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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全文阅读

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反决城下湖

    然则到了华州的公廨里,刺史看到满是粪便和蛆虫的所谓吴少诚首级,不由得用衣袖掩鼻,呵斥宣武镇的奏事官简直胡说八道,你等分明是假扮使节的山棚盗匪。www.uu234.ccUU小说

    奏事官们也着急,不但奉上了李万荣的奏状,并咬定这便是吴少诚、董重质阖家的脑袋。

    华州刺史摊开双手,我如何晓得?

    于是便让公廨的不良人把脑袋给洗干净。

    当时已二月春暖,近二十颗沾满粪或泥土的男女头颅,摆在廊下,即便努力洗净,可骨头里依旧冒出蛆来,面容也已模糊不清,腐臭味弥漫。

    最终华州刺史也不客气,直接认定这群奏事官身份“容疑”,统统下到了土牢当中,并紧急向京师汇报。

    事情先闹到京兆尹那里,心知肚明的京兆尹又向上报告,等待中书门下仲裁。

    于是门下侍郎陆贽便说,此事真假不明,还是先派遣人手,分别询问宣武节度使李万荣,和汝南城前线指挥的高岳,把事情询问到位再说。

    当使者的马哒哒,奔驰在两条不同的驿路上时,华州公廨廊下的土垛上,吴少诚的脑袋,依旧歪在那里,任由风吹日晒,几条蛆虫骄傲地盘旋其上,似乎在宣示着主权......

    同时在汝南城,官军对城西断济河的营砦总攻击已经开始。

    五艘飞轮船一字排开,在鼓点声里,底舱的船工,一排排坐在高凳上,抱着圆木,呐喊着,满头大汗,在军校的号令下有节奏地踏着转轴,船只的车轮拍打着水面,搅起阵阵白色的浪花,带动高昂的船首,无可匹敌地向蔡兵位于断济河堤坝上的营砦冲去。

    “射火矢!”营砦内,淮西军将饶廓将佩剑扬出。

    木栅后,蔡兵们望着带着无比气势压过来的飞轮船,纷纷拉满了手中的弓,嗖嗖嗖,百千拖曳着火光的箭矢,从营砦里射出,带着弧线,往飞轮船扑去。

    可这完全是无济于事的。

    因为飞轮船的顶楼四面,竖起了叫“竹笆”的东西,宛若坚不可摧的垣墙,火矢射过来后,不是被其所当,就是被其后的荆南兵用团牌或长矛给拨落。

    数声巨响,飞轮船前首扳动了拍杆,拍杆猛地弹起,甩动起石球,直接将淮西方的木栅给击得粉碎,挟着余威的石球继续在栅内翻滚,阵阵惨叫声里,蔡兵有的被撞飞坠入水中,有的被碾得血肉飞溅,饶廓本人当即被两枚飞掷来的石球前后夹住,击成了肉饼,瞬即阵亡。

    “打打打!”当飞轮船抵近到淮西营砦约二十步内时,竹笆后手持神雷铳的定武、义宁车铳手,或荆南的铳手,立起身躯来,拖着的捻绳上火星飞溅,成排的铳口照准被拍杆击毁的木栅口,接着捏动扳机。

    沉闷的铳声炸起,接着飞轮船钻入到硝烟里,船中的士兵大喊着,纷纷飞掷出绳钩,将船只奋力往营砦边牵拉靠近,并用弓箭、飞镖或火铳射杀企图来砍断绳钩的蔡兵。

    天中山督战的高岳很快望见,断济河堤营砦里展开了短兵混战:飞轮船化为了攻城的塔楼,官军士兵们背负团牌,举着长刀,列队从甲板爬上顶楼,再从此处跳跃入蔡兵的营砦里。

    城西水门里,得到吴少阳急令的数艘小船驶出,载着百余援兵,企图要援救河堤上的营砦,却遭到飞轮船顶楼上火铳和虎踞轻炮猛射:不断冒出青烟和火光的炮铳口下,那些淮西的小船被打得碎屑乱飞,千疮百孔,其上的蔡兵非死即伤,纷纷翻身落水。

    激战两个时辰,官军彻底夺取了断济河堤上的营砦,内里驻守的三百蔡兵,大部被杀,其余企图泅水逃回城中,结果也全被火铳和弓矢射杀,尸体飘到汝南水门处,壅塞在一起,血臭逼人。

    河堤以西处,唐邓随节度使于扬起马鞭,命令三千麾下士兵手持铁锸,乘坐舟船,载运柴草捆,而后如蚁群般攀爬上河堤,开始用铁锸猛挖。

    断济河最先从数处小缺口,居高临下倾泻入练水中,而后缺口越来越大,水流咆哮轰鸣着,宛若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扑入到练水里。

    唐邓随的士兵先后掘出五处斗门,其他立在河堤上的官军士兵无不高呼若雷般原本遮掩在断济河后的汝南城墙,水位迅速下降,到断济河尽数泄入到练水里后,自河堤直到城墙,出现大片干涸的河床,便如平地般。

    接着官军将无数柴草捆扔在其下,形成道临时的陆地。

    蔡逢元、郭再贞、于而后又让船只排开,在其上铺设木板,自练水、汝水处搭起四道浮桥,直通河堤,用铁锸于堤上掘出坎梯,让更多的官军士兵爬上断济河的河堤上来,开始依托淮西方留下的营砦,疯狂将其扩充,形成能直接面对汝南西城施展攻击的一道封锁线。

    登城看到此情此景的吴少阳大惊,“高岳反决城下的湖泊围堰,将水泄尽,借此薄近我城垣。”接着他抱头痛哭,“我蔡州,亡无日矣......”

    三日后,南线的官军使用同样的策略:

    飞轮船凭借强大火力抵近南湖、柴潭的蔡兵营砦,随后其载运的官军士兵使用跳板,自船上直接跃入营砦里,歼灭蔡兵,占据湖堰,而后严震的武昌军,李宪的淮南镇兵,同样随后登上去,决开湖堰,将南湖、柴潭的湖水全部泄入到汝水里去,接着便在其上铺设柴草,构筑新的营砦,直逼汝南西城的南墙。

    又过了三日,高岳、杜黄裳两位宰相再度亲临天中山,要指挥对汝南西城的总攻坚。

    东北子城内,已是穷途末路的吴少阳,和妻子儿女一起,对来此的淮西军将们哀哭叩首,乞求大家作战到底。

    淮西军将们都说,兵无斗志,城内的人也不愿再追随我们了,而朝廷迄今也没有接受我们的投降,更不谈把淮西的旌节授予于储帅你,“蔡州已是大厦将倾,储帅何不自我了断,献首级于高岳,或许可得宽宥?”

    吴少阳听到这话,心都寒了,他望着这群手持刀刃,围着自己的淮西军将,他们各个都如豺狼般,吃掉吴少诚还不够,现在终于要吃自己了!

    “痴儿,你们还不懂吗?高岳是要我蔡人尽亡啊!”此刻吴少阳声嘶力竭地吼道。

20.悬瓠城炎上

    淮西军将顿时聒噪起来,他们有的相信吴少阳所言,说索性和官军拼死到底;但有的在绝境里愿抓住任何一棵稻草,叫嚷着先杀吴少阳,然后降伏官军。www.uu234.cc

    吴少阳倚靠在望楼的柱子上,破口大骂:“你等忘记了高岳平定州,是如何对待投降的元谊所部的吗?当着魏帅田绪的面,自上而下,将七百将校牙兵,斩得干干净净这昭义军内乱的平定,就是马上蔡州屠城的预演,我若死,你等还想活?听着,魏帅和青帅的兵马已经过了定陶,而汴帅已经......”

    正在吴少阳和淮西众将争吵时,天中山上高岳指着对面的汝南西城,“不用管城北大堤上的敌兵,从断济河、南湖、柴潭数面进击,全力攻下西城,如此北堤上的蔡贼便自灭耳。”

    此刻朝廷来的中使气喘吁吁地爬上天中山,说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说吴少诚的首级,已经扔在了华州的公廨里,并没有入京。

    高岳笑起来,便问皇帝对蔡州城还有什么旨意。

    “大家说,不留一蔡贼,如能生擒吴少阳,便押解其去京师就戮;若斫得吴少阳首级,便送到华州公廨,与吴少诚的为伴。”

    “圣意,不留一蔡贼!”随即高岳在大厘雪上,抬起胳膊,高声呼喊起来。

    随着这声呼喊,高岳马前十六名重甲的撞命郎,迈步上前,接着吹响了扛在同伴肩膀上的长号角,凄厉的声音顿时回荡在整个汝南城周边。

    “嘭!”两侧各六门一石重的火炮,依次喷射出青色的烟雾,巨大的炮击声里,整座天中山都在战栗,这是对西城发起总攻的讯号。

    城西断济河河堤,城南南湖湖堰,及柴潭处,号角、鼓声、哨子声一片片响起。定武军、义宁军、唐邓随军、荆南军、武昌军、淮南军的将士们,按照各幢队的编制,撞头摇动小旗,走在了最前面,其后第二列和第三列的,全都披上铠甲,呐喊推动着新制的驴车,其后列的则举起团牌居后掩护,走出木栅和营砦,密密麻麻地往汝南西城推进。

    西城各段城垣和马面上,有的蔡兵趴在其上,开始叩首告饶起来,并将武器往下抛落;但更多的蔡兵还在嘶吼着,互相打气鼓舞,他们举起弓弩,抬着临时锻造出来的土铳,甚至是用火罐、石头,纷纷扬扬从城头发射着各种各样的武器,要杀伤阻遏官军攻击的步伐。

    当火罐砸在驴车顶上时,却没有爆燃,这时蔡兵凭高视下,才看到官军的尖顶驴车及盾车上,居然铺着厚重的棉被,非但是棉被,其还浇上了水,塞入了土,根本很难起火。

    而蔡州自造的土铳打下去,浸水的棉被也就是开个口子,里面的条棉都飞溅不起来。

    就这样,驴车抵到了西城墙垣下,官军幢队的士兵,开始钻入其中,用铁镐、铁锸疯狂地撬挖起来。

    城上的守兵听着那频繁密集的挖掘声,好像末日临近的脚步般骇人。

    一个时辰后,整个汝南西城往西和往南的两面城垣,绵延数里,全被驴车、盾车给死死噬住,然后就是咔擦咔擦地往后面,不断扬出土块来,后面的官军将土块垒高为“梯”,不断往城头升高、隆起。

    又过了两个时辰,子城望楼里,吴少阳被五花大绑在个肩舆上,哭喊着被成群的淮西军抬起来,沿着城墙往西城送最终这群军将们达成的决议,是先要吴少阳到城头,向官军请罪乞饶,若高岳答应,他们便把吴少阳给直接送出去;若高岳不答应,他们再奉吴少阳为主,死战到底不迟。

    然而刚跑了不到三十步,西城整个城墙忽然剧烈摇动起来,自下而上,一股股暴烈的火花不断窜起窜高,夹杂着城内守兵和百姓惊恐的号哭,也震得肩舆都翻倒了,吴少阳跌落在城头上,犹自挣扎骂个不休。

    是神雷火药,官军在用驴车于城墙里掘出洞窟后,就往里面塞火药,火药包覆着蜡纸,在开战前搅拌均匀好,分别装入到木桶乃至棺椁里,用绳索拖曳着,再推入到驴车中,再集中到指定好的数处大洞窟里。

    接着便引燃了。

    汝南西城当即被轰塌三段缺口,接着各路官军或冲入进去,或攀爬垒好的土梯,和蔡兵们开始巷战。

    到日暮时分,官军已夺取西城主要的坊市街道,更有数个幢队的定武军精锐,直接推着还完好的驴车,以为掩护,凿穿邻靠东城的屋舍墙壁,入内又开始挖掘东城的墙脚来。

    西城蔡兵被击杀千余,又有数百裹挟着百姓和家人,在绝望里从城墙高处跳下,坠水坠地而死,死者遗骸涂地无数,其余的尽数投降随即被官军押往干涸的柴潭围堰上,挨个就戮。

    最后,北堤到鹅鸭湖处的千余蔡兵果然如高岳预料那般“自灭”西城已陷落,东城他们又无路可去,只能集体投入护城河里溺亡。

    柴潭堰上,鬼哭阵阵;

    东城城头,哀恸震天;

    萦绕东西城的护城河里,浮尸无数。

    最后还能撤入东城的蔡兵,仅剩三千余。

    看到这景象的吴少阳,彻底崩溃了,他没要别人逼迫,在入夜后自己穿上了白麻衣衫,在东城上对天中山方向不断叩首,直到血流满面,请求放下架云梯,自己走下来,到高岳帐幕前谢罪,任凭高岳处置他和他家人,只求能保全城内军民的性命。

    “蔡贼计穷,本道岂可纵虎归山?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祸是也。”对此高岳断然拒绝。

    吴少阳又哀求,允许放城中百姓出来。

    “圣命紧迫,只要尽快取汝南城,岂有时间甄别拖宕?”高岳再度拒绝。

    最终,整个汝南城全都崩溃了。

    过了两日,东城的城门,在次日居然被自内打开了。

    这简直是开门就戮的表示。

    因为淮西完全没有了抵抗下去的底气,也没抵抗下去的能力,更没抵抗下去的意志。

    全都被粉碎了。

    呐喊中,官军争先扬着战旗,冲入东城。

    东城内,自杀的蔡兵及其家人的尸身躺满了屋舍、沟渠和蹬道间,数目何止万人?

    只有百姓跪拜在道路两侧乞活。

    子城望楼,火焰冲天而起,吴少阳先于其中杀妻,杀妾,杀女,杀子,又杀鲜于熊儿,而后纵火,自刎,一气呵成。

    自李忠臣(董秦)、李希烈起,割据淮西申光蔡三州二十余年的军人集团,至此随着汝南悬瓠城的陷落,彻底覆灭!

1.问责宣武镇

    骠骑非无势,

    少卿终不去。www.uu234.ccUU小说

    世道剧颓波,

    我心如砥柱

    贾生明王道,

    卫绾工车戏。

    同遇汉文时,

    何人居贵位。

    刘禹锡《咏史》

    +++++++++++++++++++++++++++++++++++++++++++++++

    汝南子城的望楼、设亭、甲仗库、军资库,燃起的大火,直到次日才被官军士兵给控制住,所幸很快汝水上空乌云密集,下了场倾盆大雨来,才将火势彻底浇熄。

    雨后天晴,高岳骑乘白马,观验了吴少阳葬身处的残垣断壁,并将已分辨不清容貌的吴氏阖家遗体收敛,各自给了棺椁,送往京师处置。

    当然最让高岳开心的是,子城的粮仓修筑时就考虑过防火、防水:其外垣有隔火的巷道,其下垒起瓮台,防止粮食潮湿霉烂,没有被水火殃及,所以整个蔡州囤积的八万石粮食,绝大部分都保全下来。

    蔡逢元、李宪前来请示,是否将这批粮食散发出去,赈济因战事受灾的蔡州百姓?

    高岳勒住了马,说先派遣兵马看守好子城粮仓,赈济的事听本道的安排。

    二位将军便唱诺而去。

    须知高岳在出征前,就被授予淮南西道宣慰安置节度使兼蔡州刺史,这地儿的事他说了算。

    次日,高岳、杜黄裳同时向朝廷呈交辞表,请求解除各自行营都统的职务,另外高岳也开始让荆南、唐邓随、鄂岳武昌、金商(神策龙骧军)、陕虢(神策镇义军)这数路官军撤离,只留下其重要的将领,准备入京奏凯;而事前就调拨高岳指挥的西川奉义军、宁保大军也开始拔营撤离,同样将主将留下来准备叙功。

    汝水因雨后而漫张,水色变得浑浊,在城四面被决开(有的是蔡兵决的,有的是官军决的)的湖堰、河堤处肆意冲刷着,田野半被赤黄色的水吞没,半是荒草丛生的景象,尚能立足的土地上,站满了挖掘墓坑的官军士兵,他们在掩埋着敌我或横死百姓的尸身,不让瘟疫产生。只有冲破乌云的太阳,落下金色的光芒,照耀在伤痕累累的悬瓠城垣墙之上。

    高岳和杜黄裳立在北侧的马面上,眺望这一切。

    随后高岳出堂判:

    汝南城内、城外劫后余生的百姓,至西城取齐清点。

    军吏们经过统算,这批百姓有一万二千人之多。

    “每人日给粮,交由李宪六千淮南镇兵监管,自蔡州四面扒毁的砦栅运来砖石、木材,用来修复汝南城垣;并且再修复南湖、断济河、柴潭、西湖的围堰,并疏浚城东的贾公渠(曹魏时期贾逵所筑)、鸿池陂,开凿斗门控制水量。完工后再给予每人一石的额外食粮。”

    而这部分粮食支给,就是用吴少阳遗留的八万石,和先前从扬子、宣润运来剩余的军粮实现的。

    高岳并没有如幸存的汝南城百姓所希望的那般,搞什么开仓救济、免除赋税来招揽蔡州人心,他就是搞“以工代赈”,想吃饱肚子可以,但要修城、修堰、修水利,出卖力气换取粮食,天经地义,“等本道自京师回来,便有让蔡州自救乃至振兴的举措。”

    至于申光蔡的政区划分,高岳单独分割出郾城、西平来,设州划给陈许节度使曲环,而蔡州其他部分还是归自己直辖,申州则划给于,而安州、蕲州和黄州全部划给武昌军节度使严震高岳特意传堂牒于严震,要他在鄂州和洞庭湖大治舟船水师,用于彻底清剿此数州的**所需。

    将吴少诚、吴少阳的淮西镇肢解完毕,高岳又奏请朝廷:自此彻底撤销“淮宁军”的军号,不再于蔡州汝南城建牙。

    淮宁军的历史痕迹,也被抹去。

    随后高岳根本不在汝南城逗留,他没必要讨好作为失败者的蔡人,便统领定武、义宁四将的步卒和所有骑兵、铳兵,会合曲环四千忠武军将士,及神威军将士,转而往北。

    他还有账目要与李万荣、田绪、李师古辈清算。

    现在淮西被歼灭平定,也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临颍龙肝岗,原本驻屯在这里的一万临阵撤退的宣武兵,还在优哉游哉地等着汴州方面换将来,可人还没等来,倒是直接听到了高岳攻陷汝南城的消息,端的是一片惊恐哗然,没多久就听到高岳的黑白貔貅旗已到了小河,“高汲公目我等同蔡贼,要尽坑杀我等!”当即就炸了营,山崩海啸般地往汴州地界奔逃。

    等到高岳前哨骑兵到了龙肝岗,只发现宣武兵的营垒早已空空如也,满地的脚印车辙杂乱不堪,而周围乡里的百姓则兴高采烈地来欢迎高岳,说先前可被这群汴州的丘八给糟践惨了,没见他们讨伐蔡贼出力,只知道祸害百姓。

    高岳便让杜黄裳前去宣慰许州的民众,并让百姓们自己拆除宣武军留下的营垒,并请杜亚的东都防御兵返归本镇去。

    而后高岳不慌不忙,自郾城往东直抵陈州宛丘(淮阳),便沿着蔡水,开始大摇大摆地往汴州进军。

    途中他还有个目的,便是视察蔡水的通航情况。

    原来蔡水在十多年前,曾被李勉给疏导过,现在高岳认为,只要稍微扩展,便可以用作漕运。

    数日后高岳军马到了陈留,距汴州城不过百余里而已。

    汴州城内,李万荣惊得痛哭流涕,和儿子李乃同时撅着屁股,伏在监军使俱文珍和中使孟光诚面前解释再解释。

    这两位是专门来“责问”吴少诚首级事的。

    说吴少诚首级自己不知情吧,可那群在普德驿里被捕拿的奏事官可都是自己麾下,做不得假的;

    说自己知情吧,那么请问吴少诚的首级你怎么得到的?

    “此是宋州刺史刘逸淮所为,首级也是他送来的,某因为贪功,才做了这件蠢事,还请监军使,还请汲公,还请圣主不介意。”李万荣为求自保,便把罪责一股脑推到了刘逸淮身上。

    “如此说,刘逸淮与吴少阳私下有勾连,不然何以将吴少诚阖家首级送之?”俱文珍继续追责。

    李万荣只能哭着说自己不知。

    现在高岳刚刚剿灭吴少阳,这位的胜利之师已逼近到陈留了,李万荣先前所得意的,用牙兵张弓露刃恫吓监军使的那套已完全不灵光了。

    “那便请司徒将躲在宋州的刘逸淮捕拿来,押送京师问罪。”俱文珍的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李万荣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入夜后在信陵亭内,李万荣气得狠狠打了儿子李乃记耳光,李乃的鼻子直接被殴出血来,原地转了两三圈,才倒在地上,“说,献吴少诚首级的事,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2.鞭尸李万荣

    李乃哭丧着脸,觉得他要是不承认的话,会被父亲痛殴到死。www.uu234.cc

    但他如果承认:可能是自己嫖宿时,一时得意下把全盘策略泄出去的话,那父亲当即就会拔刀杀了他的。

    于是李乃嗯嗯呀呀,手指乱画,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李万荣当心一脚,又将这不成器的踢出了七八尺开来,只能躺在地上打滚呻唤不已。

    几名心腹将校急忙将李万荣给拦住,说事已至此,再责打司马也毫无意义,“不如移书于魏帅(田绪)、青帅(李师古),索性让他们领军入汴州,惊吓朝廷,迫使朝廷息事宁人。”

    “那刘逸淮呢?”李万荣喘着粗气问。

    “让刘使君在宋州闭城自守,拒绝朝命即可。”

    李万荣便只能如此照办。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听到高岳进军汴宋的消息后,那田绪和李师古跑得比兔子还快,原本在定陶驻屯的三万兵马顿时风流云散:魏博的兵马一路退回黄河以北,缩回魏州大名府;李师古也径自退往雷泽,如惊弓之鸟观望了数日后,听说朝廷方的徐州节度使张建封要出兵打他的兖州,又吓得奔窜回郓城,是惶惶不可终日。

    不久驻屯在陈留的高岳,先后得到了田绪和李师古的书函。

    田绪语气虽还有些倔强,但实际上也对高岳平定淮西的功勋报以热烈的赞美,并称蔡贼已灭,自己再领军南下已无意义,便退回魏州,谨守本界这实则等于在向朝廷输诚了;

    而李师古对高岳的语调更是卑谦,不但求朝廷不要征伐自己,还说马上便请高中郎遣送处置观察使来,给我下辖的十州之地“定两税”,今年我一定按时完税,绝不负昔日与中郎的信约。

    这魏帅和青帅没遇到事,各个是嚣张地要上天;可真遇到事,跑得一个个比兔子还快。

    现在李万荣彻底孤立了。

    宋州军城,得知李万荣反应的刘逸淮是勃然大怒,骂道:“不料李万荣卖我!”于是真的闭城自守,并遣送军吏到高岳营中,反过来出首李万荣,称献吴少诚首级完全是李万荣和李乃父子一手策划的,某不过从犯而已。

    五日后,高岳的骑兵逼近陈留北五十里的老丘,明怀义、米原的战马已饮水琵琶沟,相距汴州军城不过十来里地。

    当日日暮时分,忽然有军卒在西里的集市里大呼:“朝廷相公高岳的大兵已入城了!”

    顿时,军城营垒、牙兵院和衙署无不纷乱,李万荣怒急下便要召牙兵,去杀乱喊造谣的士卒,可守门军吏来报:“兵马使韩弘,已至监军院处,引监军使俱文珍和敕使孟光诚,要来捕拿节下。”

    “我死矣。”李万荣走投无路,“可我绝不能死在竖子韩弘,和刑余阉人的手中。”

    说完李万荣便拔剑,刺入自己的口中,瞬即退下阶梯,倒栽于庭院里,气绝身亡。

    这时军府衙署里的宣武牙兵们,刚来到时,却看到节度使已经伏剑而死了,急中生智,便像发觉蝗虫尸体的蚂蚁般,把李万荣的遗骸给托举起来,高呼逆贼李万荣已被我等逼迫自裁了,然后就拥到军门前,欢迎韩弘和俱文珍的到来。

    韩弘确认了死尸的身份后,便急问:“李乃何在!”

    众位牙兵就喊到:“请副帅随我们来,去捉拿贼子李乃。”说完,各个奋勇,无不当先,又围定了整个军城衙署,是掘地三尺,最终在处厩舍后拉出了瑟瑟发抖的李乃,交到韩弘手中。

    韩弘便对俱文珍说,李万荣虽畏罪自杀,可其子乃还活着,请监军使处置。

    “将其押送到高中郎的营地里。”俱文珍命令说。

    平明时分,李乃披头散发,被绳索绑着,跪在了老丘营地高岳的面前。

    “爷!”李乃看到高岳,眼泪扑腾下如泉涌般,不住地叩首。

    当初你来汴州时,我父亲曾将我托付给你,你也说要待我和亲生儿子一般的,莫非你忘记了?

    可这所谓的“爷”却神色严厉,说“悉取李万荣逆党槛车送京师,论如法!”然后任由李乃大呼小叫,可还是被扭送入了槛车,和这位一道上京的,还有李万荣的亲信大将李湛、伊娄悦等。

    至于李万荣的尸体,也被送到了老丘营地。

    深恨李万荣的刘昌赶来,亲自手持鞭子,当众鞭打李万荣的尸体数十下,打到面目全非,方才歇手。

    次日,宣武兵跪满了汴州城头上,对城下通济渠口列阵的高岳、刘昌、曲环兵马高声哀求,说李万荣已然伏诛,请相公宽宥宣武军上下,并以韩弘主持军府留后务。

    可高岳却坚决不同意,“此后宣武军节度使,须得朝廷大臣为之。”

    相持不下时,监军使俱文珍也出了汴州城,来营中和高岳商议此事。

    “宣武军骄横难制,又当在漕运要道,如再以河南道的土著武人掌旌节,恐会再起变乱。”高岳的意见很清楚。

    “话虽如此,但那群宣武牙兵见李万荣父子结局下场,害怕朝廷会对其清算,所以才......”俱文珍也吐露出心中的忧惧。

    其实这时高岳营中粮食已不多,现在是挟着平定淮西的威势,让宣武军噤若寒蝉,但若是硬攻汴城,也是不太现实的,他此刻便对俱文珍说:“请监军使回去告诉宣武军上下,韩弘可继为兵马使,我让朝堂择一厚道宽恕的大臣前来出镇汴宋,他们尽可安心。”

    “汲公可直说是谁?好早日让宣武镇安定。不过刘士宁万万不可,他若回,只会直接激起兵变。”

    高岳便说,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如何。

    董晋若来汴宋,便可顺理成章让于接管山南东道。

    俱文珍皱眉说:“董公似太过宽柔,怎能压服这群豺狼虎豹?”

    “刚柔并济,便请监军使辅弼董公了。”高岳回答说。

    果然,当俱文珍回城,将高岳的提议传达后,宣武兵们又是欣喜若狂,说我等思董公久矣,如枯禾盼春雨,此后我等愿奉董公的旌节,为国效力!

    这股开心的气氛很快弥漫到宋州。

    宋州的宣武兵,便立即逼杀“叛臣”刘逸淮,把他的首级割下来,放在舟船里逆汴水而上,同样送到高岳的营地。

3.洛真不答书

    如是,在使用残酷的铁血政策镇压了淮西叛乱后,对付汴宋就可以“兵不血刃”。虽然根本目的,即将汴州军人集团连根拔起的暂且还未达到,但毕竟是以朝廷的元老大臣前去镇守,又有直属中央的监军使加以防范,这宣武的局势比起刘玄佐、李万荣当政时可谓好了不少。

    观验核准过刘逸淮的首级后,陈留老丘的营地里,来了一队佐吏,全是唐邓随节度使于派遣来的,求见高岳。

    待到高岳在自己帐幕里接见他们时,这群佐吏毕恭毕敬地奉上份簿册,高岳展开一看,其上记录着形形色色的财货:绝好的彩缯多少段,玉、珊瑚、金银器皿若干,又附上随州百顷“牧田”的田契等,总价值不下十万贯。

    “堂老,这些财货都在营外的车上,节下的事,还望堂老多多费心奥援才是。”

    嗯,这钱全是于的贿赂,目的很明确,他认为自己在围攻淮西时立下了功勋,理应重新将唐邓随申和其他州郡合并起来,由自己来当山南东道八州节度至于董晋,请当国的端揆高岳给这位老先生“挪挪身子”,换个床几坐榻为好。

    当然于还不晓得,高岳本来就想让董晋出镇宣武,由他替手山南东道。

    此乃顺水人情耳,于从此感我的恩,那严震从闲散的散骑常侍,至如今担当鄂岳安蕲黄沔六州防御团练使兼武昌军节度使的重职,也特别念我的情,自此我在淮南大展拳脚的话,也就没那么多掣肘了。

    不过贿赂还是不可以收的,我高岳岂是留恋小利的人物?

    “山南东道八州合一建旌设牙,乃国家的公论;用于允元为方岳,是看重允元的才能。绝不是用布帛金玉的贿赂换取来的。”高岳很认真也是很威严地回绝了这帮唐州来的佐吏,打发他们赶着满载的车辆返归了,并答应马上便会向圣主奏请这件事。

    佐吏嗟讶之余,对宰相也无不敬佩,于是告辞离去了。

    不久,汴州军城内,宣武的牙兵军卒们欢声震荡,人人在坊市街道间奔走相告,“我镇安全了,我镇安全了......”

    “李万荣和刘逸淮,早就与淮西勾结,死不足惜。”

    “多亏高堂老拨乱反正,还我宣武个清白,否则我们出力打蔡贼,不是白打了嘛。”

    “马上朝廷还要派遣董相公来掌旌节,大伙儿说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有董相公为方岳,又有俱监使查纠乖谬,更有我们韩副使辅佐,既符合朝廷体统,又得汴人理汴人的精髓,怎么能不开心。”

    “听你们这么说,我等也要加把劲呢!”

    当这群兵卒们,混在坊市里驻足倾听的商贩、百姓当中,聒噪个不停时,刘玄佐故宅里,满头衰发的刘母还在那里蹲坐着,骨碌碌地摇动着眼前的纺轮,眼神很木然,良久说了句,“这匹布也织就了,可以用刀剪断开了,再织下一匹吧。”

    同时,船桅如林的西里,高楼勾栏后,一位侍婢将枚碧莹温婉的竹笥推到洛真之前,轻声说是陈留那边托人送来的。

    洛真小心翼翼地将封盖取下,内里抽出卷书稿来,其外的束带上附着片纸笺,便拾起纸笺来观看,其上应该是高岳的笔迹,然则语气却很平淡,也不讲究书仪的程式,但实实在在就是他本人无错:

    “不日将回京勾当庶务,感念洛真小娘子,然未敢具真名,恐拖累小娘子,止奉拙作一卷。

    书若至宾,希垂一字。

    少陵笑笑生顿首!”

    原来,他竟就是少陵笑笑生......

    洛真惊叹着,将那卷书稿捧在心口,情绪犹自无法平复。

    旁边侍婢有些呆了,这送礼物来的,应该是个随官军来的幕僚宾客吧,也是仰慕洛真的艳名的,可平日里这群人如过江之鲫,虽各个出手阔绰,可也没见洛真用正眼瞧过几位,此君也就是送来卷稿子而已,却能让洛真如此。

    其后洛真匆忙展开自己的纸笺,提笔要答书信,只见笔尖宛转,“期信远临,还同面叙;披文敬想,企望诚劳。聚会无期,情恨何及......”

    可写到了“及”字时,洛真不由得失笑,暗地里说自己太傻了。

    他说“回京勾当庶务”,岂不是身为总端百揆、执掌枢衡的宰相,要有许多国家大事要处断;

    他感念我将汴宋宣武军的内情报于他,但却不会送我金帛,那样非但显得生分,还会担心会因此连累于我,所以送我一份珍贵长编手稿,这哪里比不上千贯万贯?

    这书仪虽不合程式,可结尾又有“书若至宾,希垂一字”的字样,是再标准不过的朋友书仪,也即是说,他是把我当真正友人看待的,绝没身份间的拘囿。

    他好暖啊!

    这时洛真不由得低颜笑起来,心中说“我倒像个俗人,写这些套板的答信书仪作甚......”

    想完后,洛真很认真地把自己的纸笺给撕了。

    “不,不用答书了吗?”侍婢目瞪口呆。

    “不用。”洛真很肯定地回答,然后立起身子来,走到花卉怒发的勾栏前,眺望着白帆如梭往来的通济渠,及更远处老丘的淡青色山峦,只用这瞻望,送相公一程罢了。

    汴州的局势已平复,高岳果然开始班师归朝了。

    当然他不送洛真金帛的最根本原因,不是他不想借此答谢洛真,而是整个军营里已缺粮无钱了。

    要不是定武、义宁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军伍,怕是会哗变。

    所以从攻破汝南,直到平定汴宋,也可算的是兵行险招啊!

    直走到郑州地界,高岳才发堂牒,成功调拨了粮食来供应兵马,随即军队驻留在荥阳,等待进一步犒赏,高岳则与众将等火速继续上路。

    过了东都,便走到了陕州地界。

    大道旁侧,居然立着刘晏的小儿子宗经。

    “汲公,贺喜汲公平淮西凯旋。”

    高岳急忙下马,和刘宗经互相作揖行礼。

    这时宗经才笑着说到,家父于砥柱那边设坛备酒,希望和汲公一叙契阔。

    “晏师,晏师。”此刻高岳心胸里翻腾着很多很多的言语,关于淮南的,不,是关于整个天下的,想和刘晏倾诉,也想对他辩明、请教。

    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顺着奔腾不息的浩浩黄河,向着中流砥柱的方向扬鞭驰去。

4.欲废虚估法

    陕州的行政区域,完全是由其地理特征形成的。UU小说www.uu234.cc

    它北有中条山,南是崤山,西面则是华山,被包夹其中,只有向东与河南府的渑池相接,而后黄河从河东南界的垣曲折弯奔来,自州县当中一道劈过。

    黄河之水,弥延十多里宽,浩浩汤汤,气象万千,奔腾如龙,自西而来,不可遏制,沿路在河岸的大石处,撞击出一个又一个巨大漩涡,轰鸣声里的水汽如白雾翻涌,打湿了高岳的衣袂。

    陕州硖石县东北处,高岳立在切削笔直的岸边,听到了悠悠的号子声,而后见一队竖着小旗的商船,船体都不是甚大,因为黄河里自河阴直到渭水段,也不允许过大的船只航行,它们于波涛里艰难起伏,为了逐求十分之一的浮食之利,冒险逆流而上。

    它们的目的地,为三门峡砥柱更西面的大阳桥。

    高岳勒转马头,和这队商船并行,马蹄轻疾,大约二十里不到,他再次见到了砥柱山。

    中流砥柱,即三门峡,其山若柱般,屹立在黄河之中,河水至此分流,状如三门,相传为大禹为疏通大河而凿通的,汉成帝时曾想把砥柱凿钻得广一些,然而却让黄河的水势更加狂暴,无数工匠葬身其中,如是方知人力无法胜天。

    唐因定都长安,关东米粮必须由漕运自砥柱而过,船只在此倾覆者不计其数,人人闻砥柱三门而色变震恐,裴耀卿主持漕运三年运粮七百万石,自此而过,耗费无算,乃至当时天下有“斗米斗钱运”之说。

    李泌为相时,便下令在砥柱边开辟一条陆路,又在其侧铺就条回车道,所有船只的物资到此改为车马陆运,过了砥柱后,再改为舟船至大阳桥。

    高岳又看到了在砥柱两面河岸山崖上,还有曲曲折折的栈道,栈道的石壁上无数长长的磨痕,还凸出许多铁环、沟槽,锈迹斑斑,那是之前船只在过三门时,纤夫拉纤时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为了让帝国的心脏维持着跳动,无数的血都汇聚过来,而砥柱便好像血管里的栓塞,又好像大河里的尾闾,一旦此处发生了任何问题,庞大的帝国很容易便会运转不灵,乃至猝然倒下。

    “郎君,高郎君。”大河的轰腾声里,高岳久违地,听到了有人如此在呼唤着自己。

    临河一块凸出而悬空的大石上,遥遥望去,居然是安老胡儿提着个食盒,好远地对自己招手。

    “老丈。”高岳下了马,上前抱扶住要行礼的安老胡儿。

    老胡儿已经非常苍老了,岁月不饶人,可他不是在我岳父家当厨师的吗?

    这会儿安老胡儿指着身后的檐子,说刘相公想再吃我一次蒸胡,于是遣人将小老儿从京师里请出来啦。

    听到这话,高岳的胸中忽然堵塞得慌。

    “逸崧来啦?”檐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可远没有那时的清矍,而是变得苍老而浑浊。

    刘宗经走过去,掀开了帘子,大声说:“是汲公来见你了!”

    然后宗经将佝偻着身躯的父亲从檐子里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这时的刘晏,头发已稀疏很多,额头凸出,右手患了风痹无法自由行动,眼神也开始不济起来,那双原本能在平地见到钱流的眼睛,现在也不太灵光了。

    待到高岳到他眼前时,他才看得清楚。

    最后檐子的帷帘被去掉,当作床几,让瘦小的刘晏坐在其上。

    高岳跪坐在旁边的蒲席上,与刘宗经一道侍坐。

    更远处,刘晏的老仆旺达,蹲坐在那里,像是泥塑般,现在他已经完全聋掉了,眼神更是看不到,能随主人从华州赶到这里便是不容易。

    “逸崧,还记得那次在风雪里,你我的偶遇吗?我曾对你说过,虽然我仕途不顺,可还是想更进一步。”刘晏悠悠地说,“没错,那时我想要的,便是入政事堂为宰相。”

    高岳沉默不语。

    “可惜啊,那时候我便说自己鬓发霜白,如今又是匆匆十多年过去,我已行将就木了。但我也想通了,我唐是不会让搜括财赋的臣子当真宰相的,那时的我是痴心妄想而已......”

    “晏师,你为何说自己是搜括之臣呢?”

    刘晏笑起来,对高岳说,没说错,我本就是替手第五琦去江淮搜括的臣子,而今轮到逸崧你为如此的事了,不过时代发生了变化:我唐过去是不允许财赋之臣为真宰相的,到了逸崧你这时,却是以真宰相兼理国计财赋,说不定再过二三十载,就真的让财赋之臣入政事堂为真宰相了因为对皇帝来说,钱和粮越来越重要了。

    谁掌握了财赋和漕运,谁就掌握了这个国家的命运。

    “逸崧,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准备改革漕运,聚集半个天下特别是江淮东南的财力,编练新军,然后再平定淄青和河朔,重新把江山给一统起来。我先前和你的策问,你大半完成了,不但成功在西北营田练兵,还光复了陇右、河西,现在我想听的是,你准备如何在江淮推行你的革新之法呢?”

    说到此,高岳锁着眉梢,拱手静默着。

    有些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刘晏说。

    “说吧。”刘晏的眼睛里满是温和,他鼓励着高岳,“你还怕个将死的老人吗?”

    这时高岳才开口:“最前的一条,便是改漕运路线,然后便是,废除晏师的虚估法。”

    可刘晏好像早就明白似的,眯着眼睛,微微叹口气,“虚估法,并非是法的弊端,而是时的弊端。我主国计时,西北防秋军卒需要春冬衣赐,向回鹘买马也需要大批绢布,而河南残破,河朔割据,绢布所产只能仰仗江淮,一匹值得四贯钱,故而行虚估法,让盐商多交纳绢布,运抵京师及西北;然则而今一匹绢布不值八百文,降了足足五倍,商贾还以每匹四贯的价钱,充抵榷盐钱,也是该到了废除的时候了。”

    “非但如此,官府于江淮征收赋税,统统要求纳钱,于是让百姓先将织出的布匹折换为钱,于是百姓的一匹布只能折为八百钱,且每逢夏税时,所折布匹数目一时极多,价钱更是跌到五百文一匹,可百姓将布匹交上去后,地方官府却依旧以每匹四贯钱的价钱充抵两税,在这中间大肆谋取私利。百姓受此苦,已非一年两年。”

    “那逸崧你当如何处之?”

5.问策砥柱前

    高岳现在已没有顾虑,朗声对刘晏坦白:

    “小子要改革两税法,自此在江淮东南,废除完全纳钱的税法,百姓以布帛、米等实物抵充税额,并消除布帛虚估和实估价钱的差距,这样小子认为既可缓解钱荒和私铸的局面,也可让江淮八道的百姓的财力得到涵养。www.uu234.ccwww.uu234.cc”

    刘晏点点头,而后问到:“为何逸崧认为,不让百姓纳钱,反倒是好事呢?”

    “晏师,小子先后在西北、兴元及淮南为官,自认已对这天下的形势尚算了解。士农工商,最苦的莫过于农人,农人自春到冬,养蚕、缫丝、播种、稼穑、畜牧、种树,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可曾有过半日的闲暇?然这天下,九成都是农人,他们是朝廷国家所倚仗的根本,赋自田出,役自人出,自古皆然。然而农人种出了谷物,养出了牲口,织出了棉布绢布,却唯独不能造出钱来,现在朝廷却强逼他们用钱来完税,故而他们只能将全年辛苦所得,先贱卖给商贾,折算为钱,再去交纳,朝廷税他们一斗米,他们实际要付出五斗米的所得,税他们一匹布,他们实际要付出五匹布的所得。忙碌竟年,完税后萧然无存一物,只能到坊市中换点盐、酱,回家后一半麦饭、米饭,一半再掺些糠麸,兑些盐酱,便是百姓一辈子,所能享用到的最大美味。有的农人,穷其一生,甚至都没法拥有一枚钱,更无论吃到羊肉猪肉或者鱼这样的味道。”高岳说到这里,态度明显有些激动,“朝廷强迫百姓折钱完税,等于将钱强行流入上都长安的国库、内库当中,其中天子的大盈琼林内库还会习惯性封存相当部分,由是人间的钱愈发少,是为钱荒。而百姓的物也越发贱,以至谷贱伤农,布贱伤工,无计可施下,铤而走险,便入江淮的深山大泽里,或为山棚,或为**,或私设冶炉,盗铸钱币,这才是朝廷屡禁不绝的根本原因所在。”

    “那逸崧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要用钱来纳税?”

    “如今天下各地产铜处,朝廷无不设场,将泉币锻造权力统归手中,钱铸出来,便可直接使用,这已是一层所得;而另外一层,又通过征税,将钱重新从百姓手中强行收归,由是现钱绝大部分归官,市场绝少转用。钱是越来越贵,谷帛器物却是越来越贱,朝廷再用少钱去换得绝大数量的谷帛器物,犹如斧锯,商旅工农受害日甚一日。农人去当盗匪,或者放弃田产去求口浮食,也就不难想见。”

    “求口浮食,除去弃农从商外,更多的是被方镇节度使招募为兵卒,靠刀口上舐血来求得份赏设钱,这也是方镇难以制压的根本所在吧?”

    “小子认为是这样的......所以小子的想法是,现在既然河陇已经光复,且河陇并不产桑麻,便让江淮东南八道百姓的两税,八成用布帛、米交纳,二成折换为钱交纳,而有铜坑的州县所铸造出来的钱币,也不再解送到京师,优先于当地使用,而后随货贩流通四方,不但可缓解钱荒,且能让百姓免受盘剥,至于所交纳的布帛,作为轻货送抵京师,便可为军饷发于河陇的将兵、射士,如此无论东西,都有便宜之处。”

    听到这里,刘晏这时表情严肃地对高岳说:“逸崧,你比那时候进士及第前,思考得更加周全而深刻了。”接着他长叹一声,说“我以前开漕运、改常平法,且立榷盐法,如今看来,不过是救时而已,远远不能称上是救世啊!这天下的财力,皆是百姓所成就的,我行榷盐法,虽表面没有增加赋税,然则依旧通过茶、盐、酒这些百姓原本不可一日无的东西,夺去他们的口味之甘,用来满足官府的聚敛,百姓生存之苦,我刘晏确实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高岳也是羞愧汗流。

    其实他先前为了掌权,也搞出许多变相的刻剥聚敛的招数来。

    但理想永远是理想,现实永远是现实。

    在这个时代里,任何封建王朝对国家的经营,往往没法通过“开源”也就是增产方式来取得财富,没别的原因,农业社会里技术所限,天下的田就这么多,也许能通过前期的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来让百姓的户口孳生,来开辟更多的荒地,以征得更多的赋税、力役和兵员,实现所谓的盛世,但这一切总归会随着王朝版图的极限,而遇到瓶颈,最后田地数量的停滞,无法承受户口无限蕃息,财富的饼越摊越薄,但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却愈发不知收敛,为了榨取更多的财富供自己花销,就要不断扩充征税的队伍即官僚集团,还要不断扩充护税的队伍即军队集团,然则维持这两个集团也是要花血本的,本钱还是得负担在百姓的头上。

    冗官、冗兵的症结便在于此。

    最终,征税、护税的成本沉重到了超越整个天下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便是必然的崩溃,崩溃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吞噬着社会所有健康和不健康的细胞,消灭其中的大部分,保留幸存的小部分,重新组织起来国家,也重新开始新一轮做饼、摊饼、切饼的过程,周而复始。

    说白了,封建王朝的财富,就是个从零到十,然后自爆再归零的循环过程。

    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想起了王安石来。

    王安石的变法,是所谓的“国营资本主义”吗?

    不,别搞笑了。

    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优越,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资本主义还晓得在残酷压榨的同时,发展生产、革新技术,从而获得更多的财富,也就是懂得“把饼做大”;而封建主义,只是对劳动者进行剥削和搜括,郡县制、包税人制,也仅仅是盘剥的花样不同,切饼的刀法不一样罢了。(至于说什么大宋的经济发达,更是搞笑了,无外乎是盘剥比中晚唐更深刻惨毒,加上抽集了全国的财力,使得税数的账面数字漂亮点而已。中晚唐有相当部分的税金,被方镇消耗了不假,然而大宋为了多得到这部分税金,也大大增加了征税的成本,即被冗官冗兵消耗掉了。中晚唐的方镇好歹还承担了相当部分的国防任务,大宋花了财政绝大部分,却把军队彻底养废,这效费比还不如藩镇割据的中晚唐呢)

    王安石的“国营”,其实就是全力把剥削劳动者得来的膏血,最大限度地集中到皇帝手里而已,他终极目标便是把皇帝变为整个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强的剥削者。

    这也是他失败的根源:皇帝剥削得多,士大夫们剥削得变少,所以变法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反对;

    皇帝剥削还是士大夫剥削,对百姓来说都是一样的痛苦,所以变法也不可能得到百姓的支持。

    他不失败谁失败?

    仅仅拿“用人不善”,是搪塞不过去的。

    而我高岳,此后要全力把饼给做大!

6.渡头两岸远

    滔滔的砥柱大河前,高岳郑重站起来,对刘晏作揖,而后说道:

    “我将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之人;将增拓天下之富,使天下百姓无贫!”

    “这个增拓用的好,不晓得逸崧将如何增拓呢?”

    “实业造物,流钱转用,光复河朔,辟殖岭南,市货海外,蓄养黎元,再造山河,由时救世。www.uu234.cc”

    “说得口气很大,可做起来却不轻巧啊!”

    这时高岳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指,在老师和黄河前誓言:“自此后我将舍我,不惧世情,不择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砥柱亲睹,大河观誓。”

    刘晏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安老胡儿在旁侧布设的炉里取出了白气腾腾的蒸胡,连说好了好了,说完便取出一方麻纸来,将两枚蒸胡小心翼翼地裹在其中,交到了刘晏的手中。

    刘晏揭开后,从里面分出一枚来,笑着对高岳说:

    “吃吧,吃吧,很好吃的,人世变迁白云苍狗,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高岳伸手接过来。

    耳边依旧是刘晏的这番话,“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以后,怕是这吃蒸胡的人,或做蒸胡的人,再也无法如那日,也无法如今日,聚在一起了。

    浩荡的砥柱边,那些商船经过,让岸侧的纤夫拉着,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压过波涛的咆哮,在金黄色奔腾的大河上回荡着:

    “渡头恶天两岸远,波涛塞川如叠坂。幸无白刃驱向前,何用将身自弃捐......”

    刘晏听到了这歌声,颤巍巍地往前走了数步,看着这壮绝天下的江山美景,举起袖子,吃了口蒸胡,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仰起那稀疏的山羊胡须,须根在风中摇摆着,长舒口气,对高岳说:“天下至味,天下至味啊!”

    “晏师......”高岳没忍住,哭起来,跪下牵住刘晏的手,总害怕对方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面安老胡儿也咧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逸崧,你哭什么呀,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不会的,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刘晏将抽泣的高岳扶住,絮絮叨叨地说到,然后他的眼中也闪烁着泪,看着这辽远的河岸、峻岭,和照在大河上的那轮红日,觉得自己干枯而小小的身躯,很快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

    以后的路,逸崧你就替我走下去吧。

    我累了,老了,也许要休息了。

    梦回那风雪之夜的长安城,安老胡儿饼摊前的温暖火光前,高岳立在街边,刘晏骑着那匹温顺稳健的马,仆人旺达抱着马鞭,悠悠地跟在旁侧。

    “晏师。”

    刘晏回头,对高岳摆摆手,带着清矍的笑容,然后四平八稳地策马,走入到那片雪雾当中,永远消失不见了......

    这次高岳凯旋京师时,很多故人先后都消失在那片雾中。

    京中,段秀实、萧昕、李晟依次薨去。

    李宪、李哭着披起麻衣,连献捷的仪式都无法参加,便入大安园中,为父亲服丧去了。

    皇帝这段时间也是在悲喜交加中度过的,一面忙着追悼封赠故去的老臣,一面也忙着拔擢犒赏新的功臣。

    刘晏被追封为司徒。

    段秀实被追赠为太保。

    李晟则被追赠为太师。

    萧昕追赠为太子少师,扬州大都督。

    接着便是论功行赏,高岳继续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勋迁叙为上柱国,爵位为卫国公,散官阶迁为紫金光禄大夫,皇帝还特意出制文,其子高竟授致果副尉(七品武散官)守左千牛备身,次子高达则为宣节副尉(八品武散官)。

    杜黄裳爵位被升为新平郡公,但他却悲恸万分,对皇帝说昔日攻郾城时,皆因我不察,致使孔巢父惨死于蔡贼刀刃威逼下,希望将自己的爵禄,让与孔巢父诸子。

    皇帝也对孔巢父的死感到悲哀,便温言抚慰了杜黄裳,说谁知蔡贼凶逆至此,大夫之死实在不是你的过失,便下诏追封孔巢父为尚书仆射,又因孔巢父无子,便授予其三个侄子孔戬、孔和孔戡正员官职如此,杜黄裳才接受了自己的晋升。

    而始终在金銮殿辅弼,并再度成功主持了贡举和官吏考核的陆贽,也被皇帝褒奖,尤其在这两年,陆贽不偏不倚,在进士科考试里顶住压力,择选出一大批人才,先前有李绛、裴度,而今又有柳宗元、刘禹锡、王涯、冯宿、李观、胡证、崔群、穆质等共百余人,福建观察使郑举荐的泉州才子欧阳詹也在及第之列,这批人又经过皇帝亲自制科考核,便分别被授予校书郎、正字留在秘省文馆,或赶赴西北、西南或江淮地区,为县令、县尉等,不必再归家守选,因国家正在亟需用人之际。

    至于吴少诚、吴少阳及全族的首级、尸骸,则被曝于狗脊岭乱葬岗处示众。

    而李万荣的尸身也在至京师后被枭首,其子李乃及心腹大将等,统统交付京兆府公廨,杖刑处死。李氏父子虽死,但宣武镇却和朝廷实现和解:

    原来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因在对申光蔡的战事里多有无能的举动,风评颇差,先是管内被高岳强行析出唐邓随三州,以于为节度使,董晋供军而已现在更过分,自己节度使的位子也没了,相传制书到达襄阳时,于骄横地带着二百多军将、牙兵和僚佐,直接从邓州入襄阳军府内坐衙,董晋还没来得及交割,又不敢发作,只能黯然退到后院去收拾行李,灰溜溜地赴任宣武军。

    不过让董晋没想到的是,宣武军对他到来表现了超乎寻常的热情,许多牙将牙兵甚至到中牟县来迎接,董晋素闻宣武牙兵骄横残暴,惊得一日内五次驻足逡巡,不敢入汴州城。此刻,还是朝廷让汝州刺史陆长源来当董晋的行军司马,为董晋打气,董才于宣武军的欢呼里进入汴州坐衙。

    而刘士宁,依旧在京师内过着被圈禁的生活。相比于这位,李抱真的儿子李缄就要快活得多,保全了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在河南府内为杜亚的幕宾,不再参与政治,陪幕主游赏山水而已,还有数所田庄供养,生活优裕,此外还真的遵照父亲生前遗言,接济了马燧的两个落魄的儿子,成为东都闻名的大义人。

    如是,整个天下的形势,随着蔡州淮宁军的毁灭,又暂且回归了静谧。

    但这并不是常态,因为在这个国家里,位极人臣的高岳心胸里燃烧的火焰却在逐渐高涨。

    “革新,现在才刚刚开始!”

7.新秀才过堂

    “高郎,乃国瑞也!”皇帝在处理好了诸般事宜后,情绪极度昂然向上的,尤其是淮西这个桀骜方镇的平定,意味着他毕竟还是成功削藩了,多亏有高岳,只有他能跟上朕的思维,且把朕的天才规划付诸实施。UU小说www.uu234.cc

    对了。朕,是不是该准备封禅泰山的事宜......皇帝激动地在浴室寝殿里走动着,思考着这件大事。

    “高郎呢?”待到见宋家三姊妹端着各色物什,在廊下走动时,皇帝不由得上前询问。

    最小的宋若宪急忙行礼,她是专门负责引导通谒的事务的,便回答皇帝说:汲公,不,高卫公先前征讨蔡州未得空闲,现在方回归中书门下,由是陆门郎出了堂牒,正叫今年的进士们去过堂,拜谒高卫公呢!

    “那也好,那也好,让高郎能从内里看出俊杰人物来。”可皇帝的心思还是麻抓般激动,“过堂结束后,朕要在金銮殿见他和陆九两人。”

    中书门下政事堂的门阍处,高岳立在院落里,麻麻一地的进士们都在对面,向他作揖,口呼“屈堂老”。

    高岳对文吏们招招手,说你们去搬榻来,让秀才们都坐下来,今天我们不走过场,有些话语想和秀才们说。

    一会儿后,进士们全都坐定。

    高岳便先看到,去年已及第的李绛和裴度,也在过堂之列,因此二人如今同在秘书省为校书郎,便想请高岳品鉴自己一番。

    “深之,我凭借陛下威灵,平淮西、汴宋地,而今淄青也愿定交两税,臣服朝廷。天下中兴,可谓雏形已备,我皇欲封禅东岳,不知深之对此有何见解?”

    深之,即李绛的表字,这位和李吉甫算是乡里,都是赵郡赞皇出身,又比在场的其他进士早一年及第,故而高岳率先问他。

    可李绛的答复却毫不客气:“宣平公总端百揆,而今蔡州兵火劫难之余,百姓、军卒多有死伤,应思理政安人,不应以封禅之事虚夸功勋,且当今圣主,比前代玄宗皇帝尚有不及,绛只闻人主修政以求封禅,如今岂非缘木求鱼?”

    高岳被呛得几乎坐不稳,这个李绛看起来和郑是一路品色,浑身是刺。

    不过他为何呼我为“宣平”呢?

    对此李绛回答说:“近来京城有个风俗,以权臣所居坊名称之,所以便斗胆以‘宣平’替代堂老的名讳。”

    这个又让高岳如芒在背,就解释说:“深之看我是权臣,其实不然......”

    “然则宣平公就是权臣。”李绛不依不饶。

    得,看来这封禅的事,马上还得与皇帝好好交谈交谈,随后高岳讪讪地转向裴度,“中立(裴度表字),久在韩退之那里听说你的名声。”

    这下裴度激动地站起来,说堂老谬赞了。

    高岳看这裴度,身材矮小,相貌平凡,和李绛形成鲜明对比,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年轻人该有的锋芒,于是高岳有意向他打趣,“我听中书省的书吏说,中立在之前于京师应试时,曾在平康坊饮酒,被神威军卒挟持,发生了点小小麻烦?”

    在场其他进士一听裴度这段黑历史,无不窃笑。

    换做其他人,也许就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了,可裴度却面不改色,“确有此事。”然后他转向身后坐着的进士胡证,坦然说,“多亏启中(胡证表字)仗义相救,方才脱窘。”

    这会儿胡证豪爽一笑,握拳对裴度,表示这不算什么(裴度在京师时,与胡证狎妓,因衣衫破旧,被一群神威军子弟凌辱,裴度让仆役求救于胡证,胡证当即穿皂衣金带,围着貂就闯进来,先满饮三大杯数升酒,滴酒不剩,然后将店家的铁灯台上的枝叶给空手扯下,握住尾巴,放在膝盖上,宛若手里握着把铁锤,对这群军卒说,我来为酒令,你们都按照我的量来饮,谁敢漏一滴,我用这东西削他,结果军卒里的一位角抵力士来饮,三大杯后还有洒出来的,胡证瞠目,举起那铁灯台就要开瓢,军卒们无不丧胆,跪下求饶,自此胡证被平康坊称作侠客)。

    高岳大笑起来,说裴中立气度沉稳,胡启中儒且义勇,二位都是河中府浑侍中举荐,果然无错,“将来中立可入翰苑,而启中则可居宪台。”

    随后便是柳宗元和刘禹锡两人。

    一看到这俩,高岳就仿佛看到当初,自己和陆贽。

    柳宗元谈锋纵横,刘禹锡博学风趣,两人的友情也非常深厚。

    虽然高岳先前始终不在京师,但当他了解鄂岳的柳镇之子柳宗元,入京考进士时,他特意给陆贽送去一封书信,说这年轻人是有大才的,待到陆贽主试时,发觉果然如此,便立即让柳宗元及第。

    而刘禹锡,则是现在舍人院里任职的权德舆向高岳推举的。

    当然这不是说高岳不晓得刘禹锡,而是因刘先前随家人避难江南,幼小时就被权德舆认识,权德舆曾回忆说:“始予见其卯,已习诗书。”卯,就是小孩子梳着总角辫子的模样,也就是当时刘禹锡还是个孩童,便已开始学习文化了,文雅端重,和其他孩子大不相同,后来刘禹锡在给权德舆写信时,也说“禹锡在儿童时已蒙见器,终荷荐宠,始见知名”,表达对权举荐自己的深厚感激。

    刘禹锡的诗,是在江南拜皎然、灵澈和尚为师习得的。

    而柳宗元家族也信佛,故而两位年轻人不但是进士同年,在宗教信仰、政治见解上也极为合拍,更何况刘禹锡因年幼时体弱多病,还精研草药学,柳宗元的身体也不佳,于是刘经常赠送药方给柳,结成深厚友谊,可谓理所当然。

    此刻,高岳想听柳宗元对自己征讨蔡州行为的看法。

    他便问柳宗元说,朝中有议论,一说我攻蔡州,杀伐太甚,根诛太过;又说我不主张在战后免除蔡州的赋税,是不懂仁政的严酷举动。不晓得子厚你如何看待,有何高见?

    这时柳宗元高瘦的身躯里,顿时迸发了勃勃的光彩,洪亮的声音如坂上走丸那般:

    “春秋有云,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周礼有云,贼贤害人则伐之,复固不服则侵之。吴少诚、吴少阳负淮西之固,悍拒王命;高卫公奉堂堂诏令,是为义有余;都统天子六军,是为力有余;调配漕运金帛,赡足军卒猛士,是为货食有余。此三者有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完全合乎‘攻伐之大义’。讥诮者,无不是以小仁以害大义!”

8.西岳金天王

    “那子厚认为,如今世用,当以何者为先?”

    柳宗元纵声说:“要靠人,且要靠贤人,这天下的道,无贤人则不可行。www.uu234.ccwww.uu234.cc”

    高岳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是太有志气,不由得笑起来,就又追问:“那子厚对而今朝廷的选举用人有何见解?”

    这下柳宗元的话更是语惊四座,“天下熙熙,然庙堂之上,岩廊之中,多是土偶木像而已,全凭前代门荫得位,圣人之道,世用之益。莫不毁于此。先些年,高卫公和陆门郎变革选人之制,这态势方才有所好转,但现在看,尚且远远不够。”

    议论声顿起,这会儿高岳若有所思,便请柳宗元坐下,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转而询问刘禹锡说,“梦得,蔡贼虽平,然安蕲黄申光蔡数州,山棚**尚未平息,以你的看法,马上我镇守扬州时,又该如何做?”

    刘禹锡便回答:“小子何敢妄言大事,不过小子曾听一位老成人说过,理政的精华,在于发敛轻重,在于宽猛迭用。堂老理蔡州时,只要能做到如此地步,则山棚**不难平,而百姓元元也不难安也。”

    高岳便手指刘禹锡说,“梦得所言的老成人,莫非是权外郎?”

    “非也,实则是杜岭南。”刘禹锡很恭敬地指出,“老成人”就是那广州府的杜佑。

    原来,二十多年前,刘禹锡的父亲刘绪寓居苏州嘉兴,和当时的杜佑同在浙西观察使韦元甫幕府里为宾,所以结为相知,这刘禹锡便始终视杜佑为“父执”,在旁人面前便称其“老成人”,充满了崇敬仰慕。

    高岳点点头,随后又和欧阳詹等人交谈。

    听到泉州人欧阳詹那浓郁的方言,高岳不由得想起苏延博士,他也知道现在取士的门路虽比先前要广阔,可区域间的不均衡性仍然突出,福建出身的进士以后的路,还是难行啊!

    而欧阳詹虽然在京师期间就以文思敏捷闻名,但对着高岳却拘谨畏惧不已。

    原来欧阳詹本无心科举,是被贬谪到福建的常衮勉励他,才走上这条道路的;另外解送并全力举荐他的,还有现在的福建观察使郑。

    这常衮和郑,据说都和当国宰相高岳不睦......常衮是被高岳当朝仗弹,贬去福建的;而郑据说也是被高岳排挤,才去了八闽之地。

    要是高堂老知道我和这两位的关系,那可就,不,他肯定是知道的。

    于是欧阳詹昏头昏脑,好在高岳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语,只是勉励他几句,并要他多和兴元府的知学政苏博士多多书信往来。

    足足两个时辰,进士们的过堂才结束,众人心情感受不一,陆续告辞,离开政事堂。

    所以到日暮时分,高岳和陆贽才到金銮殿,让皇帝是好等。

    “什么,你俩的意思,是让朕暂且不要去东岳封禅......”听到高岳和陆贽的建议,皇帝大为幽怨,其中更是恨高岳,当初不是你以这个来撺掇朕出兵淮西的嘛,可现在明明淮西平了,却不肯兑现。

    高岳的理由是:“东岳尚在平卢军的管境内,李师古此人反复不定,岂能让陛下万钧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且封禅耗费极广,国家刚刚平蔡,国库内库都不充裕,臣岳觉得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从长计议,长到什么期限?”皇帝没忍住,公然抱怨起来,然后他看高岳、陆贽的眼神,觉得说这话不妥,就立刻解释说,“封禅嘛,是君臣间的盛事,朕到时候少不得要列个名单,把对国家有苦劳功勋的人(你俩还有你俩的家人、亲友)一一拔擢至于封禅本身,不过是个由头,是个由头。”

    陆贽微叹口气,随后只能哄着皇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妨以三年为期,择选贤才为州牧县令,积蓄国力,而后臣认为若能再平定西原、黄洞蛮獠的叛乱,陛下自当可封禅东岳。”

    “平定黄少卿的叛乱,虽然能让陛下有封禅的凭据,但东岳那时还在李师古手中,臣岳认为还是先封禅西岳(华山)为好。”

    陆贽立刻对此表示同意,“逸崧所言极是,西岳的金天王乃是关中大岳的首席,我唐基业仍在关中,故而陛下先对其封禅,自是最好,也可为未来封禅东岳做个预演。”

    皇帝一听就很开心,也就是说,朕能封西岳,还能封东岳,这种双料封禅,可以说真的超越秦皇汉武了。

    “也即是说......”

    “陛下所言极是,封禅东岳时,便是削平魏博、淄青之时。”

    这下皇帝总算是平复了心情,愿意一步一步来。

    高岳便说:“请陛下先遣高郢为‘淄青两税使’,给李师古所据的十州定下税额,今年淄青的两税,便能如数交纳至国库了。此外,臣岳请辞去中书侍郎平章事,安心镇守淮南,为陛下打理漕运、清剿贼寇,且革税法、定经界、练新军,更重要的是,初步厘定国计簿。”

    什么,你又要辞去中枢的位子......皇帝认为这高岳是不是在躲着朕,朕当初让你去淮南,是方便指挥平定淮西的战事的,现在完了你就该归朝辅佐朕,你却又要跑去扬州。

    皇帝还没说什么,陆贽就补充道:“只要现在江淮数道的财赋重地,将经界打画好,便能让各州郡的百姓均衡赋税,涵养财力,可谓功在当时,利在千秋。兴元、两川、凤翔已经打画好经界,若江淮能再打画好,那么便可定国计簿,再让荆襄、鄂岳等地一齐施行。此后朝廷的税法便可上正规。所以由高堂老去推行此事,虽任务繁杂,但确实是最合宜不过的。”

    “还请陛下勿要夺臣岳之志。”高岳便恳求说。

    “然......”

    “请陛下再征一大臣入朝为宰相,此后陆九便主持在西北、河陇、三川的营田、盐利,臣岳则在江淮主持政务,以杜黄裳为中书侍郎判三司居于中枢,此大臣即为杜黄裳的辅。”

    皇帝不情不愿地抬抬手,意思是何人可征入为相。

    “韩晋公之弟,镇海军节度使韩洄,素有打理财计的能力,可白麻宣下为门下侍郎平章事。”高岳便向皇帝推举说。

9.充实御史台

    皇帝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www.uu234.ccwww.uu234.cc

    他也能理解高岳,到江淮平定了蔡贼,再做些邀买人心的表象工作,然后风风光光地归朝是很容易的,可战后的建设才是真正的麻烦,可高岳并没有推脱:马上在淮南八州,变法、练兵、安人,那个不是殚精竭虑的事?

    这不还是为了我唐的江山吗?

    皇帝便说,高郎而后既不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品秩便可自正三品擢为从二品,你岳父已为尚书仆射,翁婿不好同官,便可为太子少师,并“江淮八道处置两税使”,言外之意高岳不单单是淮南节度使这样简单,整个八道的两税、盐政和巡院,都归他管辖处断。

    至于高岳这个使职的终极目标也非常清晰“请让臣岳以江淮财赋丰赡国用军需,且编练一支新军,先为陛下夷平岭南洞蛮反乱。”

    “杜佑在岭南五府到底行不行?两年期限也快到了,可獠贼黄少卿却依旧在攻城掠地。”皇帝这时流露出对杜佑作战不力的不满。

    毕竟先前消息传来,邕管的经略使孙公器已丢弃了城池,在洞蛮围攻的压力下跑路了,黄少卿的兵马甚至已北窜,威胁到黔中、湖南一带。

    高岳便说,军事上的应变巧略,确非杜君卿所长,然则他现在毕竟遏制了态势恶化,且不用朝廷一文钱,全靠自身财政支撑,实属不易,还请陛下放宽心思,臣岳觉得两三载后,待到淮南、宣润的大军练就,即可与杜君卿一起,一鼓作气平定洞蛮。

    “安南那边的洞蛮俚僚,似乎和南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刻陆贽提醒道,意思是这场战争要尽量控制好度,不要再演变为唐和南诏两个国家间的冲突。

    “那止平定西原、黄洞的俚僚便可,安南那边的以招抚为准。”皇帝下达决策。

    这时,高岳也被授权在淮南设立新的军号,即“武毅军”。

    武毅军的基干,是先前高岳带来平蔡的定武军、义宁军各两将步卒,加上三千骑兵、两千车铳兵,再加上淮南本来就有的部分镇兵,其血脉和高岳在兴元组建的“定武军”有很强的相承关系。

    当然定武军的军号依旧还在兴元:节度使高固要开始从射士中抽补,让定武军保持兵员定额。

    现在非但淮南改为武毅军,山南东道也立军号为“忠义军”,荆南立军号为“武平军”,徐濠泗建军号为“武宁军”,再加上先前鄂岳沔升格为“武昌军”,江淮大地“四武一忠一镇”(镇,即宣润的镇海军)的格局正式形成。

    次日,大明宫中书门下政事堂内忙碌一片:

    尚书省六部的文吏抱着案牍,在堂后吏、兵、刑礼、枢机、户五房的文吏忙着对接。

    高岳、杜黄裳、陆贽三位宰相则在中堂处,连榻端坐堂判。

    刘德室、权德舆身为舍人院知制诰,则在西侧床几上,草拟各种堂牒,其他中书舍人则出行,去巡检尚书省六部去了。

    不可否认,现在唐朝宰相的权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起来。

    “五房的文吏奇缺,得要再择选人手来。”高岳对陆贽说。

    陆贽这段时间削瘦不少,平淮西时他白日留守政事堂,入夜还要载笔金銮殿,同时还得负责贡举和铨选,事务比前线的高岳、杜黄裳还要浩繁。

    接着高岳又对杜黄裳说:“兵部马上得开始选考,地方的军将不能光从行伍里简拔,也不能光由节度使来辟署(得把军队人事权收归回来),这事遵素你马上为中书侍郎后,并不能放松。”

    杜黄裳表示我记下了。

    毕竟高岳主持中枢的日子也不多了。

    等到事务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宰相便在床几上舒展筋骨,随后边饮茶边等待堂食进餐。

    聊天当中,陆贽就谈到御史台的问题。

    御史台现在凋敝的可以,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都空缺,三院里的人手也是寥寥,而高岳你随后回淮南、淮西,诸般事宜都需要人手,何不把御史台充实起来。

    高岳啜饮了口茶,说确实如此。

    他准备把王海朝的扬子留后巡院,和孟仲阳的寿庐巡院给合并起来,用巡院的人进行打画经界的事务,不过人手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不妨让一批进士出身的年轻俊杰先入御史台,然后挂宪衔和自己赶赴淮南的各处巡院,大展身手。

    陆贽要表达的,也正是如此。

    “然而御史品秩虽不高,可都是供奉官,是要陛下亲自择选的。”高岳意思是,让谁进御史台,得让皇帝说了算,不属我们宰相的职权范围。

    刚说完,陆贽便说,宰相不定人,但可以举荐人,我这里有份三十人的名单。

    高岳欢喜说:“没想到敬舆你都准备好了。”

    “逸崧你交付给陛下。”

    “哎,敬舆你去好了,那样你有举才之美,陛下有用才之誉,我这个马上要去淮南的,就不凑这热闹了。”

    不过陆贽出于谨慎,便说内里的人选,还得让你臧否一番,毕竟这三十人,我负责举荐,陛下负责认可,但此后是要跟着你到淮南勾当事务的。

    高岳也不谦虚,便让陆贽将名单给写出来,自己来看。

    但他还是做了要求,“这些品评,只在中书门下为止,绝不可外传。”

    然则刘德室、权德舆还是默默竖起了耳朵。

    谈到李绛,高岳便说:“深之高风亮节,行事不避权贵,以后由台省必将高登公卿之位,不过其爱憎太显,好恶过于察察,爱君子但不恤小人,最好还是留在京内御史台走清流路线,不要去地方巡院了(李绛,本位面于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因解散临时征募的权益兵时处置不当,导致权益兵被监军宦官煽动发起兵乱而遇害)。”

    随即谈到欧阳詹,高岳便说:“行周谦谦文士、腹有锦绣,不过其人文弱,需得提携,不然行之不远,可伴我去淮南为巡院官(欧阳詹,本位面虽被后世奉为八闽文宗,然仕途不达,主要在四门学国子学里任教职,终生清贫)。”

    下一位,是柳宗元。

    至此高岳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10.裴延龄奸蟊

    不过高岳还是当着宰相和知制诰的面,评价了柳宗元:

    “子厚确有庙堂风范,不论是才学还是见解都有超卓常人的地方,然则年少得志,喜作好事之论,知进而不知退,性格倨傲,宁摧不弯,最好还是能多些历练方可,若他愿意,可试八品官,也随我去淮南担任巡院官。UU小说”

    众人于是点头。

    陆贽又问,“刘禹锡呢?”

    这话一说,权德舆顿时关切起来,因刘家可算是他的世交。

    “梦得的学识是不用多说的,可谓青年才俊、驰声京华,又与杜岭南、权载之(权德舆这时急忙起身致谢)等当世英贤交接,依我的看法,留在京师,由载之照料提携最好!”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

    而聪明的权德舆心中明白,高岳实际上对刘禹锡的看法,和柳宗元是相仿的,这两年轻人都好参与谋划,都不是甘于平凡的人物,也对当今的朝政有诸多不满,但当着自己面,高岳对刘禹锡的评价委婉得多,言外之意是刘禹锡就交给你看管,你等于他半个监护人。

    出乎意料的是,高岳对貌不惊人、看起来很平庸的裴度评价是最高的:“裴中立人如其字,锋芒最为内敛,处世最为老成,虽不像柳子厚、刘梦得这样的千里驹,然胜在脚足稳健,即便行千里之外,亦有余力,将来这群秀才里,他会最为显贵。”

    就在众人讶异之余,高岳却又叹息起来,对裴度的评价补充了句:“可而今国家,需要的真的是裴中立这样的明哲之才吗?”

    当然,裴度随后也登上了挂着宪衔,前往淮南巡院的名单。

    刘晏在执掌国计时,便利用巡院系统培养提拔了一大批有经世才能的人才,现在高岳自然以晏师为学习榜样。

    次日,陆贽即在延英殿问对里,将此名单全都呈上。

    皇帝在制科考试里也见识过诸人的才学,没有任何反对,便全都批准:这被选中的人,直接越过校书郎、正字环节,超擢为监察御史里行,或监察御史正员,随即准备跟高岳离京,赶赴淮南各巡院任职。

    同时,在其他官员调任上,高岳也及时提出奏请:

    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在凤州刺史任上功绩斐然,现请为楚州刺史;

    武元衡、黄顺、解善集、李桀自兴元入朝为郎中、员外郎。

    当延英殿的结果出来后,最不能理解的有两位,柳宗元和刘禹锡。

    柳宗元郁郁不乐,他认为巡院官吏虽然俸禄优渥,可执掌的是烦琐的庶务,比如转输赋税、打画田地、缉拿经济犯罪等等,不是出身清贵的进士所应该去做的,但他碍于高岳的权势,只能将不满埋在心中。

    而刘禹锡呢,恰恰相反,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得留在京城秘书省里为校书郎,为什么不能跟高卫公一道去淮南做事,是不是卫国公不信任我的能力?

    两位友人碰面后,甚至有上奏朝廷,请求互换位置的想法。

    你替我留在京师台省,我代你去淮南巡院。

    然则当刘禹锡去拜谒权德舆时,权忽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高卫公如此做,自然有如此做的道理,梦得你随后在秘省内,须博览群书,增长见识,此后国家当然会重用于你。”

    “高卫公是否认为小子轻佻躁进?”刘禹锡大惊失色。

    权德舆便说:“然也,这点上你和柳宗元一样。你留在秘省,要增的是涵养之力;子厚去淮南巡院,要磨去的是棱角,但都是殊途同归。另外梦得也不需过分介意,高卫公直言,恰是对你们的爱护。”

    而柳宗元呢,便趁高岳回镇淮南前,骑着马,晃悠到了京畿的周至县。

    因周至县的县令裴均,是他的二姊夫裴瑾的堂兄。

    听到柳宗元的抱怨后,裴均不以为然,说你刚刚释褐起家,就得到监察御史里行的官职,又能够长随当国宰相左右,于重镇淮南增长才干历练,还有什么不满的?要知道,当初极力在陆门郎那里举荐你的,也是高卫公啊!

    如此柳宗元才有所释然。

    可柳宗元释然了,户部的三司却不释然。

    裴延龄、张滂和苏弁,聚集在尚书省都堂里,然后互相抱怨说这天下的巡院官吏,原本是由我们决定的,或从户部直接下派,或从当地州县勾留,挂个宪衔即可,现在却从御史台择选人去,非但如此,御史们原本是供奉官,理应由陛下择人,可却全是宰相敲定的,这中书门下的权力也太大了吧!

    长此以往,我们三司很快要沦为宰相的趋走小吏了。

    于是三位达成协议:马上一起去政事堂,对宰相抗议此事。

    到了政事堂前,当直官将它他们仨拦住。

    三人原本还带着股气势的,可一见到政事堂森然的门禁,就泄了三分之一,便询问当直官,堂老们还在不在坐堂?

    “坐堂是结束了,正在会食,请稍等。”当直官回答说。

    宰相会食,是不允许任何官员入内打扰的。

    这三人只好硬着头皮、饿着肚子呆在堂外,这便又泄了三分之一的气势。

    良久,当直官入内又出来,才说堂老们会食结束了,你等如有事要议,便请进来。

    裴延龄、苏弁和张滂临事,满脸满头是汗,互相望着,都鼓励对方勇敢迈出第一步,冲在最前面。

    “我是决计第一个......”裴延龄忽然低沉而坚定地开了口。

    苏弁和张滂大为感动。

    可谁料裴延龄接下来却说:“不敢去底!”

    苏弁和张滂顿时大为鄙夷,于是三人互相间先吵闹起来。

    “谁在堂外喧哗?”忽然内里,高岳威严的声音传出。

    “我已给扬子留后王海朝(寿庐知院孟仲阳)先送去书信,勒令他等务要尽心尽力,协高卫公革新陋规、经界资产,重定两税,均州县百姓的赋税。”而后,在堂内三位都汗流浃背,异口同声地立在高岳面前,如此说到。

    高岳便很平淡地对户部三司的官长表示感谢。

    等到这三位灰溜溜走后,高岳在烛火下,忽然对杜黄裳和陆贽说:“遵素、敬舆,我不在中枢时,你俩得警惕裴延龄,此人向来奸猾阴狡,之前他替陛下筑造昭德皇后的庙宇,私下又转移不少国库的钱财,进奉给陛下的内库去了。”

11.无不散筵席

    说起这个,陆贽非常气愤。www.uu234.ccwww.uu234.cc

    裴延龄属于故技重施,他先是拿出度支司的钱帛来,说送入内库作为修筑昭德皇后庙宇所需,然后买的是华州的木材,沿着渭水漕渠运到长安来,所费不过三万贯,但在簿册上却登记木材是从河东岚州那边买来的,一下子就膨胀到十万贯。

    另外在雇佣工匠上裴延龄也做了手脚,同样造了两万贯的假账。

    一来二往,待到昭德皇后庙宇落成后,他就偷偷进奉给皇帝九万贯。

    皇帝心领神会(其实高岳和陆贽都知道了),收下来不言语。

    虽然先前皇帝已答应高岳,国库和内库泾渭分明,然则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私欲,又和裴延龄沆瀣了把。

    同时皇帝认为裴延龄这个人,虽然品德不好,但和高岳一样,对朕都是忠心耿耿的,要知道这九万贯他本人一文钱都没拿。

    “我正准备找机会,弹劾裴延龄这样的奸佞!”陆贽按捺不住。

    可高岳却立刻劝诫说不可,“我在朝中,裴延龄尚不敢大举造次;可接下来我要回镇淮南在外,裴延龄必然蠢动,他很善于抓住陛下的心理馋毁,荫庇在陛下的羽翼下,投鼠忌器,你和遵素两人须得小心谨慎,最好和他河井不犯,他若有小试探,也尽量退让点。待我和杜岭南平定洞蛮后,再顺势将他从度支司的位置里除去不迟。”

    “然则!”陆贽愤然不平。

    “敬舆,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为莛撞起音。”高岳意思是,裴延龄这样的小丑,先放任他下,也不会如何,免得反受其害,得不偿失。

    原本高岳预定离京的日子是四月末,可皇帝一再下诏,说五月九日是朕的降诞日,要在麟德殿举办端午兼诞圣日大筵,高郎你待到其后走不迟。

    古代认为五月生儿对全家不详,按理说是会被溺死的,可皇帝毕竟是皇帝,胎投的好,命就是硬的。

    于是高岳也只能暂且滞留在宣平坊里。

    一日他归宅,云韶喜滋滋地持着书信告诉他,兴元那边有佳音传来,薛涛薛校书答应嫁给退之了。

    这时韩愈被高岳拔擢为江都县的县令,专门在高岳眼皮下为官,正好也可以把他全家族从宣城那边接来团聚了,又能与薛涛完婚,可谓春风得意。

    韩愈这时正以风雷般的速度,兴冲冲地自夏州长泽县离任,往京师而来,准备与高岳会合。

    而薛涛则要真的离开兴元女塾,在夏末上路,千里迢迢去江都的官舍里嫁人。

    五月五日时,高岳在宣平坊内先过了私邸的端午节,且给长子高竟举办了成人礼:随后高竟要上路,前去兴元武道学宫游学三年。

    云韶喜滋滋地在大门和院落角门上,都悬上了艾草捆。

    而崔云和则很低调地在后厨里帮手,用艾草包着馄饨。

    煮沸的水一圈圈滚起来,白雾不断往上弥漫着。

    不久东院设亭内欢声笑语,吴彩鸾、薛瑶英两位炼师都在受邀之列,她们亲眼看着高竟穿上青色的章服,戴上了乌黑的幞头,当真是少年英姿,并且更为得意的是,腰带上悬着的银装千牛刀,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荣誉。

    “筵席结束后,就去家庙处祭拜,然后再启程。”云韶对竟儿说到。

    接着竟儿就在茵席上叩首,说节后便要远游,阿父阿母便去淮南,而孩儿则去兴元府,相隔两三千里,无法于父母前冬温夏,不孝之罪,还望阿父阿母宽宥。

    高岳勉励了他一番。

    而云韶则止不住,与云和一起哭起来。

    “小姨娘,你也多多保重些。”这时高竟转向了云和,深深作了一揖。

    云和的泪更是潸然。

    其实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小姨娘和父亲的事他如何不懂得?

    可高竟永远记得,幼小时候的他,坐在小姨娘膝盖上玩耍认字的情形。

    他无法怪责小姨娘......

    “阿师。”待转到吴彩鸾时,高竟更有些哽咽。

    因为淮西已然平定,彩鸾阿师也要回故乡去了,自此天各一方,也许永远不得再见。

    “竟儿你起点比你阿父要高,所以不要懈怠,更不能耽于玩乐,去了兴元府后得每日精进......到了洪州后,我就给你写信,会在信中好好督责你的。”吴彩鸾依旧强作欢颜。

    这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待到开席后,糖霜毕罗就伴在旁侧,很是威严地用四足踩在小犬膏环的背上,喉咙咕噜咕噜地发出威胁的声响,好像是主人主母的“两廊牙兵”。

    这膏环,简直成了糖霜毕罗的仆役和坐骑了,伏在地上,任由她踩踏着,可怜兮兮。

    阿措刚端来些残羹来,膏环还没伸鼻子,糖霜毕罗便瞪着眼睛,举起雪白的爪子,猛地在膏环头上敲打数下,膏环于是垂头丧气,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这狸奴,就知道欺辱膏环。”阿措啐了口。

    高岳便望着糖霜毕罗,又问云韶说:“这狸奴是不是又胖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云韶也是迷惑不解。

    不过虽然家中没怎么给她喂食,这糖霜毕罗可能从宣平坊的其他家户或野地里弄到了食物,也未可知。

    倒是云和垂着眼睛,举着食箸,好像明白什么。

    待到九日清晨时分,庭院内火把齐举,高岳从内寝处刚刚走出,准备去麟德殿赴宴时,“姊夫。”云和从廊角处拐出来,然后立在高岳旁边,指了指寝室东侧的花园,低声提醒道。

    “?”高岳顺着她所指望去。

    却看到糖霜毕罗,迅捷地在花园的处积了雨水的洼地里打了个滚,没有注意到自己,接着耳朵耸耸,带着满身的泥,奋力窜上院墙,但因为有些胖,翻过去就不容易,她双手攀着瓦当,双足则努力向上缩,大悬瓠般的身躯稍微往左倾着,显出努力的样子。

    一阵沉重的瓦当响动,糖霜毕罗终于翻了过去,消失不见。

    “......”高岳不明所以。

    “这狸奴在家中觉得吃不饱,每逢旬日最后一天,就在设亭林苑的水洼或池沼里滚身湿泥,然后翻院墙去坊内家户乞讨,人看她蓬松海鬼的可怜模样,都会施舍些蒸胡、毕罗、米糕的残块给她,她饱食之后,又将周身舔舐干净后回来,欺瞒我阿姊,生怕阿姊不摩挲她。”聪明的云和,说出了糖霜毕罗发胖的真相。

    高岳惊了半晌。

    怎么我家宅里,尽出这种祥禽瑞兽......

12.内外命妇院

    正谈话间,云韶穿着礼衣,发髻上满是花钗,也走了出来。www.uu234.cc

    因皇帝的圣诞日宴会,云韶身为从二品高岳的妻子,即朝廷所谓的外命妇,也是必须要前往大明宫参加的。

    “娘,劳烦在家宅里准备下,结束这麟德殿圣诞宴,即刻就要前去扬州了。”怕云和会尴尬,云韶便如此说道。

    不久,长安的天色犹未亮,官街鼓也没有敲响,宣平坊高岳宅第朱门转开,高岳骑乘白马,云韶坐在钿车当中,数十防阁、仆役手持火把,腰佩横刀,护送卫国公,浩浩荡荡地向着大明宫建福门的方向而行。

    此刻建福门直到丹凤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因朝廷下诏,“官爵五品上者,三公、嗣王、内外命妇、功臣家子弟一人为官者,及放没掖庭者,皆至建福门外通籍入禁内”,准备参加宴会。

    高岳的车马刚刚到光宅坊处时,巡城监的金吾将军郭锻就亲自领着百多同样高举松明的子弟,呼喝着过来,殷勤地将高岳围在中央,并要求他人给卫国公避让,目的地是门外的待漏院。

    当初韩上朝时被刺杀,于是皇帝便命令,在建福门外构筑一片院落厩舍,即所谓的待漏院,官员们在进大明宫或西面的皇城前,可暂时在此歇脚,免得拥堵在光宅坊内。

    当然,待漏院不止一处,按照官员品秩高地分开的,高岳待的自然是宰相院,而其他大部分官员呆的是郎官院。

    宰相院前,翼护的巡城监、神威军子弟最多,各个佩戴弓箭和火铳,又举火把和陌刀,将高岳围在中央,号称“火城”,气势上就彻底压过其他官员不止一头。

    “卿卿,好闷啊,什么时候放行啊?”钿车内,云韶有些坐立不安,她觉得发髻上的花钗太重了。

    高岳就低声安慰说,阿霓你且等官街鼓,我就在你旁边,不过马上进了建福门,到光顺门后,我是直接前去麟德殿入百官班次的,你则还要先去命妇院处稍等会儿,不过在那里遇到什么人(特别是长公主)你都不要声张,点头致礼就行。

    “放心吧卿卿,现在没皇太后,也没皇后,命妇院里我呆在自己班次里就好。”

    官街鼓敲响,建福门大开,队伍便按照各自的班序及御史的指引,直入大明宫。

    命妇院,就在中书门下政事堂和集贤院的北面。

    且命妇院里,还分为内外命妇院两所庑廊。

    内命妇,即皇帝的妃嫔,还有皇太子良娣及以下;

    至于外命妇,则是公主、郡主,及官僚贵族的母妻有封号者。

    除去内外命妇两所庑廊外,还有个小朝堂,是命妇们拜谒皇太后和皇后用的。

    可这两位现在都去世了。

    于是外命妇院的庑廊里,云韶怯生生地长着大眼睛,立在左列的前首。

    而右列的前首,正是灵虚公主。

    崔云韶,已是郡夫人级别,高岳虽是国公爵位,可唐制里却极少封国夫人,通常是死后追赠的,也就是说云韶已“位极命妇”了,故而官僚母妻队列里以她为首。

    而灵虚公主,身为长公主,自然也就在公主郡主县主的队列里排头。

    两人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云韶有些窘,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而灵虚则将高岳妻子上下打量,原来妇家狗喜欢这种小巧但又丰腴,肌肤雪白,容颜和少女似的......

    然后云韶忽然想起丈夫的话来,便在不言不语间,对灵虚行了个万福。

    灵虚措手不及,一时间居然忘记还礼。

    旁侧的义阳则尴尬地望着天,连说有些热,有些热。

    此刻,内命妇院那边,一位长相清丽的女官走过来,身后则跟着另外位女官,年龄和身材稍小,但却温婉十分,自我介绍说是上清和宋若宪,端来茶果,来让各位君和主们解渴。

    云韶又想起丈夫的话语来,便对上清和宋若宪,挨个行了个万福。

    结果这两位在还礼时,也都意味深长地望了云韶眼。

    上清的很复杂。

    而若宪的则掺杂着好奇和仰慕。

    “这禁内里的人,都有点可怕呢......”云韶满心盘算着这筵席什么时候能结束。

    长安东渭桥转运院处,这时正是船只如云、搬夫如雨的景象,各方镇节度使乃至各州刺史,都派遣了专门的队伍,至京师这里来,为皇帝的圣诞日献上供奉。

    “河阳节度使,有白羽祥瑞鸟儿一对,使使者进献于圣主!”嘈杂声中,一队穿着绯衣的官员打扮的,举着两个装饰精美的鸟笼,猖狂地叫嚷着,推搡四面的船工,径自往大桥的方向走来。

    这所谓的祥瑞,其实是两只鸲鹆,也就是八哥鸟,通常是黑色羽毛,现在这两只通体雪白,所以可称为祥瑞,在笼子里伸着舌头,大叫着“国泰人安,圣祚万年”不止,想必之前也被调教过的。

    “唉,这鸟儿不过有个白羽毛而已,也被千里万里地送来,不知道耗费几户人家的资产。再者,这国泰人安,靠的是贤才造就,怎就和这鸟儿有关,简直是愚不可及!”长亭处,准备启行的柳宗元,因要等待高岳筵席结束,所以暂且于东渭桥处休息,和前来送别的刘禹锡,看到这副情景,不由得愤激地说到。

    “这不过是节帅们为固宠,将百姓的膏血献来的手段而已。先前圣主说要罢进奉钱,于是便又变换贡物了。”刘禹锡回答说。

    这时柳宗元忽然说,卫国公是否靠此扶摇直上的?

    场面一度默然,良久刘禹锡才回答:卫公于国有大功,当然世风如此,在为兴元节度使时进奉也是断不了的。

    柳宗元刚待叹息,却听到旁边有人朗声道:

    “多少寒士,苦读诗书,想要施展一用于国而不得,而这鸟儿不过会说几句吉祥话,便成了祥瑞,当真是奇哉怪也。”

    柳宗元和刘禹锡便看这人,一袭青衫打扮,看来是个七八品的官员。

    “河东柳宗元”,“荥上刘禹锡”,他俩自报家门。

    那人一听,脸上有些激动的神色,然后也介绍自己说:“扬州江都令韩愈。”

    “原来是河阳韩退之。”柳宗元和刘禹锡也早就听说韩愈的名声了。

    并且韩愈亡故的长兄韩会,和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也是好友关系,马上宗元自己则也要和韩愈同镇为官。

    “不,愈家居河阳,籍占南阳,而郡望则是昌黎。”韩愈非常认真地“纠正”道。

13.麟德殿射粽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韩愈的家族暂且居住河阳(现在全家则流寓宣州),先祖起家在南阳即山南东道邓州,可郡望不折不扣,就是昌黎韩氏。www.uu234.ccwww.uu234.cc

    头可断血可流,郡望不可丢!

    柳宗元和刘禹锡有些纳闷,这昌黎韩氏的后裔在当朝不是韩、韩洄兄弟俩嘛,什么时候韩愈也进去了?

    但碍于面子,两人便不再追究。

    韩愈大剌剌地坐下来,和两位朋友叙起关系,当即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于是三人开始痛饮起来,很快韩愈就伶仃大醉,手舞足蹈,就着刚才方镇进献白鸲鹆的话题,慷慨作赋:

    “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

    柳刘二人便大声喝彩。

    正在此时,亭子外忽然有人说:“高歌者莫非韩退之乎?”

    只见其外立着的,正是同样前往淮南为巡官的裴度和欧阳詹。

    “中立,是中立!”韩愈大笑着,上前和裴度拥抱。

    然后韩愈就开玩笑说,想不到吧,你我还有武伯苍(武元衡)曾一起于嵩山处攻读,现在我为江都令,武伯苍已入朝为员外郎,而你才刚刚当上监察御史里行。

    裴度则很谦虚地笑着说,各位大兄在前,我慢慢在后蹑足就好。

    韩愈则豪言说,中立你放心,等我显达后,必将援引你,到时候我就是伯乐,而你便是千里驹。

    裴度喜出望外,便说那么万事就仰仗退之了。

    大家便更盘换盏,重开酒宴。

    谁也不知道,在东渭桥这个不起眼的驿亭内,汇聚了这个时代多少璀璨的星辰,韩愈、裴度、柳宗元、刘禹锡、欧阳詹......但也没谁知道,他们的命运,将在随后的洪流里,各自走向什么样的方向。

    此刻,麟德殿里,盛大的宴会也开始了。

    居中而坐的皇帝,看到高岳和妻子云韶并肩而坐,居然有些不安,但又不好明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身侧的灵虚公主说:“萱淑你未曾招惹......”

    “爷,女儿知道分寸。”

    “唔,唔。”

    不久一阵欢呼声中,一列宫女每人都端着金盘,盘中装着小巧可爱的粉团,有红色、紫色、青色等,圆滚滚的,随即用架几搁好,于殿中一字排开。

    “端午,又是圣主降诞之日,请叫命妇、女官射粽团,以助筵席之乐。”

    皇帝很开心,就说取弓来,先让女官来。

    接着他转头,看到在近侧侍坐的翰林学士,就瞧见卫次公。

    因为翰林学士不是官职,他们在院内都挂个官衔,即某部郎中、员外郎,每逢朝会、宴席,就按照自己所属那部的班次就坐排队,并不集中在一起。

    巧的是,卫次公坐的离皇帝最近。

    卫次公也是心尖一颤,抬首就看到皇帝望着自己,然后就是“朕亲自观射,并以金锦绮绫为赏赐,让宋大女学士和卫从周分别为校射使。”

    整个殿堂都欢笑起来,卫次公只能硬着头皮,和宋若华面对面。

    “让二校射使先射。”不知是谁喊了这么声,许多人都应和起来。

    “也好,校射使先射,粽团小且不说,又十分滑腻,去十步外射,中者有赏,不中者罚酒。”皇帝当即下了决定。

    宫女们都笑起来,便将两把红色的小弓和箭,交到宋若华和卫次公的手中。

    两人转身同向,立在十步外,拉弓对着金盘里的粽团,各自射出一箭。

    而后皇帝就问:“如何?”

    宋若华静默不言。

    而卫次公则苦着脸,转身自嘲说:“臣与女学士俱射出五步,臣的箭去身五步,女学士的箭距粽团也是五步。”

    “罚酒,罚酒!”皇帝拍着绳床,是笑个不停。

    接下来灵虚公主立起来,随后便是内命妇太子妃萧氏也勉为其难地站起来。

    那边,崔云韶则作为官员方外命妇的首位,也在唱点声中站起来。

    女官队列当中,是上清走了出来。

    一瞬间,灵虚公主、萧氏(延光公主之女)、崔云韶和上清,于殿中列成一队。

    “唔......”还在席位上的义阳慢慢捂住了脸。

    绳床上的皇帝看到这情景,一时间也有些发怔。

    而对面,高岳心中暗自想到,这,这,难道是巧合?

    他看着妻子云韶,还有灵虚,当然最让他害怕的是,是前窦参的侍妾上清这女人,居然在宫中当上女官了,并且还和自己妻子一起手持弓箭射粽,简直太危险,于是不由得紧张地啮咬着自己的食指。

    皇帝座位旁侧,皇太孙李纯和新娶妻子郭氏(升平公主和郭暧之女)坐在一起,李纯看着高岳的举动,接着眼神一转,敏锐地看到:

    义阳公主和王士平的席位中间,是他俩的儿子,王承岳。

    小承岳只关心,大姨娘能不能射中那漂亮的粽团,因大姨娘对他最好,每次有好看好吃的都会留给自己。

    于是小承岳也有些紧张。

    他不由自主把胖胖的小手,搁在自己的嘴巴里咬起来。

    虽然别人都没注意,可李纯却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这习惯和姿态,当真是一模一样。”

    这孩子哪点像王士平?

    眉眼五官,行为举止,全像的是高岳。

    莫非我姑母义阳,与高岳有私情!

    “这禁内和外朝真是厮混不清,乌烟瘴气。”李纯居然有些愤怒。

    等我继位后,一定要加以廓清。

    宫女们又递送两把小角弓来。

    卫次公脸色苍白,自从看到灵虚和云韶并肩站在一起时。

    这次筵席后,我必须,必须,要辞任出院,去个下州当刺史甚至赋闲的司马都好。

    灵虚连续喊他三声,他才恍然,抖抖索索地把角弓交到了长公主的手中。

    由是,灵虚公主站在最右,上清则在第二,云韶第三,而萧氏则第四,随即四位皆把红色小弓的弦给张开了。

    高岳紧张万分,又扭头看同样与席的岳父崔宁、叔岳父崔宽及各自的夫人,可他们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只是旁观。

    “咻!”灵虚发箭最快,十步开外,箭矢直接贯穿当面金盘里的粽团。

    鼓声咚咚,和喝彩声一道响起。

    稍后,上清也发出一箭来,也射穿了自己当面的粽团。

    而云韶和萧氏,这时候还未完全把弓给张开呢!

    于是灵虚和上清,为了争夺更多的赏物,在重新搭箭后,将弓往左,偏向了懵然无知的崔云韶。

    在他人眼中,这两位是要抢射云韶的粽团。

    可对于高岳来说......

    随着惊呼,麟德殿内的人们见到,卫国公高岳忽然从席位上跃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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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