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仙山危渺茫
杨炎成竹在胸,当即回答皇帝说:“为天下苍生计,度支、转运二使如今可罢废......”
“哦?”李适表示十分诧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待大行皇帝入山陵后,陛下可于紫宸便殿上集朝廷执事,臣炎可详细道来,如今除国家积年之弊,可由此始。”
杨炎告辞后,殿堂偏厅小房内,神策军使白志贞、御史中丞卢杞走出,白志贞正是先前的白绣,执掌神策军后蒙李适赐名,改为“志贞”。
“杨门郎所言如何啊?”皇帝征询二位心腹的意见。
原本他还准备去咨询先生张涉的,可自从乔琳胡言乱语遭高岳仗弹而被罢相后,皇帝便与张涉有些疏远。
卢杞默然不语,实则心中策动,有些话语他早就暗中与崔宁(背后是女婿高岳)串通好了,就等合适机遇开口;而白志贞则坦率告诉皇帝:“要是按照杨门郎所说的去做,此后国家财赋九成都在左藏之中。”
“那又如何?”
这时卢杞才悠然接过话头:“陛下的内库私藏也有用途,除去宫中经费外,关键时刻也要供军、加赐的;此外,要是照杨门郎的建言,正如白军使预料的此后天下税、米全都归南衙执掌了。”卢杞是个奸诈狠辣的角色,高岳攀结他是没错的,这位不虚谈什么道义名目,直接从利害切入皇帝的内心,一刀见血。
果然卢杞看似不经意的话,不由得让皇帝心中一动,暗忖“卢子良说的好像也没错!”
如将原本属大盈库的利益,转移回归户部,乍听起来确实是于国有利,但李适是精明人,一经白、卢二人的提醒便明白:韩洄、杜佑现在于户部任职,那庾准则任司农卿,而皇帝也清楚,他们都是和杨炎关系密切的。那么此后,财赋便会掌握在南衙宰执们的手里,自己内库私藏每年就剩五十万匹绢布,一匹绢布三千文到四千文,如此算来大概是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贯的积储,而这次神策招讨行营入蜀,军费就有三十万贯之多,故而一旦遇到紧急情况需要钱,真的会捉襟见肘,那样岂不是还要向南衙宰执去索去借?
可现在李适心中,暂时还是把这个当作“次要矛盾”,因杨炎毕竟是元载的人,而元载当初可是坚定扶持他为太子的,根据这层关系,他都放弃宣声望和呼声都很高李泌入京为相,只因李泌早年和元载争斗过现在于李适的眼里,只要与元载交恶的,都有些“韩王党”的嫌疑。
那么“主要矛盾”,还是如今度支、转运都集于刘晏手中,比起杨炎来,韩王党色彩强烈的刘晏更让李适寝食难安。
“刘晏,朕倒要看看马上你的表现到底如何?”
南园内,高岳在说出杨炎改革的真实目的后,直接对刘晏深深长拜,大声说:
“如今能安使相之计,在高三的胸中酝酿很久,但求使相能倾耳一听!”
刘晏早已在先前的对话里,被惊得一身冷汗,虽然他对杨炎的构陷早有准备,可还停留在普通“明争暗斗”的层面,如不是高岳前来警醒自己,精明如他也没想到,杨炎可能对陛下的慷慨陈辞当中,居然包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可如今他还有个疑问。
“逸崧,杨炎要做什么,为何你预先能知道?”
高岳顿顿,心中想“晏相啊晏相,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关心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
但口头上,高岳只是把锅推给岳父,称崔宁有耳目眼线,及时掌握了杨炎的动向,况且现在杨炎援引韩、韩洄、杜佑这些精通理财的官员,肯定是要在钱谷上做文章。
“如不是逸崧一番话,假如老夫没有准备,于殿廷上和杨炎当面辩难,怕是真的会中他的诡计。那么,逸崧你现在想说什么?”
高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喊出他的策略:
“请使相先推举高三的泰山为御史大夫,并放弃杜亚,因杜亚早年就对宰执之位觊觎已久,过分惹人注意,怕是杨炎早安排人手去搜括他的过失,如举荐杜亚,反倒会受制于杨炎;
另外如有殿廷会议,请使相以退为进,主动放弃所有利权!”
高岳这最后一句话一说出口,刘晏不由得周身震颤,“真的是前有狼后有虎,我如不放利权,怕是更会引起皇帝猜忌,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如放弃利权,此后又如砧板上的鱼肉,怕不会任人宰割?”
高岳见刘晏有犹豫的神色,不由得急切百般,说“使相,怕是昔日令狐礼侍在正衙殿廷上劝告圣主不要厚葬大行皇帝时,圣主的猜忌之心已萌生了,这时不可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什么?是的是的,高岳仗弹常衮的那次朝会,令狐之前曾劝谏皇帝说,大行皇帝的丧事应按照其本人遗嘱精神,一切从简为妙。
当时李适慨然答应,并称赞令狐“不但中朕之弊,也成朕之美”。
现在想想真的是后怕,当时李适的心中可能想的是:“令狐的进言是不是刘晏安排的?莫非朕要用库藏里的钱厚葬父亲,也要受你们的掣肘?”
想到此,刘晏不由得闭上双眼,想起很久很久前,那时还是玄宗皇帝御天下时,年仅八岁的他坐在杨妃膝上,殿堂下是宫廷教坊的王大娘在表演“百尺竿戏”:王大娘头顶长竿,竿上顶着木制的“方丈”、“东瀛”两座“仙山”,一个当时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便站在“仙山”上,手持绛节跃动舞蹈,用优美、惊险为达官贵人们带去欢乐,当时杨妃还叫他为此景赋诗一首:
楼前百戏竟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
他当时年幼,只瞧得百尺竿戏热闹好看,现在年过花甲的他总算是明白:自己手握天下利权二三十载,自谓“救时宰相”,可最终还不是和那杂耍百戏的孩子一样,在长竿上冒着性命危险舞蹈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粉身碎骨......
那长竿上的孩子,不知道经历这么多的板荡风雨后,现在可还在人世了?
“这么多年,本钱愈发大,可老夫的身子骨却也越发重了,犹自嫌轻更着人,犹自嫌轻更着人啊......”刘晏微笑起来,接着将高岳扶起来。
1.复魄入元陵
破却千家作一池,
不栽桃李种蔷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蔷薇花落秋风起,
荆棘满庭君始知。
贾岛《题兴化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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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数日,李豫的七月停丧之期满,李适下令将父亲的灵柩送入元陵安葬。
阴风烈烈,天色昏,灵柩所停放的寝殿之间,前来送葬的皇室成员们号哭震天,许多李豫之世始终未能出嫁的郡主、县主们,青丝已杂白雪,哭得尤其伤心,不知道是为大行皇帝而哭,还是终于得到了次尽情宣泄心中怨情的机会。
“大行皇帝,天年不永,弃国倾背,不堪号绝,呜呼哀哉!”
整个大殿间都是如此的号哭声,而韩王却满副想哭又不敢哭的神态,他心头的淤塞和负担太重啦!只能惊恐地低声抽噎不已,连头都不敢抬。
唐安也红着眼睛,跪坐在送葬的序列当中,不久她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谭知重等五名高品宦官,用左手举着祖父生前所穿的衮冕,口里长号着“大行皇帝”,从宫殿东面的屋翼攀爬到屋脊,北面西上,衮冕在风中鼓鼓有声,接着五名宦官对着沉沉的西面苍天高呼着:
“大行皇帝来复魄也!大行皇帝来复魄也!大行皇帝来复魄也!”
整个大明宫都回荡着这悲怆的声音。
如此连呼三声,皇帝李适一听这话,感情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伏身哭泣不已。
接着唐安见到,祖父的衮冕如只张开翅膀的大鸟,自宫殿屋顶被抛下,担任礼仪使的颜真卿手捧箧函,将其接住,而后起身,郑重地将衮冕展开,铺在李豫的灵柩之上,至此代表李豫已成功“复魄”,他的魂魄已重新被招来,可以安心入元陵,继续享受如生前般的荣华快乐去了。
接着便是柩车发引,无数白色的旌铭竖起,在山陵使崔宁、礼仪使颜真卿的指引下,浩浩荡荡向富平元陵进发。
“祖父......”唐安这时不知道受到什么情感的感染,望着开始行走的柩车,热乎乎的眼泪顿时冒出来,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悲哀不已,“自此天人永隔了,这人世间最苦的莫过于死、离二字,而今俱全。”
升平坊的庭院里,高岳摆下祭奠的酒席,让云韶陪在自己身旁,“大行皇帝......不管如何,我高三感激您生前对我的青眼和拔擢,如今你已入葬元陵,如果泉下有知,好好的安魂养神吧......永别了。”
这时云韶仰面望去,乌云密布的天际,浸染着一丝血色的光芒。
又过了数日,江西观察使杜亚入京,据说他在出发前,就得意洋洋地对周边人说,此次入京御史大夫兼平章事的位子非我莫属,沿途许多官员都攀结不已,行囊里装的全是各路人马的请托,沉甸甸的结果才到蓝田驿,杨炎指使下的御史就进献了署名弹状到李适的手中,里面将杜亚沿路种种越局行为详细记录下来。
“又一个乔琳!”李适大怒不已,对杜亚观感变得甚恶,但他没有声张,而是宣布今日在紫宸便殿上举办执事会议,故意不提杜亚,让执事们商讨御史大夫的人选。
殿上,李适要求各位推举自己心目中御史大夫的人选。
崔佑甫身体很差,高岳之前从神策军营里请来蔡佛奴的妻子宋住住,帮崔中郎施针,情况才略有好转,可崔佑甫见住住不过是个年轻妇人,心中又不太想照着她的方式来治疗,恐惹人耻笑,于是这病情就在半好半坏间拖着。这次入殿,是皇帝派人将他抬来的。
皇帝先问的是崔佑甫的意见。
可崔佑甫说,自从病重来,我多不视事,恐有不确,请杨门郎先说好了。
杨炎则暗中望望刘晏,他已知晓,刘晏是绝对会推选杜亚的,对杜亚的弹劾应已送到皇帝手中,那不妨我先说好了。
杨炎朗声推选的人,是河南尹赵惠伯。
听到这个人选,李适心中对杨炎的观感也略有不悦如果说之前杨炎的话,让他心中埋下根针对刘晏的楔子,而卢杞的那番话,又让他心中埋下根对杨炎的楔子:
“赵惠伯......朕知道你和赵惠伯私人关系密切,如今韩、韩洄、杜佑还不够,还要让赵惠伯来当御史大夫,是想把南衙变成你的私田吗?”
可李适表面还是笑嘻嘻的,说赵惠伯的贤名朕也知晓,容朕考虑考虑。
这让杨炎很得意。
而后他又问颜真卿,颜真卿推举的人,是杭州刺史李泌。
可皇帝当场就不太认可,他说李少源崇信道教,在御史台不太合适。
下面便是刘晏了。
杨炎心想:“只要刘晏开口推选杜亚,那这步棋他就走向死地,然后赵惠伯应该能顺利入宪司为大夫,刘晏便在我股掌间了。”
结果刘晏不疾不徐,对皇帝作揖,而后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推选的人来:“陛下,前西川节度使、山陵使崔宁可为御史大夫。”
刘晏的话一出,整个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皇帝李适都有些惊讶,因为杨炎所鼓动的御史送来的对杜亚之弹劾状里,影影绰绰地提及:杜亚入京,对御史大夫志在必得,背后就是刘晏所指示的。
所以李适卯足劲,准备在刘晏喊出“杜亚”名字后,好好地“掀桌子”,可谁曾想刘晏居然推举的人是崔宁!顿时有一拳打过去,却完全落空的感觉。
连杨炎也是措手不及,原本准备好的言论顿时被打乱,开始魂不守舍。
可还没等李适和杨炎反应过来,静坐的崔佑甫也说了句:“刘仆射所言甚是。”
那边颜真卿也说到:“以崔宁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亦是上选。”
“嗯......敢问仆射为何推选崔宁?”皇帝还有些不死心。
“陛下,崔宁为国镇守西川边陲十余年,如今拱手交出西川入朝,又为睿文孝武皇帝治山陵,可谓声望、资历、功勋兼备。现御史大夫有缺,若不用崔宁,那将崔宁置于何地?”
崔佑甫和颜真卿也补充道:“陛下尊崇崔宁,也能为后来者(襄汉、淮西、淄青等半割据方镇)归顺做出个良好表率。”
这数位的话语,让皇帝无言以对,细想起来也对:崔宁在西川这么多年,属下雄兵数万,你让人家回来人家也痛痛快快回来了,他弟弟崔宽虽然任蜀都尹,不过西川节度使现在已是文臣张延赏在管,财赋也开始进京。当年朱回朝,父亲优待,总不能现在崔宁来归,朕却刻薄待之,如此其他方镇必不服朕。
“以崔宁为御史大夫,可。”皇帝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2.侃侃奏两税
皇帝话语刚落,杨炎口头虽然不说,但内心几乎抓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怎么会这样?
明明我得到的情报,是刘晏会推举杜亚,现在偏偏他剑走偏锋,推举了崔宁这老土山头为御史大夫。
不,不用焦急,我的杀手锏还在后面,于是杨炎定定神,高声说到“臣有事上奏。”
“臣亦有事上奏。”刘晏也说到。
因仆射官位为尊,所以皇帝让刘晏先说。
刘晏便直接说到:“今国家已与西蕃罢战议和,急务乃是于西北、关中屯田积粟,招募流民,增设军队,安抚内迁诸羌,恢复荒残之地,如此西可当西蕃,东可震关东。臣自判度支后,校西北、剑南、山南西道(此为唐王朝西部,原本财政归判度支韩管)盐利,略有所得西北盐利可分为二大池、十三小池,二大池即为安邑、解县二池,年产盐利实钱八十万贯;十三小池,即散布盐、灵、会等州边地盐池,年产盐利实钱有十五六万贯;又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所谓的‘三川井盐’,年可得利四十万贯西北边池盐历来留供泾原、朔方、河东军食用,可不转运;臣愿将二池、三川盐利共一百二十万贯作为羡余,转运入京,进陛下大盈库中。陛下可每年支出三分之一,用于边地屯田,其中尤其于泾州的百里、良原,可设‘原州行在’,大开营田军屯。”
听到刘晏愿将盐利全部送入自己的私藏大盈库当中,李适原本紧绷起来的神经,立刻又有些松动,“看起来刘晏又不像是个韩王党的人,他这番言论应该是处处为朕着想......”
于是李适便问刘晏:“以仆射的看法,谁可去百里屯田?”
“请用泾原节度使段秀实为营田使,总判军屯事;此外高岳曾为段秀实孔目官于泾州屯田,又曾任神策行营粮料判官,如今可委派其挂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再入泾原幕府摄百里县令,并原州行在押蕃落小使、征马使、营田巡官,赐绯银鱼,开军屯,设榷场,抚诸羌,二三年后可获大利。”
“什么!”听到这话,那边的杨炎再也按捺不住,漂亮如墨的须眉不由得戟张起来。
刘晏再度提出在泾州南部析出地盘来设置“原州行在”,这就是在干扰破坏他“要求泾原军直接于潘原、平凉筑城“的计划,因为:这原州行在理论上还归泾原节度使管,它的角色,就是专门以“耕”来辅佐泾原军的“战”的。刘晏的方案便是,先在良原、百里屯齐粮食给养,随后安西、北庭行营有了充裕后勤后,再向西进军潘原、弹筝峡、平凉,最终收复原州。这起码要等二三年后,和我的方案差距太大,有我必定无它,有它可就无我了。
此外,刘晏居然奏请给高岳一系列的职权,将其作为原州行在的实际负责人,这尤其让杨炎无法忍受!
摄百里县令,实际就是掌握整个“原州行在”的行政权;
押蕃落小使,这个“小”看似微末,但实际在泾原一带,招抚党项部落,与西蕃、党项开榷场的权力又全归高岳;
征马使,等于将牧养征调战马的权力也给高岳;
最后,高岳现在也不过区区七品殿中侍御史,还处在”试“的阶段,居然还要皇帝赐予他绯服和银鱼袋刘晏的理由也十分充足,赐绯银鱼的目的,便是为“壮高岳之威,彰陛下恩德,震边地诸羌”。
不行,如果皇帝答应,那么泾原经营和拓边的功绩,岂不是全归高岳,而他的举荐人又是刘晏,可不会剩一星半点给自己。
更让杨炎无法接受的是,“为什么刘晏和高岳关系如此密切,又是推举高岳岳父,又是奏请高岳为原州行在的营田巡官。可恶!高岳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难道不是他自己来灞桥驿巴结我的?”
这时原本早已准备得当的杨炎,思绪却越来越混乱,他没想到事情正在起着变化。
而皇帝李适却在认真思考,看起来对刘晏的建言颇感兴趣,杨炎气急攻心,他不再温吞,而是焦灼地将关键的底牌提前打出来:“陛下,请罢废安邑、解县二池、西北六州边池及三川井盐的转运使,并请罢废度支、转运二专使!”
此话一出,便殿上诸位不由得大惊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杨炎。
当然皇帝事先已在某种程度上和杨炎有了默契,他便要求杨炎当众将想法说出来。
杨炎定定神,随后将财政革新的念头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我唐昔日赋税主要分三类,租庸调、户税、地税。
租,即课户每丁纳粟二石;
调,蚕桑之乡,课户每丁输绢二丈,麻三斤;
庸,课户每丁每年劳役二十日,遇闰年加二日,如不应役,则需折绢布以代役。
然这租庸调都需要以身丁为本,户税、地税则亦以户部所统版籍为经纬,正所谓军防国计,并仰丁口。
然开天年间玄宗皇帝修道德,以宽御下,户部多年不修版籍之书,丁口转死、课户逃亡、田亩移转、贫富升降皆不知,只以旧书空文为准征税,天下之人,苦不堪言。”
杨炎的意思是,早期唐朝实行的租庸调已不合时宜,原因很简单,这种税的基础在于“丁口”(单)和“课户”(多丁组成的家庭),人丁多就代表税基广,税基广就代表赋税多。不过人丁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他们都是活的,是会流动的,故而唐政府要千万百计地控制住他们,叫这些人丁及时足量地纳税,法宝是什么?口分田和永业田啊,把政府掌握的田分给人丁们,叫他们在田中耕作,然后将他们登记在户部的版籍上,交完税后剩下的自己吃,田和丁互相对应。
可古今中外的政府,作为统治机构,他们需要用各种权力来维持运作,然后便从这各种权力里衍生出蝗虫般的“特权阶级”来,王公百官、富豪大户,开始利用特权成为“不课口”、“不课户”,“不课”自然即是免税,原本以租庸调为主的税收体系开始崩溃了。
3.真言夹棍棒
原本在唐朝想要成为“不课口“(户)是有标准的:九品以上官员可以,二十岁以下的男子可以,老、废、妻妾也可以,部曲奴婢也可以,还有就是僧、道也享受不课待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随着时间推移,“不课户”越来越泛滥,那些达官贵人本身就不用课税,然后他们再利用权力,通过让亲属子弟虚报年龄、假冒残疾等手段,逍遥于税法外。再加上许多农民为了逃避租庸调,也开始抛田卖身投靠豪门大户,成为部曲奴婢,这样“不课户”的数量越来越庞大,而“课户”数量自然不断缩减,而朝廷又不甘心税基和税收减少,便如杨炎所言,还拿着户部司过时的“旧书空文”,不问人口的新生老死,也不管田亩的兼并移转,贫富的变化,统统一刀切,将“不课户”的税负转嫁到“课户”头上,导致恶性循环:原本还缴税的课户忍受不了,大量逃亡脱籍,成为所谓的“浮客户”或“权寄住户”。
武则天时代这种情况就很严重,唐朝的均田制及建立在此种田制上的“租庸调”税制,实则和唐朝的府兵制相同,在立朝后不久就开始崩坏。
到了所谓的开元天宝盛世,这种崩坏趋势越来越触目惊心,一面是实际户口的不断孳生,一面却是“课户”的大量锐减消失。天宝十四年,按后来杜佑的估算,全国实际应是一千三百到四百万户,然而登记在籍的只有八百九十一万四千七百零九户,也就是说有五百万户都是脱籍、不在籍的“浮客户”,就算是在籍的这近九百万户里,“不课户”居然占了三百五十六万五千五百零一户,占了在籍户的百分之四十。如果按照丁口算更加让人惊骇:全国在籍的人数是五千二百九十一万,其中不课口居然有四千四百七十万,占据百分之八十四!
这时杨炎朗声将如此的恶果说出来:“富人多丁者,全都当官、为僧、入学、求道,以逃避色役诸税;而贫者无计可施,田产全无,却还余下‘丁身’,赋税不改,甚至加重。这就是‘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如此天下残瘁,贫者争相逃荡,成为浮客,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和杨炎同时代的独孤及,虽然政见和杨不合,但他的文章里所提到的大历年间舒州情况(当时独孤及在此当刺史)便是如此:舒州虽然地著百姓加外来的浮客共有三万三千户,但真的能“应差科”(缴税服役)的只有三千五百户,剩下二万九千五百户,不是“不课户”,就是脱籍的“浮客户”,不缴一文钱的赋税。而每年舒州林林总总要承担的三十一万贯的税,全都压在那三千五百户头上,上等户(大历四年,已将天下户分为九等)一年要缴千贯的税,中下等要缴五六百贯的税,哪怕是最次的九等户,也要负担四五十贯。独孤及痛心地说:“以此人焉得不日困?事焉得不日蹙?其中尤不胜其任者,焉得不襁负而逃?若以已困之人,已竭之力,杼轴不已,恐州将不存。”
“恐州将不存”,也就是说这种情况再不改变,怕是连国家州一级的行政单位都维持不下去。
而刘晏先前之所以能挽救这种倾颓局面,除去适当改革原本的税法外,最关键的就是开漕运、征盐利,这样才保住了大唐的性命。
听到杨炎的陈词,李适果然十分触动,他仰面重重叹口气,于是杨炎便继续说下去,他认为开天年间尚且如此,而今安史之乱后,问题就更加严重:“至德后,天下兵起,因以饥疠,百役并作,人户凋耗,版图空虚。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使;四方征镇,又自给于节度、都团练使。赋敛之司数四,莫相统摄,纲目大坏。朝廷不能覆诸使,诸使不能覆诸州。四方贡献,悉入内库,权臣巧吏,因得旁缘,公托进献,私为赃盗者,动万万计。河南、山东、荆襄、剑南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百姓竭膏血,鬻亲爱,旬输月送,无有休息。”
杨炎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再加上他嗓音洪亮、仪表堂堂,便更有感染力。
可旁边的刘晏一听,就知道杨炎这番话里“七分真意夹着三分致命性私货”。
杨炎说而今许多人户,这些人户所产生的人力、税金资源,都被各地割据半割据的方镇所占有,朝廷直接的户口税基更加凋零,这点倒是没错;杨炎所言、各地节度使、都团练使根本不想将所管地的租庸调交纳给中央,这也没错;杨炎又说,“赋敛之司数四,莫相统摄”,“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即肃代二朝皇帝为了摊派巨额的军费、百官俸禄、大臣赏赐及宫廷支出,不断施加名目繁多的税收给民间(比如永泰年间,元结去道州当刺史,刚刚下车,就先后接到二百封催征赋税的符牒),又不断向方镇索取进献,而这进献最终还是被方镇节帅砸在百姓头上,这也没有什么错误。
可杨炎却顺带一棍,提到“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使”,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合着他真的如高岳所预料的,开始在滔滔不绝中将责任推到“度支、转运使”头上了!
要知道,度支、转运二使主要是抓东西方的盐利,这些税收在整个肃、代二朝都是稳步增加的,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超越“租庸调”,成为真正的统一税,因为不管贫富还是课户不课户都要吃盐。第五琦初征盐利时,收入不过数十万贯,等到刘晏执掌东南榷盐后收入增加到足足六百万贯,占据代宗朝天下赋税的一半,整个代宗朝就靠这个续命。
现在杨炎这板子不但打在“方镇”的屁股上,还舞到了度支、转运使的头上,果然暴露真实目的,他就是要借税法改制,罢废刘晏的“度支、转运使”的权力!
而这时李适也点点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旧法之浸坏、赋敛之不公,朕已悉数明了。那么依杨门郎的想法,如今该如何祛除这所有的弊病呢?”
听到这话,皇帝的眼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朝刘晏这边扫了下。
而刘晏十分平静,低下头来,不发一语。
4.税米均三分
终于,杨炎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于是便高声说出税制改革的想法:“请为两税法以一其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度所取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入之,俗有不便者三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其田亩之税,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而均收之。夏税尽六月,秋税尽十一月,岁终以户赋增失进退长吏,而尚书度支总焉。”
杨炎所奏请的“两税法”,其核心的理念大约有以下几处:
首先,取消原本唐朝“租庸调”制下以“丁口”为根本的标准,撤销所谓的“课户”与“不课户”,也撤销了“土著户”与“浮客户”,也就是不管你在哪州哪县,也不管你是什么职业,也不管你处在中央控制地区还是方镇控制地区,除去鳏寡孤独无法交税者外,统一重新登记按户纳税,这样就合并了所有的户口,扩大了国家的税基,此外遵循大历四年的分户等精神,继续将户口按贫富差距分为九等,上等户多交,下等户少交,这就改变了原本税负不合理的情况,交税的标准就在于你的财产多寡,至于统计户口和确定等次的工作,就得交给各地黜陟使、观察使和刺史来清查;
然后,正式确定了商税,因为行商有很大的流动性,和坐贾不同,所以新税法规定,只要商人到某州某县做生意,那就得缴“三十分一”的税金,而商人所在户在核定财产后,再于所属等级“加二等”征税;
再其次,确定了征收期限,每年夏季一次,秋季一次,户**钱(两税钱),田地交米(斛斗米),此外肃、代两朝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唐朝原本的租庸调统统取消,全部纳入两税当中,除此外百姓不用再负担额外的加征(只是理论上),税收精神由原本“随加随敛”改为“统一交税,扩大税基,确定税负,不再随加”,其外就是杨炎此举,也将原本应交给皇帝私藏的盐利、青苗税、地方进奉等,统统折入到两税里,改入左藏库;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两税法的隐性本核,是“量出制入”及“以钱为额”,前者即表明两税法其实也没有固定标准,上一年国家开支多少,下一年便以此为标准征收,如果国家开支不断增加,那么两税钱数额也理所当然不断攀升,这叫“逐年配率”,遇到紧急情况还会增加比率,这便是“量出制入”(交税百姓还是苦歪歪),那么什么是“以钱为额”呢?那就是两税钱是要求以“钱”为征收标准,百姓交什么都以“贯”来折算,这也牵扯到一个稍微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钱物交换比例的问题,举个栗子,代宗朝的绢布一匹是四千文,如一个老百姓税负是十二贯钱,那他交三匹绢布就可以,但是到了宪宗朝绢布可能减到一匹八百文,同样十二贯钱的税那百姓就得交十五匹绢布才行,而“有关部门”收税收的是十五匹绢布,但交给中央的却还按照旧的“钱帛比例”也就是只交三匹,那剩下的十二匹呢?只能说,哈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了。
不过刘晏听得明白,杨炎话语里最核心的还是那句:“岁终以户赋增失进退长吏,而尚书度支总焉。”
意思便是罢废判度支、转运使,将利权重新收归尚书省的户部,说白了就是收归自己手里。
刘晏的眉毛,还是微微颤动了下。
这时紫宸便殿里的空气流淌的肃杀之气,颜真卿、崔佑甫对杨炎所奏请的“两税法”尚处在目瞪口呆之际,其中颜真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匆忙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然而皇帝却等不及,他又追问杨炎一个问题:“既然各方镇里的户口也要交税,那么如遇方镇抗拒,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很关键的,毕竟地方方镇向来是刺头,大历四年早就按照九等标准,企图向天下统一征户税,第五琦也奏请过,统一丈量天下田地,收取“十一税”,然而推行起来却阻力重重,最大的阻力自然是拥兵自重的方镇节帅们。
当然这个问题,杨炎早就筹划得当,“请置两税后,将天下财赋分为三品,一曰上供,二曰留使,三曰留州。如此方镇节帅收入固定,必不会为难税法推行。”
杨炎此举,是要将肃、代两朝已推行的“中央地方分税制”给正常化。唐朝初期的“租庸调”也分为三部分,即留州、纳京师和外配,留州即用于地方政权的运转,纳京师那当然用于中央政权,而外配即是军费。而杨炎所说的上供、留使和留州,即是赋税所得,一部分上交给京师,一部分留给节度使,一部分留给地方州县。
乍一看好像没太大区别,其实不然,唐初留州多少钱,外配多少钱,乃至开元天宝年间给节度使的“使支物”多少钱,配额的决定权是在中央手里的(中央的决定权也是很重要滴),赋税也是先到中央再往地方上分配的;而此刻的三分制,则是地方的节度使和州先将税钱收取上来,然后再按照与中央商量好的比例,交纳部分去京师,决定权实则由中央和地方分享。
但不管如何,总能保障部分到朝廷的库藏里,比起以前来总算是进步了。
另外如果按照如此的“三分制”,刘晏设置于东南各地的巡院,也等于陡然失去作用,因为交税的义务又归节度使与州,不干巡院的事。
“户部左藏收权”断了刘晏“度支、转运”这只右臂,而“三分制”则断了刘晏“巡院、盐院”这只左臂。
这时候殿廷里,在听完杨炎一整套的奏请后,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刘晏身上,问了句:
“杨门郎所奏事,刘卿以为如何?”
“与逸崧所言丝毫不爽。”刘晏心念道,可这时他还是上前一步,气定神闲,“杨门郎所奏,句句在理,自国家丧乱以来,因兵车不息,征税多门,天下百姓未得休养生息,如今陛下与杨门郎罢诸色杂税,而一之以夏秋二税,实乃国家之福,请罢臣盐铁、青苗、租庸、转运诸使,宜准杨门郎之言处分。”
5.小亭会贵客
执掌天下利权的刘晏,居然没有半点抗拒便接受了杨炎的做法,不但把担任二十年的盐铁、青苗、租庸、转运使拱手相让,并且还自甘停废运行多年的江淮、东南、鄂岳诸巡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反应不要说殿廷内的“旁观者”崔佑甫、颜真卿等人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就连有所准备的杨炎和李适都惊讶不已。
非但如此,刘晏还补充句:“既已征收两税钱,那么此后可彻废租庸使。”
“就.....就依刘卿所言的去办。”皇帝顿了顿,如此说道。
而此刻退到紫宸殿柱边的杨炎,内心的火焰却未曾熄灭:刘晏如不肯交利权,死得就快些;可就算像现在这样交出利权,也不用想激流勇退了,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必要置你于死地!
“陛下,那原州行在的事?”刘晏在爽爽快快交出利权后,又追问了这个方案。
而那边杨炎则焦急地提出驳论:“陛下,可直接遣安西行营进至原州筑城。”
这下皇帝也犹豫起来,关于恢复原州这个议题,他个人觉得刘晏和杨炎所提的似乎都有些道理。
这时颜真卿发话:“安西行营多年转辗征战,好不容易在泾州设下军府,立稳脚跟,如猝然再让他们进至潘原、平凉筑城营田,恐将士不堪用命,人心失安。依臣的看法,还是先设原州行在开军屯,足食足兵后再议恢复原、会,最为妥当。”
颜真卿也是四朝老臣,又曾在安禄山叛乱后,与其堂兄颜杲卿,一在平原,一在常山组织义军,奋勇抗击叛军,故而也算是有相当丰富的军事经验。
突然,对颜的言论感到不满的杨炎,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挥袖发起了脾气,“原州筑城,自睿文圣武皇帝时就已开始筹划,而今正是瓜熟蒂落之时。而今河湟已陷于西蕃之手,六府、东山、平夏三部党项又畜牧于河中、河东,经常表里勾结,摧残西北、京畿,如今只要在原州筑城,四散精兵扼守石门、木峡、陇山三关,西蕃必不敢再行入侵,再镇抚驱逐河中、塞北的党项。一旦原州筑城功成,可置鸣沙、平凉二县及丰安军,自此可北连灵武,西结大河,趁势进取陇右、安西,可断西蕃之足,正是朝廷安枕、沉靖胡沙的大好时机,岂可再行拖延?”
“原州筑城,乃是元载昔日之策,大将田神功讥之,认为不过是‘一书生言’......”
结果颜真卿还未说完话,杨炎勃然大怒,“颜鲁公年齿虽增,胆气愈小,何太怯也?若泾原将士不愿屯田,那便从京畿关辅地征召百姓前去开屯好了!”
“当年安史叛贼肆虐,老夫独身在平原起义抗敌,孤忠纵横于河北十七郡,要是胆怯,还用等到今日吗?”颜真卿也立即怒发冲冠,他本来就是胖大身材,脸面方正,一旦发起火来,真的是势如奔雷,顿时就把杨炎震得落于下风。
这下杨炎才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对面这位毕竟是元老中的元老,资历和威望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于是便急忙控制住自己,向颜真卿鞠躬道歉。
僵局当中,还是崔佑甫最终提出了个折衷的方案:“陛下可先行两税法,原州筑城或原州行在的事可稍微推后再议,另外可派中使去询问泾原节度使段秀实,看看他的意见如何。”
李适对中书侍郎崔佑甫的话,表示同意。
下午时分,脸色蜡黄的崔佑甫坐在轿舆里,慢慢地返回宅邸。不久皇帝派出的中官霍忠唐来访,细细询问了崔佑甫一些身体上的状况,并借着“皇帝之口”问下他对政事的看法。
崔佑甫家宅外的曲巷里,走出的霍忠唐在一个角落当中,和来此的高岳悄声谈了会儿,才匆匆离去。
这下高岳对紫宸便殿的情况,已全部掌握。
他明白,马上皇帝就会下制文,委任他岳父崔宁为新的御史大夫。
当高岳而后往升平坊方向走的时候,穿着淡青夹袄、着鹅黄色罗裙的芝蕙迎来,当即就低声对他说:“三兄,芝蕙我已从炼师的红芍小亭内回来。”
原来高岳这两日,让芝蕙重归薛瑶英那里,因她表面还算是薛的婢女,不过芝蕙此次返回红芍小亭,给薛瑶英送了大批金银财帛,并称崔宁感念炼师曾将小亭作为他女儿与高三郎的礼会院,这是小小的酬谢。
薛瑶英不由得眉开眼笑。
不过她暂时没想到,芝蕙就是在与杨炎党关系密切的自己这里插着的个眼线。
如今坐在自己旁,侍奉这个侍奉那个,十分温顺伶俐的婢女,早已成为高岳的双面间谍。
果然芝蕙送来了音讯:“炼师让我邀请三兄明日赴宴,据说有个朝中大人物要见你。”
“哦?”高岳淡淡回答,心中已猜得**不离十。
紫宸殿中,夜晚当直的翰林学士张涉,在知道皇帝正要求翰林学士院草拟授崔宁御史大夫制文时,便想起自己与杨炎的攻守同盟,不由得主动跑来,要劝谏皇帝番。
“先生。”李适对张涉依旧非常礼貌。
张涉便开始扮演起昔日东宫侍读的角色来,力陈让崔宁当御史大夫的种种不可,是滔滔不绝,皇帝就在那里微笑着倾听,不动声色。
同时升平坊内,高岳则找到岳父,说“明日杨炎也许会来找我,其实是想要拉拢阿父您。”
“哼!”崔宁摸摸大胡子,然后笑起来,“那高郎便去赴宴就是。”
次日红芍小亭中堂内,主人薛瑶英笑吟吟地坐在床榻上,被身后银色的小山屏环绕着,如灵山仙子般,高岳则受邀作于背北的面绳床上,对面特设一坐榻,尚且空着,中间拼着案几,其上覆着河中、陇山直到河湟的地图。
薛瑶英喜滋滋瞥着端坐的高岳,就像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幅画作般,先前光是崔宁送来小亭的酬谢礼物,就不下千贯钱,将来如高岳飞黄腾达,服朱紫,佩金鱼,自己这下半辈子还用得着烦恼?
“贵客到。”侍立的芝蕙轻声喊到,接着跪拜下来。
高岳见一修长的身影,自炼师床榻侧边的小山屏后掠过,接着走出来,眉目疏朗,长髯飘飘,可不正是门下侍郎杨炎吗?
6.志在百顷田
“大兄!”高岳突然眉开眼笑,起身上前就拜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郎,何须如此,哈哈哈!”杨炎爽朗地大笑,也赶紧上前托住高岳的臂弯。
薛瑶英则在旁也是笑个不停,并示意芝蕙赶紧去筹办酒菜。
高岳不动声色地和杨炎寒暄周旋番,待到都坐定下来后,又指案几上的地图,“这?”
杨炎捋着长髯,“怕是三郎还不知道,这便是元相生前的杰作,只要按照这幅地图上的规制行事,原会、河湟乃至整个西域都不难恢复。”
一提到元载,薛瑶英不禁垂泪,高岳见炼师如此,也表情严肃地装作观望这幅地图好一会儿,便指着地图上河中(即高岳曾过潼关时,于黄河对岸瞧见的蒲州之地)用朱笔圈出,询问“元相曾想在河中府立陪都?”
“没错,西蕃如今猖獗,如在河中立宫殿、城垣、府邸,每逢秋月,车驾可至河中府,避让西蕃兵锋,自是安枕无忧。”
高岳心想:“可去你的吧!暂且不说在河中搞这个工程要花费多少钱,你也不想想皇帝车驾去河中是要渡黄河津口的,万一跑路过程有个闪失,或者遭遇意外情况过不去,那皇帝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我算是明白,元载当初要搞这个河中府,目的不过是每年到秋季,就把皇帝从长安城送到河中府里,方便自己留京操控军政大权。”
但表面上,高岳还是不断点头,意思就是元相英明,然后他又故意指地图上同样用朱笔圈出的原州,“元相是想要在原州筑城?”
这下可算是谈到问题关键,杨炎神色激动起来,他的表情向来富有感染力,“没错,原州而今虽然陷没,但西蕃却只驻屯在摧沙堡,原州大部分地带是闲田,且留许多荒废的壁垒。如今只需拨给安西行营能支用一年的粟米食粮,让其出二万人至平凉,凤翔、朔方各出一万人于左右翼担当后拒。至平凉后,可就地取废堡内的土石木材筑城,随后取平凉一县军屯耕作,再加上原州草类茂盛,也足可放牧战马,不出一年,新城、田地、马厩兼备,再取固原,泾原军镇便能真的回复原貌,而后全西北的精锐可聚集于此枢纽之地,叩西蕃的门,断西蕃的足,重复西域,再造盛世!”
“好好好,这很纸上谈兵。”
就在高岳低头如此思忖着时,杨炎好像知道他内心犹豫,便当即开出条件来:“东面河中升府为都、西面原州筑城乃是一等一的伟业,大兄我早说过,会致力提携三郎你的。先前因西川节度使更迭,和三郎的泰山有些小误会,不过这全是圣主希望得到西川财赋所致,才派遣延赏镇蜀的,个中情由委曲,还希望三郎回去后,替我向崔大夫阐明。”
这时候高岳眼皮微微一抬,故作诧异的表情:“崔大夫?”
他要做出副自己乃至崔宁本人还不知晓这一情况的模样。
“没错,昨日紫宸便殿上朝廷执事们一致推举尊泰山为新的御史大夫,以取代被三郎你仗弹的乔琳,可不就是崔大夫?三郎你曾受过刘晏的恩德,潘炎还是你的座主,大兄我都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原州筑城,有些职务非你莫属,还望不要推辞马上大兄就奏请你以殿中侍御史的宪衔,摄平凉令,兼原州营城副使、押蕃落使、泾原营田巡官,圣主赐绯服银鱼,如何啊?”杨炎竖起指头,在报官名使职时再一个个放下,这显得他的话语充满诱惑,铿锵有力。
这是杨炎给高岳开出的条件。
这条件可真的是优厚,连见多识广的薛瑶英也啧啧咋舌,这也就意味着高岳如能在平凉,辅助安西行营筑城营田成功,回京后怕不是只要通过一两次走过程性质的“迁转”,便能直接出选司门,官入五品,而后或入南省郎中,或进中书舍人院,执掌机要枢密,不用特赐假绯,而是可堂堂正正地穿绯色官服佩戴银鱼符了?
想到这,薛瑶英不由自主,看到中堂壁画下的长香案,其上覆盖着紫色的布幔,心中慨叹,“再给高郎十年时光,怕不是要身着这种颜色的官服,列门戟,开军府,甚至入政事堂啊?”
而侍立在侧的芝蕙,却满面的镇静,目光只滴溜溜地望着高岳。
其实芝蕙也是参杂着些小心思的,她记得那日长安豪商萧来怀贞坊草堂求甲乙判时,曾大笑着出来对自己说,此后你追随高逸崧,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杨炎开出的条件,芝蕙当然清楚意味着什么,这就是她一双巧目不断牵着高岳的原因。
薛瑶英见到芝蕙这眼神,心中鄙夷道:“这小婢怕是早已入过高郎的帷帐,献过枕席,男欢女爱,离不开他了。”
可谁想,高岳叹口气,站起身来,悠悠地对杨炎说出自己烦恼,语气十分坦诚:原来刘晏也曾答应要推选自己,要在本属泾州的百里城设“原州行在”,让我高岳在此屯田三载,而后可考我功劳,让我回京后为一畿县县令。
一听到刘晏这个名字,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摊牌了。
空气寂静会儿,果然坐在榻上的杨炎笑起来,“三郎依你看,在平凉筑城抑或是在百里筑城,是是非问题,还是立场问题?”
高岳也笑出来:“曾有位朋友对我说过,人生这辈子可以不问是非,但绝不能没有立场,有些事快一手则生,慢半拍便死。何况,平凉距离百里,可是颇有段距离,大兄你认为呢?”
“也不算远,真正的骐骥快马一鞭便可冲至。良田百顷,不在一亩啊,逸崧”杨炎嗓音醇厚,便举起修长手指,提醒高岳,“记住,在平凉筑城成功后,会设立新的丰安军,现在利权全部收归中书门下及户部度支,丰安军的兵额与供给全都不是问题,而逸崧你将顺理成章地成为丰安军府里的掌书记,宪衔即可给你升至六品侍御史,一年后可至军府判官,至于品秩,大概可以出了选司吧!”
“如此好消息,当大欢乐,高三必定回报给泰山大人。”高岳喜不自胜,转身拱起衣袂,对杨炎施礼说到,并说“大兄才是真正的百顷良田,高三此后志不当求一亩薄地!”
7.含元大朝会
年末这段时间内,云韶厨艺开始有进展,羹汤里盐的份量开始减少,口味清淡了许多,高岳最初还有点奇怪,直到的某日云韶忽然忍不住呕吐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久,快乐的消息传遍升平坊崔府,府君的掌上明珠有喜了。
“我有外翁了,马上我要当外孙了!”
“夫君你在胡说什么啊?”
中堂上,刚刚被宣下白麻的崔宁认为这可是双喜临门,手持吉凶书仪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迫切要算出外孙的出生日期,并确定小名和正名,因为这孩子刚刚入娘胎,自己可就荣升御史大夫、同平章事,虽然失掉西川,可却终于能入紫宸便殿直接奏对,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云韶肚子里这小子,是个福星。
而后很快为了表示和杨炎“结盟”的诚意,刚就任御史大夫的崔宁便奏请皇帝,先于河中府营修。
李适制可,并顺便要求刚刚入京就梦想破灭的杜亚,去当河中尹兼诸州观察使,负责统计当地的两税户,并征调民丁修筑宫殿城垣,准备将河中府升格为“中都”,和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并驾齐驱。
寒风当中,脸部都因失意而扭曲的杜亚,刚刚来灞桥驿就又要从灞桥驿离去,他骑在马背上,回首深深地望着长安的城门,接着狠狠地往地面上啐了口痰......
大历十四年随着杜亚怨恨而落寞的背影而向东流走,顺着滔滔的三门峡黄河,消散在广袤无垠的山河当间,这个年号也随着李豫的驾崩而彻底终止。
新年元日,宣布改元建中,立睿文圣武皇帝的庙号为“代宗”,群臣大集含元殿,齐上尊号于李适,曰“圣神文武皇帝”。该日李适于郊丘祭天后,驾临丹凤门,而后在含元殿大设外朝朝会,召见百官群臣及各国使节。
白日刚明,高岳就立在大殿西庑下,监察着整个含元殿外朝的进行。
这项制度在代宗朝时,几乎被废止掉,有时是财计艰难,有时是代宗认为防秋士兵暴晒在野外而取消,有的则是因雨雪天气而中止,但李适刚改元就迫不及待地于含元殿举办“大陈设”,就是要向整个天下彰显自己统治的神圣合法性,和大唐的威仪他虽然历经劫难,但依旧可号令天下。
最先到场的是太常寺诸多工人们,其中悬乐工人着介帻,身穿朱连裳、革带,脚着乌皮履,而阶下鹤广场上的鼓人则都着武弁衣、加白袜,展设编钟、钟磬、钟于宫殿之上,四方设鼓,这便是外朝大陈设里所谓的“宫悬之乐”。
接着入场的是皇帝的“黄麾仪仗”,全由诸卫及禁卫诸军士兵组成,分左右厢十二部,十二行,浩浩荡荡,重重复复,自禁苑里军营里既威严又毫无喧哗地齐集含元殿庭中,护送着皇帝的各色舆辂车辆而来。
不久,高岳见到宫门大开,无数朝廷文武官员,四方外夷君长,都穿着华丽齐整的章服,顺着龙尾道而上,徐徐进入到含元殿内。
百官领头的自然是汾阳郡王郭子仪,萧昕、徐浩、颜真卿等元老都尾随其后,从丹凤门走到含元殿后,郭子仪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居然开始疲了,经过诸多纷杂的宫悬乐器间,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的眼似乎也花了起来,脚步嵯峨,身躯绵惫,好像位陷于敌阵的末路将军般,处处充满了窘迫和狼狈。
这让立在西庑下的高岳看着,有些心痛,他明白,郭子仪也快要谢幕了李适,这位正值壮年而野心勃勃的君主,正渴望着将衰老的东西推到时代的背面去,而自己则要迫不及待发出乳虎般的吼叫。
很快李适着衮冕临轩,群臣、四夷山呼万岁,齐齐向圣神文武皇帝拜倒。
皇帝的敕文发布出来,除去改元并大赦天下外,还专门说道:
“自艰辛以来,征赋名目繁杂,宜委黜陟使与观察使及刺史、转运所由,计百姓及客户,约丁产,定等级,均率作年支两税。其比来(先前)征科色目,一切停罢。两税外辄别率一钱,以枉法论!”
高岳见证了这个历史的时刻:天朝税法制度最大的革新。
而随后大宴末位班次的郑,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位上,看着含元殿廷当中宏大的“百兽舞”,及在仪仗群里嘶鸣不已的巨象,在心里不断琢磨着:百兽舞、大象,这些都可能会成为马上制科考的题目啊!
同样坐在席位上的刘晏,翘着他的山羊胡子,抬起头来,看着含元殿金碧辉煌的屋脊,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道:“含弘光大,元亨利贞,是为含元。”
同时,正在向含元殿进献贡物的各方镇使节队伍里,出现了两位孔武有力着武弁服的年轻将军,等到他们缓缓登上来后,百官班次里的李忠臣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吴少诚、吴少阳......”
这二位为义兄弟,正是新任淮西节度使李希烈麾下的牙门将,先前正是他们与李希烈同气连枝,将李忠臣无情驱逐出方镇。
如今仇人相见,自然是格外眼红。
交错而过瞬间,吴少诚鹰隼般的眼睛,斜瞥着李忠臣,带着丝冷冷的不屑。
李忠臣则几乎将牙齿咬碎。
几乎同时,旁边一名前来进贡的方镇从事突然冲出队列,急忙被仪仗武士给牵住,只见那从事免冠,往皇帝所立的地方不断叩首,疾声大呼:
“陛下,臣乃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帐下孔目官郭昔,借贡物之机,在此状告梁崇义,企图大逆谋反!”
轰得声,整个含元殿的百官、乐工、卤簿仪仗都发出巨大的惊呼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不断叩首,口呼“梁崇义反”的郭昔身上。
西庑下的高岳眼珠转了两下,心中默默说到:
“暗流已经涌起了!”
次日,在小延英殿内,李适端坐在父亲曾坐过的绳床上,山南东道襄城军府孔目郭昔,淮西蔡州军府二牙门将吴少诚、吴少阳跪拜其下,一干宰执分立左右。
现在的问题很焦灼:
郭昔咬定始终割据襄、汉七州的梁崇义如今整饬军旅、修缮城池,准备北进,威胁京都,这是要造反。
同时淮西军将吴少诚、吴少阳也带来节度使李希烈的话李希烈同样上奏,称梁崇义要谋反,请率淮西方镇助朝廷讨之!
8.山南东道使
可郭昔所言,包括李希烈所言,在朝廷看来实际上却没有任何证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起这“造反”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和唐一桩冤案有关系。
冤案的主角叫来,安史之乱爆发后,叛军横扫河北河南,直逼唐朝腹地江淮,来当时还在为父亲服丧,得到朝廷任命后即刻单骑奔赴颍川守城,当来入城后,动员士兵刚修备好城墙,叛军的大阵便如云般逼来,来立于城头挽强弓镇守,叛军登城之兵无不应弦而倒,击溃叛军后来在敌人那里得个诨号,叫“来嚼铁”,形容其强悍善战。
其后来东征西讨,与其他唐将一起,立下很大功勋,积功升至山南东道节度使,旌节镇于襄阳城。然而等到安史之乱逐渐平息后,唐廷开始对各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疑惧起来,来自然也不例外,唐肃宗任命来为淮西、河南十五州节度使,表面对他示以重用,实则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希望把他调离襄阳,随后废除他的力量。但来抗拒,让麾下将士集体上表朝廷,“挽留”自己继续镇襄阳这让唐肃宗十分愤怒,不久后肃宗驾崩,代宗继位后又要来移镇淮西,可又被来找出理由拖延拒绝。
最后代宗便暗中挑唆来行军司马裴攻打他,但裴反倒被来击败,被俘的裴被来押送到京城,代宗又羞又怒,又想安抚下来,就把裴赐死(嗯,先流放再赐死,地儿就是蓝田驿,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裴死后,来也有些良心不安,最后他还是出于位大唐臣子的操守,离开了方镇,入京向皇帝谢罪,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并和左仆射裴冕一起担任山陵使。
结果次年,来就被权宦程元振诬陷而死,史书里称代宗是被“蒙蔽”的。
消息传到南阳,来原本安排于此地的戍守军队纷纷溃散,只有其麾下偏将梁崇义趁机杀回襄阳,火并来另外两名大将李昭、薛南阳,被推选为新的节度使,代宗也只好承认。此后梁崇义便聚两万精兵,割据襄、汉等山南七州之地,为来立祠堂,并于魏博田承嗣、淄青李正己、成德李宝臣等勾结,抗拒朝命代宗此举非但不能收回山南东道,反倒造就了个新的割据方镇。
而另外面,和山南东道相邻的淮西镇,自从李希烈驱逐李忠臣取而代之后,便不断上奏朝廷,要讨伐梁崇义,两镇几同水火。
现在郭昔公然在含元殿大陈设上,对皇帝车驾揭发梁崇义的“逆反之谋”,闹得满朝皆知。
而来自淮西的吴少诚、吴少阳又再度向朝廷请缨,愿为平叛先锋。
这中央和山南东道的战争,似乎是一触即发。
就在李适问策时,宰相杨炎大步走出,称“臣自道州还京时,曾路过襄州,与梁崇义交谈过。”
“哦?”绳床上的李适没有表态,他要求杨炎说下去。
“梁崇义对臣说过,他并非愿意割据,只因昔日来入朝后,次年即被诛杀,自己多年抗命,怎敢丢弃方镇归京?”
“那依杨卿的看法?”
杨炎长髯拂动,捧起笏板,当即请求皇帝说,“臣当时已答应梁崇义,回朝后必然面奏圣主,请赦他和襄州诸将士之罪,尽快促成其归顺朝廷。”
“那......也很好啊......”李适在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和内心所想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适内心已泛起不满,这不满是对杨炎的,“原来梁崇义叛是不叛,朕是镇是抚,全要看你小杨山人昔日的一句私人承诺?”
可杨炎根本没察觉李适激烈变动的内心,他全凭自己的看法出发,认为梁崇义大致算是“邪恶守序”的一派,且力量在割据四镇(魏博、成德、淄青、山南)当中也最弱小,但求自保而已,与河朔叛镇不同,还是可以争取安抚的。只要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梁崇义问题,此后朝廷出军关东,压制其他三个方镇,也就无后顾之忧。
而那面郭昔及吴氏兄弟,则大呼“陛下,梁崇义反相已彰,若不下决心平定,必将贻害无穷!”
“住口!”杨炎大怒,便要将那郭昔治罪,罪名当然是诬告方镇节帅。
可皇帝李适却阻止了他,只要说把郭昔交给御史台,等到事情弄清楚再行处置不迟,并称让吴少诚、吴少阳暂且回淮西去。
吴氏兄弟还待争辩,杨炎冷笑着对他俩说:“别以为我不知蔡州方面的念头,可惜如今圣主察明,尔等之谋不会得逞的。”
于是吴少诚、吴少阳只能恨恨而退。
不久,皇城宪台处,三院御史站满都厅下,御史大夫崔宁、御史中丞卢杞这对正副一把手都坐在榻上,商议着对郭昔的审判和处断问题,而另外的审判人员:大理寺丞田晋、门下给事中李舟也入御史台,要再来个“三司使会审”。
这会,殿中侍御史高岳在队列里,冲着岳丈和卢杞各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李舟是杨炎的党羽,他就是杨炎派来的监察眼线。”
崔宁和卢杞也心领神会,邀请田、李入座后,便讨论对郭昔的处理。
监察御史陆贽建议:“可将郭暂时置于大明宫客省,等到派遣去襄州的晓谕使将情况弄清后,再处理不迟。”
可高岳却立刻转出,当堂说,“郭昔无端构陷节帅,希冀挑起兵祸,纵使不加以大辟之刑,也要长流岭南,否则梁崇义疑心已起,即便派晓谕使前去也只会话不投机。”
崔宁、卢杞、李舟立刻一起点头,而大理寺丞田晋见三位都点头,自己也忙点头不已。
如此郭昔结局已定,被判流放五千里,去潮州其下某县为县尉,这位当晚就被关押在御史台监狱当中。
监狱外的小院当中,今晚当直的高岳望着对面监狱门口闪耀的火光,心思还未平静,走来走去,还在殚精竭虑地一步步谋划着。
流放郭昔,不过是他计划里的一步。
虽然郭昔告梁崇义谋反算是个“意外”,但吴氏兄弟代表的是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此次入京是肯定也要上表征讨梁崇义的。
很简单,因吴氏兄弟入京时,淮西进奏院里的人员就秘密联络上了卢杞,卢杞便又秘密告诉给升平坊崔府。
故而淮西镇的真实想法,杨炎猜得出,高岳更是提前洞若观火。
9.身官回授利
李希烈要征讨山南襄州,当然不是什么出于忠义,正如杨炎所说的,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利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大历年间,代宗皇帝曾制定个军队的“赏格”,叫“身官回授”。
唐朝还在盛世时,军队赏格很简单授官、赐宅、赏钱帛、分战利品四种,可安史之乱后国家凋敝,钱财匮乏,根本无法满足立功的节度使及部下所需赏格,于是代宗就只能从权,搞出个“身官回授”来,那什么是“身官回授”?说简单点就是:谁击败叛党(这个叛党的标准嘛,呃),叛党原本的官爵、资产甚至地盘,就全归立功者所有,这样便等于是“因赐于敌”。
所以李希烈积极要征讨梁崇义,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身官回授”,将梁的襄州等攻占,然后将其地盘财力全都吞入淮西方镇,这样既能大涨实力,又可借“为朝廷平叛”的大旗名正言顺。此外李希烈如此做,是因他在朝中有勾连的对象,这人便是新任的御史中丞卢杞。
对淮西方镇的真实想法,杨炎沮之。
这次杨炎真的算是出于公心,一来梁崇义确实算是可以争取安抚的对象,二来梁所占据的襄汉七州乃是国家的腹通达之地,若让李希烈吞了,那淮西真的会迅速吃掉梁的尸体,膨胀为无法控制的怪物。
可事态到了这个地步,公心私利早已牵扯混乱不清。
立在御史台小院里的高岳仰面望着夜空寒星,几颗寂寥的星星,在他眼中似乎不断连成一个字。
一个硕大的“朋”字。
谁人都无法端正好的,左边永远是倾斜的那个“朋”字。
他自己,也是从组建“韬奋棚”(朋)那一刻起才走出来的,他主动请求流放郭昔,实则是要麻痹杨炎。
高岳知道,整个长安城陷入了隐秘而可怕的漩涡当中:
杨炎叱退吴少诚兄弟那刻起,卢杞、李希烈便同样开始针对他布网了;
而杨炎则在和党羽布网,积极要为元载复仇,置刘晏于死地;
当然杨炎自认为刚刚拉拢好的崔宁、高岳这对翁婿,暗中的立场也非常微妙,高岳暗地答应过刘晏,要援救这位对自己的恩人,而崔宁在心中也不会对夺走自己西川的杨炎释怀;
刘晏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而大明宫紫宸殿里,李适的双眼,则暗中紧张盯着所有的人,在不断摇摆。
暗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朝廷派往泾原的中使,询问节度使段秀实对“原州筑城”的看法。
段秀实早就和高岳商议过,故而不假思索地对中使说:
“请回报圣主,安边之事,退敌之谋,应从长计议,如今泾州军民正在忙于春耕,不可猝然去原州筑城。”随后又补充道,“近闻朝议,有于泾州设原州行在、营田之论,此乃上策,可请度支、司农于春耕后筹划。”
中使回朝后,将段秀实的话语如实上报。
杨炎大怒,私下说:“段秀实必然和刘晏一党。”
于是便对皇帝李适说:“陛下平毁马宅第,刹木妖之风,本是大快人心之事。然而段秀实却在泾原军府里有怨言诽谤圣主,说马宅不合被拆,安西行营也都喧哗骚动,段秀实这是归怨恨于圣主陛下,向行营军士卖恩。”
李适最初是不相信的,可很快李怀光的监军使翟文秀也有密信自长武城送至,所言和杨炎相差无几。
李怀光恨当初段秀实庇护温儒雅,而翟文秀则早已巴结上新任宰相杨炎,故而二人又一拍即合。
这时李适慌张起来,便问杨炎如何处置。
“可召段秀实回朝为司农卿。”
“若安西行营将士不忿,如何?”
“李怀光昔日在汾阳王营下,向来以耿直严厉著称,可让李怀光代段,为泾原节度使,督原州城作事宜。陛下,由此可见,原州筑城不可再拖延下去,哪年没有春耕秋作?若听田神功、段秀实等人浅薄之见,则陇右河湟旧土永不可复矣。”
李适便听从杨炎建议,毕竟这群朔方、安西军将当中,只有李怀光算是自己的标准心腹,由他去镇抚泾原这群骄兵悍将,那么能直接在原州筑城的话,应该也是正确的选择。
随后又问杨炎,要不要自朝中委任几人,辅佐李怀光筑城?
这时杨炎顿了会儿,便呈报皇帝:
“门下给事中李舟清正,素有才干,可任为原州营城使、营田巡官,兼押蕃落使。”
听到这话,李适忽然想起事来,“向者刘晏奏请在百里城设原州行在,曾内举高岳,朕也爱高岳之才,那么依卿的看法,可不可以让高岳去?”
结果杨炎毫不犹豫地说:“高岳资历声望太浅,且与刘晏、段秀实过从太密,臣恐他会在原州筑城时不孚人心。”
“哦?”李适心中有些百味杂陈,便直截了当地问杨炎,“朕听说杨卿左迁道州时,尚为国子监生徒的高岳不仅前来相送,还馈赠杨卿夫妻川资,可如今?”
“臣绝不会以私情而害公义!”杨炎堂堂回答说。
李适便颔首,便对杨炎说这事直接可让政事堂去办。
几日后,李舟受任,带着随从班子辞京,向临皋驿进发,准备先去州长武城,随后再去泾州城,宣读诏令。
很快,还卧病在床的崔佑甫宅第墙边,霍忠唐慰问告退后,来到这里,将原州筑城最终敲定的人选结果,悄悄告诉来此等候的高岳。
“是吗?”高岳心中虽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种释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杨炎心中,意味着什么。
抬头望着初春天空的云,高岳好像已能看到,自己所射出的箭,所向的垛靶到底应该在哪里。
“欺骗耍弄我,这件事可一点都不有趣。”
高岳如此想完,就将一卷巨编交到霍忠唐手中,“此乃事先答应过的,献给唐安公主的特供版。”
霍忠唐收下后,便向大明宫而去。
高岳转身,顺着狭长的巷曲走着,“只是可惜,安西行营的将士们......杨炎,你何必一次又一次把你的私心,凌驾在无辜人之上呢?”
同时,在李舟抵达长武城前,李怀光、翟文秀即合谋,把温儒雅、庞仙鹤、张献明、李光逸四名上次未能杀掉的朔方老将枭首。
10.泾州闭城变
长武城军府前土垛上,温儒雅等四颗血淋淋的脑袋摆在其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全是被诱杀的。
但其实温儒雅等在朔方军被拆分时就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他们的部众被分归李怀光帐下那不管李怀光翻旧账,还是了新怨,都不会放过他们。
诱杀是监军的中官翟文秀策划的,他建议李怀光下达新的宿卫条令:安排温儒雅、庞仙鹤等四将出营巡哨警备,结果人刚离营没几步,就遭逮捕,随即安上“擅离营地”的罪名,统统处死。
四名将军的部众全被吞并,至此李怀光手里已有精兵三万,不可一世。
幕府判官高郢眼睁睁看着李怀光勾结监军使,屠杀朔方旧将,却无能为力,原本唯一能镇得住李怀光的杜黄裳,也被排挤回京。
在宁这里,李怀光可以说是为所欲为!
当李舟作为原州营城使,抵达长武城,宣读皇帝的敕令后,李怀光当即拜伏在地,慨然受命。
随后李怀光、高郢、翟文秀、李舟选一万五千长武城兵,又以石演芬、达奚小俊为留守,扬起旌旗,向距离不远的泾州城出发,要接替段秀实为新的泾原节度使兼原州刺史。
而此刻,满怀惆怅的段秀实已在京城西的临皋驿驻足,他必须要在规定日程内就职。
但泾州城内的安西行营,却宛若即将爆炸喷发的火山。
一名温儒雅的马弁,先前拼死从长武城内逃出,翻山越岭,赶在李怀光的大军前,奔入泾州城内的军府里,拜倒在节度留后刘文喜及众安西军将前,号啕大哭,称自家主帅还是惨遭李怀光和翟文秀这两位奸贼的诬杀,并且告诉众将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圣主已命李怀光代段使君为泾原节度使!”
“什么?”刘文喜、焦伯谌、马、张羽飞、刘海宾等将又惊又怒。
凭什么让朔方的人,来管我们安西行营的事?
而后那马弁又报出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据说圣主又命李怀光为原州刺史,督安西行营前往平凉、固原筑城。”
“岂有此理!”听到这话后,众位安西军将更是按捺不住怒火,咆哮着起身,纷纷握住剑柄。
随即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资历最深的刘文喜、焦伯谌,二将会意,便相向抱拳,“段帅遭杨炎那厮生事陷害,圣主又不体恤我等,如今情势所逼,不得不抗命。”众位军将便围坐起来,简单占卜了下,选出的人是刘文喜。
不久,泾州城头的烽燧台突然燃起苇炬,正在高岳一手创设的百泉军屯田间劳作的安西军卒们,陆陆续续都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烽火,接着自角楼处又传来凄厉的胡笳声,那是号令全军集结的讯号。
刘文喜与诸位军将立在城内讲武台上,台下四面立着重重叠叠的安西军卒,他们都是看到烽火听到胡笳后前来的。
人群当中,连许多安西行营的亲眷也都涌来。
因为看这情形,必然是出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各位子弟,我等自安、史乱后,辗转作战,奔赴国难,兄亡弟继,父死子承,先是战河南河北,随即又镇国家西陲十余年至今,自问算对得起三代圣主。可圣主待我等何其薄也!我等军府本在州,刚披荆斩棘,获桑农之安,又被徙至泾州,泾州当时全是荒芜榛莽,我等又筚路蓝缕,设立城垒,开辟军屯,可如今正当春耕,又要将我等投掷塞外去平凉筑城!”
话刚说完,台下上万安西军卒无不切齿,有的人更是跪在地上大哭不已。
刘文喜趁机大呼:“段帅本为我等请命,可谁想圣主竟遭奸相杨炎蒙蔽,黜落段帅回京为司农卿,又让李怀光来此夺旌节,诸位甘愿被驱至平凉荒野,如蝼蚁般被践踏死去吗?”
“不愿!”顿时讲武台下,成千上万的胳膊举高,无数愤怒的双眼充满了血丝。
“诸位儿郎子弟,现在闭城自守,以血上奏疏,请圣主罢原州筑城之役,还段帅继续节镇我泾原!”刘文喜和诸位军将攘臂高呼。
“唯,不敢辞!”安西军卒全都如此喊到,接着伍长、什长、队佐、队正等基层的军官全都扯下抹额布,率先啮破手指,以血书名,其余士卒全都仿效之。
至傍晚,泾州城周长七里的城垣,城门隆隆被阖上,角楼望楼上火光通明,精兵悍将都登城巡守,百姓被勒令锻冶箭簇、制造器械备战,整个阁川直到连云堡,亭障、烽堠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军府中,刘文喜与诸将正紧张合议他们也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是极大的,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朝廷姑息,若李怀光和其他军队奉命来硬攻镇压,泾州城该如何办?
“不如索性向西蕃求救,要是朝廷不愿满足咱们要求,就仿效仆固怀恩、高晖故事!(献城引西蕃攻长安)”焦伯谌大怒。
“不可,向西蕃求救那等于是叛国,诸位就算不为自己身家名声考虑,也要为在京的段帅考虑。”马和刘海宾坚决不同意。
焦伯谌便吼叫起来:“这唐家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何苦为他驱走卖命,扶风郡王为国家镇守西陲这么多年,死后却连家宅都保不住,那坐紫宸殿的何其薄凉?”说完,他便起身,一把扯开身后的帷幔。
众将愕然望去,帷幔后跪坐着两名僧人,见到他们急忙合掌。
“这两位行脚僧,和西蕃次相(小论,大相叫大论)尚结赞相熟,只要现在诸位一句话,他俩便可趁李怀光来前出城报信,很快就有十万西蕃军来援助泾州城。”
“焦伯谌,你早就与西蕃有勾连?”一群年轻些的安西军将大怒拔剑。
而焦伯谌和几位相亲的军将,也依靠着柱子,拔出剑来,“我等也都是为安西行营留条后路而已!”
“都冷静,切忌鱼溃。”刘文喜也站起来,厉声要求不要内讧。
正在众人吵闹不定,剑拔弩张时,两名随军官匆匆走来,“禀诸位将军,高孔目的家奴在外,携蜡书求见。”
“高孔目?”众将十分惊讶。
很快,刚刚当上长候的史富,引着名黑漆漆的昆仑奴,趋入到泾原军府的中堂上来。
11.刀兵灾异来
这昆仑奴可不就是韦驮天?
他先前跟着高岳、崔云韶夫妻,在泾州里呆过一年,对这里的道路山川都很熟悉,趁着夜幕降临,得到保护色后,就直接穿过马凹原一带李怀光的军营,直接跑到泾州城下,居然无人发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韦驮天接下来就从身上掏出匕首,又从乱蓬蓬的发髻里掏出颗蜡丸,接着按在地板上剖开,刘文喜、姚令言、焦伯谌等急忙将内里的纸条取出来读,其余安西军将都凑过来聆听。
高岳在内里急忙建议,如今西蕃和我唐连年征战,也已经精疲力竭,先前皇帝派韦伦出使西蕃,双方已签订罢战和议,行营的诸位将士就算再委屈,也不可有投靠西蕃的行为,那样是无异于自毁,西蕃援兵不可能来,还会遗臭天下。
此外,高岳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绝不可去平凉屯田,并让凤翔尹朱来继任泾原节度使?”读完高岳的建议,安西军将均为大惊。
“诸位,高孔目说得没错,既然段使君暂时无法回来执掌大局,朱为人宽厚,总比李怀光要强。”姚令言率先表示赞同,接着刘海宾也认可。
焦伯谌还在犹豫,忽然剑光闪烁,连带数声惨呼,他惊得扭头望去:
那两名行脚僧已被马、张羽飞挥剑斩杀,尸体横倒当场,殷红的血不断漫延开来,带着呼呼的热气。
“绝不可投靠西蕃,要死也要死在泾州!”都押衙马凶神恶煞,满面满手都是血,他是马的族子,绝不同意做出这等身败名裂的事。
“暂时就听高孔目的。”说完,刘文喜将蜡丸和纸条全部投入到炭盆里,燃为一团灰烬。
随后刘文喜又要求韦驮天与张羽飞,穿过良原,前往南前去凤翔府一趟,找朱表述投靠之意。
第二天,泾州城四门紧闭,东门望楼上,悬挂出面素色大旗,上面写“罢城役、开屯田、归段帅、释甲仗”十二个大字,下面系着数不清的布条,是安西行营将士的“万人血书”,而旗上的十二字就代表着他们的诉求。
“泾原兵反尔!”屯兵在马凹原上的李怀光大怒,宁监军使翟文秀急忙要求,“速速修书给朝廷,说安西行营逆反,请陛下发兵征讨。”
判官兼掌书记高郢急忙下马,接过士兵的笔墨,可他转念一想,不能将事情调子给定死,便在表章里做了些手脚,把安西行营闭城抗命的事说得委婉不少。
一面,李怀光麾下数名骑兵携带高郢的表章飞速朝京城驰去。
另外一面,韦驮天和张羽飞也趁机穿过良原、草壁戍,驰入到凤翔府里。
军府里的朱诧异地接过安西行营将士集体署名的书状,“什么,请我去接管泾原?”而后朱眼珠动了动,便叹口气,将书状摆在案上,望了望军府内的僚佐、军将们,就摇摇头,“过了过了......”
他在等着麾下的反应,再做决定。
果然这时行军司马李楚琳开腔了:“段使君刚刚被召回京为司农卿,皇帝怎可让他现在再为节度使,那样岂不是朝令夕改?然李怀光不得人心,安西行营才有此举,请司空慰安军心。”
朱这才点点头,“好像也有些道理。”
席位上的凤翔营田巡官韦皋,暗中已和高岳通过书信,便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建言朱:“节下,自朝廷某宰执回京掌权后,先是不顾西蕃、云南入寇,执意将崔帅征召入朝;如今只因段使君不附和他原州筑城之举,又征段使君入朝,实则就是罢黜,全凭一己之好恶,任性胡为也到了一定程度!”
韦皋公然批评当朝宰执杨炎,随即就在军府会议上激起一片哗然,可韦皋却丝毫不害怕,接下来说话更为慷慨激昂:“宰执误国,只知党同伐异,又如何说不得?”随后还没等朱发言安抚,韦皋就起身来,请朱道:“节下不可犹豫,安西行营镇守西陲多年,劳苦功高,尚且如此,试问此后凤翔又将自处!”
这句话倒是说中朱的心事,他入朝前和弟弟朱滔割据幽州(卢龙),现在朱滔还呆在幽州,朝廷又让他主管凤翔,原本一切都还好可自从杨炎当路以来,崔宁、段秀实纷纷丧失节帅之位,说不定哪日就轮到自己或朱滔了。
兔死狐悲啊!
“凤翔,泾原,怎么说也是友邻,血脉相连的嘛,血脉相连的嘛......”朱扬起袖子,算是初步表了态。
而这时,泾州城如临大敌,而东面马凹原上,李怀光的部众也是连营数里,整个泾川上下,狼烟烽火横飞,草木风云变色。
阿兰陀寺的主事明玄,登上西岭高坡,见到这副模样,不由得合掌,低声念到:“刀兵灾来,草木皆为兵器,杀人盈野,杀人满城,南无......”
泾原安西行营抗命消息传到京城后,李适大为不安,急忙召来段秀实、杨炎、刘晏、崔宁等大臣,询问该如何。
大部分人包括段秀实在内,主张交涉解决,不能过分逼迫,放弃“平凉筑城”,改为刘晏的计划。
杨炎愤然不已,当即表态,此等凶逆行为如不及时剪灭,此后陛下之令如何畅通于天下?并手指地图,称即刻让朱、李怀光各起兵马,围攻泾州城,屠戮抗命首谋。
争吵声里,李适也是焦灼不安,他犹豫着:
如果采用与父亲治天下时相同的姑息政策,那么这对他的威名必然会有损害,此后还“要不要面子”了?
但要是进军攻击泾州城,那就会爆发内讧式的战争,这场仗会打多久,耗费多少钱,意义又何在?
这时他才将求助性的目光投向刘晏,可刘晏却满面愁容,没说半个字。
而段秀实、颜真卿等也是不再说话。
只有杨炎还在滔滔不绝,安排着征伐泾州城的计划:“朱自凤翔出二万兵,李怀光出一万五千兵,而后请出御史大夫崔宁为灵州大都督,再于北地募蕃汉兵一万,镇守坊州,督押粮草。”
“什么?”手持笏板的崔宁,听到杨炎这个安排,心中不由得大怒。
12.淮南陈少游
这是杨炎的计策,既要让皇帝李适下达征讨安西行营的敕令,又要乘机将崔宁排挤出朝,叫他让出御史大夫的位子,让自己同党居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老夫当御史大夫平章事才只有二个月,这就要被你给扔出去?”崔宁这时候想起来,杨炎曾经答应过女婿高岳,只要执行平凉筑城计划,就要许诺给高郎一系列官职、使职如何如何,可转眼就推荐自己亲信李舟。
这个杨炎,先前也是通过高岳来向自己示好,但一旦自己建议皇帝升河中府为中都后,也立即被杨炎抛弃,对方还是要他这御史大夫的位子。
“杨炎小儿,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崔宁在心中愤恨地骂道。
要是过去,崔宁绝对当场就要和杨炎翻脸,管它在不在紫宸殿。
可此时不同往日,贤婿高郎在之前特意告诫自己,“如杨炎觊觎阿父的御史大夫而有所行动时,阿父不如忍让在前,后发制人。”
所以这时候崔宁只是淡淡捧起笏板,对皇帝说到,“既然杨门郎要求臣出镇坊州督运粮草、招募士卒,那臣可辞御史大夫。”
听到这话,杨炎正在暗中得意时,却听到皇帝忽然说了句:
“崔大夫不必辞去御史大夫,出镇后宪台暂由中丞卢杞执掌。”
“陛下......”杨炎刚准备开口说戎臣不可兼任御史大夫(检校挂衔除外)时,李适却望着他,冷冷地说“杨卿不必再言,崔大夫离朝后,如一位中丞不够,可让台院(侍御史院)里的知杂侍御史代理另外名中丞职务。”
李适之所以如此,也是察觉到杨炎的权力贪欲太大。
先前乔琳去职后,围绕新御史大夫人选时,刘晏、崔佑甫等其他朝臣都推选崔宁,而崔宁这段时间表现也还不错,不但在为父亲治丧时尽心尽力,还主动拆毁了长乐坡月堂,算是符合了皇帝的期望。
可杨炎却有些让李适失望,乃至不安:他就这么想要御史大夫这个位子?之前大剌剌地推举赵惠伯不说,现在崔佑甫不能视事,他本人又是门下侍郎,要是再将御史大夫让给杨炎一党,朕岂不是手脚皆受制于人?
可杨炎在冲动下,还是多了句嘴,“陛下,按照故例......”
李适顿时打断了他的话,“如按照故例,宪司人选皆由御史大夫掌握,御史大夫由天子直接任命,并不过中书门下。”(你可以闭嘴了)
这下杨炎顿时窘在原地,只能尴尬地闭嘴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朱的表章也送入进来,全力为安西行营的兵谏说好话,建议采取怀柔政策,皇帝和众臣磋商了下,初步商定的策略是:
要求安西行营派人前来和朝廷谈条件,把兵变给解释清楚;
朱和李怀光领军包围泾州城,怀柔和强硬手段并存;
让杨炎推举的原州营城使李舟,单独进入泾州城,晓谕安西行营的将士,尽量不要让事端恶化下去。
奏对完毕后,紫宸殿外侧光顺门前,数位执事都沉默着走着,虽然没有话语,但谁都明白,如今朝堂已因梁崇义、安西行营两件事,聚焦了所有矛盾,有如沸火之鼎了。
“没想到,崔宁明明马上要出镇坊州,居然还能兼任御史大夫......”入夜后,杨炎在宅第里召来了群党羽,是怒不可遏。
“现在崔宁的事情暂且放一边吧!刘晏的事到底怎么办?”京兆少尹卢悬比杨炎还着急,他认为杨炎现在有些主次不分。
听到卢悬的这个建议,杨炎也稍微回过神来,对啊,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打倒刘晏,只要实现了,就能掌握天下财赋利权,区区一介御史大夫的人选矛盾,可暂且靠后。
“叫韩幼深(洄)与杜君卿(佑)尽快准备,让刘晏将昔日任转运使时所领的账簿上缴户部金部、仓部审核,抓他的过失,置他于死地。”杨炎说完,拳头紧握起来。
升平坊内,高岳身着青衫,在安顿好怀孕的妻子入眠后,来到东厅小亭内,在那里对着岳父崔宁,和秘密来访的卢杞说到:
“杨炎今日企图排挤阿父而不得,怕是要对刘晏下手了!”
明晃晃的枝灯下,高岳继续补充道:“必须得保住刘晏,如果此次让杨炎得志,下步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如高郎所料,而今金部和仓部都在杨炎党羽手中,这想要捏造刘晏的罪,简直轻而易举,圣主在许可的话,我们岂不是自赴死地?”崔宁还有所担忧。
而卢杞也是满腹心思,沉吟不语:彻底和杨炎翻脸为敌,去保护刘晏,他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桩买卖,到底合算不合算呢?
可高岳的下句就是:“阿父你马上出任坊、灵州大都督,可向圣主举荐卢中丞,接任御史大夫。”
“逸崧这是什么话,刘士安执掌利权二十载,救我唐于水火当中,岂能让此忠臣被杨炎这等宵小生事构陷?仆又岂是在乎虚名之人。”卢杞立刻义正辞严。
高岳点点头,接着他在崔宁与卢杞的眼前,举出个卷轴,展开后原来是副地图。
此地图将各地的节度使、观察使、刺史标注得清清楚楚,随后高岳抬眼来,望了这二位眼,将手指伸向淮南处,随后又指向东方的淄青地区,随即说到: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是我们反制杨炎的杀手锏。”
“陈少游,李正己?”
“没错。”高岳低声说道,“李正己向来与刘晏交好,关于他那边,刘使相已派人去洽谈了。而我们则专攻陈少游。”
这下崔宁和卢杞想起来,“高郎说的是,陈少游与元载间的事?”
“是的陈少游此人在代宗皇帝朝,先后出镇为宣歙观察使、浙东观察使,后又为淮南节度使至今,所总三藩,都是富饶之地,为何如此?原本朝廷最早安排他去当桂管观察使(治所在如今广西桂林)的,陈少游不愿远去,便耗费巨资贿赂元载和中官董秀,又赂元载次子元仲武(元载家的小儿子元季能,正是高岳最早的相识,见面第一天就被京兆府抓走,后被代宗处死),才得以改任宣歙观察使的。可陈少游最后,却和元载一族结下血海深仇,想必现在他在扬州,心中的担忧怕是要比其他人更甚。”
13.仇雠因缘由
高岳所说的“陈少游和元载一族的血海深仇”其实也挺简单的,他也是从薛瑶英那里得知的:
陈少游是靠着巴结元载父子和宦官董秀爬上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元载被处死前,大儿子元伯和因犯事被贬去为扬州兵曹参军时,政治嗅觉无比敏锐的陈少游就感到元载马上要“栽”,故而表面上热情接纳元伯和,但实际上却果断向代宗皇帝上秘奏,称元伯和企图谋反后来元载一死,陈少游就拘禁了元伯和,几乎同时代宗皇帝派遣的敕使也快马驰到扬州,将元伯和赐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由此,陈少游继续当着大唐的“忠臣”,淮南节度使兼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位子稳若泰山,但也因背信弃义而和元载党结下深仇,虽然元载和他妻子及三个儿子全都完蛋,可元载事业的继承人杨炎现在当上宰相了。
另外陈少游当然清楚,杨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而两税法已经实施,最先做的就是让黜陟使巡察各道,这帮黜陟使明着是来调查户口、统一税制的,但也夹带着很明显的目的:哪朝哪代推行新政,怎么也要薅出几个倒霉蛋出来,以儆效尤。
“陈少游很害怕自己会被黜陟使选中治罪,因他曾出卖过元载的长子元伯和。”此时高岳指着地图上被圈出的扬州城,“现在户部的金部、仓部要求先前的转运使、节度使将历年账簿上缴,以备核对。杨炎授意如此做,当然是为了抓刘晏的痛脚,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这火给烧大,烧到让杨炎无法收拾!”
卢杞欠欠身,问到:“那泾原的兵变?”
高岳深深叹口气,语气开始变得愤恨,“我早说过,杨炎一意孤行才是安西行营将士造反的根本原因。如果杨炎不是这样心胸狭窄,事态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接着高岳顿顿,说“扬州的事急办,泾原的事缓办,山南梁崇义谋反的事最后办,步步相随,这三步棋走好的话......”
说到这里,高岳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眼中映照得烛火晃荡两下,像是被点燃的黑玉,最后对崔宁和卢杞说:“那杨炎也完了。”
“那扬州方面?”卢杞急忙问。
“我与阿父已有安排。”高岳之所以如此说,是因韬奋棚有位学友,前进士顾秀,正在陈少游的幕府里当推官。
卢杞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那我专门负责西都和东都。”
“高郎,你心不会软吧?”
面对岳父的疑问,高岳苦笑两下,摇摇头,在心中如此想到:“当初我被常衮暗算,要求子亭覆试,刘晏之所以会保护我,除去对我的欣赏外,大概更重要的是因刘晏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但杨炎却不是,如果我不改变历史进程保护刘晏,那么杨炎是会最先破坏掉规则,置他于死地。斗争到了如此尖锐的程度,谁还顾得上遵守规则?开弓就不会存在回头的箭,昔日在灞桥驿送别杨炎时,我曾经幻想的两头逢源的局面,现在看来完全是幼稚的想法。”
接着高岳深呼吸下,闭上双眼,不由得慨叹说:
“早知道,灞桥送杨炎的五十贯钱,就不拿出来了......”
扬州,唐朝整个东南盐铁转运的中枢城市,汇聚了天下最好的财宝,也汇聚了最有钱的人,哪怕到了夜晚时分,它也不会如政治中心长安那样实施宵禁,而是水桥毗连,市灯如星,尤其各处城门边的娼楼上,从夕阳西下、朗月东出起,万千绛纱灯依次点燃,灿如红云,映照得十里长街宛如仙境。
然而节度使的军府内,陈少游却不断地用细美的绢布,擦拭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可还是无济于事。
他多想在扬州这座城市里永远当节度使,死掉后就葬在禅智寺好了,这里有他喜欢的一切:数不清的金钱财宝,巧夺天工的各色器物,无上的权势,明月般的美姬......
陈少游不是扬州本地人,可他听过传说,那就是不管哪地人,只要来扬州为官,不要两年,就会痴迷沉醉于这座都市,不知不觉成为标标准准的“维扬人”,连思维都会被同化更何况,陈少游自大历八年为淮南节度使,已过去足足七年时光。
其实就在不到二十年前,扬州曾被田神功与刘展间的战乱毁灭过,当时光是在这城中做生意的波斯、大食商贾就死了数千人,可那又如何呢?不到二十年后,它又恢复了,不,是比之前还要繁荣。
陈少游占据了城中最多也是最大最好的商邸,每年收利上亿钱,大历十四年,代宗在驾崩前还特意下诏,规定“各地军队一律不准经商”(各地节度使以为军队采办物资为名,竞相在扬州设置购买货邸,实则所产生的利润都流入到节度使的私人腰包,故而代宗下诏禁止)。诏令到了扬州后,陈少游狐假虎威,借机干掉了其他节度使、权贵的商邸,但却保留了自己的。一时间朝廷里的利益受损者对他的指责甚嚣尘上,恨不得对他食肉寝皮,陈少游却满不在乎。
可李适登基,杨炎为相后,陈少游慌了!
就在刚才,幕府推官也是大历十三年进士出身的顾秀,和陈少游间发生段对话:
“节下可认得宣州刺史裴胄?”
“认得。”
“裴胄当初是得谁的举荐?”
“浙西观察使李栖筠,裴胄当初当的就是李栖筠幕府的支度使。李栖筠卒后,裴胄身为他的故吏,还护送李的灵柩回洛阳城安葬。”话说到这时,陈少游不觉更加惊惶,“李栖筠入朝为御史大夫,我曾推举裴胄为淮南幕府判官,他去宣州也是我引荐的。”
这时顾秀明确告诉了陈少游这位裴胄的下场:遭杨炎派来的黜陟使弹劾,遭到可怕的拷打后被逼认罪,远贬为汀州司马。
陈少游浑身哆嗦着,又用丝绢擦了好一会儿的汗,很快把裴胄被贬的因果链条理清楚了:
裴胄是李栖筠的人,而李栖筠曾和元载对抗交恶,杨炎登上相位要向所有得罪过元载的人报仇,杨炎不择手段,哪怕李栖筠已死,也要报复裴胄其实裴胄没有什么过失,却也因为下司贪渎,账簿核对不上等借口,而遭毫不留情的贬黜。
“不,我可不能坐以待毙!”陈少游的“维扬人思维”爆发,一面流汗,一面发了狠劲。
14.三倍出界粮
什么是“维扬思维”?
就是处在这座财富枢纽都市的人,前一秒可能还落魄如乞丐,下一秒就可能富可敌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钱来得快去得更快,扬州繁荣的快,毁灭的更快,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早就变得“轻扬”了,过着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活,他们承担着整个唐帝国最重的赋税,也过着整个唐帝国最放纵奢侈的日子。
为了保住财富和娱乐,他们不惜做出任何践踏律法的行为。
“节下也曾举荐过裴胄,元载长子也是死在扬州的,想必杨炎是绝不可能放过节下的。不过节下也不用担心,京城里大部分官员,都对杨炎的跋扈侧目而视,我就有几位朋友......另外淄青的李太保(李正己),也......”说着顾秀便趁机将数封密信,交到陈少游手中。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决定要铤而走险!
同时长安城正在为另外件事情困扰。
朱动员了两万军队从凤翔出发,可抵达与泾州交界的地带,就忽然不愿意往前走了而后朱让韦皋代笔,向朝廷献上表章,大致意思是:
安西行营群情不安,朝廷不能以强硬手段弹压,那样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李怀光无罪诛杀朔方数位将军,安西行营对他非常忌恨害怕,所以不适合再让李怀光为安西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
可如果授予我适当的权柄,我有自信能顺利安抚安西行营;
凤翔两万兵马,缺衣少粮,又是越境出战,将士上下意见很大,希望朝廷度支加以体恤(不然我们就不再前进),激励士气。
“朱这是挟泾原兵乱,趁机要权,要粮,要衣。”李适看到表章后,是愤怒异常。
接着他盯住杨炎,意思是“这事闹到现在这地步,如何解决”。
杨炎内心也是躁怒异常,他觉得现在的局面远不如他当初设想的那么简单,隐隐当中朱、崔宁、刘晏等好像结成攻守同盟,在抗拒着自己,此外不得不承认这数位勾连起来,自己完全力不从心。
但越是这样,现在就越不能让步,一旦让步,那就等于是自我毁灭:不仅失去皇帝的信任,还会遭到敌人疯狂的反扑。
杨炎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似乎察觉,那个穿着青衫的“小兄弟”高岳,大概是对他有了怨恨,毕竟红芍小亭时的承诺,他食言了。
难道是高岳撺掇崔宁,保护刘晏,并拉拢朱?
不,不可能,他个小小的七品,哪来的勇气和能量,和我堂堂门下侍郎相对抗的......
杨炎想确定,但又不敢确定。
当务之急,是要答复皇帝的质询。
于是杨炎干脆又进谗言:“陛下,泾州叛将头目是刘文喜,他开出的条件是向朝廷索求旌节,如果陛下答应,那和前代有何不同?一味纵容姑息方镇,此后兵强马壮者都可向陛下索要旌节,皆时人人都轻视陛下,财赋又怎么可能再入国库?陛下切莫以一时心慈,而贻害未来大计。”
这话又说服了李适,“没错......名器不可假人,朝廷的旌节岂可想要便给?”
杨炎便继续说下去:“如今左藏还有不少储备的钱帛,可让凤翔、朔方军食出界粮!”
李适心中一动,“你之前不是说天下财赋都入了我大盈库吗?为何现在又说左藏库还有储备的钱帛?前后矛盾。”可李适表面没说,让杨炎继续谈下去。
“可下诏,此后方镇军队为朝廷所用,出境作战的话,每日加赐平日在镇三倍的粮、酒、肉,并且将原本俸禄照常发给士兵家中,这样将士一旦出战,便能拿四倍于平时的俸料,必然士气大振,无往不捷。”
“这样的话,耗费会不会太大?”李适表示这个“食出界粮”的优惠有点恐怖。
可杨炎则坚持说,优惠越大,效果才越好,并夸下海口说,只要能按照他的标准赐凤翔、朔方军“食出界粮”的话,陛下根本不用动神策军就能成功平叛。
最后皇帝也答应了。
皇帝又想起了闲散在家的汾阳王郭子仪,便希望重新启用他,毕竟郭子仪威望极高。
但郭子仪的回报却是:臣年老多病,恐辜负陛下,不能再持旗旄。等于拒绝了皇帝的要求。
无可奈何的皇帝只能作罢。
当食出界粮的诏书火速送到凤翔后,朱的军队总算动了,和李怀光的军队围住了泾州城。
可随后朱对攻城很缺乏积极性,李怀光和朱间也是同床异梦,不愿独自出力。结果凤翔、宁军营地数万人马,每日吃着源源不断送来的“出界粮”,但就是不攻城。
京城前往泾州前线全是陆路,再加上春耕时节,泾州周围也因先前的屯田被废,根本没有什么粮食作物能以战养战,全靠都城、凤翔、京畿转运,崔宁送一石粮食要费三贯钱,国库每日耗费惊人,钱帛积攒起来不容易,花起来却如流水般。
皇帝不断派中使催促朱、李怀光,可得到的回答却千篇一律:
泾州城坚,我们不可贸然强攻;
安西行营的兵变,希望陛下还是以和平手段为上。
气得皇帝又催问杨炎如何办。
杨炎也慌了神,便想要做出妥协,尽快让泾州开城降服,于是上奏请求说:“如果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不愿去原州屯田,可服筑城役就行,由朝廷从京畿之地招募民丁去屯田。”
结果奏疏刚上,京兆尹严郢、侍御史杜黄裳便持激烈的反对意见,这两位都曾在原朔方幕府呆过,了解边地屯田的情况,当即就对皇帝算了笔账:
招募民丁去屯田,你总得要给人家钱吧!陛下在京畿的内园、官庄也雇佣人种田,一个栽种稻麦的每月都要数千钱俸禄,现在你让人家去的可不是京畿,而是边远荒芜的原州平凉,那必须得加钱人家才肯去,而且在平凉一县想要开屯,起码得雇佣上万人轮代;此外,去的话就算种出粮食,可对陛下而言却无法冲销成本,因为所有粮食都要供军,不然军队无法在平凉立足,雇人要花钱,种出的粮食也都要入军队的嘴,还是要贴钱。一来二往,陛下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面填的。
严郢和杜黄裳向来在京城有清名,他们的不满对朝野影响很大,惹得杨炎大怒不已。
杨炎终于决定要对刘晏下手,来杀猴儆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