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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全文阅读

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虢王李则之

    云阳的旷野和山泽间,疾驰满了骑着骏马,穿着锦衣和红袄的男男女女,飞鹰走犬,好不热闹。

    大明宫的仪仗队伍在中央位置,更显得醒目,其中皇帝的车辆撑着青色的伞盖,和赤红色的帷幕,四周数十名背负弓箭的神威军射生骑士,其后跟着宋若华、宋若昭等女官、妃嫔,还有大批朱紫衣衫的中官部伍。

    可皇帝并不在车中,这位亲自骑着马,是背抽金簇箭,翻身控角弓,驰射着被手持套索、长矛的士兵们哄叫着驱逐起来的飞禽走兽们,这叫“驱逆”。

    第一波禽兽在皇帝眼前而过,从猎的军将把检校过的弓箭交给皇帝,皇帝引弓,射中一只野兔,左右皆高呼万岁;

    而后第二波而过,军将再奉把弓箭,皇帝再射,又中一只麋鹿,万岁声高震不休;

    待到第三波过来后,皇帝亲自策马,居士兵赶来的禽兽群左侧,第三次发箭,又中只野雉,这便是大绥。

    接下来,各位深居十王宅的皇子王孙们,按照秩序的规定,纷纷驱马而出,跟着皇帝的节奏开始围猎,此即是小绥。

    可这群皇子王孙们,在十王百孙宅里养尊处优太久,不少人连马都骑不利索,射出的箭也是七零八落,惹得车驾仪仗里的女官、军将和禁军士卒们哄笑,皇帝也立马握住弓,哈哈大笑。

    不过高岳瞧见,其中倒是有位近六十岁的老者,却英姿勃发,鹤立鸡群,连连射中猎物,其中当士兵们点火烧草时,许多飞鸟被惊得飞起,这位连连拉弦响动,那飞鸟也是不断坠落,堪称神射手了!

    “这位?”高岳用马鞭指着这亲王,向灵虚、义阳发问道。

    “这位是嗣虢王,李则之。”灵虚回答说。

    高岳心里一动:那夜郭锻所言的,窦参结纳的亲王,就是这位虢王了。

    他的地位,和嗣曹王皋是相当的。

    李则之的先祖,是高祖李渊的第十五子虢庄王李凤,其父为玄宗皇帝时的河南道节度使李巨,安史之乱后李巨进入剑南道遂州担当刺史,被叛将段子璋所杀。现在这位李则之,因深通文学、书法和绘画,被曹王皋举荐,现在担当的官衔也是检校御史大夫。

    “李则之......”高岳沉吟道,恰好此刻他眼神转向仪仗队伍右侧,却看到女官的人群里,宋若华、宋若昭之后,有位年纪还小的女子,正是宋氏小妹若宪,虽然没正式入宫,可她也来参加这场盛事。

    看到高岳不经意望到她,若宪明显慌张不已,赶紧低头下来......

    等到大臣们都开始围猎时,高岳倒没有凑热闹,他信马由缰,走着走着,来到了中官们田猎的队伍前。

    中官们用的“竿打法”,这种打猎法针对的主要是小动物,一群黄衫小儿手持长竹竿,走在前首,到颇深的茅草地时就挥竿扫打,待到雀儿鹌鹑等惊起时,后侧的人上前,再用弓弩射猎。

    “淇侯!”看到高岳策马而至,这群中官们大多是认得他的,便各个躬身行礼。

    高岳见到霍忠唐等都在其中,便笑起来,说何太拘礼,随后下马,和霍忠唐等互相以行第称呼,亲热得很。

    忽然,高岳见到,数尺远的地面上坐着位用手回收缴线的小宦官,用种奇怪的眼神盯住自己。

    所谓缴,就是箭矢后系着的绳索,打猎时方便收回。

    “你是谁?”高岳问到。

    那小宦官看到个子有些高的高岳,带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又想起这位就是双手沾满数万党项鲜血的“人屠”,不由得骇然,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回话。

    霍忠唐笑起来,对高岳说:“不瞒三郎,这小子是个东山奴,我从彭原仓城买来的,现在是我的外院郎君(假子),给他取了个汉名叫文澈。”

    听到这,高岳笑了笑,“他被阉割后,这么快就能从猎了?”

    “羌人体格强壮,和走兽没什么区别。”

    这时高岳望着霍文澈,只看得这小宦官心里发毛。

    “你手边有支弩,如果想为东山党羌或者你家人报仇的话,可以射我。”接着高岳一顿一顿地说到。

    哄笑声里,霍文澈脸色惨白,蹲在原地,根本不敢触摸身边的手弩。

    高岳上前,将手弩举起,接着弩臂弹动一只被长竿打起的鹌鹑在半空里翻动下,被他射出的弩箭贯穿,扑棱棱坠在了草中。

    “放弃复仇的念头吧,再过十年,你们还留在庆州的同种只会认为自己生来便是唐人。而被没为奴隶的,天南海北,渐渐也会消弭原本的族群意识。不过霍文澈,如果你想要问我为什么要对整个东山党羌动杀手的话?”说到这,高岳用手指着围障的外侧。

    粗通汉话的霍文澈望去,那里站着白衣灰衣的百姓们,举着铁叉、绳网、套索等东西,兴致勃勃地往里面张望。

    按照田猎的规定,皇帝、亲王和大臣们依次捕得猎物后,最后便可以放四周百姓入猎场,捕得剩下的飞禽走兽当作“野味”,这样也能展示统治者与民同乐、与民同利的一面。

    “我不想他们被你们杀死、掠夺,这次我围剿东山后,解救出来的汉人奴隶就不下三千,我想他们好好地在家乡活着,在看到天子田猎时自己也感到快乐,所以就先灭了你们。现在你的根断了,血脉和仇恨也不必再延续下去,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高岳说的话,霍文澈似懂非懂。

    正在此刻,一只长身而敏捷的猎犬,细细脖子上悬着金铃,在众人惊呼里,窜入到草丛里,将高岳方才射中的鹌鹑衔住,接着转身,向一位女猎者跑去。

    “主!”

    此人正是灵虚,她提起那只鹌鹑,对高岳挥挥手,意思是邀请他陪自己往那边山林继续捕猎。

    马蹄飞奔在草野上,灵虚的秀发飞动着,她的兴致很高,束紧的衣衫里,胸脯急速跃动着,敏锐的双眸望着猎场设置摇动的旗旆,听着铜钲的敲打,口中喊着“交交”的声音,随着飞腾的猎鹰掠过的地带,不断引弓射箭,捕杀各种猎物。

    身后的黄衫小儿、公主府随从们是汗下如雨,骑着马拉着装着中箭野兽的槛车,是落得越来越远。

    “高郎,那里有只鹿。”灵虚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即刻看住那停下来回望的鹿,它有美丽的斑点,和佛经画卷里所绘的一模一样。

5.马宜驽不乐

    高岳看到这鹿,也不由得惊叹住了。

    灵虚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下来,而后捻出根箭矢,搭在弦上。

    一箭飞去,那鹿闪电般跃起,箭落在它的身后,待到灵虚抬眼,那鹿早已往火红色的枫林处疾奔而去了。

    “休想走。”灵虚伏在马鞍上,纵身便追。

    高岳连呼公主可归,可灵虚还在往前跑了足足数里地,高岳无奈,也只能跟在其后。

    “烧林了。”他俩回过味来,发觉那鹿早已消失在眼前的山麓密林中,而背后十余里处,原野和林子间燃起大火,染红满天的暮色,这是围猎的最**,通过焚烧草丛和树林,来逼得猎物焦头烂额跑出,再行彻底的捕猎。

    这种壮阔的景象,带着原始的野蛮美感,高岳和灵虚不由得都看得痴了,漫山遍野的红色火焰,还有四周如蝼蚁般跑来跑去的士卒和民众,当然野地里也到处跳跃着各色野兽。

    “云!”忽然灵虚不安地喊起来。

    天际原本像障子般的云,不知何时起会合起来,人们在围地上的猎物,云也围住了这整个片大地,昏昏漠漠当间,清冷的秋雨不合时宜地落下来,点点滴滴,打在马鬃和猎衣上,也落在原本翻滚的火焰里,激起了灰白色的大雾,很快弥散开来,田猎的众人在当中辨物困难,身影奔来奔去。

    灵虚和高岳狼狈地在雨中骑着马,火和雨水混合生成的雾气吹过来,他们只能小心地低着头,在云阳的野林间,摸索着道路,如今身旁只剩下一只落在灵虚肩头的猎鹰,还有那只系着金铃的猎狗了。

    “那里有处洞窟,我们且进去避避雨。”灵虚指着处裂开的山崖说到。

    这灰白色的山崖两面的坳处,长满了树木,那洞窟恰好是夹在崖石间的,是个天然形成的大裂缝,有些乱石垒在其下,大约是过往避雨的樵夫和猎人堆起来的,好像个台阶。

    这时,同样狼狈的皇帝和随行近臣、中官们,乱哄哄地携带着猎物,来到云阳的处村落,皇帝打马走入最靠着外的家茅舍,巡城司士兵们紧随其后。

    “勿慌,勿慌。”皇帝来到民户家中后,便让前来叩拜的主人全家起身,自己脱去猎衣,侍卫的巡城司们端来胡床,皇帝就坐在檐下,宋氏姊妹们侍立左右,皇帝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叹口气说天公不作美,接着就和颜悦色地问户主是何人。

    “小人马宜驽。”那户主看到眼前这位,又见到站在庭院里穿着绢布甲的巡城司士卒,及身旁如仙女般的朝廷女官,心知肯定是九五至尊无疑了。

    “叨扰了。”皇帝说到。

    而后皇帝特意到马宜驽家的灶头上绕了圈,揭开锅瞧瞧,了解下百姓们的伙食。

    接着几名士卒将打来的野味,交到马宜驽的妻女手中,顺带给了些钱,要她们烧野味、煮黍饭来给皇帝和近侍们充饥。

    “今年京畿和西北的麦子也好,粟米也好,都很是丰稔啊!”皇帝叫马宜驽坐在和自己对面的胡床上,然后开始话桑麻、套近乎。

    其实皇帝秋猎还有个目的,那就是观察民间的收成,当然反馈让他得意:这两三年风调雨顺,至泾阳、三原这片来看,公私仓廪都是充裕的。

    马宜驽也点点头,说确实如此。

    “那丰稔后,又完了税,马上冬至到元日,可以给家人食肉衣帛了吧?心里面也快乐了吧?”皇帝想到丰收了,农民的日子肯定改善不少。

    可马宜驽却毫不客气地说:“不乐!”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皇帝望望宋若华,又看看宋若昭和若宪,然后哈哈干笑几下,就问马宜驽:“为什么收获丰稔,你反倒不乐呢?”

    云阳那无名山崖的洞窟里,高岳和灵虚将马拴在其外的树干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窟中。

    窟中不高,但极宽极长,有岩石如大床般,上面还铺着些干草,其下用圈石子围成个小火塘,里面还有木炭余烬,旁侧堆着些柴禾,看来时不时会有人在这里休憩。

    待到高岳点起火折子,将柴禾燃着丢入火塘后,察觉到那岩石间被凿成个狭长的佛龛,卧着尊神色安详的菩萨,两人便立起身子,对这菩萨合掌礼拜。

    随后灵虚将随身带着的猎物,一只死去的野雉,用匕首切下肉来,扔给了自己的鹰。

    鹰在慢吞吞撕咬着,而猎犬则蹲坐在洞窟的“门扉”处,耸着尖尖的耳朵,往雨幕里静静张望。

    很快,灵虚看了高岳眼,便开始褪去红色的襦衣。

    马宜驽的宅中,马宜驽正对皇帝说自己为何“不乐”:

    “这两年是多收了十斗粮,可官家一点信用都没有,当初颁行两税时明明白白对俺们说,除去两税外不得别征一钱,可如今杂税名目繁杂、多如牛毛,朝廷要征,州县也要征,这杂税眼看着就要超越两税正赋了!”

    皇帝的脸色难堪起来。

    马宜驽继续说下去:“多收点粮食,还没到秋,就被官家惦记着,强行给俺们摊派,说什么‘和籴本’,其实就是把田亩里的粮食硬征了去,不给一文钱。”

    “这,这,赋税不应该先从富户那里征嘛。”皇帝犹自辩解。

    马宜驽毫不客气,看来有很大的怨气,“哼,衣冠户、形势户各个避开差役,贫户呢各个逃亡,只能把两头缺失的税钱全都压在俺们头上。本来官家说,上缴的斛斗米送到道路边就行,可事到临头,又是拉俺们的驴子,又是拉俺们的犊车,说是要给京西军镇送粮,一趟回来,驴子死了,车也坏了,这良善百姓的日子没法过,灾荒的年份要被饿死,丰稔的年份也要被盘剥死,还乐,乐个xxx!”

    这话说得皇帝额头上直冒汗,脸色时而白时而红。

    他现在总算明白,在现如今的体制下,朝廷从百姓那里征到手一斗粮食,层层盘剥摊派,百姓往往要付出五斗乃至六斗的代价,李泌和陆贽所言的赋税差科不明不均就是如此的道理,高岳要推行经界法也是如此的道理。

    朝廷大臣煌煌万言,还不如这马宜驽一顿乡野味道的怒斥来的警醒。

    “对,对了,高岳呢?朕本来就想召他来问对的。”这会儿,皇帝才想起高岳啥时候消失踪影了?

6.灵虚饮烈酒

    于是皇帝下令,让身旁的巡城司子弟看看,都有多少从猎的大臣到这村社中来避雨了。

    很快皇帝又见到,义阳公主和王士平的车马已经到来,却又没看到长女灵虚的身影,就不经意又问了下,萱淑哪里去了?

    先前听皇帝问高岳还没啥,但一听皇帝又问灵虚,廊下坐着的翰林学士卫次公刷得下,汗珠滚滚而落。

    郑出院,陆贽而今又告假侍奉病母,所以他伴随在皇帝田猎的车驾旁,更要命的是,早前逃难奉天时他是听到过那灵虚和高岳对话的,现在两人同时在这广袤的猎场,遇雨后消失,怕是“凶多吉少”。

    “会不会惨遭株连?”卫次公时刻都在担惊受怕,现在也不例外。

    山崖的无名洞扉当中,褪去襦衣的灵虚,将其摊在旁侧的岩台上要晾干,而后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火光照着她雪白的肌肤,她瞥了不安的高岳眼,便带着怨恨嘀咕声:“你害怕什么?”

    “不,不,没什么。”高岳赶紧正襟危坐。

    黄色的火光里,在洞里一圈圈发散,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映在石壁上。

    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高岳摸摸革带,想起携带了个小皮囊,内里装着兴元军府酿造的“中梁烧”,便拧开软木塞,啜饮了两口,顿时觉得暖洋洋的。

    这时灵虚看着他,也看着那皮囊,就问这是什么。

    高岳答曰是烧酒,云阳秋猎的原野旷寒,我带着暖身的。

    灵虚嗅到强烈的酒香味,就伸手索要,说本主躯体发寒,我也要喝。

    “你可以饮酒吗?”高岳疑惑。

    灵虚点点头,带着骄傲说,别小觑本主的酒量。

    信以为真的高岳就递送过去,灵虚仰起脖子,喝了两口,然后高岳眼睁睁看着:一轮红晕,顿时从她的后脖,涌上了耳轮,随即升到了额头。

    “你!”高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把酒囊搁下的灵虚,咕噜垂下脑袋,静止一小会儿,而后抬起脸来,红晕血气集中到她的脸腮,满眼都是水汪汪的,反照的火焰一跳跳的,高岳惊愕的表情也投射其间,接着灵虚用手自己摸了自己的脸,娇憨地喊了句,好烫,如沸汤般......

    “圣主,你也不用找那什么高大尹的高小尹的,朝堂里的哪里晓得俺们百姓家的疾苦?圣主要问,最近整个畿北数县,来个叫韩处士的后生,说是要用脚用眼,来看看西北、山南、京兆、同华这二十州的赋税差役实情,要瞧瞧什么经界法是不是良法,就是不晓得那韩处士口中的经界法是个什么模样,能不能帮到俺们。”马宜驽一五一十地对坐立不安的皇帝如此说到。

    “韩处士......”听到这名字,皇帝沉吟起来。

    此刻,巡城司判司郭锻踏着泥水,和几位子弟立在廊前的地面上。

    宋若华立在廊檐下,对郭锻传达皇帝的命令,速速去寻检校御史大夫高岳,还有灵虚公主,这两位都在雨中走失。

    郭锻当即受命。

    卫次公是如坐针毡。

    “郭判司去寻阿姊,绝对不适合,就让本主去找好了。”伞盖下的义阳,拉着夫君王士平,披上蓑衣和软笠,跨上了马背,如此说完后,就冒着雨出去了。

    而郭锻和数位心腹也策马跟在其后,村口处遇到了一群提着猎物的中官,郭锻就问他们,见到灵虚公主和高淇侯没有?

    几位中官如实回答,方才我们打竿射猎时,淇侯来过,然后灵虚公主也来了,可很快两人便并辔齐驱,去追捕更多的猎物去了。

    “!”郭锻拉着缰绳,是满脸的惊吓。

    洞扉里,火光下,灵虚满面的酒晕,将箍环扯下,披散着如云的黑发,锦衣的圆领也半开着,眼神迷离,对着高岳慢慢地,像只猫般地靠过来。

    高岳被她的阴影罩住,背脊死死贴在岩壁上,“灵虚......”

    “叫我萱淑!”灵虚嗔怪。

    “是,是,萱淑,你冷静点。”

    “冷静?本主很冷静,外面雨这么大,洞扉里也只剩你我两人,以后怕是再也没有如此的良遇,高郎你知道吗?奉天后,我始终觉得,我就是你的,我这个人是你的,不是别人的。”

    “不,萱淑你误会,那时我只是为了大唐的社稷,做了我应该做的,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感激的心理。”

    “现在本主做的,也是应该做的。”灵虚说着,手便摁在了高岳的腿上。

    高岳只觉得香气袭来,然则他还保存着理智,便要推搡李萱淑,“你冷静点,菩萨在看着呢......”

    “那菩萨知道不知道,本主的心里有多难受。”灵虚的泪珠打着转转,“只求高郎略一温存,施以甘霖。”

    雨似乎有些小了,郭锻骑马来到更北面的枫林前,就把几位心腹给唤住,“就到此为止吧?”

    “这怎么可以,判司?淇侯和灵虚公主还没有踪影呢!”一名心腹急忙抱拳说到。

    结果郭锻狠狠抽了他一鞭子,“痴儿,淇侯和灵虚公主需要你去找?那义阳公主不是去寻了?”

    这话说的几位巡城司的军校,是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我们做圣主钩矩这么多年,你们懂不懂?有的事情本是芝麻大的,我们把它锻炼成萝卜那么大,那便是功勋;可有些事情有千钧那么重,谁敢往秤上去掂量?别过问,你我是吃不住的。”

    这番话果然说的几位巡城司军校毛骨悚然,各个佩服判司的行事。

    村舍当中,皇帝心情郁郁,特别当他面前摆上马宜驽一家做好的热气腾腾饭食时,更是有无从下箸的感觉。

    皇帝又见到,一份笸箩当中盛着腌好的冷肉,他便吃了块,知道这绝非是他今日所捕猎的,便询问马宜驽说,这是你招待朕的?

    “是驴肉,用俺家死掉的那头驴做的,死了就死了,皮能卖出去,肉还能吃。”马宜驽回答说。

    听到这话,皇帝径自将食箸给放下,周围的女官、中官和学士们也都低头,不敢再吃。

    接着皇帝痛苦地用手扶着额头,不再言语。

    到了子夜时分,义阳公主总算把灵虚给寻到了,而后驱马来到村社。

    其后又过了半个时辰,郭锻也把淇侯高岳给寻到了。

7.天下事难为

    该晚,田猎的数千人马,环绕着云阳的这个小村舍立起大营。

    马宜驽将家中的正堂和寝所都让给皇帝一行,自己和家人都宿在厩舍当中。

    雨总算停了,乌云消散后,月亮朦朦胧胧地,半掩着。

    西寝当中,灵虚倚靠在窗棂上,脸上不晓得是什么神情,痴痴望着那轮几乎看不清楚的月。

    义阳则一脸坏笑,凑了过来......

    而正堂当中,皇帝和高岳、卫次公促膝长谈。

    “经界法无论如何要去推行,但东南暂且不合时机,高三你先就在兴元和凤翔大胆推行,如有效力,朕便力主在京畿行此法。”今日听了马宜驽的话,皇帝深受震动。

    然后皇帝让卫次公承受密旨:“从周你差遣人,找到这韩处士,朕也想与他谈谈。”

    “韩处士乃韩仲卿之子,韩会之弟。他之前在兴元府的韬奋学宫里就学。”高岳主动摊明韩愈的身份。

    皇帝点头,说这无妨,朕只想从韩处士那里获得更多的实情,在大明宫里根本见不到也听不到的实情。

    “韩退之是个骨鲠正直之士,他绝不会对陛下有所隐瞒的。”

    这时皇帝站起来,叹口气,“朕今日总算是见到了税法害人的弊端,要朕说的话,你和陆九所谏言的都是对的。但朕在真正革新前,还得韬光养晦啊,税得继续狠着心收,仗也得继续狠着心打。所以高三,你明不明白。”

    “是,臣岳明白,只须陛下此后在凤翔府和兴元府事务上不为他人所动,信任臣岳就行。”

    皇帝笑起来,说今日高三你怎么如此易与(好说话)?

    这下高岳脸上闪过丝慌乱。

    那边卫次公更是噗咚声,把脑门都砸到了地板上。

    田猎结束后的九月中,高岳在紫宸殿内向皇帝辞行。

    皇帝对高岳说你暂且不要走,接着于延英殿内专门召开问对。

    不过高岳不在场。

    只有李泌、贾耽两位宰相在场。

    此刻宰相班子又发生变动,李勉去世了,也即是说中书门下只有李泌和贾耽两位正牌宰相。

    两位的分工不同,李泌负责国政和财计,贾耽则负责御营筹办。

    李泌自觉年龄大了,精力不济,所以始终对皇帝请求,再加一两位宰相,替他分担政务压力。

    “朕欲白麻宣下,以高岳为平章事执政,可否?”今日在延英殿内,皇帝堂然说出了这个话题。

    随即皇帝又说,你二位此后可居尚书省左右仆射,继续参与国政。

    这下贾耽有些激动地握住象笏,眼睛直向李泌那里望。

    其实拔擢高岳为执政,贾耽是认可的,自从高岳接替他治理山南西道以来,他对高岳的才能始终欣赏。

    贾耽当然也明白,李泌和自己的想法也是相同的。

    现在皇帝明确开口,咱俩也应该推高岳一把才是。

    然而出乎贾耽意外的是,李泌却低着头,对皇帝的询问不置一词。

    “先生?”皇帝坐回到绳床上,再次征询。

    终于李泌上前,表态说:“现西北营田,山南整军,根本离不开高岳。况且高岳骤然于七八年内,由一介御史,升为正拜御史大夫兼判两府事,已是超班的荣资,如再白麻宣下为相,恐违朝廷体统。”

    “邺侯......”贾耽几乎没忍住,就要上前理论。

    可转瞬间皇帝变了口风,“那依先生的见解,朝班内论资排辈,谁该接过执政的位置呢?”

    李泌便问,请陛下先说人选。

    贾耽则呆在一旁,他不太明白这两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朕觉得大理卿董晋、户部侍郎窦参、散骑常侍班宏、礼部侍郎高郢、太常卿鲍防,都有升迁为执政的资历。”皇帝很快就说出五位人选来。

    李泌说:“高郢、鲍防乃文学之士,不宜为执政。”

    又说:“董晋有器量但性格过于弘缓,班宏廉正但性格过于迟滞,窦参机敏有术数可心胸偏狭,陛下欲用此三者平章事,则不可独用。”

    “唔......”皇帝颔首,然后对李泌说,“窦参昔日为大理寺司直时,班宏都已是刑部侍郎,论资历窦参也不合格,朕不妨便用董晋与班宏为相。”

    “如高岳,依旧判两府事,兼西北营田水运不变。”李泌提出这个建议后,皇帝也答应了。

    延英殿的阁门外,贾耽终于没忍住,摊开手对李泌抱怨说,邺侯你身为宰执,高岳的才能你不是不清楚,不是不了解,为什么还要违心地推举其他几位呢!

    当然不是说其他几位就不行,可国家执政,当然以贤能者居上才对。

    见四下无人,李泌苦笑起来,对贾耽低声说道:“敦诗,其实我这样做,是在帮逸崧。”

    贾耽有些不太明白。

    “我当过圣主的老师,他到现在还尊称我为‘先生’。当年圣主还是太子时,我就在蓬莱殿内侍读,自以为还算了解圣主。圣主聪明,喜好察察,争强好胜,遇有人谏言就爱和对方反复理论,但正是因为如此,反而会遭壅蔽。说实话,圣主心中想不想要宰相辅弼呢?依愚见,其实是不想的......”

    李泌这话,说得贾耽默然。

    他不得不承认,李泌对皇帝的判断是正确的。

    就宰相方面,皇帝治理天下到现在,名副其实的宰相也就五位,崔佑甫、刘晏、杨炎、卢杞和李泌。

    崔佑甫为相时间很短便病死了,按不不论;

    皇帝曾信任过刘晏,后来虽然没杀刘晏,但也把他移出了政治中枢;

    皇帝也曾用过杨炎,后来亲手杀了杨炎。

    皇帝最信爱卢杞,然后闹出长武军师变的大乱子,以致卢杞被排斥至死;

    至于李泌,皇帝已经算是非常尊重的,可李泌多次向皇帝提出要罢废天子大盈、琼林内库,停止对天下各道的宣索,宫廷费用由国库来支付,并将宫廷费用由杨炎时代的五十万匹绢布,提升到一百万匹。

    但即使说到这份上,皇帝还是找出各种理由,不听李泌和陆贽的。

    “所以我认为,高岳还在暂时留在兴元和凤翔,能做出更大的业绩。希望他未来可由地方,影响到朝政中枢,那样再推行理想志向,可能要比单纯陪在圣主身旁要容易得多。”李泌接着说,“给朝廷江山,也留下个备用的‘延资库’好了,敦诗我的心意你明白吗?我相信高岳是能明白的。”

    贾耽若有所思,接着肃然对李泌拱手而立。

    天下事难为,李泌为相还不到两年,却已由原本的仙风道骨,变得白发苍苍了。

8.永失烧尾宴

    当日,皇帝择选宰相的事,还是透到了窦参耳朵里。

    窦参焦急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宰相的位子,落在董晋和班宏手中,自己却排在后面,董晋还好,班宏可也是久掌国计的,他要是当了宰相,怕不是要将户部的三司权力全部掌握,自己只能靠边站了。

    于是窦参心神不宁,便在宅第里询问爱妾上清如何做。

    上清微微叹口气,劝诫窦参说:“圣主连宠臣高岳都没有白麻宣下,肯定是考虑到班资的问题,故而董晋和班宏居明公之前是理所当然的,况且妾身观圣主,绝非和宰相相处和善之类,明公还是不要擅自立于危墙下。”

    “上清你这是什么话!”窦参极为不平,“我替朝廷执掌财计,军国大事的费用,哪个不是出自我手?邺侯为相,对我也是赞誉有加,高岳之所以能平羌侥幸成功,也全是靠我丰赡军伍。现在我即不为中书侍郎,便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又有何不可。”

    上清就说,你族子窦申最近太过高调,最近家乡平陵又来另外个族子窦荣,他俩和内廷翰林学士,及亲王、藩府交往太深,如让圣主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窦参气闷,便没有理会上清,自己走到正堂角落里的“五兄神龛”里祝祷起来......

    次日,窦参忽然又神清气爽,似乎是得到了五兄的首肯指引,在大明宫内径自至政事堂,拜谒了李泌。

    “班资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李泌得知窦参的来意,捋着胡须说到。

    窦参见邺侯的话里有戏,便急忙表态:“请邺侯在陛下前通融,参先前兼领御史台和户部侍郎,对国家财计非常熟悉,现在又在施行差纲法的关键时期,如草草让班宏接手,害怕出了什么纰漏,参个人荣辱是小,唯恐贻害国家大事。”

    李泌颔首,但还是劝窦参道:“宰相不比御史中丞,也不比南省侍郎,靠的不单单是才干,更要看能否调理好和人主间的关系。高三和陆九,曾都是相位的人选,但高三久镇地方,而陆九本是翰苑内职,一旦转为这个天下的宰执,角色变了,处事办法不变的话,忤逆到人主的心意,不但仕途,就连性命也堪忧。这句话本山人如今也想对你说,所以你考虑好了没有......”

    “必不负圣主和邺侯的期许!”窦参哪里顾得上考虑,就开口对李泌保证。

    李泌在心中悠长地叹了口气。

    同日,在宣平坊高岳的甲第中,眉州司马也是昭德皇后的哥哥王果,再度优哉游哉地登门来找高岳。

    之前高岳力保太子,让王果对他感恩戴德,如今王果再次来,表面上是和高岳叙旧私宴,可实则目的却是和郭锻一样。

    区别就是郭锻现在是巡城司判司,来见高岳是见不得光的;但王果身居闲职,他说什么做什么,完全是游移在朝廷的耳目外的。

    更可怕的是,以王果的身份,他对宫闱内外的事是颇有了解的。

    “我听说了,嗣虢王李则之确实想谋求巡城监司枢密使的职务,在外有曹王皋的举荐,在内有窦参一党的造势,说什么军权不可托付给阉人,应用忠强的宗室。”王果于设亭内,对高岳坦白了情报。

    “那李则之上位,对太子有无影响?”高岳故意以“太子”为名目,要从王果口中刺探更多更关键的信息。

    王果沉吟下,接着凑近,切切地告诉高岳个消息:

    你晓得,谁反对李则之最激烈吗?

    “谁?”

    “圣主的老舅。”

    高岳脸色愕然,所谓的圣主老舅,其实应该算是皇帝的舅爷爷吴凑。

    吴凑是肃宗章敬皇后的弟弟,章敬皇后生代宗,所以吴凑就是代宗的亲舅,也即是当今皇帝的舅爷爷(老舅)。

    当初代宗皇帝诛杀元载时,吴凑时任金吾将军,助力是非常大,现在吴凑则离开中枢出为福建观察使。

    “圣主老舅现正在福建,为何要反对李则之?”

    王果借着酒醺,便对高岳说,这是陈年旧恨了,当年李则之他父亲李巨还活着时,就和章敬皇后、张良娣都不对付,要说原因的话,李巨那是亲玄宗皇帝的,章敬皇后当然是亲肃宗皇帝的,这数十年下来吴凑和李则之两家的恩怨也没消释。

    那吴凑当过金吾大将军,也就是如今的皇都巡城监,深知这个职务至关重要,当然不愿意让和自己有矛盾的李则之赴任。

    “官场的争斗就是如此,你排挤他,他找盟友,他排挤你,也迫使你去找盟友,互相倾轧,宛如斗蛊。”高岳如此想着,渐渐心中有数,便不慌不忙帮王果又斟了杯酒,叹息说韩晋公如还在世,何止让朝政纷乱至此呢,“不过即便剩岳这位孤忠在,不问是谁来当金吾大将军、巡城枢密使,也要誓死保得太子周全。”

    王果深为感动,便和高岳满饮了数杯酒水。

    然则王果刚留宿在甲第客馆时,高岳便唤来韦驮天,交付给他封密信藏在蜡丸里,说马上你以兴元府孔目的身份,去福建公干一趟,将这东西交给吴观察使。

    随后高岳便准备回兴元府,入冬出镇凤翔。

    结果刚准备成行,忽然陆宅中有仆人穿着衰,至高岳之前大哭,称陆家太夫人去世了!

    高岳急忙将对方扶起,问陆九何在?

    得到的回答是,陆贽穿着丧服,号哭着赤足至大明宫,向皇帝请求,将母亲的棺椁送回吴兴故里,同先考陆侃的灵柩一同下葬,并且请辞官归乡守丧。

    “夫人如何走得如此急!”皇帝也大恸,几乎是瘫坐在绳床上,喃喃自语说,“为何,为何?明明那些太医说药方已经配好,吃下去就能痊愈的,明明还没有给朕做到烧尾宴......”

    虽然只有探病时那片刻的交谈,然而皇帝却从韦氏那里得到似乎从来都不曾经历过的母爱。

    现在他和陆九,都没了母亲。

    大明宫和皇城内,得知陆贽遭逢丁忧,窦参的同党无不弹冠相庆。

    而高岳则脸色铁青,匆匆赶到紫宸殿阁门前,请求开阁入对。

9.西土我为王

    皇帝还没来得及换正服,就匆匆接见了高岳。

    “圣主先前不是在东都,赐陆九宅第一所的吗?”高岳跑进来,便如此说。

    皇帝点点头,说是。

    “陆九在吴兴陆氏里并非大族,向来算得孤寒,既然东都有宅,何妨将陆母及陆父的棺柩一并迁葬于洛阳,这样更能彰显皇恩,再加上洛阳风水上佳,想必陆九也会答应的。”

    皇帝愣了下,接着连声说好。

    陆贽在洛阳服丧,距离中枢也不会太远,朕如果有什么急事,也方便传唤他。

    随后皇帝便借机问高岳,陆贽离开京师后,谁能补翰林承旨学士的缺?

    高岳在皇帝面前努力思索会儿,就说南郑县令韦执谊政绩斐然、才学出众,可回京为某司郎中,入翰苑为承旨学士。

    “卿再为我补荐一位。”皇帝意思是郑的缺,现在也该补上。

    高岳便说,太常博士李吉甫守身清恪,掌故丰沛,可以工部屯田员外郎的职务兼翰林学士。

    皇帝笑起来,说弘宪(李吉甫字)和高三你素来不合,私怨颇深,没想到高三你却有宰相的器量。

    “韦执谊是臣岳所熟悉的,所以臣当作贤才举荐给陛下;李吉甫是臣岳所佩服的,所以臣岳自然也不会拘囿于个人的恩怨。”高岳说得慷慨激昂。

    讲到此,皇帝叹口气,说朕真的是想用牛车把你拉到大明宫来,授予白麻的,然则邺侯他却有别的想法,故而也只能以遗憾收场。

    言及此,皇帝便转眼,偷偷观察高岳的神态反应。

    可高岳却眉眼平顺,云淡风轻,说“朝廷授臣岳方镇职务,如今西有蕃贼,北有叛羌,邺侯的想法是兴元和凤翔离不开臣,臣得此信任,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怨恨呢?”

    高岳的回答,让皇帝心中一千一万个满意,“高三你和韦皋,各自**一方,内政外事无需请示朕。”

    “你想让我请示,也得我高兴才行。”高岳心里如此想到,可表面还得做出副感激非常的模样来。

    这时皇帝越看高岳越欢喜,伤心往事又涌上心头,忽然就说了句:“阴差阳错,萱淑当初要是能降嫁你(朕也不必看李泌的脸色,直接让你为相)......”

    谁想高岳一哆嗦,然后没说什么。

    皇帝知道这个话题对君臣来说都是个忌讳,不适宜在紫宸殿里说,便也不再继续下去。

    然后皇帝又问,你叔岳父崔宽......

    高岳又是一哆嗦,更没敢说什么。

    不过皇帝说的是,崔宽说年事已高,想要回朝,朕准备授他一尊而闲的高职,归升平坊养老,如何?然则湖南观察使,由谁来接任呢?

    高岳故意说,此事可问陆贽。

    皇城太常寺内,得到让自己入院的宣旨,李吉甫刚准备得意欢喜时,却有人暗中告诉他,你之所以能入院,是高岳在圣主前极力推举你。

    李吉甫瞬即愕然,随后很不屑地说,我有才学,高岳不得不举荐耳。

    同时皇帝召见准备去守丧的陆贽,对他说:“陆九你守丧二十五个月,朕每个月都会寄送东西给你,并且在这里等你回来,授你白麻。”许诺完毕后,皇帝就问陆贽,预先让你做宰相的事,湖南观察使崔宽致仕后,由谁去接替比较好。

    陆贽便说给事中李巽精于吏事财务,由他去观察湖南最为合宜。

    皇帝说,朕也这么想。

    出紫宸殿后,陆贽便立在翰林学院门外,和同僚们话别。

    吴通玄、吴通微兄弟俩早已和窦参勾搭,巴不得陆贽早走,但这时却装得悲悲戚戚的模样;

    倒是卫次公向来和陆贽交好,此刻拉着对方的手,哽咽着说保重;

    而于公异则脸色很怪,陆贽忽然想到曾经两人的问答,便问于公异你继母如何。

    “已恢复康健,陆九勿念。”于公异很干脆地回答说。

    次日京师东,赤红色的灞桥上,陆贽和家人、仆役携着韦氏的棺柩,趁着夜色未褪之际,便匆匆出发,往东都而行。

    因为许多在京的朝臣听说陆贽母亲去世,都争着要来饯别馈赠,陆贽不胜其扰,便告诉他们个假时间,把他们先前送的财物统统摆在自家庭院里封好送回,自己却提前出发了。

    灞桥长亭边,唯一得到陆贽许可来送的,只有高岳一位。

    拜过陆母的灵柩后,高岳便问陆贽,中书舍人的职务也辞去了?

    陆贽点头。

    “陆九你始终没有差遣使职在身,现在又辞去官职,守丧和迁葬的花销,由我和韦皋来周济。”高岳说到。

    这会陆贽却没有丝毫的推阻。

    正如陆母韦氏生前所说,他的朋友很少,高岳一个,韦皋一个,卫次公和郑倒也算,不过这两位官俸也不丰厚,所以高岳、韦皋愿意帮他,这是朋友情谊、信任的表达,推阻只会显得虚伪。

    随即两人在长亭前的旭日下话别。

    陆贽和高岳发誓约定,等到自己守丧结束后,定要互相携手,同创太平盛世。

    送走陆贽后,按照惯例高岳要前往麟德殿,给皇帝送去礼物,而后辞别赴镇的。

    不过在大明宫门禁前,当高岳问通籍的巡城司子弟,得知皇帝正在接见窦参时,便冷然一笑,骑着马径自往城西开远门而去。

    城墙下,那数十来诉状的兴元形势户,看到高岳策马而来,无不胆裂,杵在原地。

    高岳于马上望着他们,按辔而问:“诸位难道不晓经界法的好?却来此呱噪争讼,究其根本,无不出于私心,然则以私心捍大义,无异于螳臂当车,窃为诸位不值。”

    那些形势户虽然害怕,但心想既然已和高岳撕破脸皮,便抗声说:“兴元府良善人户,无不将你视为眼中钉,想拔除而后快!”

    高岳低下头来,沉默下,接着说出个骇人的消息:“可惜,我依旧为凤翔、兴元两府大尹,山高水长,诸位在兴元的产业,可别先成了被拔的钉子。”

    “你,你敢......难道没有王法......”

    高岳手指西方,“自开远门往西千里唐土,便只我一个来代行王法,诸位好自为之。”随后回头,森森望了这群形势户眼,而后在成群的定武军骑兵的扈卫下,向开远门而去。

10.洞窟绮丽刻

    当高岳离开远门时,紫宸殿内窦参正单独拜倒在皇帝面前,不但催促尽快施行差纲法,且说用此法,甚至可以将河朔地区的四镇给囊括进来。

    “怎么,河朔的方镇肯接受朝廷的差纲法了?”皇帝也很惊讶。

    窦参便说,只要能保证行差纲法,那么卢龙、魏博、成德、易定(张孝忠的义武军)四节度使都愿意给朝廷按时送来贡赋。

    “如此说,卿已和河朔方面商量妥当了。”皇帝很欣慰的模样。

    窦参忙说便是如此,鄙人通平卢军节度使李纳为中介,先让魏博的田绪采纳,既然魏博镇都接受,其他三镇便更不在话下。

    皇帝沉吟会儿,然后对窦参保证:“只要卿能用差纲法,保障朕随即平羌的军用,卿自然可白麻宣下。”

    听到这话,窦参大喜过望,说财用方面陛下完全无需担心,全由臣一肩担之。

    谁想皇帝还是面露难色,“不过班资方面,卿为大理寺司直时,班宏已为侍郎......更何况,之前韩晋公为相时,班宏已为天下度支盐铁副使。”

    “臣岂敢逾越!”窦参急忙说道,然后对皇帝承诺,“臣不求平章事,只求能继续判户部(钱),为陛下张罗国用。”

    皇帝最终做出个仲裁,“卿看这样如何董晋为人方正和缓,不宜管理国计,朕以门下侍郎处之;班宏则可继续为度支盐铁副使,专门管理东南盐利,朕虽答应推行差纲法,可盐利不比两税钱和斛斗米,所以扬子江巡院还得存在,它还得负责把盐利送到国库来至于卿,朕委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兼度支盐铁使,主判户部钱和度支司。”

    这话的意思是名义上窦参和班宏为度支盐铁正副使,但二者关系并非简单的正司和副手,而是各自独立的:窦参管三司当中的度支、户部(钱),而班宏则执掌东南的盐铁司和扬子巡院。

    可即便如此,窦参还是大喜过望,当即对皇帝叩首谢恩!

    紫宸殿外,出来的窦参遇到了班宏。

    这时班宏是刑部尚书,窦参就对他说:“参岂敢越班?请以一年为期,满一年后参即将度支、盐铁的正使让给班刑尚您。”

    然则班宏内心还是大怒,心想论资历、威望和地位,我都高于你,凭什么现在你为正我为副,且我为门下侍郎,居于你下?

    很快班宏就入紫宸殿,向皇帝说自己不堪门下侍郎,请辞去所有新加的职务。

    皇帝晓得他有情绪,便对班宏保证,一年后就把正使的职务给你,此后窦参主持国政决策,国计财务全都归你掌握。

    好说歹说,班宏才算勉强接受下来。

    二日后,窦参家宅直到大明宫城门的道路上,全铺洒上了从水里掘出的白色河砂,而后窦参得意非凡,峨冠博带,乘坐着牛车,车轮碾过白砂至大明宫,接受皇帝下赐的白麻,正式就任中书侍郎平章事。

    董晋和班宏分任门下侍郎平章事,李泌和贾耽双双辞去相位。

    其后李泌立刻就病了,他和陆贽母亲韦氏一样,先前担负的责任太重,事务太繁杂,全凭信念支撑着,但却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就像棵中干已完全枯死的大树,硬挺过了暴风和雷雨,在风和日丽后,一缕清风就能把他彻底吹倒。

    咸阳武安君祠堂后院处,灵虚披着羽衣,头戴芙蓉冠,正坐在蒲席上,摇动着手里的小扇,煽着煎茶的火,脸上满是不安又期盼的神态。

    茶饼在釜内翻滚铺散,泛出细细的泡沫,和幽微的香气。

    “本元献出去了没?”那夜在云阳的村社留宿,义阳公主坏坏地询问她。

    灵虚娇羞地微微低头,用手托腮,靠在窗牖上,低声说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义阳大嘘。

    这下灵虚羞惭得直接用双手把脸儿捂住:

    在避雨的石窟里,高岳最终还是接纳了她,两人的感觉很奇怪,灵虚觉得自己绝非高岳的妻,也绝非高岳的妾,如何说呢?两人仿佛是心灵相契的好友似的,很自然地交合在一起。

    灵虚很自然地将被雨打湿的衣衫脱下,而高岳也很自然地用强健的胳膊,把她抱在怀中,火塘的红焰给她雪白肌肤镀上一层和欣的光芒,她被高岳托住,两人面对面盘着,很自然肌肤相贴,再加上燃烧的热气,异常温暖,好像要融化似的。

    当高岳进入时,灵虚浑身就像烧沸了般,在一阵痛楚的撕裂后,心脏的鼓点骤然密集起来,好奇妙的痛感啊!

    更让她开心的是,高岳很温柔地帮助她引导她,很快让她渡过短暂的痛苦,开始拥抱欢愉和甜蜜。

    外面的雨声在她的耳朵里越来越清晰,好像雨点也落在心田当中,越聚越多,直到她躯壳里的堤坝溃了,肆意四溢开来,她仰起面来,抱住高岳筋道凸出的脖子,流光飞舞的眸子里可以见到岩壁石龛里的佛像正慈祥地看着自己和高岳,但她却不觉得羞耻,她从佛像的宝相庄严当中,也从高岳的喘息里获得了天地间的大乐。

    当她披头散发,衣衫分开褪在窈窕的腰肢上,乳银色的躯干颤抖了好一阵后,才伏在高岳的左肩上,轻声说了句,“这即是甘霖吗?”

    “亏阿姊好意思说,甘霖......”听到此义阳掩住嘴,噗嗤声笑出来。

    现在想到此,灵虚还是异常的窘迫,反倒一点都没有那交合时的自然大方,她还是用双手捂住脸,全然不顾茶釜已冒出腾腾的声响。

    这会儿几名婢女跑入进来,神色有些慌张,“主,主,高淇侯就在祠堂外,执着马呢!”

    武安君祠堂祭殿外,秋季紫色或赤红色的树林,被雨水洗刷后色彩更加出落,高岳立在树下,灵虚手持拂尘站在殿阶上,两人对视了会儿,接着高岳对她摆摆手,灵虚也缓缓将手抬起,最终目送着高岳往西面的驿路上渐行渐远。

    旬日后,岐山普润镇,蜿蜒的城墙下,神策士兵们穿着黑色的棉服,义宁军士兵则穿着浅蓝色的棉服,不同位阶的士兵用胳膊上的铜章以示区分,这是皇帝在高岳平定庆州党项时,殚精竭虑设计出来的统一征衣。

    一群神策士兵,一群义宁士兵,正面对面,演示着镗钯和神雷鞭子箭的用途。

    大树下,京西都统监军使谭知重,身着绣着云卷虎豹图样的锦衣,用面丝帕捂着苍白的脸咳嗽几声,对身旁的高岳抱怨:“平陵的窦参,最近确实有些不好的苗头,让人心中不快。”

11.谭知重发怒

    “为中书侍郎不过七八日,就在京西营田、代北水运还有两税上烧了三把火。”高岳应声说到。

    谭知重冷笑声,指指高岳,又指指自己,“都是冲着你我烧起来的。”

    原来窦参为中书侍郎后,立刻独掌度支和户部的大权,开始向皇帝奏请:西北凤翔、兴元、泾原等地的营田射士,每年获利颇多,然则几乎全归方镇所有,营田使也由节度使兼任,但当初营田是靠度支司支持才搞起来的,现在应在西北、三川设“两税使”,专门督察营田和赋税。

    窦参的计划是,如今的三位宰相各兼任一个区域的“两税使”。

    董晋负责河朔,班宏负责江淮及荆南,自己则负责三川和京西,所谓的三川就是西川、东川和山南西道(兴元加巴南)。两税使下设巡院,专门督察校验这三大区域的营田、上供、盐政的情况,当然如是宰相兼任两税使的话,那么他是不可能常驻在巡院当中的,必然会有个人代理他办事,这便是“两税使判官”,按照窦参的想法,两税使判官由朝廷直接派驻地方,并且兼任节度使的留后。

    “如果两税使的判官进了凤翔和兴元,营田、回易、留使、酿酒、典当等诸般钱财都在他的眼中手里,那我这个西北营田水运铸钱使,就等于名存实亡了,那神策、定武、义宁各军也都名存实亡了。”高岳毫不避讳,他对谭说,窦参的这个方案就是**裸要抢夺西北和三川的财权的。

    “当初李邺侯和陆学士,是在圣主前商议好的,方镇军和神策军分将兵和射士,射士专门营田,所收获的粮食,五分之一归军府所有,五分之一作为‘和籴本’以增价五分一的价钱卖给朝廷度支司所辖的常平仓,以备京师和地方的水旱缓急,其余五分之三全都归射士自用自支。正是有了这个政策,西北和三川的耕战都盘活了,军队器械精锐了,国库的负担减轻了,军资库里钱粮也充裕了,是进可攻退可守,我看邺侯这还没死呢,圣主龙体还康健呢,就有人居心叵测,要搞乱这个天下。”谭知重愤愤地说。

    那边城下校场处,神策军和义宁军正在试炮:现在于谭知重的主持下,神策军也开始设军器监,出资铸造可以射击神雷火的虎踞,并煎炼大批神雷药来。

    隆隆的虎踞声响里,两人并肩而行,又提到窦参另外一把火,即代北水运使的设立。

    窦参奏请皇帝,重新起用曾被韩贬谪的张滂担任此差遣使职,主要职责就是与代北的雁门专设水运巡院,由桑干河从土地肥沃的幽州、恒州、易州等河朔方镇,购入大批粮食,壮大河东、河中、振武、天德四军来。

    “这是窦参要抓兵权。”高岳和谭知重都敏锐认知到这点。

    事实也正是如此,窦参联络失意的原宁节度使韩游瑰,锐意让他接任天德军,现在天德军因在河套地区(西受降城),多年和回纥间也没大的战事摩擦发生,军备废弛,实存的队伍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已,窦参立即请求增加兵额至七千。

    至于振武军节度使,本是对回纥的战争英雄张光晟,但因不肯依附窦参,火速被换归京,换上了契丹族出身的大将李景略,窦参也请求把振武军兵额增至一万两千。

    河东节度使李自良和河中的浑不敢作声,等于默认了窦参的权威。

    而夏绥银节度使韩潭,是高岳泰山崔宁的老部下,之前也写急信来对高岳诉说,自己的位置恐会不保,听说窦参正准备复用先前被西蕃虏获的杜希全来代替自己,镇守此地。

    非但如此,窦参还要在振武地区的黄河开辟航线和互市,由代北水运使张滂负责,要求回纥贸易和卖马都走此条路线。

    “这是要扼杀我开辟的泾原灵武的水运贸易。”高岳判断道,并且他对谭知重说,“窦参一旦控制这些方镇,有了军队做倚仗,下步真的就要对皇都巡城监动手了。”

    谭知重再次用丝帕捂嘴,剧烈咳嗽数声,哑着嗓子说,“这件事尹志贞在京师内已送书信告知我,另外恐怕窦参的野心也不至于此。”

    “神威军......”高岳立即问到。

    谭知重点头,低声道,“现在神威军监勾当王希迁来信,称窦参意欲让出身镇海军的王栖曜,和出身宣武军的刘昌,分典神威军左右厢。”

    “太嚣张了,当初圣主播迁奉天时,如无诸位内侍中官誓死相随,保护圣主周全,哪来现在的中兴局面?”高岳为谭知重、王希迁、尹志贞等诸位掌军的权阉打抱不平,“那时叛军围城数重,多亏各位内侍、禁军奋战在外,我、韦皋、段太尉勤王在外,彼时的窦参在何处?”

    “三郎你说得没错,我们不能束手待毙,你在凤翔、兴元,我在奉天城,都是卖命地筹钱筹粮替圣主练兵的,他个区区南衙宰相,管好分内事就行,想要染指我们的禁脔,那是门都没有。”这时候,两人已经来到土台上一架群鸦飞上,谭知重取过手手里的点火杆,噗一声把火头给吹亮,接着将十八管“火乌鸦”其后缠绕为一束的捻子烧着。

    很快高岳眼前青雾猛蹿,一发发神雷火箭,从滑槽内猛射而出,掠过正在操练的军卒头顶,震得土台上劲风阵阵,荡起了高岳和谭知重的锦衣长衫。

    接下来谭知重转身,声调忽然高亢,几乎压过了群鸦飞的爆炸声,“这火鸦里的每粒神雷药,都是我花了血本兢兢业业造出来的,他窦参想靠几份牒文就夺走,痴心妄想!三郎,以前看的是律法文例,现在这个时代,看的就是谁能掌握军马钱粮,在内的巡城军、神威军你我不会让,在外的神策、定武诸军你我也不会让,咱们西北、三川各方镇,那才是尊皇攘夷的真忠义,窦参背靠那群关东江淮的方镇,很快就让他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

    说完,谭知重又对高岳说:“两税使我来扛着,保证窦参号令越不过咸阳原。三郎你便先回兴元府去,把上下都齐顿好,那样才能赢。”

    高岳拱手,谭知重的意思他明白。

    先前在大明宫城墙下,他对入京申诉的兴元形势户说,马上被拔钉子的是你们不是我做人说话要算话,说要把他们连根拔起,那就得连根拔起。

12.退塾何纷纷

    入冬时节,兴元军府正衙当中,已经归来的节度使高岳,正和诸位军将、僚佐团坐品茗,一番寒暄后高岳单刀直入:

    “执谊,本来我举荐你入翰林院为承旨学士的,但却因窦参的阻扰而泡汤了,现在是于公异为承旨。”

    听到这话,向来好胜的韦执谊脸色翻成了赤红,他觉得深深的耻辱。

    可高岳也没有安慰他的意思,而是用手指转动下杯盅,“如今形势一目了然,我推行经界法是为了整个天下好,绝非是一己私利,不然我和其他方镇节度使相同,每年把上供钱送到京师里去,然后数十万贯的杂给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荣华富贵,不问春秋便是。”

    那边判诸曹事刘德室微微低头,叹息不已。

    高岳望了他眼,“窦参最近又在朝堂里造势,说马上西北和三川的方镇,支郡刺史、府内各曹参军及赤、畿县令,务必要宰相亲自择选。哼,当年我入京,建言的是天子通过对进士、明经的制科考试来择选,想把选贤的权力交给天子,可现在狐假虎威的却是窦参。”

    刘德室的脸色也变了,他这位老实人也有些气愤:我在兴元府判诸曹事,这些年做的也是成绩斐然,凭什么现在要窦参指认,分明是争权的,并非出于公义。

    这会儿还没等幕府判官韦平说什么,高岳便说,“马上窦参如派驻两税使判官来,打理所有营田、税钱、回商,那这整个凤翔、兴元两地,判官是你,还是窦参的亲信?”

    “我是逸崧你一手提携起来的,现在凤翔、兴元的营田巡院、转运院也归逸崧你管,要是哪日被窦参的两税使判官把权利都夺了去,折辱的可是逸崧你!”韦平怒发冲冠,站起来说到。

    这下原本应该气氛清幽的品茗会,顿时呱噪愤激起来,各位幕府僚佐和刺史、县令无不七嘴八舌,声称要拼死捍卫大尹的权威,抵制窦参的“两税使”政策。

    高岳将杯盅抬起,啜饮几口,接着往檀木茶船上沉稳地一搁,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慌什么?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现在窦参是中书侍郎,毕竟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朝廷,我们和他正面对抗,名义上必然落于下风。”

    “那该如何做?”韦平、黄顺急忙问道。

    高岳不慌不忙说:“简单,以曲为直,混淆视听,先除内患,再拒外敌。”

    坐衙视事结束后,高岳回到官舍楼院当中。

    冷雨微微飘洒着,夹杂着化成冰的雪霰,落在园圃和橘树枝头上,偏厢房间当中,云韶、云和姊妹俩有些落寞地坐在茵席上,高岳揭开帘子走入进去后,察觉原本热闹十分的“女塾”,而今只剩不到五六个小姑娘还在,冷冷清清。

    看到夫君走进来,云韶感情再也按捺不住,嘴巴撇起,眼珠亮亮地打着转。

    雨中帘子外,又有两名形势户家的女儿,打着纸伞,背着竹箧,带着愧疚对云韶、云和说下次她俩也不会来了,并称南郑、城固两县很多形势户马上要自聘教师,开设私学,此后也就不用再劳烦崔氏姊妹。

    这代表着某种割裂。

    “我劝你们呀,还是应该留下来。”廊下,芝惠撑着把漂亮的纸伞走过来,“你说这段时间,主母和小姨娘对你们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女红、描样、算珠、琴筝种种,何曾收过你们半文钱半丝帛?三兄授意办这女塾,无外乎是希望大家都兴旺发达,回去告诉你们家主事的,千万别就此会错意,认为我们宣平坊高氏和升平坊崔氏便软弱可欺,难不成你们头比那西蕃和党羌还硬?”

    那两名姑娘明显是被芝惠给吓怕了,但又畏惧家里教训,只能低头,徘徊无所适从。

    芝惠便又冷笑起来:“别在京师坊间听到些风言风语,就认为天要变了,而今三兄还是执掌两府的使相,这里的天他只手也可遮得住。赵孟既可贵之,赵孟也可贱之,别到轻贱如泥时追悔莫及。”

    这两位几乎被吓得要哭起来。

    “芝惠不要再说了。”这会,高岳走出来,接着温言对二位说,替本尹回去好好劝劝令尊和令堂,下次两位女郎如还在这女塾上,我们间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继续怡然相处。

    那两位小女郎,便急忙对高岳行了万福,而后匆匆离去。

    等到授课的时间结束后,高岳轻轻地将妻子揽入怀里,“阿霓你别伤心,如今情形和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云韶落泪道,我想起以前还在长安城时,卿卿你于升道坊结棚,明明是白手起家,却做的比我强多了。

    高岳笑起来,安慰云韶说,那群形势户我们不用巴结,待到开春后我定能给你物色到好人家的女郎,入塾就学。

    “不做女塾便不做了。”有点丧气的云韶说这段时间,我安心抚养竟儿、达儿也可以。

    崔云和则是个倔强的,“阿姊,要做就做到底,不能让人小觑,况且有了女塾,对姊夫的事业也算是个助力。”

    于是高岳便对姊妹俩好好劝慰了下,说这是必然的,女塾的规模我还会扩大的。

    晚餐后,馆舍西偏厅房间里,芝惠十分利索地用算盘打算了番,而后提起毛笔来,将清单誊录好,接着起身交到坐在绳床上的高岳,而后又附在高岳耳朵上,说如此如此。

    听得高岳不住颔首。

    有些事,因过于残酷,还不能直接对云韶、云和姊妹说,不过他和芝惠间就没有这个顾虑。

    何况芝惠还能给他出许多良计。

    数日后,高岳忽然在军府衙署内说,如今窦中郎设置“两税使”的做法,他深以为然。

    很快,《兴元邸报》、《凤翔邸报》连篇累牍开始造势,说两税使判官来到后,定会保障朝廷对兴元、凤翔、巴南、西川、东川等方镇的税赋有精准清晰的掌控,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非但刘德室、权德舆、武元衡等开始撰写吹捧的文章,连年轻的白居易也出于真实的热忱,写了数首诗登报,为此还得了数贯钱的润笔有窦中郎为我大唐宰执,整个国家威武有希望啦!

    借着这股气势,高岳便奏请朝廷,说两税使的巡院可设在利州。

    还没等朝廷批复,高岳就说,要在利州营造个大大的巡院。

13.连根拔大树

    同样,还没等朝廷对在利州营造巡院批复时,韦皋便同样奏请,西川要在汉州绵竹,同样造个大大的巡院,方便与兴元府对接。

    杜黄裳则奏请,我们东川不可落于人后,也要造个大大的巡院,和西川、兴元对接。

    巴南观察使刘长卿则很有默契地奏请,我们巴南也要造个巡院,不然如何与西川、东川及兴元对接?

    大明宫政事堂里,窦参气得胡须都吹起来,“三川两税使,专置一巡院即可,何需大费周章,盖如此多意欲何为?飞堂牒告诉这群阳奉阴违的,一切等朝廷度支的判准。”

    随后窦参急忙委任司农少卿裴延龄,让他火速去西北和三川,考察转输的诸驿路,而后敲定两税使巡院的地址。

    可在这个时代的朝廷中枢,到地方上效率却是不容乐观的。

    所以还没等裴延龄出发,韦皋、杜黄裳、高岳的表章交替飞至,都在说巡院设在本镇的好处,表现了超人的热情;然后西北方镇的普王也来凑热闹,说要在百里城盖个大大的巡院。

    一时间窦参焦头烂额,甚至皇帝也被惊动,便派中官来问他:“如今西北和三川之地纷扰,莫不是卿想设两税使所致?”

    结果还没等窦参解释清楚,兴元府里高岳便出了公牒,并且原样誊录在《兴元邸报》上醒目位置,全府城售卖张贴,公牒里清清楚楚说了我们兴元府“两税使巡院”要建三处,一处在凤州回车道,和凤翔府对接;一处在洋州傥水河口,和京畿对接;还有一处设在利州景谷,和两川对接。

    三处巡院,共要房间四百四十间、仓城三座,还需船只一百二十艘,木材、烧砖、石灰、脚力、器具、人功等所费加在一起,共需钱五十七万贯有奇。

    随即高岳便派遣射士们,把南郑县和城固县七十三家形势户“请来”,绝大部分是先前去京师争讼的。

    这群人在衙署堂内,黑压压地坐着跪着一地,堂上高岳便发差科簿,说巡院建设必须雷厉风行,这三处巡院所需差役、花费,全由你等七十三家分摊。

    大尹的话,宛如堂上过了阵惊雷,七十三家几乎各个瘫倒,便抗辩说我们区区七十三家,怎能供应五十七万贯的差科?

    高岳便扬出个单子(芝惠打算好的),说你等勿要惊慌,本尹率先应差役,已出代役钱共一万一千贯,你等皆为豪强形势户,应该以本尹为榜样,尽快完役为好。

    “这不对啊!”七十三形势户眼睛都红了,他们明白这是高岳来报复,便说为什么不用留使钱来造巡院,凭什么压迫我等良善百姓。

    高岳大怒,说设两税使巡院是中书侍郎窦参的意思,你们若想要说法,去和朝廷度支商量,不得和本尹说,本尹是照章办事,至于兴元府的留使钱和留州钱,那是要养军、养官吏和备本地水旱缓急的,不能挪动半文。

    “大尹如此逼我等完役,是要我七十三家荡尽人亡?”顿时堂内号冤声四起。

    “你等今日完也要完,不完也要完。”高岳铁面无情。

    这七十三家形势户便喊道,我等要朝廷度支的公牒。

    “你等质疑窦中郎施行两税使的真伪?”高岳不但拿出了公牒,还说今日为了推行窦中郎的两税使,本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完,如狼似虎的射士们,便把七十三家形势户的主事男子统统拖到了赤崖关的营田巡院里,由高岳指使的知院官监禁关押。

    因唐政府默认的规则,各地巡院由于担负缉私、转输的重要职责,实则享有独立的法权,也即说不被所在地州县的法权管辖,进了赤崖关,便是无法无天地。

    巡院里的胥吏,以“对抗窦中郎之令”的名目,对这群形势户开始杖打了。

    背脊和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水米不进,又加上冬雨风雪的寒冷侵逼,第二天高岳亲临赤崖关巡院,结果这群形势户们无不号哭告饶,他们申冤说,自己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他们的田产及所得都是有限的,怎可能每人拿出几乎万贯钱来。

    高岳冷笑说,你说你们拿不出万贯钱来,有何为证?

    众人无不丧胆,之前韦执谊和李桀于两县推经界法打画田产时,他们都拒绝在砧基簿上签字画押,现在反倒是自己没了凭证。

    这时有人喊道,我们在纳今年夏秋两税时,有完税的钞贴,按照钞贴的数额反推,可知我等根本拿不出这么多,大尹你做人要讲良心啊!

    高岳副深受震动的样子,便要这七十三形势户家的妻儿,把钞贴给送到府里来。

    所谓的钞贴,是人户的“完税凭证”。

    其实有唐一代,政府为了摊逃方便(十户里有一户逃亡避税了,其他九户就得分摊这户的赋税,是为摊逃),根本很少给人户钞贴,高岳的兴元府可以说是全国为数不多还能认真给钞贴的地区。

    当日,七十三家的家人在宅中翻箱倒柜,最终把完税钞贴几乎全都送来。

    高岳命吏将其细细全贴在份文簿上,然后自己则再度来到赤崖关巡院,对被拘押在此的形势户们说,本尹已查阅过钞贴,按照你等所纳的户钱和斛斗米数目来看,确实不应该让七十三家承担建两税使巡院所需的五十七万贯。

    就在众人以为逃出生天时,高岳却立起身子,丝毫没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不过本尹又调阅了你们各自所在的保甲名簿及田式,发觉你们所纳的赋税和打画出来的田产数目对不上,有极大数目的田亩,并没有交税,这便是隐田了本尹现在想问的是,这批隐田,是你们的产业不是?”

    这下南郑和城固的七十三家形势户,顿时如丧考妣,才明白高岳要推行完税钞贴的狠辣处:

    如果承认这批不纳税的隐田是自己的,那么就等于承认自己逃税逃役的罪,这高岳肯定会就此把五十七万贯统统分摊在我们的头上;

    如果不承认......

    牢狱栅栏外,高岳朗声给出他们答案:“这批隐田既不纳税,又没有人认领签押的话,那么只能没收充公了。”

14.绝户七十三

    等到高岳说完这话时,赤崖关巡院监牢当中,七十三形势户比死还要难受,整个氛围如冰山般沉默,他们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各个心头像是爬满了千百只蚂蚁啮咬般痛苦。

    良久,高岳起身,说今日也问不出什么头绪,可两税使巡院的营造不能拖延,速速让韦执谊和李桀二位县令,领所有打画手和游奕,带着绳子、竿子和弓弦,及账册、画纸、田式,遵照这群形势户所送来的完税钞贴,再细细把南郑、城固两县对不上号的“隐田”给扒拉出来,五十七万贯只能从这批隐田上做文章了。

    “别让牢狱里死人,速速给这群人多送些饭食和热水来。”这会判官韦平急忙对站立的一排胥吏说道。

    胥吏们刚领命而去,高岳便对着牢狱说:“隐田方面,细碎的本尹便无偿地分给保甲内其他人户为永业田,完整的则没为官田、学田,以优惠的价钱租给兴元府有力的商户、廓坊户来设作坊或变为棉田。”

    话刚说完,监牢内几位形势户的脸色苍白,或蜡黄,随着阵惊呼声,血都从口鼻里呕出来,染得衣襟尽是。

    这些隐没免税的田产,可是他们毕生的心血和倚仗呀!

    可高岳却丝毫不为所动,直接仰面,慷慨高声:“这一切,都是为了窦中郎的国计大业啊!”

    接下来,一面七十三家形势户的家人排着队,哭着跪着,哀求其他没有闹事的形势户们连署向官府乃至朝廷申诉求情,并说他们当初出头,也是为了阻挡高岳推行经界法的,可这时兴元府其他形势户真的看出形势了,全都吓得和筛糠似的,说经界法不过是让我们普遍交税代役而已,税重些死不了人破不了家,被官府的徭役盯上可是要破灭满门的!于是无奈的七十三家找不到任何援助,听说家中主事人在赤崖关里吃不好,有病也不送治,时不时还要被拷打,是忧心如焚,只能又排着队,贿赂赤崖关巡院的各色监守吏员,家财瞬间去了十分之二三;

    另外一方面,高岳早已让县令精心组织的胥吏队伍,按照他之前的要求,很快速地把两县所有的隐田打画出来,这次高岳不耐烦让形势户们签押,直接宣布统统没收,没被关进赤崖关的形势户们惊恐万分,找出各种关系,或者自己跪在高岳面前,或者让自家女郎去找云韶、云和姊妹说情,并承诺把自家所有田产都登记在兴元府的砧基簿上,以后按实际数量纳税应役,好说歹说高岳才应承下来,可那七十三家被查出来的多余田产可遭殃,零碎的被保甲内其他人户哄然占空,完整的被插上官府田业的石碑,宣布成为官田和学田知兴元学政的苏延博士,目瞪口呆,几乎在一夜间,韬奋学宫的学田陡然多了近万亩......

    随后高岳把兴元府的大商户和大廓坊户(作坊主)给召集来,宣布所有没收来的田产,不问是官田还是学田,统统比市面价削去三分之二,以十年为期,租赁给他们,“山田耕种茶树、药草、果园、竹子、梧桐,平田种植棉花,设棉布织造坊,或办设其他各色作坊。”然后官府分润,或征税,所得用来强军、办学。

    最初这群人心中还担心,他们晓得高大尹给他们低廉的田地,其实是沾满血的,是血地,但高岳却对他们说了意思深长的话:“斩头的生意有人求,亏本的买卖无人做。”

    是的,他们一计算,这桩生意不要太有利可图,他们不接,高岳哪怕拉群下三等贫户来,占了这些地,数年内也足够让他们飞黄腾达,思索会儿,最终还是在契约文书上签字画押。

    如是,被关押的七十三家形势户,家财已去除十分之六七。

    然则事情还未结束,个把月后,高岳总算把他们给放出赤崖关巡院,但又说这五十七万贯的营造费用,本尹决定从全兴元府额外加征,所有人户都要交纳,以你们为“役头户”,让你们去征税,两个月内务必征齐,不然就杖毙你们。

    这时候这七十三家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叩首求饶。

    要是真的为“役头户”的话,十条命都不够填的。

    高岳说不为役头户也可以,赤崖关里有二十万石粮,你们负责把它们运到数百里外的凤州回车道去,马上那里要建新的两税使巡院,需要储备粮食供应京师。

    这七十三家没办法,只能把仅剩的家财折卖,凑齐车辆、牲口,雇佣了脚夫,在严冬里踏上漠漠风雪的金牛道,而后是陈仓道,往指定的运粮地点而去。

    这回,高岳让他们结结实实明白了:

    以前你们勾结各种权力,使出各种奸诈,把租税和劳役转嫁到真正良善、贫苦人家时,别人被逼着走上这条风雪路时,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当这群衣衫褴褛的形势户,悲号着过凤州时,恰好去父亲府衙省亲的白居易看到这情景,心中骇然,问到缘由后,更是感慨万分,便提笔写到:“家有千金,一朝为役头,即为乞丐;家有壮丁,一朝为役头,便成绝户。”

    冬末时节,这七十三家形势户,从凤州归来时,除去得了张完役的钞贴外,各个家财荡然无存,田产十去**,在牢狱和运粮途中,死者更有十多人,等于是被连根拔起。

    更厉害的是,高岳还要根据他们这年的完税钞贴,说来年两税时照征他们相同额度无误。

    这群人最后没办法,只能卖田产,准备逃亡。

    可要命的是,因为他们之前拒绝在砧基簿上画押,等于自己田产并无法律的认可,连变卖都没人敢要,公廨也是不会盖印的。

    最终,这群人有的自缢,有的变卖为奴婢,有的则直接扔下带不走的田产,凑点钱登上汉川的商船,跑去荆南或山南东去当流落户。

    对此,兴元邸报上赫然写着,有形势户家产荡尽,以致户主自缢,皆因要承造两税使巡院!不过窦中郎如此做,是为了大唐长远国计,一切都是阵痛而已,两税使巡院必须要限期内完成云云。

15.正行经界法

    不但兴元府哗然,还有数十份邸报顺着驿路,送到长安城崇仁坊兴元府进奏院处,进奏院的邸吏遵照指示,将它们统统张贴在院外的木扎上,一时间整个京师舆情汹汹。

    “中书侍郎窦参指示建三川两税使巡院,节度使高岳希(迎合)执政心意,为达考功,劳人伤财,以致闹出偌大的人命。”士庶纷纷如此议论道。

    大明宫内,一群被谭知重、尹志贞唆使的内侍中官也都争相在皇帝面前告状,窦参这样做,不知道目的何在。

    皇帝就问中官为何如此说?

    中官便对皇帝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皇帝有些震怒,在紫宸殿内紧急召来窦参,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你搞什么两税使,闹得整个西北和三川骚动不宁。

    窦参心里那叫个苦,明明是高岳出阴招坑陷我的。

    “臣早就发过牒文,称三川巡院只专设一处即可,营建费用也由度支司拨给,并准备让司农少卿裴延龄督办此事。是高岳、韦皋等阳奉阴违,两面作派。”窦参解释说。

    “漕运从洛阳到长安,设几处转运巡院来着?”皇帝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来。

    窦参只能如实回答,共有七处。

    皇帝很不高兴,说这段漕运便有七处巡院,三川这么大地方,两税钱粮每年以几百万贯计算,你居然只设一处巡院,那朕便问,这一处有什么用?能集征收、转输、核算、缉私于一身?如果一处不够,那么只能如高岳、韦皋、杜黄裳在奏状里说的,汉州、利州、渠州、凤州、洋州都要增设巡院,别说一处,怕是十处都不够,原本西北、三川的方镇,朕之所以许可军府营田、回易,就是能让它们自支养军,减轻朝廷度支负担,抵御西蕃的,故而每年把上供部分折换为轻货铜钱,交纳到京师来即可,江淮东南的八镇,战事较少,且有水运,才是朝廷赋税的倚仗根本,故而要沿路专设巡院。

    卿现在用差纲法,半废了东南江淮的巡院,却又要跑去西北、三川设两税使巡院,和当地军府争利,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再者,两税使有什么用?如今天下州县连征税的依据都没有,增设个两税使巡院,除去让百姓负担供养更多的兼使职的官外,没任何益处。除非西北三川经界清楚,砧基簿完备后,再设两税使不迟,这样说来,你这么做还是本末倒置。

    皇帝的话说得很重,就几乎要说窦参对东南和河朔用差纲法,对西北和三川派两税使,才是真正的两面做法,才是争权夺利,才是自毁朝廷长城的举动。

    于是乎窦参是汗流浃背,急忙说臣只是急切想为朝廷国计张罗费用,有点操之过急了。

    “这点卿不必担忧,高岳、韦皋、杜黄裳、刘长卿、邢君牙、高崇文、刘海宾诸部,朕自可如臂使之,且不费国库钱财。”皇帝如此说到,也等于是给窦参个温和的警告。

    随即皇帝顺水推舟,说卿的两税巡院倒也有些道理,可必须建立在经界法的基础上,到时朝廷以经界法为经纬,以两税巡院为纲目,便能综理好天下国计了。

    “让翰林院草制,督促高岳先于兴元、凤翔行经界法!”

    窦参几乎要吐血,自己忙乎半天,到最后却为高岳做了嫁衣。

    而皇帝也认为自己,实际上是给了避雨的那户叫马宜驽的百姓一个交代,兑现了一个承诺。

    此外皇帝在之前秘密地召见了韩愈。

    韩愈既诚惶诚恐地,也是十分郑重献上凝结自己心血的调查书稿。

    皇帝看完后深受二次触动,韩愈的书稿里说他在同州时,曾亲眼见到一位姓杜的老妪,丈夫死后守寡,原本和出嫁的女儿相依为命,但后来女儿也死了,可在她头上的征税却没有去除,六十岁年纪了也只得为官府推车运粮去三百里外,以致女儿留下来的小孩无人照料,活活冻饿死在家中,只留老妪归来,望着长满蓬蒿的破家,心如死灰,孤身一人,苟活于世。韩愈虽然出于心痛,施舍给老妪些钱,但老妪却说,这些钱有什么用,来年还是要入官府的虎口;

    韩愈还说,渭水两岸有许多贫户,被官府强征给漕运拉纤,年复一年都是这些人,吃不饱,穿不暖,饿死累死的累累,更别说经营家业养活幼儿了,当地有个年轻县令,见到此后,便亲自把差役写在版籍上,交给这些拉纤户,不让他们被官府胥吏坑害,并把他们分成五番,每年差役只征其中两番,其他的可种田雇工,由此救活了很多人,只不过这只是一县之政而已,如能推行到天下,那样救活的黎民百姓何止千万?

    “差科不均猛如虎,地方盘剥毒于蛇”,韩愈书稿里的这句话,对皇帝的震撼尤其大,他已决意要在部分地区施行经界法了,不能再拖宕下去。

    皇帝的制文如同一声春雷,传遍了三川大地。

    啊,不,其实高岳在先前把七十三家形势户连根拔起后,对整个兴元府已起到很好的杀鸡儆猴的效果,实际在皇帝制文出炉前,真正的打画清丈田地,已成功在南郑、城固完成。

    等到制文下达后,高岳便趁机设立了经界司,让韦平为正,韦执谊为副,开始在全兴元的州县推行经界法来。

    同时在凤翔府也设立经界司,让薛白京为正,王绍、武元衡为副。

    经此一役后,经界法推行毫无阻力,且兴元府成功占地的商户和廓坊户势力大增,各色作坊如雨后春笋般涌起,除去传统的作坊外,棉织作坊、造纸作坊和印染作坊增速最快!

    高岳得炼师吴彩鸾的襄助,发明了神雷火药后,硝石、硫磺和木炭生意在凤州和兴州大增,其中烧制硫磺还带来了更值钱的副产品,可以用作漂染的矾液,大大促进棉织和印染业发展;另外,广泛的种植棉花,民众御寒衣物充裕,足以让部分田地匀出,来种植苎麻、竹木,用于造纸,而造纸业在兴元、凤翔的兴盛,又促进了印刷业的发展,印刷业的发展,又提供充裕的纸,用于吏治(纸扎、钞贴、文牍都是需要的)和文教事业。

    韦皋和杜黄裳在两川也没闲着,只不过这两位推行经界法的阻力更小而已,其中韦皋还搞了个“保甲自实法”。

16.薛洪度丧父

    所谓的保甲自实法,实则是高岳的打画砧基法的简化,韦皋让西川各府州的人户结成保甲,然后自己申报自己的田产数目,军府以此为基础,并把赋税承包下去,东川和巴南差不多也是如此。此法皆因韦皋认为“蜀人柔顺良善”,不必斤斤核算,在劳役上韦皋让每保甲分为三番,一番应役,另外两番便休息,并在各州县增设常平仓,尽量不让百姓转运过远,粮食也只收取斛斗米(上供给京师)部分,其他部分的准许用布帛折纳,因蜀地织造发达,此举大大便利了百姓,也充实了军府财库。

    另外韦皋在西川大举开掘井盐,尽量做到自给自足,并利用井盐榷场严格控制盐价,不让百姓缺盐。

    韦皋还厚养奉义军牙兵、邛雅蛮兵子弟和西山军、清远军等,对其一视同仁,他下令凡是军营里的将吏军卒婚嫁,男方赐熟彩衣一领,女方赐银泥衣一领,并给钱一万筹办婚事,有军卒去世死亡也赐钱一万,可如果训练、上阵有胆怯违反行为,定斩不饶。

    军人家的子弟,依附来的东蛮子弟,韦皋都将其安置在蜀都城的学宫当中就学,并且许诺军卒后代如有考中明经的,赏钱二百贯,营妓各赐彩缯一段;有考中进士的,赏钱三百贯,营妓各赐彩缯二段。由此西川大治,军伍益强,会川的西蕃,和云南的南诏,无不敬畏韦皋。

    形势彼消己涨,韦皋也毫不客气,他和杜黄裳、刘长卿联手,在戎州、嘉州等地大大增强军备,开辟整顿驿路航运,开始经营通往云南的石门路,给南诏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让人捎信给云南王异牟寻,增强政治攻势,称我唐北方党项已濒临破灭,回纥也已成为我唐皇帝的半子,云南应当抓住时机尽快归顺,不然等大军剿灭扫平北方后,必然南下攻你,到时悔之晚矣!

    得到韦皋密信的异牟寻,坐立不安,归唐的想法日胜一日,可却畏惧自己王都内西蕃的监视,这群西蕃以乞胜坨为首,名为使者,实则就是探子,更加上南诏的北侧有西蕃占据的登台、会川,西北则有虎视眈眈的分离势力三浪诏,使得异牟寻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那边西蕃的赞普催促异牟寻的弟弟凑罗栋尽快来逻些城研(充)习(当)佛(人)法(质),让异牟寻更是焦头烂额。

    蜀都城内,郑再次对韦皋请缨,称自己马上可以沿石门路,潜入云南,见到异牟寻和郑回后,对其晓以利害,使云南尽快下定决心,和我唐联手共逐西蕃。

    “文明暂且不用着急,等我声东击西。”韦皋如此说到,接着却把先前木瓜岭之战里俘虏的南诏外算官段进仪,顺着清溪路给放回去。

    毫无疑问,段进仪刚走到登台城,就被西蕃的堡寨给捕拿住,信任的云岭大论乞藏遮遮,也是尚结赞长子询问出段的身份后,大为震怒,便告诉阳苴咩城里的乞胜坨。

    乞胜坨当即来到王宫,当面训斥异牟寻,“东日王是不是对天神赞普有了异心!”

    异牟寻急忙解释,称段进仪之前在战事里被唐军俘虏,现在是本王花钱将他赎回来而已,除此外本王和韦皋绝对没有任何交易。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时,韦皋火速下令,让郑和西川幕府掌书记崔佐时、巡官崔平(崔宁之子)和薛涛的父亲薛郧,火速顺着相对安全的石门路,争取去阳苴咩城,见到云南王异牟寻。

    然则薛郧却未能成行,之前他便病重,正当郑了解情况后,准备为薛郧告假时,这位的病愈发沉重,最后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在蜀都城官舍里自知时日无多,便把唯一的女儿薛涛给牵到榻前。

    这时候薛涛看着命不久矣的父亲,顿觉天都塌下来,又是悲伤又是惶恐,哀哭不已。

    “洪度别哭了,你阿母去世得早,阿父我这辈子还没见到宦途显达的那天,就弥留在此了......”薛郧叹着气,摸着女儿的发髻,“我死后,蜀地你举目无亲,多半会沦落入乐籍,那样翻身就难了,依我看你不妨自荐为韦郡王的小妾,那样总算还有份婚书契约,你这一生也好有个着落。”

    薛涛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当妾的心思,只是放声大哭不已。

    “你打小就爱看爱写些郑卫之风的东西,这让阿父我死后都要担心你啊,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好,万一丧了名节,那可万劫不复了......也怪我,也怪我,无法把你嫁出去,就要撒手人寰......”薛郧喃喃着,带着惊恐和担忧,死死抓住女儿的手,直到咽下最后口气。

    得知薛郧病逝的消息,韦皋也很震惊伤心,便让判官刘辟带着十万钱来,一来为治办薛郧的丧事,二来也是救济他的女儿。

    在那个时代,宦旅生涯里,客死在他乡官舍的实在太多了。

    薛涛父亲也不过是其中一位。

    刘辟入舍来,吊唁完毕后,就直截了当地问身着白麻孝服的薛涛,“女郎你在此地也没个亲眷,哪里能支撑个家庭呢?免不了会沦落为风声妇人,不妨我们旧话重提,你可入府为南康郡王的侍妾,锦衣玉食是少不了你的。”

    “服丧其间,怎可嫁人为妾?”薛涛泪水涟涟。

    刘辟说不碍事,只要女郎你首肯,大不了等廿五个月后,你服丧期满再入府后院好了。

    可薛涛也未置可否,等到刘辟离去后,她孤单一位,和两名老奴呆在灵堂上,看着摇曳的烛火,和外面黑漆漆的夜,心中满是无助的悲哀,听到外面风吹草动,就惊得不能自已,双眼都哭得红肿不已。

    就这样昏昏沉沉,挨到了次日早上,薛涛从迷梦当中醒来,恍然觉得自己父亲还没死,这一切不过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然则张开双目,所见的还是冰冷的残酷:父亲已是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薛涛再次大哭,然后更让她惶急的事情来了,她家的两位奴仆居然在昨夜趁着她睡着时,卷了些钱帛翻后墙逃走。

    “怎么办?”薛涛甚至想要自杀,这样可下九泉继续陪在父亲身边,也可落个孝女的美名。

    就在她稀里糊涂抓起桌案上的白绫时,宅门被吱呀声推开,一名瘦高男子走了进来。

17.郑文明扶持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薛涛在军府内最害怕的郑郑郎中。

    “吓!”薛涛几乎要瘫倒。

    其后郑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坐在蒲席上,随后端正行礼,向薛涛致哀,而后对薛郧的尸身下拜,说了句“吾友......”

    吊唁完毕后,郑就坐在庭院树下的胡床上,薛涛穿着粗麻的孝服,跪坐在他的面前。

    郑大致也晓得她的窘状,便问“你如今该何去何从?”

    不知是什么原因,薛涛对这位整日死鱼眼的郑郎中反倒没了任何芥蒂,就哭着一五一十地将父亲临死对她说的话,幕府判官刘辟的意思,还有家奴逃走的遭遇,全都告诉郑。

    “依我看,你诗歌做的蛮不错,算得是位有才情的女子,比入宫为学士的宋氏姊妹强多了,如屈身为妾,未免明珠暗投。”郑居然说出如此的话语来,让薛涛很是吃惊。

    可接下来,郑的话忽然多起来,“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吗?就是欠缺了份风骨,处处都在想当花萝攀附高枝,岂不知不自敬者,人恒不敬之。”

    薛涛都愣住了,可为今之时,也只能听这位郑郎中尽情抒发感想,“当年我来到长安城,也同你差不多,族里断了我的救济,困窘至极时我甚至逃到终南山的佛寺里寄食,受尽僧人的冷眼,只有芳林十哲还没有抛弃我,还看得起我。”

    “对不起,芳林十哲是......”薛涛怯生生地插嘴问到。

    “是十只猕猴。”郑认真地回答。

    薛涛无语,“......”

    “最后春闱前,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进城,向韬奋棚借了十贯钱,韬奋棚你知道吗?就是高逸崧结的棚,是当年科考的毒瘤。”虽然骂高岳和韬奋棚为毒瘤,可郑下面还是滔滔不绝谈及他和高岳的恩怨交往,最后他对薛涛说,必须得抓住当下珍惜当下,不能自轻自贱误了人生,“进士及第后,我又回到那座佛寺里,却发觉我曾经写的诗稿,都被僧人用碧纱橱罩住,我在山中和芳林十哲共处的情景,也被僧人画在佛堂里供奉起来,世态就是如此炎凉我便又去佛寺的山林里,去找芳林十哲,想对他们说声谢谢。可!”

    薛涛十分紧张,不晓得芳林十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郑很痛苦,脸都涨红了,仰起脸来,几近哽咽地说:“我再次来到山林时,发觉里面的千百只猕猴都长得差不多,根本无法再分出谁是芳林十哲了,只能饮恨下山。”

    这话说的薛涛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位郑郎中有时候迂直到滑稽的地步。

    说完后郑觉得很舒坦,他很久,哪怕是在妻子前都没如此倾诉过,特别是随即要踏上去云南的石门路,这时他重新坐回到胡床上,绝不是(他也根本不会)开玩笑地对薛涛说:“幕府给你十万钱,现在还应该剩一半,我再给你十万钱,你用这笔钱雇佣些人手,扶着令尊的灵柩,至兴元府下葬,然后你可入高逸崧妻子所办的女塾,我写封信给他,他会在服丧期满后替你承办婚事的,此后做人要堂堂正正,要嫁宁愿嫁给个上进的青衫书生,但也要当明媒正娶的妻,晓得嘛?”

    “郑郎中......”薛涛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好。

    原来平日里古怪冷漠的郑,才是这个军府里真正尊重自己的人。

    郑叹口气,对薛涛说,你单身上路也不用害怕,我有个仆役名叫刘景,本也是个读书的士子,应家境贫寒才在我身旁侍奉笔墨的,他最为忠厚可靠,我叫他伴你去兴元,去那里不用害怕高淇侯,也不要整日胡思乱想想嫁他为妾,记住我的话,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此刻薛涛大为感激,含着泪向郑拜倒。

    郑站起来摆摆手,说你打起精神来张罗吧,我马上要入石门路去云南。

    “恩公保重。”薛涛再次拜倒。

    郑立在树下,点点头,对薛涛嘱托句,“你就把我也当作芳林十哲好了。”言毕,就离去了。

    早春时节,薛涛在刘景的帮助下,开始扶父亲的棺椁,越过险峻而苍茫的鹿头戍,开始过剑门,向汉中而行;

    几乎同时,背负着光荣艰巨使命的郑,和整个唐家使团,则离开了镇守三江滔滔河流的戎州城,开始入马湖镇,沿石门路往滇池,头也不回地而去。

    而这会儿在兴元府的官舍内,高岳晃到厢房的廊下,隔着轩窗看去,发到妻子又恢复了神彩,正在教满堂的女生徒打算盘、学算术。

    经界法强硬地推行下去后,新旧形势户再也不敢抗衡高岳这个“衣冠户”、“大权门”,地头蛇被强龙死死压制,为了讨好他,只能承认砧基簿的效力,也再度把家中年轻女子弟送来就学。

    事实上,只要认可经界法,高大尹还是个易与和善的人,况且现在兴元府的赋税和差役统一均衡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共生共荣,将来朝廷如果再让高大尹去折腾别的桀骜地区,那就看他下步的造化了。

    待到休课时,女生徒们便坐在房间里,带着自家烧煮好的饭食在吃,模仿的是佛寺的律。

    “你的同伴呢?”高岳在旁侧的房间绳床上,好奇地找来位女郎,询问说。

    这女郎,正是去年冬高岳见到的,在雨中结伴请求不再来女塾的其中一位,另外位却不见踪迹。

    那女郎十分害怕,只能对高岳坦白,我女伴家中没听她的劝,结果被官府罚得号了,可谓连根拔起,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家产殆尽,自己也沦为乐籍,习了琵琶,随都知阿姨(老鸨)去了西川军营为妓。

    听到这描述,云韶心中大为不忍,可高岳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当初芝蕙说过,本尹也提醒过,她家中不把金玉良言当作圭臬,如今萎落尘泥,可谓咎由自取。你在这里好好就学,两三年后女红、珠算、刺绣样样精通,嫁得好门户,以后的生活和她更是云泥之别。”

    下面出乎云韶的意料是,这女孩丝毫没有怨恨卿卿,替女伴抱不平的意思,反倒对卿卿的话语是受宠若惊,赶紧道万福,说承大尹的贵言。

    女塾结束后,高岳很开心地对云韶说:“阿霓,休沐时我们阖家回鹿角庄踏青游玩,我给你见个新奇玩意。”

18.溪边食竹狸

    又是一年新光景,踏春的时节到来啦。

    虽然高岳在之前绝了七十三形势户的家门,可百姓总是健忘的,现在土地和商业的税务清查明晰,各人都清楚各人的负担,很快大家又都觉得方便起来,舆论认为大尹如此做,是天经地义的。

    兴元府如今更加繁华,在清明前后的游赏更是普遍,汉阴街道和城北城西的草市处,游人如织,伞盖如云,不少大户也开始筹办马上端午时节的龙舟竞渡比赛了:各个廓坊行会,都赞助有龙舟队伍,舟头插着自家商品的字号,都巴着要得犹胜呢!

    鹿角庄邻靠大渚河的渡头处,垂柳青翠,艳光明媚,正是玩耍的好时节和好地点,云韶笑嘻嘻地和芝惠,在柳树上系上秋千,推着竟儿、达儿和蔚如三位子女戏耍,阿措正在溪流边汲水,准备烧煮野炊,因寒食刚刚过去,要准备烧些热乎点的。

    寄居兴元府的吴彩鸾坐在草地上,在和高岳面对面打着双陆棋,口中“陆陆陆”不绝。

    这几个月,虽然再次离开朝政的中枢,可高岳却难得过了段舒心清闲的时光,和妻妾和孩子们蹴鞠、放纸鸢、飞叶子戏、造谷板和盆栽,有时还和军府州县的同僚们宴游唱和,以示太平年景:经界法在兴元、凤翔也等于大功告成,砧基簿已打画完毕,府州厅内、各县公廨及人户家中都各备一份,但高岳却稍稍违背了先前的一个承诺:因他和窦参不和,故而没把册簿送到户部去。

    窦参先前派人来索求,可高岳就是不许,两人关系更加僵化。

    这时一辆装饰着彩绸的钿车,沿着满植杨柳的道路徐徐而来,而后帷幕揭开,云和微笑着走下来,手里提着个小竹笼,笼子外盖着红色的布巾。

    竟儿一见到小姨娘就格外高兴,也不荡秋千了,拍着手迎上来,问小姨娘这次给我带了什么新鲜玩意。

    高岳好像很早就与云和有了默契,便指着竹笼,对妻子及竟儿说,这便是我先前对阿霓你说的,有趣的东西。

    云韶笑起来,说竟儿不要着急揭布巾,让我猜猜里面是个什么。

    只听竹笼里有咯咯吱吱的叫声,“好像是小童的叫唤呢.....”云韶皱起乌黑黑的眉毛,好奇地说到。

    “难道里面是小孩吗?”竟儿惊讶地喊起来。

    云韶听了儿子这么说,顿时身躯一耸,脑袋上浮起片云雾来:

    鹿角庄斋堂内,高岳脸色紧张地立在帷幕后,双手扶住自己妹妹云和的香肩,低声说“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和阿霓说。”

    云和便紧张地问,姊夫到底是什么事。

    这时高岳低着头,十分痛苦为难,说驿站给我从长安城里送来这个,言毕就提起个覆着红布巾的竹笼。

    “姊夫,这是何物?”

    高岳对云和说,你看到什么都别惊讶,马上趁清明踏青时再直接给阿霓看,她也就不得不接受了。

    说完高岳刷一下,将竹笼上的布巾扯下,云和啊了声,只见竹笼里有个粉嫩的婴儿,嘎嘎地笑着,爬来爬去。

    “没错云和,这是我和灵虚公主偷情生下来的。”

    “阿姊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云和将纨扇给伸出来,拍散了云韶的幻想。

    “不是卿卿......不是小孩吗里面?”云韶回过神来。

    高岳哭笑不得,便把布巾真的揭开。

    “哇,这是什么,是老鼠吗?”竟儿惊呼起来。

    “倒像是狸猫呢,但却比狸猫小。”这时云韶也看着竹笼里转来转去的家伙。

    “你看它的牙,好长的。”阿措也凑过来,这动物也是她见所未见的。

    “能吃吗?”吴彩鸾挠着团子髻,看着竹笼里肥肥胖胖的小家伙。

    而宝更是呲牙咧嘴,特别是察觉这家伙比自己还要憨态可掬,还要滚壮可爱时,子的嫉妒心顿生,绕着彩鸾炼师的双足跑个吠个不休。

    高岳不语,对云和使了个眼色,云和就得意地说,这是阿父从潭州卸任时,有商贾从南诏那里进献来的,竟儿说得对,它叫竹鼠;不过阿姊说得也对,它也叫竹狸。

    说完,云和在他人惊呼声里,好大胆地打开竹笼,把这比鼠大但又比猫小的家伙尾巴揪住,沉甸甸地提起来,这家伙眼睛和黑豆似的,肚皮圆滚滚,四肢爪子短小,挣扎时更显得周身短毛黑亮油滑。

    “它还有个别称,叫‘吾有油’。”高岳代替云和介绍说。

    话音刚落,这竹鼠就叫起来,露出黄亮亮的牙齿,可不是谐音“吾有油”、“吾有油”嘛,引得众人大笑。

    “只要用木板把它给压住,取了它身上的油后,它就再也不敢叫了。”云和也笑起来。

    高岳看着它,心想竹鼠啊竹鼠,做人做鼠都不能太嚣张,整日喊着吾有油的下场,就是被人取了油,比方说朝中的那对窦氏叔侄......

    “能吃吗?”吴彩鸾眼馋地看着这胖乎乎竹鼠,发出第二遍沉稳的疑问。

    “炼师,这竹狸如此可爱,你怎么忍心吃它。”云韶非常痛惜,不以为然。

    溪边掘好的土灶里,用于烤鱼的铁丝网横在其上,下面是冉冉升腾的火,夹杂着石子和木炭,被扒掉皮的竹鼠四肢伸张,用竹签串着,被做成个渴望飞翔的模样,已烤成脆黄色,油唧唧地往下滴着,阿措在网上撒上胡椒、桂皮、橘皮、姜、蒜泥,很快奇异的香味就满溢出来。

    “肉味很是鲜嫩。”烤好分割后,云韶吃了两口,是赞不绝口。

    吴彩鸾唔唔地撕扯着,表示赞同。

    几个孩子也吃的不亦乐乎。

    云和说送来的还有数只,可以放到洋州田庄去养,它们就喜欢吃芒草和竹子,洋州那里多得是。

    这会儿,几名家仆簇拥个头发散乱、全身黧黑的昆仑奴,跑过来。

    “是韦驮天从福建归来了!”这过去数个月,韦驮天总算完成去见皇帝老舅也即是福建观察使吴凑的使命,回到了兴元府。

    “信送到了没有?”

    韦驮天跪在主人面前,接过主人送来的竹鼠肉,点点头。

    “京师那边有什么消息?”

    “听说圣主在郊祀时,已经说六府党项曾毁掠山陵(中宗皇帝的定陵),朕每念都会感到莫大耻辱,所以要出动征剿军队雪恨。”

    “圣主让卿卿你出军的诏书怕是就要到了。”云韶关切万分。

    可高岳却气定神闲,咬了口香油四溢的竹鼠肉,说“我身体不好,是无法统制征剿的军队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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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