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工匠须学巧
这时,俱文珍见到,屯田的射士们在麦田里每隔一段,开始种植那传闻当中的草棉。
草棉的种植方法,经护国寺的明玄法师在寺田里两年的摸索,终于总结出一套方法,并印制成《棉圃金方》,分发给整个兴元、凤翔、泾原各处屯所坞堡,由识字的军将或军卒教授。
现在俱文珍只见到田头,若是麦田的话,射士们在每垄间,细心地下一颗棉子,若是单纯种棉的田亩,则每隔一步远,下两颗棉子,因明玄法师在《棉圃金方》当中再三强调,草棉这种作物和稻麦等不同,只喜欢稀疏的种植,如果种植得过稠,则根本不会“结实”。
现在为了推广种草棉,高文下令凤翔、兴元和泾原的所有军屯、羌屯和遣屯(散屯、官屯随意),每五十亩地必须匀出十亩来种棉,其他的田野里则同样间种,待到收获后由当地监司一并统购,再分发给各户抽丝织造。
另外高岳还规定,射士、罪人、党羌等屯田同时,如完成责成令规定的收获外,允许自备牲畜和牛马垦辟新田:至于新开辟出来的田地,高岳极力鼓励种植芸薹、胡麻等经济作物,他在晓谕的牒文里苦口婆心地对军民们三令五申:“各府统统种粟麦,不出一两载灵州又有大宗谷物输入,西北谷物必贱,虽有和籴法,也必损害你等收益,不如多种棉、芸薹、胡麻,多牧犏牛、驮马,棉布、芸薹油、胡麻油可贩售于北塞,牛马则可贩售于荆南、蜀地,如此家计方不会失坠。”
至于新的“廓坊户”政策,高岳同样为射士、将兵们操碎了心,立牒文木扎说:“射士有田,将兵有饷,然终究不是长久计试问二代有子女为五,三代后子女便五五又得二十五,那一顷地,那三十贯饷,如何够口分?哪怕京师里为员外郎、郎中的,家口如多,也将困顿,以至于有乞食寺庙,子女冻馁者。我凤翔、兴元两府,不禁户籍、生计,出身编户、遣犯、军卒门第子弟女男者,皆可酿酒,可煎茶,可织造,可养蚕,可为脚力,可为店肆,可为读书进士......”说白了,就是高岳以法令模式强制种棉,也以法令模式松弛了身份制度,开始重视商人、工匠的诉求利益反正中央政府对基层的人身控制,已远不如盛唐前那么严格,高岳这样做,不过是考虑到了历史进程,稍微添加点个人奋斗而已。
这时俱文珍还见到村头立着的木扎,在大尹的文字下,还附带着首诗歌,是高岳将隋末唐初的诗人王梵志的诗歌改头换面下,劝勉百姓为“廓坊户”,学习工商手艺:
工匠须学巧;
巧即富相报。
身今不为奴,
妻亦披锦衣。
(原诗为,工匠莫学巧,巧即他人使,身是自来奴,妻亦为官婢。)
俱文珍看完后,笑指木扎对鲁元山说:“这高三是个青衫进士,礼部南院庑廊下写得手锦绣文章,可谁想官做大后,却成个阿翁阿婆嘴。”
然则俱文珍说完后,居然也有些感动起来,又说“我唐理人的官吏,绝少高三这样的婆婆嘴,绝少啊,恨不多!”
两日后凤翔军府内,待到俱文珍进入后,高岳正笑着,和几位僚佐互相蹴鞠。
“高尹好风雅。”
见到俱文珍来到,高岳哈哈笑起来,将身摆重新放下,上前和这位中贵人互相致礼,“忙里偷闲,忙里偷闲,本来说要回兴元府的,可如今泾原要开水运,中贵人您瞧瞧,本尹连个妻妾都不在身旁。”
“这如何对?”俱文珍这位内侍,是有夫人和儿子(假子,持唐朝胡化说的砖家,在讨论胡化证据时总会扯到盛行于唐朝的养子制度,说这就是胡化的标志,简直不值一哂,自汉至唐,研究胡族的史料、论文不知凡几,匈奴、鲜卑、突厥等,根本没有发觉过这些民族流行过蓄养养子的习俗。养子制度,本就是汉族氏族制的残余,汉唐宦官权力强盛时期,为了让自己的官职爵位世袭下去,才搞出了养子拟亲这套方法来,尤其在唐朝,宦官掌握禁内和出外监军的大权,豢养的假子尤其多,如本小说里的神策军将尚可孤,本即是监军宦官鱼朝恩的养子,德宗皇帝还以法律形式许可宦官的养子承袭爵位,使得这种风气弥漫整个中晚唐,从内廷延伸到藩镇,是宦官掌权扩权的手段,也是皇帝拓展权力的手段,历朝宦官强大时,必有养子,如明之魏忠贤,而宦官权力被裁抑时,便不会有此现象,用什么胡化,甚至还生搬硬套个‘胡人部落亲兵制影响’来解释附会养子制度,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至于将唐朝喜穿胡服胡舞,朝廷使用胡将,等同于满清推行剃发易服的人,我觉得八成是个喜欢甩锅的宋吹,往北打不过契丹说是唐朝此地胡化,往西打不过西夏说是唐朝此地胡化,往南打不过交趾不好说胡化,便又说唐朝此地蛮化,我们汉族最费拉啦,你们胡化了就等于是赛亚人变身,我们就打不过啦,嘤嘤嘤,都是唐朝胡化的错,胡化的地方我们宋朝流尽鲜血得来的也不要,哼,可参见资治通鉴里司马光老先生对晚唐维州西蕃兵变的见解,绝对让人惊悚,不愧是主张要把自西夏光复的土地全还回去的大手子,足见宋吹口中的华夷之辨,底裤里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的,故而对高岳这话,全不上心,反倒熟稔地互相开起玩笑来,“马上回纥至灵武、泾原的水运一通,本宣慰使便至漠南漠北,定在灵武城买来几位胡姬,顺着归船,来此侍奉高尹的巾栉。”
高岳笑着摆摆手,说胡姬各个高鼻深目,本尹不爱(本尹只爱肌肤雪白娇小丰腴的小酥手)。
寒暄完,俱文珍就正色询问,泾原水运高尹筹备得如何了。
高岳笑笑,说马上请中贵人在军府厨院里赴宴会食,明日后就和中贵人出发,往萧关走,直走到大河处。
高岳说到做到,次日清晨,军府内牙兵旌旗、号角、旗仗谨严,军将们各个骑乘骏马,簇拥节度使和安西北庭宣慰使两位贵人,如铁流般出凤翔府军门,往北向泾州而行。
15.丰安大河口
过了普润,跨过达溪川上的竹桥,便至泾州百里城处。
许多昔日曾和高岳一起营田的泾原射士,听闻高岳来到城下,是扶老携幼,穿过长长的田垄,跪拜在道路边,捧着粟米、菜蔬,都要献给高岳。
马上的高岳扬手,示意不用。
“不想高尹得人心如此。”俱文珍说到。
还没等高岳谦虚,百里城内陇右元帅普王又带着扈从,出城来迎。
一时间,整个朝廷里最强力的地方大员,最受宠的宗室藩屏和最有权力的禁内中贵人,汇聚一堂,震惊整个泾原至于其后邢君牙等领大批神策军卒前来拜谒,当真不值一提。
百里城现在已今非昔比,邢君牙上任后将其又扩建了圈,增设了旗亭、马面和楼宇,但即便这样,高岳见到那内城熟悉的望楼,笔直的通衢,两侧的邸肆,耸起的烽燧,还有横亘在东西侧的内城墙及券门时,还是眼眶一热。
毕竟是他洒过汗水,倾注过心血的地方啊!
“去河边督察筑军城,大乐事大乐事,务必要领小王去,小王迄今还未有见过大河呢......”入夜后,百里城将原本公廨扩增后的“陇右元帅府”内,宴会上于丝竹乱耳、酒酣面热之际,普王搂着妖艳的美姬,白色的中衣露出圆领,哈哈大笑,对高岳和俱文珍提出这个请求。
“姊夫。”这时普王的小妾崔云裳,热情地坐在高岳席位对面,专门给他斟酒。
高岳连说屈阿妹。
“有什么屈不屈的,百里城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本王来此出镇,等到高尹筑好军城、疏通水运后,也就该回京去了。”普王这时望着高岳的眼神,忽然露出丝羡慕和不甘来,但当俱文珍的眼光转到他这边来,瞬间又变得放荡不羁,借着酒劲趁机对高岳嚷道:“小王和高尹不分内外,我的妾就是你的,今夜让云裳为你侍寝,人生在世,不过醇酒美妇二事,不过醇酒美妇二事啊。”
“胡闹。”高岳不动声色,断然拒绝。
谁料普王笑得更欢,说高岳你看不起阿藏出身羌人,不过你也不要介意,陇右的羌族里有“妻姊妹”的风俗,更别说阿藏为你一夜暖枕了,她毕竟名义上也算是升平坊崔氏院中女儿。
这话说得高岳尴尬不已。
就在俱文珍要正色劝诫普王时,一阵惊呼声响起:不高兴的崔云裳,也即是阿藏,当即就举起酒壶,来到上席,抬到普王的头顶上,随后把酒水飞倾而下,浇得普王满头满脸都是......
两日后,还有些醉醺醺的普王晃荡在马背上,崔云裳背着弓箭勒马跟在其后,他俩最终得到许可,可以跟在高岳和俱文珍的后面。
接着他们穿过良原城,又至华亭,此刻整座华亭城也在扩建当中,宣武军已经被罢了防秋任务,在刘昌、李万荣的带领下返归本镇去,高岳调拨来一千义宁军的将兵,负责了这项工程。
整个铁铧山四周,都是煮三合土涌起的白色烟雾,俱文珍和普王用马鞭指来指去,询问在水两岸,高岳是如何大破尚结赞的,高岳一一作答,两位时不时发出阵惊叹声,仿佛惊心动魄的战斗就出现在眼前。
而后离开华亭,便越过所谓的铜山,至彰信县,俱文珍望见,铜山的石崖间,发散着红色的矿脉线条,自然界挖掘出来的铜矿,原始颜色只有一类,那便是红色:在山麓和高台间,满布着人嘴般的矿洞,外面用木头架起个棚子,背着竹篓的矿工像蚂蚁般进进出出,沿着山腰的砂土道路上下,山下许多作坊和庐舍环绕着座巨大的铜炉,火光染满了半边山壁。
隔着木栅,俱文珍看到,在铜炉的旁侧,许多工匠将锡做的铸钱模具及坩埚摆在地上,正在那里浇铸铜钱。
行秦州铜山出产的铜钱,名曰“兴元通宝”,钱的轮廓被火烤黑,用于防伪,也叫做“火漆钱”高岳告诉俱文珍,行秦州的彰信县铜炉前前后后有十三处,每年可铸新钱一万七千余贯,佣工费、材料费、燃料费加在一起的铸钱成本,恰好和新钱相当。
即便铸钱不赚钱,但这样做依旧非常有意义:
因为对于当时唐王朝来说,在宣州铸钱运到京师来,每铸一贯钱,成本要两贯,但即便如此,为缓解让社会苦痛不堪的“钱荒”,唐政府还是得折本铸钱,来保障不断膨胀的商品经济所需。
所以行秦州、商州的铸钱炉落成后,成本能和新钱达到一比一,对皇帝而言已算是欢欣鼓舞的事情了。
翻过铜山,便是过支磨原和潘原,这片旷野西面是平凉城,东面过青石岭即是连云堡和泾州城。
“可惜了,用来做大马球场多好!”夕阳里,望着原野的美景,普王感叹道,不过他的想法是没法实现的现在此处设立了数处羌屯,支撑座马坊所需,内里豢养着上千匹战马,都是皇帝曾在回纥那里买来的骏马,戳的统统是飞龙印,现在它们三三两两,正在草中低着头,再等个把月,这群马便能停料放青,自由驰骋奔跑在泾原的山崖大野之间,秋冬前即能锻炼出强健的体魄来。
过潘原后,便入萧关道,此道夹在六盘山和子午岭间,中央便是葫芦河,这条河出了白草城后,便改名为蔚如川,直到注入黄河。
终于,俱文珍和普王见到了,从摧沙堡直到双笄山间,都满布着戍防的神策军卒,和凤翔、兴元征调来的壮丁,伐木声响彻天际,不断有树木在视野当中轰然倒下,接着经过简单的切削后,去除了枝桠,成了一排排圆木,被不断鸣叫的犏牛牵拉着,再被投入到葫芦河里,每十棵圆木扎成筏子,筏子上绑着各色的铁器具,顺流往北,起起浮浮,向河口的丰安军城而去。
看着这副情景,众人豪情大发,索性抛下仪仗队伍,数骑扬鞭,跟着滔滔河水里的圆木,一路往北面的苍茫疾骋而去。
“小王,终于看到大河了!美哉,壮哉!”旬日后,满脸胡茬的普王背着赤红色的旭日,看着丰安军城所在的河口,那浩荡的黄河,不由得豪情万丈!
16.沙陀族窘迫
自蔚如川河口远望对岸,树林稀疏,远山几乎和流沙齐平,在一种单调的和谐里,又因黄河对河岸的切削,而显得弯弯曲曲,变化万千,巨龙般的黄河在此河段当中,却反常的温顺,几乎没有什么涌浪,而是平静而匀速地北去,只有河流里偶然可见的半截枯木,以极快的速度在河岸高地下被河水冲过,高岳、普王和俱文珍等人才能感到河水奔流之快,不由得为之目眩。
这时普王诗兴大发,拉住咆哮的战马缰绳,当即口占一首:
“旭日耀金戈,
塞云逐黄伞。
径渡大河晓,
六军万姓呼!”
原本高岳还准备应和下,可一听到普王的这首诗,冷汗差点都流下来,而这时旁边的俱文珍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这黄伞,又名黄罗伞或华盖,而这六军指的是天子六军之制,普王吟的诗里,一下子出现“黄伞”和“六军”两个触犯忌讳的意象,这!
好在高岳机灵,便迅速慨叹说:“普王此诗所想的,应是将来西蕃西逃,山河光复后,圣主巡游至此的景象,臣岳有生之年,定要让普王愿景实现。”
此刻普王也醒悟过来,急忙就坡下驴,对高岳作揖说,“是也,小王即刻将这首诗誊写于麻纸上,送往东内陛下处。”
直到此才勉强算是将俱文珍搪塞过去。
高岳急忙岔开话题,邀请俱文珍视察丰安城的营修,和水边的造船。
这次在河口增筑丰安城,动用泾原三千神策兵,表达了唐家在光复原州的大部分后,重新恢复泾原至灵武水运,并将朔方、泾原、凤陇三大方镇重新合为攻守一体的期画;可高岳的野心并非止于此,他指着浩荡的黄河对俱文珍表态说,“大河至灵武,又是一大曲,横过丰州、胜州等三受降城,再一大曲,至河东离石为止,足两千里皆可行船,丰安城功成后,三年可在此造千斛船三百艘、盐船五百艘,用于运粮、贸易,非但能振兴朔方,也可重新掌控三受降城,如此大河之内,我唐江山稳固。”
河边,明玄法师穿着简朴的僧袍,蹲在沙地上,和几位弟子、老木匠和老船工挨在一起,用树枝比画着船只的规制,“造船为千斛载重,可长七丈,深一丈半,阔一丈,船体舷板以楸木、楠木制就,横梁以槐木制就,混桐油、麻布搀叠而成,可防水渗;又侧舷开排口,一方便货物装卸,二方便无风时撑篙行船。因去灵武城水道单一,船首设一绞碇,船尾设一拖(舵)即可,船有两桅,一桅用竹蔑为帆,一桅用布为帆,斜风用前者,正风用后者,十艘千斛船为一纲,现造二十纲即二百艘,大河每年自三月始,至十一月间皆能适航......”
旁边的子弟一位忙不迭地记录着,另外位则在支架撑着的麻纸上绘图。
当高岳等人到来后,王绍、万俟著等监察筑城、造船的官员,纷纷上前作揖。
明玄法师见到高岳,也起身欣然一笑,接着合掌施礼。
高岳点点头,问王绍:“军城何时便可完工?”
王绍便答道:“三千神策子弟,以朱忠亮将军为督,一月内即可。”
“船只呢?”
“六月前,能造好八纲,到九月前,二十纲都能造好,今年即可自灵武城和籴运来二十万石粮,外加三万石的盐。”万俟著回答说。
“很好。”接着高岳用鞭梢指着沸腾一片的船场,那里辛苦刨锯木材、搓制麻绳的工匠、军卒乃至罪犯,“造船艰辛不易,这批人不问身份,务要吃饱,逢节时还要赏赐衣段、酒肉、酱菜和钱,如有克扣,严惩不贷。”
王绍和万俟著等赶紧说请营田大使安心,随即王绍便又说,丰安到灵武的水程,约七百里,五日即可抵达,可在沿岸设五座水驿,每座水驿配水手一百四十人,馆舍邸肆三十间,烽堠一座,驿船十艘,牛五头,羊六十头,骆驼五峰,水驿可递送书信,可警备丰安到灵武间的水陆路段,预报西蕃、党项入侵,可救护纲船险情,也可储备贸易货物。
“好,王德素所言甚当!”高岳满口赞同,并称水驿的建设、人员的招募,马上等丰安军城完备后,就交给此处的转运巡院来办理。
在丰安河口的巡视,让高岳非常满意,就在他和俱文珍、普王准备返归镇地前,王绍又告诉他个关键的信息:
丰安城至摧沙堡、六盘城间,横亘着杀牛岭和天都山,在山岭的西侧,直到会州的地界,好像西蕃让沙陀、吐谷浑的小王,在那里放牧,筑城伐木、掘土的神策军卒们,好几次在山林那边,发现他们活动的踪迹。
高岳眉头一动。
俱文珍便说,这股沙陀和吐谷浑,会不会对原州以北的神策诸军城和马坊造成威胁?需要不需要征讨,如果需要?我即刻传信给朝廷,让神策右大营的监勾当谭知重盖印发兵。
“且慢。”高岳举手,“沙陀也好,吐谷浑也罢,这两族的小王不是应该呆在河西的凉州之地吗,为何会出现在会州,是不是先前围攻摧沙堡和白草军城失败后烧围遁走的那群?”
面对高岳的疑问,王绍和万俟著沉吟了下,随后说到,天都山周围原本还有南山党羌,自从他们被高大尹驱离后,整个天都山到杀牛岭,绝少农耕和畜牧,这群沙陀、吐谷浑好像很惨,时不时有零散人跑到丰安城下,要用牛马换神策军卒手里的粮食和盐。
“那他们可说什么的?”
“他们说先前冬天,天都山上下积雪数尺,他们的马匹和牲畜冻死许多,实在熬得没办法,情愿将剩下的拿来换粮食、换衣衫、换盐。”
听到这里,高岳便笑起来,他敏锐地当着众人指出:“西蕃这种狄夷之国,纯乎以强暴胁迫党羌、沙陀、吐谷浑等小王,不但要料集他们的牛马,打仗时还要他们当前驱,败战后就把他们扔在原会交界的地方任由存灭,想必这群沙陀和吐谷浑族人,而今心中对西蕃也是充满怨恨的恰好,华亭之战后,蕃人皆说我高逸崧为人屠,马上我高逸崧却偏偏要攻心,施以仁义,离间西蕃的藩国体系!”
17.薄骨沿途见
说完,高岳便吩咐王绍、万俟著,言这批沙陀、吐谷浑的部族,多半是马重英从盐州二次败走后,被西蕃强制留在会州守界的。所以你们安心,如今六盘城、摧沙堡、白草军城,马上丰安军城再成,在此路驻防的神策军不下万人,再加上军备粮盐供应充裕,你们不打他们,他们是绝对不敢来打你们的,所以不妨在丰安城和白草城的驿站馆舍,设立个互市的榷场,听其贸易,趁机给他们些小恩小惠,然后接络些对面的酋长大人,再择选个通晓汉话、淳朴可靠的,叫他来凤翔暗中见本尹,自有要事商量。
交待完毕后,高岳便与其他两位贵人,是鼓吹喧天,威风凛凛地离开还在营建的丰安军城,往百里、凤翔返归。
边上杀牛岭高地处,一群披着破烂皮裘的沙陀人,正伏在冰冷割脸的荒草里,俯瞰着大河河口处,城墙不断变高延伸,很快就要把整个河口都囊括在内的军城。
“不出二十日,这里咱们可就再也难以越过了。”蒙着铠甲的朱邪尽忠,胡髭上沾满了霜雪,眯着眼睛喟叹说。
他儿子朱邪执宜赌气似的躺倒在草中,“自从围攻摧沙堡后,那赞普居然派个红铜告身的小官跑来颐指气使,要我们沙陀呆在杀牛岭和天都山,吐谷浑的慕容俊超呆在会州,说什么要全力耕牧,抵抗唐家蚕食土地。”说到蚕食土地时,执宜将身躯重新翻过来,眼睁睁看着那军城。
汉人筑造的速度就是惊人,上次他们从这里走,去攻打盐州时,所能见到的便只有衰草、河水和荒芜的沙地,现在几千唐兵一来,这城堡就像隆冬季节下的雪般,呼啦啦便叠起来。
每一座军城筑起后,唐家的戍兵就来了,紧接着牧地、耕田就被垦辟出来,然后粮食牲畜都充裕了,商队也来了,军城便热闹起来,各色的货物都能买到,大量的钱帛热腾腾地摆在那里,唐家就能用它们招募更多的士兵,再前进百里,找出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地区,再筑造座军城,拓展疆土。
这样的情况下,西蕃也好,沙陀或吐谷浑也罢,妄图用骑兵去劫掠,那军城上可以摆动的可怕连弩,并不是吃素的。
“我们和他们比耕牧,怎么比得过?”最后,执宜大声地抱怨起来,“一场冬雪,都能让牲畜死亡近半。阿父,沙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听着儿子的长篇大论,朱邪尽忠心事重重,将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在处树荫下,也是长吁短叹。旁边几位亲随卧在那里铺着的马鞍上,艰辛地嚼着半生不熟的羊肉,连盐都没有,这味道可不好,其中一位大概是吃得积燥难忍,不断低着头干呕着。
可现在只能这样,到哪里去找茶来消食呢?
最终朱邪尽忠也是心疼族人,便低声说:“让通晓汉话的薄骨去,把战马去换些粮食和盐来。”
数日后,薄骨赶着十匹战马,鬼鬼崇崇来到军城下,谁料监护工地的神策军卒没有为难他,接下了战马,烙上了飞龙印,随后便给了薄骨大批的粮食和盐,还将工匠和壮丁们喝的酒、茶,匀出部分给他带回去,并说以后欢迎常来。
其后薄骨的胆子就大起来,每隔半月,就赶着成群的马、骆驼、羊等牲畜往丰安军城赶。
此刻丰安军城已落成,新船也不断被制造出来,有两千名神策兵戍防于此,控扼大河,在此的守将王升鸾,和知巡院官万俟著一道,真的于城下建个榷场来!不久后,白草城也立起个榷场,一时间大河两岸的沙陀、吐谷浑乃至南山党项蕃落,纷纷涌涌赶着牲口,有的还用羊皮牛皮扎成筏子渡过来,和军城互通贸易,整条蔚如川,往来着载货的小船和筏子,热闹极了。
每次薄骨来贩牲畜,榷场的场监总是特意给他交换多些的茶,“这是兴元府洋州、利州的茶,要比蜀地和宣歙的茶便宜多了,高大尹说降价卖给你们处月(即沙陀)人。”有时候则是多给些盐,“灵武那里产的青盐,烧肉特别香。”
一来二去,整个天都山放牧的诸沙陀蕃落穹帐里,“高大尹”的名声就被传遍了,很多心怀敬畏和感激的沙陀人,甚至还立“高大尹”画像供奉,不少酋长头人都来对朱邪尽忠说,我们还有很多亲人在凉州,现在唐家这位姓高名大尹的对我们这么宽和,你可以找到吐谷浑的小王,一道促使唐蕃和议,把会州划为闲田,这样我们便不用在这里为赞普守边,可以返回家乡了。
于是朱邪尽忠的心思,更加撩乱了。
他将长子执宜唤来,叫他去吐谷浑慕容俊超那里,口传下自己的想法,“唐蕃本为舅甥,先前因种种抵牾而至兵戎相见,你我身为小王,也应呈言赞普,让两家重新会盟罢战才是。”
同时,尽忠又找到薄骨,低声对他说:“你索性找到唐人,让他们带你去凤翔,拜谒那高大尹,便说如此如此。”
薄骨领命,便先到丰安城下,他和当地守将已很熟稔了,王升鸾得知他的来意后很热情,安排了艘筏子,让薄骨溯和坐骑一道溯着蔚如川,到摧沙堡处上岸,接着该地戍将马有麟,派遣五名神策骑士带着放行的关牒,继续护送薄骨往凤翔府而去。
沿路上,薄骨见到原野上的“羌屯”,很多党项男女,都盖起了板屋,耕作田地,放牧牲畜,环绕在唐家雄壮的军城下,有酒饮,有茶喝,怡然自乐,不由得打心眼里产生了股羡慕向往的情绪。
到泾州城下时,更加繁盛,接着至百里城,薄骨还看到有兴元府护国寺来的僧人俗讲团,在这里搭台说唱变文,叫人念净土宗佛号,男女围得水泄不通,薄骨也观赏了会儿,是津津有味。
更厉害的是,这群俗讲僧说唱完后,还耍花灯,放焰火那焰火可dei劲儿,说是兴元府的道姑创制出来的,炽热的火光砰砰砰往外溅射乱坠,引得薄骨和百里城的男女兴奋非常,又是蹦又是叫。
据说马上镇守百里城的唐家亲王大元帅,还要打马球,引得众人又往马球场跑,由是薄骨问起神策骑士,自己是不是要去拜谒这位亲王?答曰不用,什么关节事只管去凤翔府和高大尹说。
薄骨便继续往凤翔府赶路。
18.凤翔鱼鲙宴
结果,越往凤翔府走,沿路普润、岐阳的富庶景象就越是让薄骨倾慕不已,唐家在此凿引水渠,魔术般种出青绿色油油的庄稼,还有那间杂其中开始像果树枝般的草棉它们的形态都十分骄傲,因为他们的种籽绝非是河西那边传来的,而是自广州港口的番舶从外国载入,又经护国寺寺田精心培育繁衍的优良品种。
整个岐山周围真的是沃野千里,桑棉遍地,牛羊满山的景象。
沿路护卫薄骨的神策骑士自豪地告诉他:现在陇州和秦州相交的陇山处,安夷关和大震关已被高大尹派人伐木放倒封死了,而我们唐家则在稍北处,即水和陇砥的交汇处的隘口,设立了城障和亭燧,命名为“安戎关”,这样西蕃再想要翻越陇砥来侵略我们,不但过隘口时受阻,且抢不到水源,关隘以东又有源大城的强军驻防,他们的企图一定会失败的!
早晚,我们大唐反倒会顺着安戎关,出兵光复整个秦州。
薄骨越听,就越对高大尹又敬又怕。
终于,凤翔军府正堂处,这薄骨见到了端居其上的高大尹这位看起来很年轻,三十而立的年龄,嘴唇上一字胡,颔下蓄着的胡须如墨点般,皮肤白皙,眉毛浓烈,眼睛细长,身材较高,身穿高贵的紫色官服,胸前绣着飞鹘衔瑞草的对称图案,这是唐家皇帝下诏准许地方的节度使和府尹所穿的,领口隐着雪白的中衣,腰带上一侧悬着金鱼袋,一侧则悬着非金即银的七事。
此刻在这位尊贵的节度使案前,许多身着绯衣、青衣的文武僚佐分列而坐,高大尹手里捧着枚泪滴形状的树脂,然后微笑着向周围示意:“丰安军城的船场,已有灵武城的回纥商贾驾船首来,给我们送来了这些宝货各一。”
他手里的,即是**,也叫香药,当即整场的官员们都轰动了,在长安城这东西一两可值十万钱,主治产后淤阻、跌打损伤。
而后高大尹又自书案上举起个银质的杆子。
这时旁侧一名脖子稍微歪斜的武官就说:“回纥那边还能弄来银杆?”
高大尹有些不悦地纠正这位,“小凤你可看仔细了。”
众人定睛一瞧,包括还立在堂下边角处的薄骨,这才瞅见,原来在这银杆的端口,嵌着颗切割得锋利异常的金刚钻,“波斯来的。”高大尹说到。
接下来如锦绣毯子、珊瑚、玛瑙、玻璃、玉狮子等,和这两个宝物比起来,都不由得落了下乘,变得平平无奇。
等到高大尹将这些宝物一一给僚佐们看过,所有人的眼神里开始冒光。
因为在兴元府的经验告诉他们,只要跟着高岳,能将这条水运的商道控制好,泾原和凤翔的军镇光靠抽头可就发达了!
这么多珍奇的宝货,运到长安城里,各个都是价值千金的。
炫宝完毕后,高大尹才望见堂间畏畏缩缩站着的薄骨,便朗声问到:“客何为者?”
薄骨见自己周身上下都是敝衣破裘的,实在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挨了半步,自报出身份来。
不久军府厨院内,高岳亲自设私宴招待薄骨。
薄骨坐在席位上,看到几位军府内的厨子,将一条长方形的炭盆搁好,而后升起冉冉的炭火,中间又用巨型的芭蕉叶(薄骨根本都没见过这种植物)隔开,而后再用木刺串着数条鱼,摆在芭蕉叶上慢慢炙烤,只见那鱼身上不断渗出金黄色的油脂,透在芭蕉叶上,整个院内弥漫着难以名状的香味。
“此鱼乃梧州戎城县江水口的嘉鱼,是我让驿站自那里一路用水瓮盛着,送到凤翔府来,然后放养在陇州弦蒲薮的清水里,此鱼最好是用炙,并且要用芭蕉叶和炭火隔开,以免油脂滴落,浇灭火焰。”
待到炙烤熟后,高岳亲自用筷子夹了数块金色如丝的嘉鱼肉,送到薄骨鼻子前。
薄骨的眼珠都直了,他也被高大尹优雅的姿态所感染唐人的一切仪态都是那么美好。
当嘉鱼和薄骨的牙齿相融合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调味油,单单是鱼自身的油脂,和朔方的青盐相合的口味,恨不得从薄骨的耳朵里冒出来,酥、脆、细腻、浓香。
嘉鱼肉所剩无几时,随即几位厨子又从水瓮里抓出两尾鱼来,在砧板上摔打得砰砰有声。
“大明宫蓬莱池当中的鲤鱼,是天子所赐。”高岳面色凝重,当即往东拱手说道。
吓得薄骨也向东叩首。
其实这鱼,不过是苏延妻子在凤翔本地水池里捞出来的。
因为唐朝其实是禁止吃鲤鱼的,因鲤和李谐音,不过薄骨区区沙陀酋长,哪里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呢?
接着一名厨子将刀玩得如急舞的霜练般,刮的鱼鳞像叠雪乱飞,随后就是切鱼肉了,刀刀不绝,剔净细刺,接着做成了生食的鱼,接着摆在薄骨面前,“千丈线!”
只看到鱼肉在精湛的刀工下,居然被削成了长长的雪白肉线,一圈圈环绕在青瓷盘当中。
还没等薄骨颤巍巍地伸出筷子。“且避,浇沸汤!”这时的厨子提起旁边烧好的银壶,就将所谓的沸汤如瀑布般浇到了鱼之上,刺啦声,辛辣的香味扑鼻沸汤里早已调配好了莳萝、胡椒、干姜等佐料,即浇即食。
薄骨一口气将“千丈线”给吃下肚子,连吃两道鱼餐,不由得肚子开始发胀。
高岳拍拍手,又有盘晶莹薄透如紫玉的肉片端上来,薄骨没见过,就问这是什么肉。
答曰是东海的蚝肉,浇上醋就能生食,可消肠胃。
薄骨吃了后,果然全身舒坦。
这种万恶的封建贵族的糖衣炮弹,哪里是薄骨能把持住的,等到宴会撤席时,他就撅着屁股,伏在高岳的面前,口呼:“沙陀愿降服皇唐!”
高岳不慌不忙,笑着说,我只当是你来通商互市的。
“大尹,我沙陀全族也想住华宇,食鱼,着锦衣,如大尹不愿收留沙陀,也请大尹上奏天子,让唐蕃和平,沙陀愿和凤翔、灵武互通有无。”
此刻高岳脸色平静下来,将食箸搁在架上,严肃地对薄骨说:“唐蕃不可能言和,沙陀要不投唐,要不附蕃,两者只可择一。”
19.白祠遇洪度
薄骨也清楚,他们沙陀族原本是忠于唐家的小藩国,后来又附于西蕃,形势发展到这步,是要重新做出抉择的时刻。
这时候高岳明确对薄骨提出数点注意事项,让他归去转告族长朱邪尽忠:
一者,沙陀先前在安西、北庭处叛唐之举,本尹可面奏天子,请求赦免,但沙陀也需诚心相待;
二者,如今原州地区各军城互市榷场继续开放,沙陀以牛马换唐家的盐、粮和茶;
三者,沙陀不得侵扰原州诸城,不得掳掠商队、军卒和百姓,如有违者,本尹即刻发兵将你们剿灭;
四者,唐家于六盘山山脊及以东地界,筑造任何军城,沙陀不得干涉,也不可报告西蕃;
五者,西蕃丑类昔日在西吉劫盟,杀我唐无辜官员、军卒数百人,现在他们的尸骸还在会州,如沙陀酋首朱邪和吐谷浑酋首慕容,能将其遗骸收敛并归还我方,可由本尹面奏天子,视为你等的功勋一件;
六者,待时机成熟后,沙陀族可伺机反正,唐军保证接应。
薄骨叩首说,二、三和五条,现在沙陀族即能做到。
高岳颔首,说那本尹就答应为你们,进京入对延英殿,和天子、宰执决策此事。
于是薄骨大喜,当即就要告辞凤翔府回去复命,高岳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处,并折下根柳枝,交付到他手中,承诺:“不出半年,必有约定。”
随后高岳果然发信给京师,数日后皇帝便急速派中官沿驿站驰来,要召他离开军府,来长安城“问对”,议题就是党项和沙陀!
高岳为此更改行程:他要先去京师,随即再走骆谷道回兴元府,去将家眷接到凤翔来,以示自己镇守西陲的决心。
他便将军政事务留给张敬则、扶余淮和薛白京等凤翔旧僚佐(高岳接替段秀实判凤翔府事时,原有的军将和官僚保持不变,使得人心安稳),自己点起郭再贞、蔡逢元、明怀义以下一百名骑兵,行回中道,向长安城而去。
没过多久,高岳即来到咸阳处,只见宫人斜和旧城间,赫然耸立着处巍峨宏大的庙宇,看起来是刚刚落成的,掩映在树林间的匾额上,写着“武安君祠”的字样。
“看来这所祠堂已经落成。”高岳刚如此想,只见一群黄衫小儿和侍婢们,都立在道边,看到他的长旌后纷纷叩拜,并说灵虚、义阳二位主都在祠堂后的院落里,听闻大尹来京,特在彼处设私宴相邀。
高岳便下马,将鞭梢背在身后,诸位将兵全身贯甲,手握各色旌旗武器,来到武安君祠前。
华亭大捷后,武安君白起在京西的名声大噪,显灵护国的故事口口相传,更有灵虚公主在幕后推波助澜,专门设立日子来举办祭典,来此焚香烧纸的人有周围百姓,还有驻屯的军卒等,是不计其数,热闹非凡,还形成了个大规模的集市。
因今日并非祭典,所以祠堂倒显得清幽。
军卒们列队,站在祠堂外,高岳则先踏入献殿,并见到两侧的碑亭,由颜真卿太师亲自撰写,而现在白起这位,也经公议,配享到武庙里去了。
穿过献殿后,展现在高岳眼前的是十字形的“鱼沼飞梁”,两道石桥十字形相交,隔出四面鱼沼,栽植的各色树倒映水中,景致很美。
飞梁尽头,便是白起的祭殿,规模很大,殿前的石台上,立着焚帛铜炉。
“请大尹走角门。”几名黄衫小儿小心翼翼地躬身引导。
于是高岳避开祭殿,顺旁侧的角门,走到祭殿后的庭院里。
后院当中更像是个道观了,环境清雅,也和京城的灵虚观一样,植了许多桃树,现在正当怒发的季节,高岳的幞头上都落了几枚。
墙下的厩舍里,居然停着不少马匹,晃动着尾巴,时不时嘶鸣两声。
就在高岳立在那里觉得奇怪时,义阳盛装从庑廊转出,冲着高岳就笑起来,“来得正好,先前就有客人来了。”
说完义阳也不避嫌,一路走一路笑,引着高岳穿过长廊。
看来这位的新婚生活,肯定很幸福。
“文明?”等到高岳来到后院处,但见灵虚公主一袭羽衣,头戴芙蓉冠,坐在石墩上,而下首坐着几位官员,当中位身材瘦长,穿着绯衣的,可不就是郑嘛,高岳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十分惊讶。
等到高岳再往西望去时,但见西厢的廊下,又坐着四位从未见过的女子。
还没等他疑惑发问,随着这声“高郎别来无恙?”,薛瑶英、元凝真又从东廊走出,立在灵虚的身侧。
“这是个什么阵仗......”高岳顿时沉吟起来。
灵虚笑起来,倒转拂尘,用柄先指郑等人,“他们马上要入蜀。”
高岳便明白了,这群人随即要代表朝廷,和西川韦皋对接,着手争取云南的事宜,郑也在其中。
接着灵虚指着薛瑶英,说炼师听闻祠堂功成,便来赏玩番,恰好和高郎相遇。
最后是西廊下的四位女子,“这便是昭义军进献中宫的宋氏姊妹,大姊为若华,二姊为若昭,还有四妹为若宪。这最后面的,是......”
结果还没等灵虚说出那女郎的身份,这小娘子就盯住高岳,当即拜倒,“我名曰薛涛,贱字洪度。”
这下倒轮到高岳讶异了。
只见这时的薛涛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容颜是不及云韶、云和、灵虚和芝蕙的,不过双眸子灵动热切得很,先是在人群里溜着俊朗的郑,而后当高岳踱入院子后,又瞅住了高岳不松,居然有艳冶的色彩摇荡在瞳子里。
而宋氏三姊妹,大姊若华很礼貌地对高岳作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淡薄得很。
而二姊若昭长相最美,又有气质,见到高岳也急忙行礼。
至于四妹若宪,眼神里满是天真的热烈,因年龄最小,又是动情的时节,高岳一进来,眼神也瞥上,不过没薛涛那么大胆热烈,只是低着脑袋,时不时偷望下而已。
这时一名青衫的中年官员急忙开口,怒斥薛涛说:“女儿成何体统!”接着便对高岳下拜,称自己名叫薛郧,本在京城大理寺里任职,现也要领命随使团一道入蜀,这薛涛便是自己女儿,一并带上路的,顽劣异常,全无教训,让高吏郎见笑。
唉,看来这薛郧看来也是郁郁不得志,要出使云南,方便回来升迁。
这时被父亲训斥的薛涛悄然吐吐舌头,装模作样地收敛起来。
20.何为侍妾道
这时高岳还未有来得及与其他人答话,就望见桃树下薛炼师凝着长眉,对他眼神示意:
顺着炼师的眼光,高岳看到,笑吟吟坐在石墩上的灵虚,旁侧正倚着柄剑,靠在树干上呢!
强烈的求生欲当即涌起,高岳当即目不斜视,大步直往前对公主作揖施礼。
看来这灵虚和义阳真的是解放了,咸阳的武安君祠也好,长安的灵虚观和至德女冠,还有义阳的私宅,怕以后都是她俩彰显政治存在感的场所,这不朝廷的使团都要驻足在此,和灵虚见面洽谈。
“烦请高郎手书一封,送至凤翔、兴元府,勿要沿途驿站,供应入蜀使团无缺。”灵虚根本也不避嫌,当着脸色有变的郑,称高岳为“高郎”。
高岳想要发火,但又害怕别生事端,便压抑下来,转身微笑对郑、薛郧等人保证:“岳即刻写信,除去叫军府供应所需,额外还要赠予郑郎中、薛寺丞丝帛,并知会西川韦城武,至蜀地后也要给予诸位通融照顾。”
使团众官员,齐齐对高岳表示感谢。
而灵虚又笑道:“大历十三年的状头在此,第二名也在此(郑最恨别人提这茬,可也只能忍),至德女冠薛炼师同样精通诗赋,好得很宋家的姊妹们尚未及入宫,若宪定是三年后再入,就让昭义军进奏院于京师购置宅第让她居住先试试她们的诗赋如何?”
话刚说完,薛瑶英就微笑着拍手,而后元凝真端起备好的笔墨等器具,依次摆在宋氏三姊妹的面前。
“小女冠,我也要份。”薛涛低声请求说。
宋氏姊妹里最小的宋若宪没能忍住,噗哧下笑出来。
“若宪,言不掀唇。”大姊若华端坐着,冷冷地教训道。
若宪便立刻不做声,看来她很害怕大姊。
元凝真向来憨憨的,真的给薛涛份文具和纸笺。
薛涛眼睛往上抬抬,一挥而就,随即将写好诗文的纸笺收入袖中。
而若华、若昭和若宪三姊妹,是精思了不少时间,才将诗赋完工,接着由元凝真收取,交到高岳和郑的手中。
郑看了会儿,那向来死鱼般的脸色缓和不少,说了句“甚工”。
这对他来说,已算是给宋氏姊妹最高的赞誉了。
而后是高岳看,他觉得这宋氏姊妹的诗歌确实对仗工整,用辞典雅,然则内容却无甚可取处,全是些歌颂当今圣主文治武功的(也难为了)说句难听的宋若华的诗读起来像松柏,宋若昭的诗读起来像竹竿,而若宪倒是有些真性情,但也受大姊的影响,行文里有股故意为之的“精巧”。
“水准,也就和我家云韶、云和相当。不过,比我强。“高岳暗思,接着笑起来,对灵虚、义阳两位公主祝贺,说此后宫内有宋氏三姊妹为“女学士”,当是我唐之幸。
灵虚还没说什么,义阳就笑起来,当众损起了高岳:“你呀,说是状头,可这些年来都是忙着经略节镇地方,以前在京师里靠的也是长编传奇扬名,就没怎么见你有诗名。”
“岳稍许有些治军和吏才而已,文林美名,确不敢奢望,先前及第为状头,实属侥幸。”高岳也很谦虚,同时和义阳互相打哈哈。
忽然郑认真反驳了公主,“进士春闱,除去才学,也看机遇,高逸崧擅长者为策问、骈文和赋,公主却认为文林只有诗,并不可取。”
义阳张着嘴巴,望着郑,“......”被抵得无话可说。
“正所谓......”郑还要长篇大论,高岳皱着眉说行行行了,把他给打断。
灵虚就很开心地说,既然一位是大尹,一位是郎中,都认可你们三姊妹的才学,本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知三位读过曹大家的《女诫》没有?
所谓的曹大家,即是班昭。
宋若华正色回答说有,不过“我姊妹虽出身寒门,却不想似曹大家那般,言女子第一要义为‘卑弱’,又要女子‘忍辱含垢’。”
“那你认为女子该如何?”灵虚来了兴致。
若华不卑不亢,说“女子立身,当先为清贞,如若清贞,品德具备,便不必卑弱。对丈夫和姑婆,曹大家主张女子要曲从、柔顺,我等姊妹却主张‘敬顺’,而丈夫或姑婆犯错作恶,女子便要如忠臣对君王那般极力进谏,不可隐恶,更不可助恶。”
“说得好。”高岳对若华的后一句比拟很是赞叹。
“那你认为夫妻间该如何?”
“我等姊妹立誓不嫁,但若主问起,我便认为,夫妻间应同甘同苦,同福同贫,生则共衾,死葬同穴。”
两位公主刚准备表示赞同,薛涛突然满脸好奇地插了句,“那女子为妾的话,又该如何对夫君呢?”
“薛涛!”薛郧又气又羞,怒吼起来。
宋若华转身对着薛涛,脸上没有赞赏,也没有鄙夷,只是朗声说:“我父一直在乡耕读,从未纳妾,实在无法作答,见谅。”
这时高岳暗中对宋家大姊颇为欣赏。
这种寒门家庭,虽然有“做作”的一面,但他们还是非常进取的,曹大家即班昭入宫续写汉书时,始终战战兢兢,说句话都要先提自己“愚暗”、“不敏”番,充满了低声下气的卑弱气息,但宋家姊妹不同,她们认为只要恪守道德,就没什么可自卑的地方,相反她们还充溢着想把道德推广至整个天下的儒家理想主义色彩。其实,贵族是不遵循道德的,他们更多以血统门第而骄傲,庶民在他们眼中连人都很难算得上,推行天下同一的道德规范永远是中产阶级,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日暮时分,公主安排钿车,将三姊妹从武安君祠送至临皋驿住宿,自己则在后院设茶酒之宴,款待高岳、郑和薛炼师等一行。
宴会刚刚结束,薛郧满脸为难和羞耻的神色,在东廊下找到高岳,对他作揖,接着将一方叠好的纸笺交到高岳手中,“请高吏郎过目。”
这不是薛涛先前写好,藏在袖中的那纸笺吗?
1.郑絪夺门出
文箫蹑彩鸾,夜半恐不逮。
山深忽呼名,惊喜不得退。
仙谪无所逃,士贫何可耐。
乃以三生缘,遂为二姓配。
至人与凡夫,伉俪岂其辈。
书以自给,细字如玉碎。
一一存楷法,明珠蔑瑕。
(宋)楼钥《次韵章枢密赋吴彩鸾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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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廊下的烛火,高岳将那纸笺折开,但见其上用清秀隽永的楷体写着四行: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这......”高岳有些吃惊。
薛郧重重叹口气,对高岳深深作揖,称自己这辈子怕是官运也到头了,就这个女儿放心不下,我家门第不显,仕途不达,洪度生母早逝,我又没教她经学,只会点诗词歌赋,故而洪度素来无体统教训,不比宋氏姊妹能入宫为女士,想为个好人家的正妻也是难上加难,好在她会点词学,女红、歌舞也都擅长,如高吏郎不嫌弃,愿备“少姜之典”。
所谓少姜,也就是为侍妾的意思。
唐朝娶妾不用什么礼仪,只要男方看中女方,便是过了“相面”,便可直接同寝了,最多随后补个文书手续。
“怎可如此?”高岳大惊。
薛郧便低声对高岳请求说,这纸笺上的诗便是洪度她写给您的,满是倾慕之意,还请高吏郎勿要嫌弃。
这时郑正好从廊口处走来,似乎有事要和高岳交谈。
高岳耳朵动了动后面中堂处,显然又传来灵虚和义阳的脚步和说笑声。
“求生若渴!”高岳急中生智,便找到枚细笔,在薛涛纸笺的背面处,也宛然写下数行,便说这是我的应答。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淡香拂面而来,灵虚已挨在他的身侧,先看到了薛涛写的诗歌,便伸出手来翻过来,又看到高岳的诗:
东风一夜渡娄水,又逐王家双燕子;
莫道杨花无定踪,吹来还入旧窠中。
灵虚不经意轻笑下,就将纸笺送给薛郧。
很快在角门下的树荫当中,薛郧将纸笺掌着烛火,给了在那里候着的女儿看。
火光里,薛涛雪白的小脸被照出,满目幽怨哀绝,瞪了廊上站着的高岳眼,便呜咽起来,扭头跑了出去。
“这情景,似曾相识。”灵虚如此说到。
高岳便让薛郧暂且留步,而后对他说:“马上有封信,是本尹送给西川节度使、蜀都尹韦皋的,请薛寺丞带至彼处,对方看后,自会好好在蜀地照顾你们父子的。”
言毕,高岳又拍手郭再贞和蔡逢元入内,身后跟着十名军卒,各个手里捧着物什,全是上好的彩缯、水练、细绢,足有一百段,高岳便说本尹和薛寺丞相识一场,这些小小的馈赠,便壮行色,还请不要阻拦。
等到薛郧无奈地离去后,高岳便对灵虚和义阳说,夜宴既已结束,不扰公主清修,我和文明便去城外驿站投宿。
灵虚气不过,冷哼声,说高三你现在兼兴元、凤翔两府军政,气焰已然三丈高,富贵逼人,下次再过武安君祠,怕是本主也请不动你了。
“岂敢岂敢。”高岳急忙搪塞几句,便告辞了。
咸阳旧城白起祠外,草市间的邸舍里,高岳和郑相对而坐,饮茶醒酒。
“此次我决计要出使云南,非但要争取其倒向我唐,实际里我还得用眼和脚,丈量蛮地的土地,搜罗蛮地的关隘,更要掌握蛮地的风土情报,以备未来形势。”郑对高岳坦承。
高岳的手,伏在游移的烛火下,黑影覆盖了它,“张公如何了?”
他问的,就是张延赏。
郑嘴角抖动两下,然后对高岳说:“我出院,不是因为岳父的事,其实我早就不甘当名词臣,早也想前往边地或方镇,再好好历练番,高三你有你的运势,我也有我的执着。”
“文明,此行从云南归来后,不出三年我推举你为相,如何?”高岳饮了口茶,忽然如此说到,差点没把郑给呛死。
“高三,这也是你能论及的?”反应过来的郑大怒。
可高岳的神色很悠然,直言不讳:“我和韦皋是莫逆之交,和陆九也是情投意合的,将来不出三年,李泌、李勉、贾耽都年老,陆九必然先一步白麻宣下,然后我和韦皋就推举你和杜黄裳,同样入政事堂。”
“......”郑不知如何回答。
“韦皋镇剑南,我镇凤翔、兴元,于外以强军声援,陆九、文明再和杜黄裳分别为中书侍郎、黄门侍郎,于内定策,大家一起精诚团结,辅佐君王,再复贞观之治、开天盛世,岂不为美?”
“高三,宰执、侍从乃至地方的府州县长人者,岂是如此私相授受的,简直荒谬!”
可高岳却丝毫无视郑的不满,直接起身,他的影子投在房间的板壁上,十分清晰,他的言语好像在自说自话,根本不以郑所言为然:“圣主与整个大明宫的中贵人、学士掌禁军、发诏令,我、韦城武替圣主驱边军雄师,经略西北、西南,光复河陇;朝内陆贽善谋,杜黄裳能断,文明你则匡正朝纲,这天下不难定。难不成还要让卢杞、窦参之流来扰乱?不,绝对不行,待到天下事初定后,我等再援引卫次公、武元衡、韦执谊等后起之秀,中兴皇唐毫无问题,所以文明,我在这里便等着你一句话,只需你一句话,我俩是大历十三年的同年啊!你又是韦皋的连襟,为什么不能同气连枝,我等又不是结党营私,而是为了救济苍生啊!”说到这里,高岳回首,神情和语气都非常诚恳,“那时我自兴元府,带着白草军出战安乐川时,我脑袋里想的,就是能实现方才的那番理想,何必让世俗的见解约束了我们的手脚......”
“够了,够了。”郑大惊失色,他跌跌撞撞,望着烛火和影子间的高岳,好像是看到了鬼,喃喃不已,“你疯了,你是疯了。”
“我没疯,何为弥勒,我便是弥勒,将来弥勒千万亿,都会汇聚过来的,只希望文明你能跟上我们的步伐。”高岳语气很平静。
“不,不,我没说你的理想错了,我只是觉得害怕,害怕你会一变再变,我没有那么高远的格局,大历十三年那时帮着你的是刘晏,而帮着我的是常衮。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俩便走上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
“我没变,我要变的,是这个世道。”
可听到这话,郑脸色惨白,看起来他很痛苦彷徨,一时半会也无法对高岳的说话做出什么反应,最后只能夺门而去......
2.神策左大营
“臣岳,请辞吏部侍郎。”三日后,延英殿内,高岳手奉笏板,向急不可耐的皇帝提出如此请求。
他理由很充分,臣原本为吏部侍郎,督义宁、定武两军出战陇州,已是违规的现象,吏部侍郎手握三铨,根本没有身兼府尹和节度使的例子。
皇帝很爽快,就说华亭大捷、故桃关大捷,都还没来得及犒赏你和韦皋:朕马上给高三你迁为检校御史大夫兼判兴元、凤翔两府事(使职是西北营田使、泾原水运使、铸钱使,凤翔陇右兴元节度使,陇右元帅府判官,陇右行营先锋镇遏兵马使),散官阶为四品正议大夫,诏特许“参知政事”。
最后一条很重要,很多地方上的节度使,如李抱真、王武俊、张孝忠等,都有个“同平章事”的头衔,但也仅仅只是头衔罢了,而高岳的这个“参知政事”,即代表着他既出镇地方,皇帝有什么重要决断的话,也要召他来商议,实则等于和李泌、贾耽等并肩了。
接着,皇帝就问高岳,剿灭党羌的战争什么时开始?
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高岳朗声回答说:“泾原行营刚刚隶于京西神策军大营,如今神策右大营左右军,军力可有七万之多。”
皇帝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其中神策将兵有三万,射士有四万(神策军本在凤翔有普润、麟游、好等屯田马坊,现都转于高岳这位凤翔尹管理),左军屯于泾原,右军屯于盐州,谭知重身为监勾当还在奉天城掌印。
这神策军京西大营,军力一下子增多两万,可却因高岳、陆贽和李泌事前规划的“将兵结营,射士散屯”的新兵制,并未给财政造成负担。
高岳即提议,陛下可设神策左大营了。
皇帝便问,兵力自何而来?
高岳说,陈许节度使曲环,最近两三年镇守许昌等地,招揽流亡,营田有成,兵力恢复很快,可先以其为骨干,再将金商的尚可孤、陕虢的燕子楚所部合并之,可得三万兵,为神策左大营。
现在对于皇帝而言,只要能在不增加财政负担下,扩充神策军,绝对是件乐意见成的事因神策军毕竟是皇帝的御林野战军,其他方镇怎么亲都不如这支队伍亲。
“好,朕现在统一授予军号,神策右大营设立三军,刘海宾的泾原行营为‘神策威戎军’,邢君牙原本的右军为‘神策宣威军’,高崇文原本的左军为‘神策决胜军’;至于神策左大营,曲环、尚可孤和燕子楚也各设一军,以备未来扩兵,分别为‘神策忠武军’、‘神策龙骧军’、‘神策镇义军’。”
高岳心想,李适你打仗不行,微操瞎来,给军队起名字,设计文武官僚漂亮朝服倒是有一套,是不是兴趣点点错了?
接着高岳便说,来年请建“圣神文武御驾行营”,随后陇右(我的凤翔和兴元)兵马为“行营右军”(古代地图方向倒着的),渭北、宁、河中由浑节制为“行营中军”,朔方、夏绥银、振武、河东、泽潞(昭义)为“行营前军”由李抱真节制,山南东道、荆南、鄂岳为“行营左军”由曹王皋节制,西川、东川、巴南为“行营后军”由韦皋节制,所有神策左右大营统一为“殿前神策军”,宫廷禁军为“殿后神威军”,各路行营居要冲,设节度宣抚使帅之,而后护卫皇帝,联合进击,亲自征剿党羌。
这话听得皇帝都要飞起来了。
“善,如今罢防秋,静谧淮西、河朔、淄青,护卫漕运来的税米、盐利,再加上西北、灵武营田,朝廷左右藏、户部司、延资库积蓄不下五百万贯,若等今年两税钱粮至,可得一千万贯钱。马上整个军事,朕加你为行营长史,和谭知重一起勾当(皇帝这次总算懂得权力下放,威望我收的道理)。”
高岳便拟画说:臣请罢“食三倍出界粮”(之前提过,唐朝方镇兵马奉朝廷指令出征后,就要享受三倍于平日的口粮和酒肉),如今西北各镇,将兵增加俸禄,射士又有田产,此项政策早已不利征战,先前许多方镇出兵,离界仅一两里路便屯营逡巡不前,只知索要出界粮,玩寇縻饷,出的也多是老弱病残,罢废“食三倍出界粮”旧政,和先前废防秋一样,是大势所趋如此千万贯钱足够支撑十万大军出外作战一年。
“一年时间,能不能彻底踏平党项?”皇帝很关切这个时间问题,不要打到最后,闹得和昔日河朔平叛一样的结局。
高岳笑着给皇帝说:
设行营,未必是要前后左右军一起出征,不过是要让各方镇,也包括关东那些桀骜的方镇知道,应当尊重我朝廷,尊重圣主,这天下的军队,应该掌握在陛下你的手里,听从你的节制,天经地义。
这下皇帝恍然抚掌,连说“如此说来,设行营、平党项本身不足以让朕欢喜,由此诸节度使诸方镇知尊崇朝廷,畏惧我朝廷威严,朕方欢喜。”
“是也。”
而后高岳就献出具体的谋划对党项,要先分裂挑唆他们,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陛下先设行营,以臣为长史、押蕃大使,臣只用义宁、定武及宁军即可,先替陛下收庆州东山党羌,而后再灭渭北六府党项,再由陛下指麾行营诸军并力,北进白于山,彻底踏平平夏党项,如此计算的话,最后陛下御驾亲征,大约三月不到既能功成(也就是最后来个武装游行彰显彰显),何用一千万贯钱?
非但用不到这么多钱,臣保证此战结束后,可替朝廷收党项丁口三十万,战争的成本不出三年就能全都收回来。
“好,好!”皇帝眉飞色舞,指着高岳说,今年高三你就安心在西北营田,通畅水运,明年朕说到做到,平党项的事全权委托给你。
“平完党项后,朕正式拔擢你为执政!”
高岳不慌不忙,说谢陛下,不过臣还有一事要奏对。
“何事,快说。”
“如今春闱还未开,臣请陛下,将进士科、明经科合而为一,并在其后急开制科。”
“这是为何?”
“天下攘攘,缺的不是府尹和刺史,缺的是真正理人的县令,尤其西北。”高岳如此说到。
3.三科合为一
按理说,唐朝的进士科考试自去年冬季开始,至来年春季结束,为何到现在还未有进行呢?
原因很简单,高岳身为吏部侍郎,在去年冬天时领兵打仗去了,铨选托付给了郎中和员外郎,皇帝也不晓得华亭那边要打多久,索性就说进士科考试往后延迟,等到高吏郎大捷归朝后再主持关试:因进士及第后,要过了吏部的关试后,才能有官资出身。
皇帝说要等高三,大臣们也不好有什么异议,春闱就这样搁置下来。
现在高岳在主持西北营田的同时,归朝入对,虽然上表要辞去吏部侍郎,不过他也建议皇帝说:“此后不妨将进士、明经。制科三科合并,方便人才择选。”
皇帝有些愕然,就说明经考的是贴经,进士还要加策问和杂文,而制科则按照时事所需分为多科,三者各不相通,如何合并呢?
高岳笑道,不妨如此,明经和进士两科的举子,统一归礼部主持,取消明经科原本的贴经,统一考墨策和时务策两类,而诗赋杂文作为加试科目。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明经科的考试内容已明显不符合世人的期望了,所谓贴经就是背诵各种经书,然后填充默写,最后不过个“墙面木偶”,对经书里的要义大部分一窍不通,所以高岳主张要取消贴经。
至于墨策,则是根据经书出题,然后考生以文字来写“阅读理解”;时务策,便是主司根据当世的事务出题,考生用文字前来“策问”。
诗赋杂文作为加试内容,也是高岳为了照顾那些娴熟经义,但却苦于不通诗韵的举子他们可以选择不做加试内容。
而后高岳建议,只要墨策、时务策和诗赋杂文三科成绩合在一起,通过礼部要求的,统为进士,但分五个等级,即“五甲”,前两甲由天子亲自主持“制举”,设博学鸿词科、博通坟典科、贤良方正科、书判拔萃科、详明吏理科、军谋宏达科、明律善算科七大科。
博学鸿词科,便可不待守选,直接授各衙署校书郎职务;
博通坟典科,同样直接授教化学政方面的职务;
书判拔萃科和详明吏理科,则可直接授各地的县令(没错,除去赤县、畿县外,直接授予县令官职);
军谋宏达科,则可直接授予边将职务;
贤良方正科,则可直接授监察御史内供奉的职务;
明律善算科,属于“别有所长”的科目,可直接授各县县尉职务。
至于后三甲的进士们,则仍需要守选,不过则可以参加吏部的“平判入等”(现在吏部科目就剩下这一科,博学鸿词和书判拔萃被皇帝收归),通过者也可授官。
很显然,高岳如此改革的建议,着眼点是在扩充国家官僚队伍里的合格基层群,说白了就是县令这个层面。
以前在兴元府官舍里,云和曾对他说过,现在整个国家,有才华的人都想留在京城或畿内为职,稍远点地方都不愿意前去,好多县的县令都由流外胥吏充当,整日以征敛刻剥百姓为能事,偏远地区的更是大批阙员,让有文化的通经义的去当“百里侯”,当然要比这群人相对好得多(当然你要说全都合格,现在社会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并且通过天子制举来择定部分县令,这群人将来也都是天子门生,未来中高级官僚队伍的预备层,不至于出现国家在人才方面的断档,更有利于天子直接控制官僚。
高岳还主张恢复各府州一级的“选拔考试”,优秀者不但可以直接以“乡贡”身份参加礼部试,也可被举荐入国子监深造,深造后参与礼部试合格后,可直接取消三年守选期为官(类似现在大学学习期间算入工龄)高岳也要藉此,恢复地方学政和国子监最高学府的威望,毕竟他是国子监太学生出身。
录取数额上,今年的考试,五甲合在一起,高岳请陛下扩大到三百人。以前唐朝进士最为难考,每年及第者不过二三十人,明经科虽然号称容易,但每年及第者也不过一百三四十人。无论进士还是明经,标准就是“宁缺毋滥”。
所以皇帝有些担心,说一下子膨胀到三百的录取名额,会不会泛滥,会不会混入大批庸才?
高岳笑着说到,古人云,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只要陛下能精心择取,以我唐天下之广,一千五百多个县,哪个县的百姓不需要优秀的官长?哪个县又出不了一位优秀的官长人选呢?三百是少了些,过千就太泛滥了,数年后陛下可定为五百上下,最为合宜。
以后,方镇级别的最高长官节度使、观察使、大尹,负责总理当地军政大事,侍奉陛下;州一级的刺史,只需要监察、收税就行;而真正应当重视的,是一千五百多个县的县令,因为他们是真正治理百姓的人啊!
“愿听高三之见。”皇帝便说到。
高岳便请求皇帝以格式令形式,敲定县令这一级别的职责,总得来说有七点,守土防盗(散屯的射士,可由县令调遣),经营屯田(县令兼任该县的屯田小使),裁决讼狱,管理仓廪,督察学政,催收租税和执行朝廷政策,而县令的考核,也由这七点来决定。
“陛下,昔日得蒙圣恩,让臣岳亲自指择兴元府各县县令,这数年来兴元府的政绩如何?陛下也该明了。”
高岳说这话,当然是有底气的,兴元府本来近四万户的丁口,这短短二三年,已孳生到了近八万户,个中缘由除去定武军的眷属加入外,主要便是高岳特别重视“县令会集”,让县令去均衡赋税,扶持贫户,裁抑富户,兴修地方工程,招徕流民和山棚,所以隐没的丁口忽然就冒出来,兴元府各县的考核,也年年为上等。
最终,在强大的说服力前,皇帝颔首,同意了高岳的建议,说今年朕亲自主持制举,所得的书判拔萃和详明吏理两科的进士,便送往各地紧缺处为县令,不用再从九品做起。
高岳退出延英殿后,很快整个京师都轰动了。
也很快有位年轻的太常博士弹劾了他。
这位太常博士,名叫李吉甫。
4.紫宸殿权蟊
党项也好,沙陀也罢,这两件事在延英殿内,高岳和皇帝很快就达成共识的。
真正让整个长安城,乃至天下轰动的,正是高岳改革进士考试和任官迁转流程,并且皇帝还表态要接受。
对此,宰执的层面上,李泌私人没啥意见,他是门荫出身,现在身份又是个山人道士,以天下计他也觉得高岳的做法没什么错误的地方;贾耽呢,则持赞同态度,因他是明经出身,现在人们重进士而轻明经的习气,让他很是不爽,现在明经和进士合并,他认为是件好事。
刘从一则持反对态度,严震不敢说话。
最后反倒是太常博士,年仅二十七岁的李吉甫上疏,激烈驳斥高岳的“谬论”。
李吉甫出身名门赵郡李氏,门第甲天下,比高岳高了一头,他爹是代宗朝元载的宿敌御史大夫李栖筠,家族向来以“骨鲠居正”、“门风亮直”而自豪,李吉甫虽则年轻,但也承蒙优秀的家学,加之以对国家典章制度十分熟稔,所以进了太常寺为博士,深得皇帝和宰执的欣赏,这种制度革新方面的事务,他是有发言权的。
在奏疏里,李吉甫尖锐指出,高岳此举,绝非是为天下着想。陛下身为人主,理应会合卿大夫,共持国政,现在如听从高岳建议,岂不是如骡马行牙人,择选牲口般选县令?以前天子举办制科,参选的都是地方州县举荐上来的英才,务求野无遗贤,而今则只能从什么五甲进士里挑选,这群人大多只通诗赋杂文等雕虫小学,哪里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
另外李吉甫还称,世家子弟之所以优秀(比如我),是因有家训传承的,词学、理政、兵法、掌故、器度无一不优越于出身草莽的那群乡贡举子,此后科举请陛下只选词臣就好,南衙和重地的官长,还应走门荫路线。如以科举为主,各地的精英必定聒噪汇聚于京城,心托侥幸,和郡望断层,也就失去了家训传承,损失可就大了。
最后李吉甫还骂高岳这类人,早就没有世家根基,本为田舍郎,靠娶军将出身的升平坊崔氏哄抬身价,通过礼部试后便攀附天子,视天下为天子私产,自己则为天子私人,全无公义,治国如营私家,可称其为“权蟊”......
朝内当即有人抄录份李吉甫的奏疏,送给暂时居于宣平坊甲第的高岳。
“这是什么个友善度?”高岳虽不至生气,但也哭笑不得,他也明白自己被针对了。
不过这年纪轻轻的李吉甫倒也厉害,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点。
那便是科举考试,到底和“择贤治国”这个基本理论到底冲突不冲突?很遗憾的是,确实冲突。
凭什么你会策问,会写诗,就是治国的贤才呢?
以致到了后来,凭什么会写八股文,就可以当官治理百姓呢?
凭什么高考成绩优秀,就可以......
论为官才能,这时候确实是有家学的世家子弟占优的,李吉甫就是根据这点而发的。
至于李吉甫骂他为“权蟊”也不全然是单纯意气宣泄,唐朝此刻主体还是个贵族制,在不少世家的心目里,他们是和天子一道治理天下的,这公义有他们的股份在里面,自然不会胡乱行之;而高岳这帮人呢,西蕃认为他们是天子弄臣,国内的李吉甫们则看得更清楚,高岳的权力就来自天子,高岳得宠是因为他能很完美完成天子的构想,高岳从来不对其他贵族世家负责,他只对天子一人负责,所以李吉甫们既看不惯高岳们的扶摇直上,也不认可高岳们的治国理念,高岳而今的形象,已和卢杞有六分相似。
果不其然,李吉甫的奏疏,很快便得到窦参的支持。
矛盾先在银台门爆发,翰林学士陆贽、卫次公哭拜在皇帝面前,称李吉甫的奏疏是要绝天下士子晋身之路。
皇帝还没安慰完毕,另外的学士于公异、吴通玄、吴通微等,则在皇帝面前陈述,翰林院也该讲究“家承”,岂能让那些野狐子混入?
双方是唇枪舌剑,各不相能。
很快,宰执层面也爆发互相的攻讦,李泌居中苦苦调停,也无济于事。
皇帝特意下诏询问礼部侍郎高郢,而高郢回的奏章,完全不置可否。
倒不是高郢性格如此,而是这种划时代的变革,让主持礼部试的他完全懵了。
倒是宣平坊的高岳不慌不忙,他很快就给皇帝递交奏疏,称万事都避不过个“实验”,请给臣三年时间,在凤翔、兴元兴学政,三年后请陛下按照臣之所奏,小试一次,也权当是与李博士的一个赌约。
另外,高岳在奏疏里也狠狠回敬了李吉甫,他揶揄说,不知傅说出身于什么甲门,姜尚又传承什么家学?进士科全为天子选人而设,如世家子弟有名望,不是可一并来应试?为此,高岳还举了已远行西蜀的郑为例,称其虽出身荥阳郑氏,不也一样通过春闱及第,为天子词臣,李吉甫深恨进士科,岂非本末倒置。
所以皇帝居中发言,那便依高岳的奏请,三年后再行,以观成效。
当高岳行走于前金吾仗院,现皇都巡城司内监仗院边侧的道路,准备回宅第时,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回头一看,正是脸色铁青的户部侍郎、御史中丞兼户部使窦参。
窦参望着他,脸上的肌肉和胡须都在颤抖,“高三心肠何太歹毒,以我族子窦申为鸿胪少卿,出使西吉会盟,如今吉凶不知!”
高岳很平淡地说,我在吏部侍郎任上,不过替天子铨选的,窦申和袁同直都是前陇右副元帅马燧征辟为使节的,我何辜之有?
还没等窦参气到缓过神来,高岳又说,不过据边地的情报,喜鹊应该是被拘禁起来了。
窦参喘着气,眼神满是无主。
高岳就很沉缓地给他提出个建议,不妨平定党项后,我就建议圣主出兵光复秦州,然后逼迫西蕃议和,将喜鹊还到窦中丞的手里可好?窦中丞,你我仇雠相同,理应携手才对。
“你!”
可还没等窦参说什么,高岳便扬长而去了。
5.韩愈攀昌黎
随后的京城又迅速恢复平静,人们似乎都在等着三年后,高岳和李吉甫在皇帝面前的赌约。
不过边疆的酷烈态势却日甚一日:却不是关于唐人的,而是宥州的党羌,拓跋朝晖领万余平夏羌骑,在白于山车厢峡处击败了企图北进占据长泽监的渭北六府党项,六府的豪帅司乞埋和其子司波大野狼狈逃窜,其蕃落有数百人被拓跋朝晖俘虏。接着白于山的巅峰处,平夏拓跋氏族大开杀戒,将司氏族的战俘每隔六人,便抽出一位,破腹挖心,其余统统没为奴隶,祭典拓跋守寂的在天之灵,污血染红了山野的荒草。
河东离石处的数千帐党项蕃落也不甘寂寞,纷纷渡过黄河往西,部分加入平夏,部分加入渭北六府,双方继续厮杀酬赛不休只有野诗宕所部,共七百多帐入延州,请求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庇护。
高岳和李泌暗中建议朝廷,指令庆州刺史论惟明,不顾昔日的禁令,以官府的名目秘密卖给东山党项里的杀牛、白马族许多箭簇、刀剑、长和旗帜,该两族便得以用旗帜分署族人,并装备了锋利武器,成波越过白于山,同样出现在宥州南界,声称也要竞争天柱军节度使的位子:席不暇暖的拓跋朝晖,只能领整个平夏部,又和杀牛、白马等族展开血腥的酬赛。
不久,礼部春闱结束,高岳在宣平坊的私邸当中,却迎来了两位年轻的客人。
这两位皆是来参加春闱的,却都黜第,其中一位叫权德舆,为乃是宣歙观察使韩洄举荐,为前起居舍人权皋之子,其父权皋在安史之乱时避难于浙西润州,在大历元年时已去世,去世前拉着当时年仅八岁的权德舆,说我们权氏郡望并不在润州,而是在天水郡略阳啊,等到王师光复河陇时,你得把我的墓地迁回到故乡去!
所谓的天水郡略阳,即是秦州以北。
故而权德舆这次入京赴试,听闻高岳在华亭取得大捷,便奉着名刺前来拜谒。
高岳热情地接待了权德舆,席间这位年轻举子谈吐不俗,举止有礼,很得高岳的欣赏,便问他对当今时务有什么见解。
权德舆慨然作答,朝廷应奖率三军,光复河陇数千里山河的州郡、军镇,此不作他想。
高岳笑起来,他知道这年轻人很聪明,很懂得投自己所好,因为正如李吉甫所攻讦的,他现在是依仗皇帝的“权门新贵”,是完全有能力通榜的权德舆只恨没在去年秋冬就来干谒自己,这段时间高岳的府邸前是华盖如云,能轮到他已是激动莫名。
“权郎此次来,可有行卷在身?”高岳便直入话题。
于是权德舆悚然而立,毕恭毕敬取出轴诗卷来,送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展开一览,便吟诵起来:
“鸾啼兰已红,见出凤城东。
粉汗宜斜日,衣香逐上风。
情来不自觉,暗驻五花骢。”
这一读出来,倒闹得权德舆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晓得这数句过于“侧艳”,可能不会让执掌边戎的高岳所喜。
果然高岳接着读下去,便是:
“婵娟二八正娇羞,日暮相逢南陌头。
试问佳期不肯道,落花深处指青楼。”
读着读着,高岳的眉梢皱起来。
而权德舆额头的汗呲呲的。
不过当读到诗中的少年“辽东去”时,女子只能在闺楼处遥望相思时,高岳情不自禁,起身吟哦起来:
“君去期花时,花时君不至。檐前双燕飞,落妾相思泪。
空闺灭烛后,罗幌独眠时。泪尽肠欲断,心知人不知。”
他不由得想起华亭战场,无念山处那层层叠叠的坟茔和白幡,里面掩埋的,可不都是只身向辽东、西陲而去的少年吗?
他们再也回不到心爱的女子身边。
“昨夜裙带解,今朝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万里行人至,深闺夜未眠。双眉灯下扫,不待镜台前。”
将权德舆的玉台十二首读完后,高岳不由得掩卷长叹起来,“这战场上,又有几位行人可以千里出征,又千里还呢?”
接着高岳敲着书案,干脆利索地对权德舆说,请权郎明年再至京师,本尹全力援引。
权德舆大喜,当他离开高岳甲第时,望到那飞扬精巧的屋檐,华美巍峨的抱厦,郁郁葱葱的林苑,便觉得等到来年后,自己也会如高岳般可期富贵的......
来的第二位客人,当门阍吏交来名刺时,高岳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名刺上所写的,正是韩愈。
高岳哑然,他从书案旁边的箱箧里取出另外封信件来,此信正是韩之弟韩洄先前写给自己的。
信中韩洄也提到了韩愈。
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印象:现任宣歙观察使的韩洄,在接见辖区内举子时,其中就有韩愈。
当时韩愈正在宣州,由寡嫂郑氏抚养成人,便准备取得乡贡资格,赴长安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在韩洄面前取解状时,自报家门时居然称自己为“昌黎韩氏之后”。
韩洄当即不悦,不过他也给韩愈留面子,在让其他举子退下后,才单独对韩愈说:“我十世祖为韩播,你父仲卿昔日与我同朝时,曾说你家八世祖为韩耆,你怎好违背常理,认我昌黎韩氏为郡望?”
原来,韩和韩洄兄弟俩,才是正宗的辽西昌黎韩氏后裔,他口中的十世祖韩播,正是昌黎韩氏的始祖;而韩愈父亲韩仲卿,在世时明确称,自己八世祖叫韩耆,是安定郡人(泾原)氏,和昌黎天高水远,八竿子打不着。
这正是李逵遇到了李鬼。
可韩洄在信中对高岳说韩愈这小子倔的很,虽然脸色涨红,可丝毫不松口,坚持说自己是昌黎韩氏的后代最后连韩洄也怕了,又念韩愈如今家族艰难,生计不容易,也就没和这年轻人计较,依旧给他解状,解状上韩愈依旧要求,把自己郡望写成昌黎韩氏。
韩洄哭笑不得,只能照办,在信中倒是和高岳埋怨道:“一姓常不止一望,如遇著望,则目为故家,如望不著,则视为寒,攀附宗枝之习,由此而生,何太势利如此?”说的便是韩愈。
“请韩四郎入内。”这时高岳的思考结束,便对门阍吏如此说到。
6.设亭食鼍龙
韩愈手奉着行卷,进入了高岳的宅邸。
据后来门阍吏对高岳半开玩笑地说,韩郎君入门的仪态就如“舞蹈”似的,他在门屏前使用的小碎步,跑得很迅速,表达的是他在得到西北节帅高岳接见时那份欣喜的心情,但到了行马和门戟前时,又立刻放慢了脚步,满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因为他马上要参谒的,是朝中重臣宅院,这些行马和戟是对方身份和权威的象征,不可不恭敬。
等到入前庭时,韩愈的步伐四平八稳,恢宏而缓和,因中堂上坐着的主人,是可以看到他的姿态的,绝不能给对方轻佻的印象。
当门阍吏对他说,韩郎君为贵客,可由东厢廊,进中堂见我家府君时,韩愈立刻如欢快振翅的鸟儿似的,穿过悬着风铃的长廊,接着在中堂廊柱间,即刻对高岳伏倒,口呼着整套的礼仪用语。
唉,这韩愈啊,还没到二十岁呢!
高岳急忙走上前,将他给扶起,连说屈韩郎君。
随即他就看到,韩愈身上穿着的白麻衣服,已经缀满了补丁,真的非常寒酸,心中也有些痛惜,就暗中对仆人们说,马上备好厚礼,我要馈赠给韩郎君。
很快,家中送来了数份雅洁的餐饭上来,韩愈很是感动,连连对高岳叩拜致谢。
因这次招待的是士子,不是沙陀酋长,高岳完全没必要摆谱了,所以餐盘里并不是在凤翔府招待薄骨所用的鱼鲜(那餐花了高岳四万钱,想想都心疼),而是另外种奇特的肉类。
这肉是厨院用刀切割后,用火炙烤成的。
韩愈就着胡麻饼,连吃了数块,觉得味道十分鲜美。
当时高岳设宴的地点,是甲第东院的设亭内,其外春季花卉怒放,香气袭人,一沼池水,粼粼泛光,高岳就问韩愈:“退之,可知道你吃的是什么肉?”
韩愈嘴里包着块,瞪着眼,摇摇头,咽下去后恭敬地说实不知。
此刻高岳笑起来,抬起食箸,指着池沼的假山水岩处。
韩愈循着望去,只见两三条灰色的满身疙瘩的动物,正在那里懒洋洋地趴着,半截在石头上,半截在水里,还摇动着尾巴,因在林荫下,若不是高岳指点,他真的没注意。
“这叫鼍龙,在利州铁官山下的溪流里存活,肉可食,皮可制甲,刀枪难入,当地刺史王抓了几条来,送至京师舍下,用池沼养着。”
鼍龙,可不就是,可不就是鳄鱼嘛!
韩愈看看这丑陋东西,想想自己吃的便是它身上的肉,不由得有些恶感,自胃中涌出。
“我怎么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这便是韩愈的心理活动。
“退之,怕不怕?”高岳问到。
韩愈觉得这时绝不能露怯,便豪言说,这有什么可怕,听南人说,潮州那里的鼍龙更多呢。
“那是海鼍龙,和此不同,大小是利州鼍龙的数倍,在潮水里就如蛟龙般骇人。”高岳便说道。
韩愈不由得咋舌,连连想到,这辈子还是不要见潮州海鼍龙的好。
高岳则有意要试试这位未来的家,便打趣说,“退之的行卷暂且可不看,本尹便出‘鼍龙’为题,请退之口占一首,以观退之捷才。”
设亭之内,韩愈毕竟是韩愈,稍微盯住那石头上的鼍龙几眼,而后便吟到:
琉璃盏内琥珀红,
烹龙炮鼍玉脂浓。
安得长驱鳄鱼手,
为开大庾岭头云。
高岳听了哈哈大笑,说韩郎做得好,看来本尹有意要给韩郎双“长驱鳄鱼”的手呢!
这话说得韩愈受宠若惊,急忙将行卷奉上。
结果高岳一瞧,韩愈的行卷上密密麻麻附着几重别纸,高岳一道道揭开来看:这韩愈先是自称为昌黎韩的后裔,写着谱牒;而后第二张别纸详细介绍自己的父亲韩仲卿;第三张介绍的是自己最倾慕的叔父韩云卿,还誊着大诗人李白曾给韩云卿所写的诗“韩公吹玉笛,倜傥流英音。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来抬身价;第四张介绍的是自己的长兄韩会,韩会年轻时曾被称为“四夔之头”,以王佐之才自诩(另外位夔便是崔造),后来被元载举荐,但转瞬元载即败,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郁郁而终。
果然当高岳揭到第五张别纸时,竟是薛瑶英的引荐信。
韩愈是韩会的幼弟,韩会又和元载有过伯乐之遇,所以不甘寂寞的薛炼师便极力向高岳推举韩愈,称此子文章有古法,家学渊博,可堪大用。
下面居然还有第六张别纸。
这还是河中节度使浑写给自己的。
因韩愈还有个堂兄叫韩(韩云卿之子),现在于浑幕府内为从事,所以韩愈来长安前,曾赶赴河中府干谒浑,请求浑侍中为他通榜。可浑和韩当时都赶赴平凉前线作战(本位面韩惨死于平凉劫盟),等到回来后,才晓得韩愈已在京师内落第,浑不免得有些内疚,就亲笔来信托付高岳,称我是一介武夫,不好管科场的事,逸崧你向来和礼部侍郎高郢交好,麻烦你来年通榜,取韩愈为进士。
等到把六张别纸看完后,高岳这才发现,韩愈去世的长兄韩会,是在大历十三年去世的,年龄有四十二岁,也即是说他足足大了弟弟韩愈三十岁!
为什么?因为韩愈的父亲韩仲卿,五十岁时才有了韩愈。
也即是说,韩愈的生母,其实不是韩仲卿的结发妻子,而是仲卿的侍婢。
别纸里,韩愈为了隐瞒自己是侍婢子,就称自己的三位兄长,即韩会、韩介和韩余都“早世”。
这点,高岳并未说破。
他只是问韩愈,你父亲和兄长们都以见背,你是如何就学的?
韩愈这时很感慨地说,十一岁前由我长兄韩会教育,兄亡后全由寡嫂郑氏抚育成人。
高岳点点头。
那位郑氏真的是个很伟大的女性。
而提到寡嫂,韩愈的语气很显然激动起来,他红着眼眶,说“愈饥时是阿嫂给我饭吃,愈寒时是阿嫂帮我裁衣,虽然家境困顿,但所幸有阿嫂在,疾病水火,都不沾愈的身,韩氏二代,只有愈和十二郎(韩会和郑氏之子,韩老成)二人而已,是形影相吊,多赖阿嫂,才能活下来。愈还记得,长兄临亡前,拉着愈的手对我说,你阿嫂去世时,你得为你阿嫂服丧......”
“如此,我可赠你阿嫂三百段彩缯,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这时高岳摸着一字胡,开始敲打韩愈的“软肋”起来。
7.退之进兴元
一听三百段彩缯,韩愈又惊又喜。
其实倔强的韩愈也明白,他家现在不要说和冒称的“昌黎韩”相比,就算和普通的世家较起来,也已没落不堪,唯一的资产也就是叔父韩云卿在宣州曾购置的一所田庄而已,故而当韩会死后,他和寡嫂便离开家乡河南道的河阳,居住在宣州,整个老韩家都依靠这田庄度日。
韩愈的三个兄长又全都过世,一大批侄子侄女,还有两个寡嫂,及各家原本的老仆,林林总总几十号人,韩愈虽然年轻,但也是推卸不掉的“家主”,责任就在他稚嫩的肩上。
所以韩愈刻苦攻读,为了不单单是光耀门楣,也不单单是为了报答寡嫂的恩德,更是为了让老韩家存续下来!
“我不能死,更不能失败。”
当他背着寒酸而敝陋的行囊,离开宣州,取得解状,准备前往河中府干谒浑时,走到半路上川资就已殆尽,饿得倒在树下,他嘴角吐着酸水,望着天上的星辰,如此想到。
半乞讨状态下,他是先去老家河阳,靠还在世的亲戚朋友,又凑了点粮食和钱帛,才挨到了河中府。
但最终这次春闱,他没死,但却失败了。
放榜后,他抱着满是补丁的行囊,呆坐在长安邸舍的门前头,望着袅袅的灶烟,完全不知道下顿何处着落。
礼部侍郎并知贡举的高郢恰好骑马自坊门前过,认得他,想了想,就对他说,河中的浑侍中有书来,郎君何不去拜谒刚刚归京的兴元尹高岳?这位最喜赈济有才的士子(武元衡了解下),圣眷又隆,镇守方岳,乃朝廷柱石,郎君如去,必有所得,我看郎君虽有才,但火候未到,也许高岳就是你命中贵人。
原本韩愈正好准备去投奔回家守选的武元衡,他也听说武元衡之所以能一举在先前东都春闱里告捷,正是有高岳通榜。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叩了宣平坊高宅的朱门。
出乎意料的好,这位贵人果然大手笔,一开口就给阿嫂三百段丝帛。
三百段,就算在盛产丝绸的宣州,也值得七百贯钱,足够宣州田庄好几年的收入了!
可高岳也说了,要条件,要回报。
韩愈诚惶诚恐,说不知有什么可以为大尹做的。
可高岳嘴角笑起来,反问说最近本人是京师舆论的漩涡中心,不晓得韩郎君如何看我?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驱使,韩愈脱口就说,我看高大尹并非“权蟊”,而是“权门”。
另外听闻高大尹于西北佞佛,此绝非正途,佛法自西而来,乃是狄夷之法,实不足取......
“佛法如何,此非郎君所能言之也。”高岳忽然说道。
这下韩愈才猛然醒转过来,察觉到自己失言,吓得急忙捧起衣袖,忙不迭地道歉。
“那郎君是否愿为权门门生呢?”高岳接下来倒也不以为意,径自问到。
韩愈即刻满脸痛苦的表情......
高岳见他纯直得可爱,就站起身来,一手抚着颔下胡须,又问说,你觉得门生和座主该是什么关系?
韩愈便如实说到,“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
还没讲完,高岳笑起来,“所以布衣和王公间,时势相须,先后相资,是不是?”
韩愈大惊,接着忙说确实如此。
“好啊,请郎君为我写文,广我高岳声誉。这便是我的条件。”
“绝不敢有任何推辞。”
可高岳紧接着说:“公楚兄言郎君火候未到,实在是真知灼见,不妨郎君随我入兴元如何?”
“......”韩愈目瞪口呆高岳这个权门新贵,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谁想高岳竖起三根手指,对他说,三年,只要三年后,韩郎君能在那年应春闱的话,我许你为状头,然后过天子制举,瞬间舍田亩而就官俸,五六年即可缓登公卿行列,又如何?
心中,高岳已决意要把韩愈,当作自己革新科举制度的一面旗帜,一面鼍鼓。
为此养着他又何妨,更何况韩愈写文章确实有理论家的水平。
看韩愈还在原地发愣,高岳就叹息声说,“不晓得韩郎君愿意不愿意,入我这个佞佛的权门处呢?”
“愈愿伴在大尹左右,规劝大尹尽早远离释门。”韩愈没想多久,就立即请求说。
高岳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数日后都亭驿,高岳携带着检校御史大夫的委任制文,向兴元府出发,驿站内前来送行的官员、文人不计其数,各个都是名气震动京城的人物,韩愈穿着新被赠予的衣衫,跟在高岳的身边。
“小友,河阳韩退之。”高岳气定神闲地在各位面前,介绍了韩愈。
“久闻令名。”无数脸都晃在韩愈面前,对他毕恭毕敬地施礼。
惊得韩愈团团回礼......
最终韩愈还是跟着高岳去了兴元府,当然高岳也不会将他安置在官舍里,而是在洋州的兴道县给他找了所田庄,每月都给他米,并给他纸笔,还有衣帛相赠,韩愈非常感激,暂时也没想任何规劝高大尹远离释教的想法,而是继续精研读书,并给在远在宣州的阿嫂郑氏写信,称自己在兴元府有贵人大尹照顾,一切都好。
韩愈的书信,和三百段彩缯一齐,载在自兴元府进发的帆船,沿着涌着波浪的汉川,准备入长江,再转运到宣城地界。
兴元军府官舍里,高岳从携带的竹笼当中,取出朵干花来,亲手别在笑吟吟的云韶发髻上,抱歉地说:“七百里驿路,实在没法让这兴唐寺白牡丹仍旧含着露珠来,只能让宅第里懂得做干花的家仆妻女帮忙,不晓得阿霓喜欢不?”
云韶还保持少女时代的娇羞,未曾变过,“何日才能回长安,与卿卿一道游曲江、赏兴唐寺牡丹呢?”
高岳有些遗憾,便告诉云韶,马上要移镇凤翔了。
此刻,韦驮天走入进来,对高岳汇报说,宣州那边送来的,主人你说要给彩鸾炼师的东西,已随着船到了。
8.猧子不正经
砂回堰修复一新的田庄门前,挽着个独髻的彩鸾炼师,手握着拂尘,十分轻松地自石梁上而过,向柳树、枣树和杏树环绕着的庄屋走去。
终于,终于,逸崧托付给自己的书籍已抄,不,是已著好。吴彩鸾这时候的心情,就和后世在截稿日前成功完工的所有作家一样,爽利,舒坦!
她从兴元府西的处驿馆草市处刚刚买了点心,要回庄内犒赏下小子宝来着。
这段闭门写稿的无聊无趣日子里,就宝伴在她身旁,咫尺不离。
“这凸鼻大眼的小子,虽最早和本炼师不相能,但现在终于得到本炼师的感召,最近它就喜欢摇着短尾巴,在书架上望来望去,是准备皈依道门了,对不对?”彩鸾想着,不由得笑起来,便推开庄屋的硬木门。
吱呀声,接着就是阵子的吠叫声,带着慌张。
吴彩鸾目瞪口呆地站在门阶上。
前院的柳树下,宝正咧着嘴吐着舌头,骑在头母子上,两只后腿绷紧如弓般,胖胖的短毛屁屁动个不休,正欢愉时,乍听到门被推开后,回望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它没想到炼师会这么快回来!
一时间,宝惊得从那母子的背上跃下,结果拖动那母子在地上翻滚,惨嚎不已。
“嗯?”又是阵子叫,炼师往那边望去,三四只斑点的、黑白的、赤黄的母子,都叫起来,纷纷跃出庄屋的矮垣溜走。
庄屋中堂内,吴彩鸾板着脸坐在蒲席上,点心被放在膝边,宝翻着眼睛,带着内疚的神情,伏在她面前,呜呜呜的,像是在请罪。
这时彩鸾看到书架下,有几本道家房中术的书被宝给扯下来,里面的画纸在风中翻动着,“你,你这子,怕是要成精怪了!”彩鸾有些害怕,莫不是这宝能学画里的房中术,并且学以致用?
平日里这子在云韶、云和,还有芝蕙前,都装得和正派君子似的,在军府里遇到母子都目不斜视。好啊,谁想到你也不是个正经子,怪不得要陪我在砂回堰写书,是不是我一去草市那里买东西,你就趁机等于是蛟龙升渊,猛虎出山,把这方圆七八个村落的母子都“临幸”个遍?现在还唤了四只来,轮流供你......
“也不知道像个谁?”彩鸾伸出手指,在宝的脑门上叩了下。
孟春温和的阳光里,炼师倚着长绳床,半个身子在树荫下,半个身子在日头下,树影在她脸庞和羽衣上摇曳,洋洋地有些热乎酥麻的感觉。
宝也半闭着眼睛,伏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任由彩鸾的手在它软乎乎的短毛间撸来撸去的。
“你这眼睛啊,让我想起个人来,好似他。”彩鸾慵懒地捏着宝的耳朵,说到。
此刻,相距二十里开外的鹿角堰,有座归府尹名下更大的田庄,内有堂舍、泉流、陂塘,桑树环绕如带,依山傍水,每至暮色时分,淡紫色的云气流于山林间,十分美观。
庄内有僮仆照料,养有骏马和犏牛,出入不求于人。
现在高岳的妻妾,待到休沐日和吉庆日时,便居住在此,也就平日高岳坐衙时在军府官舍内照顾他的起居。
庄内还有个精巧的斋堂和花园,崔云和便以优婆夷的身份,在此住宿着。
“阿姊?”当云和一袭白衫,坐在香气缭绕的内室抚琴时,看到云韶笑着进来,还有些惊讶。
云韶将几个淡绿色的瓶子搁在案上,“卿卿从凤翔给你带回来的。”
云和皱起小巧可爱的鼻子,说不就是那芸薹油做的轻云油吗?
接着她微微抬眼,往阿姊的身后看去,可隔着纱帘,也没看到姊夫的身影,又望到阿姊发髻上的那朵很大的白色牡丹干花,知是姊夫从京师带回来的,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这会儿云韶笑起来,好像看破了云和的小心思,就将瓶塞给打开。
顿时一阵清香散发出来,弥漫整个房间,云和当即就如春风拂面般,心脾完全被沁染。
“现在它叫香苏轻云油,里面加了自回纥路卖来的香药,抹在头发上,香气经月不散。”云韶接着低声告诉云和,“在长安城东市已有贩售,价钱可了不得,整个兴元府都没得卖,还要等你姊夫彻底打通泾原那边的水运,才有充裕的货物能到山南来。”
“阿姊,你我什么没见过吖,也不是多稀罕的物什。”云和嘴上傲娇着,可手上却将一对碧瓶装着的香苏轻云油轻轻摆入到自己的妆箧当中,接着就问姊夫坐衙还没结束啊?
“你问卿卿?他现在乘马去砂回堰田庄去见炼师了。”
“彩鸾炼师?”云和重新坐下,指头捻着琴弦,心中有些疑问,“阿姊啊,姊夫一直说,他有样东西要给炼师看,却对我俩都守口如瓶,到底是什么呢?”
“这件事,卿卿连芝蕙都没告诉,就不要问了。”云韶毫无芥蒂地坐下来,将靠墙的琵琶抱在胸前,轻轻拨动数声,圆润清亮。
兴元府天汉楼西南处,是大渚河的船场,再往西的对岸处有处热闹的草市:勉县的商贾和农夫,都喜欢到此来交易,至此傍晚时分,人烟依旧茂盛,吃的,喝的,玩的,到处都有种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远处山峰上,护国寺山门的钟声悠然传来,世俗和释门的矛盾叠影,反倒让这里别有番风味。
一处盖草的熟水铺下,高岳摇着飞白扇坐在那里在边点首边读着份纸笺,一群游奕们挎着横刀,站在四周。
那边,吴彩鸾踏着微草起伏的河岸,鼓荡着宽大的羽衣,抱着宝,在两名游奕的指引下,正往草市而来。
高岳将纸笺收入袖中,随后走出熟水铺子。
大渚河注入到汉水的河湾,有水渠和平蔡湖相连,蜿蜒的沙堤上植着一排排树木,有艘船下了帆,放倒了长长的桅杆,停靠在岸侧。
“逸崧。”彩鸾很热情,隔着二十多步外就喊到。
高岳就立在那艘船所靠着的堤上,对她招手。
几名强壮的水手,将一个箱箧搬上来,随即砍断了捆在上面的绳索,待到箱板四开后一尊青幽洁净的石碑,便立在了彩鸾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