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淮西劫**
“这!”彩鸾顿时出乎意料外,把宝给放下,赶紧上前。
暮色当中,她的双手抚摸在这美丽的石碑上,虽然光线昏暗,但它依旧如同镜面般平滑,还渗着圆润的光泽,如青玉那般,接着就是一笔一划刻凹在其上的碑文:
只见其碑头写着“大唐故绵州万安县令文府君之墓志”的大字样;
其左侧是篇不足百字的墓志铭,“公讳箫,洪州钟陵人士也,进士及第,释褐为夔州云阳县尉,历一政,淹留上都听冬集,后剑南元戎精求文吏,改为绵州万安县令,未及,逝于半途,时年为大历十年冬十二月......”
文字很稀少,墓主也根本没有任何光鲜的事迹,这位叫文箫的,全无门第,虽然考中了进士,但因没权贵为之援引,所以第一任官只是偏远的夔州地区的一个县尉,大概当了两三年后,郁郁不得志,任满后只能前往长安城的吏部参与铨选,即“听冬集”,可并不顺利,他在繁华的都城内“淹留”了很长的时间,大约是穷困潦倒的,后来多亏当时的剑南节度使征辟他为幕府的底层巡官,摄万安县的县令职务,即便万安县不过是个中县,他还是振奋起来,准备动身,再从长安赶赴遥远的西川,为自己的宦途再搏一把......
“可是你没等到那一日,就在京郊租赁的屋舍里感染风寒,撒手人寰了!”此刻,吴彩鸾泪流满面,她的手不断地摸着碑面上的文字,寥寥的连一百字都没有,就把她最心爱的夫君一生给包含在内了。
这位叫文箫的寒士,在临死前牵住吴彩鸾的手,“那时在钟陵的月下,我看着你舞蹈,并且能够配得三生缘,这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了。”接着他吃力地对着当时也哭成泪人的彩鸾说,“我死后,只求棺椁能迁葬回钟陵的山中去,和那轮明月亘古相伴。”
最终他用手慢慢拭去了彩鸾的泪水,“别哭了,如果正如佛经上说的人有来生,这一生你苦苦抄写小楷鬻字为我筹资赶考,下一生该我来报答你的......”
汉水边的风中,吴彩鸾扶住这块石碑,跪在地上,低头号泣到不能自已。
因为这碑文虽然只有百字不到,但落款却是大唐秘书监萧昕,誊字的则是大唐太子太师颜真卿。
萧昕的文章。
颜真卿的字。
多少四品上的达官贵人,用千贯万贯的润笔,来求萧昕写墓志铭,颜真卿来写神道碑文,却根本无法一得,更何况是二者合璧?
“彩鸾阿师在丈夫死后,便一直呆在京师里,日夜给佛寺抄写经文,一面是借此为文箫超度,一面则是为了积蓄钱财,希望能给文箫弄个好的墓志文箫一辈子落拓萧条,阿师的心愿其实很简单,让他死后能荣耀些,能被后世记住,也就无怨无悔了。但在京师里想要弄到个人物给自己写墓志是多么困难的事,有些官员、词臣开口就是五百贯乃至千贯往上的价格,她这个女流之辈,积攒些钱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她收集的那些墓志文拓本,目的也就在于此。”这就是高岳在奉天城里,于薛瑶英的口中得知的吴彩鸾的心愿。
可现在高岳替她完成心愿,“阿师,我早就说过,我会报答你的。”
要知道,不管是萧昕还是颜真卿这样的朝廷耆老,让他们当中哪怕一个,为文箫这样籍籍无名,只历官几政的小小县令写墓志,都是难于登天的。
全都是看在高岳的面子上,萧昕撰文,颜真卿誊字,然后高岳又让宣润地界最好的石匠,用最好的石头雕刻而就,故而才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逸崧,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吴彩鸾擦着泪水问到。
“是薛炼师先告诉我钟陵发生的事,其后便是我各处打听来的。”
此刻吴彩鸾压抑住了哽咽,咬着嘴唇望着江水和山峦间的晚霞,然后又对着高岳笑起来:“这生我已没什么俗念未了,下面是该离开兴元府,把墓碑送回钟陵,文箫的坟茔就在彼处逸崧,以后我便入江南西道的山中专心修道,不问杂事。”
“嗯,马上待到大江潮信来时(起东北风),我就让艘船载着阿师和墓碑沿汉水入大江,再进江南西道。”高岳说到。
这时宝呜呜叫着,蹭在吴彩鸾的衣角,好像也感到她即将要离去,万分舍不得,这叫声就代表着挽留。
结果次日,高岳在刚刚结束休沐,回军府坐衙时。
一群商贾和军校是哭声震天,立在衙署的门前。
高岳很吃惊,便问是怎么回事。
刘德室和韦平脸色苍白,上前奏事说:“大事不好,我兴元府前去宣歙的四艘江船,刚过鄂州,入蕲州地界后,就被劫了!”
高岳听到此,心是猛地一沉,“人,人如何了?”
这时刘德室心肠最软,他指着那群跪在地上哭声不休的商贾们,对高岳说到:“四艘船上,押运的一百六十多名弩手、船工、小校,还有商贾和他们的家眷,全被杀了,其上驮运的盐、纸伞、药材等,价值上万贯的货物也全被抢了。”
“杀了?杀了!”高岳当即眼睛一黑,接着头发都激怒地要竖起来,先前问了句,后来怒吼起来。
这下整个军府大堂,哭声更加凄厉。
不要说成年人,就是船上的妇女和不足岁的婴儿,原本是要去江东探亲的,都被残忍的劫**给杀害了韦平还沉痛地告诉高岳,劫**不但杀光了人,还把他们的尸身捆住扔到江中,婴儿的心都被活活挖出来,说这是给江神的祭祀。
“混账!无法无天!”这时高岳大怒不已,漆黑的眉毛几乎要绞缠起来,他狠狠地拍了下书案,几乎将其给震裂,“船队从鄂州过蕲黄,而后再由舒州去宣州,在这中间惨遭劫杀,你们说凶手还能是谁?”
“请大尹上奏朝廷,求兵剿灭劫**,为死难者报仇啊!”许多兴元府的商贾和军校都叩首请求道。
因为遇害的人,全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高岳的牙咬得嘎吱嘎吱作响这劫**,毫无疑问,应该全是淮西申光蔡三州里冒出来的亡命之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在江面上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恶行来。
10.八戒分行李
很快,他就让刘德室手书一封,火速沿驿路发给鄂岳都团练使李兼,询问此事的来龙去脉。
“阿师,现在鄂州到宣州地界的江面满是贼徒,杀人越货,非常危险,这钟陵你暂时不能回去了!”接着,他派人火速通知正在收拾行装的吴彩鸾。
半月后,李兼的回信送至,里面称不但你兴元府的船只被劫,人被杀,我鄂州和岳州的船只也是一样,山南东道和荆南的船只也是如此,这年劫**陡然酷烈起来,整个鄂州到宣州的水道,全被他们祸害了。
这时候高岳才知道,连接西南和东南的航道“长江”,已被淮西涌出来的劫**们给彻底切断了。
昔日每年春夏时分,东北风一起,便是人们说的潮信,那时候兴元、蜀地船只,沿长江至宣歙再入江南西道,或在岳阳进湖南,有的甚至远航到润州京口再往东南诸城邑而去,进行草药、木材、丝绸、盐米、鱼、茶酒等诸般回易,而江南、江东的大船也会扬帆西进入蜀,其间官商民三面,产生的利润数以百万贯计,沿江无数州县都在其中得利。
而高岳当初那么辛苦,凿碎汉水在郧州航道上的险滩礁石,目的就是要做汉水和长江间的“支线贸易”,在这笔庞大的财富里分一杯羹。
效果也非常明显,兴元府及东面的洋州、金州,直至襄阳,各地靠水的草市码头都被带动得繁盛起来,户口和财赋滋生得很快。
可现在,可恨入骨的劫**,开始肆无忌惮地切断这段生命线。
据李兼信里说,这帮贼人不但劫杀江面往来的货船,还公然上岸抢劫蕲州、黄州、鄂州和舒州的草市闾阎,嚣张无比,可李兼点起兵马和战船前去捕拿时,这群贼人就把船只藏在江岸边的溪谷山洞里,然后瞬间就把劫来的财货销赃,人就往北疾走,消散在淮西以南的大泽荒野当中,李兼到蕲州,问当地土人,各个茫然无知,毫无线索。
“把张熙喊来。”高岳愤愤地将书信掷在案头。
不久张熙就来到军府堂中,他本是韩的麾下射生将,是土生土长的润州人,擅长射弩,后来以客将身份来兴元府,现在也在此安家,不再回去。
因张熙熟悉长江的内情,高岳便喊他来问策。
“大尹,这帮人我是晓得的,既为山棚又为**。潮信时他们驾船四出,攻劫东南各郡商队,朝廷来围剿的话,他们便舍船登山,有时搞茶来卖,有时就在山野里耕田自持,互相结棚,成团成群,游离在王法和乡里之外。”
“那以前这群人为何没这么大声势呢?”
张熙叹口气,“韩晋公节镇京口时,镇海军光精锐牙兵便有万人,各个重甲劲弩,而采石等地又有强大镇兵和船队把守,各州还有八百到一千不等的团结子弟以备缓急,韩晋公在石头城增设江边烽堠,一旦有事,烽火直传千里外,战船须臾发至,故而淮南道、河南道和淮西等地的山棚和**,哪敢轻举妄动?各个怕韩晋公怕得要死,无不束手,又被晋公借机招安了不少,所以晋公在世时,船只无论是入淮水、汴水,还是沿大江往西去,都是高枕无忧的。可晋公一死......”
说起韩,高岳的眼眶也微红起来。
不管如何,朝廷就是缺乏韩这样强硬铁腕,能文能武的柱石!
现在他横死在宵小的手中,所以江淮大地上,那群盗匪们又从阴暗的巢穴里冒出来,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公然杀人起来。
更糟的是,镇海军在削减后,不少没有出路的兵卒、船手乃至吏员,居然也化身为**,和蔡州方面沆瀣一气。
总之,这劫**在高岳的眼中,便是“盗匪、方镇、悍卒、商贾和土著地头蛇”诸多色彩混合的怪胎。
“这群劫**,背后靠山便是淮西镇的吴氏兄弟。”高岳判断得无错。
他先是把这事密奏给紫宸殿的皇帝。
皇帝也是震怒不已,就让尹志贞、郭锻简选部分耳目手脚灵敏的巡城司子弟,化装为商贾,或出潼关,或走商洛道,四出打探消息。
最后答案果然揭晓:吴少诚从仙州、豫州、蕲州、颍州,到处招揽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再混杂申光蔡本地的士兵,造船而出,劫杀商旅,并和周围一些土著商户勾结分赃销赃,完事后就四散逃逸,官匪一家,根本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劫夺来的钱财,吴少诚就让蔡州人带着,换回商贾的皮,跑到淮南道的寿州、舒州乃至宣州去买茶,再返往河南道各州盈利。
还打听到,吴少诚现在还让蔡州家家户户的女子,广种桑树并养蚕,织造所谓的“土绢”,这种土绢质地上明显不如江南东道或蜀地的,但胜在价格低廉,一时间也风行周围,给蔡州牟利不菲;非但如此,吴少诚还暗中鼓动盗匪们,潜入到东面的山中,偷挖偷买铜矿,再运回本镇铸造假钱,往里面大肆掺杂铅铁等物,混入市面,以次充好,闹得现在整个东南的商贸混乱不堪,韩洄多次派兵入山去抓,可收效甚微。
皇帝便问高岳方策何出。
高岳请求皇帝下诏书,让镇海军、鄂岳、湖南、荆南、山南东道的兵马会剿,并在沿江备烽堠和快船,护送商队。
然则又过了两个月,整个局面更糟糕。
从各种动向来看,高岳敏锐觉得,现在绝不是淮西镇单独在搅乱子。
先前淮南节度使杜亚就忽然上疏,称韩镇宣润时,转运巡院用的长纲船,虽然从江淮到汴水,再到渭水要换不同船只,但全是韩一手掌握操办杜亚说,这种长纲船模式,对漕运周边的军镇州县造成很大困扰,各地不但不能从中获利,还要担负船只的修缮、运载的费用,如此各道疲敝不堪,所以杜亚强烈建议,再次废除各地巡院,改由各镇各州自己主持所在路段的漕运。
“这是猪八戒要分行李了。”高岳心念到。
11.西南自互保
果然杜亚一上疏,汴州宣武军刘玄佐也跟着上疏,接着不相干的淄青李纳、淮西吴少诚、魏博田绪等都轮番跟进。
虽然如今宣歙韩洄、浙东西的白志贞是皇帝的人,可中段的门阀握在别人手中,若走长江航线再转兴元府吧,现如今又被劫**给阻断了,皇帝不能眼睁睁望着江南西道、江南东道富庶的钱米烂在润州京口,在和李泌、窦参商议后,只能忍痛答应下来。
高岳极力不可的奏章还没送到长安城,从中原到东南的各方镇,都开始疯狂瓜分韩留下来的船只,并且在整个两千多里的漕运航线各地分界处,构筑起密密麻麻的“埭塘”来,换言之,约等于现在的高速公路收费站。
结果今年的两税,大坏!
从江南的进奉船到了京口,然后至淮水水道时,淮南各处埭塘就派纤夫来强行拉纤,然后索取高额的过路费、拉纤费;
然后入汴水,又被许许多多的埭塘勒索。
按照惯例,原本该运到京师的两税,该有两百余万石米和千万贯的钱,然则今年被沿路方镇“雁过拔毛”,最后抵达渭口的不足一半!
皇帝大为光火。
这几乎是等于公开的抢劫了。
由是皇帝怒责李泌和窦参不能明察利害关系。
李泌想要弥补,但这时已然迟了:刘玄佐和杜亚,把勒索来的钱作为正当收入,堂而皇之地厚赏给了镇兵,由此河南道和淮南道的方镇将兵更加骄横,全都支持节度使继续设埭塘,收取漕运的过路费,根本不把朝廷威仪摆在眼中。
同时淄青和淮西也同气连枝,又开始败坏起东南的盐法来。
之前刘晏为了更好地用盐利支援西北防秋军镇,曾施行过“虚估法”,也即是说刘晏要求东南的那些盐商们,多出绢布来充当西北军镇士卒的衣赐,便统一要他们用绢布榷盐(用铜钱的话,运输费用比绢布这种轻货要高的多),每匹绢布的价钱刘晏往上高估二百文左右这样盐商可以用绢布换更多的盐去贩卖得利,而同时他们也愿意承担这批绢布运往西北边地的脚力钱。
可现在虚估法却往坏的方向发展:杜亚在淮南,一面残酷盘剥盐户,以图压低盐本;一面又和盐商勾结,过高地“虚估”哄抬盐价,一匹绢布在换盐时居然高估了四五百文,多出的部分被杜亚和盐商们瓜分掉了而盐价也由此飞腾,不仅东南当地,甚至荆南、鄂岳、江西等不产盐地带的百姓们都苦不堪言,同时盐价的高利润,让吃不起盐的或眼红盐利的民众,化为私盐贩子或匪徒,开始煮卖私盐,朝廷每年在盐利上又损失几近百万贯钱。
淮西吴少诚便抓住机会,大肆从淄青那里走私盐来,除去满足自身需求外,还中道转贩给荆南、江西等地,营取暴利。
血淋淋残酷的景象,让高岳明白,这帮漕运利益集团和割据半割据的方镇勾结,终于在韩死后开始胡作非为起来。
他当即写了封信件,给隐居在华州的师父刘晏,求取策略。
几乎同时皇帝灰心丧气的密信送来,里面称两税和盐利败坏过半,导致军费不足,神策军无法扩充,如何抵御西蕃,又如何剿平西蕃呢?
皇帝说灰心话,高岳也因原本满盘计划的变数,而郁郁不乐。
他本来不过想在兴元府布置下工作,就携家眷去凤翔府的。
可谁想到这个夏秋,一下发生这么多让人不安的事,让他滞留在兴元足足四个多月。
其实今年原本形势一片大好,整个关中、西北、灵武和兴元,麦子都得到丰稔,是兵精粮足,就等着东南的钱帛财赋再来,可如今......
等到休沐日时,高岳意兴阑珊,就把组织秋社庆典的事体交给刘德室去办,自己骑着马,闷闷地返归鹿角庄里来。
“卿卿,到底是什么事烦心啊,都见你叹第三口气了。”晚餐后,在正寝内高岳穿着件白色中单,手搭在抬起的膝盖上,坐在矮几前,本和云韶、云和与芝蕙三位飞“叶子戏”解闷,可一想到东南这半年来的事,不由得愁上眉梢,所以云韶才关切地询问。
云和也早觉得姊夫不对劲,便凑起耳朵来。
而芝蕙将叶子挡在小小的脸上,眼仁左右闪动,他们玩得是“升官图”,是绝不能把自己表情展露给对手看。
反正刘晏的回信还未到,高岳就开口,把事说给三位红颜听,而后就放下叶子,“军府里男诸葛们暂时没定夺,鹿角庄的女诸葛们说说想法给我听?”
于是三位也把叶子给放下,脑袋凑在一起,笑着叽叽咕咕番,随即云韶掩口笑到,指正寝室内的各种事物,问高岳说:“卿卿考考你,说说室内家什的来源?”
高岳先看熏香的铜炉,说:“梓州的铜,回纥的香。”
这时云和挑着秀眉,指着横梁上悬着的紫纱帘,高岳便说:“蜀州的纱绫,蜀都的水练,原州萧关的白玉。”
而云韶指指罗帐下的床榻,高岳想想,“洋州的木材和竹簟。”
云韶又指着长案上列着的妆箧,高岳边答,“蜀都产的脂粉,兴元的丹砂、雄黄粉,黔中的金粉。”
而芝蕙笑起来,露出细碎的白齿,“厨院呢?”
“兴元的米、麦、药,西川、东川的盐。”
“鹿角庄的农具和马坊呢?”
“利州的铁,凤翔、泾原的牛马。”
“那主母刚刚给你织的羊裘罩袍呢?”
“也是泾原那面的羊得来的毛呀!”
这下三位问完后,高岳顿时若有所思,摸着下颔,激动地立起来,“女诸葛们的意思是。”
这下云韶姊妹和芝蕙用纨扇遮住嘴巴,嘻嘻地笑起来,说现在韦城武镇蜀地,杜黄裳镇东川,崧卿你镇凤翔、兴元,邢君牙、刘海宾镇泾原又和你交好,也就差个巴南观察使还阙员,崧卿你奏请朝廷,让个相熟的来任,那样整个西北、西南,不全是陛下的“后院”,虽然单个方镇的赋税不达东南那么富庶,可只要崧卿你再联络山南东道、荆南、湖南、鄂岳等镇同气连枝大家一起携手,这些镇有米粮,有盐,有马牛羊,有铜铁金银,有水运,什么都不缺啊,何需畏惧东南那里翻天?
高岳随后抚掌大笑,说:“女诸葛们说的大妙,我马上就要西南、西北互保,不,是西南、西北保皇!”
“好啦好啦,我们继续飞升官图。”这时云韶看丈夫也安下心,就用扇子打他的胳膊,请求道。
谁想刚继续,三女就齐声唤到,“卿卿(崧卿,三兄)你黜落了!”随后将叶子摆下云韶至太傅,云和至太尉,芝蕙至侍中,只有高岳被彩到了“赃”,降黜为县尉。
“不吉利不吉利,你们刚才串通好了是不是?”高岳挽起衣袖,这才恍然大悟......
12.筹画稳若山
骆谷道上,朝廷和兴元府的驿马闪电般交错疾驰。
皇帝应对也挺快的,表面上他是吃了这个哑巴亏,暗地里很快接受高岳的举荐:
以刘长卿检校工部侍郎,入巴南为观察使,即刻启程。
临行前皇帝单独召见刘长卿,慰勉他在巴南好好干,巴南这个地方土地其实是富庶的,可土著刀耕火种,不沾王化,你去首要的职责,便是往南连通渝州和夔府,往北则连通和兴元府相邻的米仓山隘道,其他的教化、耕殖等事务高岳、杜黄裳会帮你的,你之前也是刘晏精选出来的人才,通晓财计,朕相信你会做出番业绩的。
走的时候刘长卿是受宠若惊的!
他原本因为自己会干礼部郎中干到退休为止,后来皇帝和崔造忽然要他去和韩争漕运利权,他听了刘晏和高岳的话装疯,虽然惹怒了皇帝,一度又被放为兴州司马,可始终因“有病”未有离京,现在却否极泰来,皇帝忽然拔擢他为巴南观察使,回朝后怕是要正拜为某部侍郎,位极人臣了。
正在刘长卿喜滋滋清点行装,准备赴任时,高岳则将凤翔府和西北营田事务分别托付给薛白京、王绍,自己则主动带着刘德室、韦平、韦执谊等心腹,差点一百名骡子兵卫护,出兴元府,沿着入蜀的道路,至利州三泉院,要在此亲自会见西川节度使韦皋,东川节度使杜黄裳。
当然,高岳很看重在洋州攻读的韩愈,也把这位年轻士子带着,让他和大佬们直接见见,涨涨人生经验。
先前兴元府送给韩愈寡嫂郑氏的三百段彩缯,被淮西贼给劫夺,韩愈恨得牙痒痒,便在高岳的指引下,苦心研究关东特别是江淮、中原的政治、地理来,也有两次抽空来兴元平蔡湖游览,写了数首愤怒声讨并祝吴少诚不得好死的诗歌。
两位节度使在得到高岳的邀请函后,得知这也是皇帝的旨意,便也各自离府,越过鹿头戍,接着往北至三泉供军院,和高岳相见。
三泉供军院在县城以南处,而高岳和二位节度使决心便赏玩风景边谈论军国大事,于是就去县城以北的三泉山。
山崖苍绿色,古树疏松盘结其上,数道山溪自涧里而出,随后环绕县城,注入嘉陵水当中,崖对面有座平坦的高台,和山崖有道弧形的小石桥相连,台地上还有一亭子,恰好可供休憩。
亭边有三处泉水,环绕相峙,皆冒出汩汩的清水,这也是县名的由来。
“泉有三眼,元戎也有三位,恰好可守于一处,保皇卫国,岂非天命庇佑我皇唐哉!”韩愈看着泉水,和内里爬来爬去的白色如玉的小蟹,不由得赞叹地说到。
韦皋笑起来,说韩郎君果然有文采,三年后的科举,通榜的也算我一位。
这感动的韩愈急忙上前致谢。
随后三位节度使就坐在三泉亭子下,一面饮茶,一面计量着大事。而即便是马上要被推举入京为吏部员外郎美职的韦执谊,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居在下座,尚无出身的韩愈更是立在亭檐外侍立。
“必须马上将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和荆南节度使曹王皋给团结进来。”高岳呻了口茶,开门见山。
韦皋和杜黄裳颔首赞同,说山南东道和荆南都号称富庶,让樊泽和曹王皋能和我们联手保皇,共克时艰,那是再好不过。
“荆南的江陵有户口不下十万,米粮丰裕,山南东道的襄阳、穰县这几年也都恢复很快,我计划是如果淮西劫**再这么猖獗下去,我们这片就互通声气,襄助圣主,把西北山南剑南给经营好,然后踏平小小的淮西得了,省得吴氏兄弟这双蟊贼看着碍眼,摸着恶心。
“平淮西不难,但必须得先确定对西蕃和党项的方向才可。”杜黄裳说到。
韦皋便说:“方向不变,先退西蕃,再灭党项,然后夷平淮西,中兴便等于功成了。”
“唔,所以岳的想法是。”说着高岳先将五指张开,随即合起拇指、食指和中指,“西川、东川、兴元的兵合在一处,先在黎州、州打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如何?”
一听到打仗,韦皋的双眼都在冒光。
当然无问题,西蕃长时期占有这两州,强迫当地的蛮族为仆从,屡屡兴兵侵攻,我们将这里面的西蕃的据点给拔除掉,是再好不过。
“岳先前曾说过,西蕃勾结云南(南诏),历次兴兵犯界,图谋蜀都,兵路无非三路,一路自维、松,自西直接攻打蜀都;一路自扶、文,侵犯剑阁,割裂蜀地和汉中联系;还有路便是联接云南,以州为跳板,自黎、雅二州,北犯蜀都。这次我们合兵,就在最后一路,把西蕃布置的‘牙齿’给逐个拔除,目的有三。
首者,强迫黎州、州的蛮族倒向我唐,并给云南施加压力,让郑文明随即的出使更为顺利;
再者,打痛西蕃,让他此后势衰,再也无法从剑南、陇砥和灵盐三线发起攻击,迫使他求和,为再夺秦州张本;
三者,增加我西北、剑南方镇,不,是朝廷的威信,接下来再收拾党项,就要容易多了。”
当高岳瞬间条理清晰地将三个目标说出来后,韩愈都呆了。
他以前只知道读经书,哪里看到方岳们统筹军机的模样?
这时他偷望了下旁侧的韦执谊,只见这位头顶都要蹿出火焰来,激动得握紧拳头,带着仰慕无比的眼神,看着高岳和韦皋。
“为出军方便计,我们三镇得再次兴役,整修两条道路,一条自凤翔入陈仓道、金牛,接着顺利州入东西川,其中入东川需整修阆中道;第二条自兴元府往南,过米仓山,穿巴州,直通泸州、渝州,其中泸水、嘉陵水、沱水皆连大江(长江),与夔府、江陵府相接,可大批运米粮,通货商,此道抵兴元府后,我再整备褒斜道的水陆,可直抵凤翔的县。”
“这样,汉水可连襄阳,东川泸州可连江陵,此两者在鄂州会同,通过蕲黄连接淮西,只要这两条道路修成,山南剑南各郡邑都可相连,运载财货米粮,往西可击西蕃,往东可平淮西。”杜黄裳赞不绝口。
最终三位节帅达成一致:先密奏朝廷,准备整备好道路后,在秋冬季节主动出击,和西蕃打场有限战争,叩响去云南的使节道路,而后来年,正式平定党项。
接着,即是淮西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13.米仓巴南路
至于整备两条道路所需的人丁、功费,三川的节度使们也都妥善地商议好了。
在兴元府,高岳准备以定武军三千将兵,并在凤、兴二州征三百人夫,一起整备陈仓道,并在凤州河池和嘉陵水间构筑道关隘船坞,凤翔府则开始伐木造船,和蜀地的船只呼应载运;当然高岳最为关注的,还是整个兴元府和巴南相连的道路整修工程,“执谊(韦执谊以字行世),取地图来。”高岳说到。
韦执谊便热切地取出地图,展开在亭子下的石案上。
这时凑过来的韩愈,感到这图很奇怪,脱口就问:“此皇朝舆图为何阙失了岭南的部分?”
这一问不打紧,韦执谊立刻瞪了韩愈眼,吓得韩愈往后退了步。
原来韦执谊在兴元府的南郑县为县令,平日里因熟稔地理,高岳有时会让他制图备览,但等到图做好后,高岳取来观看,却发现大图缺了岭南,而单独的岭南地图却又缺了崖州。
“这是为何?”高岳问韦执谊。
“节下,为官者最忌讳这两处,执谊愚钝,不敢违心制图。”对方很认真,便是如此解释的。
高岳就立刻举起其他的岭南地图来。
“不见不见,绝不见岭南。”韦执谊立刻闭上眼睛喊到。
高岳便摇摇头,知道这岭南对此位是个忌讳,便叫他下去,然后自己接上岭南的图块。
可初来乍到的韩愈哪里懂得其中的曲折呢?
这时候高岳手指地图上兴元府南的米仓山处说,这里的鹤腾崖已有驿馆,而后我在兴元、洋州征募两千名人夫,自鹤腾崖往南,扩展旧道,依次经大巴岭、小巴岭及孤云、两角、米仓诸山,入巴南的集州的难江(今南江),再往南不到二百里可至巴州理所化城县(今巴中市),又西南至蓬州地,自蓬州走大竹道可至渠州。
渠州乃水路四通八达之地,不但和蓬、巴相通,东北也可至通州、房州,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渠州的巴水,往西南行二百二十里即可至合州的石镜(合川)合川东南一百六十里即是渝州(重庆),往北则是嘉陵水过果州和阆中,入利州地界和兴元府、凤兴相通,往西北又有涪水可通东川的梓潼,可谓三江交汇地。
只要扩充打通这条路线,自江陵府和夔府来的物资,可由渝州溯水送至巴南合州,再由米仓道大巴岭转运院,改由畜力陆运到山下南郑、勉两县的诸支流(由西南往东北,注入汉水里),至兴元府仓廪储备;而合州地界,一样可行嘉陵水至利州,直抵陈仓道入凤翔;同时合州,还有涪水水运,可送抵东川的梓潼,再入西川的剑阁驿站。
而长江到了渝州后继续蜿蜒而西,到东川东南的重镇泸州后,泸州南临大江,北三里又有中江水,自绵州、简州、资州一路流来,和长江在泸州城东相会;自泸州而过的江水继续往西,至戎州(今四川宜宾)再分而为二,一路名为马湖江,即金沙江,往西南去可通黔、滇,为“锁蛮之路”,另外一路则往西北入嘉州(峨眉山所在地),和岷水相会,直抵蜀都城。
杜甫诗歌里写蜀都“门泊东吴万里船”即是此景可见当时就有江东的商船,行万里路,过润州、宣州,至鄂州,再抵达江陵府、夔府,随后就是渝州、泸州、戎州、嘉州、眉州,最后到蜀都城里来,踏遍了大半个长江。
如今我们西川、东川、兴元、凤翔、巴南、荆南、奉节、山南东道乃至鄂岳,都能通过这一系列的水陆道路牵连起来。
当然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朝廷,高岳接着说:我兴元府在整备好通往巴南的道路后,便准备奏请朝廷,发神策右大营五千士兵,先掘通褒水和斜谷水,再掘通斜谷水和渭水,这样兴元府的船只便能直达长安西渭桥处,此后朝廷靠我们这些方镇的赋税米粮和精锐队伍,就能对关东呈高屋建瓴之势了。
“我们都等着三年后天子能把明经、进士和制科合而为一,这样整个三川地,便有大批能写判文能理人的县令就任,于国于军都善莫大焉。”韦皋心急,当即说出高岳提出改革进士科考试的根本目的所在。
韩愈这才恍然,他想到支郡刺史已然是这几位元戎的麾下,如再能掌握基层的县令,那么他们权力将全面覆盖整个西北、西南官僚集团的高中低界面,往后......
往后的途径,应该是反过手来,向中央渗透!
不,下面的事情绝非我一介小小士子所能想的,太可怕。
可随即韩愈一惊,只觉得肩膀和后背都被人抚住了,西川节度使韦皋,兴元节度使高岳,这两大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定定地望着他,“韩郎君届时为状头的话,不为我南郑县令,就为蜀都县令,然后就不用守选,举荐你入朝为员外郎、郎中。”
“小,小子何能?只求及第便心满意足。”韩愈接下来抖抖索索地回答,让高岳和韦皋又是番大笑,连说韩四郎你谦虚了。
“郑文明在蜀都城如何?”当三位确定计较后,立在台地上望着潺潺的山溪和远方的嘉陵水,高岳很关切地询问起了郑在西川的近况。
“按郑郎中自己的说法,他觉得在蜀都城比在京师里好多了,他正积极收罗羌胡、蛮族,西蕃和云南方面的文书,随时为出使做着准备。”韦皋回答道。
“要做什么准备?只要在州狠狠打西蕃下,云南方面什么都好解决。”高岳对舍本逐末的郑做法不以为然,“从来只有以战索和的,未闻有求和罢战的。”
韦皋听到这话,笑而不语。
三泉会盟结束后,高岳返归兴元,便会集诸县县令,按名额摊派下去,要征齐两千名人夫,先打通米仓山一带,兴元府到巴南诸州,直至长江渝州的驿道商路。
恰好这时,刘长卿由骆谷道入洋州,又到了兴元府,友人重逢自然格外热情,长卿满心感激高岳的提携,而高岳也说你马上入巴南是重任在肩,在此我为主你为客,客随主便,宴会可不能推辞。
“兴元有美妓否?”刘长卿果然不改本性。
高岳笑着说道,我让军府发牒文去请一等一的倡优来,给文房兄助兴壮色。
但牒文发出去后,几名游奕却立刻跑回,报告的却是另外件事:
“节下,城固县募役的五百名人夫,全都逃亡去了通关山。”
“?”高岳愕然,怎么兴元府治理得这么好,还会出逃亡这种事!
14.城固县变故
第一时间高岳就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安顿好刘长卿后,便急切地从府城东侧的县公廨里找来南郑县令韦执谊。
“这次节下募集人夫两千前往米仓开辟道路,南郑七百,城固五百,勉县五百,褒城二百,金牛一百,这都是均摊好的,我南郑县并非出现如此情况。”韦执谊赶紧说到。
高岳皱起眉头,说城固县当褒水,又有铁官,我将其委托给伟长(李桀)打理,为什么会出如此大的乱子?
韦执谊也不明所以,他说之前兴元府和凤翔府各出人夫,前往原州筑丰安城、造千斛船,现在陆续毕役归来,各持长牒到军府和县廨来领剩下的报酬,那么远的距离也没出任何差错,这次城固县肯定有什么隐情。
这会高岳身旁的军将蔡逢元上前,抱拳说是否让都兵马使高固和监军使西门粲发令,差点本府的射士前去将逃亡的人夫们给抓拿归来。
“不。”高岳举手,然后说此事定有衷曲,接着他负手,在中堂内来回迅速走了几步,“不要用兴元府本地的射士,去洋州找使君赵光先,从那里调三百屯田的射士来,候我的差遣。”
韦执谊和蔡逢元都明白,大尹如此说,是不想在本地疯传此事,闹出更大的乱子,毕竟这件事暂时还无法定性。
何况城固县令李桀,也是平日里大尹最爱护的,是大尹的正宗师弟,不能因这件事影响他的前程。
当晚,洋州兴道那边三百射士就疾驰到了府城城门前。
后院官舍内,云韶急匆匆地给丈夫披上衣衫,此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担心丈夫赶路会感染风寒。
同时骡坊的监司孙通玄也赶到,他作为当地人,更熟悉风土地理,所以被高岳唤来,高岳下了庭阶,细声和孙交谈会儿,心中有底后即下令,往城固县界出发。
黎明时分,三百名射士举着火把,已然立在城固西南处的扁鹊城,前来迎接的李桀脸色很是难看,心中想的都是“辜负了棚头的信任”马上的高岳勒着缰绳,旁侧蔡逢元披着铠甲,其后三百射士自动站成六番撞队,腰上挎着横刀,前排持弓弩,后排举长殳,更让李桀不自安。
“伟长,个中怕是有什么小误会,无妨无妨,先去县廨再说。”高岳伸出手来,宽慰李桀道。
很快,城固公廨内,高岳先居堂,李桀伴坐在侧边。
这时高岳看到,廨厅的屏风偏门处,李桀的妻子葛氏正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夫君,看来也害怕这事会对夫君造成很大的不利影响。
不会儿,一名须发花白,穿着满是补丁皂袍的佐史,低着头将应役的户计名簿递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翻开名簿,只见纸色已泛黄发卷,随即读了几个名字,又看其后的印章落款,居然还是代宗皇帝大历三年的,离现在都快二十年,就问那老佐史,“你叫什么名字?”
“禀大尹,下职贱名黄文语。”
“在城固县为佐史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啦,我年轻来供职时,城固县和整个梁州还被党羌围攻过,就是那次家里捐了五十石粟米助军,才得了这个流外官。”黄文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黄佐史,如此说来你算是县令的左膀右臂,课税也好,募役也罢,都要靠你去做,可这名簿都还是十多年前的,如此募役,上次没出差错,这次便逃不过去了。”
黄文语叹口气,然后很关切地看看局促不安的县令,便和其他几位吏员壮起胆子,在大尹前替李桀求情:“国家丧乱以来,版籍文书多毁,后来圣主推行了新税法,天下便不分土著户和客户,统一分等纳课,在这样的形势下,只认税不认丁啊,想把户计簿重新整备好,谈何容易啊!这绝非李府君之过啊!”
其他几位县吏也异口同声,替李桀申冤。
这话说得高岳也心软起来,他也叹口气,便在公廨堂内没有他人的情况下,说道:“这件事关乎伟长的前程,人夫之所以逃亡,无外乎是因户计簿(官府掌握的底本)和差科簿(具体应役名单)之间对不上,有差错,导致这次有重复应役或不该应役却要上番的的,应役的家户不堪忍受,一传十十传百,便全逃去通关山。”
顿了顿,高岳便下达裁决的方案通关山躲着的五百名人夫,连带他们带走的家眷,本尹不加以惩处,但必须还要按照差科簿上去米仓道应役,否则官府等于是丧失威信,可本尹也不能害民自肥马上本尹让监仓司,从赤崖关里调拨双倍的米粮给这群人夫,权作补偿。
还有今日的事绝不可以声张出去。
眼看县令李桀无事,黄文语等佐史们当即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谢大尹的恩德。
屏风后,葛氏长呼口气,背过身来擦着因担心而流下的泪水,连连谢菩萨庇佑。
李桀满是愧疚,就要留高岳在城固县,自己要亲自设宴答谢棚头。
高岳只是拍拍李桀的肩膀,说伟长你太见外,你我同棚何须如此?如今整修道路是刻不容缓的,我且回府城发牒文拨粮食,你尽快把通关山的那群募役来的人夫给劝出来。
等到高岳往兴元府回后,李桀不敢怠慢,领着这三百射士,并带佐史黄文语等,骑着马赶往县北一百三十里的通关山。
足足走了三日,才到通关山。
此山高百余丈,方圆五里,水壕三重,其上还有废弃的旧城垒,相传是萧何所筑,原本萧何要想在此开路,以求通往关中,所以山也得名为“通关山”,人夫们和妻儿就躲在这里。
李桀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急得额头上满是汗,对着山上苦劝,说大尹已经答应不追究你们的罪过,还愿意补充两倍的应役米,各位不要再呆上上面,那里又无吃的,猛兽又多,被伤到可就不得了。
好说歹说,这五百名人夫哭声震天,携着老人妇孺,攀缘着杂树,才陆续从山顶上下来。
很快,高岳额外拨给的米粮也送到城固县来,佐史黄文语就立在公廨门前,给人夫的每家每户是按照份量,先发了七成的应役米,待到完工后带长牒凭据回来,再领其下的三成米,“去米仓道要好好做”、“别让妇人孩子在家里牵挂”,发一家他就说这一句,不一会儿就把五百户给发完了。
等到黄文语功成后,如释重负回到公廨厅堂准备交差时,却赫然发现:
中堂上不知何时起,大尹高岳脸若冰霜坐在案后,目光如剑投来,顿时感觉削了他半截身子。
黄文语一哆嗦,脚不知觉地软下来,差点跌坐在地上。
15.根绝黠吏门
这时整个城固县城当空,浓云下垂,不久细细的雨点打落在尘土上,扬起阵薄雾来。
公廨正堂上,帘幕于风雨里摇摆,高岳冷冷地依旧坐在那里,手指抽出根竹制签筹,随着堂角水漏的滴答声落定,便插在其上,表示酉时已到。
夹幕间不知何时起,东西都有一列射士,手握利刃,将这里死死地控制起来。
黄文语像只被虎豹利爪摁住的麋鹿般,半跪在地上,觉得背脊上的风格外冰冷。
这时其他的县吏还不晓得,十几位都往里面涌,结果刚迈入进来,就看到这架势,也一个个吓得膝盖生了根,噗咚噗咚地跪倒在兴元尹高岳的面前。
他们和黄呲牙咧嘴,非常痛苦,抬起眼来看着堂上如神佛般的高大尹,然则县令李桀根本不在场啊!
这会儿高岳手里忽然举出本这次米仓道劳役的差科簿,翻开扉页后,报出个名字:“高明府。”
一听到这里,黄文语以下十几名胥吏各个变色震恐,各个你看我,我看你,口舌僵直,不知计从何出。
可高岳笑起来,继续选出差科簿上的几个名字当众读出来:“李郎君,成老鼠,张破袋。”
胥吏们各个牙齿吓得直打战。
“把这几位人夫给本尹唤来。”高岳要求说。
这时数百人夫都在公廨门外的廊下避雨,应该是很好召唤来的。
可下面的胥吏们都在发抖而已。
高岳冷笑声,又说“高明府、李郎君、张破袋、成老鼠这个差科簿编的,岂不是在讥讽本尹和城固县令李桀?”
“不敢,不敢。”各位胥吏头叩得震天响。
“胆子够大啊?”高岳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公廨庭院里,雨慢慢大起来。
李桀和妻子葛氏坐在堂幕之后,李桀痛心疾首,悄声对妻子说,我平日里觉得黄文语衣着简朴办事古道热肠,才把文簿都交给他打理,谁想到这两三年来他竟如此欺瞒我!
见黄文语装死,高岳把差科簿扔下,直接让十名射士出去,按照簿上的名字来查点。
没过半个时辰,十名射士持差科簿回报,称簿上的名字和应役的人夫名字完全对不上:五百人,实则只有不到三百人吻合。
“其他两百人呢?”高岳问到。
带头的名射士执旗,说对不上名字的,全都用朱笔勾取了。
接下来就热闹了,高岳让射士们按着朱笔勾取的名字去拿人。
日暮时分,数十人被拿到,统统跪在堂下。
随便问问,他们不是城固县的土豪富户,便是县中胥吏的亲戚宗族。
“明明在差科簿上,理当应役,可为什么却是别人来担当,自己却在家中逍遥?黄文语你身为县中佐史,是欺负这群人夫绝大部分根本不识字,是不是?”高岳厉声说道。
黄文语咬牙装死,不应答,只是叩首坚称,差科簿是下职遵照县令的指示,根据县廨厅内所藏的户计簿编写的,除此外下职绝不知情。
“狗胥吏不知死耶?”高岳便指着其中名富户,喊射士来打脊,责问这位为什么要逃役。
那富户哪里肯受杖刑,就喊叫起来,“大尹大尹,我们可是给黄佐史交了代役钱的,他收了钱,就该免我们的差科,雇他人替代的呀!”
此言一出,其他富户们都应和起来。
很快,黄文语的五个儿子都被射士给押来,这下黄见到自己活蹦乱跳的五子,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神情明显慌乱起来。
“黄文语,你在县内是个大户,有五个儿子。按我唐差遣法,差科徭役,先富强,后贫弱,先多丁,后少丁,家有兼丁,要月,家贫单身,闲月。你这五个儿子,怎么也该在农忙时月应役,可上次原州造船不去,这次米仓山开道也不去。然后差科簿上你收了这群富户的代役钱。不雇人替代,还把他们名字誊录在上,五百人内又搞出五十个高明府、李郎君、张破袋、成老鼠的虚名,把其下官府发给‘他们’的应役钱粮全都渔猎侵吞掉是何道理!”
“大尹,下职说了,差科簿有出入差错,那是形势使然,您差科要五百人,下职就给您找来五百人,如有问题,下职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啊。”黄文语依旧抵赖狡辩,“至于我家五个儿子,为何不去应役,实在是家中贫苦,这两次都没轮到所致。”
“你家中贫苦?”高岳负手笑起来。
很快,城西黄文语矮小敝旧的家院前,数十名射士五步一哨,将其困得死死的,周围来观的城固民众如堵,高岳着紫袍悬金鱼,马前有戟银竿开道,押着黄文语而至。
几名射士很娴熟地走到室内,举起木槌,摸摸索索,没多久对准黄宅中堂的某段空心的墙壁砸去。
木槌落时,黄文语的妻子立即瘫坐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声。
黄文语的心顿时都要被撕裂。
“大尹,这是夹壁。”马边的蔡逢元说到。
果然当墙壁被砸穿后,射士们在门外城固百姓的惊呼声里,报出一摞摞金银器物,一累累田庄地契,一段段细绢彩缯,从街道这边直排到尽头。
高岳指着这些东西,“黄佐史,你身为流外官,每月只有口粮,每年只有衣赐,二十三年攒下这数十万贯的家当,可有神仙相助耶?”
这下黄文语索性撒赖,他破口大骂道,高岳你又是什么好角色?朝廷养你这类的大尹节帅,每年光是俸钱既有几万贯,还能堂而皇之用杂给钱中饱私囊......
“今年兴元和凤翔的杂给钱,本尹已将七成捐给整修兴元前往巴南的驿道所需,文簿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本尹务求应役的人夫供应无缺,可恶的是你这样的胥吏,欺上瞒下,勒索富户,摊派贫户,最后让富户贫,贫户死,竞相贪赃,共同分肥。”说完,两名射士又举着本册簿,交到高岳手里,说是从夹壁里搜出来的。
一看到这册簿,黄文语心理上最后的防线崩溃,顿时翻倒在地,于高岳马蹄下口吐白沫,咬着舌头,满嘴流血,几近昏厥两名力大的射士将他用绳索给勒住,然后在围观民众的惊呼和欢叫里,用马用的木衔子塞到他口中。
高岳举起这册簿,怒斥:“县令李桀要新造户计簿和差科簿,你是从中百般阻梗,软硬兼施,可你家中夹壁里就藏着你私撰的册簿,这里面把富户的钱财,贫户的力役记得明明白白,方便你浮、受、勒、折,听说你还要把佐史的职务和这册簿,传给你儿子,今日本尹来绝你的望儿郎们,将黄文语的五个儿子,逐个杖毙这种灭门害人的豪猾胥吏,全族都没个善类。”
16.差科簿定新
此令一出,立在残雨里的城固县民众无不震恐哗然,而县中的其他胥吏则两股战战,面如死灰。
当然这在唐朝并没有什么官,特别是高岳这样的军镇方岳,不要说对区区县廨里的流外官,便是对军府内的随军、要籍等吏层面的,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这里不是京城,节度使说杖杀,那就是杖杀。
如狼似虎的定武军射士,把黄文语的五个儿子给逐个捆起,掀翻摁倒在地。
人群里,黄文语和他妻子再也不敢抵赖什么,他咬着嘴里的木衔,咬到口齿碎裂,血流一地,对高岳的马头叩首不止,可高岳表情淡然,心如铁石,说雨已止歇,诸位儿郎点起火把,本尹亲自监刑。
随后数百名射士齐齐将火把点起,场面蔚为壮观,百姓当中曾被黄文语等胥吏坑陷过的,早已攘臂高呼起来,但仍有部分百姓依旧茫然,古代社会民智低下,大部分还不清楚黄和他家五个儿子到底触犯什么律条,都在指手画脚,只是说黄家宅里被搜出好多的马蹄金、蒜瓣银,还有人说平日里黄佐史跑来跑去,面相慈善,是不是大尹判错了案子云云。
更有胆小的妇人,忙遮住各家小孩的脸,不让他们看。
可指缝里,小孩还是瞪大了眼睛,望着黄文语的五个儿子惨受杖刑。
多年后,当这群小孩变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后,还能回忆起当时高岳杖毙黄家五子的情形,都说大尹真的是狠,黄佐史家的小儿子还嫩嫩的,剥去衣衫如段藕似的,刚满十六七的年纪,被棍棒打得血混着泥水,飞溅一丈多高,脊梁都被打碎了,死前在那里大喊,阿父啊阿父啊,痛杀孩儿了,说阿父救我啊,把家里钱财都给了大尹充公吧后来实在痛不过,就骂自己的父亲,骂的,唉,都听不下去,也确实是熬不住才骂的,直到当着黄佐史的面断气为止。
不过也亏高岳这股狠劲,以后兴元府再也没出现过差役不均,放富役贫的现象了,现在天下升平了,怕不是死灰又得复燃啊!
天下真的就缺这样有手腕的角色。
至于多年后,当时身在兴元府的韩愈,这事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听闻得差不多,在给高岳写传时,也心有余悸地说他“强毒”、“酷烈”,并说黄文语的五个儿子实在是“强罪”(强行定罪,用刑过酷),并称高岳虽是进士出身,但骨子里却是商君类型的人物。
杖杀完黄佐史五个儿子后,接着又杖黄文语本人,打了三十棍后,黄文语断气。
黄文语断气后,一时间牵扯城固人夫逃亡事件的三十七名县中的掌固、书办、仓司、秤司,全被收入县廨牢中继续杖打,火光将棍棒飞舞落下的影子照在土壁上,惨嚎声方圆里外都能听到,身体弱的第二天尸体就被扔在公廨前,等于示众,身体还强的吃不住,就招供画押。
最后是县令李桀,跪在高岳面前苦求,高岳才放了个人情,不再穷究下去。
可这时已有数十胥吏被杖毙,被牵连被刑罚者,包括城固乡村的里正之流在内,足有百人之多。
其实这人情也是高岳有意卖的。
那晚,李桀和妻子葛氏哭拜在高岳前,称这次多亏有棚头照应。
其中葛氏更是哭得梨花带雨,说伟长当城固令后,一心想让县里风俗醇厚,对黄文语等人是推心置腹,差役赋税就托付给他们去做,自己更多关注的是民生、学政的事,可谁想到事情会如此。
这葛氏原本可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不过没被李适临幸,因不慕宫廷,被李适不喜,索性让昭德皇后放出来,配给进士李桀为妻,婚后和李桀恩爱非常,但夫妻俩都是心地纯善之人,那里能玩得过黄文语这种汲汲县衙二十多年的老奸巨猾之徒?
高岳叹口气,便对李桀夫妻说,你们猜,这黄文语是如何上下其手,凑够五百人夫的?
接着他便说,黄文语指派十名胥吏,各造一册差科簿,登记五百人,其中只有五十人是真名,其他全是胡乱写的假名,每名胥吏各持一差科簿,各去一里社,按有真名的五十人上门摊派差役,富户被他们敲诈勒索,贫户则被他们强行征派,这才凑够五百人,其中有不少贫户这两三年已被他们重复差科,已有人家破人亡,最终忍无可忍,才酿出乱子来。
本尹找到孙通玄了解到实情后,又让韦执谊暗中调查,方才得知。
“说起来,这城隍社鼠如此猖獗,我身为兴元尹也有莫大的责任。以前我在兴元,百废待兴,所以为政宽松些;可如今,差役赋税不均,富户终日闲坐在家,贫户全年奔波生死,更有奸吏从中渔利,败坏公序良俗,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公吗?是到了该纠为严政的时候了。”说完,高岳拍拍李桀的肩膀,温言说这事马上朝廷、方镇和州县合在一起来办,这个人情我给你来做,不过以后城固县该如何,伟长你心中应该有底。
果然,高岳离去后,李桀立即在公廨前的木扎上,详详细细地将黄文语等胥吏是如何蠹害县政的罪行,一条条列清楚,让人唱给百姓们听罪行轻微的,牵扯不深的县吏,李桀表示继续留用,并重新编组了县廨的“班子”,三分一用旧胥吏,三分一用本县良善的富户,三分一用能断文识字的贫户(贫户由县廨发给衣粮),大家互相监督,差役赋税本县令亲自过问,李桀还根据从黄文语家里搜出的那本“传家宝”,亲自定了新的差科簿,重新厘定了这次米仓巴南道路整备的人夫。
经过这次变故,李桀痛感自己,应该向实务性官僚转变了。
接下来,高岳雷厉风行,亲自坐镇兴元府,将人夫数量翻了一番,以四千人夫的数额投入到米仓道修路的工程里去,并让兴元府判官韦平督董那边巴南观察使刘长卿也征调两千民夫协同。
凤兴到凤翔的陈仓道整备,高岳让都知兵马使高固亲自督董;
阆中道(利州沿嘉陵江至东川),高岳让利州刺史王亲自督董。
三月内务要功成!
17.武义为半子
这时从凤翔,西北营田副使王绍来信,称泾原经由灵武城,连接回纥的水运,沿路水驿已经完备,两地船频繁往来,非但是商贸的,也有政治的。
安西北庭宣慰使俱文珍已然坐船上路,义无反顾地借道回纥,向安西四镇迂回出发。
同时回纥也不断派来使者自水路入京。
目的是想和唐家交好立盟,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那便是希望唐家遵照前例,许以和亲。
因回纥昔日和皇帝李适间的仇怨,皇帝一时还没有下定决心答应,另外这次回纥的要求很高:我们不要李家某个郡王的女儿,这次我们要的是名正言顺天子亲生的公主。
面对回纥的请求,紫宸殿也在日夜激烈商议,皇帝坚持不从,说我身为天子,大公主灵虚已然入道为女冠,义阳公主已降嫁,德阳公主和云安公主(德阳十三岁,云安才两岁大啊)年龄尚幼,自难和回纥婚配。
但回纥使者不依不饶,对皇帝摆出两个选择:
一、许配德阳或云安入大漠,回纥死心塌地和唐家立盟,每年无偿给唐家献五千匹战马,并永远和西蕃绝交,出兵支援唐家还在苦苦抵抗的安西北庭军镇;
二、如果唐家天子不许和亲,回纥立刻投向西蕃,先灭安西北庭,随后联手进攻唐家。
这时执政宰相李泌缠住皇帝不断苦苦进言,称与回纥和亲好处有三:一是可引来回纥骏马,大大扩充我唐在西北的武备,军队必会浸强;二是回纥一旦和我唐立盟,引起连锁反应,云南方面也必会松动,转投我唐,孤立西蕃;三是回纥可直接增援安西和北庭军镇,另外借助泾原、灵武水路,我唐也可不断遣送小规模的军队和物资,入回纥道,去给安西、北庭补血。
“陛下,只要安西、北庭能在此形势下再坚守数年,我唐必可在西北对河陇实施反攻,为此也须与云南、回纥联手,对西蕃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陛下,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兵不血刃即能获取南北边界的安定,臣老矣,愿以最后数年光阴,誓死辅佐陛下,中兴江山,如此臣死且不朽。”最后面对还在那里傲娇执拗的皇帝,李泌也顾不得旁敲侧击,直接脱去冠缨,不断叩首出血为止。
皇帝急忙将李泌扶起,叹口气说先生赤诚朕已知矣,容朕再思量思量。
入夜后,皇帝接到高岳的奏疏。
里面“高高参“(高岳现在的使职有参知政事)劝皇帝说,汉高祖有白登之围,我朝太宗皇帝有渭水之盟,但这都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如今回纥也好,云南也罢,都对西蕃骄横日益不满,也确实该争取它们倒戈至我唐这里来,臣昔日为集贤院正字时,曾亲眼目睹回纥人在京闹市杀人,骑马攻劫县廨,臣家中的使女阿措,便是那次血腥事件留下的孤儿,所以论起对回纥的仇恨,臣何尝减于陛下?然回纥虽骄横,还未曾侵占过我唐领土,西蕃方是如今的大患,请陛下明白轻重缓急的道理,只要臣整修好西南各郡邑的水陆通道,此后凭兴元、山南东道、荆南、剑南的财赋供军便无缺失,我和韦皋、杜黄裳、樊泽、曹王皋已达成共识,准备于今年冬出击西蕃所占的州,以战胜促使云南和我唐和谈;陛下则居于北方,收回纥之盟,臣先击州,后收秦州,逼迫西蕃和议,再引陛下行营剿灭党羌,再平淮西,如此陛下英烈可远迈秦皇汉武......
“远迈秦皇汉武”这句话真的打动了李适,他至今还在昔日平藩作战失利的阴影里不可自拔,现在皇帝不但需要对外战争的胜利,也需要场对内的胜利。
跳着作死的淮西镇,也早列在皇帝的黑名单内。
不能把这种桀骜的方镇,留下祸害朕的子孙后代最终皇帝想清楚了这件事。
于是当晚皇帝在两仪殿内,对着昔日惨死在回纥手里的韦少华和魏琚的神主位痛哭一场,说为了江山社稷,朕只能暂且忘却要为你俩雪恨的誓言,而委曲本心,向回纥议和。
三日后,皇帝难得在宣政殿正衙举办大朝会,当着满朝文武和回纥使者的面,下诏同意让德阳公主许配给武义可汗,三年后成行。
回纥使者大喜,对唐家皇帝说:“昔日郭老令公在世时,我可汗与天子曾结为兄弟,而今又为子婿,真是大欢喜!”
李适就对回纥使者说:“汉地有规矩,女婿便是半子,你等可知?”
使者当即就跪下表态说:“此后我回纥,便是唐家的半个儿子,不,是整个儿子!”
李适差点当殿叫对方喊自己“爸爸”。
随后鸿胪寺的官员和回纥使者达成一揽子协议:
唐朝许可回纥的胡商重归京畿,开通灵武泾原和振武城的两线的水陆商贸,然则回纥商队过境须得给军镇纳税,结算货物统一用丝绸绢布(这对唐朝有利,一可套取金属货币,二可消化江淮过剩的丝绢产量,缓解钱荒,三是用丝绸为货币,比起铜钱来大大节约运费,因为丝绸比同等价格的铜钱要轻);
回纥每年须给唐家无偿献五千匹战马,回纥必须增援安西北庭的唐家军镇,免受西蕃攻陷。
没过多久,回纥的武义可汗得闻唐家许婚,高兴得不得了,又派使者来京师,上表皇帝请求回纥自此改名为“回鹘”。
这时山南兴元府的官舍内,韩愈正跟在高岳身后,口齿有些急躁,还在激烈辩论着对城固县佐史黄文语的处置问题。
韩愈的意见是,黄文语可杖杀,但他五个儿子的处置,则太过残忍,完全是非法之举。
高岳不疾不徐,笑着望着妻子栽植的各色草药,摸摸叶子,“韩四郎,你说本尹对黄家五个儿子是深罪,可你还不清楚,只有深罪才能让人畏法的道理。杖杀几十个贪渎的胥吏,吏治能为之一清,百姓能安居乐业,善莫大焉,这便是下猛药的由来。”
“可是......”韩愈也够犟脾气的,还要辩论。
高岳也不以为意,哈哈笑起来,对韩愈说不妨这样,反正马上巴南和阆中的道路都快整修完工了,你不要对他人说,权作你我间的小秘密你可以“韩处士”的名义,写一篇驳论本尹的文章。
“这可如何敢!”韩愈说到,他顾惜的是高岳的名声。
高岳却说没事没事,做政事的人不会惧谤,你写出来,我让洋州纸坊和雕梓坊以邸报性质印制出来,张贴在全兴元各州县,让官僚、吏员、军卒或百姓们都来瞧瞧,也都来评判评判。
18.兴元府邸报
为激励韩愈,高岳还开出了润笔格,说你文章写出来,文辞义理精彩的话,本尹给你五十段上好的蜀锦,作为酬谢。
“可愈先前答应过节下,要以文章广节下声誉的。”
“你尽管写好了,本尹绝非沽名钓誉之徒。”高岳气度很大。
仲秋时分,以兴元为核心地域,陈仓道、米仓道和阆中道三条驿路都已整修完毕,不过原本高岳掘通褒水和斜谷水的企图却失败,因此河流岸边陡峭,水流湍急,且巨石成百上千,实在难以疏浚,于是高岳规划的西南、西北主要商贸、补给路线便是:米仓道连通巴南,陈仓道过剑阁连通西川,阆中道则连通东川,最终皆能通往长江主航道处的渝州,船只不但可入岷水、巴水、涪水、沱水等支线,更可沿嘉陵水过利州这个枢纽地带,直至凤州,舍船换车,经陈仓道和褒斜道间的回车道,抵凤翔县;再加上汉水往东通山南东道,凤州河池控扼西边的扶、文、成等西蕃所占陇右地带兴元,经高岳数年精心治理,一跃成为山南西的头号重镇。
巴南观察使刘长卿,立刻移镇在靠长江更近的渠州,全力利用长江这条黄金水道的商贸,此外韦皋、高岳和杜黄裳,果然兑现承诺,给巴南地区支援许多牛、种子、药材和农具,刘长卿在巴南数州带领土民是筚路蓝缕,开辟田畴,又经渝州和夔府买来数名美貌的歌姬,闲暇时就歌舞写作,顿时过的充实无比!
三路毕功,是大喜之事,兴元节度使高岳在天汉楼花费万贯钱财,大宴军将、僚佐,并传令赏赐全兴元的士兵各两段彩绸,一时间天汉楼四周官员、仕女、军卒如云如雨般,热闹非凡。
饮完酒后,高兴无比的高岳亲自提笔,在天汉楼雅阁中的粉壁上写下《山南兴元新修驿路记》,称“我之提封,距扶风(凤翔),抵剑阁,千一百里......自散关至南郑,筑传舍一十一处......自兴元而南,逾利州而至剑门,筑传舍一十五处......由是驶行者忘其劳,吉行者徐其驱,孥行者家以安,货行者肩不病,徒步者足不茧,乘行者蹄不。公谈私咏,溢于人听......”
一口气写完后,背后热闹的酒宴还在继续,高岳深吸口气,推开天汉楼窗扉,顿时整个兴元府的气派景象扑面而来,街坊横竖如棋,汉川边的码头,城北的大市,周围各州的商旅,扛着运货的布囊、板舆,往来如织,凤翔、灵武来的回纥、党项马、犏牛,利州的农具、药材,兴元、洋州的纸张、茶叶、纸伞,西川东川的盐、丝绸,陈列如云。米仓山自南流来的数道河川,都往北注入浩荡的汉水,并把河边的土地切割为数个大块,每块上都修筑了石堰,良田遍地,村舍密集。城墙之上,烽堠肃然,士兵们精神昂扬,手持旌旗,列在其上,气势雄壮。
而今凤、兴两州和凤翔的草棉,已被萧管理的监司统购,接着兴元府与护国寺取出无尽藏里的钱财投资,给射士各户添置织棉的器具,至此数州地界,纺轮声转动不休。整个山南里,高岳还鼓动民众开掘硝石、硫磺,立炉烧炼,然后和木炭按吴彩鸾所著的“神雷法”混配,储备在独立的仓库当中,还有顺带产出的矾液,则准备用来给棉布染色。
“这功业,才是大丈夫所为,我也算是真正登上历史的巅峰了。”高岳看着想着,不禁陶陶然。
这时拜将坛边人烟最稠密处,百姓们挑着扛着东西,都不由得在处木札前驻足,嚷嚷着上面写的是什么。
于是就有识字的人喊,有位“韩处士”的写了篇长文,被当作邸报贴在木札上。
“都写的啥?”
“不得了,公开谤大尹之政,说大尹杖毙城固县佐史黄文语家五个儿子,是违法的行为。”
“这种都能贴在木札上?”许多百姓议论纷纷,大惑不解。
“不但贴了,据说大尹还给这韩处士送去五十段蜀锦,并说全兴元府谁能写文章驳斥这位韩处士的,同样可张贴起来,大尹并有酬谢。”
这一下在兴元府就炸开锅,不少会写文章的人,都卯足劲,也就此事写了许多长文,高岳说话算话,果然一经采用,就有布帛酬谢。
最后兴元府的数处书肆,索性买来大批纸张和雕梓,将围绕这件事所形成的讨论文章刻版,然后印出成百上千份以出售,居然卖得很兴隆。
“百姓其实很关心时事嘛,我们也要推波助澜下。”高岳得知这情况后,对刘德室和韩愈说到。
之前印制募兵纸札时,高岳曾做过试验,将盐州被西蕃屠城的情况印在其上,起到很好的效果,现在不过瓜熟蒂落而已。
最后高岳让刘德室来抓这件事官府和书肆联手,专门开设《兴元邸报》,由高岳亲自题字,每旬日印制一期,先是关乎时政,刊登的是兴元和朝廷间的奏议,官府告示文牒,大唐的政治情况等。
很快就有人写赋文、诗歌在其上,供人评判,以张名誉。
接着就有商贾在其上花钱做“广告”。
护国寺主事僧明玄法师又开始在上面写些佛经变文,号召人礼佛念号,信奉净土宗。
兴元府的感业寺、兴龙寺、普陀寺等,也开始在邸报上写文,和明玄展开关乎佛法的论战,好不热闹,不久“韩处士”立刻加入进来,轮番用“河阳子”、“食鼍山人”等笔名,撰文痛骂所有的佛教都是虚妄,战况不断升级。
然后该来的也都会来,有平民家户开始在邸报上征婚......
一时间,兴元府的街坊拐角到处都有这样的景象,一群百姓围着会识字的人物,叫他读《兴元邸报》,看看每个旬日都发生什么事,韩处士这次又骂哪个僧人了?往往读报的年轻人还没结束,几名满脸横肉的游奕就挤进来,将那年轻人给拿走。
当然不是问罪,而是通过这种办法,找到有读书能力的,统一送到刚刚筑就的“韬奋学宫”当中去。
19.少牢祃牙旗
因为和李吉甫,或者说也是与整个朝堂的三年约定,高岳是没有忘记的。
大量印刷售卖《兴元邸报》,也是为了将民间的文化力量给激发出来,现在只要识字的年轻苗子,高岳全不愿放过:
临汉水的南街酒亭家的儿子,出身商贾,因娴熟文章,给高岳拉入韬奋学宫;
出去回易的小军校,识文断字,聪明伶俐,也被转入学宫里来,高岳答应他,三年后你去考春闱,考中固然好,不中的话继续回兴元府来,军俸一点也不少;
府中和各州县僚佐或胥吏家的儿子,也有富农家的子嗣,但凡有出色的,也纷纷入了学宫。
近代是“穷文富武”,但当时却不是这样,此时唐人因雕版印刷尚未风行,重视的依旧是抄版的藏书,就如同那位渤海国太学生杨曦般,所以对读书应考的人而言,光是将经书给集齐就是笔庞大的费用。
当然对这时的兴元府来说,这个困难不复存在,洋州纸坊大量生产的竹纸,兴元的书肆雕版的发达,再加上高岳强制对佛寺征收和籴米和印刷品,将书卷的成本大大降低,而同时高岳在全兴元推行稻麦混种、草棉,并开通驿路商贸,贩售茶盐山货等,大大振兴当地的经济,现在非但兴元本地,就是利州、洋州甚至是凤、兴州,沿着各处驿区都形成不少小规模的而很繁盛的商镇,百姓和军卒手中多了积蓄,也开始将孩子送到护国寺的各乡村道场学习变文和算学,争取能写能算,其他的感业寺、普陀寺等和护国寺理念不同的佛寺,也争相在乡村或集镇内开设道场,和护国寺竞争起来。
一时间,各寺庙的道场负责初等教育,而府城里的韬奋学宫负责高等教育。高岳又传令杨曦精校各经书的版本,统一印制“学本”,让苏延博士“知兴元学政”,并让全府的官僚军将按照品阶俸禄不同,捐助禄米助学,高岳还准备购置田地,作为专门的“学田”,用来支撑府学的运转。
高岳自己做了个表率,送长子高竟入学宫开蒙。
他妻子云韶,也在军府院中办设“女塾”,聚拢府中或城中“形势户”的女子,一并讲学。
节度使夫妻垂范后,其他官员纷纷仿效,刺史王、赵光先、韩清沔,无不在所知州划出学田,兴建学宫,并让自家子弟入韬奋学宫来就学。
最后,连京中闲居的李晟,也让家仆把两个小点的儿子李宪和李,顺着骆谷道送来,入韬奋学宫学习。
按李晟的级别,他所有儿子都根本不用应考,靠门荫就有大官做,之所以如此,也是为表达对高岳的支持(李晟的外甥王,部属赵光先等,都在高岳下面为支郡刺史,这都是李晟力量的残留,自然要细心呵护)。
军府设亭内,与高岳散步谈心的苏延博士,很有信心地对高岳说,以兴元府韬奋学宫的生徒数量、学本质量和教学水准,三年后的春闱制举,必能大有所获。
不过苏博士还有点担心,他对高岳说佛寺道场,帮幼童开蒙文字、算学等,学成后如不能仕进,那该如何?
“种田能读懂历法能看明白农书,送税米去仓廪时能懂点算学不被胥吏坑害,不是很好吗?为军卒时,能写会算,头脑清楚,不也很好吗?更不要说那些廓坊户和商户了。”高岳对苏博士只知读书仕进的理念不以为然提高人民群众的文化素质,对社会文明昌隆永远都有正面作用的。
这时韦平从回廊那边走来,交给高岳份书卷。
高岳展开来,立在原地细细端详番,然后说:“这经界法非同小可,急切推行不得,须要耐心实施,等我协同韦城武出兵州凯旋后,先在兴元府数县内推行,然后拓展至整个兴元、凤翔封境,再提议陛下,于京兆、同华、山南东道施行,进而覆盖全天下。”
原来,高岳希望的是,在州再次得胜,增长威信后再行这个所谓的“经界法”,便水到渠成,故而先让韦平拟好了草案。
清秋时分,兴元长空疏云,无垠万里。
城外赤崖关处搭起高耸的祭坛,四面设鼓,擂声如暴雨般响彻天际。
定武军环绕祭坛,列成雄浑大阵,中央的是党项蕃骑,其战士各个披发,青面獠牙,蕃骑后所居的是骡子兵,随后范阳骑手持尖利的马槊,宛若两翼般长长阵列,再往后便是将兵、射士各营,持旁牌的,持弓弩的,持长的,各个精神抖擞。
祭坛前,蕃骑战马的最左侧,竖起一面巨大无匹的牙旗,迎风鼓荡,所谓牙旗,是为大梓木为杆,旄端饰以象牙,在牙旗后分别竖蚩尤旗、黑白貔貅战旗,而牙旗下掘出埋坎,其中列着祭器,其后设帐座,内里供奉着黄帝轩辕、张骞(兴元府崇敬张骞,相传张骞回汉地后便住在汉中,和他在西域娶的胡妻一起,所以城固城又名胡城)、蚩尤、李靖四座神像,高岳亲自披甲,手杀了少牢祭品,即一只羊和一只猪,而后兴元府掌书记苏延展开黄麻纸祭文,当着万千将士的面,转身面向祭坛下一干军将僚佐,大声宣读起兴元定武军的《牙文》:
“维兴元四年十月初七,兴元兼凤翔尹定武义宁军节度使高某,恭修太牢,洁荐遐灵。盖先王作兵,以讨有罪;奸慝窃命,戎夷不龚,则必肆诸市朝,大戮原野。皇家子育万国,宠绥百蛮,青云干吕,白环入贡,久有年矣。西蕃凶羯,敢乱天常,乃蜂聚河西,豕食陇塞,宴安鸩毒,作为搀抢。天厌其凶,国用致讨;皇帝命我,肃将王诛。今大军已集,吉辰叶应,旄头首建,羽旆前列,夷貊感威,将士听誓。方侯天命,为人殄灾,惟尔有神,尚歼乃丑。召太一,会雷公,翼白虎,乘青龙;星流彗端,冰消朔裔。使兵不血刃,戎夏大同,以昭我天子之德。允乃神之功,岂非正直克明,无纵大雠,以作神羞。急急如律令!”
随即,将士们震声如雷,高岳遂下令,多路出兵,歼击西蕃!
20.烽烟三千里
唐蕃绵延近三千里的战线上,攻守之势一转!
原本都是西蕃每逢秋月,便大肆入侵灵盐、凤翔、泾原、剑南,唐王朝只能在京师近在咫尺的畿地分割出方镇来,靠关东防秋兵和财赋的支援,苦苦撑住局面。
而自从华亭大捷后,西蕃陇右河西军力丧失惨重,马重英和新上任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短时间内无力组织大规模的战事,而赤松德赞也只能从本部的东岱里抽出兵马来,增强河陇的防务。
这是这么多年来,西蕃首次着眼于“防务”,根本连秋月攻势都没发动起来。
但唐朝便不同了,皇帝李适很精明地采取姑息淮西镇,并将代宗皇帝的女儿,也即是自己妹妹嘉诚公主降嫁给魏博节度使田绪,此外又因许了回纥的求婚,武义可汗便将西蕃来请求联盟的使者尽数逐回,将西蕃痛骂一顿,称“我已是唐家天子之子,岂有和父亲仇敌同盟的道理?”随即武义可汗便让回纥的大相领万余兵,出击援助安西和北庭。
当内部和北面稳定下来后,李适便下了血本,除去武义可汗献的五千战马外,又花重金额外购置三千匹,强化了西北边军的骑兵力量,随后皇帝授意康日知、高崇文合兵一万,乘船入原州的丰安军城,和邢君牙会合,出击原、会交界地事前得到丰安城戍将王升鸾提醒的沙陀、吐谷浑小王朱邪尽忠和慕容俊超,因和高岳有过协议,很默契地将各自蕃落尽数撤入会州境内,唐军进抵原州七关里的石门关,在此筑坚城“石门堡”(北宋曾在此筑平夏城),尽收六盘、天都、牵屯山的地利险阻。其后沙陀和吐谷浑谎报马重英,称唐军兵马数万,军势难挡,我部浴血奋战后,终究不敌。
马重英听闻天都山失守,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点起万人步骑出凉州,准备过黄河应战,可同时消息传来:刘海宾领神策威戎军万人,自平凉城进发,翻越陇砥的“六盘关城”,随即沿水洛川南下;张敬则、扶余淮则领八千义宁军将士,自源越安戎关而出,会合刘海宾军,再次扫荡秦、成二州,尚绮心儿领军来战,双方沿着渭水、瓦亭川左右来回拉锯,战况激烈。
高岳坐镇兴元,荆南、山南东的方镇,出十万石和籴米,用船自汉川和长江运抵兴元,作为出军的预备粮,再加上这两年稻麦粟米在西北、山南和剑南都大获丰稔,谷米积之如砥,可谓后勤充沛,出兵无缺,于是在祭完牙旗后,高岳下令:
此次定武军出将兵七千,射士六千,其中唐景延领一路射士三千出河池,讨西蕃所占的仇池山;孙秉谦领一路射士三千,自兴州略阳城进发,与利州刺史王会合后,出白龙江(羌水),扫荡武都一带。
镇守蜀都城的韦皋听闻高岳出兵后,立即响应,分出诸将,出两万西川射士及邛雅子弟,分五路而出,进击围攻西蕃所占据的维州城,在韦皋出军后,杂居在唐蕃维、松、雅州间的西山八国蛮族们(居住区域位于今四川省阿坝、甘孜两大自治州,也是著名的大小金川所在地,后来清朝的十全老人,曾对此发动过旨在改土归流的大小金川战役),纷纷脱离西蕃,热烈欢迎韦皋的大军,韦皋便让自己的兄长韦为宣慰经略使,送给这些蛮族丝绸、耕牛和种子,让他们结屯自保,充当蜀都城西侧的屏障。
不过韦皋的目标并非是要夺取维州城。
因为在这个时代,维州城实在是太难攻取了。
维州城,即如今的西川理县,本在唐初时期就是唐蕃残酷争夺的焦点,唐军转输耗费亿万,也要把兵送到维州去戍守住这块要地,而西蕃呢,因和维州相邻的松州,是他放牧战马之地,也绝不能允许被唐军威胁。
后维州城因安史之乱,陷于西蕃,赞普便全力经营此城,改名为“无忧城”(有此城西蕃疆土无忧之意),按唐书李德裕传的描述,“其州南界江阳,岷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北望陇县,积雪成玉,东望蜀都,若在井底。一面孤峰,三面临江,是西蜀控西蕃之要地”,又言“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在戎卤平川之冲,是汉地入兵之路。”这种处在海拔近三千米高度的堡垒,打起来是什么难度,看看十全老人在大小金川打得如何就明白了,后来清军铸造了用西洋技术的各色火炮数百门,其中冲天炮(曲射炮)百余门,才把那里康巴人所筑的山碉给艰苦攻下而今韦皋就是用二十万大军,也难以急切攻下维州城,他此举不过是大造声势,虚以佯攻而已。
其实韦皋手握着近万精锐的奉义军将兵,一直在蜀都城内,等着高岳。
蜀都城西亭,郑难得兴冲冲地手持着信函,来找西川节度使韦皋。
韦皋对待这位连襟是很客气的,不光是看在亲戚份上,也有敬重郑为人,和答应高岳所托的成份在内,所以这对连襟在经略云南的层面上,关系还是十分亲密的。
“是从云南来的?”韦皋便问到。
郑点点头,接着说云南的蛮王异牟寻委托我族叔父郑回为此信,暗中送到这里来,里面称自己确有“归唐之志”,昔日云南之所以勾结西蕃叛唐,主要还是遭张虔陀欺辱,又被鲜于仲通连年兴兵讨伐而致,现在时过境迁,云南君王和臣民思量,世代都受我唐的册封、诏赐,自先王阁罗凤薨后,继任的云南王乃是其孙异牟寻,此王有智慧、识大体,准备一改其祖辈的联蕃叛唐政策,又得清平官郑回、桂果的支持,故而“未尝无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
听到此,韦皋便走到剑南、西蕃、云南三方势力交错的山川沙盘前,观望会儿,便笑起来说:
“文明所言甚是,不过以皋愚见,这云南之所以答应复归我唐,绝非是感恩我唐,实乃是形势逼迫所致。”
郑有些惊讶,人家都愿意来和你议和了,你还怪别人心意不诚吗?这韦皋,和高岳那家伙类似,心中颇多城府。
不过韦皋也不介意,接着就对郑解释说,这云南啊,有四大原因促使它想要叛蕃归唐,我愿为文明一述。
1.南诏四大怨
秋风动高旌,
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滴博云间戍,
更夺蓬婆雪外城。
杜甫《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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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也不由得郑不服,韦皋当即说出了这四大原因。
大历十四年西蕃勾结云南入寇蜀都,为当时李晟大败,刚刚继位的异牟寻损失尤其惨重,可西蕃却认为当时之败全由云南兵马无能所致,故而迁怒于异牟寻,虽然还保留云南王“赞普钟”(赞普弟弟)的名号,但却不允许云南使用“东帝”尊号,而改为“东日王”,由原本兄弟关系降为了臣邦,此云南一怨;
天宝年间,云南不堪杨国忠、鲜于仲通压迫凌虐,反叛我唐,夺占出入二川的要道州,势力直达西川南面门户清溪关,并在此设置伪“会川都督”,然则西蕃也在此地设重兵、军镇,所需的粮秣却都由云南负担,横征暴敛,云南虽得州,却形同虚设,此云南二怨;
西蕃连年出兵,多以云南蛮兵为前驱,少壮者多有战死不归,西蕃却毫不体恤,此外西蕃历次使者入云南,任意索取云南君臣财物,并掳掠大臣子弟入蕃为人质,此云南三怨;
云南南诏本出身乌蛮蒙氏,起自洱海(现在云南省地理依旧基本保留南诏时的政治风貌,所谓的洱海便是以大理为核心,居于西,而滇池即是以昆明为核心,居于东。自唐入云南也就有两条通道,一条自州即如今四川西昌入洱海,称清溪路;另外条自戎州即如今西川宜宾入滇池,称石门路),如今虽吞并滇池昆川,东南则拓地至安南,而内部依旧多部落林立,对南诏多有不服,尤其以云南西北处,和西蕃相连要道剑川处(今云南丽江、中甸直至德钦一线)的浪穹、赕、施浪三诏(原本云南共有六诏,其他五诏和西蕃相勾结,独有蒙氏南诏奉唐为正朔,故而南诏在唐政府的支持下驱灭其他五诏,初步统一云南,这三诏背靠西蕃,继续威胁南诏)最为桀骜,与云南南诏素相对立,南诏呼其为“三浪”,赞普则册立浪穹利罗式为小王,率“浪人”与南诏为敌,由是云南深忌西蕃,为防备西蕃,将都城自大和城迁徙至阳苴咩城,此云南四怨也。
有此四大怨恨,所以异牟寻才让清平官郑回写信给文明你,这也才有了云南重新归附我唐的局面。
“那既然若此,我请入使云南,求异牟寻背离西蕃。”郑慨然说到。
韦皋摇摇头,说如今战和情况不明,文明你无论是走清溪路还是走石门路,沿路多是西蕃和云南的兵垒,云南尚好,若是被西蕃拦截,文明你必为所害,这样我该如何对(顿一下),如何对朝廷交待呀!
这时郑细细思索下,便说:“这些时间我多搜集蛮地风土地理,知道除清溪路和石门路外,还有条道路可通云南。”
“何者?”韦皋就问到。
“自岭南广州番禺出海,然后至安南,再入云南的通海镇,求见异牟寻。因这封信件,便是郑回自海路送抵,由岭南经略使杜佑转送至蜀都的。”
什么,郑要出海?韦皋虽然钦佩他的胆识,但依旧坚决不同意,说海路多有凶险,更不要说光是去岭南就多瘴疠之气,文明你是天子词臣,出身中原,哪里能承受得了?
“难道我就一无所成,呆在蜀都城研究书卷,坐收其功吗?”郑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韦皋笑着将他按坐在绳床上,说文明勿忧,接着告诉他,我听闻曹操曾说过,文事再好,须得有武功佐之。
接着韦皋指着沙盘,对郑说:“云南异牟寻虽然来信通款,但由我观之,心不甚坚,所以我打算出兵州。”
这话说得郑很是吃惊,忙问现在西川大兵不是往西围攻维州城去了吗?
韦皋大笑,说那不过是避实击虚的兵法罢了,我的目标只在州而已,“州之地,是西蕃兵垒最为密集处,我若攻拨成功,即可将西蕃兵马驱逐出此地,一来可同样恫吓云南,二来方便你马上出使。”随后韦皋指尖在沙盘上移动下,便继续说道,“我打完清溪路的州后,云南异牟寻必真诚求和,文明你便可走石门路至滇池,那里在云南靠东,为云南拓东节度使的辖境,西蕃鞭长莫及,并无军镇兵垒在彼,你可安全抵达,那样经略云南的大任便告成了!”再说最后句话时,韦皋重重摁了下郑的肩膀,便是此言绝无虚假。
“好,好的......”郑最终也表示接受下来。
话音刚落,军府大门处传来阵阵铠甲振动的声音,郑只见一干大将们都披挂佩剑,走入进来,对韦皋施叩拜之礼,接着都兵马使王有道、曹良金握拳称说:“节下,府中兵马皆已齐整待发,只等祭祀牙旗,往南州进击了!”
郑刚想,怎么如此快时,判官刘辟紧接着入内,对韦皋行作揖之礼,“节下,兴元节度使高岳的七千将兵已过剑阁、鹿头,开至蜀都城北二十里处了!”
“高岳来得如此快,他不是出击武都、仇池的嘛,难道那也是虚兵之计?看来他们早就筹划好了。”郑大惊失色。
接着韦皋便问刘辟:“东川之兵如何?”
“杜黄裳出一万东川兵,五千出大竹道往北,过米仓山入兴元府,准备策应高岳对武都、仇池的用兵,另外有五千兵,和巴南观察使刘长卿的三千兵会合,出泸州准备沿水路至戎州,伺机攻击云南的石门路,以求和节下呈犄角之势。”
“好,我们也祭旗出兵,于城南万里桥处,与高岳会师出征!”韦皋挥手,命令不容置疑。
接着武将们都簇拥着韦皋出西廊门,郑则顺着东廊而出,来到西亭花苑处,便听到阵阵丝竹和谈笑声。
原来是他妻子碧笙,和韦皋妻子玉箫,正在苑中促膝而谈。
两姊妹毕竟是两姊妹,虽然亲情这些年多有坎坷,但血缘里的那层羁绊还在牢牢存在的,更何况让姊妹欣慰的是,虽然韦皋和张延赏关系恶劣,但他和郑的关系明显很不错。
环绕侍奉在姊妹身旁的,全是衣衫锦绣的韦皋侍妾,现在韦皋的妾室、歌舞美姬足有数十,排场是越来越大,方才丝竹声便是她们弹奏出来的。
对此郑很是反感,便扭头即走。
结果在道路旁侧的竹林处,又听到声女子幽怨的叹息。
2.飞羽入洱海
郑向来是秉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的,女子叹息嘛,不就是心中摇曳,有淫奔之愿呗,我万不可以掺和。
所以郑就又准备扭头往西走。
不过他还是见到了那扶着竹子的小娘子,可不就是薛涛吗?
她父亲薛郧如今也在西川军府当中,有时候韦皋宴请幕府和使团的成员,薛涛就会随来西亭。
只见薛涛满脸哀怨,同时也是满脸羡慕地看着衣着光鲜的府中夫人和美姬们,尤其是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的斑斓孔雀,它们都是蛮邦贡献给韦皋的礼物。
这其实多让薛涛心生渴望啊!
那日在咸阳的武安君祠中,她是那么倾慕兴元节度使高岳,写了那么露骨香艳的诗歌,托父亲递送给他,不过是想为高岳侍妾而已,听闻他府中不过一妻一妾,也就和在坟头乞食的齐人相当,自己通笔墨辞赋,又有才情,侍奉于他,那是多么好的事,可却被高岳断然回绝,徒留笑柄。
郁郁来到蜀都城的薛涛,更是乱思如狂,因蜀都太奢华太美了,整个城市的屋宇恨不得都铺着锦绣,整片蜀江岷水都浮动着金色的香粉,怪不得这里出过卓文君般的女子,这座城市好像天生就是薛涛的归宿。
她又开始仰慕起英雄盖世的韦皋起来。
以薛涛的看法,她共接触过高岳、韦皋和郑三个大人物,其中郑虽然俊朗,但最为迂腐古板;高岳呢,也自有番风骨手腕,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然则却在女色上有点怪模样,大约是家中崔氏妻妒悍所致,怪不得有妇家狗的绰号;现在看来只有韦皋,最为洒脱,也最能欣赏自己的才学风流。
看着薛涛一脸胡思乱想的模样,心中明白的郑不由得有股怒气从心中升起,眉头也皱起来。
他虽然最喜说教,可那也只是对高岳等寥寥数人,所以郑还是要将怒火压在心头,暗中说了句“君子不语女子”也,便又准备离去。
谁想此刻,西川幕府判官刘辟接在他身后走来,见到薛涛不由得点头微笑,这小娘子刘辟也是识得的,不过没有深谈过而已。
随即刘辟对郑行礼,就喊住薛涛。
薛涛不由得一惊,见郑郎中和刘判就在眼前,便吓得行万福,然后就要遁入竹林内。
刘辟温言说切莫走,小娘子芳龄几何?
薛涛只能回身,对刘辟实话实说。
“我观小娘子如今正得风华,又有才学,不妨由我从中引荐,为我家节帅备少姜之典,婚书也好,聘礼也罢,当然一无所缺,如何?”刘辟便径自说出目的来。
这下薛涛又是害羞,又是微喜,心想这刘辟最为韦皋宠任,有他中介,马上便能摆脱这窘困的日子,入韦皋帷中为妾,顺带也能报答阿父的养育之恩。
刚准备羞答答应承时,谁想郑无缘无故地吼了声:“你如何不知自爱?”
这句话如惊雷般,不但薛涛脸色惨白,连刘辟也惊愕住了。
谁也没想到,虽然郑郎中平日里不苟言笑,可也算得温文尔雅,可现在居然忽然震怒起来。
那边张氏姊妹也被惊吓到了,这才望见北首竹林下,碧笙的夫君正涨红着脸,对着低头惶恐的小娘子薛涛,中间则是一脸莫名其妙的幕府判官刘辟。
虽然吼出来后,郑瞬间感到后悔,他不该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观点迁怒在薛涛身上,毕竟每个人的理念都是不同的,但他还是没有忍耐住,又对薛涛说了句:“不怪那日在武安君祠中,高逸崧会给你回赠那首诗,当真是写实,你若不自其中吸收教训,芳华凋落后可想而知,杨花虽美,但坠地委尘,落水逐流后,有的是苦,有的是悔!”言毕,郑四下望了望,便负手避开薛涛,急急离去了。
薛涛顿时被狠狠刺了下,脸皮满是燥热不堪,哇一声掩面大哭起来,接着也转身跑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这小娘子,又和我棚头有什么瓜葛?”只有刘辟,还呆在原地不明所以。
蜀都城南万里桥处,高岳、高固、郭再贞、蔡逢元、徐泗等兴元定武军,自节度使以下,引七千大军,列旌旗如林,直抵此处。
马上的高岳观韦皋治下的蜀都城,明显比上一次来时更要雄伟,韦皋出镇蜀都后,下令拓万里桥处十里地,皆为草市,各方蛮族来此和蜀都城民众互通有无,却又各自相安,十分繁华韦皋以雷厉风行的态度弹压西山军,又镇定了资州、简州的“清远军”,又整顿吏治,格杀贪渎的胥吏,部署划一,赋役均等,西蜀自严武、崔宁、张延赏后,始自有法律,百姓方得安居乐业。
鼓声当中,韦皋引一干大将,领八千奉义军精锐,和两千五院子弟,出城来会合。
“逸崧!”
“城武!”
二位重镇元戎重逢,格外热络,在马上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随后两军合流,羽旄猎猎,向成都更南的双流进发。
十日后,唐军和云南间的战斗,却率先在东侧石门路打响了:
东川节度使杜黄裳、巴南防御观察使刘长卿亲自监阵,七千唐兵自戎州理所道县出发,越过马湖江(金沙江),一下子自北岸三百尺高的台地,直攀南岸陡然升至三千尺的峻岭,然后入云南境内,搭设飞、楼车,开始猛烈围攻云南北地要冲马湖镇。
数日后,云南的拓东节度使急信,飞送至洱海的都城阳苴咩城。
阳苴咩城傍着青翠雄伟的点苍山,碧玉般的洱海环绕其边,南诏王宫的城门为一座巨大无比的重楼建筑,重楼前三里处,引出一道通衢,隔开整座城市的南北门,重楼两侧设有青石所垒的梯道,披着羊毡的信使赤着脚攀爬上去后,便穿过其内通往宫禁的甬门,墙壁两侧满是负着铜盾、手持长戟的南诏武士,随后信使入二重门,二重门两边皆是烧砖的殿宇,为六位清平官和大军将、六曹长的衙署,使者跑到了衙署的尽头,见到一面晶莹的玉造大门屏,便晓得前面即是王宫内殿,便跪下来,叫前线告急的信件交给一名戎装的“罗苴子”(南诏的禁卫军)手里。
“唐家这是作什么?一面在陇砥、凤兴大兴军伍,反攻西蕃,一面却又攻我北道(南诏称清溪路为南道,石门路为北道)?岂不闻元之求和诚意?”异牟寻接过唐兵进攻马湖江消息后,大惑不解。
3.高岳化魔罗
南诏的国王,自称为“元”,犹中原人主自称为“朕”,呼臣下为“昶”,犹中原人主呼臣为“卿”。
这位异牟寻发髻上蒙着金丝和红绫装饰的“笼”,内披锦衣,外缀着波罗皮即斑斓的虎皮,赤足盘膝坐在大殿上,面前都是金银做的器具。
“蛮利昶,说说个中缘由吧?”异牟寻就问座下的清平官当中的内算官郑回。
南诏的清平官,相当于中原制度里的丞相,共设六人(有时七人),但其中有位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内算官”,遇到政策不决时,要内算官才能一锤定音。
而郑回此刻担当的,正是清平内算官。
因他入南诏后,便是异牟寻的老师,异牟寻对他最为信任,朝廷百事皆依仗之,并称他为“蛮利”,不喊本名。
这时郑回便说:“唐军必是以战促和。”
另外位清平官桂果,现在已改名为段谷普,面貌黎黑,鼻直口方,眼若铜铃,也附和郑回道:“请拓东节度使遣送名城使,去见唐家西川节度使韦皋,具言我南诏希望重新臣服大唐的心愿。”
段谷普担当的是清平副内算官,相当郑回的副手,向来对郑回也是言听计从。
但其他四位清平外算官赵突、段进仪、李附览、尹辅酋,却都极力劝异牟寻不可轻举妄动,因西蕃在剑川处屯扎有两万重兵,在会川则有一万兵马,都是监视我们南诏的,更支持三浪的主人利罗式,在剑川一带兴风作浪,如背弃和西蕃的盟约,他们立刻会和浪人们一道,对我阳苴咩城进行反攻倒算!
“三浪不难除,西蕃也不难逐离,只需再归唐家即可。”郑回据理力争,并对异牟寻说:“大王可知?回纥已被唐家天子许以和亲,改名回鹘,归附唐家天子如子嗣,西蕃已是强弩之末,如我云南再首鼠两端,待到唐家殄灭西蕃,南诏也必定不保,悔之晚矣。”
“坦绰(南诏尊称内算官为坦绰)何太夸言唐家威势?”段进仪反驳说,他认为唐如今的力量根本不是开元天宝年间可比的。
“我本唐土人士,唐的强大富庶,潜力之无穷,不是尔等所能蠡测的,先前不过有小跌宕而已,我南诏起自巍山一诏,国运不及百年,等唐中兴后,我恐大和城、阳苴咩城皆为齑粉。”郑回极力坚持。
“大王,奈何此城中便有西蕃的使馆!”四位清平外算官苦苦相劝,意思是不要打草惊蛇,反遭西蕃胁迫戕害。
“唔!”异牟寻有点苦恼,用手支起下颔,犹豫不决。
此刻段谷普便乘机进言,说西蕃的兵垒多在清溪路的会川(州南部),不妨我们称石门路告急,请西蕃出兵去援助,随后趁西蕃空虚,大王便派遣密使,走、黎、雅一路,去和西川节度使韦皋接触。
“怪哉,这次居然是唐家东川和巴南会兵来犯元。”听到段谷普此番议论,异牟寻感到十分奇怪。
那么他最关注也是最畏惧的韦皋,如今动向如何,这才是最要命的。
还有个兴元节度使高岳,他到底是全力去征讨西蕃的仇池、武都去,还是另有图谋?
华亭之战后,南诏君臣都晓得唐家有个高郎,坑杀西蕃战俘数千,人称武安君托生。
故桃关之战后,南诏君臣又都晓得唐家又有个韦郎,砍西蕃如瓜菜,镇守西陲蜀地,人称诸葛武侯再世。
他俩可不是祖父那个年代的张虔陀和鲜于仲通所能比的。
思来想去,异牟寻便同意了段谷普的提议,遣送文书去给西蕃在会川地界的防御大使论乞髯,求他出兵入滇池,帮助抵御唐军。
此外,异牟寻秘密在殿内唤来自己的弟弟凑罗栋,将和韦皋联络的任务托付给他。
这时清平外算官段进仪坚决不同意,他称凑罗栋乃南诏王弟,职位身份太过尊崇,是可见唐家天子的人物,不能犯险去见韦皋。
“那边让段昶你去行此事好了。”异牟寻当即说到。
段进仪心中大呼后悔,但也无可奈何。
南诏的殿内会议结束后,郑回至自己的衙署,将赵突、段进仪、李附览、尹辅酋四位外算官给召来,接着手持荆条,狠狠挨个抽打他们四个。
内算官相当于中书令,副内算官等同于侍中,而几位外算官便是尚书仆射。但南诏毕竟和中土有所不同,那便是清平内算官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故而郑回打这四位外算官,根本是家常便饭。
这四位剥去衣衫,被荆条啪啪啪打得出血,也不敢吭声。
“为何在殿上不遵本坦绰的方策!”郑回怒问。
“虽不敢违坦绰的心意,但我等更需为南诏担责,这等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不敢随意附和!”被打归被打,可这四位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气得郑回将荆条掷在地上,背着手长吁,“马上事实会说服你们四位的。”
当西蕃在会川的防御大使论乞髯,在驻防的州台登城得到南诏的书信后,没敢自专,便又让飞鸟使急速渡过身后的东泸水,过昆明城(并非云南省省会昆明城,而是四川西南角的盐源县),至于剑川外的神川(丽江)铁桥城,交给西蕃的神川防御大使悉诺律,于是悉诺律便接力,将信加上铁箭,让飞鸟使加急越过云岭(横断山脉),接着不远千里,往逻些城的赞普宫殿里送。
赞普的宫殿涂着赭红色颜料,外面的塔楼缀着无数鲜艳的流苏,伞盖之下赞普拉满了弓,波雍妃侍坐在侧。
王庭对面的靶的之上,赞普根据前线战士们所提供的线索情报,让来自于阗国的画师,各画出劲敌高岳和韦皋的相貌其中高岳小眼睛、鼻子硕大,发髻高耸,额头上有处红莲形状的胎记;韦皋则是个胖子,秃顶,满脸须髯,嘴唇厚得无边。
现在赞普宫中,所有侍从都要叫高岳为“魔罗”,而呼韦皋为“夜叉”,现在他俩已对西蕃的佛法乐土国度的建设造成最严重的障害,必须得除去!所以赞普日日以箭射之,诅咒这两位。
“嗖”,又是一箭,侍从们一片欢呼声,只见赞普的箭簇贯穿了“高魔罗”的脑门。
当波雍妃给他斟酒后,赤松德赞一口饮尽,望着靶子边上堆得如人高的黄金,叹气说:“但愿这次大蕃的武士们,能擒住这两位魔鬼,本雍仲便将这等身高的金子赏赐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