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定武撞命郎
最先,是义宁军车城的一段被打破,两名唐兵铳手刚准备退下去,几名蕃兵便披着铠甲爬了上来,先是飞掷一枚梭镖,贯穿了名铳手的胸膛,这位哼都没来得及哼,就栽了下去。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另外位更惨,手还没从所持的火铳里抽开,就挨了一利斧,当即手指、手掌被剁碎,是血肉模糊,紧随其后的是长矛一刺,正中腹部,于是便跪下,死去了。
“直娘贼!”两小队义宁军步卒,迅速替补上来,怒吼着和跳进来的蕃兵互相砍杀起来,胆子大的铳手也径自把铜和熟铁铸就的铳把倒转过来,舞动砸击,没被刺中致命处的虽铠甲支离破碎,但依旧死命作战,被刺中致命处的则悄无声息地蹲坐或伏下来,迅速地消亡了生命。
以车城的防栅和箱板为连绵的界限,火光照着旋动的雪花,一面是疯狂涌上的西蕃步兵,另外一面也是不断接替防线的唐军幢队,到处都是挥砍、刺击或扭打叫骂的身影,有的蕃兵惨叫着,连眼珠都生生被徒手挖了出来。
高岳不能安心呆在中垒的帐幕里,他站在定武军车营靠前的所炮垒处,四周的虞侯们举高火把,只见方圆各数里的哑铃状车城靠西的一侧,战况最为惨烈,部分车辆四周,据守于此的唐兵悉数伤死殆尽,接着被蕃兵给占领,可转瞬间就有另外支幢队扑上去,再把蕃兵给全都杀死,将其夺回来。
“杀,给我杀,今日儿郎们若不用命,我们全都得致身在这雪山下!”夜空里响起了汲公响亮、奋勇,但是也有些凄厉的呼喊声。
而车城外,西蕃的指挥官论恐波见到后面风雪里,又有大批大批的己方援兵人马身影在涌动出现,“大论,又有四个东岱的军力来此了!”
这一下给了论恐波无穷的勇气,他抬起已冻到麻木的手腕,奋力挥动着,嘶吼起来:“进攻,给我继续进攻,夺下车城,唐军就完败了!”
“蔡佛奴,蔡佛奴!”站在炮垒上的高岳叫喊起来。
当蔡逢元满身雪沫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高岳手指着正前面的西侧战斗地点,“你来统带定武军的撞命郎,不顾一切,把这群蕃贼给打出去。”
很快,一座秋娘火箭溜后,张保百和自己两个儿子,点燃了捻线,“嘭”数声巨响,四发硕大的火箭绑着的药筒尾端,喷射拖曳着夺目颤抖的火焰,升腾而起,在蓬婆山的夜空当中燃尽后,顶端的药包发生剧烈的爆炸,一团团火花,照得半个车城都彻亮,映出唐蕃无数正在厮杀将士的身体。
光照下,蔡逢元披着双重锁子甲,头戴铁盔,立在最前方,他身后是足足十个幢队共五百名兴元定武军的“撞命郎”,火光和黑影迅速在他们银白色的铠甲上移过,撞命郎各个全身重铠,外罩防备箭矢用的丝绸长袍,其上绘着黑白貔貅猛兽的图纹,纯铁的帽盔长檐下,脸面都遮着丝帛制就的“门帘甲”,都画着狻猊的样貌,仅露出一对眼睛,他们的双臂直到手腕也都覆盖着鳞片似的铠甲,手握着长刀、陌刀或长柄战斧撞命郎,是高岳牙军里的牙军,全是豢养的勇健死士,就是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投入到战场当中的。
以火箭溜为讯号,不但高岳的五百撞命郎投入到战斗里,车城南北原野待命的骑兵们也都开始冲锋战斗。
当攻入进来的西蕃兵,看到一队队长着“猛兽脸庞”的人形甲士,挺着亮闪闪的兵杖往他们奔来时,无不心惊胆战,机灵些的已然翻过车厢板,往外面逃逸,跑得迟的,当即被砍倒,接着被踩踏,开膛剖肚,身首分离......
“抛猛火雷,射猛火油!”当最先攻入进去的上千名西蕃步卒,伤亡了**成,残存者哭喊着从车城上滚下跳下,被尖头木桩扎刺得七零八落时,后继的四个东岱蕃兵,又冷又累,在论恐波的鞭策下列着密集队形蜂拥而来时,立在车城上的张保百举高手臂,如此大喊到。
一颗颗黑布隆冬的圆形罐子,捻上冒着火花,纷纷被扔到了填满柴草、残雪和尸体的壕沟中,爆裂开来,内里配有神雷药,还有沥青、棉絮和延绥石火油等燃料,唐军为了助长火势,又在鹿砦后用突火管和油柜猛射出一道道火龙,顿时整个车城前的壕沟升起了道丈把高的火墙。
为了预防火势钻入己方,唐军铳手们在箱板和鹿角、木桩上挂起了蘸水的棉被。
而论恐波和准备投入攻击的四个东岱的蕃兵(多是下马步战),惊恐无奈地看着环绕着车城的巨大火墙,不断有先前攻城的残余蕃兵,抱着脑袋,烧成了火人,发出凄厉哀绝的呼喊,从火墙里钻出来,往己方阵势这面跑着跑着,便倒在雪地上,冒着滚滚烟尘,蜷缩成可怕的焦尸。
唐军还有更大的收获:
火墙燃起后,城上的唐兵看到,两座车营间的土堤下,居然潜入了接近一个东岱千户的蕃兵,正准备往土堤上攀援,这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
两座车营的犄角,外加长四百多步的土堤,唐兵火速赶来的铳手和弩手迅速站定三面,无数铳弹和箭矢交叉射下,蕃兵们退让不及,后路又被火墙给隔断,有的被射杀打翻,有的在地上蠕动,还有拼死一搏的,双手和双脚血淋淋地继续贴着土堤下的鹿角、蒺藜往上绝望地爬着,直至被长矛捅下去,或被连枷和石块给活活砸死。
“暂停进攻......”论恐波声音颤栗,面如死灰,如是说到。
他不但正面的步卒死伤惨重,两翼也遭到唐军城傍和骑兵反攻,论恐波只能往后收缩,以求重整攻势。
黎明时分,唐军的车城稳固依旧,壕沟里的火焰渐渐平息下来,鹿砦和车辆前,直到百步远的地方,躺着密如沙砾般的蕃兵尸体,光是土堤下和车营犄角间的那块,就倒着不下五百具尸体,雪全都被浸染为了赤红色,然后又落下雪来,将尸体悉数覆盖,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座座白色的圆墩。
七支被抽调来进攻的西蕃小东岱,全部伤亡近半,等于“伤残”了。
“让内大论派遣更多的东岱来,再加把劲......”论恐波红了眼睛。
5.临战苟且谋
棱磨川中,雪块、冰块混杂在奔腾的河水当中浮浮沉沉,互相摩擦碰撞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西蕃中军和后军的营地就聚集在这里,小而密集的毡帐又簇拥着一到两座大的拂庐。顶 点 X 23 U S
“什么,对车城的两次进攻都失败了......”内大论蔡邦.芒措听到飞鸟使来自前线的报告,满脸的震惊。
他是首次主持如此大规模的战事,蔡邦.芒措不明白,明明大蕃有这么优势的军力,可为何打不下高岳的车城。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尚绮心儿。
这位东道大论也是脸色铁青,他对内大论解释了许多:比如我方兵力被蓬婆山和博滴岭间的通道限制住,虽有十几万大军,可无法施展开来,正面攻击车城往往只有数个东岱而已,而唐军则猥集于车城和炮垒之中,用炮铳消耗我们,然后再一次次挫败我们的攻势。
“不知道维州的态势如何,若是韦夜叉得以投入一支生力军到这里来,我们就得退却了......”在向内大论解释完毕后,尚绮心儿垂头丧气,很明显他对这场战事前途持悲观的态度。
当时蔡邦.芒措就呆住了,他握着拳头,有些咳嗽,鼻尖在微雪当中渗出惨红的色彩,望着浩浩荡荡的棱磨川,接着往西看去,满是平坦的草野,山和山间的距离也相当之远,河谷是宽阔而悠长的:“唐军如果夺了平戎城,大蕃败走的话,那这里都保不住!”他很惊恐地指着棱磨川的彼端,对尚绮心儿说,然后一挥手,又指着高崖上的平戎故城,“那无忧城孤立在维州,也无法得保。”
这时尚绮心儿忽然说:“这场仗本来就无法赢,早就该听本论的建言,将陇右的渭、成、秦、会、兰等全部丢弃给唐家,甚至可以向唐家求和割地来拖延,趁机把大部分人户迁至河湟,即鄯、岷处,坚守山险要害处。”
“那河西的甘凉又该如何?”
“甘凉一带现在就是尚结赞和马重英的地盘,现在只有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而不是唐家!”这时尚绮心儿的脸狰狞起来,他径自对蔡邦.芒措说,“如向唐家求和,大蕃保住逻些、象雄、大小勃律及青海并不难,而安西北庭还有河西陇右,自从大蕃从内乱的唐家手里夺取这些地区后,带来的只有无休止的战争和沉重的负担,不妨还给唐家好了。”说到这里,尚绮心儿举起一颗石子,重重摆在铜图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陇右大半州郡是保不住的,最好的结果是留下河州、鄯州、岷州。”言毕,尚绮心儿又摆上另外颗石子,“至于甘凉所在的河西,我们不妨把它弃给唐家,借唐家的手,去歼灭尚结赞和马重英,还有那小王子牟迪这样,蔡邦家族就能独霸整个雪原,成为最强大的力量。”
蔡邦.芒措呼吸急促起来,虽然他在政治立场上始终和妹妹、尚绮心儿站在同一阵线上,但没想到想要达到蔡邦家族的独大,居然要靠败战和乞和的屈辱来实现!
而尚绮心儿却毫无廉耻,他低声对蔡邦.芒措继续说,这场战争是赞普执意要在大会盟中进行的,若是不利,赞普的威信才是首当其冲的;另外我能牢牢掌握东道的部分军力,而内大论你在宫廷里也多有耳目扈从,现在忠于赞普的各茹本和禁军们,若在此战里损伤巨大,必然会减弱赞普可倚靠的力量,并增加各茹本、东岱对他的仇怨和不满......
在前线西蕃战士们浴血死战时,棱磨川处的可耻阴谋却在暗影里孕育出来。
最后内大论蔡邦.芒措和尚绮心儿,将赞普委任来的司马官论诺彭松给唤来,说论恐波在攻击车城时蒙受了巨大牺牲,你抽调出所有的禁军,押送着八千克(一克二十八斤)的青稞面和些许青稞酒,送到前线去作为支援,我等在此准备最后的决战。
反正这两位私下底达成的方案就是:我等就在此暂时观望,若过了今日后事态有利,我们就趁势攻过去,收取功勋;若事态不利,我们就往高原退却,蔡邦走去往逻些的道路,而尚绮心儿急速去掌握鄯州甚至是青海。
至于被赞普大料集起来的六茹本二十四个东岱步骑,及东南西北禁军,就交给论恐波和论诺彭松了,他俩无心过问。
此刻,有点耿直的论莽热,真的统率五千名无忧城中的骑兵,从沱水上的桥梁越过来,小封唐军的营寨,不断自侧面射来火铳或箭矢,还有游骑在袭扰,可论莽热的决心却十分坚定:“往平戎进发!”
高岳的车城前,蕃兵的尸体挂在车厢和鹿角,或躺在壕沟两侧的,统统被扔进了原本被焚毁的沟里,结果整个车城前的壕沟很快就被填满,还剩下的尸体,只能叫人用骡马或犏牛牵拉着,堆在车城的南北原里,天气寒冷,且连续下了两三场雪,尸体只是被冻得僵硬青紫,身躯和脸上全都板结着冰霜根本分不清容貌,一层层堆叠起来,手脚都狼藉错位,像多座恐怖的小山。
至于本方战死的将士,已经收殓在车城后的棺椁里,高岳每次出征,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最好。
当汲公穿着紫衫,外蒙裘衣,骑着大厘雪出现在车城旁侧临时搭就的城傍营地里时,他流着眼泪下了马,站在雪地里,对董卧庭、高万唐等羌蛮酋长深深作揖谢罪,声音哽咽:
“先前非是岳见死不救,只是若开城门,引得蕃军入内,整个阵势就得一溃千里,奈军法何?那样即便岳苟活,又有何颜面去见朝廷和天子,来日岳愿和西蕃决死战,此次以我定武、义宁两军为先驱,还希诸位奋勇跟进,先前承诺种种,决不食言。”
这话说的一群酋长也不好发作,更不好推阻什么。
因为高岳说完这个,毫不含糊地将营地里所有的军资财帛,拿出一半来,均分给从战的城傍兵,再次给他们鼓(鸡)舞(血)了番。
当日近午,论诺彭松带着青稞面和其余禁军,来到论恐波的阵中,论恐波大喜,但也充满紧迫感,“事不宜迟,得于今日再次发动攻击,不然韦皋援军可能会抵达这里,便前功尽弃。”
6.车城变大阵
就在论恐波紧锣密鼓时,高岳也登上车城的中垒处,召集麾下的门枪兵马使、营将、幢头们,及各城傍的酋帅于前,对他们训话说:
“韦连帅的奉义军须臾即到!”貔貅战旗下的汲公挥手大呼到,“此刻起,全车城变阵为锐突车营,转守为攻,将丑蕃给打回到棱磨川,收复平戎故城。m.www.uu234.net”
所有的将士和城傍们都很吃惊,原本汲公说来日决战的。
然则高岳现在却解释说,现在便变阵,这样便可攻可受,随时都能策应奉义军。
这时高岳便询问三衙的军吏们,车城内的粮食、钱帛、神雷药、弹丸还剩几何?
答曰粮食还够支撑三日的,而弹药足够所有的炮铳发射一整日的。
“在马上车营对阵的时候,把所有的炮铳都发射出去,给本道记住,只要攻到三里开外的平戎故城,我们就算胜了,不顾一切,取得胜利,此后整个河陇和剑南地区,将再无大仗可打,儿郎们到时只要回京献俘太庙,得君恩赐就行!”高岳慷慨激昂,而后他指着天空。
雪又停了。
论恐波重新调整好了队伍,七支伤亡惨重的小东岱互相合编,外带东南西北四侧禁军,位居中央列好了位置,然后新增援上来的四个东岱,和原本拉茹、孙波茹的共六个东岱骑兵,一半上马,一半则舍弃马匹步战,再度列成了狭长的阵势。
接着鼓声咚咚咚响起,几名西蕃的飞鸟使策马于前,扬动手里的旌旗,整个西蕃的阵势就此往前进了,数不清的人头和马头,组成一面面无法透风的阵势,无数人足和马足踏在雪地上,发出了让人震怖的绵密声响。
待到他们进到距离车城一里开外时,却惊讶地察觉唐军原本横卧的车城已经变形:
车厢板已被放下,鹿砦和防栅也被撤除,栓系的铁索和皮带被解下,现在最前列的是一线所谓的“战车”,此战车车厢里暗藏一门虎踞炮,外加两支神雷铳,其下有轮,每两辆战车其上各配六名车铳手,五名负责发炮放铳,一名为幢头兼车主(居主车),另外一名为幢副(居僚车),披甲挥旗指挥进退,各战车车前有十一名铳手,左右各有两名镗耙手,车后再有四名弓弩手,战车合计四十,合计有虎踞炮四十门,手把铳、神雷铳五百二十,弓弩一百六十,镗耙一百六十;
战车后,又有二十个幢队的车铳手,手把铳、神雷铳八百,骆驼炮四十门,排队其后;其左和其右,各是定武、义宁各一将的步卒队伍,分别持鸦颈枪、镗耙、长刀、团牌等攻防武器,簇拥着十二辆秋娘火箭溜车。
再往后又是定武、义宁各三将的步卒队伍,前推轻车和革车,全为精锐步卒,为所谓的“后劲方阵”。
在此车营的左右两翼,各有一百二十辆偏厢车,各六十辆,分为两线,包夹三线军伍:一线是各五个车铳幢队,二百五十支神雷铳,中间的是各定武、义宁各一将的步卒后援;最后,则是定武军骑兵三营位于左翼,而义宁军骑兵三营位于右翼。
此外在车营的最后面,尚有一万多东蛮、西山羌、会野蛮和镇远军城傍步骑,亦步亦趋,追随后战。
至于还有三百辆辎车,则全都停在车城原本方位,环绕十多座大小炮垒,这里剩下的,除去唐家汲公高岳和三衙人员外,便是少数定放炮手和部分被和雇来搞后勤的人夫,总数不过两千。
“车城变为车营后,制敌武力分为三种,其中大炮为‘远兵’,步卒幢队的刀枪为‘短兵’,而虎踞炮、弓弩和火铳居于其中,不远不短,三种武力远近配合,又有武骑居后,负责奇袭抄断,我定武军、义宁军儿郎子弟勤加操练,吃苦流汗,个中精妙,今日便让丑蕃见识见识。”如此说完,高岳登上中垒的炮位处,在他眼前竖蹲着一门威武的铜炮,泛出的冷峻光芒的炮口,正对着前面浩大的己方车营,及更远处铺天盖地而来的西蕃步骑。
“把火把给本道。”说完,一名定放手把点火的木杆交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看着其他炮手用猪鬃做的铳刷清理好炮膛,并塞入足足三包的火药,又把滚圆的炮丸用转杆轰隆隆推入进去后,便抬起手中的火把,迅速点燃了火门上安插的捻绳,见到火花冒起来后,高岳便急速往后退了好几步,几名炮手也挡在汲公的面前。
接着高岳的耳朵边响起阵剧烈暴戾的炮声那大铜炮尽情倾吐出了阵火焰,其下掘出的土坑卷起阵飞扬的烟雾和尘土,整座炮垒都在抖动,硕大的炮丸裹着赤红色,从炮口里飞了出去。
汲公亲自施放的大铜炮炮丸,在呼啸飞掠了会儿后,越过唐军的阵势,落在了正在前进的西蕃大军前,高岳皱着眉,看着那炮丸砸起一大团的泥土,如蝼蚁般一队队列好的蕃兵,发生了极为短暂的摇晃,然后便重新井然有序地继续开进......
“车、步、铳、炮、骑,列大阵,对大敌!”随着这声巨大的炮响后,高岳挽起衣袖,胳膊露出了根根青筋,奋尽全力,“立文殊菩萨大旗!”
高岳身边的传令司虞候李宪,即刻摇动手里的令旗,呼呼作响。
唐军大车营中央位置,携带着司南、旗帜和金角旗鼓的“金鼓车”上,高固和张敬则回首,远远看到中垒上变动的令旗,然后就回过脸来,应和着喊道:“擂鼓,升文殊菩萨旗。”
“咚咚咚咚咚咚”,车上,大鼓左右的士卒没命地抡起鼓槌,顷刻间蓬婆山上下,是雪雾翻涌,风云变色,当真是“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唐军的车动了,唐军的铳手、步卒和骑兵,紧接着也跟着车辆,动了起来。
“去秋送衣渡黄河,今秋送衣上陇坂。
妇人不知道径处,但问新移军近远。
半年著道经雨湿,开笼见风衣领急。
旧来十月初点衣,与郎著向营中集。
絮时厚厚绵纂纂,贵欲征人身上暖。
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
如此悲凉哀壮的歌声,顺着唐军摇动的长矛戈戟,和辚辚滚动的车轮声,渐渐由低沉,而变得高亢起来。
接着一面文殊菩萨大旗,在鼓声和歌声里,冉冉于金鼓车上升起来。
7.大枪阵互捅
这面文殊菩萨旗,犹在貔貅战旗和定武、义宁军牙旗之上,但见四面边角为金色,内中的菩萨,身后为莲花光环,骑雪白玉狮子,手持斩魔利剑,宝象庄严,威风八面。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当这面旗出现在西蕃人的眼前时,他们当中许多虔信文殊的士卒纷纷惊呼起来,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畏缩胆怯。
“战车距敌百步开外,火铳、虎踞炮和弓弩齐发,而后左中右三翼车铳手轮番上前,把所携的弹丸尽射出去,不得有遗留。”金鼓车上,高固和张敬则如此下令。
车轮翻滚,步伐紧随,很快唐军的车营便抵进至西蕃前锋大约百步开外,面对着车厢严实,外面蒙着毡皮兽革,仅有三处大小射孔(中间为虎踞炮口,两侧为神雷铳口)的战车西蕃的骑兵们在得到号令后,便也前赴后继地冲了上去。
战车停下来后,每辆前面的十一名铳手在车主指挥下,悉数半跪下来,一手握住填塞好神雷药和铅丸的火铳把,一手举起事前点燃的捻子,安置在夹钳当中,接着在“施放,射!”的大喝声里,将火铳把抵在腰处,五六百挺各色火铳在雷鸣般的声响后,齐齐射出大片大片的硝云,铅丸雨点般打在冲突在前的蕃骑面上,许多人惨叫着后仰坠马,但更多的骑兵还是毫不畏惧,举着长槊,引弓扑来。
车前的火铳手们急切后退,而后车间的镗耙手们纷纷而上,同时战车内的虎踞炮和神雷铳,也没命地施放起来,战车射孔内喷出的雷火绵绵不绝。
这就是身患“火力不足恐惧症”的定武军、义宁军施展出来的火力!
四十门轻炮,六十挺神雷铳响声不绝,再配合不断旋转刺击的三齿镗耙,将逼近的西蕃骑兵阻绝在战车外围,让他们承受着剧烈火力的打击。
终于上千冲在最前面的蕃骑抵挡不住,开始往阵势两侧旋转后撤。
接着阵门打开,蜂拥而进的是西蕃披着铠甲的步卒,也是整个高原上最超卓坚忍的战士,他们当中的七小东岱,虽然在先前的攻坚战里损失严重,可而今重新调整好了队伍,又加上数千精锐禁卫武士的协同,一出来便气势不凡,只见整个山岗和平野里都是甲胄闪光、旗帜森严的蕃兵,无边无际泰山压顶般冲来,若是和他们接战的只是普通队伍,怕是早已在此刻便丧胆溃败了。
可这时唐军中央的战车,外带两翼绵长的偏厢车,全都停当下来,车辆便是活动的坚实大盾,其后三十支幢队的车铳手,外带原本车前的数百车铳手,统统合流,依托车辆排成横亘整条对垒线的一条条横队,便前后轮复,站立着抬起手里的手把铳、神雷铳,对着当面扑来的蕃兵,捏动机头,翻下夹钳,砰砰砰砰的射铳声连续不断,其中有的火铳哑了,还有个别的火药窜出,灼瞎了铳手的双眼,但他们顾不上慌乱或动摇,更不能喊叫,因为了速射,他们除去预先装填好一发铅丸外,又将四颗铅丸含在口中不送,腮帮都鼓鼓的,一发打完后,便急速退后,清理铳膛,装填火药,而后直接吐出颗铅丸滚入到铳口里去,塞实后便轮番上前,继续捏机、点火、射击。
而伤死的铳手,静默地躺在雪上,一动不动。
这是定武、义宁军将兵、铳手在长期操练里形成的铁一般的纪律,死了就死了,受伤了也不要胡乱叫唤,只待在原地等待救助才可。
更后面伴随跟进的将兵步卒们,眼前只能看到弥漫了整片陆地和天空的硝烟,和剧烈的炮铳声音。
大约一刻钟后,硝烟慢慢散去,他们睁大了眼睛:
前面伏着许多蕃兵人和马的尸体,而其他还活着的蕃兵,无论是各茹本的小东岱还是赞普的禁军,居然开始扔下战旗,往后徐徐后退起来。
“不准退!两翼给本论也攻上去,攻上去!”论恐波拔出赞普赐予的削铁如泥的宝剑,脸上青筋凸起,声嘶力竭。
“各门枪兵马使,纵步卒与敌斗战!”而唐军金鼓车上,高固往前一步,劈下手里的红旗,打鼓声震天动地。
定武军、义宁军共十将的步卒,包括长矛手、镗耙手、挑荡手排排而出,蕃兵退一步,他们便进一步,不久便在故城和车城中央地带的旷野处,十二尺的大劈长矛对十二尺的鸦颈长矛,密集的如苇草般,互相拼刺起来,锋利的矛刃扎在同样都身披重甲的唐蕃战士身上,不断自甲片缝隙里飞溅出血来,有人支受不住,便跪着倒了下来,后继的人接过他的长矛,继续全力往前捅着,脚步进进退退,无论唐蕃,每支幢队(或每支曹)首列的将士在对战后不久,便各自都伤亡过半了。
矛手的侧边,唐军的镗耙手和刀牌手也非常勇敢活跃,他们硬是从两面如林的长矛刺杀的间隙里,找出自己的角度,奋力往前,把刀锋或镗耙的利齿,扎入敌人的腹部,或大腿处......
在激烈搏杀了近一个时辰后,唐蕃双方的军伍,都各自往后退了数十步,结果就在这段空出的场地上,铺满了双方将士的尸首,他们没有人在死前退却,统统都保持着往对面而冲的姿势倒下的,直到血流尽而死,残缺的断矛和团牌,重重叠叠,触目皆是。
远远外,中垒的炮位上,高岳蹲坐在胡床上,焦躁而不安地啮着自己的指甲,对于前线的战事,他已然失去了具体调控的能力,最终的胜负只能看双方谁能流的血更厚,谁活到最后的人最多,还有谁的士气能保持住旺盛不坠。
血,从高岳的指尖流下来。
“让尚绮心儿和蔡邦.芒措,增援更多的东岱来,把中军和左右翼的三个茹本堪战的,全都拉到这里来,高岳已是强弩之末我们也一样!”战旗下,论恐波见到一线残酷的拼杀,不由得先目瞪口呆,后酣战近狂。
不久高岳方的车铳手们又开始了排前射击,他们每人还有数发铳弹没有消耗掉,而汲公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今日必须射完所有,明日若蕃兵还未败退,你等就用火铳为兵器,和蕃兵短兵相接。”
这时从车铳手队伍里,不少人大步冲了出来,他们前面都挂着个竹筐......
8.掷弹手先发
许多在阵前拄着兵杖暂且休憩的蕃兵,打死也没想到唐兵会有如此彪悍的打法。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那群胸前挂着竹筐的士兵,全身无甲胄,胳膊上表示军阶的铜箍闪闪发亮,带着轻便的双耳帽,系红色抹额,着短棉袄,裤奴上扎着精干的绑腿,即便在厚厚的雪地上也健步如飞,宛若狡兔,一簇簇,呈散锐的队形,转忽便冲到前列蕃兵三四十步内。
他们手中都紧紧攥紧吱吱燃烧着青烟的捻绳。
这种轻简到极致的回报,便是在挂着整整一竹筐共十六颗“猛火雷”的状态下,依旧可迸发出闪电般的速度。
“戒备!”蕃语大呼,然后便是各色鼙鼓和铜号交响嘈杂的声音,西蕃的士兵们本能密密挨在一起,将手里的长矛给伸出去,接着两侧轻装的护持和射手开始搭弦引弓,或旋转起头顶的投石器来。
可这群冲阵的唐兵速度更快,他们从竹筐里捡起形状如瓠般大小的小口铁球,其壁厚约二寸,内实性状猛烈的神雷药,口有引信,外面缠绕着麻绳方便抓举,点燃后一颗颗黑色的铁瓠,便嗖嗖嗖地抛掷入西蕃的队列当中。
橘色、赤色和青灰色的焰火,随着浓烟和崩裂出来的铁片,在西蕃士兵的头顶或脚底炸散飞舞,他们的毡帽和铠甲被缠绕灼烧着,有的则被热气和神雷药里混的毒烟伤害了眼睛,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但不是每个猛火雷都能成功爆燃的不少滚到蕃兵的身躯上,砰声裂为几瓣,蹿出阵黑烟来,却无法开花可即便有两到三成的哑火率,这群抛掷来的猛火雷,也足以让蕃兵的队伍剧烈混乱起来,发挥了极大的威力。
“狠狠扔啊,狠狠扔啊,汲公的掷弹手们!”这群定武军的敢死们,兴奋地大喊大叫着,而后不顾迎面射来的箭和投石,继续冲刺着,一停下,便抡动胳膊,嗖下抛掷出颗点燃的猛火雷,很多人在激起团团爆炸后,自己或被上前的蕃兵给刺中,或中箭了,在濒死的刹那,他们还挣扎着往前爬动,把手里燃烧的绳索死死摁在竹筐里,引爆了其余的猛火雷,让自己的躯体和蕃兵的,一起撕裂粉碎。
滚滚烟雾里,西蕃前列的数个东岱,在遭到定武军敢死们投掷猛火雷的突袭后,不但伤亡惨重,且人马受惊乱窜者不计其数。
不远处,立在中军和右翼间的论恐波,看到这幕也是目瞪口呆,其跨坐下来的战马也吓得嘶鸣摆头不已。
一霎,惨败的阴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上他的心头。
他本能抬起头来,天空里硝烟弥漫,阴云密布,远处唐军那面金色的文殊菩萨大旗,隐隐摇动着。
一百名被挑选出来的定武军敢死掷弹手,边飞奔边舍命往前抛掷着,没人能把竹筐里的猛火雷给扔完,几乎全都阵亡在蕃兵的阵前......但他们的奋击,却让西蕃的阵势出现了崩塌的缺口。
在他们的后面,近两千名车铳肩扛着手把铳和神雷铳,伴随着车轮隆隆的战车,借机抵进到西蕃阵势前五十步内,而后如林般的火铳在命令声里,哗啦啦端平,密密麻麻的黑洞洞铳口,伴随着火绳捻子冒出的青烟,横在了混乱的西蕃步兵阵列前。
论恐波紧紧闭上了双眼,长啸了声。
而对面中垒炮位处,高岳则霍地站起身子来,手则紧紧摁住了云浮铎鞘的犀骨剑柄......
“施放!”跟在车铳手边的兴元大将郭再贞,拔剑劈下,大呼到。
而后两侧的张熙和苏浦也劈下了手里的令旗。
“噌”,一声清长如鹤啸般的声响,高岳眼眶里饱含着泪,将云浮剑拔出,剑芒直指苍穹。
“高郎君,听完你对西北和河陇的策问后,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机会,我唐缺的不是机会,而是有能力把机会实践的英才。”此刻,高岳回想十余年前,雨中长安城的金吾巡捕内,坐在他对面的瘦小刘晏,捻着胡须,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对他如此说到。
“生不能光复河陇、安西北庭,虽富贵,虽高寿,何足道哉......”高岳想起临终前的汾阳王郭子仪,将手加在额头,喃喃中带着不甘。
“逸崧,马上便以你、韦皋、刘玄佐为先锋,本相亲领镇海军为后拒,长驱十万雄师,逞志于河陇之间,当真是快哉!”高岳还想起,在被刺杀的前夜,韩满是雄心壮志,也对自己如此说到。
霹雳般的火铳射击声铺天盖地。
郭再贞、张熙和苏浦的身影顿时被两千挺火铳喷出的烟火浓雾给吞没。
整个蓬婆山,都在惊颤着。
当面的蕃兵阵列,就像一段被震垮的长墙,士兵便是那些坠落下来的“砖石”,在唐军火铳齐射后,身躯、战马、兵杖和战旗,宛若被割倒的麦子般,惨呼着成排成列地倒下来,扑倒在雪原当中。
没被打中的,在极其短暂的惊愕后,开始了扭头奔逃,包括赞普最引以自豪的四侧禁军在内。
接着唐军定武、义宁军的长矛手、镗耙手、挑荡手,成群成队奋勇往前,冒着硝烟,开始了决定性的突阵。
侧翼,战马门帘甲上的白牦迎风飘动,定武军和义宁军骑兵里的党项战士,各个蒙着重甲,披头散发,发出野狼般的嗥叫,也争先恐后地握着马槊,提着铁锏,飞驰突前。
而东蛮、西山羌、武都羌和会野蛮的城傍仆从兵们,也跟进了上去。
从平戎故城,听到前面鼎沸的战斗声,叛变投蕃的羌女、白狗两羌也吓得无法自安,他们看到许许多多的庸跑着,把辎重和牛羊遗弃得到处都是,大呼着败了我们败了。
汤立志和邓有贤仓惶中上了马,要知道从这里退往棱磨川,中间可是深峻的峭壁,仅有数道天然形成的“梯道”可通,若是前军就此败退过来,大家可全都要死在此处。
蕃兵被高岳抓住,还有可能活命(只要这位人屠开恩);
可自己和族人如被高岳擒获,断无存活的可能!
当汤和邓刚刚冲到故城边侧时,蓬婆的牙山口处,不知何时起居高站满了兵马,正俯瞰着这里。
“何人?”汤立志刚刚举手询问,一支箭便带着鸣响,将他射翻坠马。
接着那群兵马,忽然竖起了黑色封豕大旗,而后分为几股,从牙山上呐喊如雷,冲锋而下。
“是韦夜叉,是韦夜叉来了!”惊怖至死的喊叫声,在平戎故城处炸起。
9.败鳞满天飞
韦皋在大旗下,骑乘着越赕骢,佩着朱剑,西川大将曹良金在左,降蕃群牧使马定德在右,指着其下狼奔豕突的西蕃前军,“来的总算还不晚,此战还是逸崧的定武、义宁两军居功第一啊!”
原来当初马定德便献策韦皋,集合奉义军当中最精锐的八千步骑,果断只在无忧城下留清远、镇静两支次级队伍,直接沿蓬婆山至白崖驿的旁道,迂回到蓬婆牙山处侧击,配合高岳正面的车城,打垮西蕃前军。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放铳,告诉高逸崧,本帅也来了。”韦皋将手举高。
两排西川铳手便将神雷铳举起,对着天空骤然齐发,声震背后皑皑的蓬婆山,其上的雪川顿时发生崩塌,发出山崩海啸的声音,不可阻挡地滚滚而下。
铳声不但让高岳听到了。
棱磨川屯营的蔡邦.芒措,和尚绮心儿也听到了。
他俩脸色苍白,这时数名飞鸟使狼狈地纵马往他们奔来。
“战事如何?”
“唐兵突破了大蕃勇士所据守的中路,两翼也开始败退了。”
蔡邦.芒措嘴唇抖动两下,接着和尚绮心儿交换下眼神,便对身旁的节儿、料敌防御使等说到:“赞普将十余万人马托付给我,可前军作战不力,于唐兵前失利,现在本大论要做的,便是把其他茹本完好无缺地带回到高原中去。”
众人不由得愕然。
这话的意思,便是坐视前军数万,败没在平戎道中?
可紧接着蔡邦.芒措便跨上了马,吩咐说到:“象雄茹本的三个东岱在此殿后,尚绮心儿领青海和东道其余的兵马,往鄯州方向退却,其他的茹本跟着本论沿棱磨川后撤,将十三桥焚毁,防备唐兵追击。”
话音还未落地,平戎故城的高崖处传来令人惊恐万分的巨响,他们纷纷抬头望去:
被唐军正面枪阵,及奉义军侧击的西蕃前军队伍,被逼到了故城和棱磨川边界的断崖处,无数人马走投无路,发生可怕的推搡和拥堵,最后人的嘶吼和马匹野性的呐喊混在一起,后腿直立起来的马群,马背上拂动的鬃毛,还有覆着雪沫的脊背,都拥在了断崖之上,接着惊涛骇浪般,带着它们背上的主人,屁股贴着极陡的峭壁纷纷滑下、坠落,有的人马撞击到了岩石上,顿时弹起,后面的马匹就飞降,踩在它们的身躯上,互相碰击,血肉和武器的碎片滚滚,涂满了整个崖壁,接着跌落下来,砸击出冲天的血雾,那道断崖此刻已化为摩罗和夜叉的血口,狞笑着,吞噬着无数西蕃勇士的性命。
“完了,全完了,可我蔡邦家族不能完......”如是想着,蔡邦狠狠地甩动下马鞭,用双腿夹了下马腹,便往西侧疾驰而行。
跟在他身后的,是漫山遍野的卫茹、叶茹和约茹三个茹本的兵马,他们全无秩序,扔下了穹庐、武器甲胄,只晓得沿着棱磨川,跟着内大论一起退却。
而尚绮心儿则挟持了论恐波留下了千余青海道兵马,外带自己带来的东道兵马,一并往北,向着鄯州方向奔去。
平戎道处,高岳骑着马,缓缓从结束了血腥战斗的战场上穿过,此刻已是黄昏,两军对垒的那道线上,尸体枕籍最多,情状最惨。
当唐军的车铳手们见到了汲公和他的大厘雪,便立在雪地里,高声欢呼起来。
一位倚坐尸体堆上的年轻定武军掷弹手,还在弥留当中,暮色里他挣扎着抬起血肉模糊的脸,颤抖着对高岳伸出手来,高岳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不顾虞候和侍卫的阻拦,走到他面前跪下,用手搂住了他的背。
“请汲公,别忘记,把俺娘送来营地的秋冬衣衫,给寄送回去......改小了,给阿弟阿妹们穿......”那掷弹手喘着气请求到。
高岳噙着泪水点点头。
他知道,这年轻的孩子尚未结婚,他在临死前是多想躺在阿母的怀中啊,可要强的他,只是在自己前,于话语里提及了阿母而已。
“汲公不要落泪,汲公来前,俺阿爹和兄长也是从军的......蕃子来侵时都斗死在泾州,死后全无体恤,说出来不怕汲公笑话,那时候得靠阿母和阿姊们浓妆艳抹,倚军门卖笑,才把我和阿弟阿妹们拉扯大......可汲公来了后就不同啦......俺愿意为汲公死,叫俺的阿弟们大了后也从定武军,能为汲公鞍前马后,无恨......”
说完这声无恨后,掷弹手就歪下脑袋,静静在高岳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高岳抱住这年轻士兵的身躯,心中充溢着悲壮。
可整个战场上,胜利会师的奉义军、定武军、义宁军已然开始了狂欢,在平戎故城里,他们不但俘虏了上万不愿殉葬的西蕃庸们,还虏获了数万头牛羊,和大批的青稞面。
一排近卫的兴元撞命郎,随后跪在高岳的马前,手里捧着血淋淋的首级,一颗是西蕃青海大论论恐波的,另外一颗是赞普司马官论诺彭松的,其余的还有许多为保护他俩斗死的西蕃料敌防御使和城防使们,都是一等一的勇士。
论恐波和论诺彭松战死处,便在平戎道的山崖边,他俩应该是耻于逃跑或投崖而死,便转身背靠背,血战阵亡的。
“不用看了,也不用献给长安城阙下了,他俩也都是忠勇的敌人,找到尸身,和头颅拼接起来,就在平戎这里找块山地里,按照西蕃的习俗给安葬了吧,坟墓边的庐屋绘上白虎图形,写清楚他们的官衔职位,竖起旗旌来表彰。”高岳勒住缰绳,如此吩咐说。
而后断崖边,高岳和韦皋会面,奉义军的战果要小,斩下了两位叛徒汤立志和邓有贤的首级,他俩立马于此,往下望去,只见断崖下横亘数里,全部铺满了西蕃坠崖人马的尸骸、碎片,就像条血迹斑斓的河流,更远处是棱磨川的河曲,顺着山崖下而过,水中也浮满了蕃兵的尸体,放荡漂流着。
河川的平野处,被留在那里殿后的象雄茹本,竖着金色的大鹏战旗,他们惶恐无依,因为棱磨川上的十三桥,此刻燃起冲天的火光,在暮色里格外醒目,象雄茹本的三个东岱已无处可退。
果然,等到次日,唐军用牛马把大铜炮给拖到山崖处,对着下面施放了数炮后,象雄茹本便哭声震天,四五千人只能集体投降了唐家。
接着高岳便提笔,在故城残碑上口占一首:
瑶台影乱蓬婆山,
兵器光销博滴雪,
战罢玉龙三百万,
败鳞残甲满天飞。
10.关东局不定
冬至时,落雪的大明宫当中,皇帝激动万分,召集了所有的文武常参官于宣政殿正衙当中,而后让宰相陆贽取出高岳、韦皋、邢君牙、刘海宾依次送来的告捷露布宣读。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邢君牙、刘海宾这路神策军,已趁势夺取了渭州,即李唐号称祖源地陇西,而别路的沙陀、吐谷浑骑兵们则顺着黄河而下,不但占了会州,且兵锋已直抵兰州。
至于高岳和韦皋两路,已决定性歼灭西蕃本部大军主力,在蓬婆山平戎道取得更为辉煌的大胜,高岳的掌书记权德舆人虽一直在武州,可也听了传令司对战况的描述,便炮制出一篇《兵部奏兴元节度使、西川节度使大破西蕃贼露布》来:
“臣闻,夭分四序寒暑,莫同地裂八方,华夷各异......黄轩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项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吐蕃举国典兵,逞其凶焰,敢怀犹关之心,来犯必诛之令。以十月秋率六军二十四旅计十六万人,攻围平戎城道,驱牛马有甚于谷量,运干戈实逾于山积,希冀救维州无忧城......检校御史大夫汲郡开国公定武义宁节度使兼御营右军使高岳立阵道中,坚壁不发,贼等不虞,竞欲登阵,我盈少势,矢弹齐发,噍类无违,前后杀伤不可胜纪,贼势困于险狭之地,丑类蹩于汤镬之间......检校中书令西川节度使兼西山八国招讨使云南经略使韦皋左.....统奉义子弟八千众,自运要路取牙山,出其不意,衔杖奇袭,贼等震惊,遂相残戮,弃其辎重......我唐貔貅健儿,竞施犄角之势,各陈擒纵之谋......前后战十余阵,生擒西蕃大银子告身节儿七人、小银子告身料敌防御使、城防使二十一人,铜铁告身者无算,计俘二万九千四十七人;又斩西蕃青海道节度使论恐波,赞普司马论诺彭松以下金银铜告身者三十五人,计斩首一万九千七百七十七人;又降西蕃象雄三东岱兵合计五千四百,更取牛羊八万余口,奴仆一万一千......谨遣威卫郎将李宪奉露布以闲军资器械别簿录上。”
“现在河陇战事如何说?”皇帝壮烈满怀,于殿上发声询问。
仆射贾耽便回答道:请皇帝自宸中下达谕令,一是犒赏参战将士,抚恤伤死;二是授权高岳、韦皋、西门粲等,经略宣抚新取各州;三是添支军费,以全平戎大功。
“朕昔日与高岳问对,那时他的心中对河陇战事也并非完全有底,故而便说下可取成、秦二州,中可取成、秦、武、宕、叠,上可光复陇右大半;现在这局势,超乎我君臣当初的核计,看来不要说大半,就算是整个河陇,全取也不在话下啊!”皇帝是激动万分。
此刻陆贽便建言,国库和天子内库所蓄已然不多,陇右各州虽重归我唐版籍,可也无法在彼处冒然征收赋税养军,因陛下与汲公出军时都曾许诺,要免除当地蕃汉百姓七到十年的赋税,故而大军行至处,米粮钱帛都得自关中、关东和西南调运,负担深重,故而还请陛下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为好再者丑蕃而今内讧决裂,莫如实施外交谋略,辅佐军事,以图利益最大?
皇帝点点头,说陆九说的是,是继续战下去,还是准备议和,容朕参详三日,再做定夺。
随后在金銮殿里,皇帝于傍晚唤来当值的翰林学士韦执谊、李吉甫和卫次公三人,君臣边饮茶小宴,边征询意见。
韦执谊请求继续扫荡下去,必须得完成两个目标,一个是把西蕃维州无忧城给拔除掉,第二个是陇右要夺取金城郡(兰州),以备直捣河湟。
卫次公大体同意韦的看法,不过有所补充,他建议说,先让韦皋和高岳联手攻陷无忧城,接着在维松站稳脚跟,此地和陇右河湟皆有道路可通,只要借道维松,此后韦、高可再度联手,再会和西门中尉所护的神策宣威、威戎两军,即可围攻河湟,一旦夺取河湟,西蕃疆土便被分割为两块,即逻些、青海的本土,和河西一区,现在河西又为尚结赞、马重英所据,其又深恨西蕃而今权臣蔡邦、尚绮心儿等,到时再施展谋略,将其分化,各个击破之不迟。
皇帝摸着胡须,不住地点头,然后看着李吉甫,问“弘宪你又如何看?”
李吉甫面色凝重,低声对皇帝说:“陛下,李司空病危了,怕是时日无多......”
听到这话,皇帝的心情也很沉重。
李司空即李抱真,之前数年他暴食丹药,现在已彻底躺在卧榻上,因病困而动弹不得。
李吉甫的意思是,如李抱真哪天真的走了,整个昭义军围绕着旌节的问题怕是要酿出乱子,“且上党(泽潞)处于我唐腹心要害处,司空所领的邢、磁、三州,又在太行以东,又处于河朔三镇的腹心当中,尤其魏博觊觎已久,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时皇帝披衣而起,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声,李吉甫提出的问题,实则是先西进还是先东进的矛盾,但以唐现在的力量限度,是绝不可能在东西两线同时占到便宜的,要么集中力量打西蕃,要么集中力量弹压关东方镇,在这当中必须得做出取舍来。
最终皇帝绞尽脑汁,也拿不出个抉择来,只能说,希望李司空能多活三年便好......于是先让外枢密使派遣中官前往昭义军军府,名为探病,实则是观察泽潞方镇的内情动向。
接下来两天,皇帝原本因平戎城大捷而喜悦的心情,又被东面政局的迷雾给冲淡不少,当宋若华和宋若昭二位女学士伴同他时,明显能听到他有时叹息不已。
对此宋家姊妹也无可奈何,她俩写写女论语倒是可以的,毕竟小家碧玉,可军国大事算是一窍不通。
这时灵虚公主,堂然以大姨娘的身份,抱着小王承岳进宫来和父亲相聚。
“你看看,你看看他的眉毛,还是有几分似朕的。”看着小承岳的相貌,皇帝越来越觉得和他那便宜女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小承岳的眉毛,还是有点像我们李家人。
灵虚公主就贺喜皇帝,说现在整个河陇和剑南的局势可要翻天覆地了。
一说到这个,皇帝又忧心起来,便把他的犹豫告诉了大女儿。
11.宣索淮西镇
虚公主却咯咯笑起来。顶 点 X 23 U S
皇帝不解,就问为何发笑。
“爷在紫宸殿内和群书生学士议了再议,岂有韦皋、高岳等在前线看得通彻?他俩可都是负责经略宣抚的,爷不妨直接将三位学士各自的想法念头,快送到维州那里去,韦皋和高岳自会计较妥当的,何劳爷烦忧?”
这话说得皇帝茅塞顿开,对啊,朕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处置让给韦皋、高岳,他们做的不是挺好的。
这时皇帝急切要召翰林学士,可又觉得来不及,便直接让宋若华负责,将韦执谊、卫次公和李吉甫的论点写在三张纸牍,而后要求八百里加急,务必在五日内送至维州那边去,而高和韦的答复,朕要在旬日后得到。
接着灵虚公主又对父亲说,爷现在于紫宸殿里要做的事,就是向关东各方镇宣索,来支给西面的军饷就成,其他的事不是爷所适合过问的。
皇帝也接受了。
因为古今中外的大小领导,不要乱掺和专业领域内的事,优秀与否,主要看他能不能保障大到国家小到企业的资金运转,简而言之他能不能搞好福利。就拿宰相来说,他未必要晓得天下的钱谷有多少,也未必要知道某州某县的民生好不好,他要做的就是让朝政中枢运行顺畅,对上处理好和皇帝的关系,对下安排好各部门的人手,就妥了。
不过这次皇帝的宣索有些特殊。
他向淮西镇宣索了。
要知道以前吧,魏博、淄青等方镇虽然桀骜不驯,可在相对太平时节,还是会给天子每年进奉个几十万贯的,但淮西打吴少诚主持来,不但靠指示劫**和土贼,残杀掠夺过往商旅,在申光蔡所征收来的赋税,也是半文不上供的,皇帝之前也没敢来他家宣索。
可如今韦皋和高岳的露布送到紫宸殿了,皇帝就让群中官车马来到蔡州,声称韦高在边境获得大胜,杀俘好几万蕃子,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我唐的铁骑继续前进,便能轻松踏遍整个陇右州县将其光复,不过军费有些紧张,要淮宁军拿出十二万贯来犒军。
军府堂中,吴少诚大怒,说我们申光蔡地寡人穷,还要养几万军队,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为了麾下将士能吃饱穿暖,先前陛下也答应过我,申光蔡为“不籍不赋”的待遇,现在哪来十二万贯给你等?莫不是你等阉人为中饱私囊,假借陛下旨意前来勒索?
这几个来宣索的中官,也是被选出来的“愣头青”,便当即把陛下的条旨御札给吴少诚看。
场面一度尴尬,吴少诚便继续骂怕还是有人造假旨意,然后让这几位中官至蔡州城驿馆内等自己消息。
然后吴少诚找到谋士李元平,询问他该如何办。
李元平听说唐对西蕃取得大胜后,连连痛心,“当初三汊城会盟时,魏博和淄青都不听我的建议,现在倒好,让唐军能全无后顾之忧击败西蕃,西蕃经此惨败,怕是得一蹶不振,河陇如重新纳入天子版图,关中便能获得对整个关东高屋建瓴的形势,大家可都危殆了!”
“那依先生的见解?”
李元平的绿豆眼转了两转,就说现在天子家气势正盛,诚不可与之争锋,此一时彼一时,干脆就给十二万贯,换得一时平安。
接着李元平又说:“天子家也是大言,我看唐军未必能尽取河陇,说不定还会白白得了些地,而得不到利。如今泽潞昭义军的李抱真病笃,他若死,昭义军内部便有分裂的危险,而我方便可趁机唆使魏博,西进吞并昭义军的邢、磁、三州,再度挑起唐廷和河朔的内战,而后我们渔翁得利!”
“如何渔翁得利法?”
这次李元平不再说要走商洛武关奇袭长安了,他晓得高岳的定武军在那里一横,淮西子弟怕是全得灰飞烟灭,而是说我们到时奉一位盟主,跟在其后和朝廷对抗,能占汴宋便占汴宋,能占随唐邓便占随唐邓,或者能占淮南便占淮南,能占鄂岳便占鄂岳。
总之,苟住,然后偷鸡摸狗番,看看能不能就此翻身。
毕竟申光蔡这夹在朝廷各方镇间的“三块地”,养兵或腾挪起来太难了,必须得打开局面。
吴少诚原则上同意,不过还是特别心疼十二万贯钱。
李元平看出他的心思,就说干脆用淮西的土绢,以每段三贯钱来充抵,给朝廷中官四万段得了。
可朝廷中官也不糊涂,当淮西军府拿出四万段的土绢,装在竹笥当中,排在车辆里要他们带回长安时,中官就将其打开抽出,然后指着军府官吏的鼻子骂:
“这可是坐紫宸殿的大家天子叫俺们来宣索的,条旨上写得可也是真真切切的。其他各地宣索,西北给的是青盐和麝香,兴元给的金银器,两川给的是蜀锦,宣歙给的是铜器和丝毯,哪个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你们淮西当真有趣,又给这种土绢!堂堂方岳节度使,简直和狗头蛤蟆无甚两样,俺们都替你害臊。”说完中官们犹不解恨,把将其中几段当场给撕扯粉碎,“此土绢在今年纳两税时,便当轻货滥竽充数其间,惹得大家雷霆震怒,俺们看这件事你淮宁军也脱不了干系,等着瞧吧!”
听着这群阉人在外面撒泼,军府内的吴少阳勃然大怒,便拔刀要杀了他们,可却被吴少诚和李元平劝住,最终淮西镇还是忍痛拿出真真的十二万贯丝帛和铜钱来,又私下塞给中官们两万贯的“体己钱”,才算是将事态平息了。
中官们离去后,吴少诚、吴少阳心中愤恨,暗自发誓早晚要雪此仇。
而同时,皇帝派来的信使骑着快马,越过了陈仓道,又入剑门蜀都,而后穿过西山的雪岭,马蹄又缓缓小心地踏过摇曳的竹绳长桥,一步又一步,才在规定时间内抵达了维州无忧城下。
论莽热当初领着五千兵马,准备投入到平戎战场中,不过从斥候口中得知己方主力大军“败没”后,就急忙退回到无忧城中。
得胜的高岳和韦皋,尽收俘虏、器械和牛羊粮草,一面派遣分队,扫荡棱磨川、弱水、白崖、柏岭等处,一面领各军主力返归,自小封、定廉重新把无忧城围得水泄不通。
12.言不由衷意
在看到皇帝的担忧后,帐幕内的高岳哈哈大笑起来,说无妨无妨,接着他和韦皋稍微商议了下,便说:“卫次公不愧是我韬奋棚友,提出的建言最为可靠。m.www.uu234.net”
于是高岳和韦皋给皇帝的回复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先将钉子无忧城给拔除掉,无忧城一旦落入我唐之手,整个维、静、恭、翼、柘诸州便可宣告彻底光复。
然后本道再领师出松州界,直逼洮水,配合各路唐军会攻大河湟,届时西蕃四分五裂,无能为也。
至于关东地界,陛下只需要记住,行“拖字诀”和“抚字诀”即可,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它们,陇右到河湟的地界这次必须要一气功成,犁庭扫穴。
只有这次彻底把西蕃打趴下,未来对整个关东方可后顾无忧。
至于陇右和剑南地界此后的用兵部署,高岳当即向皇帝表态:我当与韦皋、西门粲详细商议,先在这个冬季把针对无忧城的长围安排妥当,待到开春雪融时节,本道便长驱河湟。
而军费用度,本道已让三衙制出新的会计簿来,如想河湟攻取成功,需再得二百五十万贯的钱帛,再请陛下发左右藏及内库,于京畿、山南东西、两川、西北等地和籴米粮七十万石至凤翔的营田巡院取齐。
送走朝廷的使节后,西门粲果然派遣数名小监军宦官也来到维州处,“汲公!”这几位和高岳、韦皋可热乎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二位戎帅出手最为阔绰。
果然,韦皋给了几位小监军五十段蜀锦和东川梓潼布,而高岳则给了一百串洋州上好的茶饼,喜得小监军们眉开眼笑,唉,俗话说在我唐是“监军不带使,不如一坨矢”,可韦高晓得这群小监军也是有作用的,故而从未亏待过他们。
其实这几位,是代表神策右军护军中尉西门粲,来划分先前各路战果的,并商讨马上出兵的协同。
韦皋和高岳的关系自不必说,西门粲那也是从兴元监军使做起来的,平日里不称高岳官衔只称“三兄”,高岳则唤他十二郎,大家都是用行第互称的亲密关系。
指划着地图,高岳就直接说,西山以西,即维松地界,不用说全是你城武的战果,无其他人染指;
而武、叠、宕、龙、扶、文诸州,因邻接我兴元,算我定武军和义宁军的战果,应该没人有异议吧?
韦皋和监军们都点点头,没任何异议。
高岳而后就对小监军们说,陛下这次神策军在西门十二郎的监护下,自水洛城攻出,建功也是卓著啊,这成、秦、渭、会四州的战绩,可不是归西门......
“当然是归陛下的了。”这时,一位细皮嫩肉的小监军赶紧提醒高岳说。
“对对对,全赖陛下威灵,且督导有方。”高岳和韦皋顿时齐声说你说的很对。
神策军,那是皇帝亲自豢养的队伍,我们方镇立的功勋再大,也得给天子的军队留部分成果才是,这样大家都开心。
在铜图上分割妥当后,高岳又单独让几位监军们给西门粲带话:“央请十二郎对宫中说,得让后继军资钱粮陆续到位才行......如若河湟被光复,打通去安西北庭也就易如反掌,这时不能犹豫,咬牙也得坚持下来,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汲公安心。”小监军们表示一定把高岳的意思传达到位。
“陆九那边,你们不要多嘴,我亲自派人去和他说。”高岳是面面俱到的人,他让西门粲去向皇帝内库里索军费,而陆贽那边他也要给个面子,便以戎帅对宰相的身份来请求国库拨钱。
交待好后,高岳长叹声,又对小监军们表明心迹说:“坦白说,这次河湟如能光复,岳便可告慰许多人的心愿,此后便是急流勇退,以免让圣主和天下不安。”
小监军们大惊失色,忙说汲公如今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呢?
高岳摇摇头,说先前我在擒住叛贼李希烈后,朝廷要“身官回授”,让我去当淮西的节度使取而代之,当时我就表态:我唐方镇之所以叛乱连绵不绝,皆是兵甲钱谷不归朝廷所掌,且各方镇士兵百姓脱离王化已久,桀骜难制,各镇节度使享受着朝廷陛下所给的旌节,却与土人上下勾连,干着利己割据的勾当,现在我身兼凤翔、兴元两府大尹,掌数万雄师,要扭转这种风气,请自岳始。
“这,这陛下如何得应允啊!”这群宦官简直比高岳还着急。
宦官和权贵们,其实也有共生共利的关系在里面这群小监军跟着西门粲,都晓得这位凭什么能当上护军中尉,还不是因他得了高岳的提携,个个都眼巴巴要有样学样呢,可谁想高岳此时却萌生退意,可别把人给懊丧死了!
“哎,岳曾对陛下说过,一日光复河陇和安西北庭,便要求田问舍,和妻儿相娱于田野山水间,岂不美哉?”看起来高岳这种想法还蛮坚定的。
小监军还想再劝,却被高岳举手打断,他温言说道,你们只管将我的意思传到即可,其他的事不是你们所能过问的。
于是小监军们都垂泪摆首而去。
旬日后,使节准时回到京城,向皇帝带回了高岳和韦皋的意思。
紧接着,神策右护军中尉西门粲火速秘密地至大明宫,谒见了皇帝。
一番谈话后,皇帝眼睛发亮,连说好好好,即刻让《长安邸报》撰文,先提神策军出击成、秦,而后降服西蕃论徐力,再攻取渭州的事,把这事放在显要醒目的位置,至于奉义军和定武军在平戎城道的大功,当然也要一并提,不过得统一口径,突出朕对高岳如何在之前面授机宜的。
然后西门粲又把高岳所说的那番话,对皇帝私下底交代了。
“简直是笑谈,他高三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那朕怎么办!”听到这话,皇帝怒气勃发,推案而起,来回走了几遭,接着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失笑,扭头对西门粲说,“高三啊高三,他如离开兴元和凤翔,朕在朝堂安置他个什么位置好呢?”
“此乃大家宸衷,奴何敢妄自揣测?”西门粲吓得纳头便拜。
“你还没明白他高三是拐着弯,对朕说,自己想要当宰相。”皇帝举着手指,如此说。
13.魏博遗爱碑
听到皇帝这话,西门粲愕然无比,但又不敢插嘴,只能伏低身躯不作声。www.uu234.net
皇帝负着手,再次笑了笑,望着殿外挂着冰雪的梅枝,没有再说什么。
没三日,《长安邸报》关于最近对蕃战争的大捷内容全部披露出来:皇帝是如何与高岳策对的,又是如何当面传授作战秘诀的,当各路唐军开赴战场后,皇帝又是如何在紫宸殿为军费开支殚精竭虑的,当然最终邸报还是按照高岳、韦皋和西门粲划分好的“战果”,把三路唐军各自的功勋给罗列了番,是皆大欢喜。
这份邸报足足印制了一千份,除去宫廷北司、皇城南衙张贴外,各方镇进奏院也都接到数十份之多,消息也迅速传到地方上去。
由是,皇帝派去宣索的中官们,配合这份邸报,个个都有了底气胆量。
而关东方镇们也都不敢违抗,都有进奉,事前连淮西镇都被索取了十二万贯,其他的当然俯首帖耳:
魏博天雄军,进奉二十万贯;
幽州卢龙军,进奉十八万贯;
镇冀成德军,进奉二十万贯;
易定义武军,进奉七万贯;
淄青平卢军,进奉三十万贯;
其他忠于朝廷的山南东道、荆南、鄂岳、江南西道、宣歙及浙东西等,也都各有进奉,合计五十万贯;
杜佑的岭南道更是单独进奉五十万贯,其中就包括一半的煞割务利润。
此外杜佑又指示岭南进奏院的人士,向大明宫内的中官贿赂,让他们给皇帝带话杜佑希望重新合并岭南东道和岭南西道,按照天宝年间的旧制,设岭南五府经略使,当然这经略使要由他来担任。
原来,这时候所言的岭南节度使,实则是“岭南东道广管经略节度使”,而西道则又有桂、容、邕、交四管,是为岭南五府,杜佑想把五府重新归一。
事实上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杜佑一人,韦皋也托中官传话,想把西川和东川合并,也恢复天宝年间的旧制,自己来当剑南节度使。
再加上高岳模棱两可的话语,也让皇帝认为,“这高三是想要入中枢为宰相”。
诸位大忠臣们想要更进一步的期望,现在随着唐朝的复兴,也确实摆在皇帝眼前。
当然这些要求,可或不可,全都要靠皇帝自己心意来处断,不过最迫在眉睫的还是光复河陇的大计。光是靠宣索,皇帝就凑齐了下步军事行动的钱财,当这两百万贯钱,折为真正值钱的金银器、布帛和珍宝,源源不断从东渭桥转运院,送到大明宫大盈库房廊下后,皇帝便准备召来判度支裴延龄,要他尽快将其分类,大部分用于西北和西南的军事,小部分用于营建祭奠昭德皇后的寺庙。
其实皇帝真的挺节俭的,这些宣索来的钱,他自己一文钱也没舍得用。
但裴延龄还没来,门下侍郎陆贽便先来了,他开了子,请求召对。
没错,这次陆贽是专门针对宣索来的。
“请陛下散小储,成大储,行之勿疑!”陆贽这次神色非常坚决。
皇帝心中晓得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稍微尴尬地笑笑,反问说什么是小储,什么又是大储。
“内库聚财为小储,军国丰饶为大储。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不过是匹夫之富也;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这才是天子之富也。”
“然则这些皆是各道各镇的羡余钱,税用相抵后剩余的部分,献给朕而已。况且朕也没用将其用在私人方面,这些都是要送往边地,用于光复河陇的军赏的。”皇帝便解释说。
“陛下,钱财不问所用之处,只问所出之原。可知宣索来二百万贯钱,那些方镇节度使们层层掠夺,对其下百姓的盘剥加税,又何止五百万、八百万乃至上千万贯钱!若百姓不堪重负,死了,逃了,田业凋敝了,州郡残破了,此后陛下再想去要羡余,甚至再想正常地收取两税,又岂可得哉?人户黎元,方是邦国之本,如能藏富于人,以天子之贵,何忧于贫?故而臣请陛下散小储,以成百姓之大储,即日起便罢废大盈琼林内库,每年左右藏可支二百万匹绢布,专供陛下御用。”陆贽痛心疾首。
这么多年,皇帝听到类似的言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杨炎提过,李泌提过,窦参提过,现在陆贽也来提。
皇帝痛苦地沉吟,满脸的为难,“可大盈琼林这些年,运作向来平稳,朕不过以其为名目,可向天下方镇索取财物,以供军国急用,不然除去两税上供的定额外,这些方镇聚敛所得的,又岂会送半文钱来朝廷......”
“陛下,我唐太府寺设左右藏,左藏贮钱帛,右藏贮金玉,都是官库,向来官俸、军赏、营田、御供都自其而出。所谓大盈琼林库,自古全无此制,陛下岂不闻‘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蓄聚敛之臣’的道理?此二库,乃玄宗皇帝时,宇文融、杨慎矜、韦坚、王、杨国忠之辈,贪权争利,饰巧求媚,方才设立,以供天子私求,故而玄宗皇帝才荡心侈欲,最终几乎有丧邦覆国的结局,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啊陛下!”
“......”皇帝实在是无言以对。
陆贽便进一步说,“财散人聚,财聚人散;货以悖入,必以悖出。陛下内库当中,财宝堆积如山,可臣不想看到它们最终成为乱臣贼子的饵食。”
皇帝摆摆手,“陆九,朕晓得你一番良苦用心,不过现在是非常之时,也只能行非常之事。这大盈琼林的存废,等这笔钱送去西北后,朕必然给卿个清清楚楚的答复。”
还没等陆贽再争辩什么,皇帝急忙想起岔开话题这个妙招,他就对陆贽提及:昭义军的李抱真司空,命在旦夕,可犹服食丹药不已,他若薨去,魏博镇必然会挑起吞并邢、磁、三州的乱子,可我唐精锐主力如今几乎都在陇西,故而朕向请陆九你行个缓兵之计。
陆贽便问怎么个缓兵之计法。
皇帝就说,陆九你是当朝煌煌的“大手笔”,魏博节度使田绪,尚的是朕的妹妹嘉诚公主(代宗皇帝的女儿),他想写一个“遗爱碑”,只要陆九你能稍微为朕委屈下,以宰相身份为田绪写好这碑文,让田绪满意,便不会再有叛逆之心,那么一篇文章可抵十万兵,便能把祸端消弭于无形中,如何?
14.崔云韶转信
所谓的遗爱碑,就是田绪现在想要为自己那死去的爹即田承嗣歌功颂德下,顺带在藩镇内强化下自身统治的合法性,毕竟我是大唐的驸马都尉,也是当今天子的妹夫。www.uu234.net
然则陆贽从进入翰林学士院,直到担当宰相为止,从来都未有给人写过碑文,因他认为碑文这东西向来都是对死者充满溢美之词的,打心眼里不乐意为此,更不要说是给田承嗣这种乱臣贼子撰写碑文了。
皇帝却一再很恳切地请求,陆九你算是海内文宗,由你来写,朕才安心,而田绪也肯定欢喜:“朕知道你对魏博田氏一族不齿,但为了稳定国家形势,还请稍稍委屈下自己。”
好说歹说,最终陆贽也只好应允。
皇帝大喜,相对应的,他也对陆贽作出承诺:待到河陇战事告一段落,朕便将罢废大盈琼林库提上议事日程,可让满朝堂的宰臣们都来集思广益,敞开讨论,陆九你要找应援的尽可去找。
回到自家宅第的陆贽,非常纠结,在朴素的庭院内来回踱了好久,最终长长叹口气,将家仆给唤来,说你去给宣平坊高宅送一封口信。
那家仆有些讶异,说汲公而今正在维州呢!
“那就送给汲公夫人,由她转交也是一样的。”
待到月上枝头,光照窗纱上的残雪时,陆贽的家仆手持书信,已立在高宅的客馆院落中,不久芝蕙提着灯笼,踏着薄雪,推开正寝的门,“主母,门下侍郎陆相公有小书帖子至。”
云韶正与阿妹云和在正寝小阁内拥炉相谈,听说陆贽居然会私下底有信来,也不由得很是吃惊,这可不像是陆贽的行事风格。
“可能是有什么为难事,想对卿卿说吧......”云韶这次很懂事,她明白自己只是个中介身份,便没有把信拆开,而是对芝蕙说,“明日你去崇仁坊兴元进奏院,叫守邸的找四名步奏官,将其送到维州去。”
不久,魏博的田绪知道,他不但可以为亡父立遗爱碑,且朝廷还答应由当朝门下侍郎、大手笔陆贽来撰文,不由得高兴非常,便对妻子嘉诚公主说:“天子总算没有把我魏博视作外人。”
嘉诚公主也趁机劝说夫君:“先前河朔和朝廷反目,皆是田悦裹挟魏博军士反乱所致,现在夫君既和天子同为一家,当偃武修文,如此可善保家业。”
田绪点点头,但他眉头随即又锁住,对公主说出自己的担心:“绪是个粗鄙无文的人物,那宰相陆九的文章听说写得是花团锦簇,有时候天子也未必能领略,且绪也知道,文士们的笔厉害处,就是杀人不见血,所以绪害怕,陆九看不起我魏博田氏,如暗中在碑文里诟骂阿父或我,那岂不是弄巧成拙,贻笑天下吗?”
嘉诚公主笑起来,她是代宗皇帝的宝贝女儿,出嫁时当朝皇帝也是她兄长亲自在望春亭践别,因她打小养尊处优,坐不惯翟车,皇帝便亲自将天子所乘的“金根车”赐予她出嫁:嫁人前,嘉诚公主也从宫闱里知晓,这田绪是个豺狼般的人物,他节度使位子是通过杀了他表兄田悦全家篡夺来的,况且大唐的公主早已不想嫁给军人世家,她和下代的灵虚、义阳想法类似,都想嫁给进士。
可到了魏博镇后,虽然这位田绪是真的没什么文化,可居然对她很不错,凡事基本言听计从,还花大笔钱财构筑离宫别苑,供她居住,还遣散了先前所聘的妾侍、娼妓,所以这五六年来,魏博和朝廷间大体上是相安无事的。
于是公主当然希望这种局面能保持下去,这也是她远嫁到河朔来的目的所在,“文士嘛,最看重的就是知己两个字。夫君不妨一掷千金,让使者到上都去,卑辞甘礼,请陆九宰相在碑文中为阿翁多多美言几句便是,你若不方便说,妾身来说就是。”
田绪大喜,即刻就唤来牙将刘瞻,对他说你在我们魏博也算是个通文墨的,马上带着十万贯的财货去长安城,务必要见到陆相公,将公主的意思传达到。
于是刘瞻便领命往西出发。
当时无论是田绪,还是嘉诚公主,乃至大明宫的皇帝,都认为魏博节度使送给陆贽十万贯的润笔,希望陆贽把碑文写的漂亮点,这可以算是最常规不过的操作了。
可孰料,这却是场新的大漩涡的肇始。
维州无忧城的雪岭下,胡子变得拉渣的高岳,披着青灰色的裘衣,于火堆前展开了陆贽的信,看完后满脸不可思议,“敬舆敬舆,为何如此执拗?个人的体面,不应该置于整个国家的利益之上啊!”
唉,这位本质上,和那个郑性格是一样的。
没想到吴地的人,说话是温软和悦的,可骨子里却倔强得很。
不,也不一样,郑起码在出使云南时,杀起西蕃的使团来可没这么迂腐。
接着高岳站起身来,将裘衣上的雪给抖落,想了想,就将贴身部曲韦驮天给喊来,对他说,你且去武州城那里走一趟,让黎逢来见你,把我的话语说给他听。
待到韦驮天离去后,高岳望着无忧城的崇墉高堞,和两侧无边无际的雪岭,又看到营地内士卒们过着艰苦坚忍的生活,蹲在雪中生火做饭,喂养战马,保养炮铳和车辆,不由得微微叹口气,哈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这天下事,是真的难为啊!”
不过也有好消息在次日传来:
两百万的钱帛,皇帝已日夜兼程从都城往这里送,说是要分赐给各军将士。
说是高岳的队伍得赏设钱五十五万贯,韦皋的队伍得赏设钱七十二万贯,而城傍们也有二十万贯的份额。
余下的,便全入御营的军资库,实则归高岳统筹安排,以备接下来的战事。
当高岳、韦皋立在中垒上,宣布将赏赐的份额报给所有将士和城傍时,整个营地内欢声如雷,有不少士卒开心,知道马上有新的财货送至,便慷慨地将原本旧的布帛彩缯,赠送给营中相好的娼妓,或随行来的“露水”羌女,顿时整个唐军营地内抱着各色布缯,笑着跑来跑去的女子比比皆是。
“什么,要把围困无忧城的任务,包给我们?”其后,韦皋的帐幕内,董卧庭、高万唐等羌蛮的渠帅,很是惊讶。
15.庸更得自由
“也不全是包给你们,清远军和镇静军也在这里过冬。m.www.uu234.net”韦皋如是说,接着他表态:
朝廷已经同意,平戎城大捷缴获西蕃牛羊数万头,统统分给你们,马上还让我的判官刘辟征调一批种子,也给你们。马上整个西山的维、松、恭、翼直到弱水、棱磨川之处的地界田产,你们西山羌加以均分,不过却没了羌女和白狗两国的份了,严格说现在只剩西山六国,你们先前所得到的官爵是世袭罔替,前代过世,后世子孙即可得到朝廷继续册封认可,你们国内的事唐家不加以过问,若西蕃来欺辱你们,我韦皋必定出兵为你们帮忙雪恨。
随之的代价就是,环绕着维州无忧城,营建起了小封、定廉、峨和、鸡四座壁垒,由清远军和镇静军分拨驻屯,以一年为期,全面封锁围困无忧城;至于你们西山羌、武都羌,则全都在无忧城四周营田放牧,撤销原本武都羌的“镇远军”军号,统编为“天保军”,归本帅节制。
总之,无忧城虽然还有西蕃南道大论论莽热以下近万蕃兵死守,但本帅和高汲公已没兴趣再与他周旋,平戎道五万蕃兵败没后,西蕃大势已去,我和汲公马上便要集合奉义、定武、义宁三军将兵主力,在来年开春雪融后,走松州到叠州的高原,直逼洮水,以取河湟。
这么说,才打消了董卧庭和高万唐的顾虑,当然韦皋还给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承诺若维州的无忧城陷落后,你们的赏格就有五十万贯,决不食言。
这下,这群杂羌和蛮族们个个都激动踊跃不已,表示我们一边耕牧,一边为韦连帅固守边境,围攻无忧城,连帅和汲公绝不会有后顾之忧。
而另外一面,高岳则在定武军营地中垒处,召见了五百名俘虏来的西蕃士卒,和五百名俘虏来的西蕃“庸”。
开口第一句话,高岳便问,“你等当中可有唐人没蕃者?”
当他的话被通译为蕃语后,这群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接着被高岳自成州传唤来的浪息曩就解释说:这群人多是高原六十一个“本部东岱”出身,世世代代为他们的头人或赞普效劳,而唐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士兵被西蕃俘虏的,大多安置在新征服区里为奴。
“汲公你也不用妄自费心,依末下的见解,不如用这群俘虏,把几座州县给兵不血刃地交换来。”浪息曩建议说。
高岳笑着说不,“转换这群人的成效和意义,将更加非凡。”而后他起身,对浪息曩说,你只负责把我的话语传达给这些人听。
浪息曩便照办。
高岳首先指着足下无履、衣衫破烂的庸们说:“你等世代为奴,是也不是?将你们的头发揭开,把你们的右臂给袒露出来。”
这五百名庸们,便遵照了汲公的命令,把肮脏的头发给撩起来,或者脱下了衣衽,露出土灰色的胳膊。
果然他们的脸上,或手臂上都有黥字,这是他们身份的标识。
“本道晓得,你们在西蕃那里称作‘黑头’,册簿上叫做奴户,同样也叫作庸,从你们家族第一代为黑头,那么子子孙孙都是黑头,你们的儿女打生下来那刻起,便在脸面和胳膊上刺上字,价钱还不如一头犏牛,那些担任茹本、东本、域本、风水官、司马官、起居官的贵族们,要你们活便活,要你们死便死,你们年轻时候要在他们的家坻、牧场里劳作,老了后就像牲畜般地被他们转让给地位更低的贵族,来继续奴役你们。征战时你们不能充当军士,因而没有战马,没有武器,更没有铠甲,平时替军队构筑营垒,战时还要用命去前驱填沟壑。甚至你们当中,有些人还不是‘庸’,而叫做‘扬更’,扬更是什么?通俗说就是奴隶的奴隶。甚至有些人连扬更都不是,是什么?叫‘宁更’,就是奴隶的奴隶所驱使的奴隶,而唐人和其他种落被西蕃奴役者,则叫温末。”说着高岳竖起手指,“温末、庸、扬更、宁更,整个西蕃十有**都是你们这类人......”
听到汲公这番话后,这群庸们脸上的表情麻木,并没有受太大的震动,因为高岳也不过就是把他们的处境给客观描述出来而已。
要说庸们不反抗,彻底不仁,那也是假的,他们也经常逃亡,但被抓回来后,就得如高岳所说,被降格为扬更乃至宁更,接受更为残酷的对待。此外西蕃的赞普和大贵族们之所以积极引进佛教,也是出于麻痹下层反抗的考虑,佛教诓骗他们说,人都有来世,比如你们看波雍妃,她本不过是个贫户女儿,但却是赞普母亲的投胎转世,所以现在成为尊贵的王妃赞普母亲可以转世为贫户女儿,你们这些庸,只要能忍受现世苦痛,下辈子就能当有福的人了。
可高岳接下来的话就不同了,他直接说:“本道对你们则不同,此次平戎道中你们庸,一共被我定武义宁两军捕俘一万一千人,本道会如何安置你们?一不会杀你们,二也不会把你们送给他人继续为庸。本道要解放你们,给你们自由!”
当高岳口中的“解放”和“自由”这两个词汇出来后,莫要说在旁通译的浪息曩,就算是在场的三衙官佐们,也都目瞪口呆。
解放者,原指的是植物被枝条缠缚,被解而放之;
自由者,指的是人可“由自心而行”。
现在汲公要把这两个东西,赐给这群西蕃的庸和更们。
高岳没有空口白话,他直接说:“本道已在武州、文州等地,让本道的判官刘德室带经界司的人,打画出所有的土地田产,你们当中七千人可以去那里,这些田此后就是你们的永业,每亩地按照两税法规定缴纳租税就行,且前五年还免税;另外,还有四千人本道将你们配置到凤、兴和兴元府的棉织监司当中,这些人甚至都不用力田,只要每日将棉线给纺好,监司就按照数量发钱,聚积了钱后,你们可以依城郭而居成为‘廓坊户’,也可往西面新得的州县买田经营。总之自今而后,你们的身体是你们的,你们的酬劳是你们的,你们的子女后代,想入学就入学,想耕作就耕作,想为商贾、医师、工匠也无不可,这就是自由。”
16.文殊菩萨意
说完之后,高岳也很磅礴大气,挥手说到,“这也是文殊菩萨的旨意。”
文殊菩萨现在正是“紫气东来”,千里迢迢从河东五台山降凡,然后手持利剑骑着狮子,先解放河陇地沦为温末的唐人,却也没忘记同样受苦受难的西蕃广大的更和庸们,文殊菩萨不谈来世轮回,只谈现世救难,他遣送的弥勒,便在这人世当中。
当然,你们当中如有人思念在高原东岱的家人子女,本道也绝不勉强,赐棉衣一领,放你们顺棱磨川归乡去,当然如果愿留下来为农户或廓坊户的,不但赐棉衣一领,还有布帛一段,钱五贯,另外可凭字据至兴元各州县的护国寺里无息借贷犏牛、种籽、农具,安家置业。
这五百名被召集来的庸和更们,互相间望着,接着用蕃话窃窃私语,他们不是不想留在高原的家人,只是光是一件棉衣,就算从平戎道棱磨川归去,路程也得有两千到三千里,怕是还没见到家人的面,就得倒毙在苦寒和饥饿当中。
这时一群军卒端着棉布走了过来,几位胆子大的庸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摸了摸,觉得每丝每缕都那么温暖柔软,就鼓起勇气对浪息曩询问说:“我们以后也能织这样的布,穿这样的布?从此后我和我的子孙就不用做黑头了?”
饰金戴银的浪息曩连连大声说,这个是自然的,你们不但不用当黑头,也不用再负担牛腿税,更不用每年义务给家主、头人或寺庙的田地、果园或牧场服劳役,你们在田中种植出来的粮食,酿出的酒,养大的牛羊,除去给国家一小部分“常赋”外,其余的都归你们自己所有,如在棉织监司或茶园里劳作,每日核算薪资,以后哪怕汲公的军队要出征,让你们去构筑营地搬运辎重,那也是要给钱或免除你们税的,这叫“和雇”懂不懂?更何况你们当中大部分人还懂养马养牛的手艺,如果每户能养个一匹马或两三头犏牛,送去卖这日子可就能富余起来你们还是不信的话,便看看我,看看我,说着浪息曩就摆弄着身上的金银物件。
“这汲公言语,可绝不会食言,打个比方,他就等于是咱们西蕃的五道总大论的位置,这样尊贵的人物,怎么会说谎呢?”
最终在高岳的保证,和浪息曩的游说下,五百名庸和更们绝大部分双掌合十表示愿意留在唐土,接着就在簿册上摁上自己的指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识字的,只能以指印为凭借。
高岳非常满意,他作为一名穿越者,比谁都明白,所谓西蕃帝国看似强盛的武功,便是建立在对广大奴隶残酷无偿的压榨上的,这国家的基石就是奴隶们惨死的累累白骨。按照赞普红册的数据,整个高原本部的西蕃人口,约有三百万,而可以出征的战士就有四十二万人,兵民比例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比七,光用“全民皆兵”、“全年龄服役”其实是说不通的,无他,因这数十万士兵的动员力,全依靠更多的奴隶劳作来实现的,因为西蕃律法规定,只有自由人才能从军,奴隶们要不为军队生产必需品,要不就随军提供劳役。
故而当唐遭遇安史之乱,军事上陷于低迷期时,暂时难以在正面和西蕃交锋得胜,但高岳先在兴元,韦皋先在西川,通过革新军事和税制,且采用先进的武器,区域性地挫败西蕃的攻势,接着西蕃这个表面强大的高原帝国顿时遭到了致命的阻遏对内压榨奴隶已然到了极限,原本这种极限压榨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还可以“回本”,还能稀释各种尖锐矛盾,但一旦对外战争惨败,随之而来的便是高楼式的迅速坍塌。
西蕃就像头鲨鱼,必须一刻不停地游动捕食,一旦被礁石卡住身躯,便会立即活活饿死;
而唐则像一头狮子,当它在某个野区惨败后,便会迁徙到另外片捕食地带去,先苟住潜藏,慢慢再度强壮起来,虽然牙齿和爪子不如曾经锋利,但还能重振昔日的雄风。
“西蕃想要再找个发育的‘野区’是不可能的,它虽暂时征服了河陇,但广大更文明更先进的汉人,根本不会回头,甘心当任它压榨的温末,现在遍布河陇的山水寨起义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西蕃不但不能从新征服地区抽血,反倒要输血,而对本国奴隶的盘剥也快到了顶点,不可能再有新的血液产生了,先是亏空,然后就是裂痕,瞬即就是,自爆所以像西蕃这样的国度,保有胜利的时间,甚至比它取得胜利的时间还要短暂。现在赞普统治国家,虽然也仿照我唐建立起一套官制来,可骨子里还是十几个贵族大家族联合执政,赞普只能靠会盟它们来维系权力,现在军事上的惨败,政经上的窘迫,再加上宗教的内讧,使得西蕃这个年轻帝国,崛起得有多快,坠落得也就有多快,快了......以前我和韦城武说过,希望在竟儿那代能看到唐的复兴和天下太平,现在我所能确定的就是,在我这代,就能给西蕃的棺材板钉上钉子!”
接下来,高岳又对五百名西蕃的俘虏(他们都是比奴隶高一个阶层的自由民,还有少部分富裕的桂,即武士)说:本道在华亭之战后,曾在秦州渭水北原,屠杀数千战俘殆尽。
这话说得这五百人无不背脊发凉。
但高岳笑了笑,说此次本道目的不在杀生,而在于复土,所以你们的命,就有代价地还给赞普好了。
意思便是,让赞普用陇右的土地,来换你们的命。
“你们总数有两万九千,马上随本道和韦皋的大军走,给我唐军伍牵马驱车,搬输粮秣、弹药,走到兰州,如赞普下令在那里不抵抗,本道便放五千人回去,若河州、岷州也不抵抗,本道便再放五千人,若鄯州不抵抗,本道便再放一万人最后,若河西的甘州、肃州也不抵抗,本道便将剩下所有人释放掉。反之......”高岳这时细长的眼睛露出凶光来,“可别怪本道以戮代活了!”
17.苯教徒逼宫
最后,一万一千名被唐军俘虏的西蕃庸们,只有不到一百人愿意归乡。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而两万九千名被俘的西蕃士兵,大部分是护持和射手身份,也即是较为贫苦的自由民,他们和庸、更比起来,更没有选择唐军“护送”着他们走,第一站就是黄河的锁钥地金城郡即兰州,如西蕃兵马敢在当地抵抗,这高摩罗和韦夜叉便会“立地太岁”,屠了他们当中五千人再说......
“其实对高摩罗和韦夜叉来说,把我们逐次屠了可能更对他们心思,毕竟他们认为我们三万人,跟着他们还要吃粮,杀一批就能减轻一部分行军的后勤压力,一路杀,杀到鄯州乃至甘州、肃州为止......”这时,西蕃的战俘心中,就像空中阴沉的雪云般沉重不堪。
分别把友军和俘虏安顿好,高岳和韦皋私下底碰头。
其实韦皋之前对城傍蕃落说的,也是障眼法。
奉义军、定武军和义宁军,根本不会从松州、叠州趋洮水,因现在正值冬季,各州冰雪深重,大军完全无法行动。
高岳和韦皋的真实意图是:从三军里各抽出两将的兵马来,骑兵、铳手和炮手全上,其余三将的士兵就在蜀都城西山营地里休整养膘。
如是三军共六将,加上配属的骑兵和炮铳,共两万五千人,稍稍迂回下:先至蜀都,而后行利州路,至凤州河池,然后再走陈仓道到凤翔,在那里巡院取得补给物资,再出陇山的安戎关,到秦、渭地界,和神策军会师,接着沙陀、吐谷浑的骑兵在北翼沿黄河游走,而先前高岳遣送去叠州、宕州的野诗良弼、司波大野的保义军羌骑则在洮水地带游走,高岳、韦皋和神策军则居中,沿兰州往西,一路挟西蕃战俘平推!
当六个将的兵马,开始离开无忧城,浩浩荡荡地往西山而去时,被韦皋安置下来的羌蛮各蕃落,得到唐家的信牒和官帽,无不踊跃地构筑长围工事,且放牧自己的牛羊,圈占无忧城四面的草野,还有的遣送族人,去翼州和松州肥美的草地那里预先去“占位置”,即便那里现在还是大雪满山。
而自愿回去的庸,有一位相貌壮勇者,名叫许布岱则的,是西蕃约茹地区的人,因思念家中的老母和妻儿,不愿将其舍弃,便自甘行近三千里路而归。
高岳挺赞赏他的勇气和孝心,除去给他棉衣两领外,又送驴一匹,青稞面十克(二百八十斤),这许布岱则将二百斤负在驴子身上,自己背着剩下的青稞面,对高岳俯身拜倒,连连叩首,称他为活菩萨,接着就拄着粗木杖,拉着驴子,头也不回地往棱磨川方向,归蕃地去了。
论莽热灰心丧气,满目血丝,趴在城堞上,看着整个城池四下,沿着沱水,全是围困自己的唐家城傍蕃落,而这些武都羌、西山羌,本来都是被他们驱赶当先锋炮灰的,不由得慨叹局势的天翻地覆,再加上先前韦皋给他送来信件,告诫他要懂得“箕子去殷”的道理,尽早认清楚大势,将无忧城献出,不但麾下近万将士都有活路,且自己也能得到唐家皇帝的对等恩赐以你南道大论身份,最起码在长安城有甲第一区,搞个二品的武官头衔,以后还能在节庆时入宫为圣主和诸位大臣们歌舞助兴一番,岂不妙哉?
“这赞普,到底在想什么,还能不能来救无忧城了!”论莽热这时痛苦万分地将手举起,狠狠拧着自己眉毛交会的皱纹处。
其实红山宫殿处,赞普也没闲着,他丧魂落魄地倒在宠爱的波雍妃膝盖上,以此为枕。
平戎道数万雄兵的败没,更有上万人在溃散的途中死掉、失踪,已传到他的双耳中,当时赞普就嚎啕大哭,居然不顾侍卫近臣们的阻拦,用脑袋撞击起宫殿的柱子,喊到:“蔡邦.芒措,你把军队给本雍仲还来!本雍仲要召集大小整事,断蔡邦.芒措的罪!”
现在整个高原,由当年松赞干布亲自划定的十八个邦域,几乎无家门口不竖黑色告丧的玛尼旗的,且战死者的尸体都留在蓬婆雪山那边,离家有几千里之遥,家家户户只能找苯教的巫师们,来举办“呼灵”和“焚尸”的仪轨,希望能给战死者一个告慰。
而苯教巫师趁机大肆传播流言,说自从赤松德赞登上赞普的位子后,从那天竺鬼地引入邪恶的佛教来,将大蕃的山川神灵镇压在桑耶寺的黑塔下,我们便再也没有神灵的庇护,所以对唐兵才屡战屡败。
民间的苯教企图卷土重来,宫廷内也没消停。
那蔡邦.芒措知道赞普想要惩处他的罪,索性不退反进,他到了逻些城,就会集了大批敌视佛教,企图复兴苯教的臣僚,还有蔡邦王后等,包括苯教服务于宫廷的大批“铎阐布”、“桑门本波师”们,现在就密密麻麻站在宫殿中,于赞普的宝座前,口径非常统一,“红山先前遭受雷电劈击,各塘各苑在秋季又遭受洪水,包括此次出师惨败,都是因赞普崇信佛教所致。请赞普在整个高原境域内灭佛。”
波雍妃对着这次几乎等于逼宫的场面,脸色不由得惨白。
赞普也有些缺乏反驳的力气,他只是指责立在人群里的内大论蔡邦.芒措说到:“说起这次的惨败,难道不是你身为统帅,指挥无方,又轻信尚绮心儿的撺掇才导致的嘛,本雍仲无论如何,都要先治你的罪过。”
可蔡邦.芒措却很狡诈,矢口咬定,出师覆没乃是国家崇信佛教导致的,哪怕赞普要治我的罪,那也得将所有天竺和汉印的佛教僧侣给驱逐出去才是。
“混账,可恶......”赞普身心俱疲,咬牙切齿。
这时苯教头子,也是宫廷的御前本波师,来自象雄地区的香日乌勒,脸色阴沉地警告赞普说,若赞普不听从他们的建议,执意要继续笃信佛教,并降罪于内大论的话,那他此后便不会再在大会盟当中主持仪式,也不会再替赞普占星、诅咒和祈祷丰收和胜利。
赞普的手紧紧抓住坐下的毯子,他深知现在已经处在撕破脸的边缘,他倒是不怕香日乌勒不占星不诅咒,但他很害怕这位不主持大会盟。
18.蔡邦得印除
因为赞普和大贵族的会盟,必须要有苯教宗师们在场,才算正规大会盟如不杀生祭祀,贵族们便认为缺乏神圣性;可若杀生祭祀,佛教僧侣又不愿意做,只能让苯教宗师来执刀。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这就是赞普离不开苯教的地方,毕竟他对高原的统治,现在还是得倚靠贵族,一旦贵族内有地动山摇,那么整个帝国便是摇摇欲坠。
于是赞普只能摇摇手,低声说:本雍仲现在愿意下达法令,认可国内能同时存在两种宗教,两种宗教都可以信奉,且不能互相伤害。
“希望赞普能许可我,住在桑耶寺当中。”香日乌勒见赞普退让,便提出了第一个请求。
赞普眼神空洞,无奈地答应下来。
“希望赞普能允许本波师们研习新的经典,并且能为赞普修建一座陵墓。”这是香日乌勒的第二个请求。
其实所谓新的经典,就是苯教偷偷抄袭佛教的典籍,加以改头换面,然后冒充为自己的东西;而赞普这时已发愿,死后葬入到桑耶寺为自己建造的佛塔里,葬礼也按照佛教形式来办,这时香日乌勒要为赞普修陵墓,实际便是逼迫赞普死后要按苯教仪轨来下葬。
对此赞普也只能点点头。
“最后希望赞普能回复苯教宗徒的身份,不要把他们再放在征税的名册里。”
先前,历次佛教(有的是嫁来的唐朝公主带来的,有的是从天竺地区传来的)进入高原时,都曾和苯教爆发激烈斗争,在赤松德赞主政时期,苯教遭到惨败,崇苯反佛的大臣玛祥.仲巴杰被活埋,苯教徒们要么被勒令信佛,要么被流放,其余的统统被打回百姓身份,统一为赞普纳税。
现在是香日乌勒反攻倒算的时候了。
最终,御前本波师香日乌勒的三个要求无不被应允,苯教的反击初步取得胜利。
而对蔡邦.芒措,赞普也无法惩处,他只能叫身边的近臣取来了份“流动木简”,先在上面写上蔡邦.芒措和尚绮心儿在先前平戎城道的大战中的失责罪过,然后却亲手在木简末尾加盖了“善良之印”,一旦加盖这种印章,便表示赞普赦免了犯罪者,这是西蕃贵族们的特权,也叫作“印除”。
得到印除的蔡邦.芒措得意非凡,接着就十分满足地和众人退下,是扬长而去。
感到更深挫败的赞普,此刻只能深深地将脑袋埋下来,而波雍妃在他的旁侧哭泣了起来。
随后几位财务官将红册、白册和黄册依次摆在赞普的眼前。
红册是高原本部的丁口和田赋统计,白册是附庸如象雄、青海的统计数据,黄册则是后来征服的河陇汉地的统计数据。
其中赞普只看了红册,这红册和他大会盟时相比已完全不同,这次西蕃可当兵的精壮丁口损失非常大,五个本部茹本几乎损失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多的桂,从军的庸、更死亡被俘的更是不计其数,其中的纸面上到处都是勾涂的笔迹,赞普的嘴角哆嗦着,接着很颓丧地对财务官说到:“死了这么多人,田产如何办?”
财务官小心谨慎地回答说,必须尽快重新划分田界,不然战死的人名下的田会无人耕作,很快就会荒芜的,来年收取的田赋便会锐减。
“这次本雍仲准备把无主的田地,重点分配给原本产业寡微的平民们。”赞普如今也有意急切要振兴平民的力量。
另外他对财务官吩咐说,重新组建本雍仲的禁军,这次不需要那么多人,禁军武士也不需要护持、射手和庸们来支持,本雍仲要仿效唐家高岳的经验,让禁军脱离东岱,只在本雍仲的宫殿边侧驻屯、操练,另外要尽快学习新锐的火器,马上大蕃也要组建一支新军,来支撑住局面。
“不过,这些事不需要本雍仲亲自操办了......把莲花师和牟尼,从桑耶寺里唤来吧,本雍仲要兑现战前的诺言,把赞普的位子禅让给牟尼。”
这下波雍妃痛哭起来,她楚楚可怜,伏在赞普的靴子前,说伟大的天神赞普,为何要舍弃你的子民。
赞普低声对她说,不要过分担心,本雍仲自十八岁开始诛杀叛臣继位,这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识过,而今禅位也是以退为进,将来本雍仲是绝对不会放过蔡邦和尚绮心儿的。
其后老谋深算的赞普,果然宣布禅位,他把牟尼从寺庙里喊来,语重心长对牟尼说:
“本雍仲这辈子只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对内确立了真智五木简、三审判木简和流动木简这些律法,加强了高原的秩序;第二件事是对外攻占了河陇汉地,对南面也征服过泥婆罗国,把大蕃的疆域扩展到极盛;第三件事,便是大兴佛教,建起僧侣供养制,让大蕃的国土安乐吉祥。还有,比如细化了告身制,要求贵族增强道德修养,确立了边境德论(类似唐节度使)制等,但和前三件事比起来小了些,很惭愧,就做了这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不过这也确实给你相当的压力,再加上如今唐蕃战事绵延,国内丁口减员严重,也是非常棘手的。你在接过赞普的位子后,本雍仲的三件事不能丢弃,另外如果遇到什么事难以定夺,可以来问本雍仲,也可以咨询莲花师。”
牟尼实在是不清楚,他原本在桑耶寺修行密宗佛法好好的,怎么就要接过父亲的位子了。
但他很清楚的是,当今的西蕃风雨飘摇,是要实行种种决断的时刻了。
当赤松德赞和妃子们进入到虎之苑和鹿之苑隐居后,牟尼便继位了,他还未被上尊号,便暂且被臣下称为“牟尼赞普”。
牟尼在和老师莲花生进行商议后,决心当机立断,先做以下几件事:
首先,尽快和唐家议和,消弭战事,因西蕃没有更多的血可以流失,哪怕为此丢弃外围的领土也在所不惜;
其次,全力把近三万俘虏赎回,并重新于高原划分田产,恢复产业为上,并重新思索对庸、扬更、宁更和温末的身份划分,牟尼希望解放奴隶,且抚恤平民,来缓和而今越来越尖锐的矛盾;
还有,尽快推行高原的密宗、汉地的禅宗,还有苯教间的和解共存政策,把愈演愈烈的冲突给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