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百家山遇敌
当四千名唐军骑兵,包括野龙族的义从骑兵在内,风驰电掣地追到庆州城西北四十里路时,他们最早追及的,是居后的骨尾蕃落,男女合在一起,共五千帐落,还有数万只牛羊,但并没有什么马,更勿论战马了,所以他们只能靠双足,艰难而缓慢地向马岭跋涉。
当骨尾蕃落看到身后山坡上,唐军骑兵气势汹汹地追及上来,招展的黑白貔貅战旗一旦出现在他们的眼帘当中,骨尾蕃落立刻“炸裂”:酋长豪帅们没有马的,就跨上了骆驼,钻缝觅隙,开始没命逃奔,更多的蕃落族人只能尖叫着,用双手牵拉着牲口,然后用双足跑着,被酋长们甩得越来越远。
他们还希冀着唐军能因疲累而歇息下来,可骑兵的速度快多了,尤其是他们胯下的党项战马更是神骏,很快唐军伸展疾驰的两翼,就冲到了骨尾蕃落两边的高地处,而后中央战线也发起了突袭:
四千名唐骑分成三个大的方向,不同幢队分散开来,将马槊、马叉端平,或挥动着朴刀、狼牙棒,对骨尾蕃落发起了残酷而猛烈的追击。
骨尾部的罗虾子,这时候只有十三岁大,他看旁边的人,包括父母,都在抱着头跑着,有群妇人在绝望而恼火地咒骂着,她们想和追兵厮杀同归于尽,可她们手里并没有任何可一战的武器很快,一支支箭呼啸着,从罗虾子的两侧飞过,先是稀疏的,而后就是密集并很有节奏的,这表明唐军越来越近,“呼咻”、“呼咻”的箭,就从罗虾子的头顶上,或者肩膀旁侧尺把开外,掠了过去,吓得他头皮发麻,脚步也越来越凌乱。
很快罗虾子的一位姐姐叫了声,一支箭扎入她的后背,姐姐仰面往前滑了截,就栽倒在长草里,默无声息,四周无数的人足和牛羊蹄子奔了过去。
那是七月的一个大太阳天,整个马岭河东岸的原野上,光和烟尘是无遮无拦的。
罗虾子的姐姐,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被射死,或者被践踏死了,谁知道呢?
她不过是同时遭难的千百骨尾蕃落成员当中的一位而已。
被射倒的人越来越多,酋长大姓又跑了,“就算到了马岭,又能怎么样!”这是整个蕃落人普遍的心理。
这时唐军的骑兵已野蛮地冲撞进来,随着汉话的叫骂,惊慌不已的罗虾子跌坐在地上,他父亲事前叫他好好看管的几只羊都不知跑散到哪里去了在他惊悚不安的眼睛中,一位唐家骑兵披着西蕃式样的精良锁子甲,人马覆着汗珠,大喊大叫着,然后双手握着锋利的朴刀,借着马的力道一劈,一名党项人后肩溅起一抹耀眼的鲜血,便咕噜栽倒在马蹄下,被砍开的后脊,血肉和衣衫的皮毛同时翻出,混着扬起在半空里的草芥,使得腥味立刻钻入到罗虾子的鼻腔当中,让他不由得作呕起来。
更多的骑兵用朴刀和马槊跟上来,杀眼前所能见到的所有人。
罗虾子眼前,人头在马蹄下被踢来踢去,血染红的草芥沾满他的发辫,他崩溃了,被吓傻了,直到个套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狠狠拖在地上为止......
骨尾蕃落遭逢灭顶之灾后,范希朝的骑兵们开始清剿战场,用绳索把包括罗虾子在内的三千多降服的党项男女,拉着牵回营地。
几乎同一时刻,明怀义领着二番战骑,也共有四千人上下,已经接替驰来,又开始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继续追击。
傍晚时分,二番骑兵们捕捉到了阿埋、韦悉两个蕃落,纵兵大战,并放火焚烧这两个蕃落的营车帐篷,火光弥漫,让庆州城内都能看到,众人无不惊心动魄。
混战屠戮了足足一夜后,被挤压到马岭河畔的阿埋、韦悉蕃落,见到唐家第三番骑兵已由高固统率着赶到,于彻底的绝望里匍地哀求投降。
这次明怀义和高固倒没赶尽杀绝,因事前得到指令,沿路如党羌愿意投降的,可以接受高岳先前的威慑既然已奏效,便没必要杀掉所有宝贵的劳力。
打仗方面,高岳是喜欢计算衡量成本和收益的。
而后高固和明怀义合流八千骑兵,携带三日的人马所需粮秣,继续追袭其他逃奔的党项蕃落。
结果第二天晌午,就有个满头大汗的传令司虞侯,奔马来到高岳帐幕所在的大昌原,呼喊说先前节下所指令追歼的十三姓党项蕃落山穷水尽,在马岭南五十余里处的荒野处已尽数投降,我唐共虏获男女丁口二万一千有余,牛羊十余万头!
那么加上之前攻打桥山三族的所获,获得生口总数不下三万。
“没了战马的党项,就连两足羊都不如。”高岳心中如此忖道。
他可是不会错过如此大好时机的,也即是说他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直到他将全庆州的党项给彻底平灭前。
高岳让随征的掌书记苏延撰写露布,把庆州的战事描述火速送往大明宫,并且自己特意用笔写了张别纸,为具体立功的将士向皇帝邀赏。
暂时还不知道阿埋、韦悉、骨尾、屈悉保、拨等族覆没的大虫族酋长舒虎荣,正拉着本族四千多精壮,向木波堡进发。
而另外面,野利叱则领近六千族内子弟,行进在前往马岭的道路上。
几乎同时扶余淮麾下的义宁军第二将共三千六百名将兵,及苏浦、郭再贞的数百名飞山五营的手组成的分遣队,已抵达木波堡南三十里处的百家堡,正在结营休整,在那里不断擦汗的唐家士兵,已经能望见木波堡仓城上的烽燧了。
郭再贞挎着剑鞘,指着对面山谷上的烽堠台,对扶余淮建议说:此处山谷蜿蜒曲折,利于埋伏,我们先举烽火,得到回应后再往那里进军。
扶余淮也同意了,于是乎飞山五营的士卒们把随身携带来的苇草堆积成三份,挨个点着,很快桔红色的火焰就腾空而起。
不久,对面的烽火升起,却是冒着黑色狼烟。
“山谷处,有党项蕃子出没!”郭再贞、扶余淮、苏浦三位即刻判断道。
10.火飞鸦激射
“整阵!”随着这声叫喊,义宁军第二将率先的三个营在指令下达后,即刻开始整备,长幢队立刻结合上前,两侧伸展着刀牌幢队,每处幢队的后面和间隙,都有士卒手持三齿镗钯充塞其中,前阵和后阵则有义宁军射士手持弓弩,分为战队和驻队,提供火力掩护职责。
扶余淮作为兵马使,要求郭再贞领第二将的这三个营第一营、第三营和第四营,率先抢占百家堡所在的山阜,因为彼处是能掌握战局的制高点,最好不要让党项蕃落给占据了去。
而扶余淮自己则领其下五个营,排成“前二后三”的梯形阵列,把苏浦的飞山五营兵和战器夹持在中间,由百家堡谷口突入,取道直抵木波堡!
虽然高岳早先就判断羌人必定会围攻木波堡,并且还对诸将说到:“我野外有战兵,城北戍卒防御必定心安。”便让扶余淮领着义宁军第二将,前去增援木波堡,并择机在野外消灭党项叛蕃主力。可战时的机宜,还得靠扶余淮自己掌握,这不,虽然战略上预测成功,但这场战斗还是场遭遇战。
“有羌人!”郭再贞的这三个营,刚到百家堡的山阜脚下,就察觉其上的山麓、山脊处,杂树和乱石后,有党项人影影绰绰,四处涌动,不久就有箭矢和投石,如雨点般射下来,砸在前出的唐军刀手团牌上,发出激烈的响动。
郭再贞作为前线指挥官,大呼说别着急,羌人作战喜欢以轻兵诱我攻山,然后集骑兵持长矛居高临下突刺,一鼓作气击溃我等“第一营居前,第三营和第四营左右延后,等我的旗号。”郭再贞大呼说。
唐军三营听到都虞候的指令,各色大小旗帜伴随着鼓声、哨子声错综翻动,接着沿百家山脚处,唐军长手持鸦颈枪抵前,刀牌手和镗钯手护持,先登跳荡兵居后不动,列成绵延严整的阵势。
果不其然,号角声里,百家山高阜上忽然出现百多名手持长矛的党羌骑手,他们全是大虫族的,本来是准备趁唐军爬到半山腰时,猛烈疾驰而下,收获全功的。然则郭再贞以前在朔方军里呆过,见过郭子仪、浑等行军打仗,对北地羌、吐谷浑等族的战法也算是熟悉在胸。
“直娘贼,没想到你们还有战马啊!”旗帜下,郭再贞捏了下兜鍪的铁檐,看着高阜处彷徨无措的党项骑手们,笑着骂道,然后他往后大呼,“一营将,把飞山五营的虎踞和群鸦飞给拉上来,打他一波!”
很快,一群飞山五营手们,拥着一门虎踞和三门飞鸦,车轮咕噜咕噜,推到了阵队前部,对着高阜处,再用乱石和锁链将车辆给固定下来。接着镗钯手们环绕着这四门战车,将神雷鞭子箭拴系在齿上,也正对着高阜之地。
这时候唐军的弓弩手和党项们继续进行着不间歇地对射,百家山的岩石间,到处是折弯的箭矢,正在党项还没明白这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时,忽然他们眼前闪出无数炽热的光芒,就像炸出许许多多的流星。
飞鸦上安插的大火箭,每架十八支,在被点燃火捻后,尾巴拖着夺目的烟火,窜溜出滑槽,带得车盘不断颤动,争先恐后地飞上了百家山阜头,其中名站在岩石上引弓的党项战士倒了血霉:他猝不及防,胸口直接被枚飞鸦大火箭击中,硕大箭簇直接从后背透出,抵着他哀嚎着在半空里飞了段,浑身的皮毛和衣衫碎片,伴随着炸裂的团团烟火飞舞着,而后才跌落在碎石间,顿时断了气。
接着,虎踞忽然喷出阵青色的雾,大弹丸呼啸而出,震荡着整个山谷,击在堆石头上,顿时掀起股恐怖的飓风,裹挟着碎土、石块和断裂的树枝浮浮沉沉!
随着这声击,整个山谷里,包括突入谷口的扶余淮部,和正在山麓间运动的大虫族党羌,无不延颈而望,两股战战。
虽然这发虎踞也没有能造成党项的任何伤亡,但他们都被吓得发狂,连喊“高岳引来雷霆来尽噬我等!”犹自翻滚的烟火当间,许许多多的大虫族党项扔下武器,抱着脑袋,没命地从藏身的树干、岩石后跑出,满山满谷地顺着百家堡山阜的背面,向各处小径逃窜。
“攻上去。”郭再贞扬动红旗,直指百家堡处,趁机大呼。
三营的镗钯手纷纷呐喊着,身影瞬间覆盖了整个山坡面,踏足而登刀牌手和跳荡手手持利刃,紧随其后,喊杀声如雷般。
阜顶处,烟雾飘散后,尚有十多名大虫族骑手,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里还挥舞着简陋的武器,企图顽抗。
此刻,成排的镗钯手已突进到距离他们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当即就停下来,将镗钯齿的铁凹里燃烧的鞭子箭,对准了这群人。
“砰砰砰”,一阵焰火飞舞,又卷起了阵烟雾,这十多名骑手捂着身躯的各处,齐齐倒下,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躺在了地上。
随即镗钯手们跃上,倒提着镗钯,使用锋利尖锐的中齿往下,将还活着的大虫族骑手挨个扎死。
郭再贞的三个营夺占百家山后,沿着山麓和扶余淮的兵马策应,互为犄角,把各处阻扰的大虫族党项挨个打得溃不成军,日暮时分成功进抵到木波堡仓城之下,惊得大虫族酋帅舒虎荣仓惶往方渠老巢遁逃而走。唐军大胜,共计斩首三百七十一级,俘百余人。
木波堡仓城处,庆州戍卒们一片高呼,原本他们遭到数千叛羌围攻,一度以为单凭五百人无法守御,可这时高大尹的援兵不但来了,并且独力击溃叛羌党项,便明白敌人根本不堪一击,于是无不激奋。
而怀安、华池、芳池处的杀牛、白马两大族,见到大虫族被唐军区区一支分遣队打得如此惨时,各个都明白局势的走向,便立即组建了“义从”队伍,并驱赶牛羊,携带着粮食草料,在两日后云集到木波堡下,表态要协助朝廷剿灭乱党。
扶余淮入城后,即刻让木波堡派出传令的斥候,由杀牛、白马两族的骑兵护送,至青刚岭联络高崇文、骆元光部,要求他俩要领三千士卒南下,配合高岳的平羌大战,犁庭扫穴。
11.合围方渠城
青刚川处,藏青色的山峦间,白灰色的河流穿行而过。
高敬奉、高敬仰两位兄弟,上身穿着有些不合尺寸的狗皮甲,下身露出了膝盖,哥哥腰后别着锋利的奚刀,脑袋上的发髻斜扎着,有点兴奋地站在处高岗上,奋力挥动着小旗,弟弟则羡慕地立在其后,眼巴巴看着威风八面的哥哥,心里也想挥旗。
太阳的炙烤下,他俩的脑袋津津发亮,几粒汗珠刚刚滚落,便黏在鬓角杂乱的头发上,很快在滚烫的阳光下被晒干,给通红的腮帮带来些许凉意。
令旗被日头透着,顺着青刚川(宋朝时的归德川)河岸边的砂土地上,高崇文头顶华丽的兜鍪,披着和山野一样的青色披风,胸前明光铠一轮一轮反射着夺目毫芒,骑着马踏过,马蹄应和着隆隆的鼓点在他身后是列队的骑兵,此刻他已接到都统监军使谭知重的号令,使者是从泾原水路先到鸣沙处,而后骑马至盐州城的,号令内容就是骆元光担任盐州留守,高崇文本人则必须领三千精骑南下,由高岳节制,围攻庆州负隅顽抗的东山蕃落。
七月至中旬时,先是扶余淮的分遣队不但救援了木波堡,还击溃了大虫族的主力,其后高岳、论惟明、吴献甫催动大队步骑至马岭处,抢先占据山险,并将斩下党项阿埋等十三姓蕃落的首级共数百颗,垒成高耸的京观,对前来的野利族夸耀武功。
看到京观后,野利叱惊得魂魄尽裂,急忙领着族人回撤,结果至方渠城和大虫族舒虎荣会合后,却发觉:
北面高崇文部杀来;
南侧马岭处,高岳逼来;
东侧,扶余淮、郭再贞、苏浦唐军分遣队,和杀牛、白马等族的羌骑义从也靠过来。
只有西侧没有唐军,可那是绵延高峻的子午岭山脉,不少通往原州的小路也被白草、萧关的神策军镇士兵伐木塞断。
这下,两族近四万的男女,就像被事前安排好似的,遭围堵在小小的方渠城四周,外围的山岭全有唐军的营砦、旌旗,他们所面对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战,两族还能拼凑出万把人上下的精壮,可对唐军不但数量处于劣势,质量差距更是有天壤之别;
和,高岳这位人屠已杀红了眼,想要与他议和,除非先把自己脑袋割下,盛在盘子里送来;
逃,高岳的骑兵如今有一万数千,全族如果逃,怕是还没跑出二三十里就得遭灭顶之灾;
降,现在投降的话,全族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屈辱和苛烈的待遇,武德充沛的野利、大虫族是绝不能接受的!
就在野利叱和舒虎荣还在为即将面临的命运歧路而迷茫时,高岳已至和方渠城相距不过二十里的木波堡,将营帐设在此处,接着他指画筹定:高崇文营乌仑山,自己营木波堡,吴献甫营百家堡,范希朝营曲子,近三万唐军精兵强将,还有数千羌骑义从,营砦围着方渠,覆盖四至各百余里的地界,隔断方渠城所有内外通路!
野利叱曾派出信使,企图去诱导白于山南麓的树黟族。
可树黟族当即就做出了决定,将野利叱的信使五花大绑,而后动员全族上千名精壮,立即跋山涉水至木波堡,到高岳营中及时参阵。
成排的党项羌酋,此刻都诚惶诚恐地匍伏在地上,高岳身着紫服,佩金鱼袋,他抬起了鹿皮**靴,就立即有数名羌酋爬过来,替自己奋力舔舐着靴底,只要高岳指南他们绝不敢往北,叫登刀山他们绝不敢跳火海。
“赐茶。”高岳收回靴子,很平淡地说道。
一群军卒奉着茶盅,交到这群酋长的手里。
酋长各个跪在地上,捧着茶盅,奉过头顶,因惊恐让茶盅和茶船间咔咔咔地抖动不已。
等到高岳微微扬起下颔,他们才敢饮茶。
“此后还敢不敢劫夺天家的茶叶,屙成矢?”高岳问了声。
这群酋长立刻叩首如捣蒜,说绝不敢。
“此后还敢不敢劫夺天家的丝绸,分给汝等的妻妾?”高岳又问了声。
这群羌酋们更是把额头叩出血来,哀声说那全是野利、大虫两族妄为,罪大恶极,我等愿为大尹先驱,尽屠此两族,绝不污大尹刀刃。
“表表真心吧......”高岳的话语很冷,也很实际。
义从们羌酋各个扼腕而进,声称要先登方渠城,然后唐军再进。
“唔。”高岳这才欣慰地点点头。
而后义宁军的军卒,把野利叱的密使押到方渠城外的旷野处,当着全城党项守兵的面,把倒霉的密使枭首。
随即又把两族事前送来的“罪人”,也一一斩首,明正典刑。
城内的党项望到这景象,知无法得到宽赦,也无法得到外援,无不震怖丧胆。
不过高岳很理智,对方渠城保持围而不攻的态势,随后火速发书给兴元府,让自己判官韦平即刻进京,向皇帝呈报自己心中想法。
韦平马不停蹄,当他到了京师,看到大明宫巍峨的殿檐飞角时,已是近八月的时节。
得到韦平捷报的皇帝大喜,便询问他说,高岳下步对方渠城该如何。
韦平便说高岳给他的书状当中计算得十分清楚,对庆州用兵以来,所用者主力为义宁军五千步卒,定武军骑兵、手五千余,宁、庆州、渭北、神策决胜军又各三千兵马,共计二万二千健儿而已,又有近五千党羌义从,皆为城傍先驱,自备马、箭、甲、粮,不耗度支一颗粟,出征不过两月,耗正俸二十三万贯,激赏、征马、口粮等折算在一起也不过四十七万贯,却斩获叛羌六万有奇,庆州至白于山为之廓清,请陛下再给臣一月时间,再拨二十万贯钱、十万石粮秣,臣即可为陛下屠灭方渠。
“这样斩获即能达到十万。”皇帝兴奋地说道。
高三办事情,果然是又快、又好、又省!
“全仰仗圣主威灵!”兴元府奏官韦平趁机说到。
随后韦平便问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便是事前皇帝和高岳的约定,希望皇帝能兑现,说白了就是效仿太宗皇帝远征高句丽的故事,没这几近十万的党羌战俘为奴。
皇帝眼睛转了转,看起来也在下决心,然后他对韦平说,和高三的约定,朕不会忘记,马上朕等一个人来,然后朕就在紫宸便殿中提出高岳的这个论题。
12.杜君卿献糖
皇帝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排挤到江南西道饶州为刺史后来又担任岭南经略节度使的杜佑。
当时还地广人稀、蛮族众多的岭南,局面也不安分,多次遭到战乱波及。先是肃宗乾元元年(758),大食、波斯的商贾雇佣海匪,乘坐船只攻打广州城,驱逐当地刺史,焚掠仓库而去;其后蛮族酋帅冯崇道闹事,桂州叛将朱济时劫掠,又有循州刺史哥舒晃谋逆,总之所有的地狱模式也都尝了个遍。
直到萧复、杜佑先后经略时,情况才有所改变,岭南也安定下来。但两者的治政风格却截然不同,萧复公正廉洁,他下令来广州番禺停泊经商的船舶,官府只征收轻税,自己绝不沾染其中钱财,一时间番禺的海上贸易极度繁盛;可萧复很快被郜国公主的案件牵累,又被贬为司马,黯然离开了政治舞台,接任他的是精明强干的杜佑。
曾主张要开凿新漕运,而被韩驱逐的杜佑,从自己遭遇中得到个最大的收获便是:这年头,什么义理、品德都是假的,谁能像韩(或高岳)那样掌握军队、钱粮,给朝廷皇帝带来好处,并能制约或献媚皇帝,谁就能获取独断朝纲的大权。
在这样想法的驱使下,杜佑开始从对广州港的外国船舶征收商税,船舶靠岸要“下碇税”,船舶货物要挨个征“宝货税”,货物入市贩售要征“除陌钱”,此外杜佑还规定,万一番商在岭南经商时死在当地,随身或邸肆里的所有财宝由官府“保管”,如三个月后他的妻子或孩子不渡海来申请领回遗产,这些财宝便统统没入官府。这种背景下,每隔一个月,就有些番商“神秘死亡”,财产也被充公。
波斯、大食和东南诸小国的番商也觉得税重,但却不敢对杜佑造次,因杜佑大胆起用岭表的流人们,他们一部分北上去充实西北边防戴罪立功,一部分则被杜佑遴选,聘为岭南经略府中的军将和财计官员,杜佑依仗他们的支持,得以增强了广州府的防务,威慑了这群番商,他们只能乖乖交税几轮薅下来,整个广州的商税居然超过耕地和人户的两税钱!
杜佑只交定额的两税钱,把商税留作“自用”,干什么?也就是疯狂用这笔钱向京师里的圣主进奉,一下子既满足了国库,也满足了皇帝的内库。
皇帝特别高兴,认为杜佑经略岭南有方,考绩为优。
这不,杜佑如今又亲自入京,给皇帝献物来了。
不过这次杜佑献的,不是犀牛角,不是珍珠,不是珊瑚,也不是岭南金砂,而是一对小小的玉白色的小狮子。
小狮子栩栩如生,色彩晶莹如雪,立在红色盘子里,昂首摆尾,格外可爱。
在绳床上坐着的皇帝,便很好奇地询问,这狮子是否为琥珀所做?
杜佑便笑着说,此小狮子为“煞割”所做。
煞割是什么?
就在皇帝纳闷时,杜佑便解释说,煞割也名石蜜,特别甘甜,宜于食用。
皇帝便举起一枚小狮子,咬开一口,果然甜美异常,口舌生津,心情好像也特别愉悦起来,浑身暖乎乎得舒坦不已,不由得啧啧称奇,说这煞割的味道,可比糖饴强多了。
皇帝口中的糖饴,其实就是现在所说的麦芽糖,在唐朝时这是甜调味品的主要来源,而煞割本为梵语,其便是现在所说的,蔗糖。
也是杜佑所言的“糖霜”。
其实糖霜也好,煞割也罢,又或者石蜜也行,在唐初的制作方法就传入中原,太宗皇帝还推广过,不过始终未能占据主流地位,以致安史之乱后,居然在天朝变得湮没无闻。杜佑赴任岭南后,当地的蛮汉居民虽种植大批甘美的蔗,但无人懂得还可将其煎成糖霜,只是啃完吐渣了事。
教给当地人制糖方法的,其实还是个佛寺和尚,人称“邹和尚”,这位自大历末年渡海而来,总是骑头白色的毛驴宣讲佛法,要买什么东西,直接把钱帛挂在白驴的耳朵上,附上购物清单,然后白驴自己会跑到市集里去,摊主就按照清单,取下钱帛,把货物备好,再让白驴给带回邹和尚修行的山中去。
一日,白驴一不注意,购物归来时,把户姓黄的人家种的甘蔗苗给踏坏了。
黄家便上山去找邹和尚,要求赔偿损失。
邹和尚哈哈笑起来,说你种甘蔗却不懂用它制糖,当真是暴殄天物,不如这样,由贫僧教你制糖术,获利何止十倍?
黄家得到邹和尚用蔗制糖的办法后,果然暴富起来。
后来,杜佑知道这件轶事后,急忙邀请邹和尚来,获取了制糖术后,让军府将其制成图籍,视若珍宝,并立刻雇佣城外各族人户,大规模制造起“糖霜”来。
这下皇帝也顿时心动,他捏起另外枚糖狮子,对杜佑说,“盐是咸的,这糖霜是甜的,酒是烈的,茶是清苦的,可这四东西都是天下士庶每日都不可或缺的味道。”
杜佑心领神会,便立刻请求皇帝新设榷场,不但要榷天下的盐、酒,也要榷全天下的糖和茶,所有人不分贵贱贫富,都需这四物满足口腹之欲,朝廷由此专卖征利,岂不妙哉。
盐税利润,天下人只要吃盐就能产生。
糖也是一样啊!
紧接着杜佑给皇帝算了笔帐,榷茶和榷糖霜,各自起码能为朝廷每年带来五十万贯钱的利好。
自然杜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只有广州番禺能产糖霜,他经营此专务的话,绝对可以增强自己于朝廷里的话语权。
皇帝和杜佑一拍即合。
随后皇帝也很自然而然地询问杜佑说,这种糖霜制作,当然越多越好,不过卿可有什么困难?
杜佑即说,臣在岭南让专人种蔗制糖,称作“糖霜户”,然整个岭南还是地广人稀,最大的苦处便是人手不足。
“人手问题倒是可以解决,卿可知,如今高岳正在征剿庆州党羌的事吗?”皇帝话中有话。
心中有数的杜佑便也立刻请求,皇帝要开子于延英殿问对,尽早把这件事给定下来。
几日后,皇帝以要为马上对东山党项的胜利制作“德音”为由,将执政宰臣们都召集来,便抛出个话题:
高岳如今俘虏东山蕃落不下四万男女,该如何处置?
13.逆子使朕伤
宰相李泌和贾耽,以及太常卿鲍防对此的态度,是可以仿造长武师变后利用在京蕃客重组神策军的例子,择选俘虏里精壮男子为兵,其他的既已知天威,加上首恶马上即要伏诛,便可赦免,选择邻靠的泾、原、宁、灵、盐各州安置。
皇帝不同意,他说党项盘踞朔方、河曲之地多年,凶逆无常,屡次侵犯朝廷典章,劫掠过往商道,不同蕃落间还喜酬赛仇杀,数十年也无法教化禁止,朝廷如放任不管是不行的,可一旦加以管辖,党项蕃落还会勾结西蕃入寇,总之朕认为党项有罪,不宜赦免。
这会儿窦参想了想,手捧象笏上前,“圣主如若担忧党羌引西蕃犯界,可效张燕公(张说)昔日征伐朔方故事,迁徙他们离开朔方河曲,入内陆安置,施以王化教育,不出十年即可为我唐编户齐民。”
皇帝在御座上欠欠身,但对窦参的提议也不同意,他说:“张燕公曾平朔方之乱,迁河曲残留胡人五万口,至中原颍、仙、许、豫等六州安置,是为‘六州胡’。然不出数年,内迁胡人多逃回北地,留下的也是打家劫舍,多为**、山棚。各地州郡无法管理,足见胡汉有别,哪里那么容易使其归化,由是朝廷只能下诏重新把他们迁回朔方,如此空耗人力,并不可取。”
这下大家也不晓得该如何做,便互相望望,说不出来话。
倒是被特许参与问对的岭南节度使杜佑,趁机站出来,便说:“臣于广州府经营煞割之务,每年可为国家得利二十万贯,然苦于当地人户不足,请陛下恩准,将高岳于东山党项蕃落里所虏之四万男女,匀出一万来,发给口粮长牒,至番禺城下为‘糖霜户’,由此糖霜之利可至每年五六十万贯。”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杜佑虽然口中说这群羌人去当“糖霜户”,可个中实际大家都明白,那即是要当官奴。
唐朝虽然保留了很长时间的奴隶制,但语境里的奴,大多还是“奴婢”,主要为权贵或富户的家庭提供服务的,或为宫廷提供些特殊的贡品,如道州当地多有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唐政府便要求当地政府将其列为“土贡”,号为“矮奴”,入宫廷提供戏耍服务。
至于皇家的工场,也多有官奴在其中劳作,可如此大规模的把奴隶集中用于某种行业,还是极其罕见的。
战争里产生的俘虏或奴隶,通常是如何安排的呢?唐太宗征高丽时,俘虏的高丽奴是分赐给士兵的;有时候则赏赐给有功勋的大臣。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不少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官员,已开始呼吁解放奴婢了。
皇帝这是要开历史倒车?
李泌率先反对,“羌人亦人也,也有骨肉亲爱之情,奈何将其长流岭南,配给作坊为苦役,于情于理不合,请陛下熟思。”
皇帝却说:“邺侯所说的道理朕岂不知,党羌、突厥、杂胡哪个不是朕之赤子百姓?然自来在华夏清化外多年,形同禽兽,又屡次忤逆皇唐华夏,赤子早已变为逆子,使朕心伤,对待逆子的话,我唐律法是如何规定来者?”
还没等李泌等大臣反应过来,杜佑就进言说:“陛下爱党羌如子,然则党羌却怙恶不悛,不事亲不尊亲不爱亲,故而方有右御营军使、都统长史高岳出征庆州,便是代替陛下施以惩戒......”
“该有惩戒严刑,然则也该施以教化,不该没为官奴。”贾耽反驳杜佑说。
“臣闻,‘其为人孝悌,而好犯上者,鲜也’,由此话反而观之,党羌可谓不孝不忠,是为大逆不道。臣又闻,‘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由此观之,单单是将羌人配于煞割务,已是陛下莫大之宽洪了,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加轻微的罪罚。”杜佑的驳斥如连珠炮般。
这时太常卿鲍防加入“战团”,对杜佑说,不管多大的罪行,诛杀的也是元凶,党羌普通部民,不过是为一些酋帅裹挟而已,不该悉数没为官奴。
杜佑当即吐沫横飞,将鲍防驳倒:“党羌每蕃内部,以大人为首,一旦血仇酬赛,妇孺莫不上阵厮杀,叛逆也是同样的道理,君饱读诗书,岂不知春秋公羊传里曾云‘君亲无将,将则必诛’?既为连族反逆,哪里有不连坐的道理?”
鲍防立刻哑口无言,所谓“君亲无将,将则必诛”的意思就是,对待君王或祖父母、父母这样的“至亲”,连起谋害的心思都不能有,一旦产生小小的萌芽,也要加以诛灭,“其心可诛”说的就是如此。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东山党项作乱的蕃落,内里的老少妇孺,就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想法?现在看来,皇帝事前下诏,说什么平叛时对党项妇孺不得辄有杀伤,全是虚伪之语,如果还有什么真的意思包含在内的话,那便是“别乱杀朕的官奴”。
这也许是首次,李泌对皇帝处于下风,他捧着象笏,真真切切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心力交瘁,对正值壮年并且刚愎自用的皇帝,实在找不到任何反抗的理由。
这位信道的山中宰相,觉得时代的洪流河路,已悄然发生偏差,并且还不是他个人的能力可以逆转过来的。
而窦参则很明智地退避三舍,避开他认为完全无谓的争论。
当即皇帝就拍板,他下诏要求将这次俘虏的所有东山党项男女,统统配于作坊,其中一万配给广州府的“煞割务”,当然杜佑要交钱给朝廷,每名充作糖霜户的羌奴须纳一段水练(白色绢布,价钱两贯,其实更多的是开个口子,为朝廷公开卖奴背书),又有一万配给凤翔府“植棉务”,五千配给皇家少府监,剩下的则集中在宁州彭原公开售卖,所得资物,统统分赐给出征的将士皇帝的话是一言九鼎、绝无戏言的,他当即就手书,委任大盈琼林内库使霍忠唐为“宁州军市令”,即刻赶赴彭原勾当此事。
等到霍忠唐到了彭原仓城处时,却发现庞大的“军市”已立起来,河东、畿内、凤翔、兴元乃至回纥的商贾、牙人们都已云集,要进行特殊商品羌奴的贸易。
14.彭原大贩奴
当一排排衣不蔽体的羌奴,被定武军的小校们用绳索和铁链牵着,脑袋后上插着各色草标,于乱哄哄的评头论足当中,被押到高台上时,在其下看着的霍忠唐,心里面也不是滋味。
他身为道州人,幼年也是被掳掠,辗转卖到大明宫里为阉奴,后来成年后才得以和父母相认,这种情景他完全是感同身受的。
几名牙人在霍忠唐马前,议论纷纷,物色合宜的商品。
其实没什么公开的价钱,全看羌奴们插的草标长短,长者为四十贯,中者为三十贯,短者为二十贯(由此可见,皇帝给岭南和凤翔府的羌奴,几乎等于是白送的),至于妇人和孩子,大多是十贯钱到十五贯钱。
哭声震天里,罗虾子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一家买走,母亲被另外一家买走,而自己另外两位姐姐被第三家买走,他单薄的身躯在沉重的铁索下,奋力前倾着,看着父母和姐姐的身影远离,被像牲口般牵着,消失在人群当中,自此天涯海角,骨肉分离,他哭不出来,只剩下低沉而绝望的干嚎,身上的皮肉被铁索磨着,拉出道道的血痕。
这时候霍忠唐看到罗虾子,便对身边的低品中官指了指。
那两名中官就走到台阶上的定武军小校前,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在契券上花押,并且给了那小校三段上好的彩缯,这便算是买罗虾子的钱了。
不久罗虾子蹲坐在霍忠唐的马边上,伸出来手,抓着瓦盆当中的粟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霍忠唐哼哼笑起来,对周围同样嗤笑的同僚说到,“和条狗似的,也是,你们党羌现在也都和狗差不多了。”
对于汉话,罗虾子是半懂不懂的,他抬起肮脏的额头来,皱纹一道道的,乱蓬蓬的头发下双眼睛充满疑惑和愤懑,霍忠唐用鞭梢打了他背脊,厉声对他说:“马上教给你规矩,看你能不能在内宫当中活下来。”
第一日,三千多羌奴被贩售一空。
第二日,五千羌奴又是一空。
第三日......
彭原仓城变得鼎沸、疯狂,“羌奴”简直是供不应求,许多牙人对定武军军校们说,我们不要买一个两个,而是买十个二十个。
但定武军军校各个在高岳的调教下,比鬼还要精明,他们厉声对牙人们说,如果买十个,要增价钱二成;如果要二十个,则要增价钱三成,完全就是坐地起价。
但即便如此,羌奴的生意还是好的不得了。
长安城里一匹回纥骏马,能卖到七十贯乃至一百贯钱,而现在羌奴不过是马的一半价钱,但可要比买马更具性价比。马不过是消耗品,并且豢养起来花费不菲,但普通富户买十个八个羌奴,让他们“各自谋生”,替家中耕殖,如此不过数年,必然产业兴旺发达。
所以这批牙人往内地买主一转手,每名羌奴身上能给他们带来十贯上下的利润,怪不得全都趋之若鹜。
三四日间,一万五千名羌奴卖完。
但是主顾们却意犹未尽,牙人们口口相传,说马上御营右军使高岳攻陷方渠城后,又能获得羌奴不下三万,于是大伙儿就好像发了狂般,要去方渠城和高岳“并肩作战”,就像是跟在狮子后吃腐肉的鬣狗那般。
这时候兴元府的数十名小校,立在仓城城墙外搭设的高台上,对着人头攒动的台下说了件事。
这事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马上方渠城的“军市”,高大尹有话,不再如宁州彭原这样是自由开放的:想要继续大宗购入新捕虏的羌奴,必须得有高大尹军府盖印的“货引”方可。
这货引,便是凭证,进入方渠城市集的凭证!
“货引要几许钱?”不知道是谁率先如狼嗥般,在台下人群某个角落里喊着问出来,接着潮水般的应和声响起,都在关心获得这货引的代价是什么。
于是当先的一名军校举手,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告诉众人,只要商贾和牙人能想办法,把兴元和凤翔军资库里囤积的粮食、棉布、丝绢输送到方渠城的前线来供军,我们就按照路程不同、运量的差别,给予不同数额(买羌奴数量)的货引。
很快,整个关中、西北、兴元都出现了以下场面,各处军仓里的粮食被商贾们雇佣犊车载运,并雇人牵挽,沿着各条驿路,都往庆州的方渠城而去。
方渠城四周唐军的营砦处,车队是络绎不绝,待到军校们将商队运来的粮食、布帛清点完毕后,就将兑换好的货引挨个颁发给他们。
这下节省了大批的脚力钱。
脚力钱是用什么换的?
当然是被困在方渠内的这数万党项呢!
高岳走出帐幕,望着夜色下满是篝火的方渠城,就好像看着自家的仓库似的。
七月流火完毕,秋风乍起时,营砦里的唐军按照每十人一个营帐的规制,有的蹲在地上掘灶生火,有的前往四周砍伐柴禾,有的则在给十驮马喂养草料方渠城边流经的马岭河,被唐军筑起的堤坝拦住,而后改道,乖乖地顺着唐军挖出的沟渠而行,在沟渠的两侧,唐军竖起木栅,掘出长堑,将整个方渠城围成了“死地”和“绝地”。
野利、大虫两族四万上下男女,十多万牲口,被绝了水源。
唐军封锁线内,方渠城四边的草地,也被牲口啃食殆尽,野利叱和舒虎荣陷于绝境当中。
野利叱和舒虎荣,让自家妻妾和子弟,**着身躯,自己捆缚住自己,前往高岳营地之中乞降。
高岳直接让军卒把野利叱、舒虎荣的数十位妻妾捕拿住,然后径自作为赏赐,分给麾下的军将、僚佐。
至于他俩的子弟,高岳也不含糊,称这群人全是可以为酋帅的,如果留下来,未来必会继续煽动党羌。
唐初曾喜欢拉拢异族的上层为己所用,但这时高岳已改弦更张,在说完上述的言语后,他让小校们执刀,将野利叱和舒虎荣前来求降的年轻子弟,统统押往营砦后的山谷里处死。
而后高岳顺着诸营砦绕行一周,见方渠城内,党项的斗志已彻底崩沮,而己方营地里的将士各个摩拳擦掌,便决意旬日后,对包围网内的野利、大虫两族发起绝灭式的总攻。
15.拓跋部自守
当高岳形成如此决心后,唐家的天使孔巢父携带着价值二十万贯的钱帛,先至河东太原府,而后自石州渡过黄河,再由夏绥银节度使韩潭处,至宥州和夏州交界处的白城子(即赫连勃勃统万城遗址所在地),这时平夏部诸党项酋长骑马,驰过茫茫的沙漠和草地,在拓跋朝晖的带领下,集体来觐见孔巢父。
孔巢父当着平夏部各蕃落前,宣读皇帝的旨意,称此次御营右军使高岳进剿庆州党项,是因该州的野利、大虫等蕃落劫杀朝廷送往拓跋的赐物所致,“天子为尔等雪恨,其他勿忧”,随即孔巢父代替皇帝表态:拓跋朝晖继续为天柱军节度使、宥州刺史、平夏党羌诸蕃都统,并亲手把朱紫官服和金印交给拓跋朝晖。
拓跋朝晖手里捧着沉甸甸的金印,可心中却惶恐不已,便叩首对孔巢父请求:发我平夏部为天子义从,追随高军使尽剿叛党。
实则拓跋朝晖是想借此试探唐王朝对整个朔方地区党项的态度,属于投石问路。
然则孔巢父说,尔等接受天子所赐的金玉、丝帛、茶叶,然后勒管部属,各安本界即可,庆州的事情自然有高岳全权负责,不用劳烦平夏部。
等到孔巢父坐车远行后,白城子夕阳下,拓跋朝晖忧心忡忡地坐在株大树下,四周也坐着其他蕃落的酋帅,“虽然高岳剿的是东山,但我却有深深的惧意,怕是先东山,再渭北,而后是白于山的山前、山后,接着就轮到我们平夏弥药?”
有的酋帅认为拓跋朝晖属杞人忧天。
但也有的酋帅认可他的担心,“弥药人如今大多定居在大河套内,是唐家天子的卧榻侧边,唐人对我等的敌视,怕是未必比西蕃要低,如今用金帛诱导我等内讧,恐是各个击破的策略。”
拓跋朝晖叹口气,说择机行事,唐家给我们的金帛我们就收着,积攒自己力量,要是哪日唐家翻脸来征讨我们,背靠瀚海沙漠,据守白城子附近,让唐家粮道不济,而后我们就联络西蕃不迟。
说不定还能借唐家之手,除去宿敌六府、东山诸党项,就像南诏当初那样,在唐和西蕃间左右逢源,最终乘势而上,割地为王,也不失为条明智的道路。
其他的酋帅纷纷颔首,服膺拓跋朝晖的论断,于是众位约定:
勿要重蹈东山党项覆辙,自此后部落豢养的战马,严禁和唐人交易;
不得相信唐人的商队,蕃落的回商须得自己经手,秘密向唐家商人走私购入铠甲、刀剑、箭簇,而后由各部落联合模仿锻打,务求兵器自给;
和河套地区的另外迁徙来的大族吐谷浑,暗中结盟联姻,互为犄角;
所有平夏部的蕃落,择吉日一齐登白于山,对长生天和弥药龙神发誓,战时不得叛离,不得出卖,必须要精诚团结,仿西蕃的军制,以加插银鹄的木简为羽檄,得到羽檄的蕃落必须第一时间内赶赴至白城子,遇敌则齐齐往前,退兵则互相救护;
自即日起,征各部落青壮年万人,增修白城子,暗中改回其本名“统万城”,储备粮秣、军械,以备不虞之事。
几乎同时,高原上宏大的桑耶寺译场之内,赞普赤松德赞召集了所有的尚和论等军政大员,因为北道大论马重英在得到高岳清剿东山党项的消息后,即火速赶赴逻些城,请求赞普召开德论大会敏锐的马重英提出,高岳一举一动,“莫不是针对我大蕃”,请赞普无需信守和唐家的罢战协议,老臣愿领二万精骑出会州,猛攻唐家的原、灵、盐各地,策应还在激烈反抗的党项蕃落,把它们全部拉拢到我大蕃这边来,不然坐视高岳彻底平定党项后,唐家便可专力西向,我大蕃局势将比先前更为恶化。
马重英的说法,得到尚结赞、论莽热、论恐波的赞同。
可东道大论尚绮心儿却极力反对,他称华亭、故桃关、木瓜岭接连惨败后,各道军力残破,亟需的是休养生息,刚刚和高岳达成了划水洛川为闲田的协定,无端违反不但道义上说不过去,且唐军如今在原州、陇山、灵盐的关隘、军城体制完备,区区两万骑兵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马重英坚称,只要以两万铁骑涉黄河,深入灵盐一带,必然可以联合党项,把唐家闹得天翻地覆,天神赞普再册封那拓跋朝晖为“赞普钟”,高岳肯定会举步维艰。
“此举无异于是将赞普的两万子弟,送入高魔罗的虎口。”尚绮心儿嘲笑说。
于是桑耶寺内,各派争吵不休。
正在赞普为党争,以及为如何应对唐家征剿党项的问题而苦恼时,庆州木波堡处,高岳已传令全军儿郎,开始对野利、大虫两族屯集的方渠城发起最后攻势!
一名携带皇帝德音的中官,自宁州方向跋涉而来,走入到高岳的帐幕内,高岳领所有军将上前,躬身承受皇帝的旨意。
那中官展开麻纸,高声宣读说:
“东山党项为恶多年,化谕不悛,颇为边患。今朕委检校御史大夫上护军御营都统长史高岳讨逐,一切军阵之事,悉听便宜处置,讨平诸叛羌后,则于凤翔、泾原、兴元地,择一多有闲田处居住,如此后诸小羌能革新向化,输诚纳款,朕愿待之如赤子。如有战俘货卖事(贩奴),则由宁州军市使霍忠唐处分,以上。”
所谓的“择一多有闲田处居住”和“战俘货卖事”,实则就是皇帝在明确给高岳发出信号:
你大胆屠戮、安置或变卖奴隶,朕挺你。
“臣仰陛下威灵,必遵行如件!”高岳朗声说道,接过所谓的德音。
方渠城外三百步,一排共五座大型七梢高昂地立在那里,正对着城池的谯楼,定武军飞山五营的定放手、拽索手,以及被临时派来拽索的骑兵们,密密麻麻地列在七梢的前面,手里握紧了绳索。
所有的拽索手实则是背对着方渠城的,他们只负责在号令下达后,一起拽动绳索,把车上的巨大石块给抛射出去即可。
这会儿整座方渠城南北东三个方向,唐军的营砦里士兵,全做好了强攻的准备。
气氛,如死般的寂静。
暴雨惊雷前的寂静!
16.攻城筹划事
在飞阵地两侧,各延伸着数座土山,其上竖起的木栅后,则都立着或半跪着义宁军的步军弓弩手。
而在七梢后方阵地里,则立着两个攻城大阵,前阵全是羌骑义从们,后阵才是义宁军的步卒,皆持刀牌、平陇长刀、镗钯。
而南北方向,则是高崇文、吴献甫和范希朝的攻城别队兵马。
不久高岳走出帐幕,观望着雄浑的攻城队伍会儿,然后又远望了会儿方渠北面若隐若现的故长城遗址,和那漠漠无边的黄土白草,对身边的都知兵马使高固发问:“都部署好了?”
高固和其他军将肃然而立,说都部署完毕。
高岳便若有所思,一一说到:“明怀义、米原领定武军骑军第一营、第二营,扼守乌仑山路,阻绝方渠城北遁路线;
朱博、沙通领定武骑军第三营,游走在曲子一带,配合范希朝的两千宁兵,阻绝方渠城南逃路线;
飞山五营苏浦部,及羌骑义从野龙十姓,共两千五百人,分拽五座七梢,自东击方渠城谯楼和城门;
杀牛、白马、树黟三族的义从羌兵在前,义宁军跳荡、刀牌五个营四十五个幢队及论惟明三千庆州兵居后,包打先登方渠城;
义宁军其余五个营的战队、驻队,立在土山上,以神雷火箭、弩箭压制方渠城墙;
吴献甫三千宁兵自城南强攻,高崇文三千神策决胜军兵自城北强攻;
此外,徐泗的骡子军左右营,为本尹的余奇队伍,不动。”
把这些部属都口述完毕后,高岳转过身来,让帐下的传令司虞侯李宪复述遍。
李宪不敢怠慢,急忙当着众将和义从酋帅,重新把高岳的部署申明一遍。
至于徐泗再度低头,原来骡子兵这次作战,担当的还是余奇队伍(主帅的总预备队),依然不是先锋!
还没等他埋怨完,高岳就再度说到:“攻城时,先抛射巨石,而后射火箭,最后羌兵先附城墙搭设云梯,义宁、庆州兵再跟上。好,开始!”
随着这声指令,帐幕前的高阜边沿处,一排定武军小校们,鼓起腮帮,将搭起来的巨大号角,对着日光和烟雾下的方渠城,呜呜呜吹响起来。
方渠城的城头处,野利、大虫两族的精壮们,都伏在坐在女墙后,把弓耳上挂上了弦,有的则仅仅抓住块磨尖的石头,他们的嘴唇全部都龟裂开来,眼睛里冒着死斗而又恐怖的光芒,这阵阵传来的号角声,和城东旷野上密集列好阵势的唐兵们,无不在告诉他们:方渠城的最后时刻到了。
整座周回不过六里的城池,却聚集了近四万男女,这使得罗城和羊马墙下,到处都是惊恐不安的人群,还没正式开战,就有成群成群的人,举着双手,往唐军营砦里走动,他们要的是降伏和苟存下来,他们再也忍受不了断水绝粮的折磨了。
“拽!”随着定放手的呼喊,和令旗的挥动,高大无匹的七梢架之下,拽索手们足有四五百人之多,他们仰起脸,看到头的横轴处满是刺目的阳光,几乎无法开眼,无数的绳索一头系在其上,另外头拉在自己手里,每五十人一根绳索,随着“拽”的号令,呜呜泱泱,全都齐声呐喊起来,大伙儿的步伐全都向西侧集体迈动起来,带着团团烟土,狠命地拉动那根粗硕的绳索巨大如怪兽般的鸣叫声中,十根这样的绳索急速拉动,猛地牵动架横轴的翻动,高高的摆臂也被拉起,忽地伸向了苍空,而后它顶端豆粒大小的皮兜晃了下,那沉重的石丸,就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刺溜溜地直升入高空中,化为不断旋转的一个黑点。
同时,五颗“黑点”一道升空,在划过层次不同的弧度轨迹下,砸入到方渠城的谯楼、马面墙上。
炸雷般的声音冲起,整座方渠城的东门处,被砸出巨大的烟柱,谯楼几乎瞬间被劈成三截,屋檐、窗牖、梁柱轰然坍塌、破碎、翻滚,里面藏身的野利和大虫族人,因站位非常密集,许多人的生命当即就被残忍吞噬了。其他的人只能躲在女墙后,徒劳地爬动着......
七梢的摆臂,此后上上下下,不断将巨大石丸猛射到方渠城内外,一颗石丸翻滚着,斜着将谯楼边侧三十步外的女墙,斜着完全削去三四尺,连带在其上站着的十多名党项,无不成为血肉齑粉,全都糊在那石丸上,直跃入到城内墙下棚子里躲避的党项妇孺顶上,落在密集的人头间,翻滚着碾碎了十多步长的草棚,碎肢、脑浆和污血铺散得到处都是。
半个时辰后,方渠城的几处城门被打开,人们哀叫着争相逃出,有的在长堑木栅前被刺死射杀,有的则跑到马岭河处投水。
无数燃烧的火箭,从围城的土山上脱离弓弦,升起,又璀璨无比地坠下,方渠城东墙的楼宇、女墙和棚子各处都开始窜出火光,接着连成一片,熊熊燃烧起来,但城中却根本无水救火,很多浑身烧着的党项,惨叫着从墙上自己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不久呐喊声里,七梢停止了射击,沉默地对着已残缺不整的方渠城墙。
可暗藏着的虎踞却喷出烟火,咚咚咚几发炮弹打了出去,更多起到的是威慑效果,以此为信号杀牛、白马两族的羌人义从们,前后相继,抬着单根大木做成的云梯,举着弓箭,潮水般向方渠城奔来,夹杂其间的,是穿着三层棉衣、手持“突火管”的定武军手们,他们抵达到方渠城兵设置的栅栏鹿角前,就将火销插入到长长的管中,引爆内里的神雷火药,夺目的焰火顿时飞刺丈余,将身前的所有瞬间焚烧殆尽。
一根根单头巨木竖起,接着羌兵义从们用绳索反着牵拉,很快使其分别砸到了城垛上,其两侧错落插着可以踏上去的枝桠,呼喊声里杀牛。白马族羌兵们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冒着箭雨和投石攀缘上去,去和同种的野利、大虫族们,拥堵翻滚在城墙后,血腥厮杀着。
攻城后阵的唐兵们,则好整以暇,列着齐整的队伍,迈过被填平的城壕,踏过被烧毁的木栅缺口,开始齐集在城头下,还拥着三辆庞大的井栏攻城车而来......
17.战争无诗歌
井栏车,宛若座高大的楼宇,共有三层,每层对西一面都排有假女墙或旁牌,其后站着强弓手,囊中装载着神雷火药筒,三层间有“之”字形的梯道相连,车辆四周各有三个幢队的精锐先登跳荡手,负责将其缓缓推动。
很快井栏车各层都开始咻咻咻射出拖曳着烟火尾巴的鞭子箭,不断靠近混战一片的方渠城东城门,待到跳荡手用柴草捆填平了干涸的壕沟后,左右顿时化为平地,井栏车距离城墙已不足三十步了!
这时传令司左虞侯李宪,和右虞侯周子平,驰马越过列列准备自井栏车登城的各幢队,挥手大呼,带来了高岳的最新指令:“大尹有令,城中羌人皆圣主赤子也!有出城投效者,便可监管起来,赐予水米饭食,不得滥有杀伤。”喊完后,李宪和周子平各手持一面白旗,插在城下空地处,对浓烟弥漫的城头用汉话和羌话反复喊到,大尹有令,聚白旗下者不死。
城头奋战的野利叱和舒虎荣,仰面泪流,便说本族诸人,不用在城内同死。
很快,方渠城环形的罗城各门处,两族男女老小哭声震天,蜂拥着往白旗下跑动。
这时候北墙处高崇文部众,和南墙处的范希朝、吴献甫部众,也都开始出击,到处抓捕党项的降人。
唐军主攻的东门处,战事最为残酷激烈,附从唐家的党羌士兵和反叛唐家的党羌士兵,互相骂着对方“杂种”,然后毫不留情地刺砍对方,尸首混着血,躺满了残缺的各处城垛,等到羌兵义从们力尽而退时,后阵的唐军跳荡主力,开始环绕三辆井栏为核心,继续发起强攻,务求不让野利、大虫得到喘息休整的机会。
靠近城头的井栏最高层,将桥板轰然放下,而后跳荡兵手持平陇长刀,鱼跃着跳到城头处,疯狂砍杀,其下的各幢队则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源源不断地填补到城头战场上去。
这使得党项完全无法抵御得住,谯楼的残垣断壁处背靠着根木柱厮杀的野利叱,四周的亲兵扈从死伤殆尽,最后被五六名唐军的跳荡兵给围住。
当先的两位手里持着虎头图案的团牌,后手握着锋利的短柄横刀;后首两位则将平陇长刀举高,过了肩膀;再侧边,各站一位镗钯手,微微猫着腰,沉着脚步,镗钯锋利的三齿,在手里不断转动着。
这六位跳荡兵,各个面部都满溢久经沙场的杀气。
野利叱虽满身是伤,但还是怒吼着举起朴刀。
一名镗钯手跃步,用三齿格挡住野利叱的朴刀,另外位则猛地一刺,野利叱惨叫声,手臂被贯穿,钉在那断柱上。
然后刀牌手上前,用横刀捅入了野利叱的腹部。
野利叱肠子都流出来,跪在了地上,被随后的唐兵用平陇长刀给压住脖子,随即长刀轻轻错动,血和喉头的软骨一起飞溅,野利叱顿时毙命,噗通声倒在了地上。
午后,唐军不但占据方渠城的谯楼处,其余各处城门也被打破,各路人马自不同方向冲入城内,有敢于抵抗的格杀勿论,伏地投降的则被羁马绳套住,拉了就走。
大虫族的酋帅舒虎荣,被唐军的神雷火箭射灼成重伤,带着残部数十人,丢弃了罗城,退入到子城里,唐军三面围定,穷追猛打。最后舒虎荣在子城根下的城隍旧址内,亲手杀了七名儿女,而后纵火烧庙。
待到唐军打破子城门突入进来时,整个城隍庙化为一片火海,四周趴着的,全是伏剑自刭的大虫族大姓,还有些许活下来的大姓孩童,被唐军士兵夹住,拖到子城外来。
望着子城冲天凄惨的火焰,督战的高岳明白,庆州剿灭叛羌的战争至此结束了。
在营中的商贾和牙人们,迫不及待地携带着货札和钱帛,涌到还在燃烧的方渠城下,用还没烧毁的木栅,自发垒起座高台。接着自动投入唐军营中,或者自杀未遂的党项们,足足三万五千男女,很快被分成不同队伍,由定武军或义宁军的小校们分押,一部分登上了彼处,直接开始交易,另外部分则被拘押在营地四周,用绳子捆在鹿角或枪栅处,唐军扔来水和食物,让他们能存活下来,来日再卖出去。
有的美丽些的党羌女子,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的,当夜就在营地里,遭到唐兵的凌辱,哀哭声不绝于耳。
高岳端坐帐幕当中,接受僚佐、军将的庆贺。
下首绳床处,坐着的权德舆脸色苍白,他终于见识到真正的战争是何等的模样。
战争里,是没有诗的。
他眼前这位紫袍金鱼的双府大尹,在许诺发出三百道货引,愿意把七千羌奴(东山奴)恒定价钱卖给替大军输送后勤的商贾、牙人后,又将三千俘获的羌女,包括野利叱、舒虎荣及其他大姓的妻妾在内,统统分给麾下将士们。
高岳特意看着权德舆,问他说:“载之随军辛苦,本尹欲分四名长身细白的羌女给你,如何?”
权德舆痛苦地皱着眉头,低首啮咬着自己的手背,不知道该从还是拒绝。
但当高岳拍手,要帐下虞侯押着几名果然貌美的羌女上来后,他还是答应下来。
还有数十从子城内抢救出来的大姓幼童,高岳这次没有杀,而是对麾下说,杀也不好,但不杀也绝不能放任他们还生活在庆州,最终处置决议是把男孩子全部阉割,和女孩子一道送入皇帝掖庭里。
其余还有两万余,这次高岳便不客气,既不会上贡给皇帝,也不会低价卖给什么杜佑的岭南,他专门要求凤翔、兴元印制纸扎契券,要求每个羌奴都配给张契券,一半分给兴元凤翔的棉田、作坊为官奴,一半直接分给将兵,当作赏赐,让将兵卖给随军的商人们。
方渠城下的贸易,持续了几近旬日,这次义宁军和定武军随征的将兵们,都发了一笔财,各个都得了三四十贯钱,几乎和一年的正俸相当。
大明宫紫宸殿处,秋风飒飒,皇帝在激动地听完进奏院对庆州战事的描述后,不由得仰天长呼,满怀壮烈。
此次征剿,前后不过三月,其中卖羌奴就占了十多天,朝廷度支耗资、激赏合在一起不过一百一十万贯,而后卖奴钱又抵充了四十万贯上下,故而实际花费七十万贯而已。不但花钱少,且战后获利极大!
朝廷可以腾出更多的钱财来,巩固消化新占的地区。
这时候,皇帝已在心中开始策划对渭北党项的战事,及在水洛川筑城的事宜了!
18.安存庆州羌
秋季的庆州城内,高岳并非离开,他会同刺史论惟明、神策决胜军使高崇文,及御营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及定武军监军使西门粲等重要人物,开始讨论战后处置事宜。
此次征剿作战,高岳斩党项叛党一万一千有余,当然就首级而言,是无差别的,另外捕虏党项男女先后达七万之多,除少部分分赐给立功的僚佐军将为家奴,其他几乎全然当作东山奴贩卖出去,或配给回凤翔和兴元为奴。
整个庆州东山党项,几同覆灭。
原本权德舆主动要求为高岳做碑文歌功颂德,但权现在还只是进士出身,尚未有授官,故而高岳让进奏院和在京的判官韦平出面,替权德舆奏请为八品太常寺协律郎及凤翔府推官,很快权德舆青衫加身,便心安理得地替高岳撰写《御史大夫高岳平东山党羌碑》,在里面极力吹捧高岳等人的武勋,称“大夫典掌虎旅以来,自南而进,凡战十七,斩首一万有奇,降叛羌七万二千,破叛羌栅二十三、砦八、镇四、县城二......”待到高岳入方渠后,“以皇帝命赦羌人,庆阳南北皆平,朝廷大飨赉功......”且说:“至此一战,皇唐光威复照大河之曲、朔方之山,东山党羌不敢复逞凶残,白于山南为之一空。”
权德舆撰写完碑文后,高岳下令,将御营右军也即是义宁、定武两军参战随征的幕僚、将官,及参战的高崇文、吴献甫、论惟明所部军将的头衔名字全都刻在其上,而后立在方渠城外的大道边,过往人无不可见。
不久,皇帝的册令传到庆州。
册令褒奖高岳“为时成材,抱厥沉断,儒而有勇,虎步京北”,此次出征“掩鬼神而用奇,越峻岭以制胜”,朕决定正拜高岳为御史大夫,加实封七百户,并前封共为一千四百户,加爵为淇县侯,勋官为柱国,赐高岳妻子为县侯夫人,荫高岳长子(高竟)为七品官阶,其麾下各将,各有擢升迁资云云。
随后皇帝便又让携带册书的中官带话,授予高岳庆州方面的“安存处置”权力,论惟明、吴献甫、高崇文等,必须听从高岳的安排,有任何想法,“与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协商,有不决处,即直接使驿卒发书,由京中进奏院呈于朕面前处分。”
在册书附带的别纸里,是皇帝亲手写的内容,内里嘘寒问暖,询问高岳在庆州征战前线,吃的如何,睡得如何,瘦了没有?大有朕不知道该如何疼你的感觉。
高岳在报捷的露布上也附上别纸,详细讲述方渠攻城战的经过,把立功的将士奋战情状也详详细细描绘出来,并称臣身体康健,马上迫不及待就要再度入京,领受陛下新的机宜。
庆州方面的战后规划,高岳也在别纸当中提了一套方案。
他称庆州襟带盐州、京畿门户、渭北,以往虏骑入寇,多由此处马岭河犯宁之地,直叩宫阙,后又为东山党羌盘踞,西蕃一攻盐州,叛羌群起响应,实乃心腹之患。臣认为,庆州在汉时本为良家子辈出的北地郡,而今却是党羌聚啸出没之所,为此后的长治久安,非得变更政策不可。
由是高岳建议,在庆州芳池、华池和洛源三地,设立羌屯,以杀牛、白马、树黟三个亲朝廷的蕃落耕殖,高岳特别提出,朝廷度支司可按照军屯标准,给此三蕃落拨给荞麦、小麦、芸薹和棉花种籽,并将俘虏自叛羌蕃落的牛羊,分给他们部分,让他们“立桑田之业”。因高岳认为,先前党项之所以桀骜不驯,除去环境因素外,最主要还是只会放牧牛马,不懂耕田,而一旦有了耕田之业,心才会恒定下来,便易于治理。
另外高岳向皇帝请求,庆州刺史论惟明及以下四千官健,全都纳入盐州驻屯的神策决胜军体系里,此后两千人驻庆州城,一千人驻芳池,一千人驻木波堡,保障南北大道;然后朝廷发给长牒,征集畿内的罪人、下等贫户、游手无业者,共计六千人,集中去庆州其他各县聚屯,当然这群人并非是雇佣的(杨炎之前想要雇佣百姓去北方的丰州搞民屯,但代价太大,故而只能作罢),而是由度支司将无主田地(原本多是党项的牧场,现在旧主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没为官奴)授予他们,并让他们为决胜军射士,准许家属自随,头年和羌屯一样让朝廷度支司拨给耕牛、口粮、种子、农具最早是国家出资,但不出三年,便可使其自给,如此庆州地界汉羌分居,都有田业,且耕且守,方是长治久安之计。
此外高岳还建议加强对庆州“生羌”的宣化,朝廷在庆州城设立学宫,可选“一二十通经学、懂文义”的学官,以“俸禄廪给优厚”的待遇,让他们在庆州学宫授课,择选羌人当中温顺的子弟,让他们入学宫就学,成绩优异者可授予官职,或许可参与进士、明经考试,培养“慕华派”,当然高岳也说,佛寺和道观当然也可以在朝廷的支持下,于庆州地界内多多设立。最后高岳主张,陛下赐杀牛族族长“怀安将军”头衔,白马族长“定远将军”头衔,树黟族长“感化将军”头衔,另外三族之男女,统统改为“汉名”,习汉字,学宫传授汉书典籍。
改为什么汉名,高岳都想好了,庆州古来所出的名人,有岐伯、傅介子、甘延寿等,索性杀牛族统一改为岐姓,白马族统一改为傅姓,而树黟族则改为甘姓。由此大行皇道汉化,可成百年之功。
高岳这一揽子方案,递交到京师时,皇帝在紫宸殿内阅览后,全部都没有意见,为了防止偏听,便召来翰林学士陆贽,陆贽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但很快,太常博士李吉甫出面,对高岳建议当中的在庆州设立学宫,传授汉文典籍,进行强硬的反对。
李吉甫称,党项乃是蛮夷,不可信也;而经文乃是国家之典,不可轻与之也。《史记》、《春秋》多兵伐之谋,《月令》中多稼穑之术,《文选》则多有书制檄文的规范,这些如都让蛮夷知道通晓,便会以华制华,如此何异于资敌?
皇帝一听也有道理,便发书把李吉甫的论述告知了高岳。
19.更增一忠臣
高岳很快回书,狠狠哂笑了李吉甫番,他说兵法运用存乎一心而已,黄帝何曾读过春秋,白起何曾读过史记?况且汉家典籍当中,教给人的都是忠义的道理,虽是蛮夷也可通用,李博士在当中却只能看到“犯上”和“诡谋”,真不知道这读书是怎么读的。如博士担心蛮夷开化后,会心生伪诈,不妨庆州学宫内便使用臣在兴元府学宫的那套教材好了,绝不会把“国之重典”给泄露出去。
一来二往,皇帝折衷后,便下达决议,《春秋左传》、《史记》等不授予庆州学宫,只授《诗》、《书》,另外学宫所需建设、学官禄米、典籍印制等费用五千贯,由朝廷拨给。
仲秋时分,庆州的方渠地界,被度支司招募来的决胜军数千射士,及他们的家属陆陆续续抵达,开始划分田界,接着商队送来各种农具、种籽,军营内则送来口粮、盐和一些耕牛,大伙儿顺着河川土地,抢种起可以迅速收获果腹的荞麦,一如高岳曾在百里城所做的那般。
高岳和论惟明在庆州城内,也参观了刚刚落成的学宫,学宫前立起文宣王的庙宇,数十名前来就学的羌人弟子,都自称为岐某、傅某或甘某,各个峨冠博带,正在设礼祭祀。
接着在论堂当中,就坐的州学博士何延望就教授这群弟子学问。
结果高岳听到,一名生徒用汉话发问,为什么我们要搞这些礼仪祭祀黄帝和孔圣?为什么还要设礼祭祀祖先,我们祖先都是放马放羊的,焉识得这些东西?
何博士雍然回答,因你们的祖先出自神农氏姜姓,你父亲不懂,你祖父不懂,但你们的祖先可是懂的。
看到生徒发懵,何博士便提笔,在纸张上写下“羌”和“姜”。
生徒们一看,这俩字好像确实很相似。
何博士就说,羌就是姜,姜即是羌,儿郎为羌,女儿为姜,羌人本就是炎黄的后代,后远居在西陲,和中土渐行渐远,现在我皇唐海内混一,你们认祖归宗才对,既然认祖归宗,便要祭祀先祖,又何须考虑到你一代两代的先人识得不识得?
这样一说,生徒们恍然大悟,原来都是同祖同源的手足啊!先前是有凶逆反乱,高大夫才不得不领兵敉平整个庆州的。
门外的高岳点点头,心想这儒学的教化作用,确实不是盖的,忽悠起来简直眼睛都不眨一下。
深秋时节,庆州的射士移民工作好了,学宫好了,屯田也好了,高岳才放下心,宣布定武军、义宁军出征的将兵,统统调驻去凤翔府的普润,冬日也要并营操练,自己则要听候皇帝的召唤,入京问对。
这次高岳是摩拳擦掌,他入京的目的,一是要落实来年再对渭北党项的征伐,二是要开始在全兴元和凤翔推行经界法。
至于先前俘虏的东山奴,已分数批送出,高岳已安排好:
兴元的茶园、草药园,不用东山奴,高岳将其分卖商贾或豪户,和雇人户佃植,作为兴元百姓的一个“自留地”;
一万东山奴入凤翔、凤州和兴州,在当地射士的监督下,种植棉花;
一万东山奴入兴元城固及利州的铁官,锻造农具和甲兵;
还剩三四千东山奴,全部入凤翔府设立的马坊和羌屯里,替国家和军府放牧豢养马匹。
为此,西川节度使韦皋还专门给高岳写了封信,主动撺掇高岳这次入京,必须取得对渭北党项的征伐大权,而后西川和东川也要加入“瓜分”羌奴的大势当中,你主西北军政,我主西南军政,并开辟石门路,招那云南来降伏。另外韦皋对高岳称,蜀地富产井盐,我正搜罗资料,准备复兴诸葛武侯治蜀时期的“火井煮盐法”,如是三川(东川、西川、兴元)的盐利将会大增,实现三川自给,甚至能抗衡东南海盐如今的独大地位,这样我西南、山南的方镇必将在朝堂居于上流。
不过复兴火井煮盐法,必须要大量的人手,引入羌奴劳作是最佳的选择。
高岳得到信件后,知道这火井,实则就是用天然气来烧制盐。
看来我唐自本人穿越以来,煽动蝴蝶翅膀后,而今打着复古旗帜,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科技革新,将来是否可以催生更为浩荡巨大的风暴,也未可知。
高岳给韦皋回信,答应此事。
原本三川和三南(山南东、荆南、湖南)的方镇就是攻守同盟性质的,这个小小的互帮互助根本不在话下。
另外在京城当中,兴元府判官韦平,也是高岳和韦皋的双重心腹,秘密赴岭南节度使杜佑在安仁坊的甲第,双方私下交换了承诺。
韦平代表高岳,对杜佑说:“虽有一万东山奴入节下军府,然则岭南气候和西北差异太大,道中恐多有死者,去了后遭逢瘴气,怕是死者更多。”
杜佑便急问计从何出,韦平告诉他:“羸弱者死便死了,强壮者可不入糖霜户,节下可将其编组成义从军,这样可得大用。”
所谓的“大用”,说白了就是把这群东山奴编组为岭南军府的“地方武力”,然后就是找到借口,用此军为后盾,征讨岭南地区的俚僚,及崖州的黎人,或者挑唆他们的豪帅互斗,趁机掠夺贩卖人口,充实糖霜户。
得到如此提醒的杜佑顿觉,不由得佩服地说,高三见机,比我等深远。
随后韦平又对杜佑说,其实高岳对节下的疏通琵琶沟新漕运的计划也非常欣赏,如有机遇,必然促成此事。
杜佑大喜,当即表示愿引高三为知己。
如此忠臣尊皇的联盟更壮大起来。
在十月中旬,得到诸多方镇撑腰,并且有敉平庆州的巨大功勋背书的高岳,志得意满地进入京师,觐见了大明宫的皇帝。
皇帝极秘密地在紫宸便殿当中召开问对,仅有陆贽、高岳、窦参、李泌、贾耽五人在场。
议题自然就是庆州党项覆灭后,对渭北和平夏两部党项的处理问题,需要不需要有进一步的征伐行动。
高岳蓦然发觉,陆贽的面容消瘦,眼眶红肿,很明显有什么伤心事。
20.窦参差纲法
虽然陆贽的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坚持着提出一整套征伐渭北的方案。
军力方面,要使用御营右军、前军,其中右军依旧是高岳为主,前军委托浑为主,计划动用兵力四万,战马一万二千匹,扫尾阶段可让皇帝的殿后神威军接上;
方策方面,依旧是稳住天柱军的平夏党项,集中主力敉平渭北的六府党项,对其他方镇依旧采取暂且姑息政策,至于对西蕃,则继续保持守御态势不变;
财政军资方面,计划来年春出兵,五个月内结束战事,打算用钱四百万贯,是场有预算的战争;
至于出兵理由,陆贽当然也替朝廷早就想好,那便是渭北六府党项曾勾结过西蕃侵攻长安城,并焚毁劫掠唐中宗的定陵,当真罪大恶极。
“军费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皇帝最为关心的还是钱。
宰相李泌报告说,支用户部钱,外加小部分两税钱便已足够。
皇帝很满意,承诺这场战事结束后,内库里出五十万贯钱帛,作为将士的激赏钱。
而户部侍郎窦参也趁机向皇帝说:“臣已和中原、东南方镇达成协议,改原本漕运的长纲船为差纲船。”
皇帝便问什么是“差纲船”?
窦参回答说:
刘晏主持漕运时,曾专门在各地设置巡院、转运院,并造有船场,用长纲船将各地财赋折算成轻货,自扬子江发船,直运到京师为止,此便是长纲船,韩节镇宣润时亦是如此;可现在朝廷每年维系巡院(官员开支)和长纲船(船夫和造船、维修费用),需要花费一大笔钱,收税的成本太高昂,故而臣献“差纲船”之策由各方镇、州郡自己出船,逐节将两税钱和斛斗米送到京师来,并在户部内设专门盐铁司判官综理此事,作为报偿,漕运沿途各个方镇适当增加些“留使”、“留州”钱,作为差纲船的薪酬,如此每年朝廷将减省一大笔钱。
窦参此举,一改过去盐铁转运使既管收税,又管运税的模式,实则将其分离:此后将由户部盐铁司判案官在京师,只管收税;各方镇和江淮转运使,只管运税。接下来窦参还向皇帝保证:宣武军答应,只要能每年增加点留使、留州钱,他们不但肯提供差纲船,还愿废除绝大部分埭塘(地方上私设的漕运收费站)。
听到窦参的这个建议,高岳转出班列,强烈反对,他手奉象笏:“如行窦参的差纲法,实则是让朝廷放弃对地方的经界、检田的权力。试问此后连漕运都分给宣武、镇海等方镇去打理,朝廷只能得定额的钱,那昔日陛下答应的量入为出,均衡各州各郡的财赋,减轻天下百姓负担,充实国库军用这诸般的运筹将从何谈起!”
“形势使然,安史之乱以来,我唐倚方镇而得以不亡,内征外讨,多是镇兵立功。如朝廷向地方夺利太甚,等于自毁藩屏。如今态势,臣认为朝廷和地方间,已不再是太宗、高宗皇帝在位的模样了。此一时,彼一时也。”窦参也强硬坚持自己的看法,“如废长纲法,用臣的差纲法,非但漕运不扰地方,便利百姓,每年还可为国家节省百万贯钱。”
“二三年内可能有些小好处,可长远看来,贻害的是整个国家。”高岳毫不让步。
陆贽赞同高岳的见解,认为用差纲法不过是苟且之计,等于国家默认放弃对地方赋税的清查掌控权力,此后强枝弱干、尾大不掉的态势形成,再想逆转可就困难了。
窦参则一再说,平羌费用要钱数百万贯、米一两百万石,都要倚靠东南的财赋,如果让他们知道,朝廷拿完钱后,还要推行高岳的经界法掘它们的根,怕是整个天下都要乱起来。
果然一听到此,皇帝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昔日李希烈、李怀光、田悦、朱滔、王武俊等方镇的更迭叛乱,让他记忆犹新;更别说这经界法,怕是还会把一票原忠于朝廷的方镇给得罪光。
“经界法是先于凤翔、兴元推行,随即可在东川西川荆南等地再推行,和中原、东南的方镇如今并无关系。”高岳说到。
“高大夫此言,岂非掩耳盗铃?”窦参冷笑起来,意思是李纳、刘玄佐、吴少诚他们都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和聋子,你得晓得京师里的进奏院是干什么的,它不但是个驻京办公室,更是个情报刺探机构。
还没等高岳辩驳,窦参直接在皇帝面前弹劾起他来,“京师有识者皆言,‘高三不死,边事不止’,又言‘乱天下者必高三也’,如今朝廷和西蕃、党项,及地方方镇正是小康停战状态,正该涵养天下财力,休养生息时,高岳为邀宠占功,屡兴战火......”
“窦中丞慎言!”那边李泌忽然断喝起来,“岂可以坊间风言,攻讦朝中大臣?”
窦参嘿嘿笑起来,也不反驳,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退在一侧。
皇帝暂时没法下决断,便说差纲法和经界法,容后再细谈不迟。
这场问对,因窦参的阻梗,不欢而散。
光顺门外,高岳和陆贽并肩而出,高岳犹自愤然,却看到陆贽的脸色愈发憔悴,便停止发火,关心地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
“堂上老母,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明日就请求下直,此后段时间要在老母身边奉陪。逸崧啊,我现在方寸大乱,实在不能够帮你......”陆贽说着说着,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高岳当即沉默了,过了会儿他对陆贽说,三日后我来拜谒探望令堂。
待到高岳离去后,陆贽独自返归到银台门的学士院里,匆匆收拾东西准备归第,这时另外位翰林学士于公异自廊下走过来,看陆贽泪痕尚在,就询问发生什么事。
陆贽如实相告。
于公异长叹声,说我继母的身体也垮下去,怕是时日无多,子女在人世间岂可不在病榻前尽孝?明日我便也告假,回去侍奉她。
陆贽点点头,说先前郑文明出院,现在你我也告假离去,院中的事,怕是要多多烦劳卫从周了。
三日后,高岳果然携带着厚重的礼物,登陆贽的家宅,来看望韦氏。
然而,以陆贽母亲的病重为开端,朝堂内又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徐徐揭开帷幕。
1.陆宅又逢龙
阴阴清禁里,苍翠满春松。
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
高枝分晓日,虚吹杂宵钟。
香助炉烟远,形疑盖影重。
愿符千载寿,不羡五株封。
倘得回天眷,全胜老碧峰。
陆贽《禁中春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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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的家宅很简素,先前皇帝赐来的女乐全被陆贽退还,家中也就数个仆人。
内寝中,墙上为绘着江南风景的壁画,悬挂的帘子后,韦氏躺在榻上。
高岳坐在帘子外,对陆母行叩首之礼。
陆贽急忙又对高岳行礼。
韦氏虽然看起来病很重,但说话还是清晰的,隔着帘子看到高岳,就笑起来,说“阿九在朝中言可及私的友人很少,高郎可算是一位。”
“岳不才,曾和敬舆同处宪台院中,有手足友爱之情。”高岳回答说。
毕竟,他和陆贽曾都是在御史台里那穿着打补丁的青衫里行。
韦氏说是啊是啊,那时阿九就喜欢书信里,提起高三你,接着她叹口气:“阿九在京师里为官,我在吴兴家乡日夜思念他,那时身体再不好,可只要想到阿九的信马上会越山越水来,怎么都能耗得住。后来阿九显达了,得蒙皇恩,当上承旨学士,陛下让人用板舆把我从吴地一路抬到这长安城里来,和儿子团聚,几乎天天能看到阿九,我这心思一下子就松了,身体也顿时垮掉......”
高岳刚准备劝韦氏静心养病时,却听堂外处有陆贽仆人急急通传,“有太原府乡贡举子李逢龙来访。”
“是陛下!”高岳和陆贽相望,大惊失色。
这李逢龙怎么会默无声息地来到陆宅的。
当高岳和陆贽走到庭院时,却察觉李逢龙穿着便服,头戴软纱帽,已从轿舆里走出,来到门阍处。
他身后跟着两位高品宦官,第五守义和孟光诚,都打扮成身着锦绣的豪商模样,还有几位朝廷太医署的大夫,各个提着药箱。
“高三、陆九,不必拘礼。”李逢龙走进来后,神色显得很焦急,就直接问陆贽,你母亲的病情如何!
还没等陆贽回答,李逢龙就挥挥手,让几名大夫进到寝所,为榻上的韦氏察言观色起来,自己则毕恭毕敬,像个小孩子般站在板窗外,不断偷偷往里张望,想要得到详细情况,但又害怕惊动病人的样子。
“客人为何者,进来吧?”韦氏自榻上坐起,隔着帘子对李逢龙招手。
李逢龙受宠若惊般,步入到寝所里来,坐在帘外的茵席上,呆了会儿,才自报身份,然后就奉上自己带的礼物。
“这个是岭南的煞割糖霜。”李逢龙赶紧递上枚糖狮子,也不顾病人能不能吃糖。
韦氏慈爱地笑着,接下来,吃了几口,说好甜的。
这下李逢龙也笑起来,然后他又张罗着要给韦氏其他的好东西。
可韦氏却问他,“这位郎君看起来非官非庶,你是如何与阿九相识的?”
李逢龙语塞,这会还是高岳打了圆场,“这位李郎君,本是我唐宗室后裔,但却因没了门荫,只能年年入京参加春闱,是礼部南院的常客,以致我和陆九都认得他。”
“是是是,我李逢龙是乡贡举子,乡贡举子李逢龙就是在下。”这时李逢龙才急忙应和。
韦氏便问李逢龙考了多少年了。
还没等这位回答,高岳即说已经考了快十年,每次都落第。
“这么多年啊,为何科场始终不捷?”韦氏大为唏嘘。
“这位乡贡举子李逢龙啊,虽然家中营商有钱,但每次春闱时明明可以得贵人相助,却始终茅塞不开,被些不开窍的狐朋狗友坑骗,所以困于科场,十年不捷,理固当然!”高岳这话,说得如惊雷般,吓得在场的孟光诚和第五守义,及大夫们都伏低身躯,抱着药箱抖得不停,又不敢明说。
就连陆贽也失色,赶紧望着呆住的李逢龙。
这李逢龙还没从懵掉的状态里醒转来,高岳下句话更不客气:“幸亏他李氏还算有些家底,让他这十年来折腾,不过依我看,来年如李逢龙还是泥古不化,不识贵人的好,还会落第,此后定会家道败落,到时悔之晚矣!”
“大胆!”孟光诚和第五守义尖着嗓子,叱责起胆大妄为的高岳来。
李逢龙也怒发冲冠,心中想:“好你个高岳,居然敢在陆九阿母前如此贬斥朕,岂不知赵孟既能贵之,赵孟亦能贱之的道理,朕现在就让你......”
还没等李逢龙发作,韦氏就发话了,“逢龙啊你别气恼,高郎说得对啊,我看你年纪比高郎还要大,可高郎现在都是紫袍金鱼位列三品了,你虚心点,投卷给高郎或陆九,看得出你是个人才,但龙无尺木不能飞,虽然你得先祖的荫庇,颇有些家赀,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事,是不是?大丈夫总得当进士出头的。”
一番话,李逢龙只能把怒火压回去,对韦氏陪着笑脸,说高令公教训得对。
然后李逢龙坐了会儿,看韦氏倦困,便起身说告辞,这几位大夫就留在宅中照料。
“赶紧回去温卷,来年春闱逢龙你告捷,我给你张罗烧尾宴,你可一定要来。”韦氏在李逢龙临行前,还不忘劝勉他番。
一会儿后,陆贽家东院设亭当中,李逢龙勃然大怒,指着面若冰霜的高岳:“高三,别以为朕不知道方才你这毒舌下说得是个什么事理!你恨朕把你的经界法搁置下来,又恨朕在窦参差纲法前犹豫不决。你自认为朕的贵人,又讥讽朕什么‘科场不捷’,照你这意思,你是在说朕是个昏君,是个昏君对不对?”
中官们大恐,急忙齐呼“圣主英敏盖世”,齐齐跪拜下来。
可高岳还是强硬得很,根本不愿低头,只是说:“后主前期用诸葛亮时为明君,诸葛死后用小人即为昏君。”
“你凭什么自比武侯,朕看你真的是恃宠而骄了。”李逢龙说。
陆贽急忙求情:“高岳虽有狂言,但所说的也是关乎国家公体的大事,还请圣主息雷霆之怒。”
李逢龙哼了声,接着痛心地指着高岳,又指着自己,“高三你到底晓得不晓得,你在兴元府南郑县、城固县试行经界法,被你得罪的形势户数十家,联名的讼状送到御史台当中,窦参早就要仗弹你,是朕把它给压下来留中不发,有些事你能做朕不能做,有些事朕能做但你不能做,朕这是在保护你,懂不懂。”
“陛下这是要岳妥协?”
“没错,经界法朕让你继续在兴元府和凤翔府去做,但东南漕运此后行窦参的差纲法。均税也好,检田也罢,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
2.高第观晴雨
“如此的话,臣请辞去凤翔尹和西北营田水运使。”
“不可。”李逢龙很截然。
“请辞去兴元节度使。”
“不可。”
“来年征讨渭北党项,请改换他人为御营右军使。”
“不可。”李逢龙说完后,不准高岳再说下去,“你即刻回凤翔府去,做该你做的事,京师内有朕在这里,东南的事此后禁止你发表意见。”
“行差纲法不出三年,漕运、盐政必会大坏。”高岳只是说了这句后,便起身来准备告辞。
结果刚刚转身,李逢龙在背后唤住他。
“到时候如朕翻悔,高三你还会不会再如奉天城危难那会,伴在朕的身旁吗?”
高岳恨恨地望了李逢龙眼,没有作答。
李逢龙却深叹口气,说朕不会让你和陆九真正离开的,哪怕有时候你们并不体谅朕的苦衷,朕也不会怪你,真真假假,朕在奉天城时已看得十分清楚,但是要记住,朕迟早还是要重用你和陆九的。
说完这些,李逢龙又要求高岳:“旬日后,朕要在畿内秋猎,高三你必须伴同,不准推辞,不准告病!”
宣平坊高岳的私邸内,兴元府判官韦平在此,和归来的高岳商议。
“我说要辞去兴元凤翔两府事。”高岳对韦平说。
韦平急忙问,圣主如何说。
“皆不可。”
韦平长吁口气,“圣主与你早已胶固,是不可能自断臂腕,削去你的官职的。”
可高岳心中犹自不平,对韦平说:“我知圣主是在行帝王勾矩平衡之术,然而现在不认可在天下推行经界法,那么以后再推行,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韦平劝说道,天下人情纷杂,圣主居中仲裁怎能做到泾渭分明呢?
“窦参这老獠奴,以前我对窦喜鹊略施惩戒,希望能警告他们叔侄两人下,可谁料这位真的要针对我,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高岳望着案头的烛火,徐徐说到。
但接下来数日的情形,却让高岳愈发觉得形势的严峻。
窦参肯定是抓住兴元府的内情,串联数十反对经界法的形势户,至京师内争讼不休,御史台里压不住,部分亲窦参的御史开始轮番弹劾高岳,声势很浩大。
弹劾的理由很多,有说高岳在兴元府私设邸肆、旗亭、州庄敛财的,有说高岳借经界法侵吞百姓田产的,甚至在窦参授意下,还有翻出黄文语的案件,说高岳滥施刑罚,损害法律公义的。
并且这数十形势户,还公然威胁说,如南郑县和城固县真的按照新的砧基簿重新核定田产和赋税徭役的话,他们当中绝对有人要在大明宫阙前自杀,那时溅你高岳一身腥臭,看你如何收场。
之前没窦参撑腰,兴元府的这群形势户还不敢如何,最多只是在兴元邸报上写篇文章诽谤诽谤,但现在却是气焰嚣张,手舞足蹈。
喜鹊窦申这段时间也上蹿下跳,到处拉拢同党,营造声势。
一度拉到了太常博士李吉甫那里,不过李吉甫却把来者给骂出去,称我和高岳素不相能那是政见理念不合,还没堕落到和你窦喜鹊合流的地步。
窦申还找了几位道士,要联络三清殿宫主司马承祯反高岳,但也被司马承祯断然拒绝。
地方上的声势也大,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平卢军节度使李纳和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等纷纷上奏,称高岳经界法是“蠹害天下,离间君臣”的恶法,要皇帝惩办高岳。
高岳明白,自己得罪的,是个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这些困难和反驳,是他早已预想到的。
皇帝倒算比较强硬,御史的弹状统统留中不发,告状的形势户在他授意下被皇都巡城司监管起来,有出言不逊的直接送到京兆府受杖刑,而对方镇的奏疏,皇帝的答复是:“朕愿在东南行差纲法,然在兴元、凤翔行经界法,卿等也不得加以干涉。”这实际也等于给窦参个答复或警告:
意思是你和高岳各退一步,别让朕为难。
果然在皇帝如此的答复后,窦参消停了不少。
五日后朝会结束,高岳骑马自大明宫而出,恰好在宫门外,和窦申相遇,而光宅坊街道处,巡城判司郭锻恰好也在那里。
郭锻立刻小跑上前,毕恭毕敬地为五品的窦申执鞭,而根本不理会三品的高岳。
窦申得意地大笑,“都说郭判司是整座长安城的晴雨历,果不其然。”
郭锻立即说:“这天下干什么行当,和农人都一样。”
“怎么说?”
“都要懂得看天,才能吃得着饭食。”
“你儿子可在定武军谋食呢?”
郭锻笑笑,不作声,大致意思是只要你赏识,郭再贞离开定武军,到其他方镇或皇城禁军内谋个更好的差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
于是窦申趾高气扬,瞪了高岳眼,怡怡然策马而去。
傍晚时分,高岳乘马来到宣平坊自家甲第,待到下马后走入大门,前庭的客馆廊下,有位闪出。
高岳一瞧,果然是满脸横肉、肤色黝黑的郭锻。
这位刚才还给窦申执鞭,转眼间就窜到自家来了。
于是高岳冷笑声,挖苦郭锻:“郭判司你观天下晴雨,应当登宫中高台才是,怎么到本尹的私邸里来呢?”
郭锻急忙趋前说:“现在最大的晴雨,便是大尹你家的晴雨......”
“你是说,窦参的身后,有位亲王?那是谁?”客馆的房间里,听到郭锻的情报,高岳颇有些惊讶。
郭锻便说如此如此,是谁是谁。
高岳颔首,对郭锻说:“你意思是,窦参企图为相,还要让这位亲王接手皇都巡城司?”
皇都巡城司,也就是原来的金吾军,如今掌管着整个宫内和长安城的巡警治安,及对大臣的监察,是皇帝御座前最重要的禁卫武装,郭锻正是这队伍里的骨干。
高岳一想,便明白了,他问郭锻:“你这次来,怕奉的是巡城司枢密使尹志贞的意思。”
很显然,尹志贞身为个中官,是不甘心把巡城司的权力拱手让给和窦参结党的那位亲王的。
而郭锻现在附身在权阉集团里,过得不晓得多风光多滋润,当然也不想那位亲王得势。
郭锻躬身,“这不但是尹的意思,也是神威军监勾当王希迁,和神策军京西大营都统监军谭知重的意思,他们都想结纳您为奥援。”
“哦?”高岳电石火光,立刻想到了突破口。
3.秋猎云阳原
自家宅邸的六曲屏风前,高岳背着手,听着郭锻的细细叙述,不由得慨叹:
没想到,在这个位面历史当中的我,居然加入了阉党集团。
自从皇帝播迁奉天城后,神策和神威两支禁军(一支野战,一支内廷)和巡城司的兵权已归宦官所有,天子内库的钱帛也是宦官在管,总的来说皇帝正倚靠翰林学士、中官集团,侵夺着原本属南衙宰相的权力,大明宫正逐步取代皇城南衙,成为朝政的中枢。
这种情况,部分大臣自然不愿看到,士大夫和宦官的矛盾自此而生。
不管窦参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他已经开始触碰到宦官们的利益,这群宦官不是傻子,更不是善类,他们很自然地开始拉拢窦参的对立面,也即是自己身上来。
“这件事,韦南康知晓否?”高岳回过脸来,询问郭锻。
郭锻近身,说西川判官刘辟先前也来到京中,暗地里运作番,应该是和内廷的中官们达成协议了。
高岳点点头,知道韦皋这家伙是特别能来事儿的,是绝不甘落人后的。
“告诉各位内侍中官,马上出京赴凤翔府半道,我会去奉天城拜谒谭监军。”幽微的烛火下,高岳等于是向郭锻交了底。
郭锻大喜,刚准备离去时,高岳唤住他,说了句:“郭判司,这次你又站对了,不过扳倒窦参绝非一时之功,这两三年你能忍吗?”
“这对郭锻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大唐京城著名不倒翁、生存专家郭判司慨然说到。
旬日后即秋九月,皇帝主持的大规模田猎开始。
正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里所言,秋乃是杀气之始也,特别适宜征伐或田猎,所谓“金者秋,杀气之始也。建立旗鼓、杖把旄钺,以诛贼残,禁暴虐,安集,故动众兴师,必应义理,出则祠兵,入则振旅,以闲习之,因于搜狩,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修城郭,缮墙垣,审群禁,饬兵甲......”而今西蕃已不敢在秋月对唐家西北发动侵略,高岳也刚刚敉平东山党项,海内方镇也各自获安,在征伐武功方面朝廷已达“小康”的水准,故而皇帝特意下诏,要在京畿和渭北交界处的云阳举办大猎仪式,在诏书里称:“当今四海无虞,只以田猎而教战,朕以神威、神策军中无事,便田猎出城,既临戎虏之边,且试偏裨之艺,更观六军进退动静之度!”
也即是说皇帝秋猎的目的有三:
一是夸耀朝廷武功,威慑方镇;
二是故意领军在云阳处田猎,也是在试探渭北六府党项动静;
三便是借着田猎来练兵,校察禁军将士的骑射武艺,所谓“观六军进退动静之度”。
九月九,既是重阳,也为刚日,野外禽兽已长成,百姓的麦收粟收也已完成,是秋猎巡狩的最佳日子。在皇帝下达诏书后,大明宫北苑热闹鼎沸,中官们在张罗器具,神策、神威的射生官们都在弩场上校验弓弩,而亲王、大臣、近臣们则云集于此,各个骑乘骏马背负弓囊,无不神采飞扬,更有工部虞部司的官员早前十日,便前往云阳处,去测量猎场的广狭和道路,标识好旗帜,并负责安顿好四周百姓。
玄武门旁侧的飞龙马厩边,高岳穿着越州所贡的宝花花纹卷云罗的锦衣,灰色短幞,马鞍上吊着鹿皮胡禄袋,内里插三十根鹅翎箭,正在厩舍前,望着北苑茫茫的草地和果树。
“这不是高三吗?”甜甜而有些慵懒的女声传来。
高岳转头,看到的正是义阳公主,穿着绯红色的窄衣,背着弓箭,梳着团子发髻,登小靴,骑着匹枣红色战马,看上去就像团火焰似的。
高岳便急忙行礼,义阳公主抿嘴笑起来,而后指着身后名军将打扮的,爽朗地说“这便是我夫君,前几日刚刚入京。”
那年轻军将对高岳施礼。
高岳知道,这位不是他人,正是如今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的次子王士平:皇帝为了安顿成德(恒冀)、卢龙(幽燕)和天雄(魏博)这三个河朔方镇,也算是下了血本。
王士平和义阳成婚后,便作为本镇和朝廷的“信使”,频繁往来于成德和长安之间。
这会儿马蹄轻扬,灵虚公主脱去了羽衣,今日穿着紫色葡萄立草窄锦衣,骑着覆锦马鞍,挑着马尾式样的发辫,赤红色抹额,是英姿飒爽,她也参与了田猎,骑着白色骏马而来。
看着高岳身着猎衣的模样,灵虚眼里又浮现出爱慕的色彩来。
“高三,听说你先前在问对时,被窦参阻梗了?”飞龙厩院中僻静的馆舍里,灵虚主动给高岳递来红色的襦衣,此衣从远处看去十分醒目,从猎人员都要罩在衣衫上,以防止被他人射箭误伤。
义阳和王士平则在另外处馆舍穿衣喂马,王士平对灵虚的举动好像根本不惊讶,据说他和义阳虽然感情不错,可私下地也是各自玩各自的,互不干扰。
对灵虚的发问,高岳不言语。
这弄得灵虚也有些害怕,她害怕高岳会由此对她父女有什么恨意,就解释说:“现在窦参有中原、江淮的方镇作为倚仗,爷有时也是无可奈何,你就委曲下,早晚会有见分晓的日子。”
“我晓得。”高岳便这样说到。
可正在说话间,灵虚居然把红襦衣给他手把手穿上了,窈窕的身躯时不时就触碰在他的后背上,温温软软的,高岳有些窘,可还没等他说什么,灵虚就又抽出黑色和白色的布带来,把高岳衣袖关节处细细地束紧,这样有利于引弓发箭。
灵虚低着乌黑的眉毛,在给自己束布带时因为用力,嘴唇微微咬着,一脸认真的模样,居然让高岳的心脏跃动几下。
不,不行,当初拒绝就是拒绝了。
高岳如此告诫着自己。
这时候绵绵的号角声响起,皇帝的仪仗队伍想必是出大明宫了。
“我们得跟上。”灵虚如此说到,接着翻身上马。
次日,云阳处,障云四起,树林染红,工部虞部司事前动员了上万百姓,将整个猎场范围处尽量整平,三面用猎网、布障围住,只留南面一阙。
接着原野之上,皇帝、妃嫔女官、亲王、大臣、近臣、中官,和神威、神策,及高岳遣送来的三百从猎的定武军骑兵,是千骑万乘,呼声如雷,自云阳以南的猎场缺口处涌入,开始田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