心入宫后的艾简会如何。
“啊,阿姊,阿姊你看!艾简小娘子遇到了罗王。”这时崔云和继续往下看,不由得大声喊起来。
罗王是为《孤女传》书中当朝圣主之第十一子,文韬武略,孔武英俊,因入宫参觐时见艾简女工了得、娴静有礼,便将其索求而来,聘为爱女保母,罗王年近四旬,膝下仅有一女,却从不见其妻行踪,不由得让艾简大为困惑。
终于一夜,罗王宅邸里,风雨交加时,艾简掌烛之刻,忽闻楼宇之上,隐隐传来厉鬼嚎叫之声!
“啊!”这两姊妹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推开卷轴。
“可恶,可恶,卫州高三。”云和瑟瑟发抖,抱着膝盖,牙齿在初夏夜晚竟不断打战。
但这对姊妹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楼宇中的厉鬼竟为何物,莫不是罗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厉鬼是不是罗王妻,被杀害后化为冤魂?若是艾简知晓,罗王又将如何处置她?种种未明的疑惑悬念又把云韶与云和的胃口给残忍地吊着,于是她俩互相看看,鼓起勇气,“阿姊你来翻。”
“好,好吧,娘,若是看不到尾,今夜怕是难以入眠。”
云韶闭上眼睛,猛地急忙翻过卷页。
云和急忙举烛凑过来看。
卷页最末的文字让她们倒吸口凉气。
上面仅余两个斗大的墨字:
“待续”
“砰!”云和愤怒的拳头砸在卷页上,差点将书案都给砸碎掉。
10.姊妹心殷殷
“我受够这高三了!”说完,云和仰面倒在榻上,大声埋怨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云韶也怅然若失,来来去去,不断看着“待续”两个大字,心神不宁地搓着手。
这时姊妹俩隔着纱窗望去,赫然发觉外面早已是耿耿星河,夜深了。
原来不知不觉,她俩已足足看了两个多时辰。
云韶解去外衫,睡在了玉枕上,云和则在一旁,两人接着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艾简到底会如何,那罗王会有什么秘密,鬼叫声究竟因何而起。
结果直到快鸡鸣时,这姊妹俩才得以入眠。
日上三竿后,云韶、云和起来,各有心思地梳洗打扮,而后用完膳后去月堂庭院里荡会儿秋千,顿觉索然无味,两人又相对蹴了会儿鞠球,更觉意兴阑珊,便闷着各自坐在庭院的月牙凳上,良久云韶低声对云和说,“不然我们让婢女去求高三郎,将孤女传给续上?”
“那高三郎好手段,现在把阿姊和我弄得心如蚁爬,阿姊你觉得区区两位青衣婢女,会让他动笔写下去吗?”云和又焦灼又生气,心中对高岳满满的复杂矛盾。
“那怎么办呢?”云韶仰面看着庭院上空的流云,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她一闭上眼,都是两个斗大的字“待续”。
“那,那我亲自去一趟升道坊五架房,去,去央求高郎君将行卷补齐,好不好。”最后云韶慷慨陈词。
“阿姊你去,怕是羊入虎口。”云和大不以为然。
云韶听到羊入虎口,不由得羞红了脸,但她毕竟开朗娇憨,很快握紧粉拳,“怕甚,大不了我出脂粉钱,让高郎君把这孤女传写完。”
“哪有让阿姊独去的道理。”云和便牵住云韶浑圆洁白的手腕说道。
下午,龙花寺北曲五架房前,云韶、云和二姊妹,浑身上下惨白到失却了颜色,呆呆仰面立在院门边,好像入定般。
因为高岳,根本不在。
“二位小娘子,真的没有瞒您,三郎今日带着全棚的生徒,去乐游原上郊射了。”对面,宋双文满脸抱歉的表情,笑着对远道而来的崔家姊妹解释说。
“不好好写行卷,跑去射什么箭,简直游手好闲。”最后,崔云和按捺不住怨气,冲着双文说到。
“三郎说,说射不但为君子六艺,并且还为开元礼当中最重要的一项,所以韬奋棚上下必须习之。”双文解释道。
“进士考试,岂不是以行卷最为重要,哪能顾得上郊射呢?”云韶也帮腔说道。
双文便说,这俗话说“槐花黄,举子忙”,距离十月投卷还有五个月时间呢,现在就准备行卷岂不是太早。
姊妹俩无奈,便退后走到柳荫下,细细讨论了番,便又问双文,“那高三郎何时归来?”
“也许快了吧,他们而后返归,还要绕着曲江健走呢!”
言毕,双文便煮了瓯茶端出来,云韶与云和走也不甘,留下又害羞,便转到柳树后靠着曲江水的一块卧石上坐着。
没过多久,北曲那端就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云韶望去,果然是高岳,穿着深衣,手举着弓,背着箭囊,在众人的簇拥下,看来已结束郊射,向着五架房而来。
“啊,他来了。”云韶转过来,贴着柳树干,心慌意乱。
“阿姊,我们不上前去,就在这等他,那双文会通报的。”云和情绪也有些不稳定。
不一会儿,高岳果然自五架房那里走出来,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最后在曲江边,水光柳影下,云韶低着头缓缓步出......
结果她还没开口,高岳就直接将一个同样粗壮的卷轴递给了她,然后深深拱手作揖,“如不嫌弃,高岳愿为小娘子独奏流水,引为知音。”
“嗯。”崔云韶答得很干脆,接过了卷轴,接着对高岳笑起来。
“快,快,快!”回月堂的钿车上,云韶与云和一起捧着卷轴,在车轮粼粼里,不断催促着车夫。
等到了月堂,二姊妹迫不及待地将“宝”赶下了碧纱橱榻,而后坐上去,解开系扣,展开高岳所撰的《孤女传》下编。
唐人所写传奇,大多篇幅短小,情节单薄,更类似于笔记逸话,怎比得上穿越前身为编剧的高岳之妙笔生花、情节曲折离奇?
在这次的行卷当中,却还没说出鬼魂嚎叫的内情,因为艾简次日清晨刚准备登上楼宇一探究竟时,罗王回来了,艾简刚刚问他,罗王便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整篇都在写艾简和罗王的互动,两人时而心灵相通,时而争执不下,“这罗王倒对艾小娘子真是好,若是寻常的家婢,怕是早被杖杀了。”云和看着,叹息道,同时又隐隐觉得卷中二人已互生情愫。
可继续读下去:罗王很快又说,他准备迎娶南海节度使之女为妻,艾简虽大为悲恸,但也只能将爱意隐痛深埋心底。
看到这,云韶、云和姊妹莫不感动落泪,觉得真是虐心。
此后罗王喜怒无常,而王府那座楼宇也时不时传来阴森的号叫。罗王大婚之日即将到来时,艾简便请求罗王将其放出,二人对话时简直字字血泪、步步惊心云韶、云和读着读着,几乎哭成个泪人。
最后,艾简于罗王面前,歌舞一曲,决绝分别,准备次日出府。
谁想入夜后,罗王寝内突然失火,艾简惊觉,前去扑灭,却见到一女鬼跑过,很快消失在楼宇梯道里。
云韶、云和读到这,莫不用红绡被裹住躯体,觉得房间内寒气四溢、鬼气森森。
二姊妹刚看到艾简追着那女鬼而去时,一切却戛然而止。
翻过最后片卷页,又是两个斗大的字,“待续”。
“砰!”云和愤怒的拳头再次砸在卷页上,差点将书案砸碎掉,“阿姊,这不是孤女传下编,只是中编,真的是急煞人也。”
但云韶明显更急,她走下榻来,于闺阁里踱来踱去,看看云和,又看看打着盹儿的宝,最后拉住云和的手,蹙着蛾眉,低声切切,“娘怎么办,我怕是看不到下编了。”
“阿姊......”
“是,是的,因为已入夏,我要回父亲出镇的西川那里去,这下编,这下编,该怎么办!?”云韶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