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摸石头过河
出兵前,除去数军联合在一起进行紧锣密鼓的操练外,在筹略上高岳和谭知重、西门粲、高固、张敬则等监军、大将也进行反复地推演。
高岳发觉所有人最担心的,还是白于山的地形问题,它横亘四五百里(折合现在二百多公里),山岭大多高三千尺,几座主峰则高达四五千尺,地形盘旋险峻,西中东三条隘路至关重要,转输艰难,按照谭知重的说法,现在各路御营军马固守防界还好,但一旦动起来,那十石的粮秣能有一石到前线就不错了。更何况即便突破白于山的险阻,到了夏州地方,如党项死守统万城,坚壁清野,我军粮食不济,恐怕最终也只得力尽退军,甚至还会损兵折将。
谭知重的担心,其实高岳也清楚。
后世大宋在神宗朝也搞过五路伐夏,最终却是场惨重的失败,加上其后不久的永乐城惨败,士兵、民夫死亡数十万,神宗皇帝更是因此一蹶不振,厌谈兵事,以致在失意中晏驾。
可详细比较后(人家都是摸着前人的石头过河,高岳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摸着后人的石头过河),高岳觉得此次大举征剿党项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以野诗良弼先前所说的三利三不利为基础,高岳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征讨方案,并且和后世宋伐西夏的战例进行了对比:
一、此时的党项羌族大多还是部落制,虽然叛贼拓跋朝晖自称为青天子,可实则平夏也好六府也罢,总体还是各打各的,但宋朝时则不同,唐和党项间是国家和蕃落间的对抗;但宋时不同经宋前期军事和政治上对党项的双重失败,西夏已蜕变为相对成熟的政权体系,宋和西夏间已演变为国家和国家间的对抗。
二、宋军五路伐夏是哪五路?王中正(监军宦官)是河东路,种谔走的是延路,这两路的目标是夺取白于山北的银州、夏州和宥州;而后高遵裕(巧了,这位也姓高,并且所行军路线也和高岳一样)出环庆路(环州和庆州),刘昌祚出泾原路(受高遵裕节制),而后李宪(监军宦官)节制熙河、秦凤路军马沿熙河往东北而进,这三路的目标是夺取盐州和灵州地区最终五路兵马会齐在灵州,再围攻夺取西夏的王都兴庆府。
那么最关键的区别来了:
我如今和宋神宗的战略目标根本不同啊!
宋神宗的目标是要彻底灭掉西夏,他的战略是攻陷兴庆府(灵武地带);
至于我的目标,则也是彻底要灭掉党项,但我的战略是攻陷夏州统万城。
为什么会有此区别,很简单,因为如今灵武还牢牢地掌握在大唐的手中(唐灭亡也没丢),河套也还掌控在天德、振武两军手中,平夏部党项也只能在宥州和夏州地区起事,占据统万城为伪都。
所以战略形势和目标的不同,往往决定了一场战争是胜还是负。
其实五路宋军在战役前半阶段已经成功突破了西夏位于白于山,也即是横山地区的防线。种谔攻陷米脂寨,斩首八千,光复绥州、银州和石州全境;王中正也成功自河东迂回而西,占据无定河;最成功的是泾原路的刘昌祚,攻陷了磨脐隘,这处隘口往北离灵州只有一百余里的路程;李宪也击破了兰州古城,推进到天都山屯营,和刘昌祚离的也不算远。
可后半阶段为什么就崩了?高岳清楚,因为宋神宗所制定的战略目标不是夺取横山完事的,而是好大喜功,要直接打到兴庆府,解放梁太后。
这就致命了。
当时西夏梁太后听取部下建议,把精锐全都收缩集中在兴庆府,并遣轻骑在外,抄掠宋军粮道,打的就是标准的“坚壁清野”,随后实施反攻的战术。
而对于宋军来说,他们要求突破白于山后,五路军初步集合地点是环州可,从环州到兴庆府,可是足有七百里的距离,还多是沙漠!更可怕的是,环州确实位于秦凤路、环庆路和泾原路的北端交汇点,李宪、高遵裕和刘昌祚到这里来并不费事(环州大致等于高岳先前和西蕃马重英鏖战的安乐州),但种谔和王中正可就惨了他俩这两路十几万军队,外加十万民夫,好不容易到了白于山北,还得慢慢往西再走数百里,才能到环州......
种谔行军到夏州索家平,天降大雪,军粮告罄,十万士卒不战而溃;王中正的六万士卒,外加差不多数量的民夫,顺着无定河往北走,一头扎进沙湿地带,人马沉陷而死者累累,最后走到宥州奈王井,军粮完蛋,也是不战而溃。
这两路一溃败后,高遵裕和刘昌祚也就不行了,虽然拱到灵州,可兵力对兴庆府的西夏不占优势,粮道被截断,军营又被西夏掘开黄河淹了,大败而逃。
李宪没去凑这个热闹,看诸路不利后,便直接撤军了。
“如果神宗皇帝制定个踏实可行的战略目标,比如就是种谔、王中正夺取横山,然后在山脉上筑垒,招募此地羌落为义从,蚕食掉夏州、宥州和银州,并在无定河屯田耕殖,解决兵粮问题,而高遵裕和刘昌祚也满足于攻占天都山,同样在此筑垒,步步为营,慢慢缩短对西夏兴庆府的攻击距离,在合宜时机到来后,西东并进,凭靠宋朝国力,是肯定能碾压西夏的。”
如今高岳的战略就很可行他打消了各位的顾虑,拿出一套方案来:“我们先要占据白于山,将山北的平夏党项和山南的六府党项切割开来,随后各路会剿,先灭山南和渭北的六府、离石党项,随后各路并进,围攻统万城,剿灭平夏党项。”随即高岳手指地图,“军粮问题不大,灵盐一路利用丰安的水运,屯粮于灵武和盐州城;庆州一路则屯粮在木波堡;延一路屯粮于雕阴城;而河东、泽潞一路则屯粮于新筑的青涧城。转输的人手,一半由各镇射士、和雇贫户担当,一半由商队承接。”
现在高岳将轻货,如棉布、丝帛和北地最珍贵的物产盐都集中在营中军市,随即开货引让各处巡院组织,动员灵武、宁庆、凤翔、兴元、河东乃至京畿的商贾们,运粮草至各处集结,而后把轻货的价钱往下压,售卖给商队,差价便当作商队承担的脚力钱,这样便不会给百姓造成额外负担。
但对包围网内的党项,高岳以御营都统长史的身份,对五路发布最严厉的禁商令!
15.金明必争地
所谓的禁商令,具体来说便是“五禁买五禁卖”,都有哪些?
禁买党项牛羊骆驼;
禁买党项战马;
禁买党项谷麦;
禁买党项山货,如麝香、毛褐、皮毯、羚角、牛角等;
禁买党项铜铁。
以上是“五禁买”,还有“五禁卖”。
禁卖党项战马;
禁卖党项粟麦;
禁卖党项铜铁,及刀剑、弓弩、甲胄等;
禁卖党项茶、酒;
禁卖党项棉布、丝帛,还有最重要的青白盐。
先前清剿庆州的东山党项,高岳采取的先用互市套买党项战马,然后雷厉风行地突袭剿灭。但这次高岳要动用禁商令,彻底削弱各部党项的抵抗力量,逐步蚕食,让他们困竭而亡,情况不同,手段也不同。
在高岳的禁商令范围内,先前所开设的数处边境榷场,如驿马关、彭原、甘泉等旧的互市场所统统关闭,当地常驻的商队,全部被高岳“包养”下来:只要为军队跑转输,就有收入,钱也好丝帛也好,统统给你,但是严禁和渭北、白于山和夏宥的党项蕃落做生意,更不准走私乃至借此出卖情报,一经发现有触犯禁商令的,所有财物全部籍没,首犯枭首示众,从犯配流西北的“犯人屯”营田。
这会儿听完高岳进兵方略及禁商令后,谭知重有些放心,但他还是担忧:白于山各处隘道,相隔很远,首尾不能呼应,如遭党羌于险地设堡阻遏,或遭其埋伏、劫粮,又该如何?
高岳微笑说都统监军使尽可安心:
“大略上,平羌乱我是先山南,后山北;然而在奇策上,我则是先山北、后山南,只要此策略功成,白于山三路,我唐军来去自如,拓跋朝晖只能困守统万城而覆灭。”
“这?”谭知重有些不明所以。
但高岳也是卖了个关子,他对谭知重说,我将御营右军的大营主力屯于庆州便是这个目的,另外这招棋关键在刚归附的沙陀、吐谷浑二王的身上!
言毕,高岳就把手指,先指在看似和白于山不相及的,位于黄河岸边的丰安城,而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划,划到了灵武城处,接着又在盐州城这里重重点了点。
如此谭知重、西门粲和诸位大将顿时醒悟,连说节下高见。
数日后,庆州的城头上伸出的木杆,悬着一串血淋淋的首级,在风中摇晃着,夏末的苍蝇嗅到血腥的味道,绕着飞舞着,其下竖着木扎,旁边是贯甲执刀的士兵看守。
扎帖上写着,这几位有的是军中士卒,有的是当地的商贾,在禁商令颁布后依旧利欲熏心,先是军卒夹带盐,趁机在军市中交给商贾,而后商贾又越山企图高价卖给党项蕃落,结果被游奕骑兵抓捕到,人赃并获,明正典刑,罪无可恕,悉数枭首以徇。
城头谯楼处,谭知重脸色苍白,用丝帕捂着嘴,远远看着这些可怕的首级,对旁边的高岳说:“圣主又派中使来催促了。”
说完谭知重让几位侍从抬着名贵檀木做的匣子,其上用襄阳漆刷出精美考究的花纹,光是这匣子就值得百贯钱,打开后里面是金银腰带、细绸单衣、白玉酒樽,还有象牙笏板,“都是圣主赐给三郎你的。”谭知重带着笑,语重心长说到。
可这些赐物内里意思也非常明白,大明宫皇帝见高岳居在庆州,是兵强马壮、器械锋锐,心想高三你怎么还不出战?焦急下便让中使来庆州城宣慰,实则就是督促高岳尽快出兵。
高岳当即将皇帝所赐的腰带、单衣、象笏等物恭敬收下,并对谭知重保证:“岳即择选刚日,大出庆州,破党羌盘踞的金明道!”
所谓的金明道,就是高岳先前观看地形,连接白于山南北的中道地区(位于如今陕西省的志丹、安塞等县),经金明道可至土门,也就是白于山南的芦子关,然后穿过狭长的隘道,便可由山北的乌延口而出,至柳泊岭,便是宥、夏州的地界,全是水沙地区。
等到高岳将己方监军使西门粲请来后,便对他说:
“金明道北即白于山,东南则是延州三川口,西南经芳池则可抵我大军所屯的庆州城,乃是要冲中的要冲。”说着,高岳便用手在沙盘地势图上对西门粲也是谭知重一一点明部署,“金明自芳池至我庆州,据野诗良弼所献出的地理虚实图,共有三条通道,北道节点为白豹川,中道节点为练马坪,南道节点为平定川,此三路为官军和叛羌皆可往来之地,不可不争!”
说完高岳也对西门粲使了个眼色,大意是:“先和金明道的六府党项大战一场,也是我预定的‘声南击北’奇策一环,再者也可搪塞大明宫圣主之(微)口(操)。”
西门粲心领神会,便朗声问高岳,那么三路当中,先以攻哪路为先?
“北道白豹川的更北处,恰好就是长城岭和百井戍所在,也是白于山、子午岭交接处,那个什么司波大野就驻守彼处,本帅先前曾遣虞侯周子平二百骑及千余义从羌兵去那里,帮司波大野筑垒固守,作为大军攻略监察白于山的双目,故而我们就先夺白豹川这条路,扫荡在此的党项叛党后,于白豹川筑城垒,与百井戍互为犄角,由此也可对金明道和芦子关间形成背胁俯冲的态势,随后再稳扎稳打,进取练马坪、平定川两路,同样筑起城垒扼守道路,如此秋末便能全占三路,再和延州的戴仆射(休颜)、浑侍中合兵,全夺金明道,打通自白于山去夏州的道路。”
西门粲即刻说,某这便将节下的方略让各位小监军抄录在奏报当中,火速送往京师,由圣主阅览。
没多久,端居紫宸殿的皇帝龙颜大悦,他看到高岳的进军计划及承诺,便对身边的执政和内侍说:“高岳此方略,由朕看来虽然保守,但最稳妥不过,叛乱的小羌蕃落们一旦在这三路被挤压,便只能往东奔窜,猬集在金明道及绥、银两处,再等大军会齐,剿灭洗雪便指日可待。”
然后皇帝自信满满地说,那么最迟到来年,渭北的党项便能扫清,京畿北门获宁。
同时,高岳暗中有意放风出去,让党项们知晓他马上要来争白豹川。
负责金明道军事的党项酋帅,正是尼也族的泥香王子,他如今被拓跋朝晖委以“山南大王”的爵位,全权负责白于山以南的战局,得到这个情报后,泥香王子便回应:“无论真假,我方都必须先把百井戍给拔除掉,不然如鲠在喉,如刃置腹。”
16.保卫百井戍
八月第三日,金明道十余姓六府党项,共计三万骑的兵马如潮水般自土门各个山谷倾巢而出,进逼对其西侧对其造成严重威胁的百井戍。
此刻百井戍已齐备木栅和土垒,屯守的军马只有两百人是正规定武军士卒,其他千余羌兵义大部分是数黟、白马两族的,还有少部分则是党项司氏家族的残党。
自壁垒所在的山岭往下望去,各个方面都是围攻而来的六府党项士兵,人马满山满谷,喧嚣得如同海潮般,震撼着守军的神经。
司波大野披着犀甲,头颅四面的须发全都髡干净,腮帮和耳根还留着剃刀的新鲜疤痕,顶正中央留着数绺头发,按照鲜卑式样绞成冲天小辫,看到其下如云的战阵,是血气翻涌,带刀持弓,走来走去,大声呼喝鼓舞着族人,说要杀泥香王子为阿父报仇。
在中央台地竖起的烽燧下,定武军三衙虞侯周子平则很平静地立在苇草堆前,指令手下点起烽火,火焰和烟雾升腾,滚滚而起。
司波大野回头看着他,很好奇这位为什么能气定神闲。
他也知晓,唐军的援兵正在路上。然而百井戍直到白豹川间,多为丘陵山地,且泥香王子还有打援的队伍。更让人不安的是,这里只有一千二百名守军,而敌人则接近三万!
能不能坚守到唐军主力到来,这是司波大野最害怕的事。
哄叫声震天动地,六府党项各蕃落,之间根本没什么配合,也谈不上什么战术,反正就是对面铜锹山上泥香王子挥动下青色的令旗(就是这面令旗,也是泥香王子在先前偷偷从庆州商人那里买来的),成千上万的羌人,纷纷舍弃马匹,背着箭囊,从百井戍山脚下的各个方向,蜂拥着仰攻上来!
百井戍头道木栅的各处缝隙后,树黟、白马两族的义从们,很冷酷地给自己角弓上弦,接着从身下的泥地抽出箭支,在火堆上掠下,一支接着一支地射出去,无数用鹿角和兽骨削成的箭簇挟着劲风,不断命中前赴后继的六府党项。
六府党项的壮丁缺乏铠甲,绝大部分人都披着皮裘而已,从百井戍上射下的利箭,轻易贯穿他们的四肢、胸膛、脑门,蹿出殷红的血,丧失性命的就颓然倒在山坡的草丛里,或者翻滚下去,受伤的则抱着创口,躲在岩石后拔出匕首来,惨叫着企图从那里挖出箭簇来。
这种箭簇事前插在土中,一旦被射中,即便当时不死,很快创伤就能形成严重而可怕的腐坏,受此折磨而死去要比头颅坠地痛苦得多。
很快攻山的六府党项,也开始重重叠叠,或立或跪,用手中的角弓,对着唐军和义从所在的木栅、土垒对着射箭,弓弦弹动的声响如同骤雨般,“激射之矢,宛若飞虻,覆盖苍穹”。
烟火和飞矢交错当中的百井戍,依旧在不屈地抵御。
长城岭某处山谷间,高岳的另外位传令司虞侯李宪,引着七骑游奕,在看到百井戍升起的烽火后,便急忙上马,扬鞭飞驰,往芳池的方向而去。
他原本就潜藏在附近,和周子平遥相呼应,看到烽火就得奔去报警。
这三衙当中的传令司,是高岳多次和西蕃交手后,从西蕃的“笼官制度”当中汲取经验,模仿设置的。
西蕃的笼官,其实便是驿长,和平时期负责送信或驿站所在地的治安,战时则负责参谋乃至带兵作战。因他们都是管理驿站的,故而对所在地的风土地理都非常熟悉,一旦有战事,便能很好地发挥火线传递情报,奇袭渗透的任务。
高岳便建起李宪、周子平所在的传令司,要他们发挥和西蕃笼官相同的联络、巡哨、警备等职责,游走于战地、仆从蕃落间,锻炼自己的蕃语和羌语,并不断汲取增强军务经验。
白豹川西南三十里处的马铺寨,李宪迎面瞧见滚滚而来的定武军第二将八个足编的营,由兵马使程俊仁统带,他们手持长、团牌、镗钯、神雷火箭,严格按照李卫公兵法里规定的“险阻行军”的队法,按幢队列成双排,蜿蜒自山岭间而出。
等到步军全都出来后,立马在旁侧的李宪,才看到其旁侧的山岗里忽然出现一营骑兵,看来是预先设伏好的,给步军大队保障侧翼的。
这营骑兵,正是徐泗的骡子营,共八百多士兵,还是骑乘着高头骡子,携带柄手弩,前手的全都仿造正规骑兵,更换上了马叉这次徐泗终于得偿所愿,高岳让他伴同程俊仁去攻白豹川,不用再当预备队了。
“节下果然妙算,让我等来白豹川,一为占据地利,二为驰援可能遭到叛羌围攻的百井戍。”兵马使程俊仁及徐泗,在继续簇拥着一辆辆战车往前行进的队伍旁边,对前来报警的李宪说到。
李宪就询问程俊仁马上该如何?
“本兵马使的这一将兵马,先进抵百井戍南的长城岭立砦,和周子平成掎角声援之势,而后淇侯的大队主力即将到来,继续夺占白豹川不变。”程俊仁大声回答。
李宪便自领四骑,再往庆州城方向而去,通知后继的兵马;同时让其余的三骑,分别驰往怀安、芳池、洛源、方渠等各处羌屯,号召他们出更多的城傍义从来百井戍参加战斗。
大约两个时辰后,大顺川边的草野处,定武军第二将共八营的兵马,和三四千名来此阻截的六府党项撞上。
尘土飞扬,党项的骑兵们都在草野上疾驰盘绕着,时聚时散,许多人的秃发迎风飘荡,发出各种各样挑衅的号叫。
白于山地带游牧的党项羌人,大多身材高大魁梧,骑术和箭术都相当了得,而他们对面正在变换队形的定武军士卒,大部分身躯要矮小得多,可这群唐兵肩上却扛着极长的几近十多尺的长,很娴熟地从行军的纵队模式,转换为接战的横队,这让党项们惊骇不已。
唐军的大阵,由纵变为横,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非常魔幻。
17.唐军新武备
先是最前头的四支幢队停下,摇动大小旗帜,接着其后的幢队两两,如春秋时代战车编制的“角”那般,呈扇形依次展开,很快就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横阵,将其后的各色车辆掩护起来。
第一道横阵里的唐兵,六成为鸦颈长手,其余四成在幢队侧后处分列,各个手里举着镗钯,身后背着火燧、药捻和一文文神雷火箭。
接着第二道横阵也列好了,部分为团牌手、跳荡手,另外部分为弩手和镗钯手。
最后的则是车辆,还有徐泗的骡子兵压阵。
“咚!”一声震响,居中的车上,几名鼓手自前后两面,擂响了大鼓。
如林般的长,和密密麻麻的镗钯,在日头和风烟里,刃尖闪着鳞片似的光芒,开始随着这声鼓声,及幢头们挥动的小旗和号令喊声,横阵里的定武军士兵们齐齐迈动着扎着绑腿的步子,往前前进,他们身上随动作而晃动的甲片,振出低潮般的碎响。
这会儿,当面重新聚在一起的党项,很多人脸上浮现出畏惧的神色。
习惯夸耀个人武勇的他们,在遇见阵势严整静默向自己逼近的大军阵,本能会感到“这可不是什么蕃落间的血仇酬赛啊!”从而感到畏惧和退缩。
因为定武军这第二将八营共三千多步卒,足足走出了两三万大军的气势:
定武军的大阵,前进了十步后,哗啦啦停下。
接着又是声大鼓,他们便应和着鼓声,继续朝前前进十步。
鼓声一下一下,坚实有力,唐军距离这群党项越来越近。
直到相距百步开外时,党项骑兵们开始拉弓射箭,箭矢不断从他们马头的鬃毛间被发射出去,箭簇在半空里划动着,带着点点的光,纷纷扬扬坠落当唐军阵前,零零落落,有的唐兵中箭倒下了,很快被同伴拖走,整个横队依旧如铁壁般坚整。
定武军当中的镗钯手们,听取号令,纷纷半跪在地上,开始在镗钯的三齿上系上神雷火箭,接着将其点着。很快横亘五百步的唐军阵势里,猛烈的火花带着呲呲叫的青烟,先是迸散,而后越来越密,乃至汇聚起来。
党项骑兵群陷于短暂的惊愕状态。
接着天崩地裂般的声响炸起,成百上千的神雷火箭拖曳着光亮的尾巴,从一排排镗钯齿上飞射而出,滚起的硝烟,将唐军的大横阵都给“吞没”掉了,而射出来的火箭,则也罢前来拦截的党项骑兵们的阵势给“撕裂”掉有的人仰马翻,有的则狼奔豕突。
随后白色的烟雾当中,唐军的长手们纷拥杀出,齐声呐喊的声势惊得党项战马嘶鸣不休,和定武军第二将人数相当的六府党项骑兵们,居然在瞬间就溃不成军,三三两两沿着大顺川往东北逃走。
程俊仁也不追赶,让骡子兵把六府党项里被击毙者的脑袋割下,悬挂在车的轼下,便直接下令把大顺川到白豹川这一带的草,统统焚毁掉。
而后唐军的横阵再度变为行军的纵队,继续向百井戍挺进。一些士卒暂且留下来,两人一组,一人身着缀甲的棉衣手持突火管,另外一人则提着火壶,很分散地立在河边的草原上。
这里水草丰茂,是再合适不过的牧马、屯营的场所。那么将其焚毁,便能断了身为游牧民族的党项牛马羊的基本生存来源。
“噗!”一道道长达丈余的炽热火焰,自突火管里喷出,在长草间翻滚着,初秋高爽干燥的空气是最适合纵火的,只需要你立在上风处。
往百井戍前进的唐军援兵,车轼上挂着党项叛党的首级,身后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
“什么,前去阻截的蕃落被打败了,唐家援兵正自长城岭,往这里前进?”铜锹山上的泥香王子,望着对面被火和箭包围的百井戍,然后对前来报信的人喊到。
那人还告诉他,唐军携带了种神秘的长管,顶端似乎是龙首的形状,施发机关,便可飞出夺目的火龙,尽焚方圆数里的牧草。
还有唐军大量持有三齿的长柄武器,齿头的火箭不用弓弦便能直飞百步开外,我方人马当之者,无不立刻毙命。
“牧草被焚烧没了,我们蕃落如何过冬?不用弓弦就能射出大批火箭,我们蕃落骑兵又有何用武之地?”泥香王子觉得,这次党项们的反抗,可能会是条凄惨的不归路。
因为高岳所掌唐军的军备规制,已经超越他,或者同时代大部分人的想象。
但当得知来援的唐军不过三千余人时,泥香王子还是产生了“试一试,集中优势军力,先把这股深入的唐军给吃掉,再趁着唐军主力来到前,攻取屠灭百井戍”的想法。
这时百井戍四面的坡地上,已倒满了六府党项伤死者的身躯,木栅、树干、岩石缝隙间都是箭,有的折弯,有的还笔直地插着,但守军也有三百多人伤亡,第一道木栅被击毁,周子平和司波大野环绕着山顶核心的烽燧、泉井,依凭土垒、木栅,组成了长宽各二百余步的第二道防线,也是最后的防线。
在度过个夜晚后,第二天又有万余六府党项,几乎是毫不停歇地对百井戍壁垒发起攻势,这次他们变灵活了,不再以密集队形冲锋,而是三五人一小队,利用树草和岩石,乃至同伴还留在山坡上的尸体作为掩护,逼近唐方的木栅土垒后,然后拉弦发箭。
司波大野身边的一位堂弟,刚才还好好地靠在垒墙后,准备拉弓,可瞬间一支冷箭,从垒墙的缺口处飞入,笔直贯穿了他的脖子,血溅了司波大野一身,也把土质的墙染红一大片,当司波大野将那堂弟拉回去,看到对方早已咽了气。
在如此更迭不休的对射下,整个百井戍的战斗变得异常残酷:二三十步开外,甚至十步开外,隔着道垒墙,隔着道木栅,或者就单单是隔着些岩石,不是你拉弓,便是他射箭,生与死就在那一秒间注定,守兵的伤亡越来越大,心态和意志也开始走向临界点。
“可恶,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百井戍东北角的垒墙角,司波大野半跪在缺口处,他的右侧已躺着五具司氏族人的尸体,血就在他脚下吱吱地流着,他坚厚的犀甲上也中了七八根箭,所幸都没对他造成伤害,身后两名亲兵给他不间断地递送箭,其中一人的腿已重伤,只能伏在地上司波大野就这样,不断勾弦,牵动着弓耳,对着其下影影绰绰的敌人,一发又一发地射出夹着仇焰的箭矢。
18.山南王遁走
鏖战当中,定武军虞侯周子平却始终很冷静,每战三个时辰,他就按时让几名麾下燃放烽火,等于不间断地给长城岭那边的庆州地界发送告急警报。
终于在垒墙东北处,连弓弦也拉断的司波大野,听到身边亲兵声低低的呼声,带着诧异,更带着喜悦百井戍南侧长城岭的处高岗上,青灰色和赭黄色交杂的草野砂土间,扬起大股大股的尘土,上百名“骑兵”披着甲胄拉成条灰黑色的“带子”,上了彼处,扬起的旌旗格外醒目。
接着这条带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宽,三百、五百,最终确定有近千名骑兵,占据了那处高阜,正对着通往百井戍的山谷岔路口。
其实这不是骑兵,全是兴元府的骡子兵,在这种地形当中,温顺矫健的骡子跑起来,其实要比战马要迅速。
“大唐的援兵来啦!”
百井戍防线内,兴奋的定武军部和羌人义从们一处接着一处欢呼起来,轰雷般,接着他们带着野兽般的嗥叫,明显是被围攻下压抑恐惧的心态此刻得到彻底释放,各个站起来,被弓弦勒出血痕的手指重新涌出了无穷的力量,疯狂地拉弦射箭,雨点般的箭矢呼啸着飞下山坡,原本潮水般四边合围上来的六府党项,顿时被射中一大片,又如同退潮般丢下成片的尸体,仓惶退了下去。
对面铜锹岭上,泥香王子都不清楚,唐军骡子兵是什么时候赶赴到长城岭的?他要求在外围阻截或警哨的六府蕃落,根本没有履行职责,当唐军援兵的前哨小队伍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时,他们根本不互相联络,也不向最高指挥官“山南大王”泥香王子报警,而是一股脑冲上去搏战,结果唐军后继的步卒、骡子兵赶上来,把他们逐个击溃打退。
于是现在骡子军已到了长城岭谷口处,和铜锹岭、百井戍相距不过三四里。
泥香王子将青色令旗挥动。
他组织了六七千党项之众,猛攻增援来的骡子军。
结果队伍还没和骡子军接战,谷口便出现了定武军第二将的营伍,结阵堵在谷口处,更迭施放镗钯火箭不绝,炸雷般的响动,和阵阵弥漫的烟雾,震荡染白着山麓,惊得百井戍四周扎营的六府党项是两股战战。
结果打到日暮时分,两三千定武军步卒,居然把七千党项叛兵给硬生生逐出了谷口,骡子军趁势随后冲击追杀,斩下许多脑袋,接着占据处有溪涧的山坡,将其圈住,步卒们便拖曳推动车辆,将其每隔一段布防在坡地上,中间用短矛扎成拒马栅充塞,便结成个半圆形的营砦,与百井戍遥相呼应。
恼羞成怒的泥香王子,在入夜后拉起万余叛羌,分成十部,企图凭借绝对的数量优势,举火轮番猛攻定武军第二将阵地。
这时却轮到百井戍上的唐兵和羌人义从“观戏”了:
那车营当中的车辆轮子,都被土埋住,内里不断射出夺目的大火鸦,每射一轮,不但声如雷霆,还满山满谷地照亮到处攒动的党项兵马,接着就是连续不断的镗钯火箭从车阵当中射出来,每名镗钯手背负二十文或三十文火箭,车内还有储备,打得是漫天火雨,既可怕又美丽。
如是从酉时激战到子时,党项叛兵终于败退,消停了。
夜晚的火光里,照着到处冉冉飘起的烟灰。
至寅时,党项又拼尽最后资源,发起一轮猛袭,但很快又被击退。
当阳光开始照亮这片峡谷山地时,数位战车后的唐军士兵,有些疲累地手持着镗钯,看到齿头已燃黑,触目所及,山坡上躺着累累的叛羌人马的尸体,被火鸦击中而亡的,有被镗钯火箭射死的,也有被刀剑、长、弓弩刺杀、斫杀的,足有千余具。
那边百井戍处,扒在垒墙后看着此情此景的司波大野,从心中涌起了炽热的念头,他没有遮掩,公然对身旁亲族们说,“我若得此神雷之法,也可王霸一国啊!”
言犹未毕,长城岭处更多的号角声响起。
刺目的秋日下,越来越多的山谷里,扬着唐军的战旗,回荡着唐军的战鼓声。
高固领定武军第一将,侯兰领定武军第五将的军伍,得到李宪的告警后,也迤逦驰援而来了!
这下泥香王子毫无战意,率先自铜锹岭山领着部众,往东面的金明道溃逃,两三万党项蕃落一营接着一营,山崩海啸般丢弃了百井戍,是接连败走!
徐泗引八百骡子兵尾后冲杀,连踏七处叛羌营寨,斩杀首级一千三百颗,抓捕随营的党项妇孺老人近三千,定武军各将并同百井戍守兵也四出冲杀,同样斩获颇丰。泥香王子一路溃退到了芦子关附近,才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在关隘左右山上各垒一处堡垒,以为固守之计。
接下来唐军并未进逼到芦子关土门,而是回旋过来,于庆州、金明间的要冲白豹川处立下营地,很快高岳的传令司虞侯到来,要求三将的兵马就地筑城,限期一月完工!
百井戍战役的同时,唐军同样于中道和南道进军扫荡,皆完成预定目标,也开始在练马坪和平定川各自筑城,同样限期一月。
“敌酋伪山南大王泥香王子,攻百井戍不就,遭我唐援军邀险冲杀,败绩远遁......此战拨羌砦十一处,斩获叛羌六千有奇,三道获安,现臣已于百井戍、白豹川、练马坪及平定川四地筑城,一月后即可功成,其后臣必当砥砺奋发,以四城为凭,引各路兵马出金明道,偕浑、戴休颜合师会剿,务求山南、渭北间绝无党羌孑遗!”这是高岳给大明宫的奏状,在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和定武监军使西门粲连署认可后,即呈交在皇帝的眼前。
“善!”皇帝大为高兴,晚膳都多吃了两块粟米糕。
正在这时,灵虚公主乘着檐子,静悄悄在几名中官引导下,至皇帝所居的便殿前。
外室内,宋家的大姊宋若华端坐其中,今晚是她侍奉皇帝。
灵虚公主入道后,便是内宫的常客,虽然宋若华感到不太满意,宫禁毕竟有宫禁的规矩,就算是长公主也......
但走进来的灵虚,只说来探望爷安康的,宋若华在通报后,也实在没有阻拦的理由。
其实,灵虚是给皇帝带来高岳的密信的。
19.李抱真服食
现在高岳、灵虚和皇帝间,形成了真正的“密垣政治”。
高岳在奏报当中只说他想让世人看到的,但他的一些真实方略,“为避人耳目”,便以灵虚为中介,私底下交给皇帝。
这便是高岳精明处,他的密函通过灵虚,只给皇帝一人看。
这样皇帝便对前线有了虚拟的但却无比强烈的操纵感和亲历感,这是延英殿内和宰执问对所无法获得的,仿佛就是朕,在真正指挥高岳,而高岳则直接掌握战局。
华亭战役也好,庆州清剿东山党项也好,还有方才的三路并出的战事也罢,其实都是朕在幕后,含辛茹苦地筹划指挥啊!
由是高岳所陈述的,皇帝始终都会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朕自己的”。
别看李适老是喜欢否决刁难执政大臣、谏臣和御史,但他还能否决“朕自己的”方案吗?故而高岳所言,十有**都被应允。
这时候皇帝还不知晓,自己已慢慢陷入李泌临终所告诫的内溺之中:君主不可过分独断秘宣,避开宰执,信任身边的亲眷、女官、中官,不然看似察察,实则更容易被壅塞蒙蔽,待到醒悟时再求脱身,晚矣。
灵虚笑吟吟地来时,皇帝正在吃粟糕和蒸饼,案几前摆着份菜蔬汤。
看到父亲这样简朴,灵虚的笑容立刻消失,有很深的心疼感觉。
父亲整日向方镇和各道各州近似死皮赖脸地“宣索”求进奉,为此不但被其他大臣,连最信任的先生李泌和学士陆贽,都猛烈地就内库宣索问题指责父亲。
其实父亲要这些钱来,何尝花天酒地来着?有的是给女儿们筹办婚事购买宅第,有的是用来疏通和回纥、南诏的关系,其他大部分都在支援前线的军费所需,毕竟现在度支司供应是不够的,成千上万士兵立功的“激赏钱”还是需父亲自己掏腰包的。尤其是他那日在云阳田猎时,看到马宜驽家的遭遇后,归宫后更是经常长吁短叹,也只有高岳送来的前线密函,才能让他开心会儿。
所以皇帝用膳,吃的就是这些东西,边吃还边慢慢看着中官送来的内库簿册,精打细算着账目。
果然,当皇帝知道女儿送来高岳的密信别纸时,就迫不及待地搁下食箸拆阅起来。
很快在下场延英问对时,皇帝径自说出的话,连中书侍郎窦参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高岳统制八军,指麾非常困难,朕准备将保大军(宁)、静塞军(渭北)复归河中节度使浑;而刘海宾的神策威戎军和邢君牙的神策宣威军单独建制,归神策大将军邢君牙统制。
所以现在高岳直接指挥的,就是定武、义宁、神策决胜军,另外灵武的朔方军也暂且归其统制。
至于普王和贾耽的(吉祥物)职位不变,班宏也继续判度支司案,负责供军。
听到这话,窦参窃喜。
毕竟高岳原本统制八路军,总数近二十万,兵权几乎超越了昔日的汾阳君王郭子仪,岂是正常的皇帝所能容忍的?
此刻皇帝又问窦参:“白于山东侧,朕欲任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为都统,统制夏绥银、天德军、奉诚军、昭义军(王延贵)四路,负责进讨该地党项,择日恢复银、绥、石各州,由代北水运使张滂来供军,若何?”
窦参又是阵暗喜,皇帝肯重用我方的人了!
但他表面上还是要谦虚下,便说原本御营北军的都统军使应是司空李抱真的,这必须要派中使前去知谕下才好。
皇帝说好,朕即刻就派人去,而后他对班宏说,度支司急支四十万贯钱,充高岳所奏请的百井戍、白豹、练马、平定四城的筑造费用。
班宏立即承应,而窦参也没提什么反对意见。
如此,这次问对产生的决议,实则是按照原本的御营规制,分出四个战区:邢君牙的,主要是监视防备西蕃;高岳的,清剿党项;浑的,还有李景略的,方针和高岳相同。
昭义军的军府里,楼台亭榭,花苑池沼参差华丽,所费不下五十万贯,这些都是近三年养尊处优的李抱真所营建的。
当初李抱真接手泽潞行营时,土地荒芜,军伍残缺,他和军府上下是披荆斩棘,手把手练出了精锐冠盖天下的“昭义军”,为了筹措军费,李抱真还做过骗杀和尚的狠绝事(我就不赘述了,想看的朋友可自己看唐李绰所著的《尚书故实》,里面有李抱真焚僧事)。可自从上次平定河朔方镇失利后,皇帝便和河朔三镇妥协议和,李抱真又由此得太行山东面的邢、、磁富饶三州,军用丰裕,如今关东基本无事,李抱真也开始厌倦征战,开始不懈地求仙问道,服食金丹。
当皇帝的中使孟光诚来到花苑处时,几位军府僚佐上前,面带不安地对中使说,司空前几日服食金丹过量,正在卧榻,与炼师孙季长论道。
一听这个,孟光诚脸色不悦,就训斥几位僚佐说,你们居于幕府,所辅佐的就是司空,他现在吃这东西也没个节制,早晚要出事,你们全都不劝诫,由此如国家折了栋梁,你们都是有责任的。
几位僚佐面露难色,对孟光诚坦白说,昭义军的军政现在几近废弛,司空只信那孙季长的,我们也无能为力。
孟光诚摇摇头,叹口气,就问到,这次司空服食了多少颗金丹?
花苑精舍当中,李抱真面色蜡黄,躺在榻上,对旁边的炼师孙季长说:“这次我一下吃了一千颗尊师所赠的金丹,吃下来浑身如焚,体轻如燕般,原本以为可飞升了。可谁想到,短短三日后,就腹胀难忍,口舌干燥,路也走不得......”
孙炼师微微一笑,不语。
“请尊师有以教我。”李抱真恳求道。
孙炼师就说:“其实,还是司空服食金丹的量不足所致。”
李抱真一听,汗都淌下来,心念千颗还不够?
孙炼师点头,随即举出三根手指来。
三,三千颗!
李抱真颤颤巍巍地从榻上起身,走到馆舍前庭,那里有个高数尺,用名贵木材和涂漆所制就的仙鹤,是栩栩如生。
跟在他身后的孙季长就指着这木鹤,语重心长地劝李抱真:“司空乃是有仙骨之人,制造这木鹤便是为飞升做预演的,只要坚持服我的金丹,那日便有真的仙鹤飞降,载司空成仙,自此便能遨游于无穷之间,奈何半途而废?”
20.四路并筑城
听到孙季长的花言巧语,李抱真便又重新心动,深刻认知到自己之所以吃了千颗金丹还未羽化登仙,完全是因服食的数量还没达标,便挣扎着手持拂尘,爬上了那只木鹤上,来来去去地摇,就像在战场上骑马般初秋的花苑里,有种舒爽但却凉薄的味道,好似李司空对这红尘乱世的弃绝般。
“将来骑着真正的仙鹤,游在太真虚空当中,岂不美哉?”这是他而今唯一的追求。
当孟光诚和批中使进来时,李抱真见天使到来,便急忙又爬下木鹤来迎接。
看到司空这副模样,孟光诚不由得又好笑又心痛,在宣读完皇帝意思后,李抱真没有任何不满,说那就让振武的李景略都统御营北军好了,我昭义军的王延贵绝对会俯首帖耳。
“司空深沉爱士,国家栋梁,有些虚妄的事岂是不知?我劝司空该重新抖擞,现在这天下还需司空这样的方岳柱石啊!”孟光诚见孙炼师避让入馆舍内,便很真诚地劝诫李抱真道。
意思是,最起码你得把你的昭义军给管好啊,不然上党此地处河东、太行、河南的咽喉,乃国家内腹所在,出了乱子,司空你一世英名可就完堕了。
孰料李抱真似真似假地笑了两声,对孟回答说:“人在事外皆清醒,人在事内皆糊涂,服食金丹这种事,天下人清醒时没几个信的,可真正遇到事后就不由得不信了。”
见李抱真糊涂如此,孟也只能把喟叹埋在心里,完成宣谕后即离开了上党地。
当孟光诚踏上驿路时,得到朝廷度支司拨给专款的百井戍、白豹、练马、平定四堡经二十日的抢筑,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功告成。
高岳著紫袍,骑白色骏马,周围牙兵举长旌、牙旗,亲至白豹城一观,顺带把城功钱十万贯,外带皇帝的十万贯激赏钱,统统分赐给诸军将士。
白豹城,南面控扼白豹川而过,北侧和西侧依山岭,依照地势而建,故而只是建了南侧与东侧的城墙,皆为烧制三合土筑就,此后在南城外,又增修了“偃月城”,呈半圆形,开三门,留一暗门,其上增设雉堞女墙,乃诱敌制胜的奥秘所在。
待到高岳立马白豹川时,望见偃月城上已架起了起重器械,这是个大型的桔槔,其在城头的部分设有一对轱辘,缠绕绳索,而后贴城内的墙壁,其下坠着纯铁的“砝码”,这些砝码还可根据起吊物资的重量进行加减,平日里用轱辘绞索把砝码吊起,桔槔摆臂的彼端系在城外的地上,修筑谯楼时所需的中梁木就是摆在彼端的兜上系住,而后解开轱辘上的绞索,让砝码匀速下沉,而后桔槔迅速升起,将所需的木材、砖石升至城头取用。
现在它又用来吊起“虎踞炮.叁式”的炮管,只见一石重的青铜铸就的炮管,两端用绳子捆绑系好,不摇不晃地升到城头,被群士卒们接住,接着安置在女墙垛口后的炮位处。
高岳望着这个,灵光一动,便要人将随军的张保百唤来,用马鞭遥指着这大型的桔槔,对张如此云云,张不住地点头,接着就躬身抱拳,说此事便交给麾下去做。
“新炮需试放三发!”不久,白豹城的炮位处,几名炮手士卒大喝着说好,接着搬来装填好神雷火药和弹丸的子炮,安在母炮的腹中,用炮口和简易的照准,对着城南白豹川的水面处,点燃了火捻!
“砰”,城头的虎踞炮炮口喷出一阵青烟。
水川边的高岳,只觉得空气里穿过阵尖锐的嘶鸣,接着百步开外的水面上,炸起一根高高的水柱。
整个白豹川附近的山谷草野,都颤抖起来。
高岳开怀笑起来。
接着便是第二发,和第三发,这声音远远传开来。
远方山上,还在白豹川至金明道间放牧的六府党项蕃落的男女,骑在马上,听到这不详的炮声,心中都难受地揪住起来。
秋日的骄阳中,白豹城通往更东方的城门,打开了:
骄傲的唐军骑兵,戴着插着鸟羽的兜鍪,身披锁子甲,有的手持马叉,有的手持马槊,有的则背负着箭囊、弩机,长柄顶端系着的小旗如迎着风的火舌,他们飞也般地按照幢队列成长长如箭般的阵形,转忽便射出了白豹城,望着广袤的诸多藏青色山谷呼啸奔去。
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许许多多义从的羌骑兵,这群人头顶毡帽,握着套索,背着弓箭,唐骑如飞鸿,他们即像飞鸿的羽翼那般。
高岳又对金明道的六府党项诸蕃落,于秋季的关键期发动了残酷的“浅攻”战术。
他规定:唐军各营骑兵以幢队为单位,每支幢队再配备相当数量的义从羌骑,自百井戍、白豹城、练马城及平定城四路轮番并出,一改曾在庆州的骑兵大集团浅攻,变为小队伍的浅攻。
然而这种小队伍的浅攻,对六府党项而言,却更加残忍。
一支白豹城出战的唐骑幢队,捕捉到了个山川边放牧的六府小蕃落:因游牧民族的特性,他们必须得分散开来,每个蕃落都得占据大片的草野,才能保证六畜的食用和活动所需。
泥香王子对百井戍的浩大攻势惨败后,元气大伤的渭北党项蕃落们只能化整为零,趁秋季将牲畜放养出去,这样冬季到来时才能保障牲畜的存活,也才能保障人的存活。
可这也给了唐军骑兵们分散剿捕,残酷绝灭的机会。
这一支唐军的骑兵幢队,在片党项牧人的惊叫惨呼声里,闪电般突入他们的穹帐所在地,接着便是用箭射,用马槊和马叉刺杀,用朴刀或奚刀劈刺砍,又用嵌着铁的马蹄践踏,杀死了部分男人,粉碎了这个蕃落的反抗意识小蕃落还活着的男女们,大约二百人上下,只能哀哭着,齐齐跪下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被杀死毙命的尸体,耳边里充盈唐军战骑的铁甲晃动声,及他们轻蔑的斥骂声,锋利的刀刃在党项还活着的男女眼前掠来掠去,很多人只能死死把脑袋抱住,乞求对方的刀不会斫砍到自己脖子上来。
尖叫声里,此蕃落的女孩及幼童,被赶来的羌骑义从们牵拉,扔在马背上,往白豹城驰归。其他的人,统统用羁马绳串着,由唐军骑兵两侧押送着,同样往白豹城而去。
1.雄踞白城子
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
堡迥烽相见,河移浪旋生。
无蝉嘶折柳,有寇似防兵。
不耐饥寒迫,终谁至此行。
许棠《夏州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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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落的穹帐和草野,随后全被扔下了浸油的火种,熊熊大火燃起,很快这片党项赖以生存的地界,就毁灭掉了。
白豹城设下小型军市,被掳掠来的男女,作为“六府奴”,像马匹那般烙上印记,备好契约文簿后,便很快贩售出去。
掠奴是有赏格的,所有参与其中的羌兵义从,每给唐家夺得一名奴隶,便有粮食、布帛或钱的赏赐,这样庆州的白马、树黟、杀牛及桥山的野龙羌屯城傍们,根本不会考虑自身和六府党项间有什么族缘乃至亲缘关系,因庆州学宫或佛寺里的知识人告诉他们:“你们才是和汉族同种同源的,是炎黄的骄傲嫡系后裔,有资格与唐家将士并肩作战,而那些平夏和六府的,全是群低劣的杂种胡虏罢了,当炎黄部落骄傲地立于峰岭城邦中时,他们全在苦寒的僻远之地,过着非人如鬼般的日子,不,他们就是非人,就是鬼,没资格称作‘羌’,没资格自称‘弥药’!你们当初往西,是奉了先祖的使命去征服他们,而不是和肮脏的他们混为一体的,现在该是泾渭分明的时刻了。”
杀掉这些杂虏,或者把他们降为奴隶,抢占他们的土地,这是羌的血统一种自我净化。
带着这样的认知,这群羌骑义从在执行浅攻时,觉得刀锋和箭簇上的血腥,都镀上层神圣的光辉,“我为天子、天可汗杀胡虏耳!”
类似酷烈的浅攻,每日都在庆州和延州金明道交界的四城辐射范围内发生,短短月余,唐军清剿部队就捕杀六府党项近万男女,至于放牧的草场,不是被焚毁便是被唐军射士或义从兵给抢割泥香王子陷于极大的被动,在金明道数县他是反攻也反攻不了,因为打不过新锐军备的唐军;但自保也自保不了,唐军的骑兵攻劫焚杀,无时无刻不在削减各反抗蕃落的实力。
九月底,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卒于军中,皇帝下诏哀悼追封,并让戴休颜的弟弟戴休袭旌节,另外个弟弟戴休晏为行军司马,继续统静塞军,归浑节制。
浑很快集河中兵马和静塞军万余精锐,大出延州的三川口,破羌砦数十处,捕斩党项五千余,俘男女两万。
泥香王子耐不住,只能带幸免的蕃落十多万,退至芦子关,到那里后才看到当地全是山地,无法放牧,牛马羊牲畜死亡极多,不由得大为恐惧,担心就此被唐军给围歼,便准备沿芦子关领六府、离石的党项各部退到白于山北的夏州去,和平夏部会合。
而高岳、浑则盛兵于芳池、敷政、金明等地,杀气腾腾,高岳直接对麾下扬言:入冬后下雪时,六府党项牲畜保不住十一,届时我亲督精锐和浑侍中进逼,攻芦子土门,把十多万六府奴统统收入中,卖往天下各处。
泥香王子听闻高岳的消息后,知道这位人屠、瘟神说到就肯定能做到,吓得派遣数名亲随,穿过芦子关,把这个讯息送到拓跋朝晖的统万城中,急求对方收留。
夏州契吴山处的统万城,为当初“天王大单于”赫连于公元413年,任命叱干阿利为将作大匠,征发白于山北(岭北)十万人丁所筑,以此城雄踞朔方,故而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命名为“统万城”。传说修筑城池时,叱干阿利极为残虐,命民夫用砂、石灰和粘土烧蒸为三合土,夯其成墙,接着用利锥刺探,凡锥入城墙一寸者,即杀筑墙的民夫,强令返工。完工后的统万城,因城墙为石灰白,又十分紧密,自远方望去宛如水练白带般,所以也名“白城子”。
统万城诞生迄今已近四百年,当初赫连勃勃在此称霸时,夏州还是片水草丰茂、宜耕宜牧的地带,哪怕到唐初梁师都于此割据,还称得上是富庶之地,可如今却有沙漠化的倾向、但即便如此,当平夏部来到这座雄浑城池前时,依旧被它的气魄所压倒!它的外城极大,但有数段已然坍圮,前面堆满了北面吹来的风沙,但内城却依旧屹立在原地,哪怕到了宋朝,来此参观的沈括也是赞不绝口的,更别说平夏部这群蛮子了。
其内城分为东城和西城,西城周长七千二百尺,东城周长七千五百尺,城墙宽达四十八尺,可供四匹马驰过,且马面保存极为完好,东西城墙的四角都筑有极其高大的墩台角楼,角楼共有七层,每层环绕墙壁都伸出许多木椽,椽子上可铺设木板,圈起栏杆,形如栈道、露台,可供士兵在其上遮蔽身躯,发射矢石,墩台顶部平坦,建有华丽的敌楼,供指挥、架设弩之用,而每隔一段的凸出马面,其内部更是凿空,铺设层板梯道,分为数层,储藏无数的谷粮、武器和石,士兵在内,即可休息,也可攀爬上城墙,防御攻击来袭的敌人。
正如赫连勃勃的统万城石碑所言,此城可谓“高隅隐日,崇墉际云”、“高构千寻,崇基万仞”。
当平夏部的拓跋朝晖领着无数族人集合在白城子时,不由得喟叹它的雄伟壮丽,更感激赫连勃勃在冥冥当中给了他们夏的国号,还给了他们座难攻不落的大堡垒于是乎平夏部的丁壮们将坍塌的城墙修复起来,把朽坏的角楼修葺好,重新把木椽铺设好木板,栏杆上裹好生牛皮和骆驼皮,又稍稍整备了内外城的城门、道路和宫室,增修了部分馆驿,供忠于自己的酋帅、族人居住,或用来接待外来的“使节”。
现在统万城又恢复生机,拓跋朝晖改名为“元晖”并自称青天子后,率先模仿汉地的天子,在西城内造了宗庙,祭祀自己死难的老爹,还建了座“天王庙”祭祀赫连勃勃,来取悦这座统万城的缔造者和保护者,自己则居住在宫殿里,戴起金冠,穿起色彩华丽的丝衣,并册封了妻妾和子嗣,享受起真正皇帝的待遇来。
当泥香王子求助的来到外城的馆舍时,元晖便召集各位酋长入殿商议此事。
2.党项变农耕
结果当各位平夏部酋长来殿内时,他们的粗陋让元晖很不高兴,让这统万城一点style都没有很多人依旧披着臭气呼呼的毛褐、羊裘,手里握着鞭子,不是胡须肮脏,就是还秃发拖着辫子,脚上套着皮靴,好远就能闻到那让人不快的膻味,和脚臭味混杂一起杀伤力更大,居然还有个远道而来的,把脏兮兮的骆驼牵到殿下石柱上拴着,那骆驼扑腾扑腾只知道屙矢。
元晖强行让自己减少呼吸的次数,觉得整个殿内的空气都被玷污的感觉,当他把渭北的情况说完后,这群酋长根本也拿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在北方的土地上,党项勇健、魁梧,吃苦耐劳,擅长畜牧、骑乘和射箭搏杀,但他们没有汉人那样精细的规划和组织能力,或者说这统万城的党项政权,如果没有杰出的汉人参与进来,帮助建立典章、官制、军制等等,那么元晖永远也只能是个鸠占鹊巢,跑到统万城里来的“沙漠骆驼”,上不得台面。
可如今四面皆敌,哪里找来汉人帮自己呢?
元晖看着其下嘈嘈杂杂的酋长们,不由得有些凄凉的感觉,“西蕃的援助也不到来,唐军的围剿态势日甚一日,我该何去何从?”
最终还是元晖自己给出决策:
芦子关太狭窄,渭北六府党项一二十万男女岂能很快穿行过来?请泥香王子留少部分人守芦子关的堡垒,其余大部分人往东,去白于山南麓的大理河、小理河处,那里土地肥沃,你们抢种些粮食,依山修起壁垒,足以自持长久。
当元晖说出自己想法后,平夏部酋长们便一哄而散。
秋末,遵照青天子的安排,泥香王子留下三部共一万余党项,坚守在芦子关处,而后自己领着十余万人,来到大理河、小理河流域,各修堡寨,并在四周开垦田地,除去保留部分牛来耕作外,其余牲畜统统杀掉过冬食用,希冀来年能收获粮食,和李自良、王延贵所筑的青涧城遥遥相望。
至此这六府党项活生生被高岳逼成了农耕民族......
听到六府党项东遁后,高岳大喜,说果不其然中了我的计策,随即他移书给浑,请他领兵在金明处设下营垒,虚张声势,做出要攻打天险芦子关的态势,为了声援浑,高岳又遣送论惟明的四千庆州神策决胜军兵赶赴那里,很快唐军在这一带是旌旗如林,鼓声喧天,来往的大明宫使节络绎不绝谁都相信唐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进攻芦子关了。
然而实则高岳则秘密下令,定武军、义宁军的步骑主力,及三千义从羌骑兵,忽然出庆州城北,沿马岭河道,过木波堡、方渠,取仓城里十五万石粮,动员射士和贫户随军转输,并随各色车辆川流不息,而后直出青刚岭,短短五日便来到盐州新城处!
这时高崇文、骆元光和朔方军康日知共一万二千兵马,正屯集在城东的柳泊岭四周,和岭山的平夏党项营砦互相对峙呢!
盐州新城内只留三千神策决胜军驻防。
高岳与城兵交割了手续后,不等派遣使者,便领着三衙及牙兵们,直接驱赴柳泊岭处。
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时白于山的北和南,几乎是两个世界,五原边界的黄沙已覆上层寒雪,朔风一吹动,远远望去是铺天盖地旋着,吹在人的颜面上如刀割般痛楚。
神策决胜军营地处,高敬奉和高敬仰这两位兄弟,正冻得缩成团,哥哥怀里抱着那把奚刀,而弟弟则仗着柄比自己个子高了足足近两倍的长,呆在帅营外的地面上。
他俩又回归给高崇文当执衣了。
阴漠漠的云气下,高敬奉挨着篝火,望见一骑白马载着名紫袍金鱼,身披银灰色狐裘,头顶毡帽的人物而来,身后跟着群披甲的牙兵,便即刻站起来,和兄弟一道抵住这位的前进,而后指着神策大将军营帐前的“行马”,高声说到是何人!
那人物笑起来,便说小子去通传你家大将军,便说有客来访。
两位小兄弟便嚷道,如无书状牒文,我家大将军岂能见你?
那人物身后的重甲牙兵们都轰然笑起来。
这让高敬奉很是不快,他觉得面子遭到伤害了,就对白马上的人物说,今日必须有牒文,不然就算你是都统四路兵马的高淇侯,也绝不能入营。
这会儿又是阵轰笑,几名决胜军虞侯赶紧跑过来,对高敬奉、高敬仰骂道:“两个不长眼的儿,这便是高淇侯!”
一听到眼前这位白面书生,居然就是杀败西蕃的高淇侯,吓得高敬奉高敬仰兄弟刷得笔直站立,然后急忙搬开行马,让高岳策马进来。
这时高岳继续温和地笑着,下了马,然后询问“你两个儿,便是盐州城伍亭长的孩子吧?”
两位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世连淇侯都知晓,不由得立在原地,激动地发抖(或者是冷得),说不出话来。
高岳便把身上披着的银灰色狐裘解下,系在哥哥的肩上,而后又让伴随自己的韦驮天递送来件棉衣,披在弟弟的身上,用温暖的手拍拍兄弟俩的头,“忠于职守,很好,很好,区区两件衣衫,乃我所赠,切勿推辞。”然后就走进帅营当中。
高敬奉兄弟俩赶紧牵着淇侯的马去槽前喂养,并且偷偷地借机看着营内的事态。
一向桀骜的大将军高崇文,居然也客客气气立在下首,迎接这淇侯的到来,让他坐在中央绳床上,“不愧是杀败西蕃数万大军的淇侯啊!”兄弟俩心中说不出的倾慕。
很快,朔方军节度使康日知也匆匆自别的营地赶来,和骆元光一道,来拜谒高岳。
高岳也没有什么废话,直接让三位将军报平夏党项营砦的位置,得知万余党项据险,扼守在柳泊岭、长泽监、乌延口处,阻遏高崇文、康日知部东进。
“所以本帅便将突破口,先放在对面的柳泊岭上!”
这便是高岳事前所说的,战略上先南后北,但奇策上却要先北后南。
“攻破柳泊岭后,便趁势夺取乌延口、奈王井,将平夏党项逼回统万城,随即便在乌延筑城,由此处往南可直通芦子关,不过九十里耳,此举必让芦子关驻防的党项背后受敌,对我唐来说此关隘便形同虚设了。”
3.均分节赐钱
顿时高崇文、骆元光和康日知等将就明白了。
为什么高岳会忽然领主力来到盐州五原?就是因他认为按部就班,强攻延州西北芦子关是不值得的行为,高岳是读过太祖文选的人,虽然他不可能像勇将那样冲锋驰骋,可始终在大略上能把握住三点法宝:
政治斗争远比军事斗争重要,所以他不断策反西蕃境内的仆从民族,如吐谷浑、沙陀;
搞好根据地和军事建设,所以他大举在兴元、凤翔经营农商,足食足兵,改进武备,增设作坊;
还有一点,那就是让敌人越分散越好,自己则越集中越好,故而他将六府党项往东压迫去大理河、小理河后,就让浑为虚兵,牵制住芦子关,制造假象欺骗泥香王子、拓跋朝晖,自己则利用唐家驿路、情报、军制上的优势,雷霆果决地领军出庆州路,赶赴盐州和高崇文、康日知会师,抓住战机,会集三万精锐,先突破掉柳泊岭防线,随后将白于山西侧的关隘悉数夺占,让其天险不再给唐军造成任何阻隔。
“一旦将平夏党项逼回统万城,东北面李景略、韩潭所部兵马再夺回银州,整个党项将在白于山南北,被分割为两个互不相靠的区域,依次击灭,可坐收全功!”高岳指着地图,让随从来的,熟谙党项地理内情的野诗良弼在其上依次标注通道、要害。
“那事不宜迟,趁着朔风大雪还未到来时,我军可集中主力猛攻柳泊岭。”高崇文当即请战。
高岳却笑吟吟地举手,说不用着急,定武军、义宁军随即至此并营,对外暂且偃旗息鼓,等待时机。
“等待,可天气?”高崇文和康日知还有些迷糊。
“没错,等的就是朔风大雪的天气。”高岳气定神闲。
这时候帐篷外,高敬奉、高敬仰两兄弟听到此,也觉得这淇侯用兵真是玄乎啊,不在晴朗日子进兵,却偏偏要等大风雪来,真的是莫测莫测。
而黑漆漆的韦驮天则满脸司空见惯的模样,蹲坐在篝火边,在衣领里捉着虱子,他已慢慢适应边地寒冷的气候,每捉出个虱子就往火里扔,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
天一日一日地冷了,丰安军城的水运,要发送最后一批船舶去灵武城。
皇帝在大明宫内,出内库的钱财,要给京师内的神威军、巡城监军,还有在外的神策军们发送冬衣赐了,这是每年必备的支出款项,是皇帝获取禁军忠诚度所必须要去做的。
度支司的宰相班宏先做出了初步测算,认为整个京西的神策军包括刘海宾的威戎军共两万五千,邢君牙的宣威军共两万五千,及盐州、庆州的高崇文神策决胜军两万,共计七万兵额皇帝共需发放冬衣绢布七十万匹,另外皇帝还要给这批神策军支出七十万贯的“冬至节赐钱”。
今年冬至的含元殿大朝会,皇帝认为西北、北地征讨叛羌的将士们都还曝在雪野当中,朕无心庆贺,便被取消了。
当然这笔钱帛,班宏也只是提供个测算罢了,因其出自于大盈、琼林内库,具体事务全都是宦官霍忠唐经手的不过班宏也提议陛下,这笔冬衣赐和节赐钱,恰好往西到泾原,分发给威戎、宣威两军后,其他的便可直接当作轻货,载于丰安军城的水驿船只,运抵灵武城,再发给高崇文的神策决胜军,如是的话便能节省不少脚力钱。
皇帝曰可。
塞上名城灵武,其城池邻靠的雄伟黄河平缓而过,已开始夹杂着冬季的块块寒冰了,城边集市上商贾、军卒和百姓欢声雷动,迎接着今年最后一批丰安船队的到来,下一次只能等来年三月后,其间四个月,是黄河的冰封期整个灵武城要做好防御游牧民族从冰河上侵攻而来的警备。
“西蕃兵来啦!”不知是谁惊呼了下,接着整个集市乱作一团。
船只靠岸的浅水处,许许多多的战马跋涉上来,随即就有披着西蕃样式铠甲的士卒,明显是胡人相貌,也佩剑挟弓,自船上鱼贯而下。
这时一名蹲在集市边沿城墙上的市署官,便大喊道别慌,这是我唐家的城傍。
没错,这批军队正是刚刚新附的沙陀、吐谷浑骑兵。
旬日后,唐军大规模在柳泊岭集结的消息,传到统万城里,让元晖六神无主。
因为唐军同样大规模集结于金明道芦子关前。
唐军主攻的方向,到底在山南芦子,还是在山北的柳泊岭?
元晖没法做出判断。
同时,皇帝给神策决胜军的冬衣绢布和赐钱,也到了五原的营地里。
出于对淇侯高岳的尊敬,决胜军长史便把三千匹细绢布的契书交到高岳的案头。
这是常例:皇帝所赐的钱帛,到士卒手里肯定是要缩水的,有一成或二成是归节度使、军使,也就是说七十万匹布,高崇文、骆元光要拿七万匹,至于节赐钱他们也要占七万贯。
可现在高岳在此坐镇,出于尊敬高崇文不敢独占这个份额,就让长史来献三千匹绢,并表示我高崇文所占的这些,也不是自己独吞的,绝大部分也要分赐给僚佐军校的。
高岳有些惊愕,便问了决胜军长史到底是什么情况。
问完后,高岳没说什么,就让长史离去了。
黄昏时分,高崇文和骆元光大惊失色,“淇侯将皇帝所赐的冬衣和钱,全都均分给其他各军了!?”
长史和司戈们脸色苍白,只能点点头。
等到高崇文走出帐篷,发觉整个营地里都沸腾了,神策军各个纳罕,有的愤懑,而朔方军、定武军、义宁军则各个欢呼雀跃,都争着去领财物,并高呼圣主万岁,淇侯千岁不绝。
“这些绢布和钱,是圣主按常例所赐,只能分发给神策军的,边军是没有的。边军冬衣、赏设钱,是由各镇军府的留使钱支给。”这下高崇文和骆元光颇为恼怒。
结果还没个着落,营地里又欢腾起来。
一打听,高岳把自己所得的三千匹绢布,交给灵武城那边的商队,统统拿来买羊,要弄浑脱全羊大宴,供诸军将士们上阵杀敌前所食。
4.怒斩槐林兵
御营右军都统军使高岳的营帐内,高崇文、骆元光二位脸色铁青从西厢边而入。
高敬奉兄弟俩也很忐忑地立在营外的雪地里,他俩晓得下面怕不是要爆发场争吵?
果然高崇文虽然理论上归高岳节制,可他毕竟是神策决胜军的大将军,是这支队伍的一号首长,对上他对谁负责?高崇文认为,我才不对你高岳负责,我只对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和大明宫圣主负责的!
“淇侯此举属擅分天子所赐,如酿成兵变,崇文和元光不愿担责。”这二位神策将就如此对高岳说到。
高岳将公牍文卷掩上,便问此举如何能造成兵变?
“我神策军子弟这次每人应得绢布十匹、赏赐钱十千,然则淇侯却将其均分给其他诸军,决胜军内部汹汹,已是显然之事!”高崇文愤然。
“诸军都是朝廷儿郎,你神策军得绢布十匹,赏钱十千,朔方、定武、义宁则全然没有。难道马上攻柳泊岭,你决胜军一军上,其他诸军于营中观杂戏耳?”高岳起身背着手说到。
“道理我高崇文也能明白,可堵塞不住麾下之口。”
“那决胜军就回盐州五原去,我定武军、义宁军来攻柳泊岭,不用劳烦大将军。”
“淇侯休要过分跋扈......”高崇文还没说完,旁侧骆元光便更凶狠地对高岳说:“淇侯劫夺决胜军的衣钱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抢西蕃人的!”
高岳愕然地望着他,接着指指自己。
骆元光才醒悟刚才的话不对,高岳可不一直在打西蕃的吗?便只能暂时想起他的突破口。
“这次衣帛也好,赐钱也罢,都是天子自内库所出,他军可沾染不得。义宁军、定武军的衣赐,由凤翔、兴元两府留使钱所支,灵武朔方军的衣赐则应是朝廷度支司所支。井水岂可犯浑河水?”高崇文还在抗辩。
“朔方军衣赐何曾到位足数过,长期他们都是妻儿衣着无依!”高岳也生气起来,“马上强攻柳泊岭诸军将士同冒白刃矢石,生死未卜,党项人的箭簇可会分井水还是河水?你神策军身披锦绣,他朔方军却宛若乞子,还未开战军心便生隔阂怨恨,李怀光长武军叛逆犯阙的教训尚在眼前,是故本帅才就地作主,不分神策、边镇还是城傍义从,统统见者有份,要的就是三军整肃划一,并肩破敌。”
“那马上庆州都统监军院若知晓此事的话,也是崇文份内职责。”
高岳便说,大将军且去报,有任何事本帅一肩承担。
营帐内是不欢而散,高崇文和骆元光都气愤难当地走出来,心念神策军组建这么多年,京畿、西北他军无不侧目,哪里想到今日会这般被地方上节度使羞辱。
高崇文还想在规矩内解决这事,于是他决意向都统监军院申诉,可骆元光这个莽夫就不同了......
次日,高岳乘马巡行定武、义宁、神策决胜和朔方四军营,准备马上便筹划攻击被平夏党项占据的柳泊岭。
结果走到神策决胜军营时,高崇文正忙着在和长史写弹劾高岳的文书,而营地通衢两侧都站满身着黑衣的神策子弟,各个用敌视不满的眼光望着白马上的高岳,也不去通传。
高岳便将坐骑勒住,呵斥说:“主帅巡营,你等却不列队,是何道理?”
人群当中,骆元光对高敬奉和高敬仰兄弟俩使了个眼色,头歪向高岳。
可这对兄弟却低头退缩,不愿意趟浑水。
骆元光骂了句,接着对身旁一名叫王光九的“槐林仗队”(神策军内的牙兵,庆典时还要给皇帝立仗)兵也使了个眼色。
“好!”,如此哄笑声里,那王光九流里流气地,斜刺地横穿了人群夹峙的通衢,然后在阵阵挑衅式的呼喝里,又大摇大摆走过高岳的马头。
这是有意犯高岳的威仪,让他难堪,下不来台。
看到这,骆元光在鼻子里哼出冷气来,看你高岳这次如何收场?神策军在京畿也好,军镇也好,都享有治外法权的,他们不归京兆府或任何州县长官管辖,现在还算是轻的,马上闹到圣主那里......
还没等骆元光展望好未来,他忽然眼前一片灰色,因为另外种颜色的反照。
穿过重重人群,他见到了一抹艳丽的血飞飙起来。
那,那不可能是高岳的,只能是王光九的。
轰得声,通衢两侧围堵的神策子弟们都惊得往后仰退。
血,热乎乎地溅到高岳所骑乘的白马上,那美丽的鬃毛被染红了大片。
高岳手中握着剑柄,剑刃偏斜。
而王光九则捂着脖子,腿微微蜷缩着,僵仆在对方的马蹄下,一脸死不瞑目的表情。
“犯都统军使马头,斩!”言毕,高岳利索地收剑回鞘。
一名神策军里的槐林兵,就这样被高岳斩杀了。
同时高岳身后的定武、义宁牙兵们,则纷纷拔剑,惊得神策军们各个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此人姓甚名谁?”高岳喝问道。
神策军们全都口舌僵直,再也喊不出个好来,原本的泼皮习气哪里还敢张扬半分!
高岳牙兵们很快把王光九所在幢队,全都从人群里牵拉出来,“收斩幢头,其余以下,统统杖刑。”
王光九那倒霉的幢头,稀里糊涂地就身首异处,其他的同袍则被摁在地上,棍杖翻飞,打得叫唤不已。
“列队!”高岳再喊一声。
整个神策决胜军七千将兵,全都屏声敛气,瞬间按照幢队列在通衢两侧,营帐之前。
待到高岳走后,决胜军帅营当中,刚刚得知此事的高崇文错愕无比,以致坐在胡床上良久不能语,而天不怕地不怕的骆元光,亲眼目睹高岳斩人,则更是震惊到战栗,也不敢说什么。
“这封信,暂且别往都统监军院里送了。”高崇文最后对自己长史如此说到。
朔方军营里,五千朔方兵看到高岳到来,不但列队,且齐齐都跪拜在地上,手里奉绢布,高呼“此乃度支司新赐我等的冬衣,我等不愿独占,也请淇侯均分给他军同袍,我等上阵,绝不落于他军之后。”
高岳点点头,明白军心可用,便大声对所有朔方兵说:“人皆言朔方军威名不减当年,随即攻柳泊岭,希冀你等为先锋,蹈刃而上,可否?”
“愿先手,愿陷阵!”五千朔方将士齐声大呼。
5.强攻柳泊岭
冬至日,整个朔方天空彤云密布,阴风四合,白昼宛如黄昏,不久天空就下起雪霰来,密密麻麻,打到人的脸上或手上,比用刀子割还要疼痛。
柳泊岭营砦上的平夏党项,死也不会想到,唐军会在如此气候里对他们发动强攻!
这个天气实在太冷,连弓弦都拉不动的。
可鼓声还是响起来,平夏的党项们隔着木栅看到,柳泊岭下无数的黑衣黑甲朔方军士兵,列成多支队伍,冒着寒风,踏着大雪,手里举着战旗、长,乃至刀刃,奋勇向己方所占据的山岭杀来。
而柳泊岭东南侧的市泽原,同样出现大批唐军士兵,全是神策决胜军的人马,高崇文和骆元光乃至整支军队上下,也许曾骄横无比,但而今也只能暂且屈从于高岳的“淫威”下,遵照他的部署,往柳泊岭纵深处迂回攻击,目标则是长泽监。
只有柳泊岭西北侧的石岭,是定武军和义宁军强攻的目标。
这次唐军的攻势可谓触目惊心,高岳不选择什么重点还是侧翼现在四路军兵马近三万,且多是历战精锐,军备无缺,当面平夏党项各地守军加一起也不过万把人,优势在我,全面出击,一战下来,柳泊岭、石岭、长泽监,直至乌延口、奈王井这些要点,我全都要!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猛,天色也越来越昏暗。
柳泊岭各山的山砦中,党项人几乎冷得无法钩弦拉弓,唐军也是相同,不能射神雷火箭或火飞鸦,最终只能短兵相接。
不同山径上,举着火把的朔方军呐喊着,和猛扑出来的党项扭打厮杀在一起,各自的手腕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布条,这样才让手和寒冷的刀剑结合起来,足以挥动砍杀,鏖战一番后,士兵们踏在浸满血的雪地中,将火把扔下,再在其上烤刀锋,使其缭绕着雪沫烧融的水汽,然后再继续对党项的营砦发动进攻。
到了营砦门内,搏战更为残酷激烈,党项们肩并肩重重叠叠,手持七八尺长的木矛,拼死抵挡着不断上前格战的朔方兵。
有的朔方兵翻爬过砦墙,接着纷纷把火把投掷在党项人的屋舍顶上,党项的屋舍不用砖石,都使用夯土垒成的,屋顶也不用瓦,而是用牛毛或羊毛覆盖,一沾上火,极容易延烧。
团团火焰围困着还在顽抗的党项群落,不少人周身都烧伤冒火,还在嚎叫着死斗,绝不屈服。
实在无法完全击溃,朔方军就只能继续纵火,直到营砦化为火海,而后再往另外个营砦进攻。
一处又一处的营砦冒出冲天火焰,火、血和雪,在柳泊岭上肆意漫延着。
石岭处,党项当着山崖筑起一处大营砦,又用卸下的车轮,于其上浇水成冰,密集地堵塞在正门处,使得攻砦的唐军只能绕到两侧的小路进攻,但小路全被砦墙射出的弓箭封锁控制着,中箭身亡的唐兵仆满其中。
最后苏浦领飞山五营的突火手们而上,七八道夺目的神雷火激射而出(这不是希腊火,希腊火以燃料生出火焰,然后用压力管将其射出去的,但这里的突火管射的是特种火药),烧化了车轮上的坚冰,也燃着了车轮,其他唐兵将其破毁,突火手再上前对砦门、木栅射火,风卷火势,其后的党项遭灼烧后无法自支,纷纷败逃。
定武军便攻入其中,惊讶地见到许多平夏党项女子,也持兵作战,可此战却不比蕃落间的酬赛定武军的精卒毫无困难地将这群女子大部杀死,其余统统捆缚起来,砦内女子的尖叫、哀哭声,让人听了格外毛骨悚然。
而义宁军则迂回至石岭后地带纵火、堵截,捕杀从山上溃逃下来的党项。
四个时辰后,石岭、柳泊岭陷于火海当中,党项大部分营砦被焚毁摧垮,投崖、战死、被俘者不计其数。
至于神策决胜军,在进抵市泽原野的荒野后,先遭乌延口党项骑兵猛袭,而后自奈王井、长泽监两地又冲来数千党项骑兵,各路不辨敌我,混战在一起。
一直打到下午时分,有两千多朔方兵从柳泊岭上而来,接应了神策决胜军,党项骑兵们不敌,开始纷纷往更东的奈王井处逃逸。
“击鼓,朝长泽监进军!”高崇文的铁盔檐上,缀满了冰雪,大呼道。
决胜军人马,便只能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向既定目标攻去。
而这时奈王井处,青天子元晖亲率五千党项骑兵自统万城至此,又收拢数千败兵,重振声势。
听说唐军已攻陷柳泊岭和石岭后,元晖又惧又怒,对属下说唐军虽得小胜,然则久战疲敝,我军刚刚进入战场,锐气正盛,给本天子往西前进,遇见唐军便上前驰突,将其逐个击溃。
“柳泊岭、乌延口和奈王井绝不可丢,否则不但山南芦子关不保,我统万城也将陷于困守无为之地!”
至奈王井西七里处,元晖即遇见一支唐军,这时已真正接近当日黄昏时分,风雪已减弱不少,可雾气却浓烈起来。
那支唐军在雾中见到影影绰绰,对面大股党项骑兵出现,便顿时往后回撤,毫不犹豫。
但随后,不断有小股追击来的唐军出现在元晖视野中,因情报不准,没料到统万城方向会来一支党项生力援军,连接着被元晖成功击溃,两三百唐兵被杀死捕获。
元晖从俘虏口中得知,现在唐方的神策决胜军已前去围攻长泽监的营砦,元晖便说我们先至乌延城的营砦,等雾气消散些后,再去击溃长泽一带的唐军。
当晚,柳泊岭和石岭火光及残存的厮杀声依旧不绝,山下高岳坐在都统军使大营里,不断听着前方递送来的消息,“定武军廓清二处山岭的残敌,义宁军驰市泽原和长泽监,准备增援决胜军的军势,务必要夺取这两处,然后往乌延口推进,最后定要攻陷乌延口,否则战胜也不为胜!”
四更时分,大批义宁军将兵经短暂的休整,接着沿着柳泊岭,遵照指南车的方向,开始穿过市泽原。
而几乎同时,元晖集合共万骑平夏党项,从乌延口进发,目标直指长泽监。
一个时辰后,双方前哨遭遇在一起。
6.长泽监陷落
此时雾气还未消散,义宁军的步卒队伍迅速收拢结成“战陈”,十几尺的鸦颈长如林般对外,其余步卒弯腰手持镗钯、长刀,夹在阵队的间隙当中,整支义宁军的营伍顿时变为个无数武器齐集的“壁垒”,横在市泽原当间。
元晖的骑兵大队上前,轮番射箭冲突不止,整个市泽原马蹄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原本元晖认为骑兵上前,几轮冲锋即可把步卒防线撕开个口子,然后再让更精锐的骑兵贯穿过去,对方便是全线溃退崩盘的结局。
这是数百年来战争的经验。
但现在打了近两个时辰,战旗下的元晖却眼睁睁看到,对面的唐军步卒队就像“被冰水浇铸过的铁墙”般岿然,他们分成数十人一幢的编制,鼓锣号角更迭响起,党项骑兵冲来时这批唐兵时就如蚁群般散而复聚,结成矛墙,阻隔党项冲锋的路线;待到党项骑兵稍却时,唐兵的刀牌手、弓弩手、镗钯手就跃出,短促逆袭,杀死来不及退走的党项,扔下他们的尸首,然后夺取他们的战马。
雾中,长泽监的城池依旧遥不可及。
四五千义宁军的步卒,居然死死把上万平夏党项骑兵给黏住。
眼见唐军并未投入骑兵队伍,元晖愈发焦灼不安。
这时长泽监的壁垒处,激烈战斗也在展开。
固守长泽的,是元晖的亲叔父,拓跋守约,最近改名为元约。
而围攻长泽的,是神策决胜军和朔方军,高崇文、骆元光和康日知亲自立在对面山阜上,脚下插满了党项自城头射来的箭羽,指挥两军将士拼死攀爬城墙猛攻。
毕竟高淇侯下达的是死命令:攻城器械暂时运不上来,但长泽必须要拿下,决胜军的目标就是此,哪怕是轻装,也得给我把这座据点给啃下来!
神策军的弩手们,按照《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里的教弩法,:左翼队列皆立“丁字步”,当中央的皆立“八字步”,左右手都用防冻防水的皮革覆盖,口中不断呼出团团白气,当心不断扳动弩牙,高抬弩头,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张阵对长泽城抛射箭雨,将其覆盖住。
弩射停住后,其他的步卒持长、棍棒、刀剑,搭云梯而上,不间歇地对长泽城四面城墙发动猛攻,许多身中弩箭的党项士兵,挥动连枷、镰枪,对爬上女墙的唐兵猛砸猛戳,鲜血飞溅浸满了城头。
所幸的是,决胜军在攻坚时,得到朔方军士兵的亲密协助,两军不分你我,并肩血战,有受伤的,其他人就及时上前救护,或者接替对方岗位,继续奋战。
到了下午时分,长泽已有三面城墙被唐军占领,元约领数百丁壮,背靠城堡西北角的一隅,用削尖的木矛设成临时拒马栅,犹自苦战,绝不降服。
高崇文下令将长泽城东、西、南三城门撞毁打开,接着神策军的甲士涌入,对一隅的党项士兵发起挤压式的进攻,而弓弩手则在城墙上蹲坐,对下面顽抗的党项居高临下攒射。
至傍晚时分,战斗的声响渐渐沉寂下来。
长泽城西北角,元约怒睁着双目,胸膛、脖子、四肢上中了三十余支箭,右手犹自紧握着剑,血顺着弩箭的沟槽,及箭矢的鹅翎汩汩而出,已然流成了洼,四周他的族人和亲兵,互相抱着,环绕着元约挤作一团,尸体交叠着武器,有的被枪矛戳死,有的被箭射死,有的......再往外看,方圆百步内,枕籍堆满了党项人的尸身,几乎堆起来有城墙一半的高度,全都是奋斗而死,无一投降。
战后,高崇文下令自军营里调来五十辆犊车来拉党项的尸体,来来去去拉了七八趟,才算是完结,除去元约和一些酋帅的首级给割下请功外,其他的全都扔入城侧的壕沟里,掘土集中掩埋掉了。而长泽监的西北两段城墙,原本夯土的赤黄色,被血浸泡为赤色,风吹雨淋,非但不能取色,反倒越来越深,唐军戍卒只能将其毁掉,重新烧土修筑。
长泽城陷落后,市泽原战场上,元晖的队伍依旧突破不了义宁军的战陈。
元晖是越打心里越没底,只能鸣金退兵,全军往乌延城退却。
义宁军遣送出三个营,死死咬住元晖的骑兵,其他大队步卒则变换队形,似乎还有余裕,准备和其他唐军会师,一副来攻乌延的模样。
此战,元晖的斗志都被粉碎掉了。
惶惶然败退时,元晖开始产生狂乱的迷信猜想:他甚至认为,平夏部本来这个名字就是不吉的,他又取了个叫“夏”的国号,平夏,平夏,岂不是夏国被平的意思?怪不得,一败再败,一路丢了柳泊岭、石岭,马上就只能剩下座统万城。
到了这天黄昏,筋疲力尽且伤亡惨重的平夏党项们,骑着马退到乌延城下,准备立栅休整。
依旧没有消散的雾气里,尾随元晖而来的那义宁军三个营,也左中右三翼分开,遥遥监控着乌延城。
区区千多名唐兵,居然如此嚣张,相距千余步开外,在万余党项前毫不畏惧地列阵。
可元晖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让所有人下马,和乌延城的守兵一道,开始喂食战马,烧煮食物青天子惆怅地望着西面漠漠荒原,和湮没在雾中的长泽城,那边迄今也没传来任何消息,他叔父和所有城兵,想必已凶多吉少。
白于山的中道,南口是芦子关,北口就是乌延城,南北穿过大约也就九十里,哪怕是唐政府的驿马,走一日半便也能从南到北。
此外,乌延奈王井,更是统万城西侧的门户所在,元晖决意要死守此处,不能让唐军轻易夺下,不然整个夏人便没有回旋生存的空间了。
夜幕降临时,整个乌延城四面,山麓和旷野全都被白茫茫的雪雾给吞没,可见度很低。城头的夏国士兵将燃着油膏的火盆,用绳索吊住,悬在城墙半腰处,才把城内外照亮,垛口后夏人的猎犬扒在砖石上,汪汪汪吠叫着,给人紧张不安的感觉。
乌延城很小,元晖就让大部分骑兵在城墙和木栅间的地带休憩,这对习惯在沙漠、草野里游牧的夏人而言,并没有什么。
然而,很快在大雾里,传来了马蹄声。
7.青天子败绩
这马蹄声从很远地方而来,先是很轻,隐隐约约的。
但不久便变得密集、骤烈,乌延城内外的夏兵只感觉城垛都在微微颤抖,雾中的大地像是鼓面,那群马蹄就像是无数棒槌,在雄浑地击打着它!
几名夏兵举着火,惊恐地望着城头放置的水瓮,靠着西墙的瓮中水晃动尤其厉害,一圈圈涟漪波动开来。
“西侧,是唐军骑兵来攻乌延城了?”元晖登上城头,紧急召集酋帅们商议。
大伙儿都有些不敢相信,因唐军如今数量占优,并且取得大胜,按理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发动夜袭的,还是用骑兵......
忽然大雾中,好像爆发了激烈的战斗,刀剑挥砍相触,弓箭破空,人马的呐喊,阵阵传来。
“莫不是那股抵进乌延的唐军,和这群骑兵交手了?”
一会儿后,如临大敌的夏军骑兵们,纷纷上马,列阵在木栅后警备。
雾里,马蹄声隆隆,越来越清晰。
渐渐,一群群衣甲青灰色的骑兵,褪去了原本掩在人马身上的雾纱,每一小群里有举着火把的,忽明忽暗,然则夏军们很清楚地望见,对方阵头打着的,有红狮子、雪莲、飞马等锦绣战旗,骑兵的数量越来越多,三千,五千,或者更多,距离木栅也越来越近。
“别让他们靠近!”元晖不知这群骑兵是敌是友,在城头挥手,对麾下大呼命令道。
可雾中走出来的骑兵却放缓脚步,当先的军官模样的,各个兜鍪上蒙着虎尾,铠甲上披着虎豹皮做的披肩、围裙,而后抵进到乌延城木栅外百步,纷纷用流利的西蕃语大呼:
“我等是大蕃的武士,已杀败围城的唐兵,前来援助赞普钟青天子!”
这时,城头上的元晖眨眨眼睛,看着迷雾里的这群骑兵,简直恍如梦中。
他原本确实寄希望于西蕃会出兵,渡过黄河,来盐州帮助他。
然则这西蕃的骑兵也太厉害了吧,直接扑到宥州来了。
“盐州那里,唐兵如何?”
那西蕃的料敌防御使们,便喊到:“已被我大蕃北道和东道大论的联军击溃,僵尸无数,卧于沙漠当中,我等七支先锋小通颊(千户)先驰至此城,敢问何人为青天子?”
元晖猛地按住周围人的手臂,然后又喊话说:“我等夏人向赞普请求援军,曾派去一十七人,除去野诗宕叛变外,其他人在何处?若你等能让其一二人出面,我方自然打开城门。”
“你夏国使者确实有人在大蕃军中,然则尚在柳泊岭处。”
这时元晖毛发都竖立起来,忽然神经质地蹦跳起来,“这是唐军假冒来赚乌延城的,给我射,狠狠地射!”
话音犹自未毕,“大蕃骑兵”前首的数名料敌防御使忽然厉声叱马前驱,手里挽起了强弓,直接冲到木栅十步开外,才引弓放箭。
这几乎是抵住对面数名夏军酋帅的脸门放箭。
射出的箭的簇头,是尖锐如巨针的式样,十步开外,挨个贯穿了夏军阵中党项酋帅的头颅。
脑浆和血,扑腾从死者的脑后喷出来。
木栅前后,很快马头交错,悲鸣声四起,“西蕃骑兵”大军转忽就对这道防线奔射突击,和夏军骑兵厮杀了起来。
那第一个射箭的料敌防御使,依旧用蕃语喊到:“我乃处月王子,朱邪执宜,叛羌青天子速来授首!”
“沙陀人投唐了?”元晖大惊。
结果这时城北,也出现大批骑兵,自雾中举火杀出,当先一名年轻的将军也大喊道:“我乃青海国退浑王子慕容复,叛羌降者免死!”
“什么,河陇的吐谷浑也投唐了?”
更后面,大批大批唐军的步骑也摇动战旗,滚滚杀出来,大部是定武、义宁军的将士。
这下乌延城的党项夏军,心惊胆裂,全部无心拒敌,骑上马或骆驼,丢弃了城池,往更东方的奈王井夺路狂奔。
其中也包括所谓的青天子元晖在内。
奈王井在今夜里又飘起了雪,漫野的夏军骑兵边打着鞭子边跑,沙陀和吐谷浑骑兵凶悍地在其后追击,元晖伏在马鞍上,雪片像刀片般,夹着冰粒,从他的脸颊和胡须边不断呼啸掠过,当然还有后面沙陀人射来的箭。
亲兵们不是被射杀坠马,就是逃散了,终于在处雪地里的残垣,他的马后臀中了箭,元晖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倒在雪中,眼睛全是溅出的雪沫,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后,看到自己坐骑悲叫着,打了个滚,随后就伸直了前蹄,侧躺着再也立不起来。
元晖急忙猫下腰,爬行了几步。
四周昏的雪中,到处都是骑兵策马奔过,有的是己方的败兵,有的则是追击的敌兵,他靠在株树下,脱下了象征身份的斗篷,努力使得自己像个普通的士兵。
可不远处,一群嗥叫着的沙陀骑兵,勒得马头吐着白雾乱晃,举着火把,闪电般奔袭而来。
自己若还呆在这棵树下,不管如何,肯定会被他们射死的。
生死存亡的时刻,一名夏军士兵过来,下了马,而后把自己坐骑让给了元晖。
“你是何人?”扬鞭奔逃前的瞬间,感激万分的元晖还回头问了下。
“细封移鼠。”那夏军士兵回答出自己的名字。
元晖都没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只隐约感觉是个披散着头发,蓄着胡须的年轻人,胯下的战马便跑动起来,一闪间,那年轻人便落在自己身后。
那群沙陀骑兵冲过来,当即挥刀向失去马匹的细封移鼠劈去。
马蹄扬起阵雪,细封移鼠应该是被砍中,在刀光里倒下了......
两日后,元晖逃回统万城。
整个西线的夏军,幸存者十不有五,丧魂落魄的元晖索性让东线银州地区的族人也全都回来,据守统万城附近,免得被唐军给消灭掉。
现在乌延口到奈王井,全被高岳指挥的唐军攻占。
因城池是原本就有的,高岳接下来即在雪停后,让各军士兵修缮长泽、乌延、柳泊岭的营砦和城池。
果然与高岳预计的相同,大约旬日后,得到元晖惨败消息后,山南芦子关的万余党项,自知已陷于绝境,便在首领颇超怡磨的带领下,主动献出城堡,利利索索地向浑的军队投降了。
“羌乱彻底平定,最迟不过来年冬至。”高岳在给大明宫的奏报里,如此说到。
8.满室青蝇飞
高岳所说的彻底平定,也就意味着唐军要攻破那座统万城,粉碎掉叛乱党项精神上的最后根支柱,并降服所有的夏人,或者将其贩卖为奴。
东线战场上的唐军进展也非常顺利,李景略、韩潭先前自麟州出击,光复银州理所鱼河堡,从另外个方面逼近夏州。
而今的党项蕃落,如高岳事前所预料的那般,已被分割为两大块:坐困夏州统万城的元晖,和同样坐困山南大小理河的泥香王子。
整座白于山西面的通路、关隘、城池,已尽在高岳手握里。
于是高岳奏请朝廷,在乌延城增筑仓城,而后动员庆州射士三千,和羌骑义从两千,押送木波堡粮食十万石,运至此囤积,另外号召各地商队,分路再把数额二十万石的粮食从灵武、彭原,同样运至乌延,再换取丝帛、战俘奴隶,把补给路线、仓廪前移,以作攻略统万城之需。
关键时刻,和高岳奏报一起抵达京师的,还有高岳强行把神策军衣赐、节赐均分给所节制四路军马的消息,当然这并非正统的途径,既不是高崇文弹劾,也不是都统监军使谭知重禀告,是真正从“小道”传出来的。
对这个消息,谭知重已病笃,喉咙不断咯血,声称已无力处断,所以央请圣主亲自来仲裁。
这个消息过宁和渭北时,保大军和静塞军的士卒也蜂起闹事,都痛诉自己身为边军,冲锋陷阵,身冒白刃,可每逢衣赐、赏设时,所得却不及神策军的几分之一,一到灾年,都养不活妻儿子女,他们甚至串联了河中军,成千上万地拜伏在军门前,请侍中浑上书朝廷,改变这种不公平现象。
浑望着士卒哭诉,年纪虽大,可躯体内的热血也沸腾起来,当即把军府内储积的财物分给士卒们,然后请掌书记卢纶洋洋洒洒写了千字的奏论,呈交给大明宫。
“高岳违制,瓜分御赐禁军之财物,摇动军情,可罢免御营右军所有职务、兴元、凤翔两府尹,令其素服至大明宫客省待罪!”紫宸殿内,这便是中书侍郎窦参的意见。
“高三这是要干什么......连浑日进也......”皇帝在心里狠狠嘀咕。
在皇帝还没有表态时,司农少卿裴延龄也上前,也说了句:“臣闻高岳在边地,士卒但有不均便亲自均之,士卒有疾病即亲自调汤药,士卒但有扰人、作奸犯科者,却定斩不赦。但凡筑城,必亲负土石,和士卒同甘共苦;如有战事,高岳便骑乘白马,立在敌人箭镝可射及处,敌我皆可目见,敌人无不胆裂,我军无不奋进。”
这话说的皇帝心中又柔软下来,便对裴延龄说,卿所言的朕全都知道。
可裴延龄紧接着又补充说:“所以臣认为,高岳能得十万军的人心、死力也,区区均分御赐之物,并未有什么大不了。”
此言一出,皇帝浑身如通电般,明显颤抖了下。
而侧边的窦参,嘴角则浮现出笑来。
入夜后,心神不定的皇帝,命车驾至蓬莱殿侧边的延喜书阁当中,不久宫人前来掌烛,翰林学士等依次自银台门至此觐见。
承旨学士于公异,及吴通玄、吴通微兄弟,极力诋毁高岳,说三清殿宫主司马承祯尊师,早就说过高岳狼视鹰顾,手爪有潜龙之象,如恣其骄横跋扈,恐为梁冀、董卓、曹操之辈,现在他敢均分皇帝御赐禁军的财物,便是往军队售卖私恩,如圣主姑息,明日他就敢起不臣之心。
李吉甫则是沉默不语。
这话说得皇帝更是心乱如麻,于公异见皇帝心境摇动,就趁机进言:“高岳仰仗陛下威灵,毕竟侥幸有战功,如陛下不忍加以罪罚,也该稍加裁抑才行。依愚见,不妨削去高岳御营右军都统,以防备西蕃为名,使他还军兴元,节度如故。”
皇帝的手艰难地举起来,然后仿佛下定决心,对着于公异摆了数摆。
于公异当即大喜,便请宫人递送来笔墨纸砚,便为皇帝草诏。
这时皇帝身后的宋若华、宋若昭二姊妹,轻轻低下头来,微声叹息,然几不可闻。
等到于公异等学士准备退下时,却见另外位学士卫次公,依旧端坐在茵席上,纹丝不动。
“从周为何不行?”于公异知道他与高岳是同气连枝的,莫不是准备趁机留下来,再在圣主面前替高岳盘桓?
皇帝的目光也投向卫次公,整个延喜阁的气氛顿时凝结起来。
卫次公的泪,清清楚楚地流下来,然后他对皇帝拜了三拜,朗声说:“请圣主下旨,可次公明日出院。”
“你要替高岳抱屈?”皇帝的语气明显带着不高兴。
而卫次公索性也豁出去,自从郑出院、陆贽服丧后,于公异和吴氏兄弟沆瀣一气,他早就不想呆在银台门学士院当中,这时反正也是个死,卫次公愤青本色浮起,今日就小小地,把在座各位都得罪下好了,“次公侥幸,播迁奉天时得以奉陛下鞭镫,才于学士院敬陪末席,而今诸位大才,皆卢杞、白志贞之伦,圣主又已中兴皇唐,既有黄钟大吕,何用瓦釜雷鸣?请即放次公去湖海之间。”
这话里满带着讽刺,不但于公异等人色恐,就连宋氏姊妹也面面相觑。
皇帝大怒,“从周不愧是和高三同棚的,这份指斥乘舆的底气都是相同的足!”
“卫次公语出狂逆......”于公异等纷纷喊到。
“高淇侯出征渭北时,陛下在麟德殿景云阁后院射竹发愿,君臣信诺,此景尚在眼前;陛下又曾言淇侯出征有任何不遂意,当亲率天子六军为之后援,此语犹响耳边。而今淇侯不过因地制宜,调用圣主数十万贯钱财奖励三军,一鼓而定柳泊岭、乌延口、奈王井,兵锋直抵贼巢白城子,陛下却在千里外的宫廷中,因区区数人摇动唇舌,便更改心意,阵前换帅次公愚钝,无法为圣主批答代言,又不愿屈从真实想法,故而请辞出院!”卫次公这时的声音,比皇帝还要高。
“从周独不见姜公辅乎?本食三品俸禄,一朝肆意而鸣,便即放出。”
卫次公却不回答,只是叩首,气得皇帝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