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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全文阅读

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牟迪留鄯城

    面对尚结赞和马重英,高岳从胡床上站起来,接着缓缓将手落下。www.uu234.netwww.uu234.net

    尚结赞不由得紧张地暗中握紧剑柄,因为他看到整个厅堂的立着数十名身裹瘊子甲面遮狻猊图案的“撞命郎”,而屏风和帷幕后,深深的廊柱间,同样有人影和刀刃的闪烁不绝,狗贼高岳这难道是要暗害牟迪王子和我了?

    可高岳修长的手,此刻很温和地摁在依旧坐着的牟迪王子右肩,说到:

    “天子对王子的册封,现在下来了。”

    这下尚结赞和马重英都无法动弹,要是按照往日,他们是绝对不会将唐朝的册封放在眼中的,可而今这册封居然成为了他们这个集团的救命稻草。

    说话间,神策中尉西门粲毕恭毕敬地端着个上白檀木、珍珠瑟瑟修饰的钿函,其上挂着纯银的小锁,然后立在高岳与牟迪的面前,高岳轻松地举起手,接着一名监军小宦官便用钥匙将小锁给旋开,此刻高岳幕府掌书记权德舆从函中取出封金花五色绫纸来,将其展开,朗声宣读了大唐皇帝对牟迪的册书。

    牟迪赶紧下床,和尚结赞、马重英站在一起,聆听并接下册书。

    内里皇帝许可牟迪为赞普,并封其为西海郡王,允许其使用赞普的礼仪,并要求其每年向长安进贡,但降嫁公主这种事,皇帝说免了,但朕还是把凉州赐予牟迪你为“汤沐邑”。

    仪式完毕后,高岳又挥挥手,西门粲身旁几位小监军,又端出几个紫檀木钿函来,这是分别给尚结赞、马重英和娘.定埃增的,用的是五色麻纸,级别比给牟迪的要低个档次,授予这几位郡公的爵位,要求其好好辅弼牟迪赞普。

    宣读的时候,马重英老泪纵横,但看得出,他更多感到的不是荣耀,而是屈辱,赤松德赞在歌颂他的石碑上,记录的可全是昔日他对唐军的赫赫武功啊,可时运现在却到了这种地步,我等居然要仰长安的鼻息。

    至于尚结赞,则脸色铁青,最终他还是接受了封爵,并对高岳表示了感谢,因为之前台登城战役后,高岳高风亮节,把他长子乞藏遮遮的尸体归还了回来,他欠高岳的一个人情。

    “以后我们便同朝,都为大唐的郡开国公,何必要分彼此呢?”高岳很爽朗地说到。

    很快他就说,河湟的战事已告一段落,唐军目标已经达成,下面的事和你等没什么关系,尚结赞、马重英可带着五千蕃兵返回凉州了,至于我唐的兵马,马上直接去取甘、肃和瓜州。

    “那赞普......”尚结赞还没说出这话来,牟迪的肩膀就重新被高岳给摁住了。

    但这次高岳的手却十分有力,力道透过皮肉,将轻微的痛楚十分清晰地传到牟迪的脑中,他的眉梢也皱了起来,不由自主重新被摁坐到胡床上。

    “这位牟迪赞普,不和你们回凉州,直接留在鄯城。”高岳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在这宫堡的殿堂中响起。

    诸位定武军的撞命郎,看着汲公和牟迪赞普,就好像看一只雄鹰摁住只雏鸟般。

    见尚结赞和马重英都愕然无比,高岳很傲慢地重复了方才那番话,而他身边的浪息曩则将其翻译成蕃语:

    牟迪赞普的牙帐,就留在鄯城内,浪息曩和惕息坦就是他的左右司马,仆人和供给本道绝不会让其有缺,赞普在当地禅寺的修行也不会加以阻碍,每年支给钱三万贯,绢布五千段,棉布五千段,青稞面酒和茶、盐、酥油若干,并给骡马二十匹,配给甲士五十人卫护;至于凉州,便交给二位郡公和娘.定埃增,将来若时机成熟,“我唐将会不遗余力,将牟迪赞普送到逻些去,到时自然还政给他。”

    最终高岳很平淡地笑笑,“还望两位郡公在凉州,勿忘赞普在鄯城,凡事砥砺精进,不要让赞普失望才是。”

    尚结赞和马重英嘴角不断牵动,其表情几乎要发狂。

    鄯城,即唐设置的河源军所在,向来是河湟的首府,牟迪脱离了军队、脱离了民众,像个傀儡般被高岳挟持安置在此,他在这里一日,整个凉州就只能唯唐家马首是瞻;而一旦唐和牟尼赞普的战争继续下去,牟迪也是首当其冲的,他俩就不得不拼死从凉州来救援。

    “高岳,你果然是最阴毒的......”这时候尚结赞才觉得,之前他对高岳归还乞藏遮遮的尸体所产生的丝丝好感,已彻底破灭,想来果然还是自己太过单纯。

    这会儿倒是牟迪很平静,他坐在绳床上,对两位说到:“就让我留在鄯城吧,修行也未必要在寺内,在这里看着汲公行为处事,不也是一种极有增益的修行吗?”说完,牟迪请高岳许可他身边的女仆努琼到这里来,他有话要对她吩咐。

    等到头发已花白,眼色木然但却充满忠诚狂热的努琼,伏在牟迪膝前,发出两声狗般的吠声后,牟迪就对她说:“我要留在此地,你和尚结赞、马重英回凉州去吧。”

    努琼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接着大哭起来,抱住牟迪的膝盖,决死不肯离去。

    牟迪则很语重心长对她说:“回凉州去吧,在这里你只会碍事,我不忍心见你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径来,那样只会牵累我。”

    然后牟迪眼睛里含着泪,摸着努琼深凹的脸颊,声音哽咽,“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般,这样不值得,我终究是有自己母亲的。”

    努琼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激动地抽噎。

    “你便是努琼,亲手害死你夫君,导致盐州城陷落的努琼......没想到居然在此遇到你。”高岳看着这个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女人,开了口。

    “这位唐家的公爵,我便是,你还是治我的罪行,在这座宫堡前把我处斩吧。”努琼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坐在台阶上,满不在乎。

    “不,借用佛学的话语,那便是你的报应,应该还没有到。刑罚,只能消灭一个人的**;报应,才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心。”高岳说完便摆摆手,示意除去牟迪外,其他凉州的人士都可以离去了。

    送走了尚结赞和马重英后,高岳便派人去临洮,要判官刘德室来,清点鄯城和土楼山的谷仓缴获造册,马上立即用于向河西走廊的进军。

15.破镜又重圆

    不久,鄯州城门前,刘德室形色匆匆,但气色却很好,他现在已是检校郎中,远不是当初那位落魄长安的国子监生了,他在数名军吏的簇拥下,骑着匹黄骠马,身着绯衣佩着银鱼袋,走了进来,马弁正牵拉着马辔头,蹄声滴滴哒哒,望着宫堡的方向而来。m.www.uu234.net

    结果到宫堡前的大槐树处,刘德室刚刚下马,就听到一个有点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芳斋,是芳斋乎......”

    刘德室愣在了原地,手中持的鞭梢随即落在地面上。

    这声音顿时变得激动起来,“莫不正是芳斋......”

    刘德室只觉得耳朵尖变得火热,牙齿在格格地打仗,他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在树荫下转过了身来。

    他见到,院墙阳角转弯处,一名穿着粗麻衣衫的女子,脸上泪痕宛然,手里牵着头瘦小的毛驴,那女子看到刘德室回首看她的神情,虽然阔别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风霜扑满各自的脸庞,但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芳斋!”那女子再也按捺不住,捂着脸长哭一声,咕咚声跪下来。

    “是淑英,是淑英啊!”刘德室咧开了嘴,原地蹦了三下,接着也呜哇声号哭起来,接着周围的军吏和马弁们目瞪口呆,看着两人互相抱持在一起,一起大哭。

    之后,那个叫淑英的女子,从怀中取出条赤绳来,接着又取出方纸来,这张纸已很旧了,可还没有朽坏,刘德室展开纸,泪珠啪啪地往上面掉:

    “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

    酒至添愁饭,诗成和泪吟。

    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

    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

    这正是他在新婚时第二日,便离开家乡陇西即渭州,赶赴京师国子监,准备参加进士考试时,给妻子卫淑英留下的诗歌。

    当时渭州已危在旦夕,刘德室是取道河西去长安的。

    他没法带着妻子,因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

    到了长安后,即传来渭州陷蕃的消息。

    而刘德室也没想到,自己会滞留国子监太学十多年,不第,落魄,受尽了磨难坎坷。

    他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在这样残酷的乱世下,淑英这个弱女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进士及第后,曾探听过家乡消息,可唐蕃多年对战,在河陇大地上找个人,可能性是何其渺茫。

    他自问对不起淑英,因为他最终还是得到平康坊宋双文的照料,并且后来娶了双文为妾,但始终未曾续弦,也算是有愧疚在心中使然。

    此刻能和淑英重逢,刘德室恍然在梦中般。

    “家乡陷蕃后,我便成了温末,被迁离到了这鄯州来,为西蕃耕作织布,后来,后来,我,我还曾改嫁过。”说到这里,淑英的脸上浮现出层难堪而哀怨的神色来。

    “丑蕃背信,河陇陷没,汉兵斗死,百姓沦为温末,这是整个国家的耻辱和悲哀,如何要苛求妇人全节!”当刘德室携妻子,入宫堡见了高岳后,高岳也大为欷,接着得知淑英曾改嫁过,还生过孩子,现在生活很苦,便慨然如此说到。

    唐军光复河湟后,淑英也分到了田地,看到打画丘田的册子上居然署着刘德室的名字,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见,出发前村社里的长老曾想为她做媒(唐朝没那么多职业媒人,一般人家婚配由长老做主)再婚配,淑英很犹豫,她害怕他夫君其实已死了,这个是另外个同名的,但其实更害怕他夫君还活着。

    这个要是真的刘德室,那可是堂堂郎中官,绯衣银鱼,怕也是早已和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再婚了。

    可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听说兴元判官刘德室到了鄯城来,便进了城。

    然后就在宫堡堂中,见到了被刘德室目为“贵人”的大唐汲公高岳。

    而高岳态度很明确,什么节不节的,凭什么要乱离当中的女子保全?

    他的这种观念,和唐朝普遍的贞节观相似,那就是不太注重贞节堂堂宰相杨国忠被差遣去江浙,他老婆在家日思夜想,忽然做梦和夫君交合,便生下个儿子名曰杨,国忠毕命归来,不但认了这个儿子,还很感动地说:“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你真当杨国忠是傻子吗?别说宰相,就是皇家,即唐中宗流落在房州时,也明确对韦氏说过“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简单说就是哪天我们夫妻能回朝恢复唐朝国号,为帝为后,就不互相禁忌,说白了就是以后老婆你出去找情人,朕绝不加以约束。

    直到晚唐时期,随着社会的衰败,对妇人的管制才逐渐严格起来,但其实至北宋,两性方面还是相对自由的,直到靖康耻时,赵家宗室里的女人被金人掳掠糟践,这个太惨就不再赘述,宗室女眷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家的妻女就更不消说,然后精英士大夫们,他们是决计打不过野蛮的金人,便只能怒而拔刀转向更弱者,开始大肆鼓吹女子要“全节”我保护不了你们,但也不能忍受你们被野蛮人糟蹋,为了我面子,你们还是全(去)节(死)为好。

    “如今芳斋兄能和阿嫂破镜重圆,当是大喜事才对。”随后,高岳便十分高兴地说到,并公开为刘德室挑明,“阿嫂再嫁所出的子女,也该由芳斋兄抚育。”

    “是是是。”刘德室忙不迭说到,他能够失散这么多年的妻子重逢,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到什么再嫁不再嫁的细枝末节。

    “这是段佳话,马上就让乐天(白居易)、知退(白行简)撰稿,刊载在兴元邸报上,阿嫂马上也可为命妇,由仆来向朝廷申取。”高岳只苦于自己戎机太过浩繁,不然他绝对要亲自动笔,把刘德室和淑英的事迹好好润色,写出个《淑英传》这个九世纪大唐的《飘》来。

    至于双文,高岳便说不碍事,淑英便是妻,双文仍为妾,同享富贵。

    这时候李宪和周子平双双到来,很激动地禀报他鄯州西北阖门川的消息节下,甘、鄯、凉交界处的焉支山,似乎有一座很大的汉人温末山水寨,是否可以去招抚?

    “这是自然!”高岳当机立断。

16.施施碛西行

    可没有等高岳付诸实施,焉支山的山水寨就主动至大斗拨谷处,投效了唐军。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要知道焉支山处,正是段佐为寨主,他在听到唐军恢复了河湟后,就迫不及待在各处山峰上燃起了烟火,召集四面所有山水寨的头目,说天兵终于来了,这甘州我们得全力协助他们光复。

    魏巍的河谷处,郝领三千雄祁兵,从谷南涌入,而段佐则领着千余焉支山义兵,自谷北而来,两军正对着,热烈而奋然地奔跑着,扔下各自的武器,踏着谷内的溪流和大地,接着在震天的欢呼声里,互相拥抱在一起,对于正规的唐兵来说,光复河陇还停留在执行国家命令的层面,而对于这些义兵来说,就是实打实将乡土,从异族的铁蹄下拯救出来。

    “阿兄!”郝大哭着,当他看到段佐时,简直恍如梦中。

    两个汉子随后紧紧抱持在一起。

    “你妻儿没死,你妻儿没死,他们都在山水寨。”段佐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哭声里,摇着郝的肩膀。

    “我也没死......”郝咬着牙。

    又过了一日,待到雄祁军抵达焉支山下,郝纵声大笑着,将自己两个已能跑路的儿子各自夹住,在草野上转着圈儿,儿子也在哈哈笑着,可郝的妻子却在一侧不住地抹泪。

    “哭什么啊,听说我们唐家的高、韦两位大帅,打了几个大胜仗,马上整个河陇都得光复了。”旁边几位老人家劝慰着郝家的娘子,可劝着劝着,自己也止不住哭起来。

    鄯城内,刘德室紧密地和三衙里的崔枢、崔遐测算着鄯城和土楼山,及刚刚从兰州、武州分路运来的粮秣,又有二十多万石。

    而皇帝和朝廷此刻也等于将裤子都当了,又凑齐百多万贯,从各地和籴粮米,并雇佣脚力,络绎不绝沿陇右道,在望河湟地带输送,以至于京畿的粮价本不过一石三百钱上下,现在已涨到足足七百钱。

    除此外,皇帝还紧急从宫中调拨御用的绢布,“以绢换粮”,在河陇各山水寨中购买粮食,为此皇帝缩减各种用度,连十王宅的皇子王孙俸禄,和灵虚、义阳这些公主的体己钱,都削减了一半。

    其中还有三十万贯的激赏钱,也到位了。

    “尚绮心儿简直是我的福星。”在旁的高岳笑起来。

    若不是他畏惧逃跑,让河湟囤积的十五万石军粮落入唐军手中,那么现在高岳还真的没有力量对河西发起进军。

    随后高岳便下令,分出十多万石,发给整个河湟地区的蕃汉百姓(很多是温末翻身的),帮助他们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分,然后由刘德室运作,抓紧时间把分田、占田和抢种救荒的粮食。

    其余的,全都给骑兵们,然后他们继续出发,不但要收取沿路的甘、肃、瓜,并且最终要抵达河西的终点沙州敦煌,再于敦煌处和安西四镇的留守兵马胜利会师。

    “如此,安西、河西、陇右,直至原会,共六镇、十五军,一万三千里疆土,终于从蕃戎的手里光复保全了下来......”高岳想到此,听着刘德室和军吏们有节奏的算盘声哒哒,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心中渗出了泪水。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代宗皇帝。

    代宗这一生干过不少糊涂事,对方镇纵容,对回纥纵容,为了夺权妄杀忠良,运筹不当以致首都长安失陷,以及佞佛等等,可代宗皇帝却始终坚持一个原则:

    在安西北庭、河陇方面,与西蕃或战或和,但却从来没点头弃过土,也没有点头弃过民,从来不承认西蕃对失地的合法占领,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候,他宁愿和叛镇妥协,宁愿背负各种骂名,也在殚精竭虑,重新组织起京师西北对西蕃的防线,并随时伺机发起反攻,收复失地。

    这可能也是他看到高岳,眼睛发光的原因。

    “未来也许这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会拯救这片失陷的江山。”

    高岳拒绝娶自己孙女,并在东市处杀回纥醉汉时,代宗也生气过,但随后知道高岳接受的,是泾原节度使段秀实的征辟,离开京师去艰苦的西边营田时,他不由得产生了以上的想法。

    有点欣喜,有点期盼。

    可他没能见到高岳真正发光发热的那一刻,便驾崩了。

    “待我凯旋,去陇山处的回中宫时,会好好拜祭您在哪里的真容画像的......”

    很快,鄯城城郊处,高岳居于城墙敌台处,点阅了往河西出发的五千各军骑兵,其下战马各种花色,战士也举着各路旌旗,除去人骑乘一马外,还有一马专门负责驮运粮秣,毕竟穿过整个河西走廊,是件非常艰辛的事,哪怕沿路已不可能有西蕃军队的阻拦了。

    同时因粮食没充裕到可以支撑千军万马都去安西的程度,所以只拣选五千骑兵,在沿路山水寨的策应下,实施这次行动,且一路下来重要的军镇,高岳还规定或留三百或留五百,加以驻屯,招徕民众,早日让他们安居下来。

    这次进军,安西的遗孤蔡逢元,主动请求参入进去。

    高岳也批准了。

    先前高岳亲自给蔡逢元系上了围脖汗巾,裹上幞头,“佛奴,河西直到碛西,几千里的山山水水,我很遗憾,因要坐镇鄯城不能前去,你就代替我看看,代替我看看......”

    “嗯,俺替汲公去看。”蔡逢元这时眼眶也红了。

    高岳拍拍他的肩膀,“到了安西,问清楚你阿父到底是个什么下落,然后就回兴元府去,告诉你阿母。”

    这时,鄯城城头上鼓声大作,肩负着汲公和母亲双重心愿的蔡逢元,在骑兵前行的纵队里,回首看了看高台上依旧站立的高岳,接着便往前纵辔而行。

    悠扬的歌声里,唐军骑兵们,或背着马叉,或在得胜钩处挂着长槊,有的则悬着铁锏、连枷,浩浩荡荡地往长宁谷而去。

    沿着河川的地界,刚刚分到田地的蕃汉民众,各个兴奋异常,砸碎拉倒了原本埋在土中的“卜石”(西蕃的田界标识,还有祈求丰收的巫愿在内),竖起了新的石界,并纷纷从王田、贵族家坻、军田的庄院里牵出牲畜,取来农具,打开了沟渠的闸门,开始翻耕灌溉,种下粮食,这片崭新的土地给予他们无限的希望!

    而滞留鄯城的牟迪赞普,披着赭红色的僧衣,立在田头看着这一切,默然无语。

17.汉地传明灯

    他不是特别明白,当这一群人由原本的温末或者庸更,获得自由和田地后,居然会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他们好像现在真的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吗?不为赞普而活,不为茹本、域本,也不为任何菩萨。”牟迪最终开了口,像是喃喃自语。

    身边的几位看守他的甲士,也都轻松惬意地将马匹拴在树桩上,坐在了垄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人们在田野里的劳作,和蔚蓝天际处,从祁连山那边飘来的朵朵长云。

    能够回答牟迪疑问的,看来只有伴同在他身旁的袁同直了,这时的袁行者,已不用再像先前为阶下囚那般小心翼翼了,他仰起头,可以自由坦诚地和牟迪交谈,就像兄弟友人间的那般,“我们汉地的孔子曾说过,政之急者,莫大乎使人(民)富且寿也;另外个孟子曾说过,易其田畴,薄其税敛,人(民)可使富也;而孙卿子(荀子)则说过,王者富人(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

    “他们,都是什么人?”牟迪好奇而热烈地询问说。

    袁同直狡黠地翘起嘴唇,笑起来,说他们全都是关注现世,整日想着如何拯救百姓,让国家变得更好的贤人。

    “禅宗说过,世界万事万物的初始,莫不出自于‘缘’,然后为业识的,要秉承一盏‘灯’,只要灯不灭,那么终究会走出末法的时代的,我虽暂时还不懂行者你所说的那些道理,但我想他们所言的,也是一盏灯,在汉地流传的一盏灯。”

    然后牟迪很认真地请求袁同直,能否让他看孔子、孟子和孙卿所写的典籍,“密宗也好,苯教也好,我觉得救不了西蕃。来世之说,神鬼之祭,不过是一种昏昏的麻醉,当药性越来越淡薄后,民众终究会从沉重的痛苦里醒过来,他们会觉得无法忍受,会发怒,会倾覆赞普和贵族们所精心织造出来的谎言。”然后牟迪脸色惨白,仿佛是自言自语,“那样就真的太可怕了......也许汉地的贤人言论,可以救西蕃一把。”

    可袁同直笑笑,也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有高汲公在,他绝不会让你接触到这些典籍的,赞普你还是安心研究禅宗佛法吧。”

    这个回答让牟迪非常失望。

    袁同直最终还是给他指了条路:“你呆在鄯城也好,马上汲公在此所做的,你暗中细心观察就行,会受益终生,是为活典籍。”

    此刻,鄯城军府内,在高岳的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大群人,他们全是被鄯、廓、河等州蕃汉百姓扭送来的,即“附贼者”。他们大多是原本河陇的土著豪族,西蕃来了后,转身投靠,成为西蕃庇护下的大地主,帮西蕃营田、刻剥、征税,各个肠肥脑满。

    对付这群人,高岳有的是经验,“兴元经验”。

    “多亏诸位父老,就拿鄯州一地来说,有你们在,总算田畴齐整,水利依旧,牲畜蕃息得也很好。”汲公首先说了这句话。

    可“附贼者”们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们的家产在唐军来后,本就被温末奴隶们夺取过半,现在又要应付这位汲公,这汲公他们也算有所耳闻,据说是出了名的酷烈,凡是被他盯上的,无不破败号。

    “所以什么诛杀、流放就不必了......征罚就行。”高岳这时摸着胡须,说出了他的惩处标准。

    听到征罚,这群附贼者脸色稍微舒散点,但要说彻底好转,怕是还有些言之过早。

    因为高岳口中的“征罚”,就是所谓的“屈法适时,以征代罚”,也即是当时局艰难时,罪犯便不再用律法刑罚,而是可以缴纳钱帛、粮食来抵罪,昔日韩在宣润主政时便曾实施过此法,短期内聚敛了大批物资,有力增援了朝廷的平叛。

    其实这也不是唐朝,更不是高岳的独创,汉朝就盛行“赎刑钱”了,司马迁就是交不起这笔钱才遭了腐刑(某种程度上腐刑也是赎刑的一种模式),直到清朝乾隆时期,那和还搞了个“议罪银”制度,允许犯罪的官员用银子来抵罪,某种程度上也帮皇帝从前赴后继的贪官污吏那里夺取部分银钱来,用于十全老人的十大武功花费。

    这种制度说起来不好听,不过由此得来的钱粮本身是无罪且有用的,况且如今的征罚也不是对官吏的,不会把征罚的代价转嫁到百姓头上,而是对这群翻不起浪花的附贼者的,高岳实行起来心理上的压力根本不大。

    于是高岳便让身边的权德舆拟出个征罚标准文牒来,悬榜在大堂上,让所有附贼者抬眼都能见到:

    征罚的数额,按照你在西蕃统治下做了多大的官,占了多少地产不定,但通常来说,三成家产没了;

    扭送他们来的百姓,又可以分得他们十分一的家产;

    原本温末奴隶暴动时,他们就已丧失了五成的家产。

    来来去去,他们也只能保留一成的财产而已。

    同时高岳还规定,这群附贼者不免除赋税,且要应役疏浚河道,修缮桥梁;至于河湟当地的王田(收益归赞普所有)、财政官田、军官田则统统被没收,高岳准备将其拨给新管理此地的唐军营田所需;至于河湟、陇右的寺庙,高岳虽没有没收他们的田产,但也飞出文牒,要求他们接受和籴本,每年给唐军驻地输送定额的粮秣、油和盐,且将各处河川上寺庙擅自设立的水,除保留二成数量外,其余悉数捣毁,保障百姓农田灌溉用水。

    总之而今在河陇地,高岳如今就是律法的制定者,军队的所有者,土地的管理者,他眼光已不单单是光复失地,连通安西北庭这么简单,他更关心在这场征伐后,唐家如何在河陇站稳脚跟。

    衙署的围屏后,牟迪瞪着眼睛,在静静偷听观察着这位汲公的所作所为。

    他看到,每日这位汲公在处理好繁杂的政务后,便会立在架巨大的地图前,手提着蘸着朱色墨汁的兔毫毛笔,当传令司的虞候报告他,先前出征的五千骑兵到达某地时,高岳便会在地图上的那个地点,很认真地勾画个红圈。

    大斗拨谷被画上了红圈,接着是焉支山,接着是祁连城,接着是删丹,接着是甘州张掖,就这样一个圈一个圈,每隔两三日,就不断往西延伸着。

18.万里乡为梦

    三月底的暮春,兴元府天汉楼下,汉川两侧芳草萋萋,细雨绵绵,右侧坂月川和大渚河间,田畴、屋舍、船架鳞次栉比,悠扬的渔歌和号子声里,孤身返归府城主持女塾的崔云和,长发直披至窈窕的腰身间,在画梁云阁间,隔着窗牖远远往西眺望着,然则汉中水墨般的山间,只有淡泊的雾气不断涌起,她的眼及到了这座山,但很快又被更远处的幡冢山、青泥岭、木皮岭,重重阻隔着。www.uu234.netwww.uu234.net

    整个兴元府的坊市间,到处矗立的楼阁中,像她这样凭栏而立,往西而望的女子,不晓得有多少。

    连绵曲折的祁连山下,旌旗的角在微凉的晨风里卷动着,拂着天际的寒星,一声又一声的宵柝和铜钲声中,举着燃烧松明的唐军骑兵们,头盔帽檐下的脸庞充满着坚毅不拔,他们沿着河西走廊的绵长的河川,看着四面金黄色和苍翠色的山峰,蜿蜒地前行着。

    向西,向西,继续向西而行。

    每到一处残破失修的军城,或者一座坍圮的烽堠,蔡逢元、张羽飞便会一举手,部分骑兵就环绕着其站成圈,接着战士们下来,手把手将其修复,并在四周割取长草,堆成堆,然后用火点燃,狼烟焰火在新的地点升起来,光耀在河西狭长无比的土地上,恰如高岳在地图上勾画出来的红圈那般,不断往西,一处接着一处延伸,并用烽火,向留在鄯城的高岳汇报着军队的行程。

    跟在骑兵队伍后,是一队队被买来或雇佣来的骆驼,它们脖子下的铃铛晃动着,迎着碛西在春季难得的微风和雨点,一步一个脚印,将京畿、剑南、凤翔陇右金城鄯湟这一线不断转运来的谷物、白练绢布,前者被充实到刚刚收复的军城和烽堠仓中,后者则也被送至那里,用来向山水寨或当地百姓交换更多的粮食。

    粮食,只有粮食坚实地将唐军骑兵的路线继续往前推进着!

    补给线往西,就此也如骆驼的脚印般,越来越长!

    最终,鄯城的衙署正堂中,高岳提起了笔,饱满的笔尖在地图的沙州敦煌位置短暂停留下,接着在其上勾圈,一气呵成。

    最终抵达敦煌城的唐军,是定武军的四百骑兵,还有神策威戎军的七百余骑兵。

    定武军是要作为光复战里的主角,胜利进入到河西和安西的锁钥,敦煌的。

    而神策威戎军的路会更长,他们的前身是安西北庭行营,当初辗转八千里路,入关平叛,而今骑兵当中一些头发花白的老兵,手擎着行营的战旗,同样要从陇山走起,走八千里路,回到当初辉煌的起点那里去。

    当年,他们的父兄,在朝廷的征调下,自山东万里至安西,扎根在了那里;

    当年,他们还是满头青发的少年,安西的河川边,父亲和兄长递给他一方裹头,就这样匆匆将总角解下,扎成了发髻,随即披上了黑袍,讲武台上将军在旗帜下慷慨激昂,告诉他们:“朝廷有难,入关靖难。”

    卷卷风沙里,他们列着绵绵的长队,向东进发开拔,许多人只是回头,对着龟兹千佛山上的白塔深深望了眼,希望将它的身影刻在心中。

    谁想这一眼,三十多年过去了。

    许多老兵的发髻,也染上和千佛山上白塔相同的颜色。

    敦煌城东的烽堠台,不紧不慢地燃起了狼烟。

    可随即登上谯楼处的阎朝,看到了城池东的沙碛处,数行排来,向着敦煌而来的骑兵们,又看到他们手里猎猎展动的貔貅战旗、文殊菩萨旗和安西行营军旗,便说了句:“大唐天兵,终究,还是从东面来了......”

    他没能把话说完,就跪在城堞下,泣不成声。

    不久,敦煌城的东门隆隆打开,五名戍守在此的唐兵,举着牙旗,纵辔而出,待到和蔡逢元、张羽飞骑兵相距一箭之地时,打首的便询问蔡、张所部的军号。

    张羽飞便喊到:“定武军陷骑营,神策威戎军、前安西四镇行营第一将,奉汲公之令,自河湟而起,至敦煌城,请告敦煌太守阎开府,自此河陇数千里之地,已复归我大唐所有。”

    敦煌城的骑兵便举起战旗,回答说:“沙州豆卢军镇戍敦煌城所部,历三十余年,城堞完好,山河犹固......”

    敦煌城下道路旁侧的土堠处,蔡逢元下了马,拔出佩戴的匕首,在其上刮下一小团来,小心翼翼地装入到随身的器皿里。

    在他身后,敦煌城的士兵、军吏、官员、僧道们欣喜若狂,欢声如雷,无不焚香烧纸,如云般夹道欢迎唐军的到来。

    数日后,蔡逢元又和神策威戎军的七百骑兵,出了西门,踏着旧玉门关外无边的沙碛和戈壁,继续往安西而去。

    于后鄯城内,悄悄观望的牟迪,却发觉汲公高岳这段时间,便不再于地图上勾画红圈了。

    他似乎在沉着地等待。

    有时候他在地图上用黑墨笔勾点,在布置规划河陇地区的军政;

    有时候他也能接到信和寄来的笥,从中取出信纸来,或取出一件新衣来,这时汲公的眼神就会变得温润;

    更多时候,他在和幕僚们不断推论商议,乃至争论着。

    天气开始热起来,争论着的汲公,身着白色的棉衫,坐在胡床上,手持蒲扇摇动个不停......

    龟兹的山口处,黑色的河流回环而过,庞大而陡峭的大乘千佛山,五洞相连,此起彼伏,僧人法界立在其中的一窟当中,在他的面前,是绝美而飘逸的大壁画,四周皆是飞天,落英缤纷,空缥缈,祥云上一位唐装的汉人美女,衣饰飞动,其下的海里浮动着只硕大的龟,法界欣喜地望着这一切,在心中不断赞叹着。

    这时号角声响起,他稍微吃了一惊,而后迎着刺目而灼热的阳光,走到洞窟外的勾栏处,然后他见到了,听到了,整个龟兹城中人们都在攒动着,乐声和欢呼声如沸水般从山口往东看去,一支不大不小的骑兵队伍,正穿过河谷,向龟兹城而来。

    短暂时间后,法界便明白了,修行许久的他,也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喜悦,轻轻喊着自己的俗家名字:“车奉朝啊车奉朝,他们来了,你便可以返归到故里了。”

19.偿愿积石山

    先是千佛山的大烽燧升起了火焰,接着整个龟兹古城伊逻卢如林的寺塔先后燃起火光来照应,如此在暮色当中,周回十多里的城池被团团星辰般的火光环绕着,蔚为壮观。www.uu234.net

    唐军的骑兵是走蒲昌海路而来的,四镇当中的焉耆最先知晓,随后便是龟兹东界的泥师城,迅速地全龟兹境内七百多镇、馆、烽堠、村社,无数汉军驻兵、胡商、僧人和土著们,都兴奋地云集到伊逻卢城当中来。

    第二天,安西都护郭昕,在城北四十里外的雀离大清净寺,举办了对本土唐军盛大的欢迎仪式,此寺西邻小乘千佛洞,北接白山,一道河流(库车河)自当中穿过,夹河各有一座巨大的僧塔,可容万人起居。

    龟兹国王白环、焉耆国王龙如林坐在寺前广地的宝座之上,白发苍苍的郭昕则坐在旁侧。

    蔡逢元膝行往前,先给二位国王行拜礼。

    白环当时就问,我有个族弟名白孝德,当年与安西行营入中土靖难,可还存活?

    答曰,白孝德已在大历十四年病没长安,追赠为太子太保。

    这时白环潸然泪下,合掌为族弟祈福。

    接着蔡逢元又向郭昕而拜。

    郭昕却茫然无知,这时蔡看到他的双眼已盲了。

    这时是郭昕的弟弟郭,对蔡逢元回拜,拜完后郭捧出一器皿来,“仆曾在建中元年,取道回鹘,前去长安,为安西北庭求援,适逢先伯父汾阳王弥留,故而得见最后一面,这器皿当中,装着仆沿路挖取的各地唐土,从灵武到盐州,到庆州,到泾州,再到京西......没想到,现在终于盼来了王师,于是便用这龟兹土,新添了一下。”

    蔡逢元便也捧出一器皿来,说这是我自河湟出发,沿路在甘、肃、瓜、沙、蒲海碛、焉耆的各处土堠切削而下的。

    “谨受陇右、河西之土!”郭顿首,然后郑重接过蔡逢元手中的土盂。

    “谨受安西北庭之土!”蔡逢元也顿首,把郭的土盂给接了过来。

    郭昕在座位上招招手,声音很苍老,“你说你是安西刀斧将蔡勋的儿子?”

    “是。”蔡逢元言毕上前,眼盲的郭昕流出泪来,摩挲着蔡逢元的脸颊、头发和耳轮。

    “当年你母子随你阿舅,和行营一道入关;而你阿父则留在这里,坚持战斗。永泰年伊始,朝廷下诏令,让安西、北庭、河西合三为一,由河西节度使杨志烈为首节制,那时你阿父便追随杨帅辗转作战,而后......”说到此,郭昕的声音低沉悲哀下来。

    蔡逢元这时低下了头,他的泪畅畅快快流了下来。

    他终于打听到了,父亲是明明白白殉国的。

    安西的勇将蔡勋,他的父亲,追随杨志烈转斗各地,不折不挠,最终被叛徒勾结西蕃、沙陀围攻,与杨志烈一起,在北庭一个叫长泉的地方遇害了。

    暮色降临,整个大清净寺依旧狂欢一片,龟兹的乐师和舞女,演奏着欢快的音律,旋转着美丽的舞蹈。许多行营老兵和安西镇戍的老兵们热泪盈眶,互相抱着脑袋,互相痛饮着美酒,僧人还不断从寺庙地窖当中添酒来。

    这种时刻,是不用讲究戒律的。

    人群里,有位留镇的安西老卒,胡子花白,牵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边走边用沙哑的嗓子问到:“乌垒守捉,后去安西行营的队正庞元伯回来了吗?庞阿兄,你回来了吗?当年你走时,还和老朽互相指腹为婚,老朽有女儿,可盼不到你和你儿子回来啊,如今女儿又有了女儿,你和儿孙还在不在,有没有回来,不会忘却了当初的期约?”

    他走啊走,在人群里这里找找,那里问问。

    可是到处都是欢腾的人,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最终那老卒还在那里走着,从珈蓝走到河边的寺塔,“乌垒守捉后去安西行营的队正庞元伯回来了吗?庞阿兄,你回来了吗......”

    安史之乱爆发后,安西派遣李嗣业领步骑五千,合北庭兵七千,共一万二千精锐,入关平叛,声震中原;

    随后,安西将马,又率三千精锐,作为第二批次,入关靖难。

    四镇里,于阗国王尉迟德、龟兹白孝德等也都领本国兵,万里赴难。尉迟德从于阗出发时,国人哀哭,拦住他舍不得让他走,尉迟德便把自己的女儿留下为人质,这才成行。

    三十年过去,这批离开的行营将士,而今回来的,不过数百人而已。

    少年随将讨河湟,

    头白时清返故乡。

    十万汉军零落尽,

    独吹边曲向残阳。

    夕阳西下,梵钟声响起,蔡逢元跪在大清净寺前,对着北方,那是他父亲生命消散的地方,向那里郑重叩首,“阿父,我会把你最终的下落,回去兴元,告诉阿母的。”

    夏中,高岳用笔,在鄯城的地图上的安西四镇处,挨个勾下了红圈,接着长舒口气,这个心愿他终于完成了。

    “芳斋兄,载之,我们去河州的积石山瞧瞧。”此刻高岳忽然来了兴致。

    积石山,横亘在黄河之间,高岳站在千仞的绝壁上,看着其下壮美奔腾的大河,远处是茫茫而丰美的九曲草原,便从袖中掏出一副绢画来,巧的是,透着阳光,那幅画上的山水,和积石山是多么的类似,简直栩栩如生。

    “当初你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原州筑城,推移边境守御线,但你却因轻佻急躁,嫉贤害能,不但没有功成,反误了自己性命,现在我替你实现了愿望河西的瓜、甘、凉、肃、会五州,只有凉州名义上还是牟迪赞普的领地,而整个陇右的州县全部光复,安西北庭也已大半打通,整个唐朝的西域,又恢复到盛时模样,这样也能告慰你了吧。”高岳告诉完毕,就将那绢画向山崖下一投,河谷间的风挟带着它,飘飘荡荡,像只白色的鸟儿,很快便到了谷口那边,消逝在滚滚的大水当中。

    这时旁侧的刘德室,惊讶地呼喊了声。

    高岳随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乱石夹持的山涧处,一只灰黄色威风凛凛的斑斓野兽,正伸着前爪,在那扑腾什么。

    “阿爹小心!”随行的明怀义,带着其他两位兄弟也看到,急忙护在高岳身边。

20.汲公驯鱼虎

    等到众人看清时,不由得失笑,最初他们还以为这是只老虎,但个头太小,原来是只奇特的野猫,正在山涧溪流处捕鱼呢。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低沉的嘶吼声里,那猫回头来,一双黄澄澄的圆眼,盯住高岳,它毛茸茸的四足都是雪白的,恰好和周身毛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长长的耳朵里也长满白色的毛来,冒出来,像武士的羽翎,看起来很神气,旁边的岩石上摆着几条被它捕拿上来的小鱼。

    “这是何物?”高岳便问到。

    几名武都羌的酋长用汉话回答说:“这种狸奴在羌水和维松那边也有,唤作鱼虎。鱼,因它最擅捕鱼;虎,因其皮毛最似老虎。”

    “好像是种后来消失不见的山猫啊!”高岳来了兴致,“能不能捕拿来,送入兴元军府林苑里呢?”

    这时明怀义顿时举起弓,在其上搭弦,并从胡禄袋中捻了一枚擒生箭。

    而郭再贞也举起一根神雷铳来,旁边的张熙给他打燃了火绳,郭再贞歪着脖子,把照准对准那鱼虎的五尺开外的岩石。

    “唉,又是弓又是铳的,打死还有什么意义?”高岳急忙呵止。

    “可是阿爹,这种山野里的畜生,哪里懂得什么王化,必须要来强的。”明怀义对高岳说法不以为然。

    然后高岳便取出一段丝绢,又自大厘雪背负的褂囊里拿出份芳香四溢的肉脯来,包好,扔在自己脚下五尺外的地方。

    “喵......”

    鱼虎很快就用雪白的爪子,摁住那肉脯,原本因生气而竖起晃动如旗帜的大尾巴,也坠下来,就伏在高岳面前,歪着脑袋,露着獠牙,专心致志地撕咬着肉脯。

    “......”当即,明怀义、张熙、郭再贞,还有权德舆、刘德室等,都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场景。

    高岳往大厘雪那边又退了几步,再取出块肉脯来,扑腾,扔在旁边。

    “喵。”那鱼虎就跟了过来。

    等到高岳骑着马,从积石山往鄯州龙支走时,这桀骜不驯的鱼虎,就呆在辆偏厢车中,乖乖地跟着汲公,一路返归去了鄯城。

    到了鄯城,高岳将这鱼虎的后足给提起来,察觉尾巴下并没有铃铛似的小丸子,“原来是个雌的。”

    旁边的明怀义竖起大拇指,“阿爹神武,这天下莫要说是雌的人,就是这雌的狸奴,也得顺从在阿爹的淫威之下啊!”

    “淫威这个词是你这么用的吗?你出身西羌,有些词不懂,就应该多问,不应该多说。”高岳光火。

    明怀义想了想,就改口说:“那,是顺从在阿爹你的淫荡之下?”

    最终勤学好问的小明同学,被汲公给赶了出去。

    接下来好长时间,牟迪王子感到失望,因为他看到高岳好像已不怎么操劳军政事务了,好像河陇的局面也安定下来,这位汲公就会在鄯城衙署(原宫堡)的庭院里,训练那鱼虎,以此为乐,“这人,连只狸奴也要训......不,牟迪你怎么能掉以轻心呢?汲公乍看起来是耽于享乐,玩物丧志,可细想起来太可怕,如果连野生的鱼虎狸奴都能被他驯服教化,那么人便更不在话下汲公,果然是足以敬畏的人物。”

    汲公第一步,就是给鱼虎取了个名字,叫“糖霜毕罗”。

    这个名字很形象,那鱼虎耳朵和爪子上的毛雪白,就像岭南的糖霜;而她灰黄带着黑色条纹的皮毛,又像是蒸好的金灿灿的毕罗。

    于是汲公便用此名喊那鱼虎,鱼虎最初茫然,汲公就提着它的后颈,严声训斥,若鱼虎应答,汲公便以肉脯和鱼羹饲喂。没过三日,这鱼虎,不,是糖霜毕罗,可以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汲公似乎还不满足,又叫糖霜毕罗给他的庭院捕知了,因为汲公在夏日里很讨厌知了的叫声。

    汲公先将知了摆在糖霜毕罗暗粉色的鼻子前,让她认识,然后就取出了迷迭香做的香囊,让糖霜毕罗嗅,当即这狸奴就兴奋地发抖,蜷伏在香囊下,欲仙欲死般。

    但狠心的汲公,很快把香囊给收回去,任由那糖霜毕罗哀叫乞求,也不再给她。

    最终糖霜毕罗只能满院墙,或钻草丛,或攀爬树木,去抓知了,还特意献在汲公寝室前的地板上,一列列的,看得牟迪啧啧称奇。

    直至庭院消失了知了的叫声,汲公才再次给糖霜毕罗嗅了会儿迷迭香,结果隔在墙壁外窥视的牟迪,看到这鱼虎哪还有早先在野外时的威风?就像醉了酒的少女般,娇憨地躺在汲公的膝盖上,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拍一拍的,仰起漂亮的眼睛,望着冷冰冰的汲公,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现在她已经全然把汲公当做父母了,也明白自己衣食全是汲公那里所出。

    这会儿,牟迪的光头上满是冷汗,背靠在军府的院墙上,口中念念有声。

    在汲公驯服这鱼虎“糖霜毕罗”的过程里,牟迪学到了很多很多,有些根本是佛经里所没有的。

    “袁行者果然说的没有错。”

    不久,高岳在鄯城军府内举办筵席,并且告诉来参加的诸位,皇帝先前派密使来,称长安内和西蕃使节的交涉,及河陇安西北庭的规制,非本道至大明宫则不能为也,所以本道马上得回长安,待到冬至日。

    筵席当中,神策军节度使邢君牙和刘海宾,看着高岳的眼神,心照不宣。

    虽然极大可能威戎军和宣威军得长期驻屯在河陇地区,可他俩其实并不想留在这里,于是他俩先前给护军中尉西门粲行了巨大的贿赂,想要得到内地富饶方镇的旌节,而西门粲又找到高岳,对此高岳也答应下来,说面圣时自然有分晓。

    而刘德室、权德舆等随行征伐的文士,也是异常开心,有此大功,回朝时必然能高升一步,多数可以在南省内为官了。

    至于野诗良弼、朱邪尽忠、慕容俊超和司波大野等,也是踌躇满志,河陇西域这么大的地方,唐家也绝对会给他们列土封疆的,毕竟马上对付西蕃,还得依仗他们。

    而韦皋也喜形于色,这次他也要入朝,目的就是想要合并东西川,重为剑南节度使,高岳就是他最有力的奥援,不,是明援。

    那维州无忧城,也在他的手掌心里,只要朝廷一日答应他的请求,他立刻就能把无忧城给光复夺还。

    只有明怀义黯然无比,抱着膝盖,落寞而仇怨地看着那只雌鱼虎,亲昵地伴在阿爹的餐案边。

1.棉布不应求

    平临云鸟八窗秋,

    壮压西川四十州。顶 点 X 23 U S

    诸将莫贪羌族马,

    最高层处见边头。

    薛涛《筹边楼》,筹边楼为唐文宗大和四年(830)时期李德裕出镇西川时于维州所建,其时薛涛已年过花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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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筵席结束,高岳、韦皋是分成两路自鄯城,前往京师的。

    韦皋从洮州取道,在夏季的时刻经松州凉爽的高原,接着前往维州无忧城,部署好继续围攻,随即便再前往长安;

    而高岳则直接从成州,入河池城,再过兴元府,在那里经界司和整个韬奋学宫、武道学宫内,已经储备好了一批人才,高岳准备将其安置到武州去:毕竟按照他当初和韦皋、西门粲的协商,武州等数个州,马上要并入到兴元府的管辖范围内。等到安排好后,高岳再行骆谷道去长安城。

    预计秋八月,便能在大明宫内和皇帝问对。

    次日太阳升起后,鄯城衙署前是车水马龙,甲骑如云,牙旗招展,分别簇拥着高岳、韦皋二位戎帅,踏上入京的道路。

    临行前,牟迪也来为汲公送行。

    “没用的。”当高岳身着好朝服,佩好玉饰和鱼袋后,忽然对牟迪如此说到。

    牟迪微微吃了惊,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暗中在观察高岳,高岳肯定也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牟迪想要做什么,高岳了若指掌。

    “汲公何出此言?”即便如此,牟迪还是没忍住,开口发问说。

    他有些不甘心,自己的想法忽然遭否定。

    “西蕃这样的国家,先前之所以能夸耀一时的武功强盛,不过是趁我唐内乱疲敝罢了,它自身的问题累积得太多,你的期望,本道能够体会,可当问题全都一环扣这一环扑来时,便远不是你所能解决得好的,照搬别人的经验尤其如此。”

    说完,看着颓然的牟迪,高岳叹口气,拍拍这位少年赞普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你会如何选择呢?是冒着无数明暗处的枪矛冷箭,返归到那片高原去,改变那里;还是平心静气,留在凉州潜修佛法,最终得道呢本道觉得,后一种于你比较好。”

    随后高岳便踏出了衙署的门。

    “塞那累!”这时牟迪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塞那累,是西蕃语里“勇敢试一试”的意思。

    牟迪已经下定了决心,其实现在西蕃这个国家,在军事上暂时很难再和唐帝国抗衡,但他更关心的是袁同直所言的“国计民生”,只要能也为西蕃找到条新的重生道路,他愿意“试一试”。

    此刻,高岳身旁伴同的袁同直,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神色有点倔强的牟迪。

    而高岳回头,看着牟迪的眼神中,则有了几分理解,甚至是敬佩。

    留刘德室、高固于鄯城处理政、军两方面事务,且神策的威戎军、决胜军和宣威军,都留屯在河陇要道后,接着扈从汲公的队伍,才迤逦在河湟至陇右的大地上,接着进入到成州地界,过了雄伟的祁山,不久即到仇池山,这时整支队伍内,大家的神情都明显开心兴奋起来,“兴元要到了。”

    而骑乘在大厘雪上的高岳,看着众人的表情,却有点微妙。

    他知道整个幕府,无论是军将、官佐,还是普通的将兵、射士,都已把兴元府当作自己栖身的故里了。

    六月末,兴元北郊,至赤崖关密密麻麻的“将兵营坊”,一间间屋舍开始冒出热腾腾的炊烟,高岳带回两个将的将兵们,在大谷场里列好队伍,随即按照簿册,把铠甲、器杖、旗帜和驮马交割送归后,便是“释杖而安”的景象:将兵们,这时都穿着黑色的棉衣,缠着抹额,三三两两,跃下两侧植满树木的大道,沿着土坡,奔了下去,依次来到营坊自家的院落前,和出门来迎的妻儿们相拥在一起。

    没有冒烟的院落,则停着棺椁,悲戚的哭声扬起,四周的邻居和军吏也带着哀伤的表情,拱手立在门前,给苦主递送抚恤的钱帛,并帮忙找僧道来做法事。

    当经过城北一所棉织作坊时,萧立在门前,专门来迎接汲公。

    随后高岳便下了马,要权德舆等幕僚先行,归衙署馆舍去休憩,自己则随萧进入到作坊里。

    作坊是座很长的多架房,里面满是羌户女子,数量不下两三百,且各司其职,有摇动纺轮的,有织造布匹的,在院子当间还有负责晾晒和印染的,高岳看着这群忙碌的女子,就好像看到群漂亮的蜘蛛般。

    可萧开口就抱怨:“实在是供不应求。”

    供不应求除去能表达生产贸易兴隆外,也有另外种意思,便是产能严重不足。

    高岳示意:“静之兄但说无妨。”

    萧接着就说下去:现在整个天下,对我们兴元棉布的需求非常大,不但行销在西南、西北和京畿地,还往山南东道、荆南、夔府等地销售,其虽和江淮东南的丝绸产业各有目标客户,但基本已取代原来麻布的地位。

    需求量大,可兴元府的产能却不足。

    即便很多农户、射士、寺庙种棉,凤翔、兴元都种,也即便通过战争得到了一两万羌户女子专司织造,但还是满足不了各道的要求,加盖印章的棉布卷,用犊车或船,运到售卖地后便卖得一空,可还是不够。

    这时萧急躁得面色涨红,他对高岳说,逸崧啊,如今河陇地光复了,那里太适宜种植棉花了,马上听说朝廷还要征讨淮西镇是否?如果申光蔡重归版图内,那么原本阻滞的江运重新畅通,便又能把我们兴元和整个东南连接起来,棉布便能往人烟更为稠密的宣歙、江南东西道销售了!

    只要那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人能穿棉布,利润简直能上天。

    所以萧身为个商人,双手激动到发抖,而他对产能不足的抱怨也由此而来。

    “这可不是愚兄一人的抱怨,整个兴元、凤翔棉织商贾们,都是这样的想法:逸崧,你可是两府的大尹,这事你不能不考虑。”

    高岳想了想,就对萧先说了一点:“打淮西镇,可是要钱的。”

    这时候萧立即拍着胸脯,对高岳低声切切说:“这些商贾,在逸崧你主政的数年内,哪个不发达到家产十万贯往上?在护国寺无尽藏当中,储存的钱帛已有数百万贯,只要逸崧你点头,便可以借贷支为军饷。”

    高岳心中笑笑。

    试问历史的走向规律,可曾骗过谁?

    在产业革新里尝到甜头的商贾们,开始疯狂,公然支持起战争来

2.黄草白蜡虫

    现在兴元搞商业逐利的人,不要太多。m.www.uu234.net

    高岳之前用钱在府城内建各种仓楼、邸肆,以军队的力量开始回商回易,这一两年来高岳有意识开始把军队和商业脱钩,那些从事回商的军校们,大多也被送出了定武、义宁军系统,单独成为商户,因为在渡过了军队钱粮危机后,高岳也知道再让军队回商下去,马上这些当兵的便会用运军粮、武器的车船来夹私货物,那种滋味绝对酸爽。

    所以高岳又重新回到用经界司打画丈量田产,以公廨征农商税的正统门路上来。

    不过即便这样,将兵和射士涉及商业的依旧很多。

    现在每次出征的后勤运输,有三成就是被士兵联合起来承包的。

    另外对无尽藏、棉田、草药园、织造坊等产业的投资,军队里士兵也占据相当份额,集腋成裘式的。

    更别说,定武、义宁军还是直接掌控相当部分的酿酒、质当、延资(等同于军队自己的银行金库)库的利市。

    军队里如此,普通人户也不消说,故而韩愈之前就在《秦岭琐言》里说过,兴元人绝不以言利逐利为耻。

    所以高岳也明白,和萧的这番对话,只能在商言商。

    这时他望着一架织布机前的羌人织女,在出线时同时还有三四个织女,在协助这位,旁边有两个水罐,这群女孩每做一会儿,就要摸摸湿漉漉的发髻,然后从水罐里浇水到棉丝上,方便其抽缕。

    于是高岳便叹口气,对萧说:“静之兄,你原本即恨棉布产量不足,马上若真的灭了申光蔡,打通这跟着潮信的江运,你又哪来多余的棉布,去江淮东南销售呢?”

    萧瞪着眼睛,截然说,那就不要让天下的人户种那么多的粮田,让更多富余的人丁,去河陇、安西北庭植棉,来兴元、凤翔织布。

    迁徙的长牒食宿安置钱,谁想要勾当棉织监司,谁就来承担!

    “哈哈,若人家原本故里在宣城,你把人家迁到安西去植棉,钱倒不说,你得问问人家愿意吗?”高岳打趣到。

    这时萧也就**裸的表态,若普通人户安土重迁的话,那我们就出钱支持大军,干脆去南面劫掠百蛮来做这些事,就像先前汲公你对待羌奴那般。

    对此,高岳笑而不答,只是说“静之兄的想法,我会考虑,也会和陛下商议此事的,不过而今还有个解决的门路,那便是......”说着,高岳对那架织布机前的羌女招招手。

    那羌女肤色雪白,似乎是在监司作坊内闷出来的,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在炎热房间内的乌黑头发闪着汗珠的色彩,垂在两颊外,看到汲公对她招手,忙不迭地过来,木屐声咯哒咯哒,接着跪在汲公数尺开外的地方。

    “如今在监司内织造,一年可得几何?”高岳看她懂汉话,便和颜悦色地问到。

    那羌女怯生生答复说,一年可得十五贯,米七石。

    这算是监司内中等的收入。

    在兴元还好,如在长安内,这羌女正常花销,这收入也只能够她支撑五个月的。

    “你如能每日多断三分一的棉布,本道便一次赐给你五十贯钱;如能多断二分一的话,一百贯;如能翻倍,三百贯。”高岳的这番话,其实也是说给整个作坊的羌女们的。

    他等于开了赏格。

    纺轮和梭子的密集声顿时缓和下来,一位位羌女们的眼睛,都盯住高岳。

    从神色上,她们觉得这汲公不像是开玩笑。

    可被招来的那羌女壮起胆子,低声对高岳说,每日自己已倾尽全力,若断再多的布,实在难做。

    高岳笑起来,“本道不是让你拼力气多断布,本道是让你们想想多断布的法子。”说着,高岳指着框架式的各种织造木具,又指指自己的脑袋。

    等到那羌女明白后,便点点头。

    萧也若有所思。

    高岳满意,就说本道绝不会食言,你们只要有所获,只管来说便可。

    这时羌女下拜,高岳无意间瞥见她衣衽间,沾满细微汗珠的白皙脖子,和若隐若现的锁骨,不由得有些尴尬,便轻咳两声,别过脸去。

    兴元府的坂月川边,明晃晃的太阳下,崔云和正领着十来名女塾子弟立在河边,她们并没有在馆舍内读书、写字或作画,而是在这个日子里来看白蜡。

    说是看,其实这些白蜡虫,也就是女塾在养殖的。

    先前云韶、云和姊妹俩也商量过,现在兴元气象在此,女人家也不能光学些琴棋书画的,也要学谋稻梁的技巧,这样出嫁前可帮父家,出嫁后可旺夫家,这也能成为我女塾的一道金灿灿的“匾额”。

    她俩原本在蜀都城里呆过很长时间,在那里别说蛮夷的新奇东西,就是天竺那边来的珍宝也见过不少,于是便想起白蜡虫来。

    前一两年,姊妹俩便在坂月川带,购置了个果园,主要在河畔边移栽了些女贞,并锯短了其树干,让其多生旁枝,宛若灌木形状。

    “你看,先前悬挂的黄草布囊!”走过来,头顶遮阳帷帽的薛涛,最先喊出来。

    云和与其他女子弟都围过来,只见枝条上挂着的一个个布囊,全被啮得碎裂开来,原在囊中储藏的白蜡虫卵,而今全部化为了虫子,薛涛眼睛往上看,它们都密密麻麻伏在女贞树的枝条上,开始排出白色的蜡花。

    “把布囊都收下来。”云和说着,便和大伙儿一起照做,接着云和将其堆起来,用火镰打燃,将布囊全部给烧掉。

    “再等一个半月,到时我们就来此剥蜡,并收取新的虫籽(卵),准备煎蜡。”

    将这些白蜡煎煮为蜡块,即可为药材,也可为家具、地板的涂抹,得利颇为丰厚。

    结果云和的话还没有说完,河川那边长堤上传来欢声笑语,“是白乐天......”女子弟当中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按捺不住的激动。

    果然,长堤上白居易和数名生徒,正在树荫下,遥遥地也对着这面望。

    望的不是别人,正是薛涛。

    于是女子弟内,不少人对薛涛投来嫉妒的眼光。

    可恰此刻,另外对岸的天汉楼下,又有两位绯衣银鱼的英俊官员,也在那里对着这边张望,两人似乎还在争论什么。

    一位是南郑县令武元衡,一位是兴元幕府掌书记权德舆。

    尤其是权德舆,刚刚从河陇那边从征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来看薛涛。

3.霂娘论战事

    当几位女子弟说到权德舆时,云和的心尖颤动下,这位掌书记回来,姊夫也该到了兴元府了。www.uu234.net

    同时有两位女子弟看着立在河川翠草中,侧过颜来的崔云和,隐隐觉得不平:论美貌,这薛洪度比小崔娘子差得可有段距离,就能让全兴元最优秀的男子神魂颠倒,只可惜小崔娘子是已受牒出家的优婆夷,不然以她的才貌,以她升平坊崔氏的权势,哪里还会有薛洪度的事?

    这情景,薛涛有点尴尬。

    不过崔云和好像浑然不觉,就说这群虫儿出的白蜡相当喜人,你们每日都安排两个人来此,防备虫儿被雀、蜻蜓杀伤捕食掉,便可以。

    说完,崔云和探出白皙手腕,将帛帔披在自己的薄罗衫子上,接着又拾起了帷帽戴住,系好了颔下的丝带,就说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各自下学。

    于是众人行礼告别,其中薛涛脸上浮起喜悦颜色,别人只当她是恃着各位才子俊秀对自己的争夺嫉妒而骄,可殊不知她此刻已在脑海中想象高岳与崔云和相会的事,恨不得激动到浑身抖,“汲公真的是人生赢家,和韦连帅一并肩,敌人天大的势力也只能溃不成军,这次光复河陇几千里疆土,真是滔天的功勋。不过汲公先前和恩公郑郎君相爱相杀,贬逐恩公去了越州(薛涛现在还以为郑出为越州刺史,是高岳指使的),听说恩公在那里服了软,念起汲公的好(纯属薛涛自行想象),要求汲公原谅,不日汲公就会要求朝廷,准郑恩公回京,这次不是让恩公为连帅(观察使),便是让恩公为京兆尹了吧!一个伟男子,和另外个伟男子在沙场上并肩浴血死战,然后不要任何封赏,甘愿用着这一切交换,只是为了又一位倔强又冷漠的男子能回到自己身边,天啦!更可怕的是,汲公有了如花美眷的妻子,却在两位男子间周旋,同时又和堂妻妹暧昧不清,简直是,简直是......”想到这里后,薛涛觉得自己都要兴奋到窒息,气都喘不过来,她双手捂住急速起伏的胸脯,在心中大大呼喊:

    简直是渣到爆,渣到能和西岳华山东岳泰山并驾齐驱,但是还有比这更有魅力的嘛?

    “洪度......”

    就在薛涛脑袋里飞沙走石,炮铳齐鸣时,眼前崔云和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忽然出现。

    “知,知事......”薛涛吓得半死,结结巴巴,下意识摸摸鼻子,看有无出血。

    接着两人齐肩,走在桑树下的道路上,这时日头依旧很大,但已往西偏斜不少。

    崔云和看着她,叹口气,低声说:“先前我还在长安时,曾写过封信去给韩退之,谈的是你俩的事。”

    现在的韩愈,正在夏州长泽为县令。

    云和的意思是,薛涛你是女塾的学政,又是朝廷亲颁告身的女校书郎,我和阿姊、姊夫向来看重你,现在你也二十出头了,为父亲服丧也满了,可以考虑嫁人韩愈,我们一致都觉得他不错。

    “退,退之?”

    然后薛涛不是特别情愿地说,退之文章和人品没得话说,可论风流相貌不如白乐天,论英武挺拔不如武伯苍,论为人处世又不如权载之云云。

    云和微微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诫薛涛:“女子择人最要看重的是什么?洪度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和......(我一样,当时迷惑,后来追悔莫及,最终铸成错误)”

    不过后面那半句,云和却没说出来。

    看着崔云和的神情,薛涛心中其实明白了,她很知趣把这个话题给截住,说请知事放心,我马上就写信去长安,和汲公夫人再说此事。

    看到薛涛能懂道理,云和便很欣慰地笑笑......

    鹿角庄的后苑里,云和呆住了。

    佛堂雅舍的门口,蹲坐着一只硕大的狸奴,尾巴竖起如帜,花纹和虎豹似的,金灿灿如将军甲,耳朵、嘴巴和四足,都是雪白长毛,一对铜铃般的眼睛阴沉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有着敌视,好像云和所居的精舍,是它的地盘。

    “哪里来的野狸奴......”云和想到。

    这会儿,她转眼看到,翠竹掩隐下的厩舍前,一匹白色骏马正在那里摇着尾巴,心中便明白**分。

    “姊夫?”云和故意洋洋自得地喊起来。

    “吱......”糖霜毕罗立刻将背脊弓起,炸了毛。

    “接。”不一会儿,云和挽起袖子,在小厨院的瓮中捞出块鱼酢来,扔给了糖霜毕罗,糖霜毕罗飞身跃起,一口含住,然后就自己偷偷呆在墙角下吃食起来,边吃还边恨恨而不甘地看着纤丽的云和,在那里张罗酒菜。

    精舍正堂中,高岳裹着黑幞头,着轻白棉衫,表情严肃地拆开了先前寄往这里的信件,其中有一道便是从岭南那里来的,其中说的消息,现在也得到朝廷方面的证实(皇帝和宰相们也都送文牒来对自己说此事了)。

    那便是陆贽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杜佑之前献羡余数十万贯,真的被皇帝任命为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但这时西原的洞蛮们,在酋帅黄少卿的带领下,也掀起针对唐王朝,不,是针对杜佑的大叛乱,原因就是杜佑对整个岭南的百蛮大搞经济侵略,大肆从事债务奴隶的购买,送入煞割、造船、晒盐等监场里劳作,现在诸蛮不堪压迫,起兵作乱,“蛮变”严峻异常!

    “姊夫......”现在这里,阿姊和芝蕙都在长安宣平坊,高岳便由云和暗中照顾了。

    安放好食盘,又给高岳斟酒完毕,这时高岳便把信牒给了对面坐着的云和。

    云和看了看,然后眨着眼睛,意思是姊夫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呢?

    “现在兴元府萧他们,也想着同样的事。”

    “姊夫认为因逐利而发生的战事,有罪吗?”

    高岳摇摇头。

    “之前天下各方镇,为了个旌节,就杀得血流成河,当初我伯父,也即是阿姊的父亲,为了抢西川节度使,杀了郭英,然后又和朝廷派来征讨的宰相杜鸿渐对战,又和杨子琳争战,就这样杀了好几年,杀得东川西川到处是死人......”云和想起,那时候自己怕是还未出生,“现在征讨西蕃,征讨党羌,征讨百蛮,起码还能光复失地,还能夺来廓坊户,能给天下百姓普及棉布、糖霜,总比之前像西川那般无意义的混战厮杀要强得多。”

    “娘你说的在理,不过这次入京,若谈起岭南蛮变,我怕陆九会就此弹劾杜佑,我夹在中间,实不知如何自处。”高岳这时饮了杯酒水后,顿觉这滋味不同寻常,异常甘美,“这酒?”

4.新大争之世

    云和笑起来,说姊夫你心好急,这我珍藏的可是原原本本的袁州宜春烧,这是夏天,我还没来得及给酒中投冰,你就满饮下去了。m.www.uu234.net

    这宜春烧,是崔宽为湖南观察使时,自江南西道买来的,价钱真的是“斗酒十千”,其中云和向阿父要了三瓮,这酒还分生春和烧春,为了保存长久,云和就让人把三瓮变为了“烧春”,埋在精舍后院的石板下,这次姊夫长途征伐回来,她很开心,就把一瓮取出来,要和姊夫对饮。

    也难怪高岳方才饮下这烧春,是甘香甜美,感觉喉咙直到胃中,一副云沸川涌的气象。

    云和随即重新给自己斟满一盅,接着就投入两枚冰块来,“虽说京师内有上佳的虾蟆陵酒,还有新丰酒,但论起甜美来,还是不如宜春的。当初李邺侯(李泌)还在世的时候,就让长安坊里的百姓仿酿宜春酒,用在社祭上,说这种酒的味道才能引来芒神,让当年五谷丰登姊夫,你也不要左右为难,难不成朝廷还能任由那西原贼肆意?依我看,皇帝还是会支持杜岭南的。”

    高岳笑起来,说看来娘你还真了解皇帝。

    “现在但凡有个利字,天子都会认可的。”云和的意思是,弹劾杜佑容易,但问题是杜佑这样精明强干的封疆大吏下去了,皇帝每年要在岭南损失多少万贯的收入啊!

    “天子啊,其实以前就错在,认识不到个利字,现在认识到了,我觉得反倒进步不少。”与云和说了这番话后,高岳便觉得畅快轻松许多,而云和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将白嫩的葱指探入酒水里,然后轻轻往高岳的脸颊上一弹,嗔怪说“故而现在天子,和姊夫你愈发臭味相投。”

    唐人敬酒,喜欢用指甲弹出一点两点酒来,到对方的脸面上,但这绝不是什么挑衅,这叫“蘸甲”,是种很常见的礼仪。

    高岳便让云和一起饮酒。

    然后高岳才晓得......嗯......云和喝完一盅后,又是一盅,红颜如朝霞般,可完全不醉。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崔云和的酒量,简直可怕。

    十多巡下来,高岳只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可崔云和的脸颊则更是云蒸霞飞,丝毫看不出有醉意。

    “这算什么,阿姊的酒量比我大多了。”

    唉,原来阿霓如此厉害,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看来酒量和酒品最差的,便是灵虚公主了,喝不到两杯就发疯骑跨上来。

    不久,酒菜已尽,精舍旁侧的厢房里,云和轻解罗衫,给高岳在灯下解下幞头,细细梳理发髻,高岳心中有些恍惚,他对云和坦白说道:

    “之前,我是追求着光复河陇的志向的,现在河陇回来了,我却犹豫了。”

    “暂时还没找到其他志向吗?”

    “也不能说没有。”

    “光复河陇是多少人的愿望啊!现在姊夫把它实现了,不过姊夫先前也答应过彩鸾阿师,要攻灭淮西,让阿师能堂堂正正安安稳稳,从我们兴元府乘船,带着她丈夫的石碑,回故里钟山去。这句承诺,姊夫不可忘却。”

    “也是,我没有忘却。另外,淮西镇还曾刺杀过韩晋公,这个血仇我也有责任去报。”

    听到刺杀,云和手中的梳子不由得剧烈抖动了下。

    她忽然有些害怕,淮西那边和妖僧勾结,居然能在韩上朝时将其惨杀在都城长街上,若姊夫力主平定淮西,岂不是也有如此的危险。

    “不用担心,娘。如果征伐淮西提上日程,我会加倍小心的,绝不会让宵小的奸谋再次得逞。”高岳了解到云和的担忧后,便转身宽慰说。

    此刻,原本趴在精舍廊下的糖霜毕罗猛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尾巴一翘,便骨碌下,警觉地立起来,却听到扇门被唰一声拉合,待到她奔到门前,只看见被推出来的小案上,还有整理好的残羹冷炙,糖霜毕罗猛然皱起眉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然后暗粉色的小鼻凑了上去,就吧嗒吧嗒吃起来。

    不,不行,现在不是沉迷美食的时候!

    吃了没一会儿,糖霜毕罗胡须上还挂着豉汁,忽然警觉,抬头便隔着窗牖格子内里的烛火,见到两个人影照在其上,清清楚楚。

    主人把那个雌性衣衫上的系带给撩拨开了。

    衣衫无声无息滑落,那雌性睫毛的影子都好长,一颤一颤的,然后主动把唇给伸过去,接着两人的头影便交错融合起来,不分彼此了。

    气得糖霜毕罗当时就炸了毛,她直起身子,用爪子剧烈挠动拍打着扇门,可却无济于事,厢房房间里早已传来天地无限春的声响......

    兴元府的韬奋学宫中,高岳来此巡视,他家的竟儿已和李一道,去京师暂且结伴游学,竟儿对军事更感兴趣,所以便会去李晟、段秀实的门下求教,准备两三年后,再回兴元府来,入武道学宫深造。

    高竟对父亲说过,孩儿不太愿意就词学,希望和父亲一样,在边事里求显达。

    这会儿恰好是州府举办考试,择选解送生徒们去长安的日子。

    高岳见兴元的知学政苏延正端坐其中,房间里坐满了精神抖擞的学徒们,他们不但要考究经书,还要精通律学、算学,而后有部分愿意就进士科考试的,再学诗词歌赋,其他的只要到了“通达”程度,一样可由府、州、县公廨征辟为吏(流外官)高岳相信,也许吏治的纠察是个永恒的难题,什么时代什么国家也不会得到彻底完善的解决,但让有知识文化的人进入衙署里,永远是进步的。

    一时间,兴元府的实用之学大盛,按照苏延博士对生徒们说的,“今天下的白屋之士,能角立出秀者,路径不一,或能以黄老言,或能以儒术言,或能以刑法言,或能以兵法言,或能以赋算言,或能以机巧言。”简单的说,即是现在的态势,确实是动荡的,但全天下的人,都还在内心渴望回到盛唐那个风光时代,所以并不存在什么权威专一的思想,上到皇帝下到士子,更关心如何解决赋税的来源、兵员的补给训练、政府的效率、官吏的管理和廉洁这些问题,知识和思想的世界被强烈的“实用心理”所支配,如苏博士所说,只要你有一技之长,便能进入到政治操作的层面里去。

    过去被抑制在边缘的异端之学,甚至还包括“三夷之学”即佛教、摩尼教和景教,现在也趁着儒学的分裂和式微,堂而皇之地渗透到人们的思想当中来,中晚唐和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一样,都是各方力量角逐的“大争之世”。

5.通商七口岸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就在盛唐时期备受忽视的正统儒学,而今更是遭遇各方面的挑战,权威进一步失坠,研究管子、荀子、列子、韩非子、孙子甚至鬼谷子的学说纷纷兴起。www.uu234.net

    这股东风,正是高岳所要凭借的,他为了安抚底层,便让护国寺大开“启智坊”,帮助普通百姓识字;但同样他也支持兴元的道观,许可道士们研习老庄之说,因为唐家皇帝毕竟姓李。

    然后就是用韬奋学宫,培养正统而又新式的官吏,什么叫新式?就拿学宫里的算学来说,不但用《周髀》、《九章》、《海岛》、《五曹》、《孙子》、《夏侯阳》、《张丘建》、《五经》、《缀术》、《辑古》这十部经典为教材,还特意将其中和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单独编辑为简化本,再配合珠算术,给民间普及,帮助兴元工商业的发展。

    高岳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将来有机会彻底打通西域后,不光光要从西面交易财富,更要将一些西面的数学著作给引进翻译来,填补己方的薄弱和不足处。因为他明白,本国的数学,大部分还停留在“计算”这个实用层面上,对于促进科学昌隆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知识需要实用,但更需要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来。

    思想文化也是一样,高岳清楚,短暂的混乱和异彩纷呈是必要的,可它早晚还是会重新随着政治版图的一统而一统,关键是如何抓住这个可以矫正的时期,不让它于未来走入死胡同。

    接着,高岳参观了武道学宫,内里的生徒更像是士兵了,他们在校场上列着队形,先学习简单的旗语,及幢队的指挥。

    这群生徒的来源有二,一是在定武、义宁军中被抽调过来整训的,二便是自民间进来就学的。除去要明白旗语和基本队伍得指挥外,他们还要分类学习炮铳、车辆、骑术、兽医等,当然也有算学、兵法学,即所谓的步、骑、炮三大门。

    而朝廷和其他方镇所办的武道学宫,暂时还没有从旧的意识里跳脱出来,还在考校射箭、负重和老派兵书之类,所以兴元的武道学宫仍然是天下最为新锐的。

    可让高岳头疼的是教材的匮乏,为此他也下传文牒,搜括书籍,乃至兴元府的中梁山有位叫王真的道士,声称在道德经里体会到了玄妙兵法,写了本《道德经论兵要义述》献给了汲公,结果高岳翻了翻,发觉看不懂,但还是奖励王真三十段蜀锦,以资鼓励。

    看来,只能组织军队里的专业人士,马上统一编写教材了。

    旬日后,高岳终于处理好兴元诸般事宜,向长安城进发,在傥口处勒着缰绳,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旁边骡子背负的竹笼里的糖霜毕罗说了句,从这里过,我带你去大唐京师,还不开心?

    那糖霜毕罗咕噜噜两声,眼睛转了两下,生气背过身去,明显还在记仇。

    关键是这段时间内,主人你可不止一个夜晚如此放肆了......

    很快,当高岳来到大明宫客省处时,西蕃的两位使者韦.赞诺和娘.夏弥还在彼处,不断和唐家在交涉。

    但可怜的是,唐朝君臣都清楚,西蕃这时完全在虚张声势。

    逻些的牟尼赞普,其实也包括赤松德赞在内,后来续派遣唐使来,告诉韦和娘,意思是现在局势很不乐观,原本我们能让出的一些东西,凉州的牟迪赞普已经全给了唐家,我们就没什么有价值的可以退让,路被封死了,所以干脆你们强硬一些,看唐家是什么反应。

    对此,贾耽、陆贽和杜黄裳的建议不甚相同。

    皇帝暂时也只能等高岳和韦皋入京来,听取这两位的意见,以做最终定夺。

    如是在紫宸便殿内,高岳和韦皋见到皇帝后,提出的方案基本是一致的:

    可以和牟尼赞普罢战;

    双方划定界限,在剑南以平戎至甘松岭为分界,维州无忧城必须让归唐家占领,可保证论莽热以下上万城兵安全退回蕃界内;

    在河湟,自然以赤岭为分界,此外西蕃势力必须全部退出安西、北庭、河西、陇右;

    牟尼此后为“逻些赞普”,牟迪此后为“凉州赞普”,都必须得到唐家册封才行,文状上前者为“大甥”,后者为“小甥”;

    最终,要求西蕃每年给唐家“岁币”,以维持和平。

    结果皇帝一听到“岁币”,不由得眼睛冒光,连说好好好,这个办法好,依两位爱卿的看法,岁币的量定多少合宜?另外,岁币是该入国库左右藏呢,还是作为朕的羡余入大盈琼林呢?

    高岳笑笑,便对皇帝说,“陛下,这所谓的岁币不过是让西蕃遣唐使有个讨价还价的空间,他们不愿缴纳岁币,便会争论,到时我方便佯装废除岁币,这样让西蕃遣唐使能毕命,回去好向逻些的赞普交代,是个添头罢了。”

    “可岁币最起码每年能有个二三十万贯钱呢......”皇帝很心痛。

    这时韦皋便说:“陛下,可立互市,只要有了互市,莫要说每年三十万贯钱,百万贯钱亦可得。”

    “卿为朕言之。”一说起钱,皇帝是浑身来劲。

    韦皋就建议,如和西蕃罢战,便开设七个通商互市的口岸,哪七个?对南诏的清溪关和石门关,还有对回鹘的灵武路、天德军城、振武军城,至于对西蕃,可于维州重设“通轨军”,在此开设我剑南(韦皋直言我剑南)和西蕃的互市,此外于河湟、青海交界的赤岭日月山,也重设一互市。对南诏、回鹘自不必多言,对西蕃主要贩运茶、棉布、布帛、纸张、墨等,再从高原进口金银、麝香、羊马、犏牛等,听任商人自由往来贸易,互市只抽过往税钱,每年得利必然丰厚。

    另外,而今河陇光复,西域和长安的商路再次通畅,各地驻军除去营田所得外,也能许可其抽取胡商来往的税钱,这样军队便能站稳脚了。

    皇帝表示同意,接着他又问高岳,谈到河陇的军事部署,朕要听听你的规划是什么。另外,岭南的蛮变规模很大,两位也都是娴于用武的元戎,这杜佑的事如何处断,朕也要详细咨询。

6.西北新布局

    对河陇的局面,高岳向皇帝提出的策略,便是“息兵备边”,他指出此次我唐趁西蕃疲敝的时机,一举兴师,于平戎道中摧毁西蕃主力,高原的六个茹本里,拉茹和孙波茹基本等于灭绝,赞普军力大为衰减,故而此后整个陇右、河西一线并无大的战事发生,我唐轻骑疾行数千里,一路光复十多州,重新将河湟和河西收归己有。www.uu234.net不过财政的投入也非常惊人,前后费钱帛近千万贯,此外西蕃毕竟是大国强国,这次虽遭到伤筋动骨的损失,但我唐也没有力量穷其巢穴,如再持续战事,只会给天下造成沉重负担。所以不妨息兵数年,开设互市,让新光复的边镇得以壮大蕃息,待到时机成熟,再一举捣毁逻些城不迟。

    “嗯,息兵之议朕已明白,那么如何备边呢?”

    高岳便说:“其实暂且将凉州让给牟迪赞普、尚结赞之辈,对我唐而言并不是件坏事,反倒有助于在河陇的备边。”

    “哦,愿闻其详。”

    “自太宗、高宗皇帝起,我唐和西蕃环绕安西、河陇,战事不绝,西蕃长于快马利箭,纵横劫掠,来去如风,往往我唐集结兵马前去征讨,其早已又到千里之外去,我唐疲于应付,只能筑军城、明烽堠,造强弩,依托要点布防,以军镇、都督府为戍防区,朝廷再发官健、长征等择机征讨,但总体上还是被动应付,以河湟驻军为例,先是隶属凉州都督府,后又隶属兰州都督府,最后又属鄯州都督府,每次迁移,莫不是西蕃先攻,我唐后手再对防区进行调整。现在凉州归牟迪,而牟迪又被臣留在鄯城,如是我唐暂时无需在凉州驻兵,必要时还能得凉州牟迪的增援,如是可集中力量扼守西蕃出入河陇的要地,可省兵募,这也是陛下远见聪明,力排众议,册封牟迪所至。”

    听到后面一句,皇帝顿时觉得自己这几年做出的决断,还都是英明神武的。

    虽然他也记不太清楚,当初册封牟迪为赞普时,到底是如何“力排众议”来着。

    这时皇帝很谦逊地摇摇手,示意高岳继续说下去。

    高岳便指着地图,说到:“安西、北庭,依臣的看法,当地汉军和官吏体系还是完备的,再加上龟兹、疏勒、焉耆、于阗四国国君,对我唐依旧忠心不二,所以最好的变革,那就是不变革。”

    “可郭昕已眼盲,年事又高,已上疏请求返归故里。”

    “那安西都护节度使可由其弟郭接任,四镇镇戍使各自不变。北庭都护节度使,则由杨袭古为之,各地镇戍使也不变。”

    “河西剩下的‘四凉’(甘肃沙瓜四州,只是没有凉州)如何安置?”

    “授坚守敦煌的阎朝河西经略节度使、豆卢军使并营田使,使其镇守沙州,扼通西域的三路冲要;随后将沙陀朱邪和退浑慕容,可汗封号不变,迁徙族人至甘、肃,出身党羌的野诗良弼、司波大野分别封为郡公,迁徙族人至瓜州,各为城傍;随即神策宣威军将兵、射士合计一万九千,至甘州军城处驻扎、营田,宣威军节度使兼甘州刺史此河西防御态势。”

    “陇右呢?”

    高岳的建议是,索性废除陇右节度使,连带调整整个京西的戍防区,具体就是:专设一鄯湟节度使,以神策威戎军节度使兼之,将原本其编制内的两万一千将兵、射士移防到此营田、驻屯,防区为鄯、廓、河三州,重点营修鄯城(原河源军)、临洮、积石三座军城;另外再专设一合川节度使,以神策决胜军节度使兼之,其原本编制内的两万两千将兵、射士移防到洮、岷、叠、宕四州营田、驻屯。

    按照高岳的介绍,原本的京西三支神策军,就等于是河陇方向的野战军力,而原本蕃汉的山水寨势力,高岳则建议不做任何改易处分,依旧让其分散在河陇大地上,“据山川之险固,各自保、自立”,同时给各位寨主“信牒帽子”,免除寨人赋税、杂役,只需每年按市价赠五分一,遵照下达的和籴本定额,卖给各州驻军粮食,或输送马匹就行,再往上便是些松散的军号,如雄祁军、白水军、三水军等等,实则只有名号而无实际的军府衙署。

    简言之,对山水寨,高岳的方针便是赋予其自治权力,以牺牲赋税的代价,换取它们的军事服务。

    我唐在河陇、西域地区的“军事存在”,除去三支神策军,和原本就存在的河西豆卢军或安西四镇军外,更往下的层面就是沙陀、党羌、吐谷浑所组成的城傍,及山水寨的义军了。

    这样的话,再加上剑南、兴元本身就存在的戍防区域,西蕃出入河西、陇右、西南的道路就完全被堵死。

    京西北三支神策军进入到河陇地区,那么他们原本的驻地,泾、原、会三州地,由宁的保大军合并;盐、庆两州地,由渭北的静塞军合并;而秦、渭、兰三州,由凤翔府义宁军合并;成、武、文、扶等武都羌聚居的州县,和兴元府合并;维、松、翼、静等州,和西川节度使合并。

    各军便各有生计,比之先前,所能得到的营田收入,无疑都扩大了,兵额却不用增加,这样能减轻朝廷不少负担。

    “然则,神策军本在盐、庆、泾、原等州都有开辟好的营田,现在让他们又去河陇......”皇帝意思是交接上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高岳的解决方案便是朝廷度支司出面,先按照神策军原本营田的收获数额,预支一年米粮给他们,务求前去河陇地不会有所缺,然后朝廷再逐年给予补贴,这样各方便会相安无事。

    这时候,皇帝颔首,便沉声问,岭南那边的蛮变如何办?杜佑又该如何处理?

    高岳先发问,各位宰相是如何建议的。

    现在政事堂采取的是轮流秉笔制,董晋、贾耽、陆贽、杜黄裳,各自主持政务一个旬日,皇帝便说其他三位宰执暂时不晓得是什么意见,因这个旬日是陆贽秉笔,他向朕建言,对岭南用兵不值得,主张推荐个清廉宽仁的大臣,去岭南番禺,替代杜佑回朝,以抚平蛮变。

    “陆九意欲何人?”

    “他推荐越州刺史郑。”皇帝这话,让高岳愣住了。

7.白麻即宣下

    皇帝看到高岳的神情,便疑问说,如何,卿对此有什么想法?

    高岳顿了一顿,然后就对皇帝建言:“陛下,先前臣曾说过,于岭南用兵,虽很难调集中原、西南的客军去,但只要杜岭南方策得当,区区蛮贼也无可奈何。顶 点 X 23 U S所以朝堂不用惊动莫名,且等杜岭南的消息好了。”

    “那高卿的意思,是不用替换杜佑了。”

    “臣不曾如此说,只是说暂且等待岭南消息,若陛下冒然更迭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又值西原、黄洞蛮发难之时,臣恐广管人心惶惶,还是待到局势粗安,再商议旌节人选的事不迟。”

    皇帝心想高岳你够狡猾的,明明就是在袒护杜佑,可说得冠冕堂皇,还顺带把锅重新扔回给了朕。

    不过高岳方案,皇帝大致也认可,谁叫杜佑现在搞海盐、蔗糖和蕃舶能搞到大宗钱财呢?让郑去的话,郑文明此人的品行朕完全不担心,可朕担心的恰恰是郑的品行太好了!

    这会旁边的韦皋趁机也进言:“杜岭南最佳的方策,莫过于以夷制夷,如果需要,我西川和兴元可以支援杜岭南一批神雷铳、铅丸与火药,这样最省,办事也最有利。”

    原来如此,让杜佑大举武装其他还忠于朝廷的俚僚、黎蛮,去对抗反叛的黄少卿。

    于是皇帝很快认可两位的方案。

    就在准备结束问对时,高岳又极力举荐郑,说郑之前主持贡举,绝无不当之处,是被窦参陷害,才被出为越州刺史,如今窦参全族罪有应得,朝廷更在用人之际,请陛下可郑为福建观察使,这样也方便与杜佑的岭南互相应援。

    “文明亮节纯良,朕也确有此意。”

    等到高岳和韦皋退去后,皇帝移步到了浴室殿中,在那里内枢密使尹志贞,和外枢密使焦希望,都立在房中,说要密奏要呈献给陛下。

    内外枢密使,实则便是大明宫中官集团,专门负责京城治安及对各方镇进奏院交涉的耳目官,如今皇帝和方岳间的政事,已然不再走御史台了。

    而尹志贞和焦希望所呈递的密疏,恰恰就是高岳和韦皋指使各自在京师的进奏院所撰的。

    这两位,方才于紫宸便殿中,只和皇帝商议“公事”。

    私下底,却和中官相连,用密疏的方式和皇帝商议“私事”。

    依靠案几和绳床,皇帝将两份密疏都仔细看了下,接着招招手,于是外枢密使焦希望上前,小声对皇帝说:“大家,韦连帅这次暗地进奉了八十万贯,而高汲公则进奉五十万贯,西川和兴元的进奏院已在京师小海池柜坊里支了飞钱便换,马上柜坊便将这笔钱送入到大家的大盈琼林库来。”

    这时皇帝在这两位中官前,还要假装自己有点廉耻,便语重心长地摸着胡须:“非是朕贪图二位戎帅这笔进奉,只不过你俩也看见了,平戎道、无忧城、陇右、河湟,直到安西四镇,歼敌数万,复土六七千里,这功勋就摆在那里,你说该不该赏,该不该升迁?”

    尹志贞和焦希望急忙说:“韦、高两位大臣,就是大家的左臂右腕,大家论功行赏而已,谁敢异议!”

    皇帝这才满意地唔了声,就在御札上提笔写了两行文字,随后交到二位手中,随即又说:“这事交翰林承旨学士韦执谊去。”

    “大家,还有个,便是邢大将军和刘大将军......”尹和焦再次陪着笑脸,然后又将份文牒送到皇帝手中。

    其上标明,邢君牙求为潼关防御使,刘海宾求为江南西道观察使,这两位都是本来的神策军大将军,不过他们现在自认为年事已高,且功成名就,便不乐继续前往河陇守边,宁愿回到关中来,享受余下的养老岁月。

    当然文牒上也标明,邢君牙和刘海宾为达成此事,各向皇帝进奉十五万贯钱。

    皇帝冷哼声,问邢君牙和刘海宾原本为边帅时,也算清廉,能和将士同甘共苦,哪里来这么多钱进奉的?莫不是举债的吧?此外,给朕十五万,怕是在你俩内外枢密使这里,也要花销十万吧?

    尹志贞和焦希望急忙跪倒说全无,全无啊,我等在大家的眼皮下,岂敢如此为之。

    皇帝也没继续追究下去,他晓得尹、焦是睁眼说瞎话,不过这种操作也正常,朕不给这些中官蘸些甜头,以后谁还替朕去宣索,去差遣?

    犯不着和群阉人斤斤计较。

    入夜后,银台门的翰林学士院铃铛声骤然响起。

    很快,当值的韦执谊和李吉甫,起了床榻,便在书架前忙碌起来,寻找钿函和白麻纸,然后又是笔和墨丸。

    李吉甫接到的口头任务,是给韦皋拟就制文。

    中官带来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东川和西川重新合并,设为剑南节度使,而韦皋便是旌节所有人。

    坐在书案前的李吉甫,脸色不妙,他知道先前紫宸殿问对时,高岳和韦皋是一道进去的,而更往前维松和河陇的仗,也是高岳、韦皋一起打的。

    既然韦皋得以独揽剑南的大权,那么高岳......

    “大家的御札,请韦学士草诏白麻,以高岳为中书侍郎同三品平章事。”中官递来了皇帝亲笔的御札,笑眯眯地对韦执谊说到。

    李吉甫手里的笔差点拗断了。

    然后中官又补充说:“荆南节度使嗣曹王已薨,便以原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为江陵尹、荆南节度使,原中书侍郎董晋出镇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

    董晋出镇,便是要给高岳腾位子了。

    “董晋,本来就是个伴食的宰相,既已为过中书侍郎,便也足够,现在恰好出镇襄阳,又能让贤,岂不妙哉。”方才于浴室殿里,皇帝便公然对内外枢密使如此说到。

    因为皇帝也确实受够了董晋,贾耽秉笔时,他只会说“某与贾仆射同”,杜黄裳秉笔时,他只会说“某与杜门郎同”,陆贽秉笔时,他也只会说“某与陆门郎同”,当三者意见相左时,他来了句“某与圣主心意同”。

    每年还要单独给他三万贯的“堂封”,还要管他在中书门下的餐饭钱,钱倒是小事,不过皇帝看他拿钱不办事的样子,实在可憎。

    索性让他去山南东道刮几年地皮,养老去吧,君臣两不厌,也算是利人利己。

    韦执谊稍微惊愕了下,看来高岳也表态要将兴元节度使的职务给辞去,朝廷和方镇间又有一番激烈的人事调整,这段时间光是草拟各种诏令,都要让人精疲力尽了!

8.谢绝德政碑

    这时,长安城各坊满是暮鼓之声,但因夏日尚未过去,故而明黄色的日光中,飞鸟依旧在薄薄的云间列队飞过,万年县的街道处,正在下朝的官员们纷纷骑着马,由仆役牵拉,各自归宅而去。www.uu234.net

    崇仁坊,乃各方镇进奏院辐凑之所在,自坊北门而入,靠东的便是宝刹寺,此寺并无一层,只是四面立下巨大的柱子,而后其上构起凌空的二三层楼阁佛堂,十分奇妙,京师百姓也称其为“悬空寺”,寺庙四周全是竖起的售卖货物的棚子:唐长安城有坊一百零八处,居住在此的皇室、官吏、军卒、匠人不下数十万,而专门的市场仅有东西两处,实则远不能满足实际需求。故而像崇仁坊这样的大坊,内部早满是商铺、食肆、邸仓了,人头攒动中,环绕着悬空的宝刹寺,还有坊南隅的另外座大寺“资圣寺”,东都、宣武、淮南、淄青、太原、幽州、天德、荆南、江南西道、兴元、广交桂邕榕五管各自的进奏院,鳞次栉比,都矗立在此,进奏院乃各方镇的“驻京办”,所以崇仁坊的消息往来、商贸玩乐,十分发达。

    另外,在坊西南的旧王府处,也有不少匠师在那里丈量打画,并且开始拆除旧的墙垣和木梁,准备兴建新的宅院。

    这宅院,是给凉州的牟迪赞普而建的,其旁边已有所甲第,是拓跋朝晖父子所居,已有小半年光阴了。

    当高岳骑着大厘雪,经过荆南进奏院门前时,只见其上还悬挂着白布,想必是为刚刚薨去的曹王皋举丧的,于是特意下马而过,未有跋扈。

    而原本分离的五管进奏院,现在正有许多匠人在其上,大兴土木,要将五院合并为一个大进奏院,不为别的,就因而今杜佑升格为“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他的权势扩张,自然也要在进奏院的规制上体现出来。

    兴元进奏院中,黎逢和一群守邸的官吏,还有伴同护送高岳入京来的军将郭再贞、苏浦,见高岳进来,都拥上来。

    其中郭再贞的脸色尤其兴奋,他已从他那爹郭锻处得到确切消息,汲公马上要白麻宣下拜相了!

    “以高固为兴元留后。”高岳当即说到。

    黎逢赶紧当场草拟文牒,准备让进奏官尽快送往兴元府去。

    这也就是代表说,高岳若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那高固就接替兴元的节度使这是高岳指定的。

    郭再贞靠过来,直接建议,汲公你也应该让人撰写德政碑,立在府城天汉楼下了。

    所谓的德政碑,正常流程便是节度使离任后,为彰显自己在任期间廉政爱民,颇有政绩,便会邀请有文采者给自己写德政碑歌功颂德。

    黎逢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处境,是没资格给汲公写德政碑的,便急忙推举说,可让掌书记权德舆为之,不过若汲公开口,朝堂里愿为您写碑文的大手笔,怕是数不胜数。

    “写什么德政碑......”高岳的平淡,让众人吃惊,“岳先以少尹权判府事,镇守兴元,迄今也快十年。自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德政遗留,现在侥幸白麻宣下,非是岳泽被兴元,实在是岳籍兴元父老之力,才能走到这步。故而高固继任旌节后,能萧规曹随,让兴元上下继续有口饱饭吃,岳就不胜欣慰了,至于树碑就免了吧。”

    “汲公实在是太谦虚了......”郭再贞想到。

    但黎逢却明白,高岳此番话别有深意:

    高岳的人即便来大明宫西掖为宰执,但他所一手创立领导的“兴元派系”,却不会因此,未来也不会解散掉,相反这个派系集团会由于高岳为相,势力会进一步渗入到中央高层里来,更加抱团紧密,在台省掌政权,在地方上则继续掌利权和兵权。

    故而高岳不会写德政碑,那样会让兴元人觉得汲公和当地割断关系,这并不是高岳想见到的。

    兴元、凤翔,定武军和义宁军,还是高岳的,不过高岳留下高固、韦平,代自己管辖罢了。

    交待好后,高岳便往宣平坊自宅赶去。

    消息比想象传播的快,这时淄青、宣武等进奏院,也陆续得到高岳马上要拜相的消息,开始写成邸报,也叫各镇进奏官里,火速往本镇的所在赶去汇报。

    宣平坊的东院设亭处,崔云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纨扇,坐在亭檐下的月牙凳上,吴彩鸾满头是汗,手里拿着白色拂尘,护在汲公夫人的前面。

    而高达、高炅两个孩子,都立在阿母的两边,眼神里也有点恐惧。

    亭子前池沼侧的假山上,高岳带回来的鱼虎,也即是糖霜毕罗,白色的毛发根根飘拂耸立起来,怒目望着云韶,尾巴竖得和旗杆似的,然后就啊呜啊呜地龇牙咧嘴,处处透着恫吓。

    吴彩鸾先前从坊里买来的一只叫“膏环”的赤褐色小犬,刚过来壮起胆子对糖霜毕罗吠两声,糖霜毕罗怒发炸起,当即森森叫了声,挥起擅长捕鱼的前爪,对着膏环就是猛击三记,一套组合拳下来,打得膏环夹着尾巴,悲鸣着逃走。

    这下,连池沼树荫下养的几小条鼍龙,看到威风凛凛的糖霜毕罗,也都慢慢退回到水中去。

    从糖霜毕罗入宣平坊院子里来,心情就不爽,因她觉得这宅院里漂亮的雌性太多,尤其是眼前这崔云韶,昨晚又和主人合衾在一起,简直让她嫉妒到爆炸。

    结果今日高岳入大明宫问对,云韶、彩鸾在设亭中看这花狸子可爱,还会在池中捕鱼,便想要来摸,当即糖霜毕罗的小暴脾气就起来,髭毛乍鬼地蹿到假山石上,闹得整个院子不得安生。

    “给它鱼酢吃。”云韶喊道。

    众人顿时忙作一团。

    熟料糖霜毕罗叫的更凶了,摇头摆尾,比老虎还嚣张。

    庸奴们,不要妄想让我就范,哎......

    随即糖霜毕罗只觉得四足腾空,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她的叫声变得惊惶不已。

    但却无法看到,是哪位大手笔,精准狠绝地提住自己的后脖。

    就像小时候被阿母叼住,也像被主人汲公拎住的感觉一样的。

    提住糖霜毕罗的不是别人,是刚从角门那边过来的芝蕙。

    芝蕙旁边,站着的是高蔚如,穿着杏黄色衫子,还竖着垂髫。

    “啪”,让人咋舌的是,高蔚如径自,狠狠在糖霜毕罗头上爆了一记,“狸奴,敢对大母如此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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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介绍:
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