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起榻寻清风
延喜阁的问对也不欢而散。
“卫次公这家伙,朕随即就让他出院,去州府当参军判司!”皇帝的怒气未消。
这会儿宋若华悠悠地掌起了烛火,若昭则在案几上收拾器具,过了会儿皇帝见若华还不说话,就忍不住问她:“女学士有何想法?适才问对不便,而今阁内并无翰林学士在场,可畅所欲言。”
皇帝对宋家姊妹,始终称其为“女学士”或“女先生”,全不同普通妃嫔。
宋若华说话完全吻合儒家中庸之道:“淇侯功高震主、阵前自专的行为是有的,可窦中郎、于学士挟私报复的行为,也是有的。不过如圣主今日因卫次公一番直言,便使其出院的话,天下人不会认为卫次公是自辞的,皆会认为是忤逆圣主心意所致,妾身恐言路就此会壅塞。”
“壅塞便壅塞,朕也不想整日面对执政、谏官和御史无尽的聒噪!”皇帝拂袖,很不高兴。
“既然圣主不愿面对聒噪,何不直接出慰制书仪,问清楚淇侯本人呢?”那边,宋若昭轻声建议。
这话说得倒是中肯,皇帝点点头,“可是朕担心如果让学士院草制,于公异等人又会......不如这样,请二位女学士为我手写书信,避开众人耳目,送至盐州高三那里。”
“妾身不愿预政事。”宋氏姊妹急忙推辞。
“无妨,这只是朕的私人信件。”
两日后,大明宫光顺门外的命妇院,小妹宋若宪手持大姊和二姊所撰就的书仪,也听了她俩“此信直送都亭驿递铺,不可转手他人,我等出身寒末,处处得遵循礼仪规制,凡事都得谨小慎微”的告诫,便登上钿车,离开大明宫的兴安门。
然则若宪是三姊妹里年龄最小的,却也是见识最为独特,野心最大的,她没让车辆去都亭驿,而是到了辅兴坊的灵虚观。
不要小瞧了年轻的女子,做什么,站哪里,她们的心里都是有数的。
正在和薛瑶英、元凝真煎茶赏雪景的灵虚公主,在得到若宪送来的信后,便径自拆封阅读,然后不由得怒气上扬:“窦参这老獠奴,吃得两日的三品禄,猪狗也想变得麒麟,偏偏要做出些头角峥嵘的乔模样来,当真是让人作呕!”
薛瑶英便也来看,就问现在应该如何。
“爷也真是的,当初播迁奉天城时,谁是真正的忠臣心中难道没数吗?给边疆赐衣服赐赏钱,不就是给高岳用的嘛,现在既然已发挥效用,高岳领四军大破叛羌不就得了,还噜苏个甚?”灵虚不由得公然埋怨起父亲来。
元和宋二位少女未经人事,只当是公主仗义执言。
只有蒲团上坐着的薛瑶英心中有数,这公主肯定还是和高岳发生什么,不然何以帮着情郎骂生父?女人啊,都是这样。
而后,公主便写了张别纸,悄然附在信封里正文后......
乌延城下,一列列神策士兵背负着布囊,正在整修着城墙,高岳坐在军使大营里,先是有中使持学士院所拟的制书来,并当众阅读,斥责高岳先前均分御赐禁军物的专断行为,并要求高岳给出解释,否则将罢免其御营右军职务云云。
高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逢龙”私人的信件也被掌书记权德舆送来,高岳便对中使说少待,取出随身的匕首将其裁开,将正文和别纸都读了番。
李逢龙的信里,别别扭扭地,既希望高岳不要介意,给朕个台阶下,又说高岳你这次确实做错了。字迹又是娟丽的,看起来就是出自女子手。
再看了下灵虚的别纸,高岳随即起身,敛容对中使说:“请天使回覆圣主,臣岳已知罪。”
说完这句,高岳将信收入袖中,然后提笔在一方纸上写下首诗,便径自走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中使。
营门中垒处,高岳翻身骑上白马,韦驮天前来执辔头,一群定武、义宁军的将领都惊讶地围过来,忙问都统发生何事。
“先前分衣赐、节赐事发,我须得回兴元府蛰居反省,以等大明宫裁决。”高岳简捷地说完这句话,而后就策马出中垒,孤身往盐州城的方向而去。
定武军、义宁军哄然!
很快,三衙各司将中垒的仓廪、甲仗库、军资库等搬运一空,装载在车辆上,而后周围各营垒的步骑扬旗组队,各将领上马,紧随着淇侯的步伐,也离开乌延城!
听到这事的高崇文、骆元光和康日知大惊失色,等到他们走出营来挽留时已然迟了。
雪后,当高敬奉和高敬仰两兄弟爬上乌延口的高坡上,只看到浩荡清冷的苍天下,成千上万的定武、义宁两军将士,列成长队,依次井然有序地离垒,迤逦蜿蜒在市泽原处......
帐幕内的中使,举起高岳所写的纸笺,上面赫然是四句:
人生四十愧无功,
花木春过夏已中。
满室青蝇难扫净,
起寻禅榻卧清风。
这次高岳丝毫没给李逢龙面子,骂朝中“青蝇满室”,然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起寻禅榻卧清风”直接领军,打道回兴元府了。
“决裂,这高三是要跟朕决裂?”当高岳的人马过庆州驿马关,入泾州时,他的诗歌也是答复,已传到了皇帝的面前,气得皇帝将诗笺掷在案头,指着其上的墨字,浑身发抖,口鼻都要歪斜了。
明明朕都在私信里,和你剖析了衷曲,请求你的谅解,可你简直不识好歹,这是当面在唾朕的脸。
可高岳负气而走,毕竟带走了很多云彩。伴随而来的,是边地雪片般的告急文书神策决胜军、朔方军、保大军、静塞军等,纷纷说高岳领定武、义宁两军而去,围剿党项的势力便会大衰,柳泊岭、乌延城一线只有数千神策、朔方士卒分地据守,军情这下真的被摇动了!
另外,西蕃开始围攻沙州的消息,也通过曲折的路径,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便让中使紧急驰往西川,请韦皋出击西南维州,牵动西蕃军力,以分解西域坚守的唐军之压力。
可韦皋的答复就是,臣死罪,臣病了,实在无力组织对维州的出击。
皇帝又想让浑为帅,尽快夺下统万城,然后往西去救安西北庭。
10.国难思贤臣
先前浑奏请神策、边军待遇划一的奏疏,立刻被大明宫否决,回覆到了延州城,浑还对僚佐们自我苦笑解嘲说:“其他方镇的奏请圣主无所不允,独我浑不过,这说明圣主没把浑当作跋扈武人,而是视为心腹也。”
解嘲完,浑也“病倒”了,对挂帅的请求等于是推辞了。
“这个天下,难道非你高、韦不可?”皇帝怒发冲冠。
这时窦参便向皇帝举荐,马上攻统万城,既然高岳请辞,那么臣愿推举御营北军都统李景略,替陛下彻底平定羌乱。
另外,窦参极力推举嗣虢王李则之为神威大将军,希望由他统领皇帝的神威军,出京走渭北,协助李景略平叛。
坐回到绳床上的皇帝,心中犹自怨恨高岳不已,便摆摆手,说依卿所奏。
现在皇帝想法是,平夏、六府党项的命运已是风前残烛,谁来吹这最后一口气都行,原本朕是要成全你高岳的功勋,你却不识好歹,自引军归府,那朕便让李景略和虢王则之来吹这最后口气得了。
得到皇帝首肯的窦参喜形于色,在归第后就得意洋洋地对族子窦申说:“高岳负气领军回本镇,他的势力已然衰落,怕是不会再得皇帝的宠信,现在该是平陵窦氏全面开花结果的时刻了。”
窦申喜不自胜,便请求说:“叔父若是想运势长久,必须得把持住谏台系统,孩儿不才,但怎么说也曾冒险出使过西蕃一遭,愿为京兆少尹。”
这时另外个族子窦荣也索取殿中侍御史的官职。
最初窦参还有些犹豫,可架不住两位族子的恳求,便答应下来。
这时,在中堂偏厅处偷听到这一切的侍妾上清,便不安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微微叹息,她心中晓得,窦参始终膝下无子,宗族意识又特别强,故而将窦申和窦荣当作自己亲子来抚养,希望的就是带领整个平陵窦氏能重登辉煌巅峰。
然则窦参对外是强敏果断的,对内却对这两位宠族子溺过甚,现在又要在皇帝眼前遍植党羽,树大招风,怕是倾覆之祸就在眼前......
上清是聪敏的,可她不过一介侍妾,家计窦参还能听听她的,外事上对她屡次的忠告却是充耳不闻,宁愿神神叨叨,去拜谒那个恐怖的蒲草人“五兄”。
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是束手无策。
兴元七年(789)年春,距离高岳领义宁、定武两军自白于山乌延口归镇,已过去三月,皇帝和高岳始终处于冷战的僵局当中:
高岳深恨皇帝追究自己均分神策衣赐、节赐钱的事,归镇后致力农商,和妻子亲自耕作田庄,庶务便交给僚佐打理,宛如隐居;
另外面,皇帝也恼怒高岳没给自己这个九五至尊面子,所以转眼就把诸党项招讨使、押党项蕃落大使的职务给了李景略,绝口不提起用高岳重回北地剿羌。
不准皇帝自己不提,也不准其他人提。
两位宰相班宏、董晋都上疏请求重新用高岳,皇帝不回;
陆贽在嵩山寺庙为亡母守丧祈福,也给皇帝来信,不断提及这件事,皇帝装听不见。
几名年轻御史出于公义,上疏奏请让高岳回营执掌节钺,皇帝大怒,窦参会意,当即就把这几位逐出宪台,送往地方州县去任职了。
只有翰林学士卫次公,反正也得罪过皇帝一次,也不在乎第二次,但凡皇帝和学士们唱和、游赏时,必然提及高岳事,说陛下你忘记了当初醉游景云阁射竹的诺言否?
“从周聒噪,朕不耐也!”皇帝也很苦恼,最后就不带卫次公,每次游赏时就让卫在银台门当值,只是让中使把补偿的衣衫、瓜果、米粮当补助,足数给卫次公送去。
只有大女儿灵虚来省时,皇帝会“嗯......”想从灵虚那里,拐弯抹角和高岳取得联系。
可灵虚居然也从不接茬,装听不到的样子,让皇帝冷冷清清,冷冷清清。
暮春时节,时光流转,皇帝居住在大明宫内的浴堂殿,看着台阶缝隙里被春雨灌溉下迅速拔节的小草,看着依次凋落的花卉,听着被微风摇动的檐铃,和堂内枯燥的水漏,心情非但没有获得安宁,反倒愈发焦躁起来。
高岳掌御营右军进剿时,战报那是又快又准,调运钱粮也从来不用皇帝操心,他和班宏对接得清清楚楚皇帝只要享受“拟微操”的快感即可。
但现在自从李景略为帅后,唐军作战主力转为了振武军,及河东奉诚、泽潞昭义这三支队伍,军费和转输的问题立刻严峻起来,一大堆烦心的奏疏开始堆上皇帝的书案。
原来,这三支军队的经费模式,和高岳的截然不同。
高岳用凤翔养义宁军,用兴元养定武军,乍一听和天下其他方镇没什么不同,但拿定武军来说,现在虽则兵额有两万五千,可常备脱产的将兵步骑加一起就万人,其他一万五千是营田戍防的射士,朝廷和军府不用担负过多费用,义宁军的状态也差不多:再者,高岳营田、通商,用羌奴锻冶、设酒、茶等园子作坊,盈利颇多,把两支军队养得是肥肥壮壮的,故而每次出战都有建勋。
振武、河东就不同,拿河东而言,虽然当地经商也蔚然成风,可不管是马燧还是继任的李自良,都专注军事,忽略“以商补军”,和商界接触不多,军队只能靠当地赋税养。开元天宝年间,河东号称“天下雄镇”,但现在有兵三万、战马五千,户口却经安史等多次战乱,凋零到仅余十五万户的程度,也就是百姓五户就得养一个军人,承担极重。两税法后,河东军队靠本道赋税自己供养,不足处军府只能克扣本道州县官员的俸料钱,闹得朝廷没人敢去河东当官......
先前马燧为节度使,带着河东军东征西讨,靠的就是其他道及朝廷度支司提供给养、军饷,自己在河东本道却执行减税政策,所以马燧很得河东本地人的人心(马燧是得了人心,可却让朝廷供军供到濒临破产,最后闹出乱子)。
现在马燧被罢免,河东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先前李自良过个黄河还看不出,如今开春后,屡屡攻打大小理河的党项堡寨,短板暴露无疑。
11.灾事接踵至
所谓的短板,归根结底,就是“没钱、没钱、没钱”。
河东军资库里没钱,仓廪里没粮食,甲仗库里武器相对钝弱,按李自良奏疏里的描述,光靠本道去年的留使钱支用军需,两个月就见底了,再打下去我害怕奉诚军会哗变。
于是朝廷只能拿出李泌生前所储备的“户部钱”,调拨给奉诚军、昭义军。
同样,李景略的振武军,和韩潭的夏绥银军也不容乐观,也只能花大批的钱,从河朔那里购买粮食。
结果奉诚军和昭义军也不给力,或者说陷于恶性循环:没钱,军备士气都不力,啃不下党项的堡寨壁垒;朝廷只能塞钱进去,但钱到了军队里,只能用来填窟窿偿旧债,没半文钱也没半尺布用来改善军备的最后是越打越穷,越穷越打不赢,也越让朝廷焦头烂额。
“先生主持户部钱三载,积蓄几乎六百万贯,而今开战不过仨月,已去大半。”皇帝看着李泌辛辛苦苦攒下的户部钱就像沸锅里的雪般,转忽消融无影,心脏都在滴血。
银州一线,李景略主持攻统万城,也极为不顺利。
对夏人来说,他们就是部落制嘛,百姓就是兵,打猎游牧和作战也没啥不同,有口吃的有马骑就能打,打胜有战利品就是赚得,此外青天子元晖原本窝在统万城里吓得如过冬的蛐蛐似的,可转眼间见唐家内讧,而后最害怕的高岳解职离去,立刻又活跃神气起来,规划了坚守统万城的计划:
万余党项轻骑,绕统万城四出,占据水草、河道、通路,唐军来攻便远遁,唐军如停就抄掠粮道,而西线方面高崇文、康日知兵力不足,又不敢配合对进,使得李景略几次出击都铩羽而归,消耗损失都很大。
以至得意的元晖派人直接向唐家“乞降”,称愿去青天子、大夏天王的称号,也推辞掉西蕃那边赞普钟的王号,此后不劳王师远道征讨,只求给我郡王爵位,世袭天柱军节度使,许可占宥、夏、银三州即可,另外元晖甚至还向唐家求婚,要仿照回纥的例子,求皇帝亲女为妻,族内其他宗室女子为媵(陪嫁的)。
“耻辱,莫大的耻辱!”皇帝怒不可遏,直接对宋若华、若昭姊妹说到,然后气得数日都吃不下饭。
最终旁边侍坐的宋若华忍不住,便对躺在绳床上不言不语的皇帝直接说:“为天下计,圣主何妨重新起用淇侯?”
皇帝翻了个身,哼哼两声,也不理她。
来日延英殿内,皇帝不耐烦地问窦参:振武、奉诚、昭义军军用浩繁,朝廷供应不足,不但户部钱告罄,马上还得用江淮的两税支持,卿有何见解。
窦参便说,此事交给臣即可。
“可现在是无数钱帛花了,对叛羌的征剿却寸步难行!”皇帝陡然咆哮起来。
这声音震得雕梁都在晃动,窦参惊得面色苍白,却只能捧起笏板不敢回话。
那边班宏进言更让皇帝苦恼:“陛下,神威军已进抵延州城,可本在此屯守的渭北、宁、河中诸军却不肯随嗣虢王(李则之)并进。”
什么?
要知道,神威军是皇帝如今最后一根稻草了。
接着班宏就说:“这些边军士兵皆言,神威、神策逢节都能得数十贯钱帛的恩赐,皇恩如此隆厚,理应让他们出军,我等命贱,不愿抢夺功勋。”
“那就让神威、神策军上!论惟明和李则之先上,要是战不济的话,朕就御驾亲征!朕信用的大臣不跟我,朕边军不跟我,最起码禁军还是追随朕的。”皇帝再次怒吼起来。
一月后,皇帝差点吐血。
光顺门外,自前线归来的神威将军张万福求见,而后老将军就毫不客气地对皇帝说出骇人的消息:
延川口处,李则之、王希迁和论惟明的兵马刚刚中了六府贼的埋伏,吃了个大败仗,神威、神策子弟战殁者近三千。
听到这个结果,皇帝只觉得喉头一甜,半口血就含在那里晃荡......
原来,李则之和论惟明领军至延川,便要求李自良和王延贵向自己靠拢,可对方却说全军缺饷乏粮,没法子自青涧城开拨。
无奈下李则之只能统率神威、神策约一万五千人,渡过延川往东北方向前进,结果遭遇泥香王子的两三万党项。
去年冬天点了“定居政策”,在绥、银地带修了坞堡并抢种了粮食后,泥香王子居然活过来了,六府党项而今缺战马,却也灵活地变更为步战冲锋的方式。
双方在射姑山对战,李则之刚刚当神威大将军,实权还是掌握在监勾当宦官王希迁的手里,而王希迁打仗时有个习惯,那便是把全军精壮的牙兵抽出来,于战场上列队环卫自己,送到前阵的都是些孱弱之辈更何况,王希迁认为虢王李则之是来抢自己兵权的,双方配合可想而知六府党项先野蛮攻击,打崩了神威军的前阵,而后泥香王子张两翼包抄,王希迁扭头领兵奔逃,李则之、张万福、论惟明等将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败绩,退回延州城,辎重甲仗遗弃无数,全部资敌。
到了城下,非但没有慰问,还遭到保大、静塞等军士卒的嘲笑,人人都立在城头大喊:“白领五十匹绢布,却不识战斗的军队凯旋喽!”
描述战局至此后,张万福恨恨地说,陛下,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我建议还是让淇侯出来执掌节钺,统制战局。
“你!”皇帝最忌讳别人提这事。
可张万福一把年纪,须发皆白,毫不避讳,坦率得很,“西蕃正在围攻沙州,沙州如陷,安西北庭便危在旦夕;国内又有叛羌,必须加以剿灭。如今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人,圣主仅因些小差池,便废淇侯不用,窃为圣主不取。”
“这,这,高三那混蛋负气出走,还留下诗羞辱朕,现在怎么反倒成了朕的过失了......”皇帝心中大窘。
可接下来数日,不但张万福,保大军节度使吴献甫,河中节度使浑,决胜军节度副使论惟明,西川节度使韦皋,东川节度使杜黄裳,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陕虢观察使吴凑等都纷纷奏请,让高岳重新掌军。
最后谏议大夫阳城也忽然从宅里起身,随后伏在光顺门外,口呼万岁,便开门见山,称羌乱非高岳不能平也。
少阳院的太子李诵也难得上了奏疏,内容是一样的。
皇帝下不来台,等到灵虚和义阳二位公主入宫时,便对两位女儿说,陪朕再去云阳春猎番。
12.幡然醒转悟
自大明宫北苑门策马而出的灵虚和义阳,背着弓箭,装着猎衣,戴着男子幞头,伴侍在微服的父亲左右,心里都明白,父亲此行始终背负着“用不用高三”(或者朕如何下台)这个纠结心事,另外为什么又要去云阳?
因为父亲又想起那个叫马宜驽的农户,大概想去看看对方境况如何。
一行人过云阳原时,是个初春晴朗的天气,漂亮的云都垂在郁郁葱葱的枝桠上头,尤其灵虚见到那熟悉的山崖时,念起那日和高岳在洞中的胡作非为,脸儿还不由得酡红起来,宛如“中梁烧”般。
皇帝压根就没心思射猎,拉着马儿溜了两弯后,就让侍从中官支起胡床,坐在林荫下,春天的日头已很强烈,而后皇帝让二位公主也靠在左右,这次倒是挺坦率:“朕也想重新用高三,奈何......”
灵虚还未说话,直脾气的义阳就开腔了:“爷,女儿也曾读过些史书,依爷的看法,那诸葛亮和蜀汉后主刘禅间该是个什么关系呢?”
听到这话,皇帝不语。
义阳便接着说:“要说阵前自专,高三他哪能比得过诸葛亮呢!武侯专国内大权,又总边地之师,国外但知有武侯而不知有后主也,可诸葛亮征南蛮、北伐中原,如此种种后主从来也不曾掣肘。武侯薨后,后主亲自素服哀悼,大臣李邈却上奏疏诋毁武侯,说什么‘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今亮殒没,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结果后主当即就把李邈下狱处死。后主御世,用的也是武侯所举荐的蒋琬、费等辈,蜀汉以一州之地,安然无事二十载,岂非武侯的泽被?按女儿的看法啊,高三不如武侯,可爷你却应远远胜过那后主才是啊!”
“高三哪里比得上武侯那般正人君子......”灵虚在心中暗念。
“后主是宁庸而不昏,可朕呢?谈不上明君,但行事却和后主相反,是宁昏而不庸。”皇帝这番自我评价,倒也到位,说明他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楚的。
这会儿灵虚也帮腔说:“爷,而今虽然小康无大乱,可西蕃、回纥、党项、南诏都环伺在外,河朔、淄青、淮西等又桀骜在内,天下事仍殷。神策军虽有东西二大营,但西要防备西蕃,东要保护漕运,算来算去,只有高岳这两军数万人,是爷唯一可以倚仗的生力(总机动兵团),高三这数年替爷征伐,也没滥用过一文钱,现在爷不用他,坊间还风言爷要把他召回京师为京兆尹,那兴元、凤翔,爷又放心让谁去持旌节呢?”
“谁说要把高岳召回来?要召的话朕还需等到今日?你们啊,说来说去,全是朕的错喽?”
灵虚笑起来,挽起板着脸的皇帝胳膊,“当年李怀光师变时,爷困守奉天一城,社稷几近坍塌,多亏爷有远见卓识,起用高岳、韦皋、陆贽这些英才,而今我唐往西已稳固陇山、剑南,那处月和退浑又来投靠,局势起死回生不说,还一日更胜一日,中兴即在眼前。高岳是你的大臣,是你的门生,你若用他,那就是明君和贤臣的际遇佳话,高三敢说半个不好?再者,高三有怨气,还是对窦参发的,也没曾说爷半点不对。”
“朕当时让二位宋女学士,写私信给他的,可他不识好歹!”皇帝说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女学士代笔终究隔了层,爷你如有想法,为什么不直接给高三写信,由女儿转递呢?”灵虚这时公然嗔怪起皇帝来。
“......”皇帝居然无言以对。
不过这时皇帝已被两个爱女说动了七成,于是一行人休息完毕,吃了些饭食酒水,便重新上马,来到马宜驽所居的村社。
然则走到村社路口,皇帝就呆住了。
马宜驽家原本俨然的草舍已然坍塌,断垣上伸着些椽头,已被雨水淋得发黑,残缺的屋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周围荒草丛生,既无犬吠,也无鸡鸣,完全看不出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一副荒败的模样。
“怎么了?这才短短半年不到的时光,到底发生了什么......”非但马宜驽一户,这个村社望去,好多户都是残垣断壁,根本没有生气,远方的田野也抛荒了,虽然是适宜稼穑的沃土,但根本无人在其上耕作。
两名中官即刻被派去,询问还留在这里的人户到底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中官诚惶诚恐地跪在皇帝马前,低声说:“马宜驽全家已逃亡他州为客户去了。”
“为何?这数年始终是丰稔的啊!”皇帝震惊非常,喃喃自语。
那中官壮起胆子,就说:“听云阳人户说,淇侯坐镇剿羌时,京畿百姓并无负担;然则淇侯离去后,陛下用振武、奉诚、昭义军进剿,军用不足,有司就只能在京畿额外加征,许多人户在青黄不接时承担不起,便如这马宜驽般,统统逃亡他州为浮浪人了。”
“那加征的费用可没变,大概又要‘摊逃’了,马宜驽虽走,留在这里的张宜驽或许宜驽又得遭殃,这个村社很快便会彻底崩溃消亡。”这时皇帝不由得想起处士韩愈书稿里所说的种种,不由得仰面长叹,而后对女儿说:
“非马宜驽负朕,乃朕负马宜驽啊!”
随即,皇帝怏怏打鞭归大明宫去......
三日后皇帝很郑重地将翰林学士卫次公、李吉甫召到浴堂殿中。
“弘宪,这制书就交给你和从周。”交谈好一会儿,皇帝便开口说道。
李吉甫没有拒绝不满的表示,俯身领命。
很快,卫次公、李吉甫回到银台门的学士院,便取出麻纸端坐在书案前,随即开始提笔草制。
承旨学士于公异踱过来,就问制书是什么内容?
“圣主要问策于淇侯高岳。”卫次公波澜不惊,说出这话来。
而李吉甫则更是面无表情,只是奋笔疾书。
于公异听到这个,就好像芒刺扎在背上,良久讪笑两声,又问“是什么策”。
“对西蕃、党项、南诏之策。”得到的回答便是如此。
接着整个房间满是寂静,于公异见无人搭理,很是尴尬,就自言自语两句,绕到廊外花苑处。
此刻,浴堂殿的皇帝心情轻松不少,也望着琳琅的花苑,心想:“高三,这数个月你在兴元,其实过得也不舒坦吧?也在日夜渴望重掌节钺吧?”
13.兴元革命论
兴元府鹿角庄内,高岳坐在榻前,很关切地一手扶住妻子,一手在给她喂食肉粥。
云韶笑着对他说,又不是头次怀胎,卿卿你还如此谨慎啊。
高岳返归兴元府不久,云韶第三次受孕了。
整个军府内,双文为刘德室,住住为蔡逢元,还有碎金为郭再贞,都生下来三四个儿女,可其中都各有个夭折的,连高岳也深为悲哀,为三个刚刚来到这世上就又匆匆离去的孩子,全都撰写过墓志文。
众人便更羡慕高岳,二子一女,全都健硕,根本没有夭折的。
他们将此归结于高岳命数富贵,可高岳却清楚,他的体质和这个时代的古人大不相同,孩子丰茂,可能也有此因素在内。
现在云韶又有身子,高岳恰好半赋闲在家,便把妻子照顾得很周到。
另外好在有云和帮忙,那边芝蕙也从凤翔府归来(原本高岳是把芝蕙带去凤翔府照顾自己起居的),继续和阿措操持家计,整个鹿角庄便重新热闹起来。
高岳陪在云韶身边之余,还要时不时监察竟儿的功课,陪达儿和蔚如玩耍,这高达和他阿兄相同,就爱玩“军事谷板”游戏,于是高岳只能自己动手做工,用砂土、米粒、豆子做成城池模型,以满足孩子们的需求。
这下,反倒是云和最为忙碌,因她还要主持兴元府女塾事务,每日都往来军府官舍与鹿角庄之间。
倒是吴彩鸾最为潇洒,不沾尘世事,又衣食无忧,她的闲就是和宝相伴,或者给军卒街坊表演几段傀儡戏,忙时也就是云游兴元山水,远的话还会去蜀地或巴南,美其名曰寻找洞天福地。
一日女塾休息,高岳心疼云和劳累,就陪她在庄内后山池沼处垂钓,舒散心情。
今日云和精心梳理了头发,是鸦鬓抱粉面,更用翠羽簪在顶上分出一长一短两段秀发来,望之如飘带般,钓了会儿鱼后云和就埋怨高岳说:“哪有如崧卿这般,身居方岳,整日甘为孺子牛的?再者,崧卿你好久好久都没有写过传奇长编了,这十年间又是忙于官业,又是抚养孩童的,以前你在阿姊面前最最闪光的地方却荒废掉了。”
高岳摇摇头,笑着叹口气,对云和的埋怨,他其实也深有体会,人在婚姻和事业都有起色后,自身反倒会变得平庸起来,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两人接着闲聊,就谈到了洋州的韩处士,也便是韩愈。
自从韩愈用笔名“食鼍山人”,在兴元邸报上分数期刊登自己文章,用一个又一个鲜活而生动的事例,和自己犀利的见解,将唐政府西北、山南、京畿的军政、赋税、变法等诸般情况剖析在士子庶人面前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间光是兴元府就印制五千册,以《秦岭琐言》为名目疯传,是洛阳纸贵。
这文高岳和云韶、云和姊妹都看过,现在云和还对其中一些名言警句如数家珍,她特别赞许韩愈最大的优点便是“敢言”,另外便是“亲历”,比如韩愈去京师平康坊时,就把内里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官妓有什么特点,散娼有什么特点,营妓又有什么特点云云。
“退之啊退之,你拿我军府给你的资装费,去平康坊分类嫖宿,靡不毕尽,还把亲历写成文章,也算是奇功甚伟。”高岳苦笑着想到。
然后云和又低声切切对他说:“姊夫(云和亲昵时反倒喜欢如此称呼)啊,那食鼍山人最近又写了份书稿,我近水楼台,已先得了个抄本来。”说完云和就从随身的箱箧里取出卷书稿来,两人在池沼边展开阅读。
这文章是韩愈亲自走到洋州纸坊,而后又去利州铁官,看了造纸的过程,又观看了虎踞炮制造和发射的过程,还亲眼目睹奴工煎炼火药的过程,随后在此篇名为《兴元革命论》的文章里指出:
兴元革命,完全不亚于著名的“汤武革命”。
韩愈说,神雷火用铜炮击发,可飞数百步,力大无匹,弹丸可射杀人,炮风可扇杀人,壁垒城垣当之,脆薄如纸,“如一军有此炮数十门,敌方虽劲弩万张,骁骑千群,高垒百所,何能为也?”且此炮一旦铸成,“虽贩夫走卒也可精熟操练“,发炮可立取王侯将相性命,那么汉将熟读兵法,蕃将世代骑射,在这神雷火前根本无用武之地。同时韩愈也提及,兴元府自从广种草棉后,苎麻、竹子便有更为宽裕的收成,文教大盛,最典型的便是不但有官方的邸报,民间私人的报纸也繁多起来,每人的想法和言论现在都能通过印制为媒介自由抒发,此外诸子文论、三教坟典、治国方策和用兵韬略,先前都是密不外传的(或小范围圈子传播),现在也飞入寻常人家,韩愈不由得惊呼:“由此观之,此后英杰莫不尽出于草莽之间乎?”
故而他高唱的兴元革命,已呼之欲出了。
看着看着,高岳沉默了。
这牛人就是牛人,韩愈不愧是唐朝数得着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看问题和形势还是相当敏锐的。
另外下面韩愈的“担忧”更让他佩服。
韩愈说有神雷药后,普通人户可迅速成军;有印纸术后,普通人户也可迅速为明经、进士。然则官俸、军饷都是有限的,我唐很快就要由原本的外困,转为内忧,由原本奄奄的残月,转忽成为炽热的太阳,也就是多余的武力和知识发泄不出去,大规模的作业、渴求更多财富也会缺乏人手,韩愈便说自从高岳掠卖党项奴后,各方食髓知味,随后不至有党项奴,还会有西蕃奴、昆仑奴、新罗奴、九黎奴、西原奴、黄洞奴等,在列举这群“奴”的字眼后,韩愈忧心忡忡地说,虎踞炮也许只是肇始,威力更大的新锐武器会继续出现,血腥浩劫也许会播散在四海更为渺远之地,对利的追求会压倒对德、对品的追求,这场兴元大革命会把它所产生的力量,爆发投射到更遥远未知的领域里去,所以可比什么汤武革命要强劲得多,至于最终九州会被演变塑造成何种模样,“实不可知也”。
这文章纯用古文写就,加上韩愈奇峭瑰丽的语言风格,读起来格外有感染力。
见高岳沉吟,云和噗嗤笑出来,还揶揄他说:“如何啊姊夫,论起实务你比这韩处士要强得多,可论起文采来,你可就比不过了吧?”
14.逢龙又下第
云和这是完完全全的激将啊!
高岳心想我的文学如何能与韩愈相提并论呢?不过你姊夫有个最大的长处你可能到现在还不晓得,那就是我既能摸着后人的石头过河,也能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做事。
但高岳是不愿意说的,这点秘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这世界上只有那个风雪夜的神秘少女明白,至于他的假冒身份,也只有平康坊的都知杨妙儿,和王团团母女知道,而今杨妙儿在京师内养老,王团团和独孤良器半隐逸在苏杭山水当中故而此秘密高岳连最亲的云韶、云和姊妹,还有最信任的小棉袄芝蕙,都不曾吐露过。
“文章铺陈和气势上,你姊夫我确实不如韩退之,不过论起传奇长编的精妙,韩退之可就不如我了。”高岳故意悠悠地说。
云和又笑起来,露出晶莹的牙齿,心想姊夫果然入我的中,“反正而今姊夫你兵权也被解了,半赋闲在家,不如拾起旧行当,我和阿姊用脂粉钱给你当润笔,就像以前在长安城月堂时一样,好不好?”
其实云和是害怕高岳对白于山半途而归的事感到失意,所以希望与他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事,好舒缓下高岳的情绪。
“你和阿霓每个月脂粉钱虽则有百贯钱,但如今却请不动我喽。”高岳用长竿提起水中一条鱼,一道银色的弧光在云和眼眸里闪下。
“哼,姊夫好器量呢!不如这样,我和阿姊校书,让兴元府雕梓坊帮你也如<秦岭琐言>那般印个五千乃至一万册,五到八贯一本,相信也会洛阳纸贵的,姊夫你轻轻松松就能入手数万贯钱,比节度使俸禄如何啊?”
正说话间,设亭院落角门处有人轻轻叩着,高岳起身,一见原来是阿措,手里还拿着封书信,说是京师递送来的。
池沼边柳荫下,高岳一看到封皮上的字体,就满脸不耐烦,也不取刀来拆,云和这时靠过来,“太原府乡贡举子李逢龙......”然后也没好气地对高岳说:“如姊夫预料,看来今年这李逢龙科场又下第呢!”
高岳面色凝重,负着手,说这李逢龙怕是又要来捣我的乱子。
“他不是说要姊夫留在兴元府防备西蕃的嘛,那还回白于山干什么?”一提起这人,云和心中就满是不快。
“话是如此没错,可我有一策,即可让西蕃顾此失彼,无法深侵安西北庭;亦可在今年冬至到来年,平灭叛乱的党羌,也可顺势让南诏重归我唐......”高岳沉吟起来。
看着高岳出神,云和盯着他望了小会儿,就拍了下高岳肩膀,“晓得啦晓得啦,姊夫你也给这李逢龙些薄面便是,不是为他,而是这天下还离不开姊夫。”
设亭上,水云相映,云和轻轻依偎在高岳的怀里,“天下安定后,我和阿姊可是要日日都催你的长编的......”
数日后,高岳在这段时间里难得至军府坐衙。
正堂内僚佐和军将都分东西两厢坐定,大将蔡逢元、郭再贞率先抱拳对高岳说:“节下,此次圣主欲再将太阿之剑托付,足见节下若不出,天下事便裹足难行。”
“这是什么话?本尹早就说清楚了,这段时间在兴元府内,一是为了监视西蕃,二是等到圣主的裁决。现在所幸圣主不弃,还愿再信任岳一次,不但不追究先前于柳泊岭均分节赐的过错,还给定武、义宁两军送来三十万贯激赏钱,并问策于岳,是推心置腹。本尹也实在是不能再无所事事下去了,届时征伐,还多得仰仗诸位高才。”
高固、赵光先、王、徐泗、苏浦、孙秉谦、唐景延、李宪、张熙、米原、周子平等武将,韦平、刘德室、苏延、权德舆等文胆齐声说:“愿随节下牙旗,建勋立业!”
这会儿明怀义又对两位弟弟嘀咕说:“俺早说,这唐家用人就是这么怪。你看俺阿爹好好在前线征战,尽心尽力,这天子就老是在后面掣肘;俺阿爹给他脸色看,扔下白于山战事不做了,这天子就大老远又是派来给激赏钱,又是要央求阿爹东山再起的......”吓得两位弟弟又把明怀义的嘴巴给捂住。
入夜后,高岳便留宿在官舍当中,和韦平、刘德室、王、赵光先密议。
“兴元和凤翔的邸报都登了文章,称西蕃攻我唐沙州,背信弃义,再启战端,天下士民无不扼腕愤慨,并说此战非韦皋、高岳主持不可!”说完韦平便把一份凤翔邸报送到高岳手里,“尤其是这篇雄文写得最好!”
高岳便将其接过来一览,文章名字就叫《**丑蕃》,内里文字果然汪洋恣肆、畅快淋漓,将西蕃的来源、历来侵攻我唐领土的行为,奴役唐人的罪恶揭露得明明白白,并且还说只要圣主能用高岳、韦皋,丑蕃必定会被犁庭扫穴高岳看着看着,不由得击节赞叹。
这篇文章也没用真实姓名,于是韦平就问,是不是那个韩处士的手笔?
高岳笑着摇摇头,指着其上“黎丘丈人”的笔名,说这是陇州南由县丞黎逢所写的,不愧是大历十二年状头,马上将此雄文印制数千,张贴在凤翔、兴元各州县,京师进奏院木扎上也需要,并替我送一百段蜀锦给黎县丞。
随后高岳便对王和赵光先说:“京师内窦参那老獠奴,在方镇、国计、宪台、学士院内都有党羽耳目,并且想把我给扳倒,现在我准备以退为进,愿让出凤翔府,向朝廷推举少尹薛白京接任凤翔尹,二位则入其幕府为行军司马。”
王和赵光先会意,他俩都是闲居京师的李晟李令公心腹,现在也完全被高岳纳入其体系当中,现在高岳明着让薛白京为凤翔尹,可实际还是牢牢掌握义宁军武装,他俩和张敬则、扶余淮便是高岳在军营里的代理。
这时王按捺不住,直接**裸地征询高岳:
“淇侯,统万城一旦平定,天子便愈发倚重,试问天下还有谁能阻挡淇侯您入主中书门下?如窦参敢有所动作,我等皆为淇侯羽翼爪牙,可也请淇侯稍降清高,为全兴元的僚佐、军将着想啊!”
高岳明白,如今自己是个庞大山头的魁首,有些事你不做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打造了个集团,就必须得为这个集团利益代言这道理,连那么希望自己伴在身边的云韶、云和都晓得。
对王的话,高岳不慌不忙,回答出这么一句来。
15.世事全如棋
“如今宰执我唐,在大明宫中书门下政事堂,不如在兴元府来得自由快意。非它,只因圣主采纳杨炎主张行两税法以来,财权、兵权分割为朝廷、方镇、州县三层,相互争利,钩矩纵横。诸君看看窦参,虽为中书侍郎,但事关戎务、漕运、赋税方面他哪有半点自专权力?圣主、中官、方镇、南省间他得费力斡旋,才能稍得舒展回环,他如想真正当像李林甫、杨国忠那样的实权宰执,该怎么办?只能在朝堂里广植党羽,可如此来,必与政敌侧目,很久就会和圣主相见两厌,如处峻险绝危之地而不自知。我则不然,圣主在先前的事上,未必真的谅解我,但他迫于形势,又不能不用我,也非它,皆因我在兴元、凤翔有军、有钱。忠臣大丈夫,兵强马壮者为之耳。现在的世道,非是人主择选忠臣,是忠臣翊戴人主而已。”
“那淇侯你难道?”王和赵光先等还是疑惑。
莫非等高岳你掌握兵权财权后,再却铺通往中书门下的道路?
高岳笑笑,对他们的想法并未有否认的态度,“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诸君之劝勉,岳铭感五内,且等机遇罢了。”
其实高岳心中很清楚,如今唐朝的中枢,已不再是高宗、玄宗朝代的那个中枢,既然中央和地方权力二元化格局形成,那么单单个中书侍郎平章事,是很难改变这个天下的唯一的途径,便是某个地方权力扩张到相当程度,再水到渠成入主中枢,而后才能把理想推行至整个国家。
就好像韩那样,只不过韩晋公壮志未酬死于非命,他的遗愿就由我高岳在未来将其实现好了。
衙署中堂会议结束后,高岳又单独找到韦平:
“城武那边,都已协调好了?”
韦平颔首,说淇侯你的方案,韦皋完全接受。
烛火下,高岳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拱手低声对韦平保证:“这次仆的一箭三雕(西蕃、党项、南诏)之策若是功成,城武的帮忙誓死不忘!”
“淇侯何出此外人之语?”韦平有些吃惊,心想你我两族还分什么彼此呢。
“未来岳如白麻宣下,城武必拜中书令。”
“我弟岂是看重中书令官衔的人?”
“那以中书令,都统三川(东川、西川、山南西道)节度使,若何?”这话一出,韦平先是表情错愕,然后重重点头。
高岳很满意与韦皋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痛快省心,还仗义知进退。
相当快的速度,兴元府的密使来到蜀都城里。
锦官城刚刚落过阵急雨,全城到处皆是的花卉饱吸了水分,红得更红,紫得更紫,蓝得更蓝,更显婀娜多姿。城头高楼中,韦皋正与宾客们欢宴,拆开高岳密信后大喜,便亲自走出楼宇,来到城堞边的露台处,宾客、歌伎、军将们还不明所以,便纷纷离席,跟在韦皋的身后。
“高淇侯已重新自兴元府中出兵,受诏继续讨伐叛羌余党!”当韦皋说出这话来后,整个席间激起一片赞扬之声。
还没等韦皋话说完,忽然楼宇筵席间响起阵女子的惊叫声:只见衣着锦绣的营妓们,扔下各色乐器,纷纷躲在屏风后或案几下,带头的“乐将”(老鸨)虽然多见世面,却也立在原地,吓得面如土色。
韦皋和众人望去,原来惊骇营妓们的,是道霓虹,其怪得很,直接从空中而下,穿锦官楼的窗牖入,红碧霏霭,虚空五色,这霓虹的头就如同头驴般,“趴”在筵席上,仿佛在饮酒进食,隔了会儿,才慢慢消散。
这异象让韦皋心生恶感,便宣布罢宴。
这时前河南少尹,现在西蜀作客的豆卢署便立起身子,询问韦皋:“连帅为何如此担忧?”
韦皋皱着眉头指着那霓虹消失的地方,“我听书中说,霓虹乃为妖气所化,如今降临在筵席中,恐非吉兆。”
豆卢署哈哈大笑:“霓虹绝非妖气,乃是天使所化,不过降于邪则为戾,降于正则为祥,韦公乃当世正人,妖邪蛮夷尚不敢造次,这区区霓虹,落在连帅您的筵席中,必是祥瑞之兆,应该庆贺才是。”
一番话说得韦皋心花怒发,在席的各位也都齐声庆贺,称“淇侯已东山再起,连帅你又坐镇西南,此年内必有大捷!”
不多日,在蜀都城军府里,韦皋专等着高岳的新消息。
高岳的方案是:现在西蕃趁着我们征剿党项的时机,再次背信弃义,开始往西围攻我唐的沙州,并准备将来彻底消灭安西北庭。直接增援沙州、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已不可能,为今之计一方面得靠这些地区的唐军和民众坚持抗争,另外一方面高、韦(我俩)得再次联手,也趁西蕃主力去西域时,在剑南、陇右地带实施一次规模巨大的、卓有成效的打击,毁灭西蕃的部分军力和地盘,让其首尾无法兼顾,武力大损,彻底粉碎他们谋取西域的野心,也为马上我唐完全无后顾之忧剿灭党项张目,另外也可凭借这次胜利,让南诏心悦臣服。
这对高岳和韦皋而言,都可能是人生一世绝大的战略手笔。
也即是说,唐、西蕃、党项、南诏不同的政权势力,长安、西域、雪原、洱海、统万城天南海北的空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全络绎不绝地被卷入到了棋盘上,国运之间的真正博弈,即将到来了。
只是没人清楚,这场填入无数血肉的博弈棋局,什么时候才可决出最后的胜负来,五年,十年,抑或更久?
当这面棋局走到终点时,会不会又有新的棋手加入,开启新的一盘大棋?
“维州,秦州,还是州?”这是韦皋当先思索的问题,也即是高岳和他的军队铁锤,会砸在哪个地方。
高岳麾下年轻的虞侯李宪,李晟之子,一位英俊的骑士,骑着藏青色的骏马,风也般穿过剑阁,穿过鹿头戍,最后拜谒在蜀都城的军府当中,他带来的高岳最终成熟的想法。
“州。”李宪清清楚楚地说到。
“州。”韦皋重复了下,语气变得很重很坚决。
没错,南诏、唐、西蕃三方势力交错处,州。
恰好这时,门户黎州的东蛮发生的剧烈变故,也给了韦皋出兵的绝好条件。
16.减省粮料钱
先前韦皋和高岳连兵进攻西南,先是巩固了邛崃关,而后南进攻略与州相邻的黎州,此地的东蛮三部,即勿邓、两林和丰琵,各自的大鬼主都投向唐军,而后唐王朝册封勿邓大鬼主苴嵩为长川郡公,两林大鬼主苴那时为顺政郡王,又任命丰琶的大鬼主骠傍为和义郡王,三位而后还都曾来到都城长安参加皇帝于麟德殿的大宴。
可归国后不久,勿邓大鬼主苴嵩病故,其儿子苴骠离年龄尚小,故而该东蛮部落便派遣使者来韦皋这里,请求暂时由苴嵩的弟弟苴梦冲摄政韦皋也答应下来,而后奏请朝廷,册封苴梦冲为怀化郡王,兼任邛部团练使,统摄三部里实力最强的勿邓部落。
可谁想,西蕃驻屯在州的“云岭大论”,也即是尚结赞的长子乞藏遮遮,却采取主动出击的方法,暗中策反了苴梦冲!
原来苴梦冲这人的野心很大,他不但想掌握勿邓部,还想借助西蕃之手,吞并两林、丰琶,从而“一统东蛮各部,割据黎州,做唐、西蕃、云南后的第四把交椅”。
韦皋安置在黎州和雅州的军吏,将苴梦冲的动向火速呈报给节度使。韦皋又怒又惊,他明白不管是东蛮,还是蜀都城西山那边的八个小羌国,其实在顺从大唐的同时,还与西蕃背地里保持千丝万缕的勾结,韦皋先前曾骂过西山八国是“两面羌”,现在他又骂苴梦冲为“二头蛮”,骂归骂,可外在上韦皋却不动声色,掌握好军队,密切监视东蛮各部的动向。
果然今年开春,在得到唐军正全力在夏州宥州平羌,而己方东道、北道等主力开始围攻拔除唐军于河西最后一处据点沙州(敦煌)的消息时,好战尚武的乞藏遮遮忍不住,重用熟知地理的笼官马定德,以州台登城为据点中枢,频频越过清溪关周围的山路,勾结勿邓的苴梦冲,攻击劫掠依旧效忠唐朝的两林和丰琶,以策应牵制大蕃的其他战场,首当其冲的是丰琶大鬼主骠傍,这位骠傍很年轻,血气方刚,带领族人坚决抗击西蕃兵马,可却敌不过乞藏遮遮,开屯的庄稼全被西蕃骑兵践踏殆尽,而后骠傍就据守自己的馆城继续抵抗,西蕃兵在马定德率领下,抄小路攻陷了丰琶馆城,烧毁了丰琶蛮人的居室和殿堂骠傍逃走,唐朝赐予给他的印章也丢掉了。
没了印章的骠傍大哭,赤足跑到邛崃关前,对唐家守捉说自己犯了死罪,居然将皇帝和韦公赐给的印章给丧失了。
很快蜀都城的韦皋便又镌刻了颗新的印章给骠傍,还赠送给丰琶族人许多武器、丝帛和粮食,许诺:“勿哭,我不但给你新的印章,马上还要出兵为你等复仇雪恨!在此前,你领族人和两林蛮连兵,固守黎州诸城堡,等我的号令。”
这时围绕着黎州,西蕃和唐之间的战事已箭在弦上。
高岳委托李宪,给韦皋送来的方案即是:“羌戎(西蕃别称)背信弃义,尚绮心儿、马重英攻我河西沙州,乞藏遮遮跳梁于剑南黎州,如要安枕无忧地平党项,须得截断羌戎一臂......钱粮具备后,我当与城武,会同东川杜黄裳,集三川精兵,大攻乞藏遮遮于州台登城,斩其首以震骇羌戎,使其不得快意于西域。”
得到高岳信号的韦皋于是大喜,便暗中调兵遣将,开赴雅州,准备作战。
另外一面,长安城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特意将窦参、班宏、董晋、贾耽四位执政级别的唤来。
军事上的斗争,前后必然伴随着政治上的摩擦。
当时的议题是,窦参在推行了差纲法后,又请求皇帝减“诸道将士资装费、粮料钱”。
原来皇帝自播迁奉天以来,各道方镇都曾兴兵来勤王,然后各节度使也趁着这个机会,干了两样事:
一、趁机扩大兵额,向朝廷度支司要更多的钱粮额度来养兵,但其实,比如打报告扩充一万兵,实则扩充五千可能都没有,多出来这五千名额全被节度使吃空饷吃了;
二、以供军为名义,在各自管辖境内加征“大军粮料钱”、“赏设钱”等杂税,加重百姓负担。
其实高岳在兴元和凤翔也做了这两件事,不过他扩兵扩得实,“虚占挂籍”始终严格控制在十分之一的比例,此外他也没加征杂税,扩军所需他通过振兴兴元凤翔的农工商各业,及经界法整顿赋税便可补足,不用额外给百姓添加负担。
可窦参却借此对皇帝说:“如今国难已平定,各道扩充招募的士兵,实际大多已被节度使下令解散归农,如昔日担当宣润镇海军节度使的韩,在长武军兵变后,不但把镇海军牙兵及采石等镇兵扩充到三万,还下令各州增募土团,小州八百,大州一千,这些都是用正税来养。而今镇海军已裁减兵马,不到原本的五分之三,可每年自正税、杂税里割取用来供军的数额却不曾减少,兵没了,可赋敛还在,朝廷正税不足的根源便在于此。”
接着窦参旧事重提,又说高岳的兴元、凤翔,韦皋的西川等方镇,已废州郡的团结(土团),革新后的军队里五分之三为射士,营田自给自足;只有五分之二为将兵,这才由方镇正税里的“留使”和“留州”部分承担供养然则这些方镇原本和朝廷间签订的“分税定额”却不变,每年交给度支司的还是那么些钱,节约下来的全都入了定武、义宁、奉义等军的私库,高岳和韦皋又利用这些钱大肆开织造、酿酒、种棉等,钱滚钱是越来越多,可半文钱也没到国库当中啊!窦参强烈建议,高岳必须要把经界法后的砧基簿抄录份交到户部来,另外高岳也必须配合朝廷,重新调整兴元、凤翔的两税“三品”(上供、留使和留州)比例,争取把多出来的钱财大部分上供到京师来,而不是自己留占私用。
皇帝很犹豫,就对窦参说,高岳的这些收入,多是税商所得,朝廷不好跑去索要。
毕竟这个时代,朝廷的收税基准主要还局限在土地、人丁,最多还加上盐、酒、茶等间接消费税,对商业活动的正税能力不足。
窦参针锋相对,说高岳砧基簿里也有对商、廓坊各户“人丁、资产”的详细统计,朝廷户部只要拿到他的砧基簿,便万事大吉。
“卿所言甚善,然则......”良久,皇帝开口说了这么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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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皇帝惊警觉
其实窦参还不知道,皇帝在前些日子已和高岳重新私下“媾和”。
中介除去灵虚、义阳二位公主外,还有个关键人物那便是掌天子私库的宦官霍忠唐。
皇帝以李逢龙名义亲手给高岳写信,不但服软,且给高岳更多的便宜自专的大权,比如承诺高岳马上在进剿党项的战事当中,对御营各军人事、供应、指挥都有处置权力。
高岳呢,见形势也达到自己所期望的,同时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重新和皇帝“热络”起来,最重要的就是通过霍忠唐,进奉了五万贯钱给大盈库,对皇帝表示我依旧是陛下您的忠臣,依旧还是您的门生,你给我权力,我尽心替你办事不含糊。
这五万贯钱让皇帝心花怒发,喜得其实不是这笔款子本身,他喜得是高岳这位“圣眷之子”(或“皇恩亲女儿”)的回归。
对而今的唐朝政局来说,形成了个很怪异也很制衡的圈:
宰相窦参想要对藩镇特别是高岳的兴元和凤翔下手,以“减大军粮料税钱”和上缴砧基簿给户部为名目(先前是设两税使但被高岳弄垮了),企图调整两税的分税比例,目的便是从地方那里夺得更多的利益,来充实朝廷国库;
窦参的措施是对的,如高岳是宰相他也会这么做,可高岳不是,他现在是兴元节度使,他认为自己是利益被侵害的一方,便坚决抵制窦参所为,他的办法就是把兴元凤翔财政盈余抽出部分,进奉给皇帝来固宠,另外还交接谭知重、霍忠唐这样的宦官,以此为倚靠,来和窦参的宰相势力斗争;
那么对皇帝而言呢,国库左右藏是南衙宰相管的,他如果同意窦参调整税额,把地方除正税外所得给缴上来,这笔钱也还是进国库里的户部钱,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但如果他不同意窦参,那么高岳们起码还会把额外所得里的部分,以“进奉”名义送到自己的大盈、琼林内库里来。
所以窦参图谋的这笔钱,实际是由皇帝和高岳们瓜分的。总结下,窦参此举虽然于天下有利,并且也算是继承李泌的主张,可却同时侵害了皇帝和高岳的权益。
“卿所言甚善,然则......如今对党项、西蕃战事又起,朕正要倚兴元、凤翔、西川等方镇军队收功,不愿节外生枝,卿且忍耐,待事定后朕必与卿共谋之。”最终皇帝徐徐说到。
窦参似乎也明白:
这皇帝又和高岳旧情复炽了!
于是乎窦参只能惆怅而退。
但很快,让窦参震怒不休的事故发生了。
麟德殿边侧的左藏库广厦前,当窦参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另外位宰相班宏已带着出纳、校验的一帮官员,开始让库吏开始往外搬运数之不尽的丝绸布帛、金银钱财。
“这是做什么!”窦参心急如焚,追问道。
唐朝国库分左右藏,其中右藏收纳的是长安以西的贡赋,而左藏则是收纳长安以东的贡赋,其都是“正库”,归宰相管理,可现在班宏堂而皇之地从其中取钱,窦参却毫不知情。
面对窦参的诘问,班宏也丝毫不恭敬,因为他原本就认为自己班资远超窦参,“奉圣主谕令,出左藏三十万贯钱,出户部钱(青苗钱库)、延资库七十万贯钱,另圣主又出大盈琼林库四十万贯钱,合计一百四十万贯钱,以轻货发至百里城,充普王、高岳(实权者是这位)行营军资。”
窦参差点没吐血,他手都颤抖起来:“这,这,这......”
可班宏根本没理会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笔钱是皇帝特支给高岳的,供他全权调拨使用。
归第后的窦参脸色难看极了,坐在床榻上不语,二位族子都来询问到底怎么回事,窦参长叹口气,便把事情说了出来。
窦申大怒,说高岳阿谀人主、交结权贵,挪用国库钱财充作军资,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却难以扳倒他啊......”窦参懊丧地说到。
次日窦申以京兆少尹的身份巡街,恰好遇到郭锻,便和他立在坊墙角落地交谈。
郭锻便神神秘秘地告诉窦申,有些事情闹得太大,在皇帝心中就是“婿有婿的理,翁有翁的理”,想要改变皇帝的好恶,不妨从小事入手,“难道这高岳就没有行贿受贿,就没有男女作风上的缺陷?”郭锻如此说到。
“我信高岳有,但高岳如有,我也有,当年一道去平康坊嫖宿的有他就有我,我若去指责他,岂不是徒惹笑话。”窦参难得有了回自知之明。
郭锻笑起来说郎君你有所不知,弹劾高岳何必你自己出手?到了你和窦中郎这个层次,很多事只要你点个头,下面自然有无数人愿赴汤蹈火,比如我。
窦申大喜,而后郭锻就拍着胸脯保证,这些刺探交给他去做就好。
“郭判司你......”
“但求事成后,可让锻知皇都巡城监。”郭锻恬不知耻地报出了自己的价码。
“可你儿子在兴元定武军中呢!”
“无妨,再贞是大唐公忠,岂是他高岳的私忠?希望事后可为神威军军将。”
窦申当即就和郭锻达成协议,而后这位是喜气洋洋,心想自己使唤个像郭锻这样的粗坯,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这个惊喜,窦申就决意暂且不告诉族父了。
对此不知情的窦参,满腔怒火又转移到处处和自己作对的班宏身上,他认为班宏不但掌握着盐铁,还觊觎度支和户部,并且和高岳有所勾结,如今必须要抓住他一个痛脚,对其施以精确狠辣的打击。
另外个族子窦荣告诉他,御史台最近掌握了些东南的情况,在那里扬子盐铁巡院的知院官徐粲,也是班宏的心腹,似乎有贪赃的罪行。
听到这里,窦参的眼睛一亮.....
这段时间,皇帝在大明宫日盼夜盼,等着高岳入京。
然而灵虚公主很快持封密信,这是兴元进奏院的步奏官日夜兼程从兴元府送来的。
“什么,高岳不来觐见朕了?是不是他对朕还有什么怨恨?”皇帝听到灵虚的汇报,顿时失落极了。
灵虚笑了笑,对父亲低声说了会,而后把高岳的亲笔信交到皇帝手里。
皇帝听完读完后,不由得喜出望外,连说高岳的方策和朕真的不谋而合啊!
接着皇帝忽然脸色变了,他好像想起什么,怔怔看着灵虚。
灵虚被父亲盯得有点发毛。
良久皇帝问了句:“萱淑,你莫非和高三有私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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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萱淑泪涟涟
浴堂殿内,萤火悄然飞动,四面寂静无声,灵虚公主,也即是李萱淑缓缓而无神地坐下来,在发出诘问的父亲面前羞愧难当地用葱指掩住了雪面,而后泪滴无声地自她的指缝渗出,再凝结成玉珠,从皓腕处滴滴坠在地板上,发髻上的花树步摇不断颤动着。
皇帝只觉得头晕目眩,没想到,没想到,他刚有了如此的担心,就化为了现实,他喘着气捂着胸口,颓然坐在绳床上,接着额头的青筋几乎要炸裂出来,满身的血气都在逆流翻涌,“萱淑,你是帝胄天女,虽然先皇考曾将你许配给高三,可高岳却回绝了,你也入道了,可谁想还是和高三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勾当来!”
这时灵虚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忍住哽咽,“爷,身为李家女儿,我这辈子本来也有婚配降嫁的机会,但是却被自己倾慕的人亲手给毁掉......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变得和那群满头白丝都无法出嫁的郡主、县主一样,在这幽闭深峻的宫廷里蹉跎了最好的年华,到末了才能离开十王宅,得到几同施舍的婚姻,浑浑噩噩,毫无乐趣地度过残生,只剩墓志铭上虚情假意不痛不痒的几行文字,在荒草孤坟间,被凄风冷雨消磨。”
李适大怒:“萱淑你自己也说,你是被高三毁掉的,这点朕也明白,但可正因如此,你却还是**苟合于高三,这简直毫无体统,让皇家颜面扫地!”
“什么体统不体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是要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萱淑大喊起来。
“朕说过,你既然有了道观,看中哪位年轻才俊都行,做什么快乐的事皆可,但和高三就是不可以。”
“可萱淑不能欺骗自己,那便是非高三不行,我做出了逆伦非法的事,罪不容诛。”萱淑凄然地说道,她的心,在那个午后集贤院里,隔着窗牖望见身着青衫的高岳时,便再也不在自己的躯壳内了。
言毕,她也不愿意拖累自家的名声,她晓得爷和其他先帝不同,最看重好名声,“也许灵虚公主暴病而亡,还能得个体面的葬仪,对所有人也是最好的结果罢。”萱淑恍惚间,好像望见了死去姑母郜国公主的影子,接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发髻里猛地拔出尖锐的簪子,对着自己的咽喉用尽全力地刺下去......
好痛,好痛。
萱淑倒下,秀发披散,咽喉飞出的血染红了她雪白的羽衣,“我憎恶这件衣衫,它冷冷清清,没半点尘世的快乐气味。”她的头侧到一边,半睁的瞳子带着自嘲和哀怨的神色,看着那羽衣的袖口,直到慢慢消散了神彩,身体也逐渐褪去了温度。
耳边隐隐约约还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以上,全是李萱淑那霎那间,自我的一种想象。
可事实是,那日在大雨中,在云阳佛窟里和高岳做过“最快乐的事”的她,可完全不想死,生命多么美好啊。
她更明白,自己若死,父亲定会难受一辈子。
于是在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灵虚公主李萱淑决心编造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李萱淑用手掌遮颜,痛苦地跪坐下来。
皇帝满脸都是不安和惊恐,同样坐到了绳床上。
“其实,其实这次高三能回心转意,再次接过征剿党项旌节,确实是有原因的。”萱淑的声音很低。
这时浴堂殿内外很安静,女学士宋若昭正坐在帷帐外,身处不足以听到皇帝父女对话的位置,提着笔在烛火下,细细写着《女论语》。
她不晓得,现在的皇帝嘴巴长得出奇的大,几乎气都要喘不过来,手捂着几乎不堪重负的心脏,“萱淑你意思是,高三对你做出过,足以让他愧疚的事来。”
“实则这事是女儿做的。”
“这事怎么,怎么可能是萱淑你......”皇帝话都不利索起来。
“那日云阳秋猎,高岳见女儿淋雨,便护送女儿至一处佛窟里,解下衣衫给女儿取暖,然后是我动了**,向他索要酒喝。”
“萱淑你可是从来不饮酒的,是不是就借着酒劲把高三给?”
李萱淑点点头,然后对皇帝说:“爷,切莫怪责高三,事后高三还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爷。这次因均分节赐的事,他忤逆了爷后,是女儿送信给他后,他感到害怕不安,才答应重新出山的。”
说到这里,皇帝虚脱一般,靠在绳床的背上,眼神哀怨地侧望着斋堂的门,那里供祭着昭德皇后的神主位,“朕无能,居然要依靠萱淑,唉!”
皇帝想发怒,但却察觉这种事发怒是半点用没有,萱淑和高岳因情动苟合在一起,本就是人之大欲,况且这事什么处罚的名分都没有啊!
因为萱淑和高岳,只是私情关系。
惩罚萱淑?他怎么舍得。
惩罚高岳?他也惩罚不了呀。
把这件事昭告天下,这不是自取其辱嘛,朕不要面子了?
高岳你这混蛋,朕将你青衫换绯衫又换紫衫,木简换象笏,银鱼变金鱼,兴元的旌节给你,凤翔的旌节也给你,天下就京兆、河南、河中、太原、凤翔、兴元、蜀都、江陵八府,两个都是你的,要兵朕给你,要钱朕给你,要粮朕给你,要权朕也给你,你却奸占了朕最心爱的大女儿,虽然这女儿朕原本也是想给你的,但是给你当妻子的,不是给你当......你以后若......
“高三以后若亏欠萱淑你,朕绝不轻恕!”最终皇帝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来,“朕现在便下诏,让高三休妻,改娶萱淑你,如何?”
萱淑急忙上前,抱住父亲的膝盖,“爷切莫如此,如此的话女儿和高三都免不得个死,还会身败名裂,如高三平羌功成,女儿也算是和他互不相欠,此后便两两相忘于江湖,呜呜呜呜。”
皇帝很心痛,说高三欠萱淑你的,岂是区区平羌所能抵偿的。
萱淑泪水涟涟,回答说那更好,让高三永远欠我的,将他来就做爷的半个女婿,继续辅佐爷的江山好了。
皇帝愕然,然后居然不得不承认,遮掩这件事,然后私下地把高岳当野女婿,确实是如今最优的选择。
其外,宋若昭脸色苍白,摇曳的火光下,她听不清殿内的对话到底是什么,可灵虚公主的哭泣声却不断传来,还伴随着皇帝痛惜的语调。
可对宋若昭来说,这种对话永远都是听不到的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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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段佐决意定
三日后,蓬莱书院长廊里,皇帝心情出奇地好,对伴游在自己身边的学士卫次公说:“韦皋、高岳的策略,朕已让都统监军院的小使们回覆,皆为允可。朕随即就在禁内,专等边疆捷报了。”
卫次公跟在后面,心中想着:“圣主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就算是开心,也不至于这么开心。”
接下来皇帝的行为让他更是惊惧。
皇帝的手,无声无息地抚在卫次公的背上,卫次公只觉得一股阴寒死亡的气息自脊梁隐隐传来,是浑身发抖,他在奉天城当然也听过这个轶事:但凡给皇帝摸过背慰劳过的,莫不死于王事。
然后皇帝热切的声音传来:“从周啊,当初你和高岳是在一个棚中,也是同年及第的,对否?”
卫次公硬着头皮只能说是。
然后皇帝就问了一大串,当初高岳在韬奋棚时的种种过往趣事,笑声不停回荡在蓬莱殿前的亭榭和池水之间。
“从周你说啊,这孙儿好,还是外孙儿好呢?”
这个问题更无头绪,也更惊悚,卫次公的脸都扭曲了,嘴巴倔强地闭着。
“陛下,外孙儿何能及孙儿?”良久,卫次公才开口报出这个答案来。
“唉,从周有些迂腐了,依朕的看法,子孙一多,必生祸乱,而外孙儿则可使其安心辅弼好子孙,何况女婿也算不得外戚,然否?”
出于强烈的求生欲,卫次公对皇帝这几番胡言乱语,都是笑而不答的态度,但嘿嘿而已。
然后皇帝就慨然说道:“朕有仁厚太子,又有好皇孙,如再有几个好外孙,加上从周等贤臣辅佐,何愁大唐不能中兴。”
说完皇帝又深深了抚了下卫次公的后背......
春末,庆州城大昌原处,依山而建的各处炉灶再度冒出腾腾的火焰,当初高岳走时,还是把数千东山奴给留下来,现在他们再度开始锻冶兵器军备,似乎在预示着唐家对叛乱党项的新大规模攻势即将到来。
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项项异动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元晖所在的统万城内:
唐家天子重新起用高岳,不但官复原职,还赐给他通天带;
据说义宁军开始大规模集结于百里城附近,可能要开赴庆州,然后再至盐州;
唐家出近二百万贯的钱帛,大肆在西北买米囤积,还招募舟子水手,开始往灵武城水运物资;
那叛徒野诗良弼和司波大野,也开始频频往山南小理河大理河的党项营砦射出箭书,里面都是策反离间之语。
这些迹象都表明,高岳要再来,彻底屠戮毁灭我们了,而今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不要慌,既然现在高岳重新得到重用,就表明唐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况且就算是高岳,也未必能攻破这坚如磐石的统万城;再者西蕃已开始围攻沙州,唐家孤悬在外的安西北庭就要不保,我如能再坚持会儿,说不定就能让弥药坐上继唐、西蕃、回纥、云南后,这天下的第五把交椅。”元晖暗自不断给自己打气,随即一面加强修缮统万城的城防,争取做到万无一失;另外一面,也会沿白于山东的山路,输送军马和武器给泥香王子,而泥香王子已开始在所占据的山谷内设立炉灶,冶炼各种铜铁武器了。
元晖有点猜得没错,西蕃这时候已经集合近三万兵马,以瓜州、甘州为前进基地,逼近沙州敦煌,并让分遣军队占据玉门关,切断沙州和北庭数州间的关系,随即主力沿沙州城北、南、东三面筑起七个营垒,围困住敦煌城开始令人窒息的攻击。
其实多亏沙陀和吐谷浑这两个小王在先前投唐,使得西蕃的军力大衰,特别是尚绮心儿的东道,只派出了五千兵马而已,围城主力是北道马重英的两万兵,还有青海大道的五千兵马。
即便是凑齐这三万人,本次大料集的标准,也是三户抽一。
三户抽一,几乎便是全民皆兵,也就西蕃这样的半农耕半游牧的奴隶制政权,尚能勉强支撑。
另外为了解决攻打敦煌城的后勤所需,赞普特意下达决议:
甘州地区土地肥美,请各道遣送相当数量的汉奴来此屯田,生产粮秣来就近解决军需。
其实这时候的西蕃军政制度,已和唐颇有类似之处,除去德论类似节度使外,其下属的大农业官(农田使)等同于唐的营田使,其的职责便是统率农奴,在西蕃占领区内开垦田地,用“突”这种计量单位来取代唐的“亩”,田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充作西蕃官兵的“禄田”,一类便是用来供养佛寺的“寺田”。
东道出兵虽不多,但其地区的唐人最多,故而赞普让尚绮心儿遣送五千人来,至甘州营田。
尚绮心儿自然将任务交给大农业官徐舍人。
徐舍人便强逼段佐,去自己庄园和全鄯州,征集五千唐人到甘州去,去为围攻沙州的蕃兵营田。
段佐大惊失色,对徐舍人说:“甘州路途遥远,如征调过多的汉人去那里,本地收成特别是您家里的收成,又该如何保障?”
可徐舍人说,我的一切都是天神赞普给的,如惹怒触犯了赞普,结局要比你说的严重得多。
这时段佐咬咬牙,就对徐舍人说:“甘州是马重英的辖境,他素来和大论尚绮心儿不合,我等如去那里,没有种子、耕牛、农具,马重英又不肯提供,该如何办?”
最终徐舍人答应段佐的请求,表示可以自己可以让这群唐人携带农具、并且带部分犏牛、犊车上路,总之段佐你负责做好一切。
“喏!”段佐承应下来,可行礼的同时,他的眼神里闪烁出火般的光芒,似乎在下定决心,做一件自己必须去做的壮举。
同时鄯州的文殊寺里,行者袁同直立在庭院中,拜谒在这里修行的娘.定埃增和赞普小王子牟迪。
之前西蕃内部,天竺那里传来以莲花生为代表的宗派,和以摩诃衍那为代表的河陇汉地禅宗发生争端,为了平息争端,赤松德赞便把长子牟尼交给莲花生,而把小儿子牟迪交给摩诃衍那和娘.定埃增,各自修行。
“敦煌内有大佛寺和无数珈蓝,实不忍其毁在战火当中,恳请尊师慈悲为怀,赶赴沙州劝说如大蕃武士破城,勿要保全百姓、僧侣为好。”袁同直披着缁衣,对摩诃衍那恳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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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改入剑门路
听到袁同直的请求,摩诃衍那和娘.定埃增沉默不语。
西域最早的佛教是盛行于龟兹国的小乘,其特点是修行严苛且具有组织严密的僧团,却由此和王室统治发生严重冲突,毕竟没有王室喜欢宗教势力过于膨胀,故而在南北朝时期发生“汉地佛教回传”的浪潮以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开始得到西域各国的欢迎。
而后西蕃势力占据此地,同样受到汉地禅宗的巨大影响,马重英、尚结赞等河陇大论都是其信徒,故而袁同直请求“大乘和尚”摩诃衍那拯救沙州于兵火当中。
可沙州是天神赞普一意要攻取的目标,如就此拖延了攻城的步骤,怕是会惹赞普降罪的。
这会儿,始终坐在其后蒲团上,清秀瘦弱的牟迪王子开口说话了:“佛寺、珈蓝未必值得去救,终究不过场泡影而已。可整个敦煌的百姓何辜?如果不救,此后如何行佛法于世......”
听到牟迪王子的话语,二位僧人都动容合掌,而后答应袁同直,文殊寺的僧侣们愿意前去沙州止杀止焚。
很快鄯州城的街道上,段佐挎着横刀和其他汉族官吏一起,到处清点着要去甘州营田的唐人,很多被料集的人都晓得这次很可能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哭声是震满整座城池。
同时牟迪王子抿着单薄的嘴唇,裹上赭红色的僧衣,跨坐上了匹骆驼,而袁同直和娘.定埃增则各骑着头驴子,这时努琼从文殊寺旁的屋舍里走出来,背着沉重的行李,往牟迪这里走来。
“努琼,这里去甘州路途遥远,你是女子,不用跟随我。”牟迪回头对努琼喊到。
可努琼却丝毫不听,执拗地跟在牟迪的后面。
驼铃响动,出了鄯州城的前面,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荒原,漠漠风尘里,牟迪王子的眼神盯着前方,十分坚定。
而行者袁同直则回望了鄯州的城头,和更东处,于心中喃喃自语:“我得立下功勋,才有资本借机返归乡土,也只能这样帮沙州军民了。”
沙州敦煌,原本它可通过玉门关至伊州,也可往西出阳关,越过茫茫沙海,前往安西四镇,不过其后玉门关迁徙到了瓜州(今甘肃酒泉)处,但敦煌地位并未由此衰落,它通往西域各处的道路仍然繁荣,自西而来的商队在穿过大砂海时,也需要在敦煌城这块绿洲提供水源、食宿,然后再穿过狭窄的河西走廊,往更东方的唐土而去。
西蕃觊觎敦煌已非一日二日,不过安史之乱后西蕃对河西、陇右的攻略路线是“先东后西”,先夺取陇右诸州,而后依次攻陷河西的凉、甘、肃、瓜各州,同时也对伊庭不断发起围攻,如此态势下沙州反倒成了唐家河西最后个据点。
大历年间,西蕃几乎全占河陇,屡次对沙州发起攻势。
沙州刺史兼河西观察节度使是周鼎,在坚守十余年后,因回纥援兵无望,一度想毁城东逃,被主张继续守城的兵马使阎朝杀死,这是大历十二年年底的事,那时的高岳还在长安城准备着来年的春闱。
又是个十年过去了,阎朝登上谯楼,望着其下三面如乌云般的西蕃战阵,和绵延不绝的封锁线营砦、壕沟,不由得大笑起来,对身边的吏民们说:“小蕃势衰矣!我沙州于绝境当中,屹立几近三十载,昔日小蕃来攻时,尚有五万到十万兵马,而今观之,区区两三万耳,听闻我唐家已全取陇山各关隘,重取陇、原等地,足见小蕃现在已日薄西山了!”
“阎开府,然则敦煌城内堪战的吏民也不足两三千了,请选死士出城西寿昌阳关,驰去安西镇请求援兵。”阎朝身边的兵马使和虞侯们都请求说。
阎朝点点头,然后沉声叹息说,安西四镇的军力也是捉襟见肘,便看郭昕能不能派出个千人队伍来这里,只要有一千援兵,我就有决心死守敦煌城起码半年!
不久寿昌处,几名敦煌戍卒骑着骆驼,负着水囊和箭袋,从被三面重围的城中而出,在一处早已坍圮荒废的烽堠处,这几位戍卒望望苍空里若有若无的几丝游云,接着头也不回,毅然奔入到浩瀚无边的沙漠当中:他们要走很长的路程,而后在弩支城处分为两路,一路往西北走抵达龟兹,一路则继续往西,直走到于阗。
至于弩支城处,会不会已经有西蕃的游骑在彼处以逸待劳,准备捕杀他们?这已不是他们所能考虑的。
这个拯救河西最后一座城的使命,便肩负在他们的身上,除死方休!
兴元府内,高岳也在做出征前,和家人的最后道别。
后院处高岳想起什么,便对云和说:“先前郑文明曾托他家仆刘景来,对我请托件事,若我出征后有位叫薛涛的年轻女郎服除后来投,你可把她安置在女塾里为学官。”
这话听得云和秀眉微蹙,“姊夫,你是不是又要收侍妾呢?”
高岳赶紧辩解说,怎么可能呢?在云和你心中,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货色吗?
“怎么就不可能!听闻这薛洪度先前就想要自荐枕席,于姊夫你为妾,现在倒好,姊夫好人情,直接把对方送到咱们腹心里来。”云和不依不饶。
高岳心想这时正常的解释,是绝对不会让云和满意的,只能如此了:
这时高岳把双手摁在云和的香肩上,语重心长,“云和切莫胡说,这薛洪度实则已答应为郑侍妾,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过郑现在入了云南为使,故而托付在兴元这里照料而已。”
云和微微视了自己眼,然后就说:“好,这次就信姊夫一遭。”接着她的语气变得柔和,捏捏自己的衣衽,眼睛也红了,“你去白于山万事小心,家中阿姊和孩子们,就交给我与芝惠照顾。”
兴元府城北军营处,川流不息的定武军将兵,身着浅蓝色薄棉衣装,胳膊上按照阶层不同戴着不同数量的铜章,下身着裤和绑腿,头上统一裹赤红色的幞,身后背着卷起的棉造被褥、甲胄,腰带上系着火镰、匕首、横刀、陶碗等杂七杂八的物什,夹持着一辆辆运载武器的车辆,轻快迅捷地往西开拨。
飞扬的牙旗下,高岳勒住战马,突然对身旁的军将们说:“先到兴州略阳,而后不走陈仓道,改入剑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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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至邛崃关
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
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
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
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
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
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
唐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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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决定,高岳只在对皇帝及韦皋、杜黄裳的密信当中提及。
方才在自家田庄后院当中,他连云韶、云和都不曾吐露过,这对姊妹始终以为高岳出征的方向,肯定是出陈仓道,然后到庆州城,再征剿党项。
可是高岳真正的用兵方向,则是西南的州,因为而今摆在他战略棋局上的,已是整个天下,党项不过其中一角而已:此战,他和韦皋要大举出兵,目标非常明确,捕捉歼灭西蕃在州的军力,歼灭彻底摧垮其在西南地区的经营,从而牵动并配合唐家河西沙州、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的坚守。
不久兴州略阳城下,高岳登坛,对万千定武将兵誓师,称“此战我等必取台登城,尽屠清溪关至会川之丑蕃堡寨也!你等出征赏设,至蜀都城军府可取也,大捷后更有天子恩赐无数,诸军儿郎可更砥砺精进一层!”
旌旗招展,戈矛如林,所有定武军将士齐齐攘臂,应和节度使的呼喊,兴州重山间,振声若雷。
然后高岳对传令司虞侯李宪说,先行一步,到利州处取铁官里的匠师和锻奴至三泉供军院集结,马上随我同时出征州。
几乎同时,凤州河池城四千射士沿白龙江西进,威逼西蕃所占的武州、成州;
而陇州的源城也有三千义宁射士出安戎关,攻打西蕃所占的秦州清水;
六盘城、平凉城的刘海宾威戎军,及连云堡邢君牙宣威军,也各出三千步骑,越大小陇砥,出水洛川,声震西蕃东道。
这些全是掩护高岳真实意向的虚兵,可却气势十足,鄯州宫堡内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一日连受七八份飞鸟使的急报,各个上面插满了银鹘,吓得尚绮心儿是六神无主,连连对逻些城发信,称唐军趁赞普主力去西域时,可能要对河陇大举出兵了。
就在赞普还在犹豫当口,刚刚投唐的退浑可汗慕容俊超和处月可汗朱邪尽忠,也集万骑兵马,自萧关道出石门堡,大举进攻天都山地带,横扫当地依附西蕃的南山党项部落,兵锋一日疾驰百里,直叩黄河处的乌兰镇和会宁关,一旦此两处关隘被慕容俊超、朱邪尽忠击破,唐军既可自乌兰镇渡黄河,进逼凉州;也可顺会宁关往西南,威逼金城(金城郡,即黄河名都兰州),如金城不保,那么西蕃的河西和陇右两大地区,就会被唐家的刀锋活活劈成两片!
长安城含元殿的朝堂处,西蕃的数名遣唐使脸色铁青,立在原地,皇帝亲自让鸿胪寺官员伴同翰林学士李吉甫持诏书来,怒斥西蕃对西域所犯下的侵略罪行,和背信弃义、煽动党羌叛乱的丑态。
这个举动是得到皇帝授意许可的。
皇帝也很愤怒:“丑蕃原本趁我唐内乱,安西、河西、北庭、陇右劲旅大多返国平叛时,败盟进兵,掠朕土地,奴朕百姓,先前华亭、安乐川、故桃关、木瓜岭诸战,我唐将士奋发,连败蕃师,斩获无数,兵锋直抵大河。朕原本出于消弭战事、体恤黎元的愿望,才和丑蕃会盟,希冀其改过自新,悬崖勒马,孰料羌戎几同禽兽,无信无义,反复跳梁,如今又荼毒我沙州。依朕的看法,大唐现在一不输出侵略,二不输出贫穷,丑蕃却饱腹昏胀,屡屡犯塞,不可不大力惩罚!弘宪,笔给你,替朕来写这篇檄文。”
李吉甫声色俱厉,亢音飞动,屋脊画梁撼动不已,其当西蕃遣唐使的面,称马上御营都统军使高岳会进抵白于山,先屠灭党羌丑类,而后引兵往西飞度陇山,尽摧你等丑蕃在陇右所经营的军镇,救数十万沦陷地汉民唐人于倒悬之中。
这时西蕃遣唐使犹自抵赖,“是你唐败盟也!”
李吉甫大怒,反叱说:“沙州之围就在眼前,丑蕃安敢罔顾事实,胡言乱语?”
遣唐使便又说,请唐家效仿对回纥之例,出嫁公主至我大蕃国度里,大蕃自然罢兵。
李吉甫冷笑起来,不理会他们,而是继续高声宣读诏书里的赏格:“有斩赞普钟逆贼拓跋朝晖者,赏钱三万贯,超迁散官四品;有斩党羌泥香王子贼酋以下者,各赏钱一万至一千贯不等......灵盐、宁、渭北、振武、河东、河中、山南、凤翔、泾原、三川诸将士,有斩丑蕃赞普者(西蕃的遣唐使惊怒大恐,不住战栗),封异姓王;斩丑蕃三尚四论者,赏节度使;斩丑蕃德论、节儿者,赏兵马使......”
在遣唐使尖声的抗议中,李吉甫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彻底把他们给压垮掉,直到几位遣唐使汗水淋漓,瘫倒在朝堂上为止。
而后李吉甫收起诏书,对身旁如狼似虎的巡城监子弟们说,现在丑蕃的行径,不过和他们讲什么外交礼制,你们举起哨棒,先把朝堂里这几位给结结实实地打脊番。
当即鸿胪寺的官员就赶紧对李吉甫说,这些全是使节而已。
“当初西吉丑蕃劫盟,杀掠我无辜使节、军卒,备极惨毒,如今还之彼身而已。”
“泱泱华夏,君子风范,不应和丑蕃行径等同。”
“君子射禽兽以示华夏之威!”李吉甫将手一挥,厉声说道。
结果巡城监子弟一拥而上,痛痛快快地把四位西蕃的遣唐使给狠狠杖打了顿。
当即就有位熬不住殒命,尸体直接扔在朝堂台阶处。
另外三位打得几近残废,用宫中的柴车载着,送到客省里拘禁起来等到韦伦和西蕃决裂关系归国入关时,这三位才被放出,驱逐回蕃地。
而这时唐蕃间的战火已四起。
并且这三个遣唐使带回的消息就是:高岳要赶赴白于山,先平定党项。
这个烟雾弹成功欺蒙了西蕃上下,他们几乎一致相信,唐家最精锐的定武、义宁两支主力军,此刻正在往庆州、盐州地区调动。
然而实际上,高岳的军队已在此刻迅速抵达鹿头戍了。
蜀都城的韦皋心领神会,立刻也虚张声势,他兵出五路,开始向维州地区前进,并撒出许多钱财、布帛向西山八羌国购买粮食、马匹,做出副要攻略“无忧城”的姿态。
于是维州城的论莽热,也急忙把前线的军情往逻些城送。
待到赞普知道此事时,高岳、韦皋的主力将兵会合,已到了邛崃关九折坂下,再越过此地,那边就是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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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南班定远
关隘下的营帐中,高岳和韦皋都皱着眉,面对面而坐。
“台登城,城如其名,环绕在高地和堡寨间,先前西蕃笼官马定德曾建言论莽热修堡子五十多处,通往登台城的道路,大致而言有两条,一条是越清溪关、木瓜岭,沿州对其东侧进攻;还有一条便是入登台北谷,对其北侧进攻。然而无论哪条,险要处都有西蕃堡子扼守,真的是棘手啊!”韦皋盯着沙盘,咋舌道。
“现在论莽热不是丧失了在州的兵权,缩在维州无忧城中,此地改由乞藏遮遮统领......”高岳说完,便用手指扶起下颔,然后说了句,“良策的话,还是攻心为上。”
而后高岳便用手指沙盘上州邻靠西蕃国土的几条山道,“腊城、曩贡、青海、神川,还有会川依附于西蕃的三诏首领利罗式,这几路的西蕃驻屯兵马,随时都可能对登台城发起增援。”
“攻心同时,必须速战速决。”韦皋如是说道,“我军的第一筹码,便是东蛮里忠于我唐的两林、丰琶,他们熟知黎州、州的地理,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大的帮助。”
高岳点点头,“第二个筹码,就是随我而来的利州铁官的匠师和锻奴,他们可以就地取材,铸造可以攻城的大炮,还有飞石机。”
“多大的炮?”
“西蕃从来没见识过的大。”高岳做出十分贴切的形容。
“善,驮兽、丝绸全由我西川还有杜黄裳的东川提供。”
“杜尚书的援兵什么时候来?”
“一万东川兵,大约旬日后可抵此邛崃关,作为我俩的后手。”
说着高岳便将第三颗黑白棋子,摆在案几上,“还有第三个筹码,那便是南诏王异牟寻。只要南诏肯及时投唐,便可在后背狠狠扎乞藏遮遮一刀,我军必能成全胜之势!”
听到第三个筹码,韦皋不免有些担心,他的使团从石门路进滇池,而后再到南诏王都,迄今也过去两三个月了,他没有也不可能得到准确的回信,一切只能看郑和崔佐时自己的发挥。
这时高岳也怅然地叹口气,心中想到:“文明,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胜任这样危险的工作,机灵点,也要狠辣些啊!我和城武,马上就翻过邛崃山,深入黎州、州策应你,南诏方面就系于你一身了。”
洱海边的阳苴咩城,无边的翠绿衬托着一簇簇洁白的佛塔,王都东门前的大道上,崔佐时和郑以下数十人,各自骑在马背上,装扮为商队模样,浩浩荡荡地来到城门处。
东门下,一队南诏的负排兵上前,于拒马前阻拦了他们。
崔佐时身躯胖大如山,声音洪亮,在气喘吁吁的坐骑上拱手,对领头的羽仪长说,请王城内算清平官郑回来见。
见这个大胖子如此跋扈的模样,羽仪长反倒不敢怠慢,当即转身,握着剑急匆匆入王城内衙署,通报了这个情况。
郑回和段谷普知道是唐家使团来了,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去通报异牟寻,一面赶紧亲自出来迎接。
随即在巨大牌楼下,郑回在负排兵的簇拥下走来,崔佐时和郑赶紧上前告礼。
郑回还是第一次和郑想见,两人会心地点点头,接着靠近后耳语数句。
“奈城中西蕃使团何?”郑回最大的担忧便在于此。
原来,西蕃使臣乞胜坨这段时间,一直和百多名蕃人住在馆驿中,不断催促异牟寻往逻些城赞普那里交人质,同时也严密监察南诏王廷的异动。
郑便低声切切说:“仆和崔明府的性命不可有失,此次使命更不可有失,否则南诏和大唐间的仇怨便永世无法消解!”而后郑居然也做出个“杀”的手势,当机立决说:“所有请内算清平官处断,如此如此......”
耳语一会儿后,郑回下定决心点点头,接着对身后的段谷普摆摆手。
“谁来动手,谁来入殿?”崔佐时询问郑。
郑说:“你来入殿,我来动手。”
崔佐时见身体瘦弱单薄的郑,有些放不下心,“还是仆来动手吧。”
“不,你的长相肥白壮大,绝不类南人,容易败露,由仆来比较合适。”说着郑指了指自己入石门路以来,被晒得黑黑的脸庞。
于是崔佐时也没犹豫,便立即和郑在牌楼下分成两路。
崔佐时等数人,跟着郑回直趋阳苴咩王城客省处;
而郑以下,牵着马队和行李,依旧商队打扮,则跟着段谷普匆匆走到处邸肆里。
王城正殿上,披着波罗虎皮的异牟寻,听到郑回来求觐见时,便将他召入。
“蛮利昶,有何事上奏?”异牟寻热切询问自己的老师兼南诏相国道。
郑回正色说:“诏(意即中土的陛下),唐家使者到了。”
异牟寻大吃一惊,心想说到就到啊,便低声小心地询问:“西蕃乞胜坨知道此事否?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不然元和整个南诏都会陷于危险。”
郑回笑了笑,然后就说:“乞胜坨当然知道。”
异牟寻二度大惊失色,“唐家使团行事为何如此不小心!”
“非是唐家不小心,是我有意将此事泄露出乞胜坨的。”
郑回这话,让异牟寻更为惊骇,当即起身喊到:“蛮利昶,这是意欲何为呢?”
郑回当即拜倒叩首,“请诏将信么(南诏王后)、进武(妃嫔)、二诏(南诏王弟),诸位内外算清平官及六曹九爽官员,召集到此殿中来。如今诏再也不能在唐蕃间逡巡,必须在今日做出个了结,诏岂忘记先前西沪水兵败的耻辱乎?如今联唐反蕃,正逢其时啊!”
“蛮利昶,容元再思考思考,你让唐家使臣穿上人的服装,假扮为他国的进贡使团,避开西蕃的乞胜坨,让元先和他们好好商议下,如何?”异牟寻仍旧没有下定决心。
然则这时在王城客省处,崔佐时跪在门前,对着北方长安城的方向拜了数拜,将南诏羽仪长送来的衣装、裹头推开,大怒着说到:“我乃大唐臣子,前来云南宣读天子诏命,上国之使岂可着南蛮之衣拿我的朝服来!”
而后崔佐时的随从将匣子里的衣衫取出,崔佐时便正冠,着绯色衣衫,系白玉带,持节,昂然而出,走到了乱作一团的西蕃使团馆驿门前。
乞胜坨刚得到唐家使团来阳苴咩城的消息,便和群随从慌了神,正商量的时。
门阍处,崔佐时持节旄,端端正正如座小山那般立在那里,斜睨着他们。
吓得乞胜坨等一行,差点仰面跌倒。
崔佐时冷哼声,一个字也不说,就迈开步子,登上通往王城铜门处的青石蹬道。
“追,追上去......”乞胜坨和数名随从发怒,便急忙跟在崔佐时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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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异牟寻听封
王城正殿当中,缠着红色裹头的异牟寻坐在中央,其弟凑罗栋,其世子寻阁劝,还有其王后妃嫔,清平官和各曹官长分坐左右厢。
当见到西川幕府推官崔佐时穿着鲜红色的朝服,双手持节,堂然走到南诏宫殿大堂时,异牟寻顿时感到极度的震撼,不由自主微微起身。
“大唐检校祠部郎中,南诏册封副使,崔佐时!”
自报身份的崔佐时立在殿堂中央,而后其随从手中捧出个紫檀木钿函,其上有银锁,打开后崔佐时伸手,其当中取出黄麻纸卷轴,便朗声说道:“我唐天子对南诏王、诸大将军清平官册书在此,异牟寻起身听封!”
这份震撼,让整个殿堂的南诏将军、内外算清平官和诸曹官长,还有宫中女眷们无不下意识地用双手撑住身躯,团团对着崔佐时下拜。
“住手!”这时西蕃使臣乞胜坨气急败坏,领着数名副使、侍从赶过来。
甲胄声响起,殿阶两侧的南诏羽仪卫士及负排兵上前,剑戟交叉,将大喊大叫的乞胜坨拦在其外。
“异牟寻休要做二头蛮,你国中还有不少子弟在逻些城为质,铁门、剑川、神川还有与你为敌的三诏浪人,今日你敢接过唐人册封,明日南诏阳苴咩城就会灰飞烟灭,望你思量!”乞胜坨双手握住南诏武士的戟枝,嚎啕着威胁说。
这时崔佐时将节旄递给自己随从,而后回手指着乞胜坨,对目瞪口呆的异牟寻说:“今日南诏想要复与唐之盟好,请先斩乞胜坨之首,以表诚意。”
“诏,昔日我云南和唐反目成仇,只因玄宗老耆昏聩,信用奸臣杨国忠、鲜于仲通等压迫我等,即便如此诏的祖父(阁罗凤)依旧在国门前立碑,并说‘我上世世奉中国,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洗刷)吾罪也’,而今西蕃暴敛云南,勒索人质,设军镇堡垒于我腹心,又扶持三诏浪人于我酣眠榻侧,如此狼子野心,如此骄横凌辱,若诏依旧屈膝事之,实在有辱先祖风烈哇!”这时郑回忽然喊出此番话,长拜于地不起。
异牟寻双目圆睁,时而看着手奉黄麻纸册书的崔佐时,时而又看着更远处跳脚威胁的乞胜坨,一时间陷于迷茫......
而此刻,阳苴咩城大邸肆中,郑立在馆舍房间的中央,四周勾栏和廊下,使团成员将骡马上驮运的竹管依次取下来。
这竹管在南地,可以用来装水、盐和稻米,等同于中土的布囊皮袋,是件再常见不过的器具。
可当大家把竹管的封口揭开后,一阵钢铁的摩擦声,每根竹管当中居然都暗藏着把锋利的短柄刀,还有小型的手弩,纷纷被抽出!
而邸肆外一片骚动,那清平官段谷普引着数十名“负排兵”而入。
没错,南诏的大将军、清平官,都是有自己私人扈从武装的。
望见段谷普,郑立即拱手致礼。
“云南再为唐臣,便在今日。”
郑即刻便说:“云南王如优柔,便靠诸位清平官当机立断了,请断西蕃使团诸贼之首,以绝西蕃之望。”
很快,段、郑两人,引着武装起来的唐使团,和清平官的私兵,气势汹汹地来到王城墙下客省,西蕃使团馆驿处。
乞胜坨离去后,这群人还呆在这里等着更新的消息。
结果他们见到,高瘦的郑也穿着瑞莎草绯衣,背手傲气地立在馆驿大门前。
“你是何人?”
“皇唐检校郎中、云南册封正使,荥阳郑。”
说完,大门两侧的院墙处呐喊鼓噪声四起,唐使团纷纷立起身子,胳膊支在瓦当上,扳动弩牙,射出弩箭如风如雨,立在轩廊处的数名西蕃使节,立刻惨叫着,满身中满了弩箭,垂死蜷缩在地上,想把弩箭给拔出来,结果这种弩箭是西川、兴元的唐军特有的,一拔便杆子便和镞头分离,徒劳无功。
还有名没被射中的,转身就夺路而奔,企图关门。
一支七尺长的铁矛倏地飞掷而来,如闪电般,跑得比这位快得多,那是段谷普身边的一名负排兵抛出的,矛刃削切脊梁骨的脆响声后,那西蕃使者半截身子松软,后背扎着那根铁矛,翻倒在血泊里毙命。
尖叫声四起,段谷普黝黑的脸上也腾腾杀气,挥手命令说:“奉诏的命令,今日云南背蕃投唐,尽杀丑蕃使节!”接着侍从他的负排兵们,身着犀甲,帽盔上白缨晃动,手握锋利的磨些长剑,呐喊着鱼贯冲入到馆驿里,见到西蕃人便挥剑砍杀,碎肢和腥血到处飞溅。
屠戮结束后,内算副清平官段谷普,和麾下的士卒们手提着西蕃使者的头颅,反复大呼着那句话,在一片混乱里,保护着郑,也登入了南诏王的殿上。
当看到自己人的脑袋在大殿石板上,咕噜噜滚来滚去时,乞胜坨目眦尽裂,便指着异牟寻怒骂,“天神赞普的怒火,早晚将此殿燃为灰烬,尔等二头蛮皆不得好死。”
异牟寻的手也在不停地抖着,他明白此时此刻,再奢谈南诏和西蕃恢复原本状态,根本是痴心妄想,他只能将错就错,下定决心了。
段谷普一个箭步,把长剑深深刺入西蕃使臣乞胜坨的腹部,乞胜坨暴喝声,眼珠都快凸出来,靠在宫殿的铜柱上,然后不知咕噜两句什么,就此殒命。
这会儿异牟寻也不再犹豫,迅速摆动了下手臂。
殿上侍卫的羽仪长们立刻挥动锋利的戟,将其他西蕃使团成员,尽数刺杀砍杀当场。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出去,长长的血迹拖满了殿堂的青石板上,许多宫人奴仆随后用水冲洗,待到再度洁净后,崔佐时郑重地将册书交到了郑的手中。
“请云南王异牟寻下阶,由本使立于唐天子方位,而后就封!”郑正色说到。
此刻满堂的南诏文武臣子,纷纷避让,而后俯首。
在确定了天子方位后,郑站立彼处,异牟寻也低下身子,跪在当面听封。
郑刷地将黄麻纸册书展开,而后一字一句,将皇帝重新册封异牟寻为“云南王”的诏书阅读了起来。
读完后,异牟寻口呼万岁,接过册书。
“我唐两川、山南大军已至黎州,请云南王即刻出兵,配合夹攻会川城,屠灭盘踞此处的西蕃,待到大功告成后,两国即以西沪水为界,唐即继续出兵,帮助云南王歼灭三诏浪人,克服神川、铁桥,将西蕃势力彻底逐出云岭之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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