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饿杀肥乡城
“侍中......”这会儿,王虔休还抱着些许希望,将手伸出。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可浑冷着脸,表情明显是叫他不必再奢望下去了。
接着浑接下堂牒和诏书,再次坐床,但这次却是部署如何进攻肥乡城的。
“肥乡,城小地狭,元谊、李文通、石定蕃等贼,堪战者原本不过三千人,石定蕃又带去千余人,合兵也就五千不到。此外还有万余,是军卒家口,多为妇孺老弱,若我军阻绝肥乡和魏博镇间的通道,那么在高中郎规定的期限内,攻陷肥乡的问题不大。”夏侯仲宣再度献计。
这位已叛离了元谊,又被浑保奏为新的州刺史,所以铁了心,要帮官军彻底歼灭元谊一党。
浑点点头,然后定了定,把目光投向神策龙骧大将军尚可孤。
尚可孤会意,便抱拳请缨说,我军愿为攻城先锋,请王虔休王节帅领兵去阻击魏博镇可能派来的援兵。
“魏州距离肥乡城,不过五六十里耳,若田绪派兵来,清漳是必经之地,请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领五千兵马,赶赴清漳,绝魏博援军之道,如有半个魏州兵到肥乡城下,唯有治王节帅的罪了。”浑是毫不客气。
“喏。”王虔休心情虽万分沉重,可也还是坚决领受了如此的命令。
“其他各队,随本道猛攻肥乡城,不得退缩。”浑随即说道。
肥乡城周回四里的城墙下,烽烟滚滚,浑用粮食和钱帛雇佣从州雇佣下数千当地百姓,为官军砍伐材木,制造井栏、驴车,还有统万,而后统万上的铁块沉沉坠下,扯动摆臂翻起,不断把硬泥球和火球如雨点般抛射到肥乡城中。
尚可孤则指挥龙骧军子弟,用草木捆填塞了肥乡城的壕沟,然后将井栏推到城墙马面处,让士卒攀援而上,同时又把驴车推到城墙根下,让士卒伏在其下,用铁锸奋力挖掘。
城头,元谊和李文通已接近绝望,但依旧持剑督战,要是魏博的大军能渡过漳水,增援这里就好了。
肥乡城四下射出的箭镞发出嗤嗤不绝的声音,有的射在井栏的木构上,有的则射在包裹的牛皮上,龙骧军士兵们一个挨一个,持着团牌遮蔽自己的身躯,牌面上插满了白色的箭羽,不紧不慢,绵绵不绝地往马面墙上进攻着。
“早降,早降!”城下,担当后拒的奉化军,则排成两侧伸展的庞大方阵,枪矛刀剑林立,不断高声呼喊着。
连攻五日,肥乡城城墙被驴车挖坍五处,壕沟被平,望楼全被击垮,元谊等叛将穷尽气力和策略,但也还是无力回天,距离城陷也只有一步之遥。
先前,大名府军衙内,田绪焦躁不安,来回走动,时不时望着地图,他想出兵援助元谊,可邢曹俊又告诫他不可如此做,尽快派遣使者向朝廷表示恭顺最好,但田绪又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他也知道,朝廷和那个高岳,早晚还是要对付魏博。
魏博的大将刘瞻、聂锋,此刻就在堂下,专等田绪下令。
至于邢曹俊,为了稳定局面,已经返归魏州北面的贝州去了。
听说成德军的王武俊,原本跃跃欲试,准备领精锐骑兵南下,“帮助”官军攻打邢、的,可当李自良的奉诚军出现在井陉时,王武俊顿时把队伍撤回去,还很谦卑地表示,要为平叛官军准备五千石的军粮。
而淄青平卢军,因节度使李纳还剩最后口气,躺在病榻上,所以也不可能出军来帮元谊。
“你俩带五千兵,趋清漳,要是元谊从肥乡城那边还有人奔逃出来,你俩便接应下吧......”最终,田绪叹口气,下达这个无可奈何的指令。
大名府牙兵院中,聂锋急匆匆赶回自家屋舍,准备牵马去校场,点集士卒出征。
洋洋的日头下,他的女儿,仅有十岁大的阿罗,抱着蹴鞠立在廊下,望着父亲。
聂锋也没时间和阿罗多说话,就告诫她在家不要乱走,这魏州城是河渠通达之地,人多杂乱,阿父我旬日后便能回来。
阿罗很乖地点点头。
交代完后,聂锋就辞别了女儿,骑上战马,出了家门院子,往校场驰去......
然而这时,肥乡城已经支撑不住了。
不但城防毁得七七八八,连粮食也告罄,而魏博的援兵依旧见不到影子。
浑不忍心看到城内的人全部覆灭,便让卢纶写了封劝降信,用箭绑着,射入进来,要元谊仔细思量,早些无条件开城。
“是我等负了朝廷啊!”结果接到浑的信后,元谊、李文通和石定蕃都跪下来,不住地捶胸,放声大哭,接着他们领着军校,都罗拜在信前,然后拔刀,依次将自己的发髻割下,放在地上,对着长安的方向连连顿首,称愿意降服,洗心革面,请朝廷颁布赦免德音,他们就交出城池。
然而接着浑骑着白马,在城下喊到:“你等已经犯下逆谋大罪,这时再想德音,为时已晚。”
其实实在是浑拿不到德音啊!
“请侍中活我等!”城头上,元谊等人哭声震天,不住叩首。
浑却是无可奈何,他知道德音是绝不可能有的。
于是官军继续死死围困断粮的肥乡城。
又三日过去,城内守兵都已经饿得无力,他们的家口更惨,已有人饿死。
“割饿死的人的肉,继续守下去吧!”李文通是个狠角色,当即对元谊请求说。
元谊瘫靠在柱子上,他女儿阿芸饿得,穿着锦绣衣衫趴在父亲的脚边,连呻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饿死的,都是昭义军的子弟和家眷......当初我告诉他们,要给他们富贵的,现在却害得人家命都没了,哪来的脸吃他们尸体......”元谊说到这,咽了口口水,却只觉得腹内肠子成了鼓面,身上的骨头成了鼓槌,咚咚咚敲打个不停,饿得魂都要被敲碎了,“要吃肉,倒也行,我该把女儿阿芸先杀了,给众将士分享。”
李文通大哭,说万万不可。
“反正魏帅是她的阿翁,她要是被吃了,吞到士卒的肚子里,丢的也是她阿翁的颜面。”元谊摸着女儿的秀发,恨恨地说。
魏州到肥乡不过数十里地,这些日子,田绪的援军就是爬,也应该爬过来了。
想到此,元谊咬着牙,将手从女儿头发上收回,噌一声,拔剑出鞘。
5.元谊受枷锁
李文通虎目圆睁,一把抓住元谊准备刺下来的剑刃,他的手立即流下血来,滴答答地坠落在元芸的衣衫上。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阿兄,降了吧,不用等德音啦!我们就用死,来洗清罪过,也起码能保全全城的性命,田绪那边根本指望不了的。”
然则朝廷赦免的德音,也是盼不到的。
元谊的剑垂下,他的头仰起,阳光照过来,把他没靠在柱子上的两个肩膀照得亮亮的......
清漳县的列人堤上,全是王虔休的营地和兵马,堤坝下满是河水留下的淤泥沼泽,绵延两三里,对面是刘瞻和聂锋的五千魏博兵马。
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的旗角下,刘瞻和聂锋望着泥沼,又望着高堤上的官军阵营,意志非常非常地消沉。
双方就这样,静默而无趣地对峙着。
其实刘瞻和聂锋也在等着肥乡城陷落的消息,那之后他们便有理由,打道回大名府去了。
最终绝境中的肥乡城,在等不到援兵,也等不到朝廷德音赦免的情况下,打开了城门。
蜿蜒数里的城墙垛口处,占满了神策龙骧军的士兵,而各处城门,也满是奉化军在把守。
朝廷供军使王绍,刚刚组织一批物资,运了过来,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州的叛乱已经彻底平息。
同时张万福所统率的五千神威殿后军,此时也来到了这里安营。
得到肥乡城不保消息的魏博刘瞻、聂锋,迅速引军往大名府退。
官军攻陷了肥乡城后,整个魏博镇都震动不安,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城郊帐幕中,浑、王虔休、尚可孤、张万福、李缄等,都站立着。
身穿五彩缯衣的监军使牛义,忽然没了原本和善可亲的笑容和眯眯眼,他板着脸,很确定地说,朝廷有份密诏在我袖中,现在也是发读的时刻了。
“什么,叛兵中服役七年以上者,统统斩决?”当牛义宣读完毕后,众人如五雷轰顶般,都呆住了。
牛义的说法是,陛下和执政们商量妥当了,先前宣徽使第五守义晓谕元谊及其麾下不至三次,可元谊等依旧怙恶不悛,故而罪无可赦,其与李文通、石定蕃等,械送京师狗脊岭腰斩,而追随他们的叛军,若毫无区分,一概赦免,那此后依旧是作乱的苗子和根子,服役七年以上者,多是撺掇叛逆的从犯,不能姑息,三日后执送到清漳列人堤处,一并枭首。
至于昭义军这次山东的队伍,服役不满七年,但依旧从逆的,军伍全部打散掉,分编入奉化、奉诚及神策龙骧军中,观察叙用。
“那州该如何安排......”浑好奇地问到。
牛义便说,三千神策龙骧军就驻屯在这里,临、永年和肥乡,此后便是神策军镇,而后夏侯仲宣领、磁两州刺史,马正卿邢州刺史如故,再征募团结兵,以助龙骧军坚守。
原来,皇帝也没把、邢、磁三州归还给昭义军的打算,不过皇帝也借牛义的口告诉王虔休,这三州每年依旧抽取十二万贯钱的赋税来,供你养昭义军所需。
“喏。”王虔休,也只能接受。
“既然如此,便各自行事吧。记住,朝廷没有对州的德音,他们都是叛兵而已。”牛义如此说到。
咚咚咚,很快肥乡城城头响起了激烈的木柝声,然后蒸胡、麦饼雨点般撒落下来,城墙内叛变的元谊兵,和他们的家口都抬起手来,蓬头垢面,在翻腾的尘土里争抢着,撕扯啃咬着,数不清的人头,在城墙上官军的目光俯视下,攒动着,像是退潮时的鱼群。
城门外,元谊、李文通和石定蕃等军将,脱了铠甲,只穿黑色袍子,跪了满满一地。
等到石定蕃等人看到对面站着王虔休,无不羞惭地哭起来,有的还哀求王虔休为他们说项。
这时候在不少人的心目中,朝廷念在他们都是劳苦功高的昭义军旧部,是李抱真司空带出来的子弟,肯定还是会网开一面的。
可王虔休却双目泪流,长叹口气,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奉化监军使牛义将手一摆,奉化士卒和军吏们纷纷而上,将元谊等人全用木枷枷上,而后用骡马给牵拉着,很多人这才惊呼起来,大声喊叫将我们送到何处去?
“送京城东市狗脊岭。”牛义的回答,尖利但却清楚。
狗脊岭,独柳树,就算是这里的人也晓得,那是刑人的所在。
哭声顿时四起。
“阿芸,阿芸!”此刻,元谊还不断奋力扭头,看着依旧跪在城门处哭泣的女儿。
牛义则走到元芸的面前,笑着对她说:“你放心,朝廷的意思下来了,马上还是将你送往魏博去,和魏帅之子成婚。”
元芸只是满脸惊恐,满脸泪痕地看着这个相貌和声音都很古怪的人。
而她身后隆隆声响起。
整座肥乡城的城门都被合闭起来,接着把守他的官军们,将车辆统统推上来,并往里面塞上实心的布囊,将其在外彻底封死。
城中忙着抢食的叛变及其家人,这才瞪着眼睛,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东西,看着四面高高的墙壁,坍塌处已竖起木栅,填满车辆,没有坍塌处也立满了官军的身影,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燃烧着火绳捻子的神雷铳,和满张的弓箭,上弦待发的弩机,从垛口和栅缝里伸出,密密麻麻,围成个大圈,将他们全都覆盖在内。
“枉......”整个肥乡城内,满是死寂,不晓得是谁,扔下蒸胡,哭着喊出这么一个字来。
“枉!枉!枉!”接着百千,上万人都喊起来,夹杂着妇人和小孩的哭声,人们肩膀挨着肩膀,脚踏着其他的背脊,争先恐后地贴着墙壁,往上爬,往上爬。
他们感到,官军是要对他们下杀手了。
神雷铳响了,铅丸呼啸直冲而下,打穿了爬在最上面的人的胸膛和头颅,血和着硝烟炸裂而出,死者连滚带爬地从墙壁半腰处掉下来,其他人惊叫着,全都趴在了地上。
但一阵铳声后,官军似乎没有进一步射杀他们的行动。
整个场面又恢复了死寂宁静。
塌掉的谯楼处,浑和尚可孤露面,往下大喊:“应役七年及以上者留下来,其他人可以出城......”
6.列人堤戮叛
城墙上,木栅后,成排成排手持火铳、弓弩的唐军注视下,应役还没有七年的叛党士兵,还有所有的妇孺家口,列着长队从狭窄的肥乡城门处而出。m.www.uu234.net
“阿父,阿父。”
“夫君。”
城内,还在盘膝坐着的,应役七年或七年以上的叛兵,足有七百人之多,其中还包括数十军校在内,他们仰望着高高的女墙,和墙后官军的铳口和面容,便已明白马上要面对何种命运。
可他们的子女、妻子们却舍不得,于是满是生离死别的景象。
“走,快走,马上不要给我们收尸埋骨,此后也不要提及我们,叛逆而死,实在无颜面掘墓立碑。”他们声嘶力竭,也在推着家人,往平安的城外推。
“快点!”浑虽然心有不忍,但此刻也只能挥手,让他们的家人尽快离城。
三日后,清漳旧城所在的列人堤上,七百多名叛军骨干全都跪在其上,双手和脖子被绳索捆绑,整个场面没有叫骂,也没有哭泣,只有绝望和悔恨。
他们不被允许往西,对着长安城天子方向下跪,而是被勒令往东,对着魏州大名府的方向跪着。
跪着的叛军后,站满执行斩刑的官军士兵,每名叛军骨干的后面,都探出把明晃晃的宿铁刀。
极目天际,黎明时分的清霜纷飞,有的粘在受刑者的脸上,有的则拂在锋利的刀刃上。
“尔等本是朝廷功臣,然却挟势作乱,妄图旌节,全不知军是天子的军,州郡是朝廷的州郡,自取死路,勿有怨尤。”
在旧城上,监察斩刑的,是新任州刺史夏侯仲宣,他也明白,朝廷让他来这里的目的既要借此向魏博镇示威,也要此后、邢、磁三州永远而彻底和昭义军割裂关系。
此后,我夏侯仲宣再也不是昭义军的旧部,恰恰起事的昭义军山东派系骨干全是我亲手斩的,我将只能是朝廷的刺史,替朝廷镇抚好这片土地。
想到此,夏侯仲宣不能再多想什么,他将手抬起,而后决然挥下。
数百刀锋随即劈下,一颗颗人头,在列人堤的坝上跃动着,然后咕噜噜地滚到其下大片大片的泥沼当中,整个堤上,结成弥漫两里之长的血雾,然后被处死的叛军尸体,也被推下了堤坝,整片清漳大淖中,浮满交错着人的头颅和尸身,惨不忍睹。
和头颅一起被斩断的,还有夏侯仲宣的过往。
将叛军骨干全都斩绝后,奉化军监军使牛义,方才得到德音诏令,不但替朝廷褒奖有功的官军将士,且宣布此次、邢、磁三州的人户百姓,统统除一年的赋税,各安生业。
大名府军衙里,于无聊和怨恨中博弈的田绪,在听到了肥乡城陷落和列人堤的杀戮后,手中暗自用劲,将圆润的棋子捏得吱吱作响,整个面目都扭曲不宁在清漳的大堤上,让那群叛军骨干面对我魏博方向就戮,这是朝廷对我魏博**裸的恫吓。
至此他有些明白,那个被他杀死的田悦,为何终生都要和长安对抗了。
长安和魏博,不管用什么办法,是绝对无法共存的。
想把魏博的位子给坐稳,就得和长安干到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得先派出使节,表示对天子的“恭顺”。
然而朝廷对魏博,也是同样的策略:
元谊之女,十二岁的元芸,眼角满是凄迷的泪痕,身上却穿着华美的礼衣大襦,发髻上插着华钗,坐在辆小小的花钿车上,两面是护从的骑兵,穿过了清漳空旷的大地,缓缓往魏州大名府而去。
毕竟她还是田季安未过门的妻子,所以官军将她送往魏博完婚,而不是送到狗脊岭处斩,或没入掖庭为奴。
隔着帘子,元芸看到了,看到了列人堤大淖中,隐隐约约满处皆是的死尸,不由得吓得吞声,哭泣得更加厉害。
她想起了被械送到京师的父亲......
而大名府的牙兵院中,归来的魏博大将聂锋,听到的满是妻子和家仆的哭声,顿时魂魄都要飞了,心中咯噔下,本能地想到“莫非是我女儿阿罗发生什么事?”
果然妻子望见他,就抽泣着告诉他,阿罗在家中,被一名女尼给带走了。
“如何会在家中被带走的!”聂锋既怒且不解,你身为母亲,是如何看管我女儿的。
妻子便说,你刚出征去清漳,家门外就出现个比丘尼,她说看上了我家阿罗,便要将她给带走,我当时全以为这比丘尼是个疯子,便叫家仆把她给赶出去,可那比丘尼却笑着说无用,我看上你女儿便一定能带走,不信的话,当晚便知。
感到害怕的妻子,便将阿罗锁在家中寝所的铁柜当中,仅留下道缝隙送饭送水,自己还和数名奴仆轮流看管。
然而第二天,她在稀里糊涂里醒来,却发觉家仆也躺了一地,铁柜上的锁和链子散落,扉门大开,阿罗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个绢条,其上写着“五年为期”的字样。
聂锋这时握着那绢条,颓然坐在地上。
昭义军司马元谊在州掀起的反乱,在高岳主持的唐家朝堂极其坚决严厉的镇压,仅仅五十余日便宣告平定,叛军骨干七百人被处斩,其余全部分割编入他军当中。
也因高岳的雷厉风行,这次平叛的花费其实很小,军用总用度不过一百一十万贯而已,且让朝廷得到三州,以神策军镇守,对此皇帝非常满意。
大明宫金銮殿东堂,高岳来兑现当初的承诺,对绳床上坐着的皇帝说,而今平叛业已结束,臣请交还判度支、户部、盐铁转运三司的权力。
“高郎,这次对元谊,会不会只是个引子?”皇帝随后询问说。
“那就得看陛下如何想了。”高岳如此答复说。
听到高岳这话,皇帝顿时清楚,他当即从绳床站起,虽然声音较低,但态度却非常坚决,“朕还是想刈平叛乱方镇,圣裁独断。”
“然而今朝廷每有诏令,本欲行千里万里,却至门则反。”高岳提出了很现实的问题,那便是在如今局势下,政令出不了大明宫。
“朕以后负责令,高郎负责行,虽然多难,但也请勉力为之。”皇帝表示天下事,理应你我联手,从此朕对你绝无猜疑。
7.县令即税官
这次平定州,是个很好的开端。www.uu234.netwww.uu234.net
“那陛下且等淄青和汴宋方面的消息。”
皇帝连说好,然后他对高岳说,现在高郎虽暂时不再载笔金銮殿,然则每三五日,朕还是要宣召你来,讨论各道事务,和应对的方策。
至午后,高岳返归政事堂,和其他几位宰相会食,先作揖感谢贾耽、陆贽、杜黄裳三位,在他载笔金銮殿时各自分押尚书省事务,使得朝廷平稳运转。
三位也各自回礼,贾耽本就是没什么权力**的谦谦君子,他身为宿老级别的人物,能做的就是“备位”,并适当提供辅助;
杜黄裳大体上算是高岳的盟友角色,他在负责户部事时,和高岳对接的次数最多,彼此合作愉快,将来杜黄裳所想的,便是等高岳回翔某大方镇时,自己升任中书侍郎平章事,也来辅弼天子,制衡天下;
而陆贽,是高岳的好友,虽然政见有时不合,不过都能做到为整个天下谋划,现在他正全身心为来年的贡举考试而准备,替国家选拔人才,培养后生,这也是陆贽最为着意的。
现在其实整个朝廷中枢机制又发生演变。
高岳身为中书侍郎、宰相首位,此后载笔金銮,和皇帝并肩处断军国事,已成定局;
其他三位宰相,则主持常务工作,正向政务官角色进展。
会食完毕,高岳也不用再去金銮殿当值,因为针对州叛乱的临时机构已宣告解散,他难得有半日闲暇,便迫不及待地骑马,往宣平坊自宅归去。
毕竟当决策官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用被繁琐的政务缠身。
傍晚时分的正寝处,云韶正坐在案几前,细细地写着对兴元的信。
这信是给隐居在鹿角庄“养病”的云和,也有一封是给薛涛的。
“今年退之的考课,也该出来了吧?”帷幕那边,高岳坐在床几上,正看着达儿和炅儿,还有蔚如在玩耍鞠球,便问妻子说。
“正是,所以才写信给兴元府的薛校书的。”云韶回答道。
韩愈在进士及第后,身为状头,主动要求去刚刚被平定的夏州长泽县为县令,故而皇帝很感动,便没有让他守选(唐制,进士及第后不能直接为官,必须守选三年,然后再参加吏部铨选通过,才能授予官职,高岳当时也是参加铨选,才得到集贤正字的九品官的)。既然直接当了县令,韩愈的业绩,便在上司、朝廷的“考课”范围内。
然而也就是这个,颇让高岳为韩愈担心。
当初他自己去百里为县令时,营田、筑城加上招辑流亡,各个都有很大成效,所以在考课时都是中等以上。
当然,那时候顶头上司朱对他真的也不错,毕竟地方官员的初步考核结果,掌握在朱这样的节度使手中,朱说他优秀,别人也没法子反驳。
也就是说,唐朝的官员考课,分为京官和外官两部分,京官直接归校考使负责,不过对韩愈这样的县令来说,最早担当他考课的,便是上一级的刺史。刺史每年都要巡察属下各县,便是看县令的工作情况(至于刺史自己也要考课,归更上一级的观察使、节度使管),然后刺史便把县令考课情况,和县令自己写的“考状”(自我总结),初步形成意见上报给观察或节度使,接着观察或节度使审核好,做成档案,再交给进奏院(唐前期为朝集使),最终还是由朝廷委派的校考使判定考课等级。
至于县令的考课标准,书上说得挺多,如《百官志》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导风化,察冤滞,听狱讼”,然后就是“民田收授”之类的工作成效,但这不过是记录在书面上的东西,是中国古代对官员事务的idealized,也即是所谓的“理想化”表述,实际上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对地方官员业绩,最关心的就一点,能不能收上来税,刺史也好,县令也罢,在中央眼里其实都是tax collector,即税务官而已。
就好比高岳当县令时,解决了军队吃粮问题,还搞到了不少马匹,在某种程度上也等于是超额完成税收的任务,形式不同罢了。
所以对县令来说,最根本的工作就是两种,一个是赋税征收,一个是户口管理。至于风俗、判案方面的事务,都是“旁枝末节”,它对县令仕途的作用,大概也仅仅存在于同样理想化的演义文字里。
代宗皇帝曾经下过敕文,里面就谈及刺史和县令的“课效”顺序,即“招辑流亡,平均赋税,增多户口,广辟田畴,清节有闻”,有成效者即能“超资擢授”。
看看,清节有闻排在最后,而户口和赋税是首位的,能招来流亡人口,便能增加税基,也能有更多的人力开辟荒田,养活更多户口,征收更多的税收,由此形成良性循环,才是朝廷最乐于见到的。
现在的皇帝下的敕文,更加明显,“户口增加,刺史加阶,县令减选,优与处分。”刺史能升官,县令也能减少任期结束后的守选年份。
“退之那个脾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体会到朝廷敕令的精神?”高岳思忖。
而云韶则满心喜滋滋,她可管不到那么远,她觉得韩愈忠厚可靠,文采又出众,刚刚及第便当上一县的明府,和薛涛自然最为般配,所以在信中极力撮合,并对薛涛说,只要退之考课优异,即可以不等任期四考(年)结束,就可以被拔擢为某司员外郎,或宪台御史,接着便可以前往京畿的大县为宰,而后便可顺顺当当地再回京为郎中,再往公卿级别迈进。
门第方面,你俩更不用互相嫌弃,因为都没啥门第可言。
早点婚配,夫妻俩互相帮衬,才是正道。
没错,有时候云韶说话,就是这么直。
夫妻俩的思维没在一条路线上,待到云韶把信封好后,起身就看到糖霜毕罗这只花狸,不知何时起出现在帷幕后,怔怔望着主人,喵呜个不停,想要靠近,但又不想被高达、高炅或高蔚如抚摸。
“卿卿,我好想摸糖霜毕罗。”云韶则喜出望外,就向丈夫央求。
于是高岳从案几上举起个铃铛,摇了两下,这是他规定的讯号。
糖霜毕罗也只能皱着眉头,不太情愿地迈开雪白的四足,来到了主人的案几下。
8.将士拒叙录
这时云韶也坐到了床几上,高岳指着妻子的膝盖处,示意糖霜毕罗跳上去。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呜呜呜。”糖霜毕罗仰起头,胡须抖动,不住地叫着,似乎表达对高岳的不满。
可主人的脸色却冷若冰霜,明明方才对那个雌性很温柔的。
这种脸色对糖霜毕罗而言,是种无言而可怕的压迫,最后出于畏惧,她还是跳上了云韶的膝上。
“糖霜,阿霓可是你的主母,以后不能乔模乔样。”主人的话语传来。
接着糖霜毕罗抬起大大的眼睛,看到主母有着四个小窝窝的酥手,压了下来。
“雌性,你休想要征服我!”糖霜毕罗咬着牙,倔强地想到。
然而当她的脑袋,被云韶的小酥手给触摸时,尾巴都开始炸毛了那日在设亭内,她被众人一起摸,羞辱和愤恨下,已记不得谁的手感各自如何了可现在这感觉,这感觉,居然该死的肥美!
一刻钟后,糖霜毕罗翻开肚皮,仰着脖子,眼睛眯缝着,下巴上的白毛被云韶笑吟吟地来回抚摸着,不由得发出咕咕哒的声音,这声音表示她已经惬意到了极点,简直比吸迷迭香还要舒坦。
这时,糖霜毕罗含糊不清地侧过脑袋来,“已经回不去了......”
数日后,昭义军前行军司马,前兵马使李文通,前兵马使石定蕃以下五十五人,悉数被斩于东市狗脊岭下,以儆效尤。
同时,参加此次平叛的奉化军、奉诚军、昭义军全体将士,忽然上了份震动朝廷的奏状。
其实不单单是这三支队伍。
先前在光复河陇战事里建立殊勋的定武、义宁军全体将士,也曾通过掌书记苏延(权德舆入京后,由苏延博士权代兴元掌书记)所写的奏状,向朝廷表达了同样的想法。
那就是语言委婉,态度坚决地拒绝皇帝给他们叙勋迁阶的赏赐!
但这几份奏状不是直接给皇帝的,而是给中书省的,也即是先给高岳看的。
名字便是《咸宁郡王(浑)奏请不叙录将士状》和几乎相同的《检校右散骑常侍定武军使(高固)奏请不叙录将士上中书状》。
这数份奏状高岳自己看过后,便又印制数十份,给其他执政及整个中书门下的官员传阅,随后又呈送给皇帝。
结果皇帝和执政们都大为震撼。
对于皇帝而言,这么多年来固定给立功将士的赏赐,便是遵循旧制,升迁他们的勋阶。
之前播迁奉天城时,皇帝就曾统一升迁从龙赴难的将士勋官七阶;后来光复河陇,平定州后也是如此。
可奏状里,不管是河中、河东,还是兴元、凤翔的将士,都不愿意再接受升迁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但是也很讽刺,按浑让掌书记卢纶在奏状里所说的,最近河中四州发了水灾,粮食也不富裕,士兵们去州打仗时都是半饱状态,多亏朝廷宰相主持,让王绍全力补给,才不至于断粮,现在打完仗,将士们都在为国家取得胜利欢欣鼓舞,不过先前陛下让有司来我们队伍,要叙我们的勋阶,还把我们的姓名和授勋的年月日都填好了,送到中书省当中,不过呢,虽然“拾掇升阶,各思受宠”,可“濡墨执简,无以为资”,所以还是“许且权未叙录”,冒死上闻,希望皇帝矜许云云。
简单说便是陛下愿为我们叙勋,当真是恩典,应当感激,然而叙勋时的告身文书,却要我们自己交纳朱胶绫纸及笔墨印章钱,故而我们宁愿不要这勋官了,谢谢。
“......”看见这份奏状内容的皇帝,神色非常尴尬,尴尬到都快要挤出水来。
很快,延英殿开阁,皇帝的话题就是为什么会这样,勋阶居然被将士们嫌弃到这种地步?朕愿为将士们垫付朱胶绫纸钱,怎么样?
其实皇帝知道,士兵们拒绝叙勋,表面是出于经济原因,实则是军队对国家权威的游离、淡薄。
连向来忠诚的定武、义宁、奉化等军都是这样,那更别说其他方镇的队伍了。
透过“奏请不叙录将士勋阶”的事件,皇帝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某些本质性的东西,但自己还是说不清道不明,所以才在延英殿召开宰相会议。
陆贽倒是一语道破了其中原因,他对皇帝说:“天宝年间,国家还曾专门下诏,禁断权贵甲门将子弟送入军伍里,争夺叙勋,不过这也说明,彼时之人对勋阶还是万分重视的;然则今日,将士们却拒绝叙录勋阶,究其根本,是勋阶已完全无用,还要为此支付一笔告身钱,备受冷遇当是情理之中的事。”
“敬舆所言极是,之前勋阶军功,可以作为军士的晋升之资,但现在却完全成为一张废纸,不由得让人唏嘘。”贾耽表示赞同。
杜黄裳补充说:“天宝年之前,将士从军,是为了一个‘功’字,沙场上立功,便有了往上走的阶梯,所以彼时军队重身份,重勋告;现在将士从军,则是为了个‘酬’字,视勋告如同废纸,重武艺,重赏赐,只要有口分粮、家口粮,有衣赐和赏设钱就行。陛下要叙录勋阶,他们拒绝,可下赐布帛钱财,何曾拒绝过?”
在一边的高岳也知道:
这是古典兵制在向中世兵制转变的标志。
古典兵制下,是有资产有身份的人去当兵,目的便是升迁,获得政治上的资本,也就是能形成个军功贵族阶级;
但到了中世,国家为了防止变乱,便对军人谋求政治资本十分警惕,宁愿用经济上的赏赐来代替,这也导致广大的军人,越来越贪图实惠的经济报酬,只要有钱,杀谁都行,但若是没钱,谁来都杀。且当兵入伍也不需要任何资产、身份的东西,破产者、流氓、罪犯都涌入进来,这就是中晚唐“骄兵集团”的真相。
节度使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群骄兵。
换言之,先前是军人支撑起军队,现在则是军队养活军人。
契约关系已完全逆转。
唐朝采取了两税法后,朝廷只抽取上供的那部分税金,其他的交给节度使,由你支配来养活方镇军队,在造成节度使极大权力的同时,其实也将责任转嫁到了他们头上:方镇军人对钱方面感到不满时,往往不会怪罪朝廷、天子,而是直接找顶头上司节度使算账。
所以藩镇体制下,最受罪的还不是朝廷,其实是节度使。而唐也倚靠这种均衡,于安史之乱后继续存在了一百五十年。
其后宋朝解决思路大体是,穷尽一切办法把地方的税金全抽到朝廷或皇帝手里来,再把军队圈养起来,当然最终结果是军队养废了,地方也抽干了,开封丢了也再也回不去了。
很讽刺的是,到底如何办好兵制,唐的道路是慢性死亡,宋的道路是猝死,都不太可行,这种困惑现在摆在高岳的眼前了。
9.宣武镇有变
现在高岳也感到挺累的,这说明穿越而来的人,其实也在遭受双刃剑的折磨:一面可以依据历史惯性为自己飞黄腾达铺路,可另一面却不自觉要努力打破历史惯性。www.uu234.netm.www.uu234.net
皇帝询问的话,传到高岳的耳朵中。
将士们请求豁免叙勋的原因,几位宰相说得挺清楚的,皇帝是要高岳拿出解决的方案来。
“冰冻三日绝非一日之寒,不过既然将士们已拒绝叙录,还是先请陛下将激赏钱分发到位,叙录则停止下来。兵制是攸关国家的大事,短时间也无法猝然解决好。但只要陛下和诸位执政,能对此重视,相信最后是会豁然开朗的。”高岳捧起了象笏,是这样回答皇帝的。
连高岳都暂且没有好办法,皇帝也只能宣布此事按高岳所说的先去办理,至于兵制的根本议题,暂且搁置起来。
延英问对结束后,返归政事堂的高岳,得到文吏交上来的一份子。
朝廷以吏部尚书刘滋为校考使,以中书舍人韦祯为监考使,已初步将京官和外官的考课结果拟好,先给分押吏部的陆贽看,再交给高岳看。
武元衡、韦执谊、刘德室、李桀、权德舆等都是上下,既然十分难得。
而夏州长泽县令韩愈,赫然是个中下。
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一起是九个考课等级。只要达到中上的级别,升官问题就不大,若是上下,那还可能超资拔擢。但中下,虽不会像落入“下”乘这般,会遭到处分,但却平平无奇,等到任期满后,便只能回家守选。
守选完后,还得来京铨选,才可能有新的官职授予。
对唐朝县令而言,两个任期内,闲居守选个十年的例子,比比皆是。
“退之,你家境原本就不佳,现在到底要闹哪样?”看到这结果,高岳怒气都升腾起来,他一个中书侍郎,居然还要为个小小的县令操心,当初在兴元府,退之你能把我交给你的那些东西派上用场,怎么也不会是这个等级。
“堂老,韩县令这中下,都算是吏部网开一面的,不然就得往下走了。”这时,旁边站着的中书省书办解仁集,穿着两挡衫,如此提醒说。
高岳一问,原来韩愈在长泽县为令时,果然犯了最大的忌讳:户口散失!
当高岳知道理由时差点没气死,平定统万城后,原来平夏部大部分羌人被掠卖为奴工,但也有少部分留在宥州、夏州、银州等地,和本来就恭顺唐王朝的羌屯蕃落,一起成为编户。
但因不少羌人信奉细封移鼠创设的“帝天教”,被县令韩愈目为“淫祠”,便把朝拜庙宇悉数捣毁,把信徒罚为苦工,当然韩愈如此做,是出于儒学卫士的目的,但整个长泽县,却有近一百户逃走,去了夏州的他县。
长泽县原本便寥寥五六百户,一下子跑了五分之一,他县人丁涨了,韩愈本县却户口散失,于是规定的赋税额度肯定完成不了,韩愈又不愿意像其他刺史或县令搞“摊逃”,即将逃走户口的税负,转嫁到留县的户口头上,故而考课业绩非常难看。
其实韩愈本人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便把此事写入考状,向吏部解释。
最终刘滋算是比较公正的,便给了韩愈个“中下”,但警告他说你如此做的理由能理解,但朝廷现在核心工作就是户口和税收,切勿本末倒置,明年不希望你还如此。
现在还不晓得韩愈对刘滋的劝诫,是什么反应。
“拿,拿纸笔和墨丸来!”高岳听到此,已经是怒气满胸,他在提笔时还恨恨对旁边奉案的文吏说,“我不写信给这韩退之,他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我写信去宣城,给他寡嫂,通常说寡嫂如母,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人能拗得过他韩退之的臭脾气?”
视事结束并会食结束后,归宅的高岳依旧怒气未消,便对妻子云韶抱怨说,兴元府的女校书薛涛善巧变,而这韩愈有时太冥顽不灵,恐非佳偶。
“夫妻俩的性格,也未必要处处合拍。”云韶抱着温顺的糖霜毕罗,如此宽慰丈夫,并说这事还要等薛涛那边的答复再说。
“然而......”
还没等高岳回答妻子,门外火把大举,阿措匆匆走进来,对他说:“圣主让中贵人来宣,说金銮殿内有要事相商。”
刚刚到家的高岳无可奈何,只得又骑上马,回大明宫而来。
“高郎,宣武镇也要内乱了!”金銮殿东堂内,皇帝一看到高岳来到,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他这个重大情报。
看到高岳不置可否的样子,皇帝便把一封密奏交到他的手里。
这份密奏,正是汴宋宣武军都知兵马使李万荣送来的。
在里面,李万荣对宣武军节度使刘士宁的怨气,可谓有千仞高,万丈长!
于是他直接绕开进奏院,派遣心腹和枢密使联系上,称只要朝廷能默许他驱逐刘士宁,继任旌节,那么此后宣武镇便全心全意恭顺,漕运之事,一听朝廷安排。
这时有了眉目的高岳,稍微思索下,就对皇帝说:“陛下,刘士宁的罪名可谓明显,现在又有李万荣作为内应,便可借平定州叛乱的余威,不用征伐,便能解决好宣武镇。”
刘士宁的罪状,在密奏里李万荣列举了三大条,每条都触目惊心。
第一条,刘士宁亲昵妹夫翟佐本,及宵小辛叶、白英贤,对其父亲时代便功勋卓著的老将多有猜忌和杀戮;
第二条,刘士宁在其父丧期间,把父亲生前的妾侍悉数“”了个遍,还让府中的娼妓**相扑,饮酒观赏;
第三条,刘士宁不但在内淫逸,还整日外出打猎,挪用军府的留使钱供自己花天酒地,士卒没有赏设钱,怨声载道。
而身为都知兵马使的李万荣,因和士宁的父亲刘玄佐同是滑州匡城乡里,威信最高,也最被刘士宁忌恨,眼看刀就要砍到自己脖子,便先下手为强,只求朝廷准许,他便发动兵变,至于对刘士宁是杀,还是驱逐,全听朝廷的。
“陛下,可下诏征刘士宁来京为官,这样就能给李万荣起兵的旗帜,挑唆二人争斗。如刘士宁胜,宣武军自相残杀,也将大衰;如李万荣胜,宣武军此后必会恭顺朝廷,如此朝廷坐收其利。事态一定,臣便让中书门下政事堂随后出堂牒,废除窦参昔日的‘差纲法’,把漕运大权重新收归朝廷所有!”高岳立刻如此建言。
10.密逐刘士宁
“若废差纲法,是否可以一劳永逸,趁势解决掉宣武镇的问题?”
现在皇帝隐隐觉得,帝国都城在关中,而漕运的枢纽要害则在河南道,宣武军就坐镇在这个枢纽上,它一旦有异心,朝廷的命脉就会被卡住,不得不说是个极其危险的现象。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高岳感觉皇帝的角色就是,直觉方面的天才,外加微操方面的蠢材:他猜得无错,事实上唐朝后期最大的痼疾就在于此,待到汴宋军人集团落入到野心家朱全忠的手里后,唐朝便也彻底灭绝,这其实是河南对关中的胜利,其后的宋朝也是脱胎于河南道和漕运的。
正如刘晏曾对高岳说的,以后国家江山的命运,不在于英豪如何,而只在于漕运如何。
不过高岳还是建议皇帝,切勿操之过急。
“宣武镇可以弱之,但不可灭之,最好也不要征讨之,不然漕运因战争而糜烂,对大局有害无利。”高岳给皇帝拟就的方案,就是挑唆宣武镇内斗,将其弱化,重新树立朝廷对漕运的控制,废除窦参遗毒,让长安能重新最大限度得到江淮八道的财赋。
于是皇帝便对高岳说,高郎你再载笔金銮殿,学士院和内外枢密院都归你判,给朕把宣武镇的事情解决好。
然后,朕定会废掉窦参的差纲法,将汴水、淮水和扬子江这条生命线,收归朝廷掌握。
“也请陛下不要忘记,开辟新漕运,另外先征讨淮西的大策!”高岳提出下步。
皇帝说高郎勿忧,朕答应的,怎会忘却。
东学士院内,板廊的索铃响起,当值的学士李吉甫匆匆而出。
等到几名手提灯笼的中官,将他引到金銮殿时,李吉甫便问,是否是去东堂,圣主是否对仆有宣召问对?
打首的中官回头,恭恭敬敬地说:“大家已就寝,召学士的是高中郎,在西堂处。”
“这金銮殿,东堂卧天子,西堂坐高三,成何体统......”李吉甫皱眉,心中颇有怨恨。
不过到了西堂处,坐在案几后的高岳见到他,就直接说:“弘宪,给宣武镇李万荣、刘昌的密诏,便交给你这位大手笔了。”
说完这句话,高岳便简洁地把前因后果,告诉李吉甫,并说:“此乃机密中的机密,圣主已托付在你我之手,请弘宪勿泄王言。”
“请堂老宽心,吉甫绝不敢有所辜负!”刚才还恨意拳拳的李吉甫,这时顿时慷慨激昂起来,拱手应承。
然后李吉甫提笔草拟,高岳审察补充,不觉中两个时辰过去,宫中报筹声音隐隐传来。
窗格处烛火照耀,小女学士宋若宪,带着几位宫女而来,给中书侍郎、翰林学士送来热粥、菜蔬和糕点。
恰好这时,密诏也各自拟好,高岳对李吉甫的手笔赞不绝口,李吉甫也受宠若惊,两人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芥蒂,又一起用餐,高岳还对李吉甫说:“弘宪啊,你这内相可谓名不虚传,怕是不出五年,我俩会在政事堂一起会食。”
这言下之意,就是你李吉甫好好干,宰相的位子早晚有你坐的。
“岂敢,岂敢。不过家学传承而已。”李吉甫心中喜悦,但口头还是比较谦虚的,顺带还夸耀下自家门第,暗损了高岳把。
不过高岳很有气度,并未对李吉甫的毒牙有什么反应,就交待说,马上把密诏送去给陛下核准,再至韦执谊处加盖“书诏印”,便可送出大明宫去汴州。
汴州城通济渠处,舟船穿梭如林,一片热闹繁华里,军城角声大作,刘士宁领数百亲兵,骑着骏马,背着雕弓箭羽,擎苍鹰牵黄犬,前呼后拥,伞盖如云,出了城门,而后往城东北的仓垣而去,即便到了冬季,但刘士宁打猎的兴致依旧不减。
结果刘士宁前脚刚走,城内信陵亭处,宣武军李万荣、刘昌就把牙兵院中的军校、牙兵共千余人,都召集起来,这时李万荣虽被削去兵马使,但还有个判汴州事的职务,所以当他击鼓时,绝大部分人都来了。
亭中,李万荣引出位满脸横肉的汉子,对诸人介绍说:“这是京师巡城监金吾将军郭锻。”
郭锻对各位行礼,然后就说:“郭某自长安昼夜至此,不为别的,就是为宣读天子给李、刘两位储帅的密诏。”
此刻宣武军的军校和牙兵无不大惊。
李万荣便趁机喊到,跪拜,受天子诏!
庞大的设亭内,当先数十军校,后面千把牙兵,依次跪倒下来。
郭锻便取出密诏,言天子听闻,宣武节度使刘士宁居父丧时,残暴**,毫无人伦,又刻剥军卒,以供其畋猎之需,天子和执政深忧宣武镇,便下诏征拜刘士宁为御史大夫,离镇入朝,在京师内的宅第为亡父安心服丧,天子再安排人对其教育,若数年后开导有成,再将其放归宣武镇为节帅;当然,刘士宁离开军镇期间,由李万荣负责一切留务。
结果密诏刚读完,李万荣就挥手说:“诸辈勿忧,天子诏令在此,只要刘士宁能去京师安心为司徒服丧,我即给你们每位三十贯钱,决不食言。”
这时候,亭子外有人喊问:“先前我等驱逐过朝廷的监军使和司马,曾说过宣武是汴人的宣武,要汴人治汴,不知储帅以为如何?”
还没等李万荣和刘昌作答,郭锻就抢先保证:“刘司徒(玄佐)是滑州匡城人,李储帅也是滑州匡城人,天子以他为留后,如何不是汴人治汴?”
这下,军校和牙兵才安心下来,再加上又有三十贯的赏赐,无不欢呼雀跃,说愿追随储帅,早定大计。
这时候,仓垣四面,两万宣武军士兵将猎场给围定,而后刘士宁驱马,尽情追逐着一只只野兔,引弓发箭,半日内就猎得数十只野兔,不由得觉得自己武功高超,洋洋自得不已。
休息时,刘士宁又坐在胡床上,端着酒杯,看两名肥白丰腴的妇人,**着上身,在泥地里角抵相扑,看着白肌乱晃,沾染淤泥,滚来滚去的,刘士宁不由得哈哈大笑,觉得天下之乐皆在于此。
直到两名心腹虞侯骑着马赶来,对他喊到:“了不得,军城内李万荣、刘昌反了!”
什么?
“倒也省得我找什么借口了,来人,随本帅去平叛,杀李万荣、刘昌,赏万贯钱。”刘士宁当即站起来,大呼到。
结果猎场外围的两万士卒,轰然而散,都说“城内已打开军府,钱帛各人都有赏赐,勿随士宁小儿!”
11.转运院成烬
眼见绝大部分士卒都已离散,刘士宁只能领着五百亲随牙兵,来到汴州城门前。m.www.uu234.net
这时却见到整座军城的大门都已合闭,“叫李万荣和刘昌来与我说话!”刘士宁气急败坏,戟指着谯楼的方向大骂说。
可话音刚落,李万荣和刘昌就披着铠甲出现在女墙之后,然后二位便当着城内外的宣武将士公开说到:“天子有诏,征拜刘士宁入朝为御史大夫,请上路。”
汴州城四面的马面、角楼站立着的宣武军士卒此刻,都齐声高呼:“请上路!”
这声音震得刘士宁心神大溃,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然后他不由得双眼流泪,哀求说,此军镇乃是我父......
谁想城头的李万荣厉声呵斥说:“若刘士宁再有迟误,便诛杀其首级,献给京师!”
这下刘士宁也只能下马,咕咚跪在地上,“求不杀我家人。”
“天子只让你在京师甲第内安心服丧,家人性命一无所问。”李万荣对他保证说。
言毕,军城侧门被打开,刘士宁家中的妻妾、僮仆等数十人,被李万荣的部下推搡赶出来,刘士宁见人群中没有自己祖母身影,便询问哪里去了。
被告知说,祖母说自己年龄太大,不愿再跟你去长安城,只留在汴城内,想必李万荣也不会凌虐。
万般无奈中,刘士宁只能引数百亲兵,护送着家人往西行。
结果刚刚走到中牟县时,亲兵十有七八便已逃散,留下的也因缺衣少粮而怨声载道,刘士宁虽想发怒,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至于东都洛阳城外,剩下的亲兵发作起来,将刘士宁拉下马来痛殴,然后抢劫瓜分他的行李,还把随行的刘家侍妾、倡优和婢女们统统拖到野地里轮番奸淫,一时间惨叫声、诟骂声和狞笑声四起。
灌木上,全部凌乱地挂着女子的亵衣,阵阵哀哭声传入到坐在土堤上的刘士宁耳中,万分痛苦的他又不敢面对,只能抱住脑袋,充作鸵鸟。
想当初他还当宣武军节度使时,数万人追随自己一起围猎,那是多么光耀的事,可盛极遽衰,如今又是如何副凄惨的情景呢?
等到那群亲兵发泄,携带着财货跑路后,东都留守杜亚才派遣数十名军吏和士兵来迎,将衣衫散乱不堪、财货马匹全失的刘士宁全家给解救出来。
然后刘士宁来到长安城,于大明宫客省馆舍内素服待罪。
金銮殿中,皇帝和高岳商议好后,便派遣宣徽使第五守义持敕旨,至刘士宁面前宣读,狠狠数落了刘士宁各种罪行,刘士宁汗流浃背,不敢发一言,然后第五守义代表皇帝下达了处置决议:
刘士宁革除御史大夫(还没当上就革了),贬为郴州别驾,员外安置也即是俸禄也要减去一半,不用赴任,留在京师宅第中为故司徒刘玄佐服丧,待到服阙后再商议起用的事。
于是刘士宁被圈禁在宅第中,妻妾和奴仆也基本全离去,只留几位苍头老奴,侍奉起居而已,且院墙外每日都有数名巡城监子弟紧密监视,每过旬日大明宫还会来两位中官,刘士宁还得立在堂中,接受他们反复的训斥,几番折腾下来,变得如枯槁鬼般。
汴州城内的动乱,却没有结束。
李万荣担当了节度留后,立即捕杀刘玄佐女婿翟佐本、刘士宁牙将辛叶、白英贤,又让另外位大将刘昌为都知兵马使:李刘两人为安抚军心,便将军府内积蓄的三四十万贯钱帛统统取出,散赐给军校、牙兵们每人三十贯钱,普通士卒十贯钱。
随即两人又至刘玄佐故宅,向刘母请安,以示笼络。
刘母已大把年纪,佝偻着瘦小身躯,坐在纺车前,李万荣和刘昌问一句答一句而已。
可就在两人准备告辞时,刘母忽然说:“我儿在临终时,早就看出士宁不成器,所以老身便劝他,不如暗中立位‘隐储帅’,如士宁倾败,便由这隐储帅替手宣武军事务。”
这话如晴天霹雳,在场的李万荣和刘昌都傻了,然后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下。
这对视,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
次日傍晚,汴宋集市上忽然有几名军卒大呼:“司徒临终有言,以刘昌为隐储帅,李万荣勾连朝廷,逐司徒之子,又夺刘昌旌节。”
又有人喊:“城外有大兵来,汴宋要覆灭了!”
当晚,风沙裹着大雪,狂暴卷起,汴州军城内战火迸发,李万荣的军马,和刘昌的军马,在牙兵院内外混战起来,一直打到了第二天清晨:刘昌不敌李万荣,便带心腹韩伟清、张彦琳,领三百多人突围,从军城南门而出,李万荣清点兵马,也从城门处发起追击。
刘昌这时企图占据财库,便冲入到通济渠处的转运院,这里是窦参行差纲法后,宣武军独立设置的转运院,由幕府内巡官勾当,有自己的埭塘、船场和进奉船,这时被刘昌的兵马突入,大肆劫掠纵火,不久李万荣的追兵又来,同样是纵火劫掠。
很快,整个转运院四周的军卒、百姓都趁机赶来观战,不,是参战转运院内的钱帛仓粮,是烧得烧,抢得抢,尤其停在河边的进奉船,一艘连着一艘,冒起火,光照整个河川不绝。
结果刘昌等人也往西跑了,汴州转运院原本的库藏化为灰烬,李万荣虽取得胜利,但却力量大损。
长安延英殿中,从返归的郭锻口中,得知宣武兵变详情的高岳,手奉象笏,和其他宰相一起向皇帝请求:
请发神策左大营的忠武(陈许的神策军,曲环为节度使)、镇义(陕虢的神策军,燕子楚为节度使)及河阳节度使李元淳兵马为第一梯队,并以河中奉化军、渭北静塞军及神威殿后子弟军为第二梯队,以平静内乱为由,对宣武镇形成兵临压力!
“对刘昌如何处置?”
“刘昌曾与臣在华亭并肩对西蕃作战,其人骁勇,今以穷困来归,天子不应拒纳,伤远人心意,请以刘昌为神威将军,以待大用。”高岳提议到。
“可。那李万荣?”
“以李万荣为宣武军留后处置不变,然朝廷应重派监军使、行军司马去,且废汴州转运院。”
“可!”皇帝一直在等着这天。
12.封禅东岳愿
这时早已和高岳商议好的陆贽,便也进言:“陛下,请废窦参昔日差纲法,改为长纲法,自京师东渭桥至河阴,而后至汴州,再至扬子,重设各处巡院,撤废先前由河南尹、宣武军节度使任辖下的县尉为巡院官的做法,由朝廷亲自委派巡院官,管理漕运。www.uu234.net此后进奉船、巡院、转运院,一在朝廷度支手。”
没错,就是要废掉漕运上各方镇的管辖权,重新收归到朝廷手中来。
皇帝表示完全同意。
然后陆贽又说:“再请撤河陇、西北、西南各节度使所兼任的营田使职务,由朝廷度支司设巡院负责各镇营田务;再撤各节度使下的支度官,此后各镇兵马出界征战,由朝廷专任粮草供军使管理给养;三,请将河东、朔方的盐池,三川和峡内夔府的盐井,及河陇地区的各盐池,也统统收归朝廷之手,委派榷盐使前去勾当。”
“可。”
陆贽说完,高岳又上前奏报:“陛下,之所以要废差纲法,废营田使支度官,便是要增强我朝廷的实力。不过昔日宰相多言,两税法自推行以来,多有弊病,税法不精,导致各道赋税不均,摊逃之风愈演愈烈,百姓深以为苦。请陛下以臣在兴元、凤翔所行的经界法为本,重新丈量打画各道各州各县的版籍田产,以求赋税平均,人户得安。”
皇帝便说,如推行经界法,又以何道为先呢?
“现在军国之用,有半数倚仗淮南、鄂岳、湖南、浙东、浙西、宣歙、福建、江南西此八道,故而经界法、均赋税的政策,应以此处为先。”
“推行起来,可有困难?”
贾耽此刻上前奏言:“最大的困难,便是此八道的转输问题,宣武镇虽暂时安宁,然则淮西吴少诚却处在八道、东都、山南、荆南鄂岳交界的腹心,其又桀骜,勾结山棚、**荼毒商贸漕运,已非一日。”
“各位爱卿且勿要声张,朕已知矣。”皇帝表示征伐淮西的事,已箭在弦上,但现在不要过分声张,为免打草惊蛇。
延英问对后,皇帝便私下将高岳留下,“高郎,如征伐淮西,你认为耗时几何?”
“淮西不过申光蔡三州地,人丁不足四十万,吴少诚吴少阳刮地为兵,以二户养一兵,也不过四万人耳,且淮西处朝廷各方镇包围中,如朝廷下决心用兵,臣岳认为,不过半年便可宣告平定。”高岳为皇帝估算说。
然后看到皇帝不断估算的神态,高岳便趁机说:“陛下,征伐淮西的话,大军用度,除去国库和内库外,兴元、东川、西川、巴夔的商贾也愿意出助军钱。”
听到这个,皇帝用疑惑不信的眼神望着高岳。
之前皇帝在进行“河朔削藩战争”时,军费不足,他便得让大臣在京师内强征间架税,抢劫商贾的家财,最后闹得天下大乱,民怨载道,导致他的名声几乎毁于一旦。可现在有这种好事,商贾们居然肯主动掏钱来当军费?
高岳不慌不忙,对皇帝阐述说,淮西不过一群土贼,之所以还能苟存这么多年,靠的便是把淄青的盐往荆南私下贩售,然后和山棚、**一起打劫扬子江上过往商船,自从淮西所临的那数段航运由此中断后,西面各道的商人所产出的大好货物,棉布、药材、牛羊等,都很难往东南贩运;而东南的好货物,茶、丝、稻米等也很难往西面贩运。
所以歼灭淮西,不但是朝廷的想法,也是各地商贾的夙愿,他们当然愿意出助军钱。
一听到钱,皇帝立刻精神大涨,便问高岳具体该如何做。
高岳即说,索性一次性叫这批商贾掏出三百万贯钱来,分成三品,一百万贯为不要回报的助军钱,一百万贯为无利息的借款,一百万贯为十分一利息的借款,后两品等到朝廷平定淮西后,分五年偿清。
当然想要偿清也不难,淮西平定,不但户口增加,多处水运也被打通,朝廷增设数处转运院、埭塘收取过往税钱即可。
另外高岳还对皇帝说:其实不仅仅是西面商贾苦淮西久矣,鄂岳、淮南、河南、宣歙那面的茶商、布商等更是恨淮西入骨,每年被劫**杀伤掳掠的不知凡几,朝廷如要平淮西,臣岳相信他们也是能同样拿出三百万贯来的。
总之,只要能实现商贾的利益诉求,且保证有借有还,叫他们拿钱来资助朝廷军马,其实并不算难。
西面三百万贯,东面三百万贯,合在一起,几乎是朝廷一年国库收入的八成,不由得让皇帝心旌摇曳不休。
毕竟农民种田,你要他承担十贯或几十贯的赋税,他日子就紧巴;但商人不同,确实很多财大气粗的,拿出千贯万贯的都不在话下。
高岳趁热打铁,“陛下,如平淮西,不但能让朝廷声威重著,且能重新将诸多方镇,包括江运和漕运打通,这样的话,推行经界法便便捷得多,中兴大局可谓功成。然后,陛下便能东岳封禅了。”
“封,封禅......”皇帝猝不及防,被这个金光闪闪的词汇给击中了心坎,当即激动得浑身暗自发抖。
没错,朕虽然在即位之初,削藩不利,名声和威望也曾遭遇挫折。可这几年来,朕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在朕的领导下,大唐的国势逐渐回升,对西取得了数次大捷,光复河陇数千里疆土,重新连通西域地,只要接下来能逐次削平淮西、淄青、河朔数个叛逆的方镇,江山混同,那朕的武功必然臻极,甚至还要超越玄宗皇帝,直追秦皇汉武,如此封封西岳华山,再去封封东岳泰山,岂不美哉......
人嘛,特别是当皇帝的,哪个不想做出番文治武功的大业来,让后世永远记住自己的名声?
还是高郎厉害,每次都能猜中朕的渴望是什么。
然则河朔战争惨败的阴云,现在于李适的心里还有萦绕,故而接下来他犹豫起来。
而高岳也故意不再作声,只是说若陛下还需思量,那么臣便请告退。
“且慢,朕思量的不是平不平淮西的问题,思量的是如何平的问题,高郎你今夜便当值在金銮殿内,朕与你细细密画。”果然,没经历多长时间的挣扎,皇帝的心中便只剩下“到底先在西岳封禅,还是先去东岳封禅”这个选择题了。
13.重设十三院
次日,大明宫的翰林院出紫泥诏令,表态:将陕路漕引悉归中都,并罢陕州长史和河南尹所兼领的陕府、河南水陆转运使,自此于河阴、东都、垣曲、集津、陕府、永丰、东渭桥这七地重设巡院、转运库,巡官和判官不再由陕虢、河南当地的县尉担当,而由户部三司里的盐铁转运司派遣官吏前来勾当,“分督其任”,并直接对门下侍郎杜黄裳负责。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以此为契机,朝廷正式开始废除窦参昔日颁布的“差纲法”。
所谓的差纲法,是针对长纲法而言的,便是认为刘晏苦心建起的“漕引之制”,需要财政供应整个巡院、转运院体系,及漕运上所有的进奉船和水手,太过“劳民伤财”,于是窦参就把漕运权力逐段下放给沿路的方镇,让他们负责,朝廷只要坐收赋税上供那部分即可,窦参此行主要是为了取悦中原的方镇尤其是宣武军,结果此法行不过一年,朝廷于江淮八道的税、米,便被宣武等方镇设埭塘肆意拦截克扣,漕法及盐法大坏这段时间若不是剑南、兴元、凤翔、山南、荆南等地全力支持,外加皇帝拼命不要脸的宣索,朝廷几乎没有经费来打对党项和西蕃的战事。
这时高岳、杜黄裳等宰相对皇帝说,马上如要削除关东方镇,须倚重江淮的财税为“平叛之资”,故而不得不先废这祸国殃民的差纲法。
这便是这份诏令的原因。
隆冬,朝廷官军营地驻扎在宣武镇边境的中牟,李万荣和汴宋大将们都前来迎接,表示对朝廷的恭顺态度,而朝廷也借机派遣刚刚从西域北庭成功履行使命归来的宦官俱文珍,任其为宣武监军使。
此外俱文珍是携专门的印章赴任的,皇帝自此时起,为加强各镇监军使的权威,便镌刻“监军印”发往各镇的监军院,并称方镇内的重大处置,及与朝廷间的奏疏往来,必须得加盖监军印方才生效。
俱文珍面目严厉,带印直入汴州军城,宣武军上下全都噤若寒蝉,随后俱文珍便直入刘玄佐旧宅,拜见玄佐的母亲,对她说刘士宁已安心在京师内服丧,并询问家中可还有什么栋梁?
刘玄佐母亲坐在纺车前,想了想,就回答说,士宁被赶走了,玄佐女婿翟佐本被诛杀了,如果硬要说栋梁的话,玄佐还有个外甥,现在正戍守宋州地界,他名字叫韩弘。
听到这里,俱文珍大喜,在赠送给玄佐母亲财货后,便来到军衙,对李万荣说,玄佐外甥韩弘文武双全,可以他为新的都知兵马使,这样便能借玄佐的旧恩,收服宣武镇军心。
李万荣和其子李乃,心中不由得一句骂,谁不晓得这是监军使俱文珍的制衡之计?但而今宣武镇的情况也不由得他专断跋扈,只能答应了俱的要求。
不久,韩弘由原本的检校大理评事,被朝廷加官为御史中丞,坐着火箭窜上来,便领数百部下自宋州开拔,入汴州城,为宣武军新的都知兵马使。
同时宣武军自己经营的汴州转运巡院被正式撤废,该院也被朝廷的盐铁转运司接掌。
非但是汴州一地,高岳的中书门下省发出的堂案明确规定:废除漕运线上所有地方设的埭塘、巡院,恢复刘晏时代江淮到汴宋间的十三巡院系统,即扬州(扬子)、汴州、陈许、庐寿、白沙、淮西、桥、宋州、汝南、浙西、兖郓、郑滑、泗州,这十三处巡院都设知院官,从御史队伍里紧急选调一批有才干的前去担当,且高岳还规定,这十三处巡院的主要职责便是掌舟楫转输、食盐集散、货之轻重(物价),还有每隔一月,还须将各州县雨雪丰歉的情况形成材料,上报给户部度支司,让朝廷能掌握地方上的灾害情况;此外,巡院还有两个极为重要的职掌,一个是“捕拿奸盗”,这里的奸盗便是私盐贩子、山棚、**三类集团(当然这三者也有重叠),另外一个就是“禁盗灌溉”,漕运主干线即汴水,虽经多次疏浚,可河床依旧很浅,所谓江船不入汴就是这个道理,而沿河百姓或土豪,还喜欢偷偷凿开斗门,放水浇灌种植的谷子和蔬菜,这样很容易让河水枯竭,船只搁浅。
此堂案再出,原本差纲法管辖下的各道各州,纷纷通过京师进奏院上状给高岳诉苦,称那么先前我们用大精力所造的进奉船,不是白费了吗?还请中郎体恤,适当花点钱把这些船给买下来,反正盐铁司和各巡院马上也需要船,对不对。
“这件事让张滂去办理,所费的钱,从他来年的盐、茶、酒三项赋税当中扣除。”高岳非常精明,他想要把地方的船给盘下来,但却害怕经手的官员会借此牟利,就直接将其承包给判盐铁的张滂,所费钱财从你的“业绩”里扣除,不怕你乘机贪污。
张滂有点不开心,但他更害怕,之前他曾和窦参沆瀣一气过的,害怕被当做“遗毒”给肃清了,且朝野都流传高岳确实想要废了他,改由王绍来接替盐铁转运司的位子,于是张滂最终只能上状给中书省,哀求高岳说:朝廷每年规定东南的盐利定额要达到六百万贯,卑下为了凑足,已是殚精竭虑,现在如再要买船,真的是难上加难,请允许我辞去判盐铁的职务,给我一闲散州郡为刺史处置算了。
先前高岳刚当中书侍郎时,张滂就请求过朝廷,适当降低盐利的定额,那时候皇帝曾征询过高岳,高岳却说宰相是论道决策之官,不是打理盐务的政务官,一口回绝,不置可否。
现在高岳却很爽直,他飞了堂牒给户部厅内的张滂,温言说:现在朝廷的盐税,倚靠西北、河东、三川、夔府绰绰有余,江淮东南以后也不用那么重盐利,我已和圣主商量过了,往年六百万贯的定额,起码有一半都是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轻货”来滥竽充数的,现在听你的提议,直接砍一半,你张滂来年只需上交三百万贯的盐利就行,但须五分之三为现钱,五分之二为中上等的绢布,不要什么轻货。
得到此堂牒的张滂,顿时感激涕零,不由得大赞高岳,“煌煌乎真有庙堂风范!”
14.淮西镇血赚
然后张滂便全心全意,投入到回购各道进奉船的事务里去。
既然差纲法废除,淮南道、河南道的十三处巡院,外加河阴到长安的七处巡院已重归朝廷执掌,那么高岳便再出堂牒,称此后漕运沿途的方镇州县,不得再摊派纤船的差役给贫苦百姓,原本的“纤户”或由本县配给田地,或由朝廷巡院和雇,只要为朝廷撑船、拉船、搬运都有钱可拿。
但是阻碍很快便浮现。
或者说,这种阻碍本就是高岳预料中的。
十三处巡院,其实并非全是沿漕运线展开的,它并不是个线状的配置,而是个网状的配置,不少巡院是安置在漕运辐射的交通枢纽上的。
其中汝南巡院,便位于淮西镇的军府所在地,现在归吴少诚所割据。
而兖郓巡院,也位于淄青平卢军的地盘内。
巡院本身,就有缉拿私盐的职责在内,而淮西和淄青这两个方镇,一直都有频繁的私盐和马贸易:淄青平卢军凭借昔日驻屯地在辽东营州(今辽宁辽阳)的关系,从渤海那里买战马,本土又大量产盐,所富余的又从水陆小路,转手卖给淮西吴少诚。
而吴少诚把马放在方镇南面的云梦泽里牧养蕃息,至于盐小部分留下来养马(淮西本身不出产盐),大部分则向西面的鄂岳、荆南等地贩运,这是淮西镇为数不多的“正当生意”,吴少诚还让申光蔡的劫**们沿路精心护送,务必要保证淮西运盐船的周全,每年可得利二十万贯,算是少诚的心尖尖钱。
现在朝廷居然要在汝南和兖郓设置巡院,这不是堵着我俩家门口拍脸吗?
届时原淄青平卢节度使、检校司徒李纳已病死了,皇帝还辍朝为之发丧,并让李纳的儿子李师古继承了旌节。
于是李师古和吴少诚一起派遣奏事官入朝,向皇帝“抗陈”,要求不立巡院。
客省馆舍里,皇帝派来的宣徽使第五守义和掌扇使孟光诚,便故意询问二位节度使的奏事官,为什么抗议设巡院的事啊,“这巡院一设,捕拿的全是劫夺江面、呼啸山林的贼人,对两镇只有好处。”
李师古派来的奏事官令狐造,说得委婉点:“我家节下每年奉天子助军钱足有三十万贯,天子不问所出,君臣间没有猜忌,岂不美哉?若设巡院,只会给淄青十多州的百姓带来烦扰而已,到时节下再收助军钱就困难了。”
这令狐造说得大体没错,淄青自李正己、李纳父子割据以来,对内一向轻徭薄赋,人心颇齐,现在李师古继任,也答应每年固定给皇帝三十万贯的助军钱入大盈琼林中,所以希望朝廷不要再想在平卢军地盘收两税、设巡院的事了。
第五守义和孟光诚颔首,说这件事我们会好好转告大家的,然后他俩将目光转向淮西奏事官杨元卿,问淮西为何不答应设巡院呢?
杨元卿的回答就耿直多了:“申光蔡豫仙五州的山棚、**虽凶狠,但我淮宁军子弟多是从他们那里征募来的,若朝廷在蔡州城设巡院缉拿,岂不是伤了节下和他们间的和气?”
如此厚颜无耻的答复,让两位中官都目瞪口呆,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反应好后,两位中官便前往金銮殿,询问皇帝的处置意见。
“什么淮西节度使,简直就是匪,就是贼!”皇帝怒不可遏,不过他事前也和高岳商量,就是以此为由头,卖个好给淮西、淄青,让它们只满足于不在本镇设巡院,而不对漕运本身有过多想法。
于是第五守义和孟光诚把皇帝意见带回到客省:
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的忠心,朕岂不知,便不在兖郓设巡院(以后每年三十万贯记得按时送来);
淮宁军节度使吴少诚的为难处,朕也体察,然则......
“大家的意思,只要蔡州每年给朝廷十万贯助军钱,这事就算了。”第五守义、孟光诚悄然对杨元卿提醒。
可杨元卿却说:我家节帅吴少诚,从来不曾在申光蔡三州设常赋账簿。
“那你们军府花销哪来啊?”第五守义和孟光诚哭笑不得。
“军府需要的话,临时和各军将商议,再分摊征收。”杨元卿回答,所以十万贯的助军钱,要是淮西军将们不答应,吴少诚吴少阳兄弟也无可奈何。
毕竟淮西军将全是当地土豪出身,也是强有力的民意代表,吴氏兄弟的位子完全是建立在他们拥护的基础上的。
这样,两位中官只能又往金銮殿走一趟,征询皇帝的意见。
“沐猴而冠。”皇帝也惊讶于淮西镇的运营模式,简直就是群山猴子在掌旌弄印,到底是兵为匪,还是匪为兵?
最终朝廷和淮西达成妥协:吴少诚每年献陈许的神策忠武军节度使曲环三百匹战马,充助军钱。
等到令狐造和杨元卿各自归镇后,李师古且不必说,那蔡州城的吴少诚招来心腹谋士李元平,两人于偏厅中,是喜形于色,手舞足蹈,李元平给吴算了笔帐:“三百匹马而已,自淄青那里买,不过四十贯一匹,合计才一万二千贯钱。”
而吴少诚算盘打得更精:“且慢,那淄青的马可都是北地的良马。以我的看法,不如用我淮西蕃息出来的充数,一匹的本钱才二十贯,如此又能减省一半。”
两个人果然更开心了。
皇帝原本向我们要十万贯助军钱,现在被我们玩弄的,实际只给六千贯而已,皇帝可能不亏,但我们却是血赚!
欢欣鼓舞后,李元平还是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正色对吴少诚说:“节下,现在岂是洋洋自得的时刻?”
吴少诚果然不笑,饮下杯酒后,“也对,朝廷而今以高岳为中书侍郎,在大破党项、西蕃后,怕是要锐意削平我等。光是不在我这里设巡院,何喜之有呢?怕是朝廷随即要蓄积江淮东南的财赋,用于对付我等的军费了......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言,趁朝廷主力在西时发难。”
“节下.....都是淄青、魏博等苟且所致。”李元平非常感动,认为吴少诚和当初李希烈一样,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过当朝廷的动作愈发明显后,大家还是会紧紧抱团的,我这里有个方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15.湘灵掴侍郎
吴少诚示意李元平但说无妨。www.uu234.netwww.uu234.net
“结好淄青平卢,笼络汴宋宣武,待时机成熟,奇袭陈许、宛叶,直驱东都,同时还是得截断朝廷漕运!”李元平一手举烛,一手指着地图比划说。
“可朝廷如今亦知我会若此,在申光蔡四面都安置重镇大兵环伺,往东都方向为陈许、陕虢、金商三个神策军镇;往西则是山南东道,西南则为鄂岳、荆南封锁江路;往东又为淮南这个大镇。”吴少诚忧心忡忡。
“故而届时得我淮西和汴宋、魏博、淄青一起发难,淮南、徐濠泗、镇海交给淄青的李师古应付;朝廷的河阳、河东、河中交给魏博田绪应付;我淮西与汴宋合精兵,只要攻下东都,切断漕运即可,不由得朝廷不妥协。至于山南东道、鄂岳、荆南的官军,想要攻我,须得过大江和云梦泽,到时**和山棚就能死死牵制住他们。节下,除非朝廷对我们永无下手之日,若有,必须得当机立断。”
吴少诚手指摩挲着酒盅,眼睛染着血丝,瞪着地图,良久重重点头,表示听从李元平的计划,“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对朝廷忽然拔擢刘玄佐甥韩弘为兵马使甚为不满;至于李师古那边,也对朝廷多有戒备,田绪也因先前州元谊被处斩而深怀恨意。所以大家一起对抗朝廷,有共事的基础。”
这时李元平的小豆眼凶光暴起,建议说:“真到了那日,若正面和官军对战没有优势,那么便要行奇招!”
“你意思是,像当初杀韩晋公那般......”
“没错,这次的目标依旧是天子,若杀天子有困难,便杀高岳,震骇长安城,迫使大臣人人自危,官军大乱,再逼迫朝廷就范,就非常容易了。”李元平劈手,果决地用尖利嗓音喊道。
晃动的烛光前,吴少诚摸着胡须,低沉阴森地说:“也好,大不了鱼死网破。”
结束密商后,骑马返回宅第的李元平,走到了正寝处,看见他那个重金买来的歌姬,当然现在已是自己侍妾的湘灵,正在揽镜自照,梳妆打扮。
现在李元平发达了,谁都晓得他是节度使的头号谋主,每年得到俸禄赏赐不下三万贯,所以湘灵不但先前得到命妇的告身,生活也是养尊处优,每日便是从早到晚用名贵的首饰、脂粉将自己打扮得如瑶池仙子般,只顾美美地照镜子,日复一日。
立在门前的李元平,望着湘灵的侧影,觉得像,太像她了,然而湘灵永远只是个娼妓出身,空有她的影子,但却没有她的灵魂。
光是外形像,有什么用!
念及此,李元平泪水不由得流下来,这些年他暗中不断地打探真正的湘水女神下落,最终居然得知她嫁人,但身为兴元牙将的夫君很快又覆船落水而死,于是她便留在汉中,在田庄里当了名优婆夷。
“她为什么会嫁人?
她为何会嫁给一个武夫?
她那么美,为何会甘心守寡,在家中信佛?”
这三个问号始终萦绕在李元平心间,挥之不去,可李元平隐隐觉得,崔云和之所以会如此,或许是遭了她姊夫,手握朝廷大权的高岳逼迫。
图谋杀死高岳,对他而言,未必没有私怨在内。
特别是得知崔云和丧夫后,李元平依旧屡屡给她写信,并说我现在已为朝廷检校侍郎,同时还是淮西行军司马,你若不弃,正妻的位置一直为你所备。
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云和从来都没回复过半个字半张纸。
对此李元平是万分苦痛煎熬。
大概是她太执着于和死去夫君的感情,不愿意走出过去的阴影吧?
“平卿,你回来啦?”看到自己归宅,湘灵很热情地起身迎接。
可李元平看着湘灵,这妆容太浓太艳,哪里有云和的神韵在里面?
真正的云和,真正的云和,他永远都记得,是坐在水波荡漾的亭子中,隔着垂帘也能看到她如雪肌肤那葳蕤的光芒,清雅里透着股娇媚,摇动着纨扇,阵阵传来她身内那摄人心魄的芳香,虽不施粉黛,也有那种超凡脱俗的美!
于是李元平没有听到湘灵似的,径直走到靠在墙壁的柜子,将个小小的檀木匣子给打开,郑重取出里面的玉环,“这玉,好像从两年前,就黯淡了光彩似的......”李元平颓然地自语道。
旁边的湘灵噗嗤声,忍不住嘲笑起来,“这小环,怎么看也像是给小子或小狸奴用的。”
这话,她想对李元平说很久了。
可李元平脸色涨红,眼睛里满是仇恨地瞪着她,吓得湘灵往后退了两步。
接着李元平便重重叹口气,将玉环收好,开始坐到书案前,提笔给兴元府方向写信。
这信,每次他都先让仆人送到淮西外,再经商洛道,转到汉中那边去。
几乎每隔旬日,他都要写一封。
也不问云和到底收到没,看到没,李元平始终坚持着。
看到李元平落寞的背影,湘灵心中反倒涌起了愤恨和怒火,上前一手打翻了书案上的墨丸。
“大胆,你!”李元平勃然。
可转眼,笔也被湘灵劈手夺下,落在地板上,被她的木屐几下踏得粉碎,“这几年来,你是魔怔了?天天给个丧夫的优婆夷写这些文字,她不是我,我湘灵也不是她!”湘灵越骂越激动,泪水也淌下来。
“啊!”岂有此理,李元平尖叫起来,像只炸毛的小鸡,张牙舞爪,就要掌掴湘灵。
可湘灵先甩来一巴掌,把李元平打得原地旋了两圈,跌倒在书案上,这下碎笔、墨丸乱洒满地。
“以后再敢写,必杀汝!”湘灵不愧是湖南潭州出身的女儿,怒目圆睁,戟指李元平训斥道。
李元平捂着被打肿的脸,又悲哀,又害怕,然后眼泪也涌出来,没能压抑住积压的情绪,抱着湘灵的腿大哭起来,“若非真心爱慕,谁又甘愿做......呜呜呜......”
数日后,平卢军军府所在的郓州城,披着衰麻的李师古,拆开了来自淮西的密信,读完后脸上也浮起了笑,“来人,传本道的密令,去东都伊阙和陆浑的田庄处,叫訾家珍、门察两位细密安排,要是朝廷真的敢起削平方镇的想法,就让那边先动手。”
16.少可敦鸩夫
就在李师古的密使刚刚策马上路时,长安大明宫金銮殿,高岳果然正和皇帝,及诸位翰林学士、枢密使密画铲平淮西事。m.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今天的议题便是,若魏博、淄青介入进来,该如何对付。
高岳的建议是,挑唆成德王武俊,与田绪、李师古先斗。
具体来说,就是利用三汊城这个地方为诱饵,让王武俊这头老狐狸去撕咬李师古。
原来,朝廷昔日在河朔战争里,也曾对淄青平卢军用兵,那时李纳的叔父李洧听取白居易父亲白季庚的劝告,献徐州反正朝廷;而北面,另外位平卢军大将李长卿,则献德州、棣州反正朝廷。
(注:棣州,即如今山东省北部的滨州市,和河北南面交界,临海。)
其后,德州、棣州最终被朝廷划给了王武俊。
然而棣州是黄河入海的地方,彼处有座叫蛤,蛤,蛤朵的大盐池,年产盐数十万石,所获极其丰厚,李纳不甘心丢弃,所以虽把德、棣两州给了王武俊,但依旧筑造一座军城来守卫蛤朵池,这城便是三汊城。
同时三汊城临靠魏博镇,还是李纳和田绪互相交通勾连的据点所在。
对王武俊来说,三汊城则是他的眼中钉,只要能拔除这里,蛤朵池的盐利便能归他所有。
“让王士平知会成德镇的进奏院,若朝廷对关东用兵,棣州三汊城和蛤朵池,任凭他去取。”皇帝答应高岳的策划。
只要成德军出马,那么李师古、田绪便能被牵制住,朝廷官军即能专力削平淮西。
“高郎,这段时间你专力发堂牒,催促镇海军的韩洄,和鄂岳观察团练使李兼,大力制造战船,未来平定淮西必有用途。”皇帝不亏是微操的高手,这点细节他也考虑到了。
高岳表示马上便遵照执行,然后他顿了顿,就对皇帝说:“昔日李兼因进奉陛下银瓶事,被窦参抓住把柄生事陷害,导致鄂岳判官杨凭和支度官柳镇殃及池鱼,被贬去岭南,此两人素有才干,请陛下将其量移起复。”
皇帝这时却一脸不太情愿的模样。
高岳知道这皇帝素来心胸不广,只要被他贬谪过的,连量移都很难,别说官复原职了,不过高岳这时很坚决地请求皇帝说:“如未来对淮西开战,鄂岳为最紧要的兵运处,请陛下将团练使升为鄂岳沔蕲节度使,并专门设一军镇守。所以才需要杨凭、柳镇这样的人才重新回归,发挥光热。此两人原本可能会死在瘴疠里,现在能得此重用,也必将誓死回报陛下的恩德。”
皇帝考虑下,答应高岳,“于鄂岳设武昌军,以李兼为节度使,同时召杨凭和柳镇回鄂州来。”
商量妥当后,高岳便满意地退去金銮殿西堂,勾当裁判各种文案去了。
不久,大盈库使霍忠唐匆匆赶来,告诉皇帝说:“大家,先前派去米脂的中官回报来啦。”
皇帝一想起这事,然后用种害怕的眼光望望西堂,才低声问霍忠唐说,到底如何了?
霍忠唐就说,尚书左丞赵憬已和去的人谈妥,不再发密诏调集天德、天兵和振武军骑兵前去劫德阳公主,而是等陛下派册封泮官特勤的使节到朔方地,然后再提议回鹘,专设一处拂庐供主居住,而主也不用再嫁给泮官特勤了。
“好,如此最好。”皇帝不由得欣慰地抹了额头上的汗,心想总算赶得上,没让事态爆炸。
要是这事情砸了,不但回鹘那边棘手,这边高岳肯定要指责他。
心中放下事的皇帝,在吃晚餐时不由得多喝一份菜蔬汤羹,然后就坦然地去和宋家三位女学士一起,描画设计新的大唐军服征衣去了。
但皇帝始料未及,且控制不住的是,回鹘的事态还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漠北,乌德山(于都斤山)下,缓缓而过的昆河(鄂尔浑河)边,回鹘的王庭便在此。
原本回鹘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住的全是穹庐帐篷,不过自从在安史之乱后,帮助唐王朝平定叛军,得到大批唐朝馈赠的金钱和布帛,再加上胡商的经营,很快王庭便出现不少定居的城池,其中尤其以可汗所居住的王庭城,和其妻子所居住的可敦城规模最大,装饰也最为华丽,可谓“瑶祠云构,甲第棋布”。
现在的德阳公主就居住在可敦城中,周围三里,都有高高的城墙卫护。
自从武义可汗死后,德阳公主忽然又觉得自己那“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的身份又丧失,在这片大漠草原上,她成了个外来者,惴惴不安地在城中,不晓得自己马上会面临什么样的暴风骤雨。
因为对面的王庭城里,似乎整日都有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不安的消息,隐隐约约传入德阳公主的耳中,什么兄弟阋墙,什么黠戛斯、葛逻禄的外侵,像团团的迷雾般,混沌又可怕。
坐在锦绣的席上,德阳公主只能轻轻拨动数下琵琶弦,弹奏一曲《凤归云》,聊以舒缓不安的心境。
唉,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为国谋。
哀婉铿锵的琵琶声传入到夜空中,此刻王庭城的金宫内,刚刚准备接受唐朝“忠贞可汗”封号的泮官特勤,也即是多逻斯,脸色发青,口吐黑血,手中喝了一半的马酪酒,洒了一地。
他挣扎着抬起眼,宫殿门外,人影和火光窜动,喊杀声和马蹄声四起。
他回头,自己的少可敦,叶公主立在自己面前,脸色如冰霜般。
叶公主,乃是仆固怀恩的外孙女,其母亲崇徽公主为唐代宗的养女,后嫁给牟羽可汗。
而牟羽可汗,正是死在多逻斯父亲武义可汗的手中。
叶公主和多逻斯的婚姻,并未真正消弭这血仇。
“你的弟弟毗伽就在门外,我是和他串谋的。”这时叶公主告诉了多逻斯真相。
这一日,她已经暗中谋划了很久。
直到多逻斯放松警惕,饮下她所给的那杯有毒的马酪酒。
“你这样做,回鹘会灭亡的......”多逻斯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说到。
“什么回鹘,什么大唐?用女人的牺牲换来的和平、社稷,这样恶劣无耻的国家,那还是让它统统灭亡了好。”叶公主冷冷地回答,彩缯缠头上缀着的宝珠,随着她的语速,摇来晃去。
17.彩凤翼图南
这时多逻斯挣扎着,对叶公主伸出手来,“其实......我已向大唐请求册封你为正可敦,父亲的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我怎么会逆伦取之......你现在于酒中下毒,那么我们家族的仇怨便无法解开,杀了我,左右杀的大相都会觊觎可汗的宝座,阿叶你也不会善终的......所以对外你只说是我弟毗伽谋权篡位就好,善自保重......”
说着说着,“泮官特勤”多逻斯的气息越来越艰难,最后他变为一具尸体,躺在宫殿的毯子上,动也不动。m.www.uu234.net
叶公主怔怔看着夫君的尸身,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不由得捂着脸跪下,号啕大哭起来。
德阳公主居住的可敦城下,数百名骑兵举起火把,领头的正是药罗葛灵,他对着城头大呼:“泮官特勤为其弟谋反所弑,我来此要护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南行避难,请开门!”
原来药罗葛灵昔日就曾和唐家达成密约,如果政局有变,他必须得担负起保护德阳的职责来,唐家是绝不会亏待他的。
可敦的宫殿内外,到处都是缠绕着羊腿骨头饰的回鹘婢女在尖叫着跑动,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伴同嫁来大漠的数名媵妾搀扶着犹自绰着琵琶的德阳,慌张地走出殿门。
药罗葛灵等簇拥着辆毡车来,急忙喊到:“请主速速登车,往南而行。”
“这是要将我送回大唐吗?”
药罗葛灵点头说是,不管如何,我们也只能往唐土走!
很快,可敦城火光四起,药罗葛灵护送着德阳公主,沿着回鹘通唐天德军的大道,领三百余骑,疾速驰行。
回鹘向来擅长造车,德阳公主所坐的毡篷大车即是其代表作,此车可避风雨,其下车轮极其高大,在草原大漠上用马匹牵拉,可日行数百里,畅通无阻。
车外,飞蓬被酷烈的风裹挟着,一团团掠过去。
天色阴沉,云层厚积,似乎马上也要下大雪。
而攻占可敦城的毗伽,发觉德阳公主和药罗葛灵先一步脱逃,大为慌张:若是他们走到唐土,将我弑杀兄长的罪行给披露出去,那我可就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毗伽赶紧点起千余骑兵,跟在其后穷追不舍。
昼夜,在永不停止的车轮下,骤然交替着。
药罗葛灵知道后面有追兵,故而根本不敢让部众休息,并且激励大伙说,只要能把可敦安然送到唐家的军城去,每个人都会有大批的犒赏。
而德阳公主则呆在车中,紧张地抿着嘴巴,连大小解都是在车篷下进行的,媵妾用盛水的皮囊接着,满了就直接扔出去......
在距离天德军西受降城二百里外的牛头山,一座废弃的烽堠卧在其上,山谷那边喊声和马蹄声大作,烟尘中一股两三百人的骑兵队伍,自东而西,出现在药罗葛灵的前面。
药罗葛灵大喜:从这个方向而来的,不是天德军,便是天德军的城傍。
那群骑兵,大部分头戴毡帽,少部分如室韦人般露着光头拖着小辫,有的背着长矛,有的背着弓箭,在望见药罗葛灵的马车队伍时,便很警觉地从原本的小跑,变为了疾驰,并且把队伍的两翼伸展开来,往马车处赶来。
“什么人!”药罗葛灵派出的前哨,十多名骑兵迎上,先用回鹘话,而后用汉话和室韦土话喊问。
对面为首的两人,披着铠甲,脖子上围着的狗毛迎风飘动,用汉话喊到:“车内有何人?”
药罗葛灵的骑兵还以为是天德军城傍,就回答说:“车中是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也即是唐天子之女,德阳公主。”
结果那两人哈哈大笑:“可敦不该在回鹘牙帐处的吗?乘车至此,怕是在逃避回鹘内乱你们没找错人,我乃唐天德军节度使韩游瑰是也,马上就由我将可敦送回牙帐去,如此新回鹘可汗当封我为大相!”
一听到韩游瑰的名字,药罗葛灵以下无不大惊。
没错,韩游瑰确实曾是天德军节度使,不过因阿附窦参而获罪,另外位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被诛杀,他快一步,和儿子韩钦绪遁入沙漠里,和群杂胡、党羌、室韦人混在一起,成为马匪的首领。
现在这马匪要劫夺德阳公主,去送给回鹘邀功。
“直接冲过去,护送公主冲过去!”这时药罗葛灵拔出锋利的佩刀来,咬牙切齿,“只要能到天德军城,每人先赏布帛绢布五段!”听到此话,其麾下的骑兵无不大呼起来,各个拔刀引弓,死死簇拥在德阳公主的毡车四面,组成个锥形的队列,向韩游瑰、韩钦绪父子的马匪队伍对冲而来。
“射箭别射中了公主的毡篷,该死,看着点。”
韩游瑰、韩钦绪和两三百马匪,在马上也拉弓飞射。
箭矢你来我往,好不凶险。
几支箭还射中了德阳公主头顶上的毡篷,箭镞带着锐利的撕扯声,透裂篷子,出现在公主和媵妾们的眼前,众人惊慌不已。
此刻一名侍婢,扶住公主的胳膊,说到主勿忧,此时不能惊叫摇动士气,更应出面,许诺将车中所有财货珍宝尽赐药罗葛灵及其部众,如此才能杀出血路。
德阳瞪大眼眶,看着对方,问你是何人?
那侍婢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有点沧桑,可面容还能看出十分清丽,她说枉屈公主过问,我是罪臣的侍妾,先没入掖庭,后侍奉公主来嫁回鹘,愿用性命保主的周全。
于是德阳鼓起勇气,在箭矢纷飞的毡车上拉开帷幄,对四面的骑兵们喊到:“只要能送我至天德军城,我当面奏天子,诸位皆封官进爵。”
公主的鼓舞是决定性的,护卫队伍瞬间士气大涨,把韩游瑰父子的马匪打得四散奔逃,只能往大漠里去,继续为非作歹去了。
天德军所在的西受降城,节度使徐抱晖此时正指挥士卒和当地百姓,修复被黄河水浸泡侵毁了足足一个夏季的南城墙,当得到斥候消息时,徐抱晖将擦汗的抹额给甩下来,都不敢相信,“什么,德阳公主归唐......”
等到他急急登上城堞处时,德阳公主的毡车人马,已立在城北门下了。
“请主恕罪,抱晖须见主之尊容,而后方能开门。”徐抱晖抱拳喊到。
当德阳公主走下毡车时,整个西受降城的天德将士皆山呼万岁,纷纷拜倒,而后转开城门,迎公主入内。
18.高岳排闼入
徐抱晖心想,我和李唐天子家太有缘分了。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先前李怀光长武军变时,我迎到了当时的昭德皇后和诸位公主,现在我又专门迎到远嫁回鹘的德阳公主......
不敢怠慢的徐抱晖,一面安顿下公主,一面火速派遣一队骑兵,往宥州的榆多勒城报讯。
随后果然有大批回鹘骑兵,出现在天德军城北面山谷间,他们派出代表来和徐抱晖交涉,说药罗葛灵谋逆,企图杀害泮官特勤事败,便挟持可敦南逃,请节帅把他俩交还来。
“如能见到泮官特勤面,我自当交还。”徐抱晖回答说。
结果那几名代表无法应答。
徐抱晖便厉声反问,我唐册封泮官特勤为可汗的使节正在路上,你们把泮官特勤如何了?若我唐使节见不到他,必将诛罚你等。
那几名代表大为惊慌,便叩首求饶,说泮官特勤实则已死。
徐抱晖大怒,除去留下一人对质作证外,其他的全都砍下脑袋,悬挂在西受降城门楼上,那群回鹘骑兵见事已败露,无不丧胆,纷纷往北逃散。
于是徐抱晖又紧急加派一队骑兵去榆多勒,告诉回鹘有弑杀可汗的大变故。
自此整个朔方地是一日三惊。
此刻已抵达银州鱼河堡的尚书左丞赵憬,听到这一系列的消息,心思立刻狂躁地动起来:
“之前我于米脂城,陛下派遣中官来对我说,不必将德阳公主迎回,只要保证册封能到回鹘牙帐,那泮官特勤安然受封为新可汗就行。
这绝对是中书侍郎高岳对陛下的建议,他唯恐怕我功成,可为宰相,坏了他的大权。
如今回鹘大乱,正是我摆脱高岳束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反正中官给我的旨意,就是以我赵憬为册封使的,而德阳公主又已在天德城,我何不效仿班定远、王玄策,拥立回鹘可汗,并迎公主回宫,且让朔方边军大有征讨功勋?”
唯唯诺诺的话,就算当上宰执,也不过是高岳的伴食罢了,我心不甘!
鱼河堡的天兵军军府中,赵憬神色严肃地找到节度使韩谭,对他说:“回鹘泮官特勤被弑,德阳公主出逃至我天德军,逆贼迫近而来我本为册封宣慰使,先受陛下加急密诏,迎公主,安回鹘。”
韩谭尚且有点犹豫,可赵憬很快便说,即刻出两千步骑,赶赴丰州西受降城,我再遣送人手,去知会灵武朔方军和振武军,督各路兵马,进讨回鹘牙帐。
一时间韩谭也搞不清楚真实状况,不过德阳公主现在确实在西受降城呆着,所以他最终还是相信了赵憬的话语。
旬日后,大明宫政事堂内,高岳和其他三位宰相面色大为震动:
泮官特勤的死,和德阳公主的逃归,尚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赵憬说持有密诏,发军讨伐回鹘。而今天兵军韩谭发两千步骑,已至天德军徐抱晖处,合兵马六千出狼山口;灵武朔方军康日知发步骑五千,渡大河出贺兰山;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发步骑四千,经白道,沿诺真水出碛口朔方四镇军,尽出各自军府所藏钱帛犒赏士卒,携二十日的口粮,直驱会讨回鹘王庭城。”
贾耽和杜黄裳急忙看地图上的路径,而陆贽则眉头紧锁,高岳则愤愤地说了句:“荒唐!”
随后高岳气得在政事堂内来回走了数步,指着地图说:“一下子出动近两万精锐,是谁许可他赵退翁如此做的?有各镇监军印吗?”
“逸崧,现在监军印也就是汴宋宣武军设置,其他各镇尚未完全推行开来。”陆贽提醒道。
“也没有任何说法送到我们政事堂来!擅兴军伍,即便胜了,也罪无可赦。”高岳拂袖说,“现在朝廷专注处,在关东,在淮西,镇海军和武昌军已开始大举造舟船,各镇人事和兵马也在调遣,只等来年江淮东南赋税米粮齐集后,便可行事,为此我们筹划这么长时间,耗费这么多心血。可他赵退翁倒好,无端牵动整个北地的方镇,跑那么远,去打回鹘的牙帐,明明可以通过一纸册封解决好的,非得大动干戈,旷日持久。”
“逸崧......”三位宰相都劝他稍微停歇下怒火。
可高岳的幞头却压不住,火和汗水,夹着根根耸立的胡须头发,在大冬天都禁不了,他怒不可遏:“输了,一两万边地将士的性命和血,全都要覆没在大漠中,整个北地的守御就会横溃;赢了,朝廷为收拾局面,赏赐立功将士,没有三五百万贯钱帛根本解决不了。我用什么给镇海军、武昌军造船,我又拿什么去给马上要汇聚中原的各路兵马当资装费,当赏设钱?”
同时,金銮殿的东堂处,本来灵虚公主、义阳公主携王承岳,入宫来省亲,探望父亲,可一来却看到皇帝脸色发白,说什么移驾,速速移驾去浴室殿,宋家三位女学士和群中官慌乱个不休。
“爷,如此何为?”两位公主急忙问到。
皇帝嗫喏着,最后坦白句:“北地事发了,北地事发了......”
还没等灵虚问北地有什么事,那边中官匆匆跑来,说:“高堂老和其他执政,开子,请求大家延英召对。”
“今日有雨,不便召对。”皇帝指着明晃晃的日头,说到。
几名把守门阁的中官干笑起来,明显副大家你别让老奴们难做的表情。
当灵虚知道原委后,便柳眉竖起,“爷,何必惧怕高三?他若要召对,就让他来金銮殿召对,德阳本来九死一生才逃归那天德军城,赵左丞发兵去迎接护送,他高三凭什么发作?”
“你不晓得,要是叫他入金銮殿,朕怕他认为朕用权势压他,想必他怨恨,就不敢来了。”
可皇帝话还没掉地满一刻,高岳就独自一人,叫两名中官引着,昂然排闼进金銮殿而来。
皇帝赶紧坐在东堂床几上,让公主们都坐在其后的锦帐中。
灵虚望到,阿父的毛发都淅出冷汗来了。
“陛下,赵憬之事,可确有密诏?”告礼后,高岳便发声质询。
皇帝支支吾吾,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臣岳在金銮殿,和陛下谈及回鹘事,本已有定论,陛下为何又密令赵憬如此做,如是置臣于何地?”
“本确是行高郎的心意,然则,奈何德阳她......”皇帝解释说。
“此陛下家事,无须对臣说。”高岳只要求皇帝坦白,给没给赵憬密诏。
这下灵虚恼了,当即就从锦帐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