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西山两面羌
唐军出示了悬赏格后,果然有前来献策者。www.uu234.netwww.uu234.net
其中最积极的,是西山八国的羌酋们。
这西山八国,分别为羌女国、哥邻国、弱水国、通租国、清远国、白狗国、南王国和悉董国,其便生活在维州四面地区,有时候在接受韦皋贿赂下会给唐军提供情报,但有时候也会被西蕃收买,为蕃军引路。故而韦皋暗中也会骂他们为“两面羌”。
“这八国的酋长,名为献策,实则为利欲熏心,况且他们所献的计策也未必为真。”帐幕中,披着皮裘的韦皋对正在烤火的高岳说到。
高岳思索了下,便笑起来,问韦皋:“那以阿兄所见,哪国酋长稍微忠诚点,哪国又最为反复奸诈呢?”
韦皋的情报网对西山八国可谓颇为了解,他便说:“以哥邻王董卧庭、董利罗父子相对最为忠厚,而白狗国的邓有贤最为狡狯。”
听到此高岳很有信心地搓搓手,便说不妨我们立下个计策,好好利用这群两面羌,同时诱导西蕃主力过蓬婆山对我而战。
这时高岳站起来,透过帐幕的窗,看到落日下矗立在苍灰色高峰间的无忧城,那里只有几条小路可通,城高垒深,粮食和水源充足:即便我唐有大炮,然则也是无济于事的,无忧城四面根本无法设置任何重型攻城器械。
但现在城中的论莽热应该很焦急才是,他急的不是无忧城的陷落,而是其治下各羌族、蛮族的叛离,急的是松州、翼州等周边地区的陷落。
“这次还是得施用计策才行。”
高岳想完后,便对韦皋说如此如此。
次日韦皋便在新筑就的小封城内升帐,把依附唐军的西山八国羌酋、左封小封的羌酋,还有雅州会野蛮的大鬼主高万唐等都召集来,面色忧郁地说:“本帅和汲公虽筑起围困维州城的定廉、小封两城,然则军粮转输只能自蜀都西山至此,道路曲折,耗费极大,西川、兴元、东川乃至凤翔四镇所蓄积的军仓粮食百万石,今已十去其五,我已让刘判官用船去荆南、山南东道、夔府处筹粮。但终究顿兵于此城下,绝非良策,诸君深通该处地理若西蕃尽全国骁勇,过蓬婆山来攻我和汲公,该如何抵之?”
这时一群酋长哗然,互相间议论纷纷。
韦皋便地叫身边的牙兵端上金银宝器来,说这些值三万贯,如有人献计中本帅的下怀,对作战有所裨益,马上还有后继七万贯的蜀锦相赠。
此刻哥邻国王董卧庭和会野蛮鬼主高万唐都站出来,很诚恳地建言:“无忧城正面实难攻取,马上不出半月,此地必会降雪,道路、山谷湮没,将士们难以支撑,如彼时西蕃大军趁机来攻,我军腹背受敌,会大溃败的。”
听到这话后,心高气傲的韦皋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悦的神态来,“依二位高见,此次出兵是无功而返,徒费钱粮喽?”
“连帅可和汲公,在松州原野里伏下一支精锐骑兵,或可出叠州合川,攻西蕃东道的尚绮心儿......”
“可尚绮心儿龟缩死守鄯州河湟地不出,为之奈何!”韦皋语气烦躁起来,然后他就对董卧庭说,“本帅可是设下百万贯的赏格,只要有人能为本帅和汲公,为大唐夺取这无忧城,西蕃东境门户便轰然洞开了,难道你们便无人对此赏格动心吗?”
董卧庭深深叹口气,回答说:“非是我等不愿取这赏格,而是顿兵无忧城下实在太过凶险,还请连帅暂时撤围,于茂州、翼州各筑堡垒,徐徐图进为好。”
“不可能!”韦皋大怒起来,“这次我唐出兵十万,耗费钱粮数百万贯,如连无忧城都取下不来,辜负了圣主心意,本帅可说羞惭。”
那董卧庭还准备劝说,果然这时羌女国的汤立志和白狗国的邓有贤站出来,对韦皋献策说:“无忧城守兵应不足万人,南道的故洪、曩贡、腊城等军镇在先前又折损严重;西蕃援军来,只可走蓬婆山口一道,既然如此,连帅何须惧怕呢?”
这话说得韦皋顿时眉开眼笑,便用手指着汤立志和邓有贤二位,“如果有良策,便直说无妨。”
邓有贤就趁机说:“无忧城南北二座山岭,南叫滴博岭,北为蓬婆山,都是出入的要道,现在前者在我唐掌握中,如今只需连帅继续围困无忧城,而让高汲公至蓬婆山下的平戎故城处,重新筑起一道壁垒来,隔绝无忧城和西蕃的通道,那么西蕃哪怕来十万大军,也奈何不得。”
然后邓有贤便抬高声调,“即使暂时攻不下无忧城,连帅和汲公还是能在维、翼、精、保、霸、涂等州郡设堡寨戍栅,并得羌人的协助,把这无忧便彻底化为座孤城,其长时间见不到援兵到来,人心即乱,到时连帅再见机施策,必能取之!”
韦皋颔首,很欣喜地赞许了邓有贤,然后便说七万贯钱给你白狗羌,三万贯钱给羌女国蕃落,马上更有十万贯后至。
可董卧庭却大惊失色,他苦苦劝韦皋说,平戎距此处足有百里,消息短时间内无法传递得到,连帅你和汲公互相距离和缝隙太大,难以互相应援,如被西蕃逐个击破,这数万雄兵便毁于一旦,这是重蹈覆辙(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在平戎城的惨败)。
可韦皋却对董颇为恼怒,直接叫牙兵把他和高万唐一并驱逐出去了。
接着韦皋就请求白狗国和羌女国共三千人,协助高岳的定武军和义宁军,到蓬婆山下的平戎故道当间筑城,阻挡西蕃可能出现的援兵。
果然高岳也赞同了这个方案。
蓬婆山,山顶上满是皑皑的积雪,其下除去少量溪流、泉水外,满是黄黑色的沙砾,无法烧土筑城,也没有木材可供砍伐竖栅。
高岳就对汤立志和邓有贤说,我们立车城好了。
定武军、义宁军各有轻重车辆数百,高岳即下令用皮带锁链扣连起来,圈成偃月形状,卧在平戎故道间,
然后高岳又分给汤和邓一百辆革车,让他们在前面三里处的平戎城残垣间筑营,担当警戒前哨,“若蕃军来袭,你等即刻报警,本道便纵精锐与之大战。”
10.高逸崧骄横
最初得到高岳如此保证的羌女国和白狗国,便以三千人的规模,认认真真顶着凛冽的秋风,在平戎故城和通道间修筑壁垒,为高岳的前哨,可很快汤立志和邓有贤便觉得不对劲:
韦皋原本答应,会再给他两国十万贯钱帛的,可这都过去好几日,却是滴水不至。www.uu234.net
汤和邓有些焦急也有些生气,便派遣几位贵人绕过高岳的“车城”,前去韦皋那里请求说,这十万贯钱已许麾下的族人子弟,还请连帅着意留心。
可韦皋却很讶异地说:这笔钱帛,本帅早已遣送至平戎城了啊!
得到回报的汤立志和邓有贤大惊失色,他们很快就猜到了最可怕的可能性。
“那十万贯钱,嗯......确实被本道给留用了......”当两国派出的使者,立在高岳车城帐幕里时,手持地图书卷的高岳坐在胡床上,便承认是韦皋送钱到自己这里,让他转输给汤立志和邓有贤,然则高岳却爽爽快快地将其占用了。
“汲公,这是为何啊?”使者是敢怒不敢言。
高岳就说,现在粮食转输愈发艰难,一石粮连和籴再到转运到这里,花费得四贯钱,要知道米在西川或兴元,而今一石糙米售价是三百七十文,一石好米售价是五百五十文,就算是最好的浙米,一石也就八百文,而一旦运到这里,所费翻了几乎十倍:以前说钱荒导致的物贱钱重的现象,是“伤农害工”,可如今西北和西南的农户和廓坊户再也没这样的烦恼了,军队是大炮一响,要大批和籴粮食,还要大批御寒的织物棉衣,西川、兴元和凤翔的农工生产得到无数订单,忙得热火朝天,不过军府里的钱库和军资库倒是“底朝天”。
如此解释番后,高岳就对使者交待:没错,这十万贯给本道用了,和籴转输了三万石的糙米,可让我军兵马支撑二十日的。
为证明所言不虚,高岳还取出自己求粮的文牒给使者过目,并说现在兴元的凤州和兴州储备的军粮和和籴人户的粮食已荡然了,马上就要从兴元府和洋州再转输五万石来,到时匀给你两国两万石,权作十万贯的抵充。
“我们要的是通宝钱,要的是蜀地丝,谁要糙米!”当无奈的使者归营报告给汤立志和邓有贤时,两位不由得勃然大怒,痛骂高岳的专权横暴。
可因高岳的拳头大且硬,两位也不敢公开发怒声张,只能等高岳送米来,聊作补偿。
又过了三日,确有大批米粮从西山那边运来,可高岳只给了他们三千石粮,并说你们都是西山本地的羌胡,这些粮食足够你们吃足足四十日,不足的还能吃你们自己的牛羊嘛。
“!”汤立志和邓有贤顿时就觉得头脑炸裂了,气得浑身哆嗦。
高岳何欺我太甚?
于是他俩又派人去韦皋处诉苦,然则韦皋却为难地说,高汲公在朝野当中骄横惯了,天子门生,镇守两府,同平章事,先前又有擒拿李希烈、华亭大捷和平夏的功勋,就算是本帅也不敢公开和他论理啊!
你俩就克服克服,只要表现好,说不定以后还能得到汲公青睐,全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没柰何的汤和邓这才感到后悔,又向韦皋求移营地,我们不和这汲公连营了,请让董卧庭、高万唐等来换防,我们情愿和韦连帅你留在小封城,围困维州。
韦皋依旧不同意,当初是你俩主动请缨,要在蓬婆山下的平戎筑城,以此阻绝西蕃援军的,而董卧庭和高万唐都反对此事,本帅如用他俩来平戎,恐他们消极不尽心备战。
“我俩就不会消极了吗?”得到韦皋答复的汤立志和邓有贤,简直要抓狂。
故而两人便在营帐里碰面,互相用言语挑拨了番,居然萌生了“卖关”的念头。
因深恨高岳、韦皋,再加上西山两面羌的秉性,汤立志与邓有贤很快达成共识:“干脆引西蕃大军来,先击破高岳杀之,再击破韦皋杀之,高、韦是赞普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他俩若死,精锐覆没,唐家柱石坍塌,西蕃重得维、松、武等州郡,必然厚待我等。”
两位不动声色,先派出心腹带着蜡丸密信,急驰往保宁处的西蕃前哨堡栅,内里说我西山八国羌惨受高岳凌虐,异志已决,请赞普速发全国之兵来,我等愿倒戈引大蕃军队,破高岳之车城,尽屠唐家精锐定武、义宁两军。
信中两位还提到,高岳军队已乏粮,且在蓬婆山下和韦皋围城的部伍相差近百里地,一旦遭到奇袭,互相根本应援不得。
最后两位还把整个唐军的部署绘成图纸,夹在密信当中,一并送至。
得到这密信的保宁城蕃兵不敢怠慢,急切又飞送到逻些城当中。
这时的赤松德赞也知道,高岳和韦皋主力正围攻无忧城,想要和唐军对决便只能等尚结赞的那两万禁军回归。
汤立志和邓有贤的密信让赞普将信将疑,他知道内里提及唐军的部署是真的,唐军粮食转输艰难也应该是真的,可军事情报哪怕十分有一分是假的,也足以致命。
“两面羌永远是两面羌,和二头蛮(南诏)一样罔信,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引诱我大蕃主力的圈套?”
就在赞普举棋不定时,急匆匆来到红宫的飞鸟使告诉他个更为惊悚的讯息:
尚结赞拒绝了赞普您的命令,他继续领禁军,越过了鄯州地界,开始进入到凉州,准备和马重英会师,再北上拒战回鹘。
“尚结赞,本雍仲的舅氏,他到底要做什么?!”赞普万分惊惧,便亲手写了命令文书,并在其上插上九枚银鹘,这代表着赞普不容置疑和回绝的指示,叫第二批飞鸟使骑乘最快的骏马,不舍昼夜,送到尚结赞的手中。
山如铁刃的石堡城下,相距滔滔黄河九曲不远处,尚结赞从飞鸟使手中接过插着九银鹘的急信,便说:“原本本论已和赞普定下,先出北路,破回鹘一路,奈何赞普却朝令夕改,汉家有言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贵神速,如来回虚耗,再折返去剑南界的蓬婆山口,未战士气军心便已大乱,请恕尚结赞不能从命。”
11.内讧之势起
言毕,尚结赞便强令身边的奴仆们,将赞普的使者给扭送走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旁边尚结赞的次子伍仁是目瞪口呆。
这时在旁的牟汝王子十分生气,当即就按住剑柄,对尚结赞说:“那曩氏何敢如此!”
一群那曩氏的武装奴仆很快就证明了他们“敢如此”,一拥而上,将牟汝王子给拉下马来,牟汝对尚结赞诟骂不休,尚结赞也勃然,用马鞭指着他,“你母家不过蔡邦小氏,却蛊惑天神赞普,先前台登城之战你见我儿乞藏遮遮覆灭而见死不救,本该诛戮你的,可我也不愿天神赞普遭遇丧子之痛,所以先将你礼送回逻些城去。”
很快尚结赞在营地内,将两万东岱禁军所有的千户长、曹长及随行的笼官都召集起来,然后诓骗他们说:“回鹘的贼人已到了沙州和瓜州地界,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自即时起急速行军,不得有任何逗留,一日内须疾驰最少七个驿程(二百一十唐里)!”
西蕃的将士最为坚韧,在马鞍上极有耐力,在还不清楚事实真相的情况下,都跟着亲自纵马往前的尚结赞,如狂风怒飚般,直出河湟,往凉州方向奔去。
临行前,尚结赞让伍仁领自家三万奴仆,居后边看护营地和辎重边跟进,并且嘱咐他说:“这群奴仆全都装备了武器,也有战马,如果有任何政敌来劫夺,你就把行李当中的衣衫和钱财分发给他们,让他们为那曩氏的荣誉效忠,功成后我会赐予他们自由。”
说完,尚结赞就走了。
而这时被逐回的牟汝王子,并未往青海吐谷浑的地方而去,是径自往东骑着马跑到了鄯州城下,对城头的守兵大呼:“尚结赞逆反了,他裹挟了赞普的东岱,要前往凉州北道,和马重英连兵!”
很快鄯州城门大开,东道大论尚绮心儿急忙接纳了王子,在询问计较完毕后,尚绮心儿便对牟汝王子说到:“尚结赞自作死耶,现在正是彻底搬倒那曩氏的最好时机!就像当初赞普打倒噶氏一样。”
可现在牟汝王子又有些不安,他晓得如果将尚结赞真的打成“谋逆”的话,那拥有两个封邑外加三十万农奴的那曩氏,便会成为国家的公敌,这绝对是场你死我活的血战,更何况外围还有唐军大举压境,这样做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得而知。
可尚绮心儿已横下心来,他晓得要想动手便只能现在如尚结赞带着这两万禁军走远,到了凉、甘时,便能和马重英联结,到时他如果矢口不认自己有罪行的话,那么谁也奈何不了他,甚至自己也要倒霉。
于是尚绮心儿便对王子说,这是你母亲平生的夙愿,也是你将来登上赞普位置的奠基,要成为雪原里最雄壮的男子,决大事时便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当年嘎氏的权势比那曩氏更大,可赞普在举手投足间就把对方的家族给绝灭掉了,只有这样才能让赞普的权力越来越大,才能维持住对雪原的统治。
牟汝王子在恍惚间,只能点点头。
迅雷不及掩耳中,在之前成州、秦州保卫战里拖延僵化的尚绮心儿,这时却神速点起了三千东道骑兵,并且很聪明地没有使用尚结赞的旧部,召集的全是自己亲随麾下,便直奔鄯州的湟水而来。
出城门不过三十里,便遇到气急败坏的赞普派来的第三波飞鸟使,其手中所持的,是足足插了十二枚银鹘的命令文书现在的赞普,暂且还不知道尚结赞的自专独走。
飞鸟使看到尚绮心儿带着一整支骑兵队伍,便询问是何缘故。
还没等牟汝王子答复,尚绮心儿便抢先回答,“尚结赞忤逆了天神赞普的旨意,哪怕现在用二十四枚银鹘也无法挽回他的狂悖和荒唐,必须要采用严厉的手段镇压!”
这话惊得飞鸟使们是目瞪口呆,动惮不得。
尚绮心儿便又说:“你们不用再往前,而是应该速去青海,让论恐波也遣送五千精骑来,一起截住尚结赞,把赞普忠勇的禁军们给追还来,参与去维州的战事!”
湟水边,伍仁的营地前,尚绮心儿和牟汝王子的三千骑兵追了上来,绕着伍仁营地竖起的木栅和壕沟,转着圈子,扬起极大的灰尘,夹杂着各种恫吓和叱责。
伍仁坐在帐幕里,掌心的汗水都冒不出来,脸色灰白。
他手下有三万奴隶,并且已经武装起来,掌握了整个营地的态势,如果他心意决绝的话,尚绮心儿这区区三千骑兵,还是奈何不到他的。
然则尚绮心儿身边有个牟汝王子,手中又有赞普的诏令,掌握的是道义的优势。
也即是说他如处置不当,很可能会让伟大的那曩氏家族,彻底身败名裂。
“父亲临行前,将整个营地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就算是,就算是为此那曩氏背负上谋反的恶名,我也要把营地带到凉州去。”
伍仁决心已定。
此刻尚绮心儿见尚结赞并不在营地里,想必是他儿子伍仁在统领,就开始花言巧语:“赞普已答应继续让尊贵的尚结赞领军,但他需要向那曩氏索取个人质才能安心,让本论来不过是知会而已。不妨这样,我将骑兵后撤十里,然后你我各只领三骑人马交换誓言,赞普、蔡邦氏和那曩氏三者绝不互害,如何?”
可暗地里,尚绮心儿却让人对营地内那曩氏的奴隶们喊话说,你们的主人已反叛,赞普要用金箭像野兽般去狩猎尚结赞,你们反正,由奴隶为主人的时机到来了,谁能够杀死伍仁,谁便可获得金告身,谁帮忙的可获得银和铜告身,且事成后整个营地的奴隶全都释放为自由身。
一时间,很多利欲熏心的奴隶们,便聚集起来商议,他们反过来围住伍仁的帐幕大喊大叫,说我们并不愿相信主人叛逆了,可是少主你也应出营,当着众人的面把原委给说清楚。
聒噪间,伍仁再次脸色大变,不知道该如何。
因为很多贴身忠心的奴仆们,都跪在他前面,说这是尚绮心儿的诡计,绝不可上当,少主你可借机领我们突袭,将计就计,把谈判的尚绮心儿给杀了,夺取鄯州的兵马,当地是你父亲长久治理的东道,很多将士都愿听从那曩氏的号令。
“少主快下决断吧,如今蔡邦氏和我们,可是你死我活的死敌关系啊!”
12.牟汝化野兽
对于伍仁这样温和单纯的年轻人而言,让他在假意谈判的同时,杀死个国家最尊贵的大论,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可外面营地的喧嚣声越来越刺耳了,这群奴隶果然是最卑贱的物种,他们只适合和牲畜们相处,为维持住局面,伍仁只能勉强上马,然后贴身奴问他要备下多少人手时,伍仁嗫喏了番,说尚绮心儿要求各自三骑,你选择五十人手持利剑和盾牌,跟在五十步外就行。
“能说道理最好,如果说不通,我一旦挥手,你们便飞扑上来,将尚绮心儿给捕拿住,他胆敢反抗,便毫不犹豫地刺死他。”
浩浩的湟水边沿,苍黄色的土地上,伍仁领着两位那曩氏的亲人,骑着马在众多奴隶的吵闹声中,走出了营地,接着牵着缰绳缓缓往前。
而对面,尚绮心儿也领着两骑,同样自阵势里策马而出。
待到相距七十步时,伍仁呆住了。
尚绮心儿旁边有一人,正是牟汝王子,满面憎恶仇恨表情的王子,此刻没有穿戴甲胄,也没持刀剑或弓箭等武器,光着脑袋,骑在马背上,随着马蹄的飞动,渐渐偏移,挡在了尚绮心儿的前面,于三骑当中处在最中间最当先的位置,迅速向伍仁奔来。
这样的情景完全出乎伍仁的意料。
五十名那曩家族的武装奴隶,都手持利剑、梭镖和铜盾,站在伍仁的身后数十步开外,巴巴地等着少主挥手呢。
可伍仁的手却僵住。
对面向自己驰来的王子,伍仁没法说什么道理,更无法下定决心发出袭击的号令,对方毕竟是神圣赞普的子嗣啊!
伍仁最终喊出了“请停留下来,在湟水边上好好地谈一谈”的话语,可转瞬随风而散,在场没人关心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见到牟汝王子在马背上举高手,雷霆般大呼声,“杀光谋逆的那曩氏!”
此刻尚绮心儿和另外一骑,已逼近伍仁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这一骑,是尚绮心儿麾下最勇猛的料敌防御官,他的铠甲和马鞍上已集满了勇者的六标识,虎豹皮的围巾、披肩、裤裙和鞍垫一应俱全,并且他的射术还是最强的,也真的在马鞍下悬下弓和箭囊。
当这料敌防御官在疾驰当中,将弓取出搭好弦后,左右手各捻住一支箭,微微张开了双臂,就像猛鹘在空中掠下,扑向自己猎物般。
那曩家族的奴兵们都盯着呆在原地的伍仁。
可即便此时,伍仁还是没能挥动自己的手臂来。
那料敌防御官从伍仁的左侧,先是左手把弓,右手捻箭,急速射出一发,而后急速换右手把弓,左手将事前捻住的箭搭好,又是一发。
两发箭就在前后而至。
一箭射中伍仁的肩窝,伍仁闷哼声,本能地歪下身躯,另外一支箭便击中他的腮帮处。
一阵惊呼声,那曩氏的少主跌落马下,挣扎着爬起来,第二支箭从他的腮帮贯穿进去,箭镞自那边穿出,伍仁痛苦地用手捂着脸,半边嘴唇已然惨遭撕裂,露出森森的牙齿,好像条被铁钩死死钩住的鱼儿,这时他才后悔:
这世界上永远是不讲道理的混账先动手得利。
但这个认知他没办法再实践了。牟汝王子接着纵马跟进,拔出剑来,一剑狠狠击在伍仁的脑门上:血花裹着天灵盖飞了起来,伍仁就这样倒在了尘土当中,化为了具可怕的尸体。
喘着粗气,提着剑的牟汝,看着倒在马蹄下伍仁的尸体,觉得恐惧的同时,心中也涌起阵快意。
接着尚绮心儿让骑兵进攻了群龙无首的尚结赞营地,三万名那曩奴隶虽然手有武器,可却不敢抵抗,统统被俘。
脸和手染满伍仁血迹的牟汝王子,突然对尚绮心儿用阴森的语调说:“鄯州城的寺庙里,有位有名的大乘和尚,和尚结赞关系匪浅,且我的弟弟也在内里修行,那尚结赞的逆反和我弟弟有无关系呢?”
这个问话让尚绮心儿咋舌。
牟汝王子,已经化为了食人的野兽。
局势已然无法收拾。
鄯州城的文殊寺当中,僧人们尖叫着,将寺门自内用木桩给奋力堵住,外面的街道上已经传来骤密的马蹄声。戴着毡帽,穿着普通牧人衣衫的小王子牟迪,从后门跑了出来,骑在匹驴子上,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娘.定埃增,及汉人行者袁同直,还有就是他的女仆努琼,一行人贿赂了监门人,得以自鄯州城的北门逃出。
这时候牟迪瞪着清澈的双眼,回首看去,文殊寺的方向,冲天的火焰燃起来。
后来他知道,他的师父大乘和尚摩诃衍那被冲入寺庙里的兄长牟汝逼问,但大乘和尚不愿说出自己下落,牟汝就用刀割下师父的耳朵,可摩诃衍那仍坐在原地,誓死不言,最后被牟汝锁入僧院里,放火活活烧死。
“身披红莲,心契三空。”这是大乘和尚在烈焰里的辞世之言。
和大乘和尚一起遇害的,尚有文殊寺内十多名僧人。
看着熊熊的火光,娘.定埃增的表情是沉稳的,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已然不可阻挡地向前,这赡部洲的统治者不管为何,佛法必会将我娘氏家族推上荣耀的宝座;
而袁同直的表情和内心则恰恰相反,“西蕃王子间都自相残杀起来,我归唐的机会越来越大了!”
而努琼则哭起来,她一个妇人,实在不懂大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手足相残、外敌进逼的惨状。
要知道,这可是她杀死了自己丈夫,舍弃自己孩子也要报效的大蕃啊!
野外荒山中,袁同直一不做二不休,就对牟迪王子建言说:你的三兄掀起的是针对河陇禅宗的法难,尚绮心儿便是他的帮凶,这鄯州地界不能呆,我们必须尽快去和尚结赞、马重英会合,以求个说法。
牟迪点点头,说我不能不对你们的安危负责,这就往凉州的方向,昼伏夜行。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时尚绮心儿的轻骑已追上了尚结赞的队伍。
当尚绮心儿的骑兵们高呼,尚结赞谋逆,其子尚伍仁已然被诛杀后,整支队伍发生剧烈的波动。
13.论徐力出逃
一旦事态被挑明,没人愿意追随尚结赞,要知道东岱禁军们全是赞普的心腹。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原本尚结赞是想将其拖到凉州地界去,然后再裹挟利诱的,可就在鄯州的北界处,尚绮心儿和牟汝王子追上来,便和尚结赞爆发了激烈的对骂。
接着尚绮心儿就拿出了赞普的旨意出来,尚结赞心知自己的另外个儿子伍仁也被害了,便大骂说:“我那曩氏的子嗣全遭蔡邦家族的奸人所杀,我尚结赞在先祖前发誓,留此残躯,誓复此仇,直至日月倒序也不会放弃!”然后尚结赞便带着批亲族,在仆人索玛的誓死保护下,丢弃了所有军队,仓惶越过姑臧山,往凉州而去。
当马重英带着一些骑兵来迎时,尚结赞见到他,双目都流出血来,号啕着在地上翻滚,然后披头散发,抱住前来搀扶的马重英,“你把我的首级割下,献给蔡邦王后吧,她已经指示奸人害了我的长子,现在又害了我的次子,我现在除去仇恨外,没有任何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了。”
马重英也含着热泪,“当年赞普于红宫召见你时,曾说过如今赡部洲已有三分之二的领地在大蕃手中,余生便要和你我并肩,去取得那剩下的三分之一,赞普又怎会有意要乞藏遮遮和伍仁的命呢?此必是蔡邦和尚绮心儿的奸谋,我今日若卖友求荣,他日也不免遭遇如此下场......”
尚结赞撕扯下臂衫,将胳膊死死啮出血来,赌咒发誓,一定要杀蔡邦全族,杀尚绮心儿,杀论莽热等辈才心安。
而马重英答应他,用整个北道的队伍给尚结赞提供安全,并随时准备进军鄯州,讨伐奸人,这既是为这位朋友伸冤,也是在保护自己。
这时尚结赞忽然抓住马重英的肩膀,“光凭北道一处,势单力薄,东道驻屯渭州的论徐力是我多年的辅弼,情同手足,不如让他投入到我们这里来。”
“然则论徐力所在的渭州,现在正处和唐军对峙的前线......”
听到这话,尚结赞的眼目充满了癫狂,“说不定,唐军也能为困住尚绮心儿出一份力呢!”
秦州伏羌城处,在此屯营警备的邢君牙和刘海宾,在得到急报后登上城头,然后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
大批自渭州而来的西蕃士兵,至城西二三里开外,便纷纷抛下旗帜,下马叩拜,人数足有两三千。
原本出城来迎战的唐军骑兵,还认为这是什么诈术,列好阵势后,丝毫不动。
观望会儿后,邢君牙便说:“去请示水洛城的西门护军中尉。”
等到西门粲听到此消息后,急速来到伏羌城处置。
然后才知道当面的是西蕃东道中论论徐力,带了七百名骑兵和两千族人部民来投唐,说大论尚结赞遭奸人陷害,其子尚伍仁无罪被杀,他之前始终和尚结赞共事,而今惧怕牵累,只能来投奔唐家。
西门粲当初追随高岳,多次和西蕃东道交过手,便邀来沙陀可汗朱邪尽忠和吐谷浑可汗慕容俊超,让他俩去辩清真伪。
“万岁!”当事态清楚后,唐军骑兵欢呼声震天动地,沿着伏羌城两侧,夹出条通道来,让论徐力领着其部众入城来,接受他们的投降。
这时候西门粲将所有的军将都召集起来,然后对他们说,从论徐力的口中,我们得知西蕃的内部已经开始激烈的内讧,那么事不宜迟,让沙陀和吐谷浑为先锋,神策军居后,雄祁军为辅翼,不再拘守巩固防线的命令,而是主动向渭州也即是整个陇西地区发动进攻,扩大先前所取得的战果。
最终,尚结赞和马重英联合半割据北道凉、甘、肃、瓜等州郡,论徐力出逃投奔唐军,尚结赞之子伍仁被牟汝王子和尚绮心儿杀害,鄯州文殊寺被焚毁,牟迪王子出逃的种种变动传到逻些城的宫殿里,赤松德赞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坐在了毡席上,“事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本雍仲不过是想要尚结赞带着禁军,投入到南道维州的战事而已,整个局势怎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我大蕃帝国的内部,各派系山头,还掺杂着各自截然对立的宗教信仰牟尼和莲花生是桑耶寺中观宗,尚结赞、马重英和牟迪则是河陇禅宗,至于尚绮心儿、牟汝包括蔡邦家族则试图复兴原始的苯教来。
既然派别已分,下面便是无休止的火并。
可现在近十万唐军就在陇右,就在维松地区虎视眈眈、攻城略地啊!
赤松德赞几乎崩溃掉了,他痛苦万分地伏在了毡席上,实在想不通到今天这步的原因何在。
而此刻蔡邦王侯唆使的各色西蕃臣僚,都立在宫廷当中,反复来劝说赤松德赞:不要犹豫,尚绮心儿和牟汝虽然杀了尚伍仁,可不也替赞普你夺回足足两万精锐的禁军吗?
现在只要赞普你尽快下定决心,把这批禁军投入到蓬婆山的战场上,击败高岳和韦皋即可,只要能取得军事胜利,赞普的巨大威信就犹存,那么再次整合好国内秩序,还能让西蕃重振雄风。
赞普很快变成了个赌徒,他心里想的是,“一旦击溃高岳、韦皋,那么本雍仲下个要对付的可不是尚结赞和马重英,而是整个蔡邦家族,本雍仲不是傻子,不会甘心受妻家的摆布。”
再这样心态的指引下,赤松德赞传令:两万东岱禁军和东道一万兵马,不顾一切,先抵青海道(赞普听说叠州合川地区出现唐兵后,便没让军队走叠州松州路线,而是取道青海,而后再出蓬婆山口),和论恐波的一万五千青海军会师,赞普再把剩余的家底共一万禁军派出,然后再于整个高原动员十万“桂”、“庸”,及各边地的杂虏羌胡,凑齐十六万兵马,赶赴蓬婆山下的平戎城道,和高岳、韦皋的七万唐军决战!
这次,真的是赤松德赞倾尽全国之力的总决战了。
胜的话,西蕃帝国和赞普的权威便会重新如旭日般,直升到中天。
而败的话,整个国家的运势将跌落谷底,下面的态势赞普自己都知道分崩离析,威信扫地。
“大蕃和唐绵延一百五十年的国运之战,难道真的在本雍仲手里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终结掉?不,本雍仲不甘心,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14.六茹齐出阵
下定决心后,赞普亲自带着仆从们来到红宫外的“虎之苑”,取出了“大料集”所用的红册,而后要提前在京畿河曲处的查玛塘,举办了西蕃君臣间的大会盟,同时也是对维州中的唐军总攻前的动员。www.uu234.netwww.uu234.net
赞普的飞鸟使,像张开翅膀的鸟群般,很快布满逻些城四面的高原上,带来赞普给各西蕃贵族的指令:带上你们的奴仆、子弟、战马和军器,来查玛塘,接受天神赞普的料集和点阅!
赞普和贵族的会盟,通常是一年一次小会,三年一次大会,在夏日或冬季举办,主要职能有三:一是君臣通过宴会、围猎、起誓等行为巩固关系;二是赞普可以持红册木牍,校验点阅全部的“茹本”和“东岱”的劳役和兵役情况,并核查田赋;三便是站前的总动员。
从华亭之战以来,赞普很少举办如此的会盟,大约是战争主要是边地的“德论”负责,高原本地很少会被战火波及。
然则短短两三年后,随着唐军气势磅礴的反攻,战争的阴云迅速被推回到高原上来,风雨欲来的感觉,笼罩在每个西蕃贵族的心头。
查玛塘,无数彩色的旗号在广袤的苍空下飘扬,捕猎的号角声密集非凡,许许多多的西蕃贵族,以三五人一组,手持着满张的弓箭,疾驰着猎杀满身流血还在奔逃的牦牛,而他们的“护持”和“庸”们则成群结队地守卫在自家的“拂庐”四面。
这种拂庐是西蕃人的居屋,虽然在河陇地西蕃征服者们大多用宫堡来行使权力,等于汉人的衙署;可在高原地,无数用牛皮、羊皮制就的拂庐依旧是主流:拂庐,因在帐篷的圆顶上开着喇叭式样的开口,由此得名。
成百上千的拂庐,就像是河滩上白色的沙石般,密密匝匝地围绕着天神赞普的牙帐。
赞普的牙帐,栅栏不用木头,而是全用锋利的长槊绑系而成,分割出狭窄的道路,每隔一段就有穿戴精良甲胄的卫士把护,至牙帐中门处,设三牙旗,各相距百步,赞普头结朝霞冒首,披素色翻领长衫,胳膊和领口佩蛟螭虎豹花纹的金饰,佩金缕剑,手持红册坐在牙帐高台上,蔡邦王后戴金丝头巾,同样着翻领的锦绣长衫,额头饰以瑟瑟,在赞普身边侍奉。
其余的妃子,包括赞普最宠爱的波雍妃在内,也只能成排侍立。
高台下,巫师们疯狂舞蹈着,高唱:“青天有日,大地温暖,便生麋鹿。白羽精细,箭镞锋利,便射麋鹿而人活。”
接着咚咚咚的鼓声和呜呜呜的号角声里,高原上的韦、娘、没庐、蔡邦等如云的贵族,此刻都连绵跪着,手里捧着青稞酿成的酒水,旁边的奴仆子弟则持献给赞普的铠甲或长剑,在赞普抬起手后,这群贵族便将酒水饮尽,然后双手据地,以头俯地,嘴巴半张,发出阵阵犬吠声这是西蕃拜谒的礼节仪式。
而后带着鸟羽冠的苯教巫师不顾在场佛教僧侣的反对,在高台祭坛下杀了一个人,一头牛,一只犬,一只羊,还有一匹马,作为献给先祖和神灵“喜宴”的牺牲。
僧侣们痛苦地看到:牛犬羊马,还有那个人牲,先被巫师们打折手足,接着被剖开了腹部,扯出血淋淋的肠子,最后才被斩下了头颅。
可赞普虽然崇信佛教,出军时却依旧遵照了苯教仪轨,因为后者更能激发战士们原始而野蛮的勇敢精神,也更能激发臣下的忠心。
“尔等须同心戮力,共奉戴本雍仲。唯天神地,共知尔志。若背弃誓言,必使尔等身体屠裂,同于此牲。”高台上的赞普朗声说到。
“我等绝对不抛弃赞普,绝对不让赞普丢脸,绝对要忘记过去,绝对听从赞普的命令,绝对要为赞普而献身,绝对不被他人的好话诱骗,有如此誓!”高台下,成群的贵族都匍匐在地,高声读着誓词。
宣誓完毕后,赞普便说出,这次大会盟的目的,便是要出全国五茹本共六十一东岱的士兵,和蓬婆雪山下的唐军高岳、韦皋决一死战。
哪五个茹本?
以京畿河(拉萨河)为核心的“卫茹”,共九个东岱;
以逻些南面雅隆昌珠(今山南、林芝)为核心的“约茹”,共九个东岱;
以香地雄巴园(今拉萨西北的香曲河地区)为核心的“叶茹”,共九个东岱;
以车之都尔巴那(今日喀则地区)为核心的“拉茹”,共九个东岱;
以甲雪达巴蔡(今拉萨东北的唐古拉山)为核心的“孙波茹”共十一个东岱;
除去这五个茹外,还有以象雄为核心的“象雄茹”,其下十个东岱,如此便有五十七个东岱。
此外卫茹、约茹、叶茹和拉茹,还各有一个东岱,分别组成赞普的东、北、西、南四侧的“禁卫军东岱”,这样合在一起便是六十一个东岱的军力。
禁军一部留在赞普的身边,一部刚从尚结赞手中被夺回,正在返归的途中,而赞普大会盟要料集起来的,正是本国六茹本里所有的非禁军东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六个茹本的东岱当中,还各有个“小东岱”(小千户),指挥官叫“东本”,这个小东岱全是精锐步兵,战时协同其他东岱的骑兵作战。
赞普接着要求,每个茹本这时都要抽四个东岱出战,集齐了二十四个东岱,这样便是七千多名“桂”即铁告身起步的西蕃武士,外加一万五千名射手和护持,另外每名贵族或武士出征时,身边还有若干名武装起来的“庸”,担当宿营、后勤和轻步兵角色,实则有十万人的规模。
再加上赞普东北西南的禁卫军东岱,合计三万人的规模。
还有青海、白兰的党项和其他羌胡仆从军,及青海、东道的“通颊”,这样便是十六万军团,当真是倾国出战。
规制上,赞普便说以卫茹为中军,约茹为左翼,叶茹为右翼,拉茹和孙波茹为前锋,而禁卫东岱及象雄茹为殿后,青海和东道的通颊千户们混编入左右翼,以赞普的内大论蔡邦.芒措(他是王后的兄长)为大帅,以论恐波和尚绮心儿为左右辅弼,以论诺彭松为司马官负责监察,全军集合后即向维州的战场开发!
15.裁决三欢喜
作完军事部署后,赞普在高台上落泪了,接着便说本雍仲很快会让司法官员,还给那曩氏的尚结赞和北道大论马重英清白的。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听到这话的蔡邦王后眉梢微微一动。
但赞普很聪明,他没说要让司法官审判杀害伍仁的凶手,因他现在最害怕主谋尚绮心儿会畏惧惩罚,而在战时弄出什么乱子来。
若他控制不了局面,西蕃马上便会变得和那党项一样,陷入贵族无休止的酬赛仇杀当中去必须用松赞干布制定的律法来仲裁好这件事。
于是赞普说,这次争斗当中,我的小儿子牟迪和大乘僧侣们全是无罪的,火烧文殊寺、杀害大乘和尚的牟汝王子将接受律法的严惩,绝不宽贷!
此后,高原行莲花生的中观宗,河陇汉地行禅宗,互不相扰,不允许僧侣间的争吵再度发生,而苯教除去必要祭祀外,一概不准信仰。
至于禅宗,赞普也下达最终裁决,“禅宗和尚之法,很符合义,但在具体修习上,讲究顿悟,只适合那些根器超绝的头陀行者们;而根器在中等以下的人,如无详细指导,便会头昏沉,断修行,致使佛法灭绝,依本雍仲之见,此后要倚龙树正见。”
简单说,中观宗虽然仪轨繁琐,但信徒们遵照修行一步步来就好了,而讲究顿悟的禅宗需要大智慧,不适合我们西蕃,所以龙树正见依旧是天竺那边传来的莲花生,可河陇信奉禅宗也不会加以迫害。
处置好一切,赞普对着王后,狠狠瞪了眼,意思是本雍仲绝不会轻饶牟汝的,本雍仲也知道在他的背后,有你恶毒的唆使。
蔡邦王后则不动声色,面若冰霜般。
数日后,查玛塘的河曲上,逻些城的中军卫茹最先出发,武士、护持和射手们都披挂着铠甲,骑着几乎纯色的战马,旗帜遮天蔽日,而他们身后跟着的庸们,则穿着肮脏轻薄的褐衣,赤着足,背着简陋的弓或投石器,驱赶着牛羊这些“辎重”,沿着河岸滚滚上前。
在队伍左侧的大山上,密密麻麻种植着柳树和柏树,其下都是坟墓,坟墓旁侧各有个小屋,被涂成了赭红色,墙壁上都绘着飞腾的白虎,每处坟墓前都竖起旌旗,旁侧还有殉葬奴隶和战马的小墓穴,这都是英勇战死的西蕃贵族或武士的墓地,也是西蕃人“重兵死,恶病没”尚武精神的写照。
可队伍右侧的赤昂寺,则烟火缭绕,大批大批的财货被贡献到这里来,无数信徒匍匐在地上,高诵着他们也许根本这辈子都不会懂的经文,虔诚无比。
赞普先前就下达了规定:大蕃境内的任何人,不问你是何种身份,如不敬奉三宝,便要论罪惩处。此外赞普还将肥沃的田产、武士、自由民和识字者分配给每所寺庙,成为寺庙的“属户”,每三户即要供养一名僧人。除去属户外,由赞普出面,每年还要赐予无数财货给寺庙佛寺里的宗师,每年给青稞面七十五克(西蕃的克,约等于现在二十八市斤),衣服九套,有香料的酥油一千一百两,乘马一匹,纸张四本,墨三锭,和足量的食盐;佛寺里的大修行者,每年给青稞面五十五克,衣服六套,酥油八百两,马一匹;学法者,青稞面二十五克,衣服三套......
西蕃和唐其实不同,对唐来说,佛教这东西主要就是从利益考量,迎佛骨这事大多数也是来加强信仰或者筹钱的。
可西蕃,是真的,近乎纯朴发自内心的虔信!
武者墓在左,佛寺在右,军队穿行其间,产生了极度奇妙和吊诡的景象。
当东岱禁军和东道、青海的兵马至上桂仓时,牟汝王子跪在草地上,在他的当面,站着父亲派来的一名叫桂.思杰亭的司法官,也即是蕃文里的“喻寒波充”,唐文里的“小整事”(或直接称刑部郎中),手里举着刻着律法的木牍。
这时牟汝的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便询问桂.思杰亭:“大蕃的律法规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已经做好被惩处的准备。”
桂便说,这次裁决你,符合的是“三欢喜”的准则。
赞普说,此次唐蕃决战后他便会逊位,让你哥哥牟尼继承宝座(你和弟弟牟迪,便不要再为此起争端),这让整个国家欢喜;
被你杀死的尚伍仁,赞普不但不会降罪于他所在的那曩氏,还会在上部的王田当中,让一匹马跑上一整日,跑出来距离内的田野牧地,统统赔偿给尚伍仁的家室作为永久的封邑,这让受害者那曩氏欢喜。
这时尚绮心儿在旁侧,呼吸都很紧张。
因为按照大蕃的律法,最后一欢喜,便是对施暴者的惩罚了。
“至于牟汝,你无疑是这场暴行里的罪犯,你将被流放到遥远荒芜的‘鬼门域’长达九年,你需要做法事超度伍仁的灵魂,并被永远剥夺继承赞普宝座的资格,这会让遵守律法的百姓欢喜。”
牟汝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只说“能达成如此的三欢喜,我愿接受九年的流刑。”言毕便对着父亲的代理人桂叩首,然后又看了心有余悸的尚绮心儿眼,便翻身上马,没有任何奴仆和财货伴随,就扬鞭,头也不回地往流放地去了,很快身影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山川中。
当西蕃大军开始往蓬婆山口云集时,无忧城南的小封城当中,韦皋接到了来自陇右唐军的急报,当着僚佐、军将和内附酋长的面,韦皋没有拆开,而是很平淡地说,此是给高逸崧的。
当韦皋的骑兵,又将此急报驰送到百里开外的高岳车城营地时,高岳展开看了看,接着坐下来,默默沉思了会儿,做出了一系列的判断,才把三衙机宜们给召来,对他们说:
“拟一封文牒,用明文写就,就说奉朝命,让韦连帅在小封筑台,赐武都羌、维松羌、会野蛮、西山羌、东蛮各酋长、鬼主以诸色官爵。”
“再拟一封文牒,用密文写就,也送给韦连帅,他看了,便自然知晓如何处置了。”
无论如何,在秋末冬初的蓬婆雪山下,唐蕃的大决战应该要来临了。
16.不为宋襄公
小封处,唐军的营地和壁垒当间,同时接到两份文牒的韦皋。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毫不犹豫,将所有羌、蛮的酋长都召集起来,让将士们临时筑起个高台,站在其上宣布:所有的大酋长都授予诸色将军,所有的小酋长都授予校尉、都尉,而年轻子弟们则授予司戟、司戈、要籍、随军等。
然后韦皋便将营地军资库里七成的钱帛都拿出来,分赐给将士和羌蛮仆从军,在这样的态势下,几乎所有人都隐约感到:西蕃的大军看来已快逼近维州地界,唐军正在为决战而做准备。
而给我们官爵和赏赐,便是要我们为唐军先驱,和西蕃交手。
这时哥邻国的国王董卧庭觉得有些不对,就请示韦皋说,敢问为何没有羌女国汤立志和白狗国邓有贤部落的赏赐呢?此两国的三千士卒,恰好当在高汲公车城前三里处,如果赏赐全无,他们心生怨恨,作战不力,那样高汲公便等于丧却屏障和警哨,会非常危险。
韦皋便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本帅已让人携八万贯的钱帛,前去犒赏了。
随后韦皋果然让东蛮的勿邓、丰琶、两林这三部共四千人,还有会野蛮高万唐麾下两千五百人,西山羌董卧庭以下五千五百人,还有武都羌新编成的“镇远军”四千人,共计一万六千人的兵力,每人发给五日份的粮食,让麾下都知兵马使王有道领三百奉义军骑兵督进,至平戎道高岳处助战。
而自己则留下,和奉义军、清远军及镇静军,继续围攻无忧城。
无忧城当中,西蕃南道大论论莽热,眼睛充满着血丝,满脸写着焦躁不安,裹着毡衣,山岭间刮来的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自楼宇望下去,自己的整座城池背依据说是夏大禹出生的石纽山,而其余三面都被沱水环绕,可谓险峻异常更远处,隔着沱水,唐军的营地到处冒着袅袅的炊烟,人马和旗帜也正在密集来回调动着,无论是城南的小封,还是城北的定廉,皆是如此情态。
“莫非,莫非大蕃的援军,马上要走蓬婆山路过来了!”论莽热哑着嗓子,语气里按捺不住兴奋。
一群笼官便上前问:届时是否我们也要打开城门,和援军配合,里应外合,把唐军的小封、定廉两座军城给冲垮攻陷掉?
“当然,不能只坐困城中,等着援军来救,唐军的精锐可都在这里了,得配合援军将其统统歼灭掉。”论莽热顿时神气起来,他肩膀耸了数下,将毡衣往上抖了抖,让自己的肩膀更舒服些,然后便对笼官们说:“把烽燧台备好草堆,一旦见到援军的旗帜,就燃起火来,杀出城去夹攻唐军。这件事不能因焦急提前,因为从蓬婆山、平戎道至此,还有百里路,得把握好出击的时机才是。”
就在无忧城的守兵紧锣密鼓备战时,韦皋的八万贯赏赐经高岳的车城当中,高岳二话不说,又将其扣下,然后便叫二位舅哥拿这笔钱帛,前往汤立志和邓有贤的营地,去买他们的牛羊。
汤和邓当时还不知内情,见汲公的人来买牛羊,便把货物送出去,把钱帛给留下来。
于是高岳两位当粮草供军司的舅哥,便赶着大批大批的牛羊,回去了车城。
等到黄昏时分,韦皋的使者才狼狈地到他俩的营地里来,告诉说:韦连帅在小封城大赐大黼诸位酋帅,还念你俩和部众在此暴于荒野,开战时也会首当其冲,便让仆携八万贯的赐物来犒劳激励,可途径汲公的车城时,被义宁军骑兵给拦住,所有又被高汲公给截留了。
“那买我的牛羊......”
“全都是韦帅给你们的赐予啊!”
汤和邓这次真的忍不住了,当着韦皋使者的面勃然大怒,说汲公简直欺人太甚,“遇我等何其无状?”我等要向韦帅申告!不,要向朝廷天子申告!
使者便说,我马上回小封,定让韦帅知晓此事,便和汲公严正交涉,你等是西山八国羌,而韦帅则兼任“西山八国使”,汲公如此作为,实与韦帅构恶。
等到使者离去后,汤立志便问邓有贤说:“是否要等韦皋那边的处置回报?”
邓冷笑声说,高岳向来和韦皋勾连,情好无贰,指望他给我们主持公道,简直是荒谬,索性我们便按照事前谋划,投奔西蕃算了,不但要投奔,还要引西蕃来杀高岳才心甘。
接着邓有贤就说,我们现在的地方非是他处,而是平戎故城,此地就在大雪山下,扼守通蕃的道路,至棱磨川、弱水(金川)、白崖各只有数十里的距离,由西蕃地至此,陡然升高百丈,沟壑森然,所以此城绝非人力所能夺取。当年唐家筑起此城后,西蕃无法进取,便收买西山羌引路,才奇袭得手;而后唐家天子(玄宗皇帝)、宰相(李林甫)合谋,又收买城内的蕃将,才把城池给夺回来的。现在我们做的,便是前者,西蕃只要得了这里,从这里到高岳车城三里地,反倒皆是高原平川,西蕃人数占优,骑兵又多,很容易就能把高岳的车城抄断围攻,把他给打垮,到时杀了高岳,再去打无忧城下的韦皋,唐军数万精锐覆于一日,唐家就是一蹶不振,自此后我们死心跟着西蕃,少不得也是个“王子”的册封,比当唐家的什么空号将军强多了。
两位计较好后,又害怕西蕃不信,索性将各自的儿子偷偷送出到西蕃的保宁寨里,以示投靠的诚意。
果然,韦皋派使者来定武、义宁的车城,但根本不敢责怪高岳,只是询问是否有这件事。
帐幕里的高岳瞪大眼睛,很惊诧地否认说:“羌女国和白狗国都是我唐的城傍,也就算是唐军,这天底下哪有唐军抢占唐军军资的道理?断无可能,想必是有误会在其中。”
这就是标准的装聋作哑。
等到韦皋使者离去后,高固和张敬则便挨过来,密切地对他说:“就此逼反羌女、白狗,是不是不太仁义?”
高岳声色很淡然,“不过是两面羌耳,让他们去抵西蕃是御外侮,逼他们卖地再名正言顺消灭之是除内患,两样我们都不会吃亏,只要能引西蕃主力来战,就算没了羌女和白狗也是有价值的,马上我唐再扶植位来西山羌为王,还不是一样羁縻理之。”接着他回过头来,对高固、张敬则两员大将很清楚地说到:“记住,泱泱大国,如事事都以信义为本,岂不成了宋襄公之流了?”
17.虏至平戎道
同时,夜色下,小封城里韦皋单独将如今的群牧使马定德给招来。
马定德本是西蕃的一名笼官,深谙南道的地理要隘,现在投靠唐家后,反倒比较低调,平日里从来不轻率发表意见。
可只有韦皋知道,马定德是对付西蕃的一柄锋利的匕首,不到短兵相接的关键时刻,让他静静藏在鞘中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今是到了将其拔出的时机了。
对马定德,韦皋的态度单刀直入:“丑蕃在陇右地已然土崩瓦解,据那边我唐神策护军中尉西门粲的文牒,丑蕃发生巨大内讧,东道的小论论徐力领兵来降,尽献陇右各地虚实、地图、军屯详细,神策大将军邢君牙、刘海宾长驱直入渭州地,成扫地之势;而这里,西川和兴元的斥候,于平戎城道附近,发觉大批蕃兵在界外集结,总数有数万乃至十万之多,必是来夺维松的,本帅与高汲公欲与之决战,一战而尽杀西蕃菁华,务要让雪原户户竖起黑旗遇丧,是该到你献策的时候了。”
马定德面色犹豫不定,他很谨慎地对韦皋说:“连帅和汲公麾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
“本帅今日只要你来筹划,别人唯恐不尽心,不尽意!”韦皋根本不给马定德推脱的借口,他知道对付西蕃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名降蕃。
接着韦皋说,此战若得胜,本帅和汲公在朝廷前保奏你为三品,封郡公,长安城赐甲第一区。但如你今日胆敢推阻欺瞒,你阖家的命,就要先断送在蜀都城的锦官城下。
你自己选择吧!
无奈的马定德也只能在“威逼利诱”下屈从,他便说:汲公的定武、义宁两军所驻的车城,距此处太远,如西蕃大举先攻汲公,恐应援不利。
“此事勿忧,本帅已派遣所有的羌、蛮义从一万六千,前去增援汲公了。本帅只问你,如何击败蕃军,其他你不必多言。”
这时马定德上前,用手指着地图上平戎城和蓬婆山间,重重点了下,说那唐家也得釜底抽薪了,紧要关节处就在这里......
恭州、静州和维州,迟来的雪最终还是来了,在蓬婆山的各峰间,先是蓬勃涌出的雪白雾气,将满山满谷给充塞满,接着天地变得阴暗下来,自青海头往东南刮来的风,迅速把雾和云都推过来,所有的山峰和草地都笼罩成了铅灰色,而后先落了阵冻雨,纷纷打在高岳所在的车城处,在各色车辆、帐幕还有鹿砦处结为了冰冻,等到高岳自帷幕里走出时,发现整个蓬婆山四面被罩上了更大的“帷幕”密集的飞雪,大片大片铺洒下来,穿着棉服和铠甲的士卒成队成队地,手持着各种工具,斧头、锯子还有铁锸,都在奋力掘出脚下的砂土,堆在鹿砦和车轮四面,渗入雨水和雪后这些土冻得格外结实,暂且可以充作防御的城垣。
“把所有的火炮都集中在车城左翼处......其他各幢队,只要留虎踞炮即可。”刚刚垒起的土台上,高固铠甲上落满了雪,当他看到整个车城对面,靠右是一处绵延起伏的山岗,和蓬婆山相连,恰好阻挡了大炮的射界,便要求把重型的铜炮布设到左边去。
义宁军的车城在左,定武军的车城在右,居中内外各掘出道堑沟来,宽有一丈,里面插满了竹签、蒺藜和歪歪斜斜的鹿角,掘出的土垒高起来,堆成一道连接左右车城的“土堤”,土堤边沿也插上了从西山那边运来的竹木为栅,并铺上了木板作为通道,这道土堤本身也就此形成个城壁,正好与左右车城构成“瓮城”式的火力配置。
这时士卒们冒着雪,吆喝着鞭打驱赶着牲畜,各色蹄子在木板上刨动着,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它们的肩膀耸动着,牵动绳索,将一门门大铜炮,从这边拉到那边,集中起来,义宁军的士卒,则在原本车城基础上,于雪中挖出了土垒,随即把铜炮各自拖曳上去,炮口对着漠漠的前方。
一队裹着棉服,内衬轻甲的骑兵,马鞭甩得啪啪响,疾驰到了三里外的平戎故城山上,对扎营在此的羌女、白狗两蕃落带来了汲公的命令:“坚守此处,等到西蕃援军来时,不顾一切阻截,并燃起烽火告知大军。”
等到骑兵离去后,汤立志和邓有贤窃喜,私下会面说:“而今大雪,就算高岳、韦皋倾尽西川、东川和兴元凤翔的所有,也没法在此严寒天气,攀山峰,越绳桥,辗转输送粮食到这里来了,故而唐军正巴不得急战,我们恰好利用此,燃起烽火,诱高岳大军来此,然后转手和西蕃大军尽力攻杀。”
“如高岳不敢出战,我等便假装不敌,自平戎故城退到他那里去,引西蕃大军攻围他车城。”
这时,平戎城对面,山壑折曲之下,是广袤的高地,风雪里传来了阵阵骤密的马蹄声,“来啦,来啦,西蕃大军来啦!”平戎故城的羌女、白狗两蕃落,一下子都兴奋起来。
只见西蕃骑兵们成排成排,无数松明燃起的火光,在昏的雪天里像潮水般浮动着,羊皮、牛皮制成的鼙鼓,发出震人心魄的咚咚声,交杂着疾驰的马蹄:在前面的西蕃骑兵多是护持和射手,他们戴着高高的毡帽,自远处望去好像两只大耳朵,马匹的鬃毛上全是雪,在驱赶下飘荡着,射手们背着弓和插满箭羽的胡禄袋,而护持则用手臂夹着长矛,再往后就是全身坚甲的禁军东岱,漫山遍野,有的打着白底花舌旗,有的是狮子旗,有的是红莲旗,有的是白犬旗,都在风中飘荡着。
自逻些城至此处,大约是三千里不到,西蕃骑兵们人不离鞍,更多的庸们也骑着劣马驱赶驮运辎重的犏牛、骡马,跟随其后。
许多羸弱的庸们,因各种原因,或体力不支,或染上疾病,跑着跑着便死了,尸体就被扔在荒草中,任高原上的秃鹫和乌鸦来啄食。
十五天,各路西蕃的兵马长驱,坚忍无比、不折不挠地地聚集到了平戎城道前!
18.郭小凤铳法
“大蕃军容强盛,果然不同凡响。www.uu234.net”汤立志和邓有贤见到这幅雄浑壮观的万军进击图,不由得激动莫名。
蓬婆山的平戎城,和其西面棱磨川平野间,突然隆起极高的断层,形成道天然的绝壁沟壑,只有几处缓和的山坡,像梯子般可攀援其上:如羌女国和白狗国的羌胡们,能在这几处用革车、鹿砦阻拦,那西蕃人只能从几乎垂直的角度往上仰攻。
可现在所有的防御工事都洞开了,几名举着白旗的羌胡骑着马从山坡上驰下。
西蕃的内大论蔡邦.芒措骑着马,立在装饰着牦尾的大旗下,身后是两排手持马槊身着精铠的东岱骑兵,在他左右则是论恐波和尚绮心儿二位,前面则跪着汤立志和邓有贤的家眷和子嗣,这是他们卖地降服的“信物”。
“高岳的车城就在这城后三里处,占据溪流,横断了平戎道。”举着白旗的羌胡用蕃语对蔡邦.芒措汇报着,“只要大论您登上此城,便可直接对高岳发起总攻,而韦皋尚在百里外的无忧城下。”
蔡邦.芒措勒住饰金的笼头,对此非常满意而兴奋,“只要能阵斩高摩罗和韦夜叉,破除赞普修佛的魔障,将来整个西山八国由你俩分理。”
尚绮心儿和论莽热谨慎些,便劝这位内大论说:高岳多谋,韦皋善战,况且唐军还有车城和炮铳,可凭添数倍的守御威势,不可轻敌,不若先遣五个东岱的骑兵,会合羌女、白狗,出其不意劫高岳的车城,我等领主力居后,看情况进退。
这位蔡邦,是赞普的内相首席,平日里的职责就是“如同居家的贤妇般替夫君打理事务”,照理说不应该由他主持征伐的,可如今尚结赞、马重英这些宿将被排挤在外,内讧激烈,他蔡邦家族如想立威,也只能亲自来掌兵了。
好在蔡邦也知道自己弱点所在,便听从了二位的建议。
雪中,拉茹和孙波茹这次被抽调来的八个东岱(千户),各出了一个东岱的骑兵,而后再加上骑马的护持、射手,还有庸们,分成三道,排成长线,在叛变的西山羌引导下,登上了平戎城。
这时风雪越来越猛烈,孙波茹里被选出来的“则屯东岱”,和拉茹里被选出来的“岗呈木东岱”,每个东岱在平日里都是一个聚居的大蕃落,士兵和士兵间互相都熟悉,乃至有亲缘血缘关系,他们迎着将脸打得剧痛的凌厉雪线,骑着毛发长长的战马,默契地铺满整个平戎城前的地面,跟在羌女和白狗的身后,把旗标悄然卷起收起,直接向高岳的车城而去。
这段距离里,并未见到高岳的斥候活动。
弥漫的风雪里,阔达一千三百五十步的“车城”展现在他们的眼前,这真的如同用砖石筑就的城池一样,威严沉稳地横卧在雪山间的通道处:一辆辆轮毂被雪和土垣埋住的车辆,用铁索和牛皮扣连,中间塞满了鹿角、排枪,前面还掘出了壕沟环卫着,四面开有八座门户,所用木材是从维松和蜀都西山砍伐运来的,车城内一座座土垒上,锯齿状排列着,顶上覆盖着穹庐,还悬着灯火。
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汤立志和邓有贤这两个叛徒,先领五百名部族骑兵,团团往前,他们的目的是赚开一两处门户,夺取唐军在土垒上的大炮,并点燃爆炸土垒边装载神雷药的辎车,这样高岳的车城可就被掀个底朝天,西蕃大军跟进涌入,便是彻底的屠杀。
于是恐惧的声音在车城下响起,“西蕃有十万兵马,从平戎城处杀来,我等不支,请汲公速来援救!”
很快,一个个戴着头盔的脑袋,于壕沟后的革车和防栅后竖起来,接着门户简易的望楼上,是兴元的大将郭再贞和张熙,立在那里,其中郭再贞歪着脖子,用手指着其下五十步开外的汤立志和邓有贤,“为何事前不燃烽火报警?”
汤和邓便喊到,风雪太大,哪里能用烽火报警?只能亲自赶赴这里,请汲公定夺。
于是郭再贞就说:“你等且入,见到汲公,由他来处断部署。”
两位叛徒大喜,便叫麾下暗自将火种藏在衣衫和铠甲下,以防雨雪打湿,接着就挨个催动战马,直往车城西门处而来。
要知道则屯东岱和岗呈木东岱,就在他们后面,被这种大雪天气遮隐着,就等讯号,而后一气攻入进来。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待到西门前沟沿处,见郭再贞还立在其上的望楼战棚中,歪着脑袋死死盯住自己,汤立志和邓有贤心中都有点发毛,该不会唐军对我们已起了猜疑吧?
可一秒钟后,就无须他俩猜度了。
战棚木女墙后,郭再贞忽然举起根装填好的神雷铳来,旁边的张熙则变戏法似的举出燃烧的捻绳,安插在神雷铳的夹钳里。
郭再贞冷笑起来,对张熙说:“看我给你射那白狗羌贼的头目。”
接着他就迅速将神雷铳六角形包裹下的铳口,居高临下对准仅二十多步开外的邓有贤。
邓也见到郭再贞的铳口正对着自己,顿时心惊胆裂。
“我们被看破了,速退!”
话音未落,郭再贞便扳动神雷铳上的蛇头机关,火绳倒下,“砰”一团火星飞溅而起。
他对这一铳很有信心,战棚遮护下,且这样近距离发射,铳弹不会受大风影响,他甚至在照准打铳时,还把自己歪脖子的误差考虑在内了。
算计是完美无缺的。
铳口喷出团烟火,扬出了木女墙垛口外,很快被风给吹散。
于是郭再贞看得亲切,他这一铳施放出去,满心射的是白狗羌邓有贤,可现在却是距邓五步外的羌女国主汤立志胯下的坐骑突然伸直双腿,接着悲鸣声,翻倒在雪地上,坠落下来的汤立志,手脚并用爬了几下,又狼狈地滑倒在地,其后面的骑兵急忙来搀扶。
“郭将军好铳法,深得杜翁‘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的精髓!”张熙不动声色地夸赞到。
“然则俺射的是......”
“将军射的难道不是白狗羌吗?唉,小小西山羌也分八个国,谁能分得清啊?”张熙说着,又给郭再贞递来根装填好的神雷铳。
19.城傍驱于前
这次郭再贞索性不照准了,随手放了一铳下去。
结果刚准备扶汤立志起来的一名羌女羌惨叫起来,铅弹击中了他的胸膛,当即仰面栽倒,血呼呼叫地钻了出来。
“郭将军的铳法简直是被护国寺宗师开了光似的,随缘都能击中无误。”张熙大赞。
“儿郎们,给我排着放铳啊!”郭再贞接着便大呼起来,“羌女、白狗已背离大唐,投靠丑蕃,格杀勿论!”
随着这声喊叫,西门门户战棚处,还有两侧的车城箱板、防栅后,忽然立起大批定武、义宁车铳手,他们分为前后两排,前排施放手把铳和神雷铳,后排则负责装填递送。
带着硫磺和铅灼烧的强烈味道,无数铳弹呼啸射出,遭受突然打击的羌女和白狗数百骑兵们,顿时乱作一团。
而后土垒上的毡幕处,暗藏的虎踞炮也猛烈打出七八发预装好的弹丸来,四五发击中在叛逆的羌胡四周雪地上,黄色的泥土和沾黑的雪沫急速掀起来,发出骇人的嘭嘭声;又有二三发打中了羌胡的队列里,当即打翻了数名骑兵,其他人都疯狂地拨转马头,没命地往后跑着,要逃离车城铳炮的射程范围。
此刻不明所以的则屯东岱和岗呈木东岱,共五千人从风雪里钻出来,只见到对面败逃来的西山羌们,身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各个脸上都写着惊恐的字样,便知道偷袭的策略被完全识破了,也就暂且按兵不前,等着后继大队人马的到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西蕃前军拉茹和孙波茹其余的东岱陆续到齐。
风雪变小起来,车城和西蕃大军对峙间的空间,逐渐明晰光亮不少。
高岳也登上了门户的战棚上,在他眼前,光是西蕃前军的八个东岱步骑一字排开,举着如林的旗帜,也有吞食天地的气势。
“维州直到这里,是西蕃必争之地,一旦我们攻破无忧城,夺占平戎道,由此至赞普的牙帐逻些不过三千里,多是一马纵横的平地大川,马上就得让丑蕃的‘无忧’变为‘食不下咽’!”既然西蕃的主力倾巢而出,那么高岳也下定决心要死战到底。
又过了一个时辰,西蕃派遣万余庸们在平戎故城所在的山崖上看守牛羊、辎重外,其余兵马都驻屯在平戎城下的棱磨川口,在蓬婆山下望去,是无边无际,如蜂如蚁,从车城平戎城棱磨川口呈梯次铺展开来,要是通常军队,早已拥堵混乱不堪,可西蕃都以“茹本”和“东岱”划分开来,每个茹本下有四个东岱,每个东岱下又设置十个“曹”,所有人间都是同落同群的关系,因而在旗号指挥下,如履平地,进退自如。
这时,韦皋派送来的诸羌蛮援兵,共一万六千人也抵达了车城的东侧,占据下道路来。
这阵仗,就像雪球似的,是越来越大。
东蛮两林大鬼主苴那时、丰琶大鬼主骠傍和勿邓大鬼主苴梦离,会野蛮大鬼主高万唐,武都羌、维松羌的大小酋长,接着都立在车城帐幕里高岳的面前。
汲公鼓舞他们说:“车城内有大铜炮,一炮可飞十里开外,人马中之者无不为齑粉血漕,本道在此发炮应援,而后你等移阵至城西旷野处,定武、义宁军精锐也出城列阵拒后,定可大破西蕃。只要此战功成,整个弱水、棱磨川河流所及处,皆为你等封邑,分疆裂土,本道,不对,是我唐家天子决不食言!”
这话让足足一万六千羌胡和蛮兵为之兴奋敢战,而后他们的军伍便迅速顺着车城两翼通道,分而复合,也按照各自蕃落位置,由西川都知兵马使王有道指挥,由东蛮的勿邓、丰琶、两林四千人居于左翼,会野蛮高万唐麾下两千五百人和西山羌董卧庭五千五百人居中,武都羌和维松羌组成的“镇远军”四千人居右翼,全都背倚车城布阵。
列置完毕后,王有道和三百西川骑兵,便携带旗帜鼓角,回车城登上门户望楼,和高岳会合,负责居高指麾。
其实高岳和韦皋先前暗自达成的方案,根本没把这群仆从来的羌胡、蛮兵当做回事,不过表面工作做的到位而已:
钱和布帛都给你,武器也都给你,官爵封赏也绝不可能小气。
但一到战时,蛮兵胡兵先上搏命厮杀,我唐军主力则依托车城居后善保性命。
这样做虽无疑将城傍当作炮灰牺牲,可也算摸准了唐蕃各自的优缺点,因地制宜西蕃步骑,甲坚刃利不说,且体格极为坚忍强悍,他们能在赞普大会盟后,迅速完成集结,而后直驱近三千里,能到平戎城和唐军决战便是极好的证明。
对战时,勇气并非是最重要的,体力耐力更加重要,武器再精良,阵势再绵密,一旦体力不支,便根本无法履行作战职能,但对方若依旧精力充沛的话,几轮猛攻后,你方便只能崩解,而一溃千里了。
这在古代对战争胜负,莫要说冷兵器时代,就是冷热混用的时代,都是决定性的。
所以这车城前的城傍兵,就是用来消耗西蕃士兵体力用的。
“传令下去,我军两千六百车铳兵,每人携手把铳或神雷铳一支,神雷药壶十二枚,于防栅车厢后列阵不动,见楼上土垒上旗号摇动时,才可击发,私下发铳者斩;大铜炮、虎踞炮列此,各炮位用炮手把守,也等号令,私下放炮者斩。明怀义、米原领定武军三营骑兵居车城南原,扶余淮领义宁军三营骑兵居车城北原,无需等旗号指令,但见前面蛮、羌城傍动向行事,如其胜不必往前,如其败则善护车城侧翼,不得随意追逐或退却,违令者斩。”
同时,在西蕃的大军中,蔡邦在咨询了尚绮心儿和论恐波的意见后,也传达命令至全军处:
“敌众不过四万,我军十数万,优势在我。
韦皋围困无忧城,距此地足有百里开外,暂时不必担忧其来增援。
各茹本将各自小东岱步兵抽出,和两千禁军一道,居中路进攻;其余左右翼的东岱骑兵掠前,包夹唐兵,待到破其城外军阵后,就迅速遮断高岳车城的通道,再四面猛攻,不惜伤亡,要尽快将其攻陷。
破车城后,所有唐兵不论何人,绝不留一活口!”
20.大炮居于后
西蕃军队在开战当天下半日的目标是,动用前军拉茹和孙波茹,将其编组为一个“冲”(西蕃临时编成的战略集群的名称),再加上小东岱和禁军步兵,彻底打垮列阵在车城前的唐军城傍,如此做或逼迫城中唐军主力出战,如高岳不敢出战,便将其逼入车城,而后四面合围。www.uu234.netwww.uu234.net
车城中,作完部署的高岳从斥候和巢车上的觇侯口中也得知,数万西蕃大军,沿着蓬婆山下的平野前前后后列出了攻击的阵势,距离车城就在这三里间。
这时高岳特意将车城布置在平戎城后三里处的效果展现出来:堵塞住西蕃的布阵空间,加上平戎城和西面棱磨川地带隔着巨大的断层,让西蕃的阵势活活被截为三段即前军拉茹、孙波茹还有抽出的小东岱、禁军东岱的步兵,战斗兵员的总数三万不到,然后就是把守平戎故城的一万轻装的庸们,再往下就是蔡邦的大营,近十万西蕃兵沿着棱磨川列阵屯营,准备前军夺占高岳车城四周的地区后,再加以跟进。
但是前军,已然是西蕃十分精锐的部队了,蔡邦对其十分有信心,他让青海道的大论论恐波骑着马,担当前军的指挥职责。
论恐波看着前军所有东岱的步骑士兵吃了青稞面,还难得地从行囊里拿出珍藏很久、业已风干的杏干和葡萄干,而后还互相把手传递着低度的青稞酒,待到饮食完毕后,咚咚咚的铜鼓声先响了起来,接着各个东岱的鼙鼓也应和,整个雪山下很快鼓声震天。
这是西蕃发起进攻的总讯号。
而同时登上车城最高炮垒的高岳,立在前凸的一门大铜炮的炮位边,看着面前的雪原,不,已然没有雪原了,全被唐蕃双方的步骑密密占满了,两军松散展开的先锋相距不过一箭地而已,不过看到西蕃用于攻击自己的前军,高岳还是失笑:
三万人是没法在三里不到的地带呈纵深配置的,所以论恐波只能把阵势拉成了极其狭长的形状,以护持和射手及轻装褴褛的庸们为前线,两个茹本的骑兵则拉展在两侧,核心才是小东岱步兵和部分禁军,这阵法阔足足有七八里。
雪停下了,蓬婆山彼侧从狭窄山口鼓吹来的风,仍然把铅灰色的厚厚雪云不断往战场上笼罩,现在也要被西蕃前军上下不休的鼓声给震散一点了。
而在高岳炮垒的四周,风拂动着竖起的旒旗,炮手们稀疏地隔着段距离,正在不断地搬运炮弹和神雷药,还有的在截着长长的捻绳,一切都则那么的秩序井然,没有被西蕃进攻的鼓声给吓到错乱。
刺耳的铜号声冲天而起,这时西蕃的前军各个东岱的士卒们,无论步骑,都开始跑动起来,锋利硕长的长槊排成了树林,急速晃动着,骑兵在前后相连地纵辔骤驰着,他们扔下了行装,速度十分轻捷迅猛,好像忽然还远在天边,结果瞬间便近在眼前,到处都是铠甲、兜鍪和武器阴暗不定的闪光,步伐、号声、马蹄声还有铁器间的摩擦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放炮,让城傍们迎战!”高岳很沉稳地说到。
两名炮手急忙将他给扶起,用身躯遮挡住他,而后那门大铜炮炮口急促抖动下,震得栓住它的铁链都在颤抖,几乎要裂开来。
另外两座炮垒也喷出了极大的烟火。
前前后后,三发炽热赤红的炮弹飞出,从车城的上空,一直飞过唐军城傍阵头,砸到西蕃涌动的前军处,在相隔数十步处,溅起团团的血雾、碎肢和肮脏的雪泥。
果然,大唐的炮就是厉害,当之者无不立为齑粉和肉泥!
唐军各城傍阵队,因己方大炮的威力刺激鼓舞,无不涌起血气,蛮兵们个个拉满木弓,将手里的毒箭发射出去,或者挥动着藤牌和长刀巨斧,蜂拥而前;而镇远军里的羌胡们,或步行持弓,或骑马夹矛,也都奋勇接战。
西蕃前头的无数庸们,这时从炮弹天降造成的恐惧里回转,他们纷纷半跪着,旋动手里的投石器,很快就飞掷出雨点般的投石,投石砸在城傍军的盾牌或骨肉上,发出钝器沉闷的声响,城傍军前突的阵势像海浪般波动起来,许多人就此倒下,非死即伤。
车城里的大铜炮一门接着一门发射起来,浓浓的硝烟升起来,混入到雪云当中,不分彼此:西蕃中央位置的七支小东岱象雄茹的吉德小东岱和巴噶小东岱,孙波茹里的那秀小东岱,拉茹里的错俄小东岱,叶茹里的香小东岱,约茹里的洛若小东岱,卫茹里的叶热小东岱,合计共两千余重甲武士,夹杂着轻装仆从,挺着极长的槊,挥动着骇人的锚斧、砍剑,后面还跟着两千名同样列着密集横队的东岱禁卫兵,各个身上的锁子甲贼亮贼亮,恶狠狠扑过来,直接和唐军城傍居中的会野蛮、西山羌步战厮杀起来。
无数战旗交错晃动着,会野蛮和西山羌哪里是西蕃小东岱或禁卫步军的敌手,他们给刺翻,给踩踏,然后再被劈砍成碎片,但在方才高汲公大炮的鼓舞下,依旧拼死浴血奋战,一队阵亡受伤,另外一队便接上去而西蕃兵们,虽然和当面之敌的肉搏战居上风,可车城里唐军远距离射来的大炮,对他们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威胁拥堵的后队时不时被击中,很多精兵还没杀敌,甚至还没看到敌人的脸面,便被炮丸打中,或被砸起的泥土气浪给掀翻,当真是死伤得毫无价值。
“伏低,伏低接战!”督战的论恐波不断骑着马,在各东岱间穿梭呼号着。
他能看出车城涌出的浓烟里,一发发黑色的炮丸升起,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接着再落入到己方阵势的景象。
当一队东岱禁军刚刚半跪时,唐军的炮丸就擦着他们举起的长槊飞过,打断了十多根,钻入他们身后的地界里,碎裂的木杆和槊刃在半空里翻腾着,掀起的泥土扑腾腾,全都飞溅到后面一队禁军铠甲上,当即原本银白色的甲胄统统成了灰黑色,蔚为壮观。
“汲公,中央的会野蛮和西山羌抵不住了。”车城高耸的炮垒上,王有道、高固和张敬则,指着前面乱哄哄往后败退的城傍兵,对高岳说到。
高岳看到了,会野蛮、西山羌已开始陆续崩解,他们是挡不住西蕃精锐的倾力猛攻的,裹着头巾或戴着毡帽的蛮、羌兵们,拖曳着武器,开始大呼小叫,往这里涌动。
“叫他们往车城两侧撤退,不准入城。另外,大炮不用停,继续对西蕃阵队射击。”高岳的神情很冷酷。
1.论莽热出战
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m.www.uu234.net
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
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
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
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凉州入汉家。
张籍《陇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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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傍军中线被打得溃败了,一排排不断往前移动的西蕃小东岱步兵,一面挥动武器杀死城傍无法跑动的伤员,一面在风的哀啸里齐声吼叫着,踩踏着层层叠叠的尸身,往唐军车城的壕沟冲来。
这时候,会野蛮的大鬼主高万唐手腕中了一箭,而西山羌的董卧庭的坐骑也被蕃兵给刺死,他儿子董利罗拖着父亲,跌跌撞撞地往车城门户处退,四面散开逃跑的城傍兵们,各个背脊上沾满了雪或者血迹,像受惊炸毛的野狗般,边哀叫着边请求守城的唐军开门接纳。
可王有道和高固立在望楼战棚后,挥手呼喊:“汲公阵前有令,门闭不开,你等沿车城两侧往后撤退,如敢随意冲动车城守御,一并射杀!”
高万唐和董卧庭虽然在心中怒骂,可也无可奈何,只能顺着壕沟边沿跑。
几名打着旗帜的西蕃小东岱步兵,凶狠地跑过来,举着长矛和斧头,要来杀他俩,这时高万唐和董卧庭只听到头顶上忽然响起阵号角声,接着就是密集的铳声炸起,惊得他们急忙俯身趴在雪地里:
整个车城的箱板、防栅乃至土垒高台后,唐军预先立在那里的车铳手们,铳上的捻绳刺啦刺啦,窜出阵阵青烟,接着郭再贞、张熙和苏浦等人挥下令旗后,上千手把铳或神雷铳齐齐击发,刚刚冲到城下的,无论是西蕃兵,还是来不及躲闪的城傍兵,都纷纷挺直身躯,有的扬着手臂后倒,有的从翻滚的马背上摔下,还有的捂着腹部,在硝烟弹雨当中,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倒下了,很快就躺满了沟边处,一片血迹斑斓。
“放铳,放铳,给我继续放铳!”郭再贞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再度挥动令旗,后面的车铳手们急忙把发射后的火铳清理干净,然后填入神雷药和铅丸杵实后,又急忙递送到前面处,整个车城的城头稠密的白烟点点绽放,铳声铺天盖地,同时又有炮丸在后的土垒不断射出,超越了西蕃攻城队伍头顶,重重砸在后队当中,不断制造混乱和伤亡。
烟火里,西蕃各支小东岱和禁军步卒丢下批狼藉尸体,又往后有序撤退着。
而在两翼处,东蛮兵先前就和西蕃多次交手过,比较熟悉对方的战术,在蕃兵纵骑冲击时没有太慌张,而是用大刀、长矛,配合大木盾守住阵线,手持藤牌的轻兵则不断自两侧跃出厮杀,一时间和两个东岱的蕃骑杀得难分难解。
不过论恐波明显在己方的左侧加强军力孙波茹的三个东岱,则屯、帕屯和哲梅,外加拉茹的一个东岱即康萨,共四个东岱,上万名轻重骑兵,无数战马扬着战旗,像狂飙般席卷了车城东北处的高岗,唐家城傍镇远军原本在彼处有三百游骑的,瞬间就被吞没,不是被套索给套住活活拖死,就是被强劲的箭矢和马槊射杀刺穿。
扑下来的西蕃军四个东岱骑兵,又和镇远军鏖战了一个时辰,镇远军也败了,当他们看到一小股勇敢的西蕃骑兵,已迂回到他们侧后时,就把旗帜统统丢弃,开始沿车城的北原逃奔。
乘胜追击的蕃骑,不顾车城从侧面射来的铳炮,也深入往北原冲着,追击着。
当他们面的,是义宁军的三个营的骑兵,呈“品”字型布阵,且每营的前列,都跪伏着群骆驼,骆驼的足被绳索和栓子给绑住,耳朵里也塞入了棉花,它们的驼峰间架设着轻型的半石虎踞炮,炮手们见西蕃骑兵冲至,不慌不忙地在子铳当中先塞入十多颗小铅丸,而后再用一颗大铅丸封口,提起搁入到母炮的腹中,而后点燃火门,“嘭嘭嘭”骆驼阵线当中,密集的硝烟射出弥漫,这种初期的霰弹炮火横扫了猝不及防的西蕃骑兵们,他们的铠甲被撕裂,武器被打断,纷纷从马背上倒栽下去,但也有许多勇敢的战士,在被击中的刹那间,还将弓箭或马槊给飞射抛掷了出去。
纷纷扬扬的箭矢、长槊,穿过硝烟,雨点般打在骆驼和炮手中,人和牲口的惨叫声四起,很多互相挨着倒下,但训练有素的义宁军炮手们还在忍着伤亡,继续于虎踞炮上装弹。
同时扶余淮领着义宁军三个营的骑兵,也开始了反击。
这时观战的高岳,颔下漂亮的短髭动了两下,看看激战一片的北原,那里到处都是骑兵互相冲突的身影,又看了看南原,明怀义和米原所领的定武军骑兵还按住阵脚,没有动。
“发旗号,让明怀义和米原稳住,不要动。”高岳的意思是东蛮兵们还能扛得住。
这时他的袖角一扬,身躯觉得寒冷起来,他仰面看看,大片大片从蓬婆山浮来的灰色雪云,似乎是吸收了炮铳的硝烟,开始变重变得饱和,雪片又开始落下来。
不知不觉里已战斗到了晌午时分,车城前方纵横数里的地界,数十上百发大铜炮的炮丸,已经将整片雪地砸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城下壕沟外的地面上,灼烧变形的铳弹铅丸,俯拾皆是,在横七竖八的人马尸体间滚来滚去。
西蕃的军队推进到距车城一里外的地带,大胆地在炮丸威胁下重整队伍,似乎准备下一轮的攻势。
“唐兵城外的军队中央和右翼都被我们击溃,只有左翼还在抵抗。不过那车城当中铳炮太猛烈浓密了,叫后继的兵马赶上来不要松懈,另外让所有的庸们上前,背着从棱磨川砍伐捆绑好的草捆和干柴,准备填平壕沟,接着攀爬上去。”红色的花舌大旗下,论恐波对前面列成一排的飞鸟使急速安排着命令。
接着他亲自骑马抵进到前线,对着唐家车城望了又望,看准了两处间的那道四百步长的土堤,“马上主攻的方向,便在彼处!”
只要能夺取这道土堤,定武军和义宁军的车营就被切断了,无法互相增援,我们便可各个击破。
“快,得赶到韦皋援兵赶到前,攻陷这里......”
而此刻的无忧城中,高大的雉堞后,论莽热望着正在调动的唐军小封营地,狠下心来,露出赤黄色的牙龈,“马上派一千骑兵出,拦截定廉山那侧的唐军,我亲自带领择选出来的两千精卒,猛攻小封,破坏韦皋的长围,就算无法得手,也不能让他轻易增援平戎城道的战事!”
这次西蕃的各方面,难得地精诚团结起来。
2.奉义军匿踪
无忧城位于沱水边的前哨碉堡,喊杀声大作,论莽热骑着匹瓦灰色的战马,带领着两千精选出来的步骑,忽然踏着浮桥,杀了出来。顶 点 X 23 U S论莽热铠甲上围上了勇者的标识,他双手握住长长的马槊,在马鞍上的颠簸,让他回想起年轻时奋勇征战的图景。
一队队西蕃兵奋勇自无忧城杀出来,他们劈砍小封城四周唐军的鹿砦,到处嘶吼着纵火,而营砦内的西川、东川唐兵也动作起来,用劲弩或火铳激烈还击,打得小封直到沱水边烽烟升腾,论莽热骑着马,时而往左,时而往右,身先士卒,到处鼓舞士气。
定廉山处战斗也爆发了:从山上领着七百骑兵,准备增援小封的西川大将张芬,遭遇了来拦截的一千论莽热分遣队骑兵,双方也开始厮杀冲突起来。
如是激斗了三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无忧城蕃军焚毁了唐军数个营砦,大呼凯越。
可回到城中宫堡后,论莽热却觉得不对劲,就唤来料敌防御使和笼官们,“今日之战,虽杀伤牵制许多唐兵,可却没有见到韦皋的军旗......”
有笼官就说:“韦皋而今在西川的军制......”
这话说得论莽热眉头紧锁起来,这笼官担心的没错,现在韦皋在西川的军制,和高岳有所不同。
高岳在兴元和凤翔,就是定武军.义宁军(牙军)州县的射士这两层的配置;可韦皋不同,西川毕竟是人力财力的大镇,于是他采用的是韩韩晋公当年镇海军的配置,以拥有军号的奉义军为牙军,且吸纳原本五千名善战的西山驻屯部队,扩充到一万三千人,而后又将蜀都东诸州郡的兵马编为“清远军”,将邛、雅、黎等南面州郡招募来的蛮兵外加西蕃的降卒编为“镇静军”,各自驻防在要害处,最后才是射士军,韦皋规定大州八百射士,中下州三百射士,只顾营田,闲时操练武艺即可。
韩当初在江东,也是润州镇海军为牙军,下面又有宣州采石军、越州义胜军等为“镇军”,最后韩又下令于各州设“团结子弟”及通常所说的乡兵,大州名额一千,小州名额八百,三层体制,每年光是支给三万牙军、镇军的赏设钱就有六十一万贯,足见只有西川和两浙这样财大气粗的方镇才能如此。
按照今日出战的笼官向论莽热回报:小封城内竖起的,只有清远军的旗帜;而定廉山上应该也只有镇静军的旗帜,至于出战的张芬,更是镇静军兵马使,也都符合韦皋的军制。
“韦夜叉的牙军,奉义军呢?”顿时,这个最大的疑问浮在论莽热的心头。
他的麾下军将异口同声:莫非韦皋亲率奉义军,前去驰援高岳了?
那现在摆在论莽热前的选择就两个,一个是集中一支兵马,无视小封和定廉的围城唐军,也冲出去,投入到平戎道战场上去,只要我们到那里,极有可能成为决定整场战争胜负的砝码;
还有一个,那就是全力出战,把唐家清远军和镇静军的围城营砦给击破掉,保全整个无忧城四面的维州地界。
当然还有个下下策,那就是困守无忧城不动,无所作为,当然这种行为是绝不能发生的。
稍微比较下,大部分麾下都赞同,选一支五千骑的精锐,由论莽热亲自统带,出无忧城,按照第一条方案,驰援平戎道的战场去。
论莽热脸色阴沉,也在认真思索着,且在宫堡的中厅内走来走去,良久他发问说:“要是韦皋领奉义军,在通往平戎的半路设伏,专等截杀本大论,又该如何?”
这时数名料敌防御使和笼官低声商议会儿,便自告奋勇说,如我无忧城出军,容我等为先锋斥候,于前探路,誓死保障大论行军周全,此外如韦皋不设伏,我等即可投入到平戎道战场;若韦皋设伏,我等看破伏兵,也能和韦皋牙军厮杀得不相上下,如是韦皋牙军也无法到平戎道和高岳会合,在彼处我大蕃对高岳车城依旧占优。
所以,主动出击,才是最优的抉择啊!
于是论莽热立在维州地界的铜图前,是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最终仿佛下定决心,他说今日天色已接近黄昏,出兵恐有跌宕,待到明日天色清朗后,本大论即点起五千精骑出战,剩余一半继续固守无忧城。
然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敌我双方所有的量都在不断变化着,也在激烈博弈着。
论莽热虽下定最终的决心,但也拖延了一个晚上。
就是这个晚上,对战争胜负的归属,往往有着无法挽回的重量。
简而言之,首先论莽热所期盼的清朗天气,根本没有出现。
黄昏时分,整个维州、静州、恭州的地带又开始下雪,并开始刮起风来。
平戎道前线,西蕃总帅论恐波蒙着毡服,身后跟着三个曹的禁卫东岱骑兵,各个持大槊,人马全身贯甲,坐骑迈动精瘦的四足,在雪地里疾驰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从故城,又跑到这里,然后又从己方的左翼跑到右翼,论恐波的心情由最初的欣喜,变为了现在的沉重。虽然击溃了唐军城傍的中央和右翼,可负责进攻的七支小东岱步兵也伤亡颇重,士卒也疲累不已,刚刚挨近高岳的车城便被密集的炮铳给打了回来。
而己方左翼四个东岱的骑兵,虽然一度插入到车城北原,但也被高岳的义宁军骑兵配合骆驼炮给驱逐回来,现在唐军依旧牢牢掌握着两侧,高岳本身的车城及定武、义宁的两支牙军也岿然不动。他若冒进,反倒可能被反包抄。
论恐波极目往前望去,雪的帷幕又密密织起来,他前列安置的东岱步兵们,坚忍地在雪地里立阵,脚足前燃着取暖的火,星星点点,而高岳的车城就像头卧倒的巨兽般,在越来越急的雪中隐匿了踪影。
在他马旁,被驱赶上前的庸们,密密麻麻,扛着简易收集来的木材、树枝等,踏着被冻得乌青发紫的**双足,开始往高岳车城方向而去。
“叫东岱步兵们,跟着庸,他们被打死打伤无所谓,踏着他们的身躯攻入车城就好。”
3.庸命填沟壑
很快,日近黄昏时,车城附近的战斗声再度大起。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炮声顺着风有力传到论恐波耳朵里,那是从己方右翼传来的,唐军车城的大炮似乎都是自那边发射来的,轰隆隆的。
而论恐波的中央和左翼,则开始对车城发起猛攻了。
论恐波着急地要往前赶,他身旁一个个飞鸟使骑着骏马,在雪幕里来回穿梭着,往前跑了百步开外,他伸出马鞭,拦住位飞鸟使,问他:“唐军的车城壕沟有没有被拿下来?”
那飞鸟使脸上全是霜雪,根本看不清容貌,但他本人却能认得论恐波是青海道的大论,便急忙答复说:
“唐兵的火铳和这雪一样猛烈,前面的小东岱和禁卫军要求更多的增援。”
论恐波便抓住他的肩膀,吼道:“我问的是,庸们已拿下,或者说填满唐兵的壕沟没有?”
“不清楚,大论,不清楚。”这声音很是惶急。
“那就给我再探查去!”论恐波的马鞭打在对方的肩上,这飞鸟使急忙抓住络头,他坐骑长嘶声,抬高前蹄,很快便消失在风雪里。
“让蔡邦.芒措再派遣五到六个东岱到这里来,攻击必须毫无间歇才行。”
待到论恐波距离到唐军车城二百步开外时,他看到了炼狱般的,不,或者对于他这个西蕃大贵族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残酷的景象:
毕竟庸们算不得人,他们成群成群,背着草捆和柴捆冲到车城前,投石器或者简陋的弓,在这种天气里已无法使用,而在他们面前,唐军的车城是由高大的车辆连接成的,还竖起女墙般的箱板,板上凿出射孔,有火铳用的,有虎踞轻炮用的,每辆车间还横亘着坚固的土垣,其上插着矗着鹿砦斜斜的密密的尖头木桩,还有深峻的壕沟唐兵的火铳手和炮手们,立在箱板后,炮垒上,或鹿砦后,有如一道道能喷射火焰烟雾的城墙,连他们的号令声和喊叫声都被掩盖了,只能看到依稀摆动的身影,在翻滚的硝烟后。
唐军的火铳上有可活动的盖子,这种雪天依旧可以自由使用。
庸们就这样,被火铳打倒,被虎踞炮收割,尸体有的栽倒在雪中,有的翻滚到沟里,前面的死了,后面的拾起草捆来继续跑动,在弹雨里他们麻木地往前蠕动着,周围都是濒死者可怕的惨嚎声,或念着佛号的微弱呻唤。
“佛,愿来生让我活得惬意明白......”
然而在此刻,庸们的命,还不如一捆柴草来得值钱。
一个个西蕃东岱的骑兵或护持,来回驰骋,狠狠将马鞭抽打在他们的背脊上,叫骂着催促着他们贴近壕沟,把柴草捆给扔下去,将其填满。
火光里,到处都是被踩烂的,脏兮兮的,混着血迹的雪,还有蜷缩着的尸体,而稍远处,西蕃小东岱和禁军们,也抓紧时间,在啃食着怀中的青稞面,让肠胃重新获得热气,马上就得攀登唐兵车城,和他们短兵相接了。
可耻的唐兵,尽施放这些卑劣的炮铳和弩箭。
马上接战时,抓住任何一名唐兵铳手,都先得把他的手腕被砍断掉再说。
车城中,闪烁的火光映照着帐幕内高岳的脸庞,“郭再贞是乱打一气,为什么要对蜂拥上来的庸施放火铳?”高岳很生气,然后他让李宪去,要求炮垒里的轻重火炮停止射击,因为它们已轮流发射大半日了,要防备炮膛的炸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另外高岳又让周子平去告诉郭再贞、张熙和苏浦说,“这群庸们就是西蕃来消耗你们的铳弹和神雷药的,然后他们精锐步卒会趁机而上。自现在起,火铳不对庸们放,用手火雷把壕沟内的柴草捆焚烧掉就行,对付庸们,只要他们敢爬上来,用兵器给砍杀或打下去就行了。”
待到周子平刚准备离去时,高岳想起什么,又喊住他,“让两名虞候马上带着钱帛和营中的酒水,去犒劳在后面屯营休整的镇远军、会野蛮和西山羌们,就说他们白日里作战很英勇,明日本道要亲自去慰劳。”
不久,得到汲公新指令的车城唐兵们,铳声明显稀疏很多。
夜色已浓,西蕃的披甲步卒们果然拄着兵杖,一簇簇一团团直起腰来,铠甲和铁盔上的雪成块掉落下来,满是簌簌的声音,接着呐喊声和号角声直冲起来,震天动地,吃饱的西蕃步卒,开始对车城发起强攻了。
成百上千还活着的庸们,又被马鞭驱赶着,或者被矛杆粗暴推搡着,哭声震天,陆续迈过了被填满的壕沟,开始被逼攀爬鹿砦和车厢板。
这时唐军的战伍配置发生灵活的变动:
每一名火铳手身边,多了名披甲的步兵,手里持的武器是连枷、宿铁刀或拐子枪,便于短距离周旋格战。
密密麻麻爬上来的庸们,有的被鹿角木桩划伤捅破身躯,有的好不容易爬上来,就被连枷挥舞着打破了脑壳,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或被拐子枪刺中,被宿铁刀砍中,同样纷纷命丧黄泉,尸体在车前越积越多。
这时候铁铠蒙着脸裹着身躯的西蕃步卒们,在己方箭雨的掩护下,也蜂拥而至。
唐军的车城效仿昔日党项守城的法子,用铁索吊着大铁片,其上垒着木条和鱼油,在风雪里火烧如白昼般,自高临下,看得是一览无余,但自下往上,视线却被那大铁片遮挡,是漆黑如夜。
于是唐军的铳手很快就看到了后继赶来的西蕃正牌步卒们,在得到命令后,便将预先装填好的火铳端起,在火光指引下,再度射出阵阵弹雨,毫不含糊。
铳弹呼啸飞舞着,西蕃冲在前面的步卒没来及防备,铠甲被洞穿,弹丸在肉躯血肉当中肆意翻滚着,撕裂出可怕的创口,接着在烟雾里,他们悲号着挨个倒下,仰面望去,黑得无边无际的空中,只有点点白色的雪旋转着落下。
反应过来的其他西蕃步卒,开始猫着腰,用圆形的铜盾遮蔽住头颅和身体,一排缀着一排,往车城攻来。
唐兵们又齐齐施放了轮火铳,西蕃步卒哄得声,猛然由原本密集队形变为了冲锋阵势,舍生忘死地举着武器,奋勇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