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下太平弹
就在淮西军乱作一团,丢盔卸甲,往城内奔逃时,汝阴西北一里处的制高点女郎台,其地的砦栅突然冒起火焰:
徐泗、李带着的八百定武骡子兵,自汝阴的百尺堰,长驱数十里而来,李让余伯良被俘的使者冒称是吴少诚的援兵,成功麻痹了女郎台上驻防的淮西兵。
也不能全怪女郎台上的蔡贼不警觉,只因徐泗的骡子兵衣甲和淮西本土的并无区别,且打头阵的口音都是蔡州的,又有使者带路,所以整座高岗,没费什么事就被轻取。
骡子的尖利嘶叫声中,徐泗的部众擎着马叉、挥动连枷,奋勇突上女郎台,先是刺翻打倒外沿的蔡贼,而后在砦栅外围,定武骡子兵纷纷跳下马来,以步行战斗的方式,推翻木栅,或者攀越过去,彻底歼灭了残存的蔡贼。
紧接着,台地边沿,李手指触目可见的汝阴城门,对徐泗说:“将军不可逗留,一鼓作气,自此而下,夺取汝阴城!”
于是徐泗不及休息,更不及卸甲,便重新骑在青色的大骡上,和所有的部众哄叫着,争先恐后从女郎台涌下,朝汝阴城的北门攻去。
而李本人,也用胳膊夹持着一杆马叉,他是队列里唯一骑乘战马的人。
北门处,突入进来的定武骡子兵,和企图关闭城门的蔡贼混斗起来。
各色长杆武器噼里啪啦地挥打挺刺,夹杂着飞来飞去的箭矢,李冲贯入城门,双臂使劲,锋利的马叉刺出,戳中一名仰面扑来的淮西军校的肋部,对方帽盔下的脸扭曲,口中喷出团血来,双手死死抓住李马叉的杆部,背靠着城门甬道,犹做困兽之斗。
李迅捷丢弃了马叉,接着又拔出佩戴的宿铁刀,跳下了坐骑,劈死那军校,接着与其他骡子兵一道,沿着十多步深的城门,和蔡贼们一来一往,激烈争夺着。
长杆武器发挥不得,便开始短兵相接,乃至翻滚厮打。
一会儿后,城头敌台忽然喊声大作:“镇国余将军败逃矣!”
淮西的军队,领骡子兵的为门枪将,领步兵的为镇国将。
这下原本据守北门的蔡贼们,顿时没有继续搏战下去的斗志,开始沿着汝阴城的中街,往东夺路奔逃。
不久,不但徐泗、李部,那边苏浦部也攻入城内。
城东颖水流经处,不少走投无路的蔡贼跳入到冰雪浮动的水中,无不冻死溺死,余伯良领百余残寇跑得飞快,向沈丘城遁去。
定武军大吹号角,仅用两个时辰的战斗,便取得汝阴城。
参军事李便又对徐泗、苏浦献策说:“残贼余伯良,已遁逃往沈丘处,我等不用追击。”
两位将军疑惑,便问若不擒余伯良,难以光复颍州全境。
“何必在乎颍州一城一地得失?小子闻,沈丘有一小城,乃昔日邓艾屯田时所筑,以四面城垣,圈护当间的大仓,又背依颖水、小汝水交汇处,经数百年依旧险固,余伯良必据此城,我军深入数百里,本就缺乏攻坚器具,若顿兵在沈丘,恰好合了蔡寇的心意。为今之计,先逼降颖口处的蔡贼,而后索性往西横枪,直入蔡州地界,大造声势,扰乱吴少诚。”
原本在出发时,高岳就对徐泗、苏浦交代,李虽年轻,但绝不可轻,你俩负责统兵,他则是谋主,他说什么,你俩照做即可。
于是两位将军便听取李的谋划。
数日后,淮水河道也顺天应人,冰雪消融,悉数被冲走。
下蔡硖石城处,浮桥功成,且大船也足以开动。
南岸城中,新近运送、赶制出来的御寒棉衣、鞋袜,及时发到将士的手中,而一万五千扬州镇兵也已汇聚过来,射亭帷幕中,西川奉义军大将张芬,正在为汲公演示自己的绝活:
褪下半臂衫的张芬于寒风中袒露浑身的筋突,手持枚巨大的弹弓,三十步开外的垣墙处,数名军士用白泥,涂出个长宽各一丈的白地,宛若块幕布般。
都说这张芬有拔山之力,手可举七尺石碑,脚可踩踏双水,他的弹弓也不是凡俗之物,他先是在春天找到向阳而生的巨笋,用竹笼将其笼住,随后培土,只留笋尖寸余在外,随长随培,直到长到四尺高,便任巨笋肆意生长,到秋季时才将竹笼撤去,这时巨笋一尺十节,通体金黄,将其制为弹弓,有五斗力,发之无所不中。
“着!”张芬闪电般弹出一颗铁丸。
百千人的惊呼里,那铁丸扑腾声,牢牢楔入到涂白的垣墙里,溅出阵白雾。
接着张芬连珠般,腾腾腾弹出一颗颗铁丸。
“哇!”最后欢声雷动里,高岳也拍着巴掌立起来,其他僚佐军将更是兴奋不已:
白色的墙上,楔入的铁丸最后排成四个大字,字体还非常端正妍丽,与人手写的一模一样。
“天下太平。”(1)
高岳大声将其念出来,随即有些感动,亲手递送给张芬一盅热酒,“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那时候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将军你甘心老于田圃之中吗?”
张芬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对高岳致礼:“如某有生之日能见到天下太平,便归隐田野,安享子孙之乐,到死不再触兵器。”
“那便好,我们众人齐心协力,还这天下个太平,还百姓个太平!”高岳也将酒盅举起,仰起脖子,同样饮尽。
接着,高岳的八将牙军齐出,三千骑兵沿硖石浮桥入颍州,而其他步卒乘船,至颖口处,将余伯良事前屯扎在此的两千步卒和千余**给围困住。
因徐泗、苏浦和李事前夺取汝阴城,这部淮西军是进退无路,最终只能投降。
对于降服的蔡贼士兵,高岳接纳了他们,将他们送回安置在寿春城中。
但对这长年劫掠陈许汴宋漕运的**们,高岳则是毫不客气,“听闻你等在劫船时,喜欢自被劫之人里,每六人抽签选出一人,将其破腹挖心,称为祭江;祭祀完毕后,再将其余人全部残杀,连妇孺都不放过,手中沾染的良善鲜血何止百人千人?今日若纵容你等苟活,还谈什么复天下太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儆效尤!”
一千一百多**,全部被捆住,跪在岸边,接着抽签选出近二百人,个个破腹挖心,其他的随后也尽数斩杀,血和内脏,浮满颖口水域。
“水神已祭祀完毕,所有战船,攻沈丘、南顿!”
而同时,徐泗这支别军,竟然一路,杀到蔡州东界的新蔡城下了。
5.官军四围至
整个淮西的精锐,可谓都猬集在北线郾城处,在新蔡没有什么像样的驻军。UU小说
所以徐泗很轻松地便击破了布设在该县的数处砦栅,杀死、捕虏蔡贼五六百,耀武扬威,一直占领了葛陂,邻靠汝水,往北距蔡州首府汝南城不过百里。
至此,全淮西震恐。
参军事李察觉,淮西的防御壁垒,多是所谓的“砦栅”,蔡州地界并无高山深谷,这种砦栅绝大部分设在丘陵山岗,扼守要道,规制十分简陋,防御力不足,就是土垣加木栅官军用虎踞炮抵近射击铅丸,都能将其轰开,足见淮西镇根本没有财力修筑土垒,更别说砖城了,另外他们沿路取胜捕获的“蔡贼”,年龄要么是五十岁往上的,要么是十五岁往下的,更无甲胄,也无精良武器,审讯下来,都说自己是蔡州乡人,被吴少诚的将领和军吏强行征发来戍防的。
“原本这里的驻兵呢?”李询问说。
“全往北走了。”
于是李便让传令司的骑兵,昼夜疾驰,将此消息传报给在寿春督战的高岳。
“吴少诚要在郾城孤注一掷,精壮都在彼处,正利于我军四面合击。”而后高岳指令,所有船队继续溯颖水而上,攻沈丘、南顿、便转入大河,自东直逼郾城。
同时高岳调度:杜黄裳激励北线诸官军,休整补充完毕后,便强渡小河,自北攻郾城;
徐泗、苏浦、李的两千兵马,继续为自由人角色,随缘于新蔡、褒信、平舆、新息诸县机动,因粮于敌,不求全取一城,但求削弱淮西的抵抗力量,把蔡州的西南部搅个天翻地覆;
增强霍丘处李宪、周子平的军力,将新赶来的一万五千镇兵,调拨五千于彼,让其出击光州,高岳授意“连新蔡县吴少诚都强征老弱乡人在戍守,光州地界更是如此,你等动作要大要猛,每得一处城池砦栅,便要安抚当地百姓,并招徕自蔡州而来的流亡;
安州和申州处,新任节度使严震不得延误,即刻出击安陆,并要夺取义阳,至蔡州南界的罗山关而止;
唐州方向,于亦不得延误,在击破文城栅后,便分路取吴房、朗山。
安排完毕后,高岳的八将牙军进展神速:范希朝领保大军两将共五千兵,自汝阴入小汝水,攻余伯良的沈丘(安徽临泉),余伯良手头仅有三百兵,实在无法坚守,便弃城往北而逃,范希朝亲率骑兵猛追,将余伯良部属尽数捕虏,余伯良本人被当地乡民伏击杀死,首级献于范希朝,范希朝便又送首级至寿春报捷,随即领军向上蔡的兴桥栅前进;
蔡逢元、张芬、扶余淮共六将,一万三千步卒乘船,自汝阴(安徽阜阳)分道入颖水而上,而明怀义、米原则领三千精骑自陆上并行,五日后破南顿(今河南项城),斩淮西蔡贼五百,随后泛舟入大河,距离郾城不过二百里距离。
这时候,尤其是徐泗和李的战旗出现在葛陂,让吴少诚、李元平乱作一团。
尤其是吴少诚,昔日面对朝廷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他双手抱头,脸色惊恐,精神几乎崩溃,大呼小叫地对李元平说:“汝南城里,淮宁军上上下下,所有家属都在那里,而守军不过三千,且都是老弱,必须将此地部分精锐抽调回去,不然若被高岳的这支军马偷袭,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便如丧家之犬,要被悉数坑杀在郾城这个地方。”
随后吴少诚忽然又喊:“董重质的两千牙兵,不要去汝州,更不要去东都,让他回来,就在这里,保护郾城,保护洄曲,保护汝南......”
李元平见他动摇,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汝南城河川环绕,城堞高大,哪能轻易攻下,除非官军围之者有十万众,高岳此军不过恫吓我等罢了。若节下担忧,分三五千兵回去便是,董重质此刻已至襄城,奈何又将其追回?此乃兵家大忌。”
这下,吴少诚才稍微定神,他便红着双眼,说有谁愿领五千兵,回去保我汝南城?
吴少阳便主动出列,说阿兄,我愿领军。
“好,好,全托付给你了,全托付给你了,少阳。”吴少诚顿时老了十岁,不但驼背,嘴角且耷拉着,不断摁着吴少阳的肩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但不管如何,吴少阳忽然分出五千兵马,离开郾城和凌云栅,转而往南而走,还是在整个淮宁军的营地里引起巨大骚动,不少军将都感受到了局势日益恶化,各种各样的消息也是层出不穷:
高岳的大军转瞬要来郾城;
一股官军自颍州入,已尽取汝南以东的地界,当地百姓全部投降了;
朝廷正从河陇调拨更多神策军来,围攻我等;
那董重质的奇袭队伍,走到襄城处便遭到伏击,已全军覆灭了。
得知军心浮动的吴少诚,勃然大怒,暗自找到李元平说:“这些人对前途悲观,我们得立威,来凝固人心士气。”
李元平是恶从胆边生,他就怂恿吴少诚说:“推官杨元卿辜负节下的恩义,卖主求荣,若官军来时,就在凌云栅处将他的妻儿公开碎剐,既可震骇官军,且能沮我方人心思变。”
吴少诚也答应下来。
然则这种丧心病狂的小算盘,根本无法逆转淮西的颓势。
李宪、周子平在光州横扫,连下十余砦栅,没费什么力气就光复固始、定城,当地军卒、百姓降服者三万多,李宪一一加以安抚,让其归乡务农;
鄂岳的严震也没让朝廷失望,武昌军已攻下安陆城,并开始往申州挺进;
唐邓随于破文城栅,斩俘千余,随即又开始夺取吴房、朗山,自西距离汝南城不过一百五十里,另外分遣一支兵马自随州,夺四望。
现在,吴少诚所能控制的地盘,只剩下郾城上蔡汝南新息这条南北不过三百里的狭长地带,随时都能被官军包抄分割,逐个攻克歼灭。
不久后,杜黄裳坐镇临颍的龙肝岗,亲自责令神策忠武军、龙骧军、镇义军、河阳军、东都防御军,强渡小河,再度攻凌云栅。
周回三十里的龙肝岗,旌旗蔽日,军容雄壮,前哨的兵马已抵小河的北岸,只等杜黄裳下令便涉水攻过去。
这时候汝州、东都都有驿吏来报:襄城处,出现大批淮西的骡子兵,看样子要绕过官军在许州的阵势,直扑东都。
一时间,诸将无不慌张。
6.竞涉小溵河
高岗上,坐在杜黄裳身旁的杜亚,便说我等莫不是中了吴少诚的奸计,他见官军精锐都在临颍,便派出一支精锐主力,趁虚直取东都?
“东都帝京所在,若被吴少诚部攻陷,我等万死不足赎罪啊,请暂且放弃渡小河,回援东都。UU小说”杜亚当即就进言说。
杜黄裳很镇定,在旗帜和伞盖下纹丝不动,“这淮西骡子兵走的是桐柏、方城的山野小径,人数必不会多,也就刚刚到了襄城,连汝州都还没到呢,谈什么夺取东都?留守不应失措若此。当务之急,还是渡小河,攻凌云栅、郾城,那里才是蔡贼主力所在,不要因小失大。”
见杜黄裳持重若斯,整个行营的状态也就稳定下来。
接着杜黄裳高声指着龙肝岗南侧那蜿蜒的小河,“诸将合诸军儿郎,先渡河者有赏!”
数十架大鼓顿时擂得震天动地,杜黄裳都督下各官军,皆前进至小河岸侧,连亘十多里,见对岸盾橹后,依次有蔡贼的营盘和旗帜,便犹豫互相观望起来。
“今日,进者赏,不进者斩。”杜黄裳说完,便让各军的监军使,手持纸笔,按照次序站立监察起来,“日落时分,若还逡巡不进,便照事前高堂老所言的规矩,各军军使统统贬谪为远州司马。”
这时候,神威将军刘昌率先回头喊到:“宰执令重如泰山,不可不从,昌先渡河。”
言毕,刘昌纵马,跃入到滚滚的小河中,接着奋力打鞭,一往无前。
“神威军当先!”张万福虽年有七旬,但慨然将毡毯裹在铠甲上,举起凤嘴刀,紧跟着刘昌一并骑马涉入河中。
令狐建也策马入水,接着神威军的骑兵前后呼喝鼓舞,陆续入小河。
连锁效应来了,忠武军一年轻牙将名曰王沛者,也大呼:“丈夫立功名,便在今日。”随即第一个跃入河水里。
忠武军节度使曲环趁机激励将士,“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若久而无功,岂有颜面西向圣主乎?”
于是忠武军骑兵也相继渡河。
龙骧军兵马使史万顷,镇义军节度使燕子楚,也争相渡河。
顿时鼓声里,数军骑兵成百上千涌入波涛里,各色铠甲战旗,若水中浮动的鲜花般,冒着三三两两的箭矢跋涉而进,而步军则紧随其后,鼎沸鼓噪着,向对岸奔去。
小河淮西的防守将丁怀金,根本没敢做出顽强的阻击,只是放了串箭后,便领着游兵仓惶退入凌云栅。
“什么,丁怀金放任官军渡过小河,岂有此理,就算他打不过,也该知会其他各军往前死战,如此怯弱,定斩不饶!”在郾城得知官军渡河成功的吴少诚,气急败坏,便让守凌云栅的门枪将方晔,将丁怀金捕拿,准备治罪。
然则此时,城南烽堠处燃起了巨大的烽火。
接着吴少诚看到了更为绝望的景象:
距离城南的敌台约莫一里外的大河,无数舟船首尾相衔,滚滚而来,这正是高岳麾下的兵马,步骑足有一万六千之众。当舟船铺满水面,邻靠在岸边,宛若一艘艘临时的壁垒,随即骑兵们先占据前方的要地,后船的步兵先下,前船的步兵后下,再往后就是顺着大河,中规中矩地开始构筑营砦。
吴少诚的脑袋直顾抖动着,他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膨胀,马上都得爆裂出来似的。
这下李元平也面无人色。
“也不晓得上蔡那里,有无官军......”良久,吴少诚有气无力问了这句。
他猜的没错,范希朝有五千步骑,在攻克沈丘后,真的在沿小汝水向上蔡进攻。
上蔡有处地带,名曰洄曲,洄曲又有座桥梁名曰兴桥,架设在汝水河川上,若失此地,这郾城和汝南城的通道可就被切断了。
即是说,吴少诚将退无可退,必须葬身在郾城地。
面对吴少诚的质问,李元平牙齿直打架,思绪处在剧烈动摇当中:
两条道路,一条是坚守郾城,而各路官军已至,郾城很快会被围得死死,吴少诚和他将插翅难飞;
还有一条是趁官军尚未完全包围郾城,轻骑脱出,奔洄曲兴桥,逃回汝南去,但问题是这样便等于把所有精锐都扔在郾城,整个家底没了不说,在淮西的名声也会荡然无存,况且到了汝南城,也不过是从一个绝境到另外个绝境,坚持不了多久的,最终还是覆亡。
最多是痛痛快快去死,还是苟延残喘去死的区别。
夕阳下,李元平脸色蜡黄,忽然对着吴少诚,呕出一口血来。
他到这时候,终于感到,在历史的大势前,个人穷尽智谋,也还是藐小的存在,最终依旧免不了被碾压的结局。
吴少诚哆嗦着嘴唇,望着他。
最终李元平跪下,扶着垛口,哀声承认:
“某已计穷矣。”
吴少诚此刻仰头,长恸不已。
“若死,愿在汝南城中,和家人相伴而死。”哭完后,吴少诚低着头,拄着剑,丧魂落魄地说。
李元平瘫软地伏在地上,他明白吴少诚的心思,简言之,一切都完了。
日落时分,宣武军的刘逸淮也过小商河,至郾城东北处下营。
而督战的杜黄裳,则派遣自己的判官孔巢父,来到郾城下,请求见吴少诚。
孔巢父带来了朝廷的通牒,要求吴少诚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速速投降。
另外孔巢父还代表高岳交涉说,如吴少诚能将兴州刺史杨元卿的妻子与四个孩子安全送出城来,交给他带回,并和平献出郾城、汝南的话,那么朝廷允许吴少诚等素服至客省,由朝堂大臣公议判罪,且官军保证对申光蔡百姓、军卒一无所害。
而这时,坐在蒲席上的吴少诚已完全化为卑劣残暴的野兽,他拔出剑来,对孔巢父说:“奸臣高岳当国,陷害藩道重镇,淮西覆巢之下,安有我吴氏全族的完卵?既知不免一死,愿杀天使你和杨元卿妻儿后,再死不迟。”
孔巢父大惊,在场的淮西军将也无不惊骇,许多人都跪倒求情,说孔巢父乃是圣人之后,且为朝廷敕使,节下若将其杀害,淮西怕是将来不存片瓦一砾。
“那我便不杀,以大夫你为质,换取官军自郾城退走。”接着不顾孔巢父的怒骂,吴少诚还是让身侧牙兵将他给捆缚起来。
7.血肉圬箭垛
来日,刚刚过小河的杜黄裳愕然:“孔大夫被蔡贼挟持了?”
接着他悔恨万分,最初只是希望派遣判官孔巢父宣谕,希望郾城和吴少诚能早点降服,不用让整个蔡州陷于战火之中,可他还是低估了吴少诚这群匪帮的下限。UU小说www.uu234.cc
“蔡贼要杀人啦!”小河直到凌云栅,近二十里的距离内,近三万昨日刚刚渡河的官军,将士们纷纷立在营地木栅后,对面二百步开外山岗上的凌云栅,打起了鼓声,升起了旌旗,同时郾城北垣上也立满了淮西兵将,在护城河边沿的一排树上,依次捆着七个人。
城南大河处,朝廷的定武、义宁、奉义三军的将士是看不到的,他们正在通往沱口处的地界安营扎寨,准备实施对郾城的围攻。
杜黄裳急忙派遣数名骑兵出营垒,三名绕过郾城东,去知会在定武军的杨元卿,其他三名持着旗帜,直奔到郾城护城河下:那里马面处,吴少诚坐在缀着流穗的伞盖下,正目视着这场处刑的准备过程。
一个时辰后,郾城北,议论纷纷的官军将士们指认出来。
被捆在树上的七人,身份分别是杨元卿的妻子贾氏,还有杨的四个子女,还有淮西将丁怀金,及刚刚被绑架的杜黄裳判官,孔巢父。
树前,一群蔡兵正在掘土,好像是在垒起个射箭的长垛。
“速速放了孔大夫!否则朝廷不会宽赦淮西一人!”官军骑兵手指吴少诚,呵斥说。
吴少诚仰面大笑,接着语气里全是狂乱和残暴,“我暂且不杀孔大夫,但要让朝廷明白,我吴少诚有杀人的决意。”随即吴少诚身上甲片铿锵作响,他站起来,对着周围的淮西军将们,用手指着护城河里被绑着的丁怀金,“此人你们全都知得,我将小河的防务交给他,他却任由官军渡河,不愿死战者,死。”
话音刚落,丁怀金短促地惨叫声,他的脖子和嘴,自后用绳索和布巾被数名吴少诚牙兵死死勒住,丁的脸色迅速变得青紫,乃至发黑,血液全都因呼吸困难而涌上来,他想要怒骂吴少诚,可却发不出声来。
正面一名蔡州牙兵面目狰狞,手持一把短柄利刃,狠狠扎入到丁怀金的胸膛里。
这瞬间的猛刺,让丁怀金的口鼻眼眶和心脏,全都飞迸出血来,喷满了处刑牙兵满头满脸,丁**的双足在树下的泥地里,因极度痛苦,蹭出两个坑来,然后才气绝身亡。
郾城城头,城东北凌云栅,还有凌云栅对面的官军营垒,数万人都目睹这一幕,无不魂飞魄散。
“吴少诚,丧心病狂之辈。”杜黄裳看着这景象,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愤恨。
处刑的牙兵,在众目睽睽下,将刀从丁的胸膛直豁到腹部,掏出心脏和肠子来,扔在旁侧的箭垛上。
此刻,杨元卿的四个儿女,最大的也不过十一岁,无不惊哭起来。
“不要哭,死则死耳,马上这吴氏贼子阖族,都要为我们陪葬。”杨元卿妻子贾氏的口没被堵上,犹自大喊大骂说。
“你这娼妇,闭嘴!”城头的李元平跳着脚。
贾氏则扭头,对李元平怒骂:“你这渺小无须的丑怪侏儒,枉自称为宗室,做的全是猪狗不如的行径,如今朝廷大军已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接着贾氏又对城头的淮西军将呼喊,“父老兄弟们,你们都是蔡州人,看看这吴少诚兄弟都做了些什么?杀宰相,杀官军,杀百姓,作恶多端,罪不容诛,你们再跟着他,只怕最后汝南城化为齑粉,你们全家也都难活。”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杀了这娼妇!”李元平和吴少诚气急败坏。
贾氏大笑,啐骂说:“贼子今日乃惧一妇人耳?我死后忠魂不灭,你等死后骨贱如泥。”
“卖我淮西者,杀!”吴少诚狂跳不已。
这时候,杨元卿已骑马来到了郾城下,看到自己妻子和四个儿女要被处刑,是肝胆俱裂,跳下马来,对着贾氏的方向狂呼哭号。
贾氏也看到自己丈夫,便用尽最后力气,对他喊到:
“元卿,尽心尽力辅佐高堂老、杜堂老,剿灭贼寇,我自当瞑目。”
“各位都是蔡州人,难道不认顺逆的道理,为何要杀我妻儿啊?”当杨元卿看到,对面淮西牙兵撕开妻子和子女的衣衫,将刀刃残酷地对着其躯体劈砍戳刺时,是五内俱焚,捶地喊道,十指指甲皆流血剥落。
然则他的哀求没有任何用处,贾氏和四个子女,就这样被一刀刀剐着,碎脔和内脏不断被扔到那箭垛上......这便是淮西的酷刑,叫“圬箭垛”。
“贼,贼,尔等皆是贼,皆不得好死!”这时杨元卿恍惚间想起,他曾对高岳说过,平淮西时要善待蔡州的军卒百姓,可现在正是他想极力挽救的这群人,无情地碎割他的妻儿,或冷漠麻木地在旁围观。
他们全得死,他们不配得到宽宥!
一个声音在杨元卿的心头响起来。
最后便是孔巢父......
杀红眼的吴少诚,立在城头,拔出剑来,指着密密麻麻的官军营垒,叫嚣说:“而今有谁还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你等退回小河以北,我自当放了孔大夫,不然......”
可这时孔巢父望着官军营垒,心知自己无法幸免,便满怀对蔡贼的愤怒,吼道:“杀我者,辱圣主者,逆贼吴少诚也,儿郎们当踏破汝南城,为我复仇雪恨。”
言毕,孔巢父用尽全部力气,嚼断了自己的舌头,一口血喷出,自尽而亡。
“大夫......”对面的官军们,看到孔巢父身死,万千人全都跪拜下来,愤声痛哭。
城头,吴少诚和李元平顿时手足无措。
而杜黄裳则追悔莫及,只能仰天叹息,努力不让泪流下。
次日,同仇敌忾的官军自城北、城南和城东三个方面,开始掘壕伐木,竖起架,堆砌炮垒,要大举攻城。
“遵素(杜黄裳表字)这是托大,可以阵前谈,为何要派遣使者入城劝降......”不久,寿春相国城内,得知孔巢父、杨元卿妻儿惨死消息的高岳,将信牍放下,怅然若失,“此后对蔡贼一律不接受降服,郾城也好,汝南城也好,以坚决彻底的歼灭为准则,不把这群嗜血、野蛮的蔡州军卒给杀绝,不足以理蔡州。”接着高岳愤怒地拍着桌案,对三衙里的书手们如此说到,“把本道的话,写成堂牒,送到各路军马那里去。”
8.吴少诚脱逃
随即,高岳心绪难平,走入到庭院里。www.uu234.cc
“三兄。”芝蕙从厢房廊下走出来,将皮裘给他披上,担心他受寒。
“芝蕙,我得离开寿春,前往郾城处,指挥对蔡贼最后的攻击。”
芝蕙一听,哪能让三兄单独去,便也要求跟去照顾高岳起居,但高岳却拒绝掉了,说淮西战事方荼,等过了这段动荡的时日便带你回扬州去。
结果接下来在衙厅中,宣武军忽然来了两名步奏官,是来代表李万荣和高岳讨价还价的。
关于颍州的问题。
宣武步奏官说:我们镇管下,除去汴宋外,还有亳、颍两州。
“此人所共知。”高岳坐在桌案后,有点不耐烦,他晓得李万荣拐弯抹角是要说什么。
果然宣武的意思是,颍州先前因我军主力增援临颍、小河战线,布防空虚,所以为蔡贼所趁,以致汝阴、沈丘、颍上等县相继陷落,现在汲公既已将其克复,便请把颍州还于我镇。
对此高岳的见解完全不同,“朝廷设军建牙,完全应战事局势所需,岂有节度使将某州某县视为禁脔的道理?颍州最终的归属,还请李司徒静待朝廷的裁决为好。”
两位宣武步奏官很是吃惊和愤懑,这高岳居然倚仗自己是朝堂执政的身份,要横夺我镇的州郡,可当面并不敢发作,只能拱手告辞。
实际上,高岳而今不但遣送淮南镇兵,驻屯在沈丘、汝阴和颍上,还直接奏请朝廷,请门下侍郎陆贽安排,在颍州数县先安置县令、县尉来,人员就从去年新及第的进士或前资守选的官吏里择选。
和颍州相同处置的,还有光州和申州大部分。
高岳这个行为,很是让朝堂赞许,可以说他准确把握住官僚集团和藩道方镇间的矛盾所在,从而推动两个集团“结仇”,让自己获得更多的支持。
对官僚们来说,不管他们为官的途径,是门荫还是科举,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是亘古不变的准则。原本让唐朝官僚最痛苦的,就是僧多粥少安史之乱以来,河陇一大片州县沦陷,然后河朔、淄青、淮西、汴宋等方镇又属于“不计”之列,地方官吏都是节度使自主安排的现在不同了,高岳光复河陇十多州,马上打下淮西,又能将申光蔡安这四州共计二三十个县收归朝廷版籍,让大批闲置的萝卜,不,是官僚们都能找到崭新的“坑”,大家都有官做,岂不美哉?
所以顺手从宣武镇蹭个颍州来,怎么着,怎么着嘛!
那进士、官僚集团,现在于京师内,可都是一面倒支持高岳的,恨不得希望他平完淮西后,再马不停蹄去平淄青和河朔来着。
“你们倒是快活了,我又和宣武镇结下新的矛盾了。”带着这样矛盾的思绪,高岳乘船从寿春出发。
船官湖边的西昌寺里,整个幕府、巡院的官吏们成群结队,于该地为高岳饯别,一时间诗笺满筐满筐地被搬上船,可谓斯文之盛。
待到高岳的座船入大河时,官军对郾城的攻坚达到白热化的境地了。
大河沱口处,蔡逢元沿河岸动员士兵掘出七座炮垒,布设对应数量的大铜炮,炮弹昼夜不休,拖着青灰色的烟迹尾巴,呼啸着轰击着郾城的南垣,淮西军在城堞上的高楼大半被击毁。随后蔡逢元又用船只布设起浮桥来,动员跳荡兵推驴车,至城墙下,掘土为坎,毁坏城墙,且轮番攀缘攻城,并用小船载运神雷火药,准备在掘出的墙洞里塞入,炸塌南墙。
城内的士兵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城北,杜黄裳所督的官军,从容掘出道斜着的长垣,并行两道堑壕,切入到凌云栅和郾城之间,隔断两地联系。而后杜黄裳下令,以忠武军和神威军为先锋,专力猛攻凌云栅。
十二月十日,忠武军曲环,和神威军刘昌两部,士兵密集如蚂蚁般,争先爬上凌云栅的偃月垒处,砍倒木栅,用割下的柴草捆填平沟壕,接着就与淮西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而杜黄裳就在百步开外,督战激励,他身后有足足三十万贯的钱帛,是皇帝从内库里拨给来的,用于夺取凌云栅和郾城的赏格。
两个时辰后,凌云栅的淮西军不支,就像被烟烧火燎的兽类般,仓皇往山岗下逃逸,结果大部分坠入到官军掘好的堑壕里,土堤上驻守的官军发箭投石如雨,将其悉数格杀。
滚滚烟雾里,凌云栅东北角处,百多名淮西兵喊着,抱着脑袋,有的则低头拱手,从木栅后跑出来,哀声叫着,请求降伏,大喊:“我等本是淮宁军士卒,讨伐梁崇义有功,为吴少诚贼子所误......”
可二十步开外的神威军子弟,却各个都高呼“为孔大夫复仇”,手里的火铳闪烁,打出的铅丸挟着愤怒的火焰,就像是笤帚的尾巴,将奔出来的乞降淮西兵扫倒一大片,其余的跪下,也被刘昌部赶来,统统挥刀砍杀,割下脑袋和耳朵,去向杜黄裳请功。
不但凌云栅的两千淮西兵尽墨,出城逆战的吴少诚部,也被官军骑兵轮番猛突,死伤惨重,只能遁入城中。
“节下,节下!”当成群的军将喊着郾城无法守下去,跑到子城处,准备求吴少诚退回汝南去时,却愤怒地得知:
凌云栅战事正酣时,吴少诚、李元平以下十余骑,自城西小门,扔下所有人和郾城,往洄曲兴桥栅逃跑了。
“可恶!”淮西军将全都怒喊着,拔出刀剑来,将公廨的石碑、柱廊砍得是痕迹累累。
待到高岳的船只到郾城南时,他能看到整座城池各角,都架设了云梯,官军鱼贯攀上,而守兵则好像完全丧却斗志,不是被杀,就是往城下壕沟里跳,摔得尸骨粉碎。
城门被攻开后,披着麻布的杨元卿红着眼,手持刀刃,领数十兵,逐屋逐舍地搜捕,见人便杀,不少随军来的淮西女眷,都拥在县廨堂中,喊到不愿“被高岳、杜黄裳俘虏,受辱为妾”,便全部自缢。
这情形,连不愿宽宥淮西的高岳也深为震惊,待到他骑马来到县廨时,还看到无数惨白的女子双足,悬在梁上,在阴风中摇来晃去,至于尸身各个都是披发遮面,望之如厉鬼般。
四面的官军士兵,搬来柴草,堆在公廨墙壁处,接着扔下松明,火焰燃起,渐渐吞没了梁上的尸体,恰如地狱绘卷。
9.不赦董重质
至于整座郾城更是化为真正的森罗殿,淮西的军将被冲入的官军捆在木柱上破腹挖心,军卒则被斩首,没有斩首的也被割下鼻子、耳朵,凌云栅、护城河直到公廨的长街上,全是被绑在柱子上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密密麻麻,惨遭碎割后露出的赤红色肌体和白花花的骨头,居然在隆冬季节召来了许多苍蝇环绕。UU小说
最后官军都没法在城内呆着了,高岳和杜黄裳下令,所有兵马到大河一带扎营驻屯。
此外高岳和杜黄裳这两个“行营”(大本营)也正式合并,但分工还是明晰的,即高岳指挥他那几路,杜黄裳也就指挥自己几路,互不干涉。
郾城之战,淮西军往洄曲、汝南陆续逃走的,不过两三千人耳,其他一万一千人,战死者也就两千多,其他全是城破后被官军发怒屠戮的,加上随军家属和城中普通百姓罹难的,总数几乎有两万之多,血水浸满大河和汝水。
几乎同时,和申光二州交界的白狗栅,内里镇将和守兵千人,正式向徐泗部投降;而严震的武昌军和伊慎、王锷的荆南军,也攻占申州首府义阳蔡州以南的门户全丧。
下面的结果毫无悬念,唯一有疑问的,是淮西方最后据点洄曲到汝南城,这南北百余里、东西七八十里的地带,还能在官军的围攻下坚持多久?
到了新年伊始,董重质也折返归来,他的奇袭完全失败,只能自己绑着自己,到郾城官军营垒军门前乞降。
这次,是皇帝派遣来的汝州刺史陆长源立下了大功。
原本董重质的两千骡子兵,外加数千桐柏、方城趁火打劫的山棚,确实在汝州东南地带嚣张了阵,高呼要一起攻陷洛阳云云,几个县城也望风而降,但陆长源据守梁县,可不像曾经的李元平那样丢脸,他制定一套严密的“城法乡约”,不但动员周围千余丁壮保护城池,还联络了忠于朝廷的山棚,共拒董重质。
东都的山棚,尤其是伊阙、陆浑一带的,曾遭淮西栽赃,对吴少诚那是个恨之入骨,先前朝廷招募权益兵时就有不少加入,现在更是拉起队伍,到汝州梁县帮陆使君作战。
接连打了十多日,事实证明只要陆长源没被恫吓住,董重质拿深沟高垒的梁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迂回又迂回不过去,别说打下东都,最后连吃的粮食都周全不了,当郾城被官军攻陷的消息传来,顿时全军崩溃,部分逃往方城群山里为盗匪,还有部分跟着董重质跑,跑到最后董重质自己也觉得绝望,便到郾城请降。
帐幕内,高岳和杜黄裳密议,到底该不该接受董重质投降。
其实对此,高岳的态度是不接受,他对杜说:“当年朝廷平河朔时,最大的失误便是拉拢朱滔、王武俊辈,借贼平寇这种做法,等于是与虎谋皮、抱薪救火,所以就算李惟岳身死,对原来割据局面又有什么改变?李惟岳虽死,王武俊却继续割据成德,驱一虎来一狼,朝廷对待他们稍不如意,动辄还是逆反。董重质乃吴少诚婿,淮西诸般恶行逆举,他都参与规划,比如此次奇袭东都的企图,吴少诚能将两千直属牙兵交给他,足见董是最大的罪魁,对罪魁便要严厉处断,免得未来再生祸端。”
“我担心,假若杀了董重质,会伤降者之意。”
“降者何意之有,大多是形势所迫而已。汝南城旦夕且下,淮西转瞬可平,那群所谓的降者不过想找能继续为恶的路,几个有自新之意的?活董重质,对大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杀董重质,反倒让蔡人晓得朝廷的雷霆天威。再者,遵素啊,你看打淮西打了一年的光景,朝廷三司也好,天子内库也好,都为这场战事靡费大半,假若接受董重质降服,那其他淮西军将都要来降服,朝廷不但不能杀他们,还得用金帛官爵养着他们,国计负担更重便不说,你让那些平叛死战出力的官军儿郎们怎么想?那朝廷平了淮西后,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马上再平其他叛镇,怕是会难以为继。所以姑息罪魁,端的是贻害无穷。”
“那逸崧你的意思是......”
“贼垒推倒为路,贼骨埋掉为田,将整个淮宁军上到将领,下到军校兵佐,也即是割据申光蔡的土豪集团杀完,杀得干干净净,让蔡人此后不再受他们的裹挟,朝廷再来规理蔡州,怕是简易多了,移风易俗,便自杀董重质始。”
“那此后直到汝南城,便不再接受降服了?”
对此,高岳颔首,接着做出个“连根拔起”的手势。
杜黄裳想了想,便说我了解,“除恶务尽。”
大河边营垒辕门处,随军的光州刺史杨元卿,得到吴少诚女婿董重质和数百淮西牙兵后,所作所为可想而知。
血亲复仇,天经地义。
当然杨元卿还是宣布了董的罪行:谋划刺杀宰相赵憬,策动淮西反乱朝廷,图谋袭击东都等,每一项也确实够处死了。
随后,董重质骂声不绝,大呼不如入山为盗寇的话语,被刽子手摁在树桩上,遭到处斩。
杨元卿还特意交待刽子手,不要一刀结束,看着吴少诚女婿被连续斫砍十余刀,血流成河时才断气,心中想起自己被残杀的妻儿,有说不出的快意。
其余牙兵,无一幸免,全被斩杀。
高岳特意在帐幕里,将各路领军的将领召齐,解释他为什么要杀董重质,除了这位本来就属明正典刑外,还言:“董重质至我军门,称降服后朝廷应授其申州刺史,且赏赐其麾下十五万贯钱,本道言金帛乃是我朝廷忠义将士的赏格,岂容你这叛逆獠奴前来占取?所以将此恶徒,不问首从,一并处斩,既彰朝廷威仪,又增蔡人敬畏。”
“汲公所为皆为我等考虑,感激涕零,不知所言。”帐幕内数十位大将无不抱拳低头,还有人感动得哭泣不已。
这时忠武军牙将,那首骑渡小河的王沛上前,进言说:“敢问汲公,不晓得西平县嵯峨乡人该如何处断?”
“甚么事?”高岳便问到。
王沛就说,“攻郾城前,末将帐下有两位机敏的执刀小厮,派去西平觇候刺探,却被嵯峨乡人欺骗,引蔡兵将他俩抓住,用石碌活活砸死,末将气忿,请汲公出堂判。”
10.屠灭嵯峨乡
“那嵯峨乡的乡人,知道不知道你那小厮是官军的人?”
“是知晓的,我那小厮还带了朝廷印制的‘投顺状’去,可那乡人久奉蔡贼,根本不把此状放在眼中,不但捆了小厮,还给其他蔡贼报信,指引蔡贼将他俩残忍杀害。www.uu234.ccwww.uu234.cc”王沛越说越气。
高岳便说:“圣主在临战前,多次强调勿要动辄杀伤蔡人,要爱如赤子,所以才有了这投顺状,要是嵯峨乡的乡人连它都拒绝,那我们也是毫无回旋的办法了。”
于是高岳当即出了宰相的堂判:“王沛,你领五十名骑兵,将西平嵯峨乡的田舍全部围起来烧掉,至于乡人,久通蔡寇,不思投顺,反倒杀我斥候,也有悉数处决的必要。”
平明时分,嵯峨乡尚满是寂静,只有里长提着灯笼,有点心神不宁,到村头厩舍里是看了又看:里面的长屋中,堆着各色各样的财货,有茶串、布帛、衣衫,也有甲胄兵杖等,他们乡和不少蔡州其他地界的乡村一样,和蔡州土著军人集团有密切联系:山棚和**们在邓襄汝、鄂岳蕲黄或陈许、寿庐劫掠,有时候是蔡州正规部队上阵去掳掠、勒索,得到的财物就让申光蔡的乡镇来销,大家利益均沾,所以很多乡也就成了淮西军的前哨耳目。
之前嵯峨乡引蔡兵,来杀了两个十来岁的官军小厮,原因便是如此,乡人认为这两个是来探察四面形势的,是斥候,是间谍,便迅速告诉附近砦栅的蔡兵。
而后的情况:小厮反手被捆住,被踩在地上,让蔡兵举起石碌,脑壳都被砸得稀烂,然后尸体被几匹骡子拖曳着,扔到了当路上。
嵯峨乡为此得了二十匹布帛,约合三十贯的赏钱。
当郾城失陷后,里长颇是害怕,他便召集各村落里的男丁商议,要不要丢弃田舍,跑到方城山里去?可大部分男丁却满不在乎:那斥候是蔡兵杀的,与我们何干?况且这官军和蔡兵,这么多年,杀来杀去,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没把责任追究到我们头上来。
由是嵯峨乡便浑浑噩噩,事不关己地继续平静下来。
但这次,高岳却指令王沛:蔡人和蔡兵、蔡贼、蔡寇,往往就是一体两面,所以处置方案不比申州、光州,既然他们欠朝廷官军的血债,我们便得让他们血偿。
“砰”,里长提着的灯笼忽然跌落到地上,火光映照着长屋内的各色财货,快速晃了下,便重新沉入黑暗,里长本人也惊得倒退两步,差点没瘫倒。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乡野外的道路上,传来磅礴的马蹄声和嘶鸣声,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里长爬起来,急忙推开了门,然后直奔到田垄之上。
此刻正是隆冬时节,黝黑的天际上缀着几颗清亮的星辰,起伏如墨线的冈峦处,忽然升起点点火光,然后数行骑兵的身影,转眼就立在了里长的正当前。
从忠武军骑兵的眼中俯瞰下来,嵯峨乡的田野、屋舍、土笼、蚕棚、厩舍、林地,覆盖着斑斑点点的雪,在星光下是一目了然。
王沛扬臂,拔剑出鞘,“围定,杀!”
而后数十名忠武军骑兵,分散开来,举着火把和各色兵器,马蹄在麦收后的田地上,扬起阵阵飞烟,如一把把刀锋,将整个乡的地界给劈刺开来。
火把被抛出,在屋舍的墙头和茅草上跳跃翻滚......
刚刚夺门而出的乡人,惨叫着被马叉、长槊给刺中......
沿着田野,企图往山中跑的,没多远就被凌厉的箭矢射中后背,倒毙在沟壑水渠边,或翻滚践踏的马蹄下......
早晨,整个嵯峨乡毁灭了,漫天的火光下,乡人世代居住的屋舍被烧为废墟瓦砾,田野和道路上,满是被杀乡人的尸首,无论老幼,王沛的骑兵三三两两,在其间回旋着,举着锋利狭长的马槊,搜捕着幸存者。
足足一乡,合计九十七户五百三十一口,遭到铁血、无情而高效的骑兵围剿屠戮,跑出去的连十口都没有。
不久,当嵯峨乡上空飞满了黑沉沉的乌鸦后,一队官兵从郾城方向而至,在乡边大道上立起一面木札,要求整个西平县,各乡各村的百姓,出自己的里长去城中领投顺状和差科簿,这是最后一次成为朝廷编户齐民的机会,如若不然,便视为蔡寇处理。
结果郾城周围三县数十个乡无不丧胆,里长带着全村丁口的文簿,列成队排在官军行营的衙停跪着,唯诺而已。
高岳不但要求他们出粮出钱,每户出一丁帮官军浚河、运粮,且要求他们:
“自此后,申光蔡及周围各州人,不得入山结棚,不得入水为劫贼;
各乡推行保甲制度,一人通蔡寇,全村连坐,一人不通报蔡寇动向,全村也连坐;
官军如今所占郾城、西平、新蔡等各县,及申光二州,平毁一切淮宁军先前所设的砦栅,其中申州、安州由武昌军节度使严震主持,而光州高岳则派遣刺史杨元卿去勾当;
自此申光蔡,各家不得私藏兵杖,敢藏兵杖者斩无赦,所有兵杖责令二十日内,由里长齐集送至郾城,再由船运送寿春城回炉冶炼,为官军的兵杖火器。”
入一月后,高岳、杜黄裳官军前进,移营至洄曲,而范希朝的兵马也来会合。
于已屯兵于吴房;
严震等南线各军进抵到了真阳,其中徐泗、苏浦和李所部,又攻陷了汝南南面的汶港栅,彻底切断了汝水。
包围网进一步收缩,现在吴少诚所有地,真的只剩下汝南这座孤城了。
先前,脱逃而出的吴少诚和李元平,刚到兴桥栅,真的遇到范希朝的前锋骑兵,好在吴还算镇定,指令兴桥栅的镇将齐士良,将范希朝骑兵给击退,然后才忙不迭地遁入到汝南城。
城北的鹅鸭池边,早一步回汝南的吴少阳,领五百骑兵来迎。
吴少诚、吴少阳下马,抱头痛哭不已,“我兄弟几不得相见。”
“先前回城中后,少阳无时无刻不牵挂阿兄,现在阿兄安然无缺归来,少阳终于放心了!”
吴少诚没注意到吴少阳说这话时,盯着自己的奇怪眼神,只是哽咽着询问:城中还有兵马几何?
吴少阳回答说,尚有万人,加上城池坚固高大,足以让阿兄坚守很久。
“死守,死守到底。”吴少诚说到,“只要能死守数月,魏博、淄青还是不会坐视我灭亡的,因为兔死狐悲啊......”
11.玉玦汝阳城
对此吴少阳说,阿兄且安心,我已派遣数拨密使、死士,往郓州和魏州去了,相信这两个方镇对淮西的存亡不会坐视不理的。UU小说www.uu234.cc
于是吴少诚才略为宽心,一行人骑马穿过鹅鸭池,进入到雄伟坚固的汝南城内。
蔡州,原名豫州,因避唐代宗李豫的庙讳,方才改名为“蔡”,但后世却始终沿用下来。其雄踞汝水之上,北控洛阳,南蔽颖淮,西接襄邓,东连中原,向来是中国南北门户争衡之地,自春秋直到元明,皆是兵家必争所在。
其首府汝南城,又叫汝阳城,此城池被许多河川湖泊萦绕:
汝水是最主要的河流,其主干河道和支流,环绕整座城池而过,再往东南流入光州,最终注入淮水,而汝南的城垣就是沿着汝水流经处建起来的,形状便如个葫芦,故而又名“悬瓠(壶)城”;
除去汝水外,城西有练水,城西北有水,城东则有水,城南则有溱水、汶水,皆自不同方向注入汝水,又将汝南城外土地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湖泊,如南湖、西湖、三角湖、十家湖、柴潭、鸿池陂等,这些湖多有堤坝,外围种稻,内里盛产菱角、芡实(也就是俗称的鸡头果)、鱼虾等,向来是蔡州军民吃食的倚仗。
当朝廷和蔡州战事起,吴少诚便下令,在诸河口和湖堤处设立砦栅,以增加保卫悬瓠城的力量。
而悬瓠城本身,就有高大的雉堞、角楼,且分为西城、东城和子城三重,而今吴少诚决心以五千兵守城郊,再以五千兵守城内,同时征发城内的将士家属、工匠、商贩,编为部伍,轮番登城驻防,并把城内所有粮食都集中在子城内,统一配给。
城内外互为犄角,再凭借河川湖泊等天堑,吴少诚很有信心,“坚守三个月到半年,问题不大。那田绪和李师古,到时候一定会替我斡旋的。”
淮宁军衙府后院,家奴鲜于熊儿跪在门廊处,对迈入其中的吴少诚进言:“郾城沦陷后,我淮宁军将士不返者过万,皆死于大小河,汝南内及牙兵院无数家户前都挂着缟素,哀哭怨气冲天,奴才害怕不利于将来守城。”
吴少诚听到此,也有些胆战,便问鲜于熊儿该如何办。
“府中尚有十多万贯的钱帛财货,请节下于子城东亭子设宴,将其分赐于军将及其家人,借此凝固人心。”
吴少诚便答应下来,将此事托付给鲜于熊儿、吴少阳去办。
就在鲜于熊儿告退离去后,吴少诚的女儿大哭着来到,告诉他董重质身死的消息。
吴少诚几乎晕厥过去。
原来,董重质的首级这时已被送到汝南城里来。
董向来是吴少诚最器重的女婿,也是整支队伍最得力的干将,“奸贼高岳,翦我门户,将来必不得好死!”吴是咬牙切齿,下定决心就算是死,也要和高岳同归于尽。
这时女儿抱着弟弟元庆,哭哭啼啼,劝父亲说:“和我夫君一起遇害的,还有阿父你几乎所有的牙兵,如今在这城内,哪里还有值得信赖的人保护我家?”
“我尚有谋主李元平,肱骨吴少阳,不用担忧。”吴少诚靠在绳床上,回答女儿。
“吴少阳回这里后,数次和鲜于熊儿私下交谈,知人知面不知心,唯恐他谋及阿父你啊!”
“淮宁军皆为同生一体,出卖我对他根本没有好处。”吴少诚还在解释着,这会儿鲜于熊儿来到帷幄内,毕恭毕敬地说亭子那边,筵席已准备好了。
“为何如此之速?”吴少诚顿生疑窦。
熊儿解释说:“城内有专门的食店酒肆,水陆食材,席座锅铛,只要钱使到位,一个时辰内就能筹办妥当。”
于是吴少诚便打消顾虑,不过他有些踌躇,便厉声询问熊儿:“听闻我不在汝南城这旬日,你和吴少阳过从甚密,有此事吗?”
熊儿吓得脚都软了,跪在吴少诚前,不敢说话。
吴少诚大怒,起身拔剑,喝问熊儿到底和吴少阳谈了些什么。
“储帅先前在城外创设砦栅,颇缺钱财,所以三番五次来找我,希望我将节下家中私财匀出部分,用于周圆支用。”鲜于熊儿结结巴巴地解释说。
原来如此。
吴少诚这时的心,又弛缓不少,他又问熊儿,那你有无拿出私财来。
“这钱全是节下的,奴才只是持卤簿打理,就算是储帅来索取,又哪敢给予分毫?”熊儿叩首不已。
至此吴少诚才彻底放心下来,把剑锋收回鞘中,温言对熊儿说你做得对,这钱我是要给少阳的,马上在亭子里宴会,我当面捐出所有私财,以助守城。
傍晚时分,城西李元平的宅第,数名军府的要籍官叩响门扉,奉着名刺,说节下邀侍郎入子城设亭,和全府僚佐宴饮。
咚咚咚的敲击声里,李元平心神不宁地穿上章服。
“湘灵,这些日子我在往这里走时,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眼睛一闭,就能看到杨元卿的妻儿共五人,穿着白衣,尽是血污,立在我前面......”他絮絮叨叨。
内室里,对着铜镜,坐在茵席上的湘灵,侧过脸来静静看着他,神情凄婉,不发一语。
“你不要再因贾氏那娼妇的死怨我,是她和杨元卿欺骗你我,卖了淮西!”
可湘灵则将脸重新别过去,李元平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李元平只觉得周身都是寒意,他又走到靠墙的铁柜里,开了锁,从里面取出藏在匣子里的玉环,不安地摩挲了番,“马上官军肯定会大举围攻汝南城,怕是要与云和你阴阳永隔了......不晓得你还记得我否,还记得我否.......此后要努力加餐饭,肢体康健,善加保全......”嘀咕到这里,李元平忽然没忍住,泪水就坠落下来,打在了那玉环上,那暗青色顿时泛起些柔和的色彩来。
多像崔云和的眼眸啊!
李元平将其举高,看了又看,直到泪模糊了视线为止。
大门转开,收拾停当的李元平骑在马上,在奴仆和要籍官所举火把簇拥下,开始往东北角的子城而去。
此刻子城下,吴少诚走到门前,那持戟的卫士便避让在旁。
吴少诚没有多想,就骑马入内。
可那戟人,却忽然将手里的长戟刺出,正入吴少诚的右肋。
12.绿珠坠高楼
吴少诚只觉得因剧痛,眼前一黑,伏在了马鞍上。www.uu234.cc
“诛杀逆贼吴少诚!”这样的叫声传入到他的耳里。
他怒喊着,重新睁开眼睛,想要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这时始终步行在旁的家奴鲜于熊儿猛地挥手,三名强壮的马弁忽然各自举起粗壮的木棒,一棒打在吴少诚的胳膊上,顿时将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打折,另外两棒,一棒击在胸部,一棒击在头颅处。
吴少诚惨叫声,彻底丧失所有的反抗机能,神志不清,仆在马背上。
坐骑驮着他,慢悠悠地入了子城小门,又向前跑了十余步,来到勾栏回曲的设亭前。
在那里的锦帐帷幕处,迅速转出数十名披甲的军卒来,而吴少阳也在其中。
他们一拥而上,将吴少诚扯下马来,割下了他的脑袋。
“!”设亭坐席里,各淮西军将忽然看到,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被飞掷进来,在地板上滚动着,最终看出居然是吴少诚的,无不惊骇地站起来。
“不要慌!”吴少阳立在亭外,全身贯甲,高声大喊道。
部分脑子转得快的军将,当即跪下来,呼喊:“唯储帅马首是瞻。”
“唯储帅马首是瞻。”瞬即,整个设亭内外都是齐齐的喊声。
吴少阳拱手抱拳,陈辞说:“诸位都是淮西土著,效力我吴家多年,本与朝廷河井无犯,上下相安。皆是吴少诚昏昧不明,受李元平、董重质唆使,起兵抗拒天子,又刺杀朝廷宰相,企图嫁祸淄青,弄巧成拙,反陷我淮西镇于不仁不义当中,成为天下公敌。如今少阳便只能大义灭亲,将主犯吴少诚、李元平杀死,献出首级,请求朝廷宽宥。”
言毕,吴少阳又在片低呼声里,跑到亭子筵席内,跪下来,抱起少诚的头颅入怀,大哭起来,“杀少诚,绝非为我一人私利,只因此举是拯救淮宁军上下的最后一线生机了!”
绝境中的淮西诸将,想起郾城那边破城后,官军鸡犬不留的惨景,也无不跪坐下来,围着吴少阳哭起来,“请储帅掌军府留后务,向朝廷乞和”的请求不绝于耳。
鲜于熊儿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将吴少阳几位心腹喊来,“做事不能留后患,现在你们领人去将吴少诚的妻子儿女,统统杀光。”
当这几位领着一群军卒,举着火把从子城里跑出来时,恰好在城垣下,李元平也被扯下马,绑在了街边的一株柳树处,那几位要籍官拔出刀来,先将李元平的奴仆全部砍杀,然后挺着血淋淋的刀刃,“对不住侍郎,不能留你性命。”
吓得李元平惊叫不已,恐惧下居然失禁了。
接着他又哭起来,只是喊着“湘灵”的名字。
刀刃刺来后,他像只小鸡般被宰杀掉了。
入夜,吴少阳的人马将军府后院围定,把吴少诚的妻妾、女儿还有唯一的儿子元庆,和其他亲戚,阖家一十九口,全都杀掉了。
待到太阳照在子城望楼的鸱尾处时,吴少诚及其家人老小,还有李元平、董重质(这位的脑袋刚送回来,就和妻子孩子一并重新列出)的首级,在女墙外的一处长垛上,排成数列示众。
不久前,还是吴少诚和李元平,用他人的血肉圬箭垛。
可现在就轮到自己和全家来圬箭垛了。
“节下,伏在地上的是李元平的侍妾。”
当围观的军卒里,出现名艳装的女子,向吴少阳下拜时,几名军吏如此介绍了这女人的身份。
“何处人士?”吴少阳便问。
“妾身湖南潭州人,名叫湘灵。”
“你只是李元平的妾,无需受罪,待到淮西和朝廷罢战后,便入我宅中好了。”吴少阳很自然地如此说到。
毕竟这个叫湘灵的,实在是极美的,他也早有耳闻。
湘灵顿时浮现出轻松而欢喜的神色来,再对吴少阳叩首,称妾身能有如此厚遇,感念节下入骨,只是毕竟先前曾侍奉过李元平,有点恩情,还请允许我祭奠番。
“可以观看首级,但不许取走,马上要将其送给洄曲的官军营地的。”
湘灵便说知道。
随后她在上百军卒的注目下,跪趋到长垛前,捧起李元平肥白无须的首级,看了又看,泪水还是流下来,说你瞧瞧你,腮帮和嘴巴处还有血迹呢,脏不脏?
说完湘灵居然将李元平头颅的血,给舔舐干净,又将李元平半睁的眼脸给抚合,轻轻抱在怀中。
吴少阳看到此,只觉得心中一阵犯恶,便呵斥说可以了!
可转眼间,军卒突然聒噪乱跑起来。
湘灵抱住李元平的首级,忽地跑动数步,登上了子城垛口。
“这!”吴少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了随后立在垛口处的湘灵。
她多美啊,着朱红色的大襦裙,彩霞般的长帔在风中飘拂,那足下的木屐立在土垛上,极度不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湘灵白皙颀长的脖子上,还挂着枚很小很小的玉环。
“娼妇,把首级给......”吴少阳将手指出,身边的军卒一拥而上。
“本为浮萍身,却慕蒲苇纫。”
惊呼声里,湘灵闭上眼睛,仰面往后,抱着李元平的脑袋,如蝴蝶般,从汝南子城上翩翩坠了下去。
吴少阳气急败坏地扶着垛口,往下望去,十余丈高的子城下,是浩荡的汝水,全不见湘灵落水的痕迹。
“备小船,给我往下游二十里处打捞,务必要捞起元凶李元平的首级,务必!”
然而让吴少阳失望的是,数百军卒乘船,捞了两三日,也不见湘灵的尸体和李元平的脑袋。
这女子好像真的化为了蝴蝶,无影无踪了。
汝南城军府内,鲜于熊儿领着仆役,细心地将内外浸染的血迹给洗刷干净,让吴少阳入主其间。
随即衙署当中,淮西的军将们全都询问吴少阳,李元平首级虽寻找不得,是否应将吴少诚阖家的首级送给高岳,以求罢战。
“不,吴少诚的首级现在是我们最后筹码,若贸然送给奸相高岳,他必吃完后掀桌案,留下只派遣使者,先和高岳商谈,以观风向,再做打算。”然后吴少阳便补充说,“我愿意将淮西的申州、光州再让出给朝廷,只留蔡州,何如?”
对此,诸位军将虽然痛苦,但现在只要能苟且下去足矣,就答应了吴少阳的和议方案。
13.齐围悬瓠城
汝南城进行血腥的内讧时,官军继续奏凯奋进,没费什么力气就攻取了上蔡县的蔡冈、兴桥等砦栅,并和唐邓随节度使于的兵马会师,同时南面诸官军也合围而来,在汝南城南二十里处下营,南北两线已可自由联系吴少阳和残存的蔡贼军伍,完全龟缩到汝南悬瓠城里固守不出。www.uu234.ccwww.uu234.cc
洄曲处,高岳的幕府行营所在,接待了吴少阳的使者:骡军门枪将齐士良。
齐士良原本是守兴桥栅的,现在已没有这个职责了,所以被派出来充当使者。
行营帐幕中,齐士良卑谦地拜伏在其下,高岳身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居正案,杜黄裳于侧座,其他的官军大将依次排开,阵势的力量对比十分鲜明。
此刻,高岳和杜黄裳知道,淮西内部已自相残杀,“元恶吴少诚、李元平首级何在?”高岳问到。
“还请汲公盘桓,只要蔡州战事平息下来,自当将其首级奉上,供汲公凯旋京师,献捷太庙。”
“汝南城这是要降服吗?”
“然也,末将临行前,储帅曾交代说,只要淮宁军的旌节还在,只要朝廷能拾雪宽宥剩下的将士,淮西愿割让申州、光州,只留蔡州一地,且放大半军卒归农,只留三千牙兵而已。此外每年不劳朝廷督课,储帅愿按两税之法,将上供部分足数交纳,管内各县朝廷随意派遣县令、县丞、县尉,储帅绝不过问干涉。最后,朝廷但有征讨,储帅愿领牙军,任由调遣。”
“申州、光州本就已在朝廷中,凭什么还作为求和的筹码?现本道既斩董重质,又怎会独赦吴少阳,董重质是吴少诚的女婿,难道吴少阳就不是他的义弟,就可以逍遥法外不成?”高岳的措辞十分严厉。
这齐士良眼看交涉希望渺茫,便哭着叩首,“请汲公成全,请汲公宽容申光蔡四十万百姓军卒!”
“本道此举,正是要救申光蔡百姓于水火里,这次若还行姑息,让你等胶连盘结、死灰复燃,那这平淮西流的血,才算是白流了。”
齐士良便请求屏退其他人,只和高岳、杜黄裳谈。
而后帐幕里,齐对高岳再拜,趋前一步,再跪下,哀求说:“只要汲公屈尊答应,能宽宥汝南城淮宁军各将校,末将便回去,让他们将吴少阳全族也捆绑起来,献给汲公。”
高岳大笑起来,接着他眼神凌厉,指齐士良说:
“所以说,除李希烈、吴少诚、吴少阳辈不难,根绝你等蔡贼党徒才难!你等既已奉吴少诚吴少阳为旗幡神偶,那么一旦庙社被焚,你们这群狐鼠也应该陪他兄弟俩一道被火燎而亡。”
齐士良这时抬起脸来,言语里便带着恫吓,“汲公既凭依天下,企图根绝我蔡州,又如何能知道这天下的人心,全部都划一归汲公所掌握呢?而今蔡州即亡,也会血溅五步,给汲公你留不大不小的祸患。”
“你知道什么?汝南城陷落后,你如死后有魂,便看吴氏兄弟和你等凶徒,是如何遗臭万年的,而本道是如何让蔡州翻天覆地的!”
看高岳态度如此坚决,齐士良便在心中破口大骂,而后举手告辞,策马而去。
“不要被吴少阳所迷惑,待到下次补给到来,诸道兵马会齐,进讨汝南悬瓠城。”齐士良离开后,高岳语气坚决,对杜黄裳如此说到。
汝南的子城处,吴少阳观望着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官军密如蜂巢蚁穴般的营垒,然后走下城堞,来到设亭处,对来参见的各军将打气说:“现在正是隆冬时节,官军征我淮西已有一年,朝廷的粮食钱帛皆以耗尽,只要再坚守旬日到二十日,官军必粮尽而退。”
可旬日后,高岳于淮南的船队,得到俞大娘、韩洄的大力支持,自宣润和籴调运备水旱米合计三十万石,又自杨子留后院王海朝处取米十万石,共四十万石粮食,以五百艘千斛船运载,从扬子出发,出楚州山阳渎,再溯淮水至寿春,入颖水五百里,至南顿转入大河,送抵郾城。
几乎同时,高岳的粮草供军使王绍,也自河东河中和籴粟麦七万石,泛舟自河阴,到中牟转入蔡水,再从颖水同样转运到郾城来。
高岳随即指令王绍,把粮食公正地调配给各军,并令郾城、西平、吴房、朗山、上蔡各县的当地人应役,给各处营地搬输粮食,并无偿征用他们的牛、骡、驴等。
这群当地人因嵯峨乡被无情血洗,各个丧胆,对高岳摊派的差役绝对不敢违抗。
很快,各路官军全部吃饱,开始迫近战线,都将营垒推进到汝南城外十里内。
“告诉吴少阳,本道有的是手腕,开春后本道还能从兴元、襄阳和江陵,再调运五十万石米来。朝廷的大军,把米囊给堆起来,都能直接爬上攻上他汝南的城头。”
高岳的这番话,被写成了文牒,绑在箭矢上,用大弩弹射到了城北淮西军的砦栅中,蔡兵见之无不绝望丧胆。
子城设亭内,吴少阳胡须蓬乱,又对诸位军将打气说:“莫怕,汝南城四面全是汝水的支流湖泊,险要处立起了坚固的砦栅,有兵把守,和城内水门用舟船联络补给,官军是难以越过这道天堑的。粮食方面,高岳他们能吃饱,我们也能吃饱,汝南储藏的粮食足够支用一年的。”
结果话刚说完一日,高岳就发牒,让荆南的伊慎和王锷来谒见自己。
“寡悔(伊慎表字)、昆吾(王锷表字),汝南城四面都是水湖萦绕,以你们的看法,是否用大船攻击最为便宜?”
伊慎与王锷都回答说:“汲公所言甚是,步骑在此地形难有施展,但水师却可尽擅所长。”
“你等的飞轮船,在寿春城硖石停泊的有几艘?”
“自荆南江陵府驱八艘来,途中搁浅焚毁一艘,于硖石遭风又毁两艘,还有五艘保存完好。”
“从寿春如何来这汝南?”
“汲公,可直接自淮水入汝水,自南而北,抵汝南城下。”
“大妙,马上便以飞轮船载运士卒、炮铳,攻击扫荡汝南城外围湖泊上的砦栅。”
14.汴贼亦蔡寇
安排完毕后,高岳便在撞命郎卫队的扈从下,携鼓吹和貔貅战旗,前进到距汝南城北仅三里地的天中山,觇候城内形势。UU小说
天中山,山下面为石,其上是土林,内有一条荆河流出,注入到汝南城北大堤下的护城河里。
当高岳的旗帜出现在天中山上,城内蔡兵无不震动,吴少阳便在一群将校簇拥下,也登上城东北角的子城处,和高岳几乎对望。
不过因距离数里,两人也不会有什么阵前交谈的可能。
倒是天中山到汝南北堤间的荆河两岸,官军前哨部队和蔡兵的交手异常激烈。
高岳能俯瞰到,对面约有千余蔡兵,在其城北大堤上构筑一所木砦,而后又于更东处的鹅鸭湖处构筑前后两木砦,又环绕双重土堤和木栅作为防护,自内里弹射弓弩,急如雨下。
而其对面百步开外,己方定武军的两个将步卒也异常勇敢,将各色车辆推在前面,掘土同样为长垣环绕,小旗摇动,各车铳手幢队点放的白烟星星点点,铳声响彻方圆数里,在硝烟的掩护下,高岳瞅见数队轻装的投弹手,举着用竹子、苇草编织的盾牌,抵近到了城北大堤前,便不断往上抛掷铁火弹,但堤坝实在太高了,足有四丈,那铁火弹根本扔不到蔡贼的营砦里去,在半腰上便不断滚落下来,爆炸的火焰和烟雾阵阵升腾在高岳的眼中。
不久,定武军对城北大堤的渗透攻击失败了:那群投弹手拖着伤死的同伴,从浓烟里嘈杂着钻出来,退入了己方的土堤后。
而北堤和淮西营砦却巍然依旧。
蔡逢元和郭再贞,来到天中山顶处,高岳指着汝南城询问他俩,攻城的部署若何,又有什么困难。
两人坦承说,这汝南又叫悬瓠城,地形实在太易守难攻:城基四面都有护城河和湖泊,且外有堤堰和土垒,再外面又是汝水等河川环绕,整座城池比四面的河川湖泊都要高,也即是说我们的步卒很难越过去,攻城器械也非常难自下而上打到城墙。
所以暂时的部署是,集中定武军和义宁军精锐,再配合练水处驻屯的于军的策应,准备先攻下汝南西城,然后再攻下东城,最后夺占子城,擒杀吴少阳。
高岳颔首,也叹口气说:
“既然悬瓠城地势比四面的河川都要高,那么筑堰水攻的战术也根本不可行了。”
“不可行。”蔡逢元和郭再贞也附和高岳。
于是高岳继续细心观察汝南城周围很长时间,直到傍晚才下了天中山。
回到帐幕后,各路的军情也汇聚而来。
都是受挫的消息。
于驻屯在宜春,指挥军队对汝南城西发起进攻,结果在断济河处受阻:同样的,蔡兵在河对岸高地里也修起所砦栅,于的兵马涉水时遭到密集箭矢阻击,颇有死伤,败退了回来。
断济河的河口不取得,于根本没法和定武、义宁军的战线联上,对汝南西城的夺取自然也无从谈起。
城北三角湖和十家湖里处,神策、神威及宣武军今日也和蔡兵发生搏战:三百蔡兵骑乘骡子,忽然打开砦门杀出,奇袭了官军运粮的队伍,夺走许多人夫,刘昌、王沛领骑兵杀出,双方混战一场,接着蔡兵沿两片湖泊中间地带退回,刘昌奋勇追入,因地形过于狭窄,遭其他蔡兵乘小船切断归路,也损失些兵马,双方各自罢战归营。
至于城南,蔡兵同样依托南湖、柴潭、西湖的营砦和堤坝,击退官军多次进攻。
城东,蔡兵索性掘开鸿池陂,任由陂水四溢数十里,所经处皆化为沼泽泥泞:自这面来的徐泗部,即定武的独立骡子营,被水所阻,只能望而兴叹。
烛火下,高岳望着汝南城的地形图,思索着各面的战事,不断在心中推算着攻城方案。
最后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便长吁口气,召来几位传令司,“城东处既然全被鸿池陂所淹没,那么就让徐泗、苏浦、李这支兵马,绕到城南和严震武昌军和李宪、周子平的部众会合。”
翌日杜黄裳赶来,面色沉重地告诉他消息:
朝堂里请求罢战的声音这段时间又涌起,很多臣僚都认为,既然吴少诚已死,淮西又愿意交出申州和光州,那便等于是完全降服,朝廷也得给对方留条自新的退路,且国库内库如今为支用军费,也已十去其七,这场战事便至此为止,何必强求毕功于一役呢?
“荒谬!”高岳大怒。
“朝中甚至有人说......”
“遵素但言无妨。”
“御史台那里有人弹劾,说逸崧你再打下去,怕是要重蹈当年诸葛恪覆辙。”
“谁人?”
“侍御史穆赞他们。”
高岳冷哼声,又问皇帝如何说。
“圣主倒是态度坚定,说马上哪怕倒腾尽大盈琼林,也支持我们征讨下去,可圣主也说,期限便是五月,五月若是汝南城还夺取不下来,那便被动了。”杜黄裳说到。
这次皇帝倒是坚定得很,毕竟有“封禅泰山”的萝卜催着这位永不言弃。
可皇帝的极限,也是到四五月,满打满算也只剩三个月了。
若真的在汝南城下功亏一篑,我这次征伐便根本谈不上完美,怕是回朝后的话语权也会遭到攻讦。
杜黄裳此刻上前,望着桌案上的地图,便建言说:不妨我们也垒起五丈高的土山,再运攻城的大铜炮上去,自远平射汝南的城墙?
“这样就算侥幸将其城垣射垮一段,但步兵却依旧为高堤湖泊所阻,和器械都伴随不过去,那么吴少阳让守兵随时修补,我们还是打不开缺口,无法占领城池。”高岳表示杜黄裳的方案,他先前考虑过了,但并不可行。
杜黄裳便问那该如何。
高岳说遵素,现在的态势更要你我沉得住气,且等伊慎和王锷的飞轮船来,战局或许便有转机。
杜黄裳点头,表示同意。
结果第二天的夜晚,一群传令兵气急败坏地入帐幕,告诉高岳个骇人消息:
“汲公,那宣武军的兵马使刘逸淮,就在黄昏时分,忽然又拔营退走了,在汝南城东北处,留出好大个阵势缺口!”
“混账!这到底(他麻麻的)是朝廷的官军,还是和蔡贼一样的汴贼?”高岳拍案而起,怒气满塞胸膛。
15.洛真暗报讯
然而比起割据顽抗的蔡贼来,宣武军还是有自己一而贯之的立场的,刘逸淮派来一位参军事,礼节性地告诉高岳:“刘使君(刘逸淮为宋州刺史)先前于三角湖亲自驱马与蔡寇搏战,不慎落马伤足,不能继续履行指挥战阵的职责,故而退回临颍去休整,前来向高汲公告罪。UU小说”
高岳虽然恨得牙痒痒,但知道现在并没到和这群汴贼公开决裂的时候,他想了想,知道还是之前颍州的归属问题,对宣武军的刺激太大,为息事宁人,就对那参军事说:“这段时间宣武军力战有功,请回去转告刘使君,不,是李司徒颍州,旬日后便重新划归你镇的管内。还请刘使君暂且回临颍养伤,但队伍不要带走,留给贵军另外位兵马使管辖,继续协助本道围攻汝南为好。”
那参军事只是表示,绝对把高岳的话带到,而后就告辞了。
但刘逸淮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他领着一万宣武兵,昼夜间狂行几乎六七十里,绝没返身的打算。
因为于那一夜,他和淮西吴少阳达成不可告人的惊天交易。
当时,吴少阳择选十多名水性绝佳的死士,从子城的小水门里乘船而出,后越过北堤,泅水过汝河、三角湖,避开其他官军的防线,偷偷来到宣武军的营砦里。
他们还抱着近二十个包装严实的匣子。
这批匣子当着刘逸淮的面打开后,内里赫然是吴少诚、董重质、吴元庆等被砍下的首级。
然后蔡州死士对刘逸淮叩首,说汝南城如亡,汴州便是无唇之齿了,所以我们储帅愿把这些首级送给使君和司徒您,去向朝廷邀功。
“如何邀功?”刘逸淮又惊讶,又兴奋。
“便说我家储帅是向刘使君您降服的,并杀吴少诚阖家,愿献整个淮西于您,现在汝南战事迁延,全是高岳、杜黄裳嫉贤妒能,抹杀宣武军的功勋所致。”
“这怎么使得!”刘逸淮虽是一介武夫,可也知道这样做,事态简直会爆炸的。
“高岳如今围攻汝南城不暇,只要使君和司徒能抢先一步,将吴少诚首级送往京师献捷,高岳必定方寸大乱。到时魏博、淄青也会声援,如是淮西便得救了,而若使高岳得逞,他随即便会开凿新的漕渠,你汴州尽丧地利,离覆亡也就不远了。”
“可我听闻高岳开新漕渠,不还是得从汴州城下而过吗?”
“使君太乐观了,虽然新漕渠也从汴州过,但却不再从亳、宋州的汴水经过,那样便等于朝廷只需出潼关、东都,制压汴州一地,即可瓦解你宣武军。”
这话说得刘逸淮悚然醒悟,心想无论如何,先把死鬼吴少诚全家的值钱脑袋给纳下再说。
这也是为了整个宣武的前途着想啊!
于是高岳板等了足足五日,刘逸淮却毫不动摇,直接领着兵马跑回临颍去,任由高岳三番五次派遣使节去催促,刘是找出百般借口,拖延阻扰,暗中把脑袋又火速送往汴州军城。
那汴州内,李万荣盯着摆在桌案上的一串串脑袋,紧张地吞咽着吐沫不止。
“高岳已责令监军使俱文珍,前来找父亲的晦气了,要父亲严惩刘逸淮,且在阵前换将,让我宣武兵回去继续打汝南城。”李乃低声说。
他说的没错,俱文珍正震怒不已,要李万荣来监军院给自己个解释,或给出处置刘逸淮的方案。
“我若惩处刘逸淮,此后怕是只能仰朝廷和高岳的鼻息了。这一步,该如何走?”看着桌案上不动的死脑袋,李万荣自己的活脑袋而今也处于激烈交锋中。
他儿子李乃这时难得献出条计策:
我们索性三管齐下好了。第一管就是要挟高岳将颍州归还我们;第二管是父亲先写信稳住高岳,表面责令刘逸淮回汴州接受惩罚,并派遣新将前去接管临颍人马,但实际上行个“拖字诀”;第三管就是把这群脑袋送向朝廷献捷奏事,这个则要快,越快越好!
“好,就这么做,俱文珍那里交给我去应付。”李万荣最终下定决心,并难得夸赞儿子番,说以后宣武军的旌节交给你,我是安心了。
入夜后,汴州城西里有名的河埠区,闾阎高楼星罗密布,弦歌笑语不绝于耳。
李乃面红耳赤,喝得烂醉如泥,但心情依旧高涨,在歌伎间是左拥右抱,犹自呼喊“洛真来,洛真来,速速返席。”
这时洛真的爆炭(鸨母)就在旁边提着酒壶,说“洛真去更衣了,李司马你稍待几分。”
于是李乃四肢伸出,索性躺在茵席上。
走廊尽头的一所小阁,洛真细心地将门帘和帷幕卷下,匆匆用钥匙打开个檀木立柜,打开后内里是五格抽屉,取出纸笔墨丸后,便就着烛火,紧张地书写起来。
李乃不过是纨绔而已,被父亲夸了番,便得意洋洋地在西里的红灯笼下,对洛真说出了自己所谓的“妙策”。
洛真用面糊胶好信封后,叫婢女送往城外的驿站。
那驿站里有她的耳目。
别看洛真只有十六七岁,可论起心思缜密来,她并不虚任何人。
更难得的是,她有国家大义的情怀。
尤其是在河阴歌舞后。
很快,她宛若无事人般,满是妩媚的浅笑,褪去了那被酒污的襦裙,换上件崭新的,可谓艳惊四座,重新来到庭室中,很是乖巧地坐在拍掌大笑的李乃前,为他佐酒......
汝南城的决战角力,又岂止是在纵横区区十里的战场上?
一万宣武兵,在刘逸淮的带领下,忽然又私下退走后,汝南城东北防线顿缺。
高岳无奈,便准备让河阳、义成两军共五千兵马,前去填补空阙。
可消息接踵而至:
魏博田绪,忽然发一万兵南下,自濮阳渡过黄河,和李师古的平卢军会齐,集结于定陶,声称要协助朝廷剿灭淮西。
定陶,往西距汴州极近。
李万荣便以此为借口,火速派遣一批奏事官,前往京师,要向大明宫的皇帝及中书门下汇报此事,并请示处理的方案。
这批奏事官的辎重行礼里,便藏着吴少诚的首级。
故而汇报奏事是假,借机献首级邀功,拖高岳后腿是真。
在他们抵达京师前,得知魏博和淄青的动向的皇帝,急忙率先派遣中使第五守义,来前线询问高岳,如何应付。
一时间,到了高岳要做出取舍判断的关键时刻!
16.一发动全身
桌案上铺展着整个汝南城的四通八至地图,其上黑白棋子交错,高岳对着它是目不转睛,不断在心中考量着战局的变化。UU小说www.uu234.cc
现在军事反倒是次要的,政治才是主要的。
他从来没有过的,在围攻汝南如此单纯的战斗里,掺杂了如此多的政治变数。
魏博和淄青打的是帮朝廷进剿的幌子,实则是来干扰破坏征讨淮西的大局的:如果朝廷许诺他们加入战场,那他们不但会索要大批的粮饷酒肉,还会随意分割自己的指挥权力;若朝廷不同意他们,那么他们很可能会翻脸,和淮西站在统一战线,破坏汴水漕运。
另外,宣武的李万荣到底是什么态度,暧昧不清。现在宣武镇光是喊着要治刘逸淮的罪,可军队依旧屯在临颍,不但不听调令,反倒半劫掠式地夺取从东都运来的补给,且四出危害陈许的乡里,几同匪徒。
皇帝?皇帝明显又焦灼了,他渴望高岳能给自己个确定的答复。
各方各面,千丝万缕,满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复杂关系,简直让高岳难以喘气。
他现在十分理解,为什么穿越前看革命战争题材的影片,统帅们守着电话机,对整个战局的判断,是反复斟酌,反复考量,一条行军路线,一次兵员调动,一次战术行动,无不牵动着他们的神经。个中滋味,局外观众很难理解,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味。
更何况我连条电话线都拉不起来。
这时候,两名撞命郎走入进来,报告说,汴州军城有封密信送来,文书机宜司已先拆阅过,确认可靠后,现在交于汲公过目。
高岳有些纳闷,接过被机宜司朱笔圈过的信件,自里面抽出条绢纸来,居然是那个洛真写来的。
“什么,吴少阳将吴少诚、董重质的首级暗中送到了宣武军那里......李万荣准备将其送到京师,抢先献捷,并且逼迫朝堂宣布汝南战事随着吴少诚的死而终结,停止对淮西的征讨。”高岳大惊失色。
接着便是极其的愤怒,“必须得想办法,搞死宣武军!”
多亏奇女子洛真及时通风报讯,现在那李万荣的奏事官应该才走到郑州地界。
于是高岳便唤来这个天下第二善走的人。
第一善走的是徐濠泗镇将王智兴,第二便是自己的仆人韦驮天。
高岳把亲手写的密信,塞入蜡丸里,交到韦驮天手中,“文书机宜司会给你长牒传符,由此昼夜倍道,不要走东都的路,自襄城入邓州,而后往西走商洛道到长安,务必要抢先一步,将此信送到辅兴坊灵虚观里,让灵虚公主当即交到皇帝手中,切记切记。”
“怎么不交中书门下政事堂?”韦驮天问到。
“中书门下,耳目过杂,且此事前后,不得和任何人提及。”
“嗯......”韦驮天把蜡丸藏在发髻里,二话不说便离去了。
然后次日,高岳把河阳、义成两军的军将喊来,“魏博和淄青两镇有所蠢动,你们不用再滞留在这汝南城下,可回防本镇,只要东都和河阴周全,田绪和李师古必无可奈何,那么马上打下汝南城,必有你两军的一份功勋!”
两军的军将面面相觑,便带着疑惑询问高岳,先前宣武军私下退走,而今汲公又把我两军五千精锐也撤走,足足少了一万五千围城兵马,如此可行否?
“不必担心,蔡贼不过万人,猬集于城内。我军占优,这片战场的主动权仍在本道手中。”高岳大胆地说到。
由是河阳、义成共五千兵马,也打着旗帜,从汝南城东北列队撤离。
汝南子城高处,看到这情景的吴少阳欣喜若狂,回头对各位淮西将校大吹大擂,称“魏帅田绪和平卢李师古出兵了,官军腹背受敌,粮草也不济,恰如我事前推断,他们开始逐步退却了。”
随即吴少阳公然在汝南城北墙处列棚,观看将校、牙兵射长垛,并宣布射中者有布帛、麦子赏赐,是敲锣打鼓耀武扬威,有意在对围城的官军挑衅。
看到四面的宽整的高堤、湖泊,吴少阳口出狂言:高岳、杜黄裳的官军士兵,就是长翅膀,也飞不到我这汝南城来,就算炮铳千百,又何能伤我分毫?
待到河阳、义成军退走后,高岳命张芬的奉义军及范希朝的保大军,接替了防务。
由此实际上,除去四面包围悬瓠城的兵马外,高岳已没有可调遣的机动攻城力量。
所以此时高岳心中也没底。
不过他在第五守义面前,依旧堂然说:“下月汝、颖、春水大涨时,臣岳必有进展,以报圣主。”
“如此便能安心回去,禀告大家了。”第五守义虽也看出高岳的窘迫,可场面上他不会说,这是位浸淫禁内多年的老中使的基本素养。
等到第五守义离去后,高岳坐在帐幕内,仍然千头万绪,细细思索。
此刻,帐外忽然传来消息李宪、周子平和李三位求见。
这仨本在城南的战线上的,现在却集体绕路来此,高岳的心中咯噔下,便赶紧让三位进来。
“汲公,打汝南城最大的困难,便在于河川湖泊阻隔,且汝南城地势最高,也无法以水代兵,冲毁城防。不过先前李在攻汝南西湖栗子洲时,曾有所发现,找到了攻城的妙方。”李宪当先说到。
“符直!”高岳心想,这是什么?这就是历史前进的车轮啊!
他恨不得热泪盈眶,便让李快说。
李就抱拳说到:“栗子洲毗邻汝南西湖,西湖上有条横堤,将湖水切开,外半为蔡人种粳稻养莲芡的地方,内外实则便是城垣的护壕,有三百蔡贼驻守横堤营砦,抗拒王师。前两日,徐泗将军督导一千精锐,准备越过栗子洲,自两侧包抄,夺取横堤营砦。”
“如何?”
“蔡贼先前把栗子洲上的栗树尽数砍伐殆尽,扩充营砦,即便若此仍然抵御不了我军攻势。然则最后技穷的蔡贼,居然决开西湖外半的围堰,将栗子洲全部淹没,我军只能饮恨退却。但小子立在阵后,却由此败战里,察觉到了得胜的机遇。”
17.荆南飞轮船
果然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说法,古今通用。www.uu234.ccwww.uu234.cc
高岳便让李继续说下去。
李便说:“之前我等是从葛陂处过来,蔡贼同样决开汝南东的鸿池陂,导致水势弥漫数十里,不得已才绕道去城南。这次西湖水之所以能冲灌淹没栗子洲,还是因汝南城地势高,各处湖泊围堰,都高出汝水、练水等五到六丈。这也正是我们无法筑堰,水淹汝南城的原因所在,然则汲公我们可反其道攻取汝南!”
“反其道?”高岳沉吟了小会儿,接着眼睛发亮,连说妙哉妙哉,“先前城池若被河川环绕,都是塞口决堤,靠水冲灌城垣得胜;今日符直的意思,是要我军把汝南湖泊的围堰决开,把湖水反着方向,居高临下决到汝水里?”
“汲公英明,若将湖水决出泄入汝水里,湖泊见底,深水之阻隔不复存在,我军再背负苇草柴捆铺设其上,如履平地,即能直接攻击悬瓠城了。”李宪激动地补充说。
“善,善。”这时候高岳觉得整盘棋都活起来。
一边始终不言的周子平这时候也开口献策:“既然各处湖泊高,那便等荆南伊慎、王锷的飞轮船到来,先依托巨船夺取蔡贼城外的各砦栅,然后才可从容决堤泄水。”
高岳当机立断:“自即日起,要求各线官军抽出三分一的士卒,沿汝南城方圆五十里内割草砍柴,每得柴草一围,赏钱五十文。”
“节下,攻城突破口在哪?”三位一起请示。
高岳指着地图说:“城东和东南,即鸿池陂、西湖栗子洲,都被蔡贼决水浸灌,不过我军近不得城垣,那蔡贼也无法自此地杀出来,所以这两处完全可不用兵马守御封锁了。符直,你速速回去,告知徐泗和苏浦的两千精兵,他们就是本道的攻城主力了,调到城西和城西北的断济河处来,马上本道要先泄此河的水,并攻占此地,让定武、义宁军和于允元的兵马连成一线。”
这样,徐泗和苏浦的两千兵马,自出击颍州起就是机动兵力,结果鬼使神差,到了打汝南时,还是高岳袖中的一柄利刃。
接着高岳让李宪回去,继续统领数千淮南镇兵,与严震武昌军围困南湖、柴潭处。
至于周子平,高岳临时委任他为“刈草使”,任务就是督促各面官军,全面砍柴割草,“蔡人环绕汝南乡里的屋舍,也不必客气,统统拆毁为木材备用。”
接下来数日,吴少阳稳不住了,他反复登上子城望楼,观看到:
各处的官军,正在漫山遍野地,割草,砍柴,拆房子。
然后把草扎成捆,把柴也扎成捆,将房子里的木梁同样竖起来,成排成列地搁在营垒前,太阳出来便晒烤,雨来了就覆上毡布,十分尽心。
“高岳意欲何为,莫不是要用这些填没环城的湖水?”吴少阳问到。
四周的将校无不哄然大笑。
直到荆南军的五艘巨大飞轮船,越过了汶港栅,开始出现在城南的汝水河面上时,吴少阳才觉得有一丝压力。
飞轮船即车船,一般为人熟知的是南宋时期杨幺在洞庭湖起义时所用的战船。可唐代其实已有车船,便是曹王皋创制的,当然最早曹王皋的飞轮船,是双轮的,船只体型也比较小,不过当时却备受赞誉:这种船不用风帆和摇橹,稳定性和适航性好,且减省人力。于是曹王皋再接再厉,又搞出四轮船来,这种船长四丈二尺,宽一丈三尺,船舷边各有一对轮,入水一尺,用人踩动,行进如飞,在昔日对淮西的战斗力多立功勋。
曹王皋薨后,继任的荆南节度使樊泽也很专注飞轮船的改良,他的目标就是“更快更大更强”,并托付给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伊慎、王锷施行。
现在伊慎和王锷开来的五艘飞轮船,各艘长有十二丈,高四丈,船底阔三丈,两侧各有五个转轴大轮,其甲板声设楼三层,载员三百人,前端左右各有拍杆,悬着巨石,破浪而来。
很快,这五艘飞轮船便绕着汝水而行,直接穿过了汝南马面墙和堤坝的视线范围内。
蔡兵们在各马面和营砦处,像蚂蚁般跑动着,弹射弩,发射火箭,乃至抛出绳钩,要对付飞轮船。
然则飞轮船两侧和楼宇外的木板足有七寸厚,普通的箭簇根本射不进去,弩也因其闪电般的速度而先后失的,至于绳钩刚刚扔到船上,就被铁斧斩断......
“怎么,这荆南的船要做什么?派人泅水过去,用麻绳绞住那轮子,它们就完了!”子城上观战的吴少阳跑跑跳跳,卖力指挥。
可这时候飞轮船,却已顺着汝水,过了城北的大堤,直接往城西断济河而去了......
在天中山上,高岳死死盯住这数艘大船,紧张地不发一语,唯恐它们搁浅或遭遇其他不测。
要知道,这春水方生,伊慎和王锷甚至没有仔细探察汝南四周的水文情况,就莽了进来!
“这妇家狗,在京师也好,征讨淮西也罢,何曾记挂起本主来?现在送信来,想必又是要我当个趋走的仆役,往禁内递话。”此刻,长安辅兴坊女冠园中,桃花已灿灿烂烂地争相开放了,灵虚公主正在树下提笔画泰山郎君相,数瓣花粘在她的发髻上,对着来报信的婢女,她恨恨地如此说到。
当日,入宫的灵虚公主告诉了皇帝:宣武军奏事官此来,暗中带着吴少诚首级,准备请求朝廷终止对蔡州讨伐的。
先前皇帝正在翰林学士韦执谊、判度支裴延龄的伴同下,于蓬莱阁水亭处消遣,并听取国计方面的汇报,结果阁门使和监门大将军那边来报:
秘书监刘太真、侍御史穆赞和集贤院学士梁肃等,在光顺门外,称有事要奏请。
“若是淮西事,替朕去告诉他们,如果军队有伤亡,朕会征募补充,如果有将领不称职,朕会惩处替换但要说让朕和蔡州罢战,还是让他们及早退去。”皇帝直接如此说到。
然后他对韦执谊说:“朕专等第五守义回来,带回高郎的佳音就好,想必汝南城也已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了,既然蔡贼覆灭在即,朕岂可半途而废呢?”
这时候,裴延龄忽然脸色悲戚,带着怒火对皇帝说:“臣延龄曾听到风言,全是对高中郎的猜忌污蔑之辞。”
18.头颅坠溷池
皇帝横了裴延龄眼,就问是什么“猜忌污蔑之辞”。www.uu234.ccUU小说
裴延龄便说:“有无名子污蔑高中郎而今统制十多万兵马,制衡半个天下,对蔡州用兵一年,迄今还不攻下汝南城,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似有玩寇自重的嫌疑,还有更不堪的......”
“哦?小裴学士是如何听到的,又是听谁说的。”皇帝很冷峻地问了这句话。
裴延龄心中发毛,当然他是早有准备的,便急忙说这些全是不经的谬言风闻,臣对此是切齿痛恨的(反正我把谗言撒出来,但不认是自己说的,这叫替身攻击),曾请京兆尹捕拿这群生事的无名子,可实在是难以寻踪,只有......说完,裴延龄便从袖中抽出一卷稿来,说这谣言啊,都成书了。
皇帝便将那书稿取来一看,题头名字叫《高唐云梦》,翻了翻,里面没谈楚王和神女的风流韵事,倒是穿凿附会,说了许多高岳大权在握,借削除藩道的机会,实则是在篡夺唐家的江山,早晚这高和唐,将不分你我,合而为一的。
皇帝大怒,又看这书中的字体,全是雕梓刻印,根本看不出是谁的手笔。
“这是最近流传最广的妖书,不知何人所作,都用雕梓印制,肆意攻讦陛下和中郎,长安城看过的人何止万千啊!”裴延龄是痛心疾首。
“全是一派胡言。”皇帝想了想,镇定下来,将书稿扔在一旁,冷冷地说,现在朝廷锐意剿平淮西贼党,长安内外总有些人想要维系强枝弱干的局面不变,总觉得王法管不到他们的头上,可惜都把事情想简单了,接着皇帝的手指重重地虚戳了数下,语气很严厉,“那是过去,马上就是这些乱写妖书、风言稿的,巡城监和京兆尹也有的是办法把他们从地窖里掘出来处刑的!”
“是,是,圣主所言极是。”裴延龄捕捉到了风向,便很明智地缩了回去。
这时候几位中官走来,对皇帝低声说如此如此。
皇帝便让裴延龄回去好好把度支司还剩下的钱帛支给前线,随后就离去了。
“什么,竟有此事......”金銮殿东堂的精舍小阁里,看了灵虚递送来的高岳密信,皇帝吃惊不已。
而后他来回踱了会儿,咬牙切齿,“这吴少阳还真的是困兽犹斗,覆灭在即,还不抓住任何能翻身的机会,所以要真的让吴少阳苟活下来,便等于是纵虎归山。另外,那田绪、李师古、李万荣辈终究不是善类,朕可算把他们都看清了,这些獠奴不除去,国将不国。”
“爷,听闻那宣武镇的奏事官已过了潼关,如如何处置?”灵虚说。
皇帝想想,便说今晚朕和陆九会商议的。
入夜,金銮殿处载笔的陆贽,和当直学士李吉甫,听闻了这个情报,面色无不震变。
自从朝廷和淮西对战以来,什么藩镇弹劾罢免宰相,雇佣山棚刺杀宰相,移花接木嫁祸于人,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兔死狐悲李代桃僵,乃至什么骡子兵奇袭东都,官军和蔡贼更迭内讧......一招接着一招,你来我往,各方高手云集,有心无意、阴谋阳谋的斗法是天花乱坠......连陆贽和李吉甫这样的人物,都是叹为观止,觉得能经历此大战绝对不虚此生了。
吴少阳连死人头脑袋都能玩出花来,也算是旷古烁今。
其实连皇帝心中都连呼刺激。
比炎炎夏日吃糖霜冰乳酪都刺激。
“蔡贼虽然奸诈反复,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陆贽率先定调,他觉得这群蔡贼折腾得越凶,反倒死得越惨,朝廷以不变的方针,一贯镇压到底就可以。
李吉甫呢?从私人角度他巴不得高岳完蛋,但是从公义来说,高岳力主削藩,又是那么吻合自己的理念。
李吉甫毕竟是政治家的角色,关键时刻不会把私人恩怨凌驾在国家层面上,他就向皇帝献策说:“吴少诚既身死,其头颅可谓分文不值,宣武、魏博、淄青想哄抬价钱,干扰平蔡的战事,朝廷就必须把它给打压下去。”
“弘宪所言极是,然如何打压呢?”皇帝发问。
“原本李万荣此行,是寄希望于入京奏事时抬出吴少诚的头颅来,但既然这种想法陛下已知晓,那便好办,把吴少诚头颅在入京前处理掉便是!”
“哦。”皇帝顿时领会。
华州普德驿中,外面电闪雷鸣,穿着黑衣的神威士卒和同华二州的不良人,不下二三百人,大呼“有虢州山棚盗匪在此为非作歹,杀人越货,有乡里阖家遇害的。使君有文牒,清查所有驿站、津渡和关隘!”将驿站团团包围起来。
刚刚入住普德驿的宣武奏事官们大惊,只听到驿厅的大门被砸得哐哐哐震动,窗牖也被推开,风雨咋呼着胡乱刮入来,他们举着火烛,翻开了行礼箱箧,里面赫然全是人头。
麻烦了。
怎会碰巧遇到这么一出。
现在带着这么多人头,你说是吴少诚的,谁人肯信?
有奏事官当即急了,把吴少诚的人头给抱起来。
“你待怎地?”另外几位奏事官惊呼起来。
“还要怎地,把它们全扔掉,不然会被当作盗匪的。”
“我等皆是宣武镇奏事官,谁敢目我等为盗匪?”
话犹未毕,驿站的大门轰得声被推开,一群驿卒慌忙举火来迎,只听不良人的头目大喊,要彻搜此地。
这下那个抱着人头的奏事官受不了,跑起来,居然扑腾声,将吴少诚的头颅扔到了花园那边的溷池里,“快扔,不然我等都要入囹圄!”
“你发疯了?”其他奏事官当即扭打起来。
行李和箱箧翻到在地,其余十几颗人头,电闪雷鸣里,全都坠在泥地中乱滚。
举着火把围过来的不良人、驿卒和神威兵们,看到这个情景,全都呆住了。
“我等是宣武镇奏事官,这些头颅为蔡贼......”
呼啦,数十不良人和军卒一拥而上,用绳索将这帮人捆得严严实实。
很快,他们捏住鼻子,按照指引,用钩耙从臭气熏天的溷池里,夹出面目全非的吴少诚脑袋来。
“这是什么人的脑袋?”
“蔡贼头目吴少诚的。”
“胡说八道,那蔡州的脑袋怎会来华州普德驿,统统给我捕拿住,押送到州廨里去让使君裁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