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家中全是醋坛子
夜风习习,丛林簌簌作响,步安早已习惯了血色月光,丝毫不觉得恐怖阴森,坐在平滑山石上,眺望着山下静谧的村落,仿佛乘凉一般惬意。
世上儒门终被逼反,从今后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谁能问鼎神州?步安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初到越州不久,玲珑坊的院子里,花易寒姑娘替他分析天下大势,订下的上中下三策,仍旧恍如昨日。
想不到时隔一年,这场大戏便拉开了帷幕。
步安自从破阵而出,便落难在这偏僻山村,还不知道自逐月之变以来,世上发生了些什么大事,不过只以杨二打听来的消息推演,也大概能猜到个十之**。
神州外患历来源自北方,因此朝廷重兵皆在江北;而江南富庶繁华之地正是儒家的根基,一旦坐稳江南,便可划江而治。天下儒门正宗曲阜书院,若是留在山东,只怕四面楚歌,考虑到他们与宋家的关系,多半会暂时南迁。
只是天子脚下的乐乎书院,很有可能被朝廷分化……步安设身处地,将自己换到隆兴帝的立场,多半会以乐乎书院为借力,设法离间儒门,分而蚕食。
与之相应的,是宋家与屠家在这场即将开始的变故中,将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以宋屠两家在天下儒门中的威望,自然可执牛耳,可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却还说不准。
假如这两家都互相忌惮,不能形成合力,那隆兴帝恐怕还是回笑到最后。
事实上,步安身在这偏僻山村,就已经嗅到了这种坏苗头……顾镇与江宁城相隔不过百里,此地募兵打扈江书院的名号,看似理所应当,实际却有隐患。
简而言之,若是江宁城有扈江书院拥兵自立,姑苏一带自有太湖书院,杭州又有西湖书院,越州自然是天姥书院……不出旬月,便是山头林立,仿佛军阀割据,一团散沙。
宋国公理应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却为何听之任之?以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号召力,只需略施手段,便可以将这隐患掐灭在萌芽之中……
管中窥豹,毕竟难览全貌,步安摇了摇头,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多了。退一步说,他本来就是打算看着儒家与朝廷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的,何必替儒门操这个心。
他一边调理神魂,一边安心等着兔妖心娘回来,间或抬头看一眼邪月。以往邪月当头时,步安多半忙着捉鬼,今夜闲来无事,加之山间空气澄清,倒让他难得有了“赏月”的兴致。
夜空中的血色月盘,虽然比步安穿越之初大了几分,但血光掩盖之下,仍旧看不清全貌。
便在这时,一片薄纱般的云朵飘过,稍稍遮挡了浓重的血光,有那么一瞬间,步安与邪月之间,仿佛隔了一片恰到好处的灰镜,令他极为难得地瞥见了一丝邪月的模样。
然而只这一眼,步安便浑身僵直,冷汗如注……
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费劲去想,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当它是犯了癫狂症,或者正如世间传言一般代表天道轮回,可方才那一瞬间所见,彻底扭转了他的想法。从麻木无感,变到恐惧愕然。
这世上或许只有他一人,会因为看清了邪月的模样,而变得如此惊慌失措……因为除他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从几十万里外,去看脚下这片大地山川,会是什么模样。
没错,天上这轮邪月的模样,步安再熟悉不过,那是一颗本应被世人踩在脚下,绝不至于出现在夜空中的星辰!
一颗原本应该是静谧温馨的蓝色,却不知为何成了这般猩红可怖的星辰!
“开什么玩笑!”步安好一会儿才捂着脑袋自言自语,任他如何神机妙算,也想不通眼前的事实……难道邪月是一面红色的镜子?
又难道自己再一次拿错了剧本,本以为是修真文明与火枪火炮的角逐,转眼又变成了末世文的套路?
特么盘古转世什么的,都已经把老子绕晕了,又来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大杀器,还让不让人好好穿越了?!
步安突然站起身,指天吼道:“有没有系统啊?出来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宕机了?!”
便在这时,有个女声响起,语气果然很像是因为宕机,而给穿越者造成奇怪的体验,因此很是窘迫的系统。
“主人……”
步安闻言一怔,心说自己何时成了系统的主人……这错觉只维持了一瞬间,待他看清一脸紧张、小心翼翼的心娘时,才知道是自己失态了。
先前心娘初为兔妖,白花花一片,步安不好意思去看,这时才看得仔细。
只见她大约十六七岁,身材娇小,比步安矮了足足一个半头,梳了两个高高的发髻,面庞秀丽,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一股俏皮,身上寻常乡村女子的布衣,也掩盖不了她红颜祸水般的容貌气质。
“太漂亮了……”步安的口气并不是赞许,而是带着一丝懊恼,觉得自己不该拿柳三变的词来招灵做妖,弄出一个这么“兔女郎”,带在身边委实太过惹眼。
而心娘大约是因为得了他的一丝神魂,心思细敏得很,闻言便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小手紧紧拽着衣角,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家里全是醋坛子,这样把你带回去,怕是要鸡飞狗跳了。”步安忽然想起了杨二被抓破了脸皮的样子,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他刚刚遭了邪月重击,心态有些不对劲,但是话一出口,见心娘泪水涟涟,低声抽泣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低声劝道:“算啦算啦,生得好看又不是你的错,哭什么嘛……”
“心儿……心儿初来乍到,不能给主人分忧,反惹得主人心烦,实在该死……”心娘愈发哭得梨花带雨,只是大眼睛忽闪时,分明在观察步安的神情。
她毕竟只是分得步安一缕神魂,即便“继承”了他的心机,段位也终究低了些,一眼便被步安识破。
“行了别哭了,少在我面前耍滑头!”
步安眼看着心娘立即就止住了哭泣,暗骂一声心机婊,这才吩咐她去一趟江宁,又将她此去要做些什么,以及遇上事情要如何应变的法子,都交代无误。(未完待续)
第392章 死生一别终相见
兔妖心娘离开之后,步安回了山下牛尾村,一觉睡到天亮。
邪月的真实面目,给了他不小的冲击,但是横竖都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情况下,他也懒得再去费脑筋。总而言之,不管邪月长成什么样子,他该干嘛还得干嘛,没什么区别。
之后两天平安无事,第三天邪月初阳,村子里热闹了不少,一大清早杨二便要去山上打猎,被步安劝住了。这山里汉子都快熬出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临了喂了妖怪,天大的富贵却无福享受。
步安估摸着从牛尾村到江宁城,以心娘的脚力,这会儿差不过也该回来了,却不料还没等来她,村里便来了两个皂吏,带着一伙儿满脸横肉的帮闲,敲着锣将乡民们都集中起来。
步安穿着杨大留下的衣裳,这些天来无心收拾仪容,也弄得蓬头垢面,因此被这群收粮的小吏视作此间乡民呼喝指使。
步安只是坐在门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那几个帮闲正要上来拉人,杨二赶紧出来解释,说这位是寄住他家的客人,不是牛尾村人氏。
领头的皂吏大约四十多岁,生得小鼻子小眼,一脸奸猾。这人斜斜瞥了步安一眼,大约见他细皮嫩肉,果真不像是山民,才摆摆手挥退了几个帮手。
不多久,乡民们便被召集在了一起,听那小眼皂吏宣读县里的公告。
步安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倒也看得稀奇。那小吏分明不认得几个字,短短一篇告文,念得磕磕巴巴,错字百出,乡民们却挤作一团,神情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县太爷亲临。
“要打仗了!当兵的吃不上粮便要闹事,到时下到村子里强抢,可没这么好说话!扒房掘地还是小事,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得遭殃!这道理都听得懂吧?!”小眼皂吏扯着嗓子喊道。
乡民们乱哄哄的答应,兴许是股子里怕官府,又或者是被他话中的意思吓到了,连个提困难的都没有。
锣鼓敲过一遍,乡民都被驱散了各回各家。
几个小吏与帮闲便坐在村头等着他们来纳粮,有村里老人哆哆嗦嗦地指挥着乡民给他们准备吃食。见端上来的都是些灰突突面目可疑的面食,小眼皂吏一下子拉长了脸,冷冷道:“你当我们是要饭的么?!”
老人吓得不敢说话,倒是有年轻后生嘟囔了一句:“这是白面馒头,我们平日里可都吃不上呢。”
那后生毫无意外地挨了一记耳光,接着便是吵吵闹闹,哭哭啼啼。
步安看得无聊,也没有出手的打算。这样的戏码,天底下都一样,他哪里管得过来。再说就算打跑这几个皂吏,等他一走,势必要回来寻仇,到时只会更难看。
乡民们稀稀落落地过来缴粮,说是缴粮,其实缴来除了粮食以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牵来一头山羊的,有送来兽皮兽毛甚至陈年腊肉的……小吏们倒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最多骂上几声,踢上几脚,以示“官威”。
日头渐渐西斜,快到收工的时候,仍有不少人家没露面,小眼皂吏坐不住了,点了两个帮闲的,挨家挨户去搜,终于搜到了杨二家里。
杨二早已家徒四壁,从步安这里“借去”的六贯钱,放在太平年间,买个十来担大米都不在话下,只是眼下邪月临世,米价腾贵,他又不敢将那六贯钱全花了,因此家里统共只有几斗糙米,这要是也缴了上去,一家人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征粮的小吏哪管这些,进屋便抢,杨二护米心切,差点就要与他们动手。
步安见状,便劝杨二住手,任凭他们取走便是。
“倒有识相的。”小眼皂吏瞥了一眼步安,见他笑吟吟无所谓的样子,倒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
杨二却又气又恨,拳头攥得死死的,似乎随时都要上去拼命。他女人平时很是凶悍,这会儿有当差的在场,却是抱着孩子蹲坐在墙角,一声都不敢吭。
帮闲的一把将米袋抗上了肩,正要出门,忽然瞥见了原本压在袋子底下的几贯铜钱,双眼顿时放出光来。
“唉!你个奸猾刁民!明明藏着许多钱,却来装什么穷酸!你家里五口人,便是照着人头算,这点糙米也不够!”这人这般嚷嚷的时候,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
小眼皂吏正要动手,杨二已经扑了上去,将几贯铜钱压在身下,急着解释道:“这钱不是我的!是客人的!是客人的!”
“我管你是谁的……”
另一个帮闲正要去搬开杨二,却被步安拿竹拐杖拦在了胸前。
他有心推开那竹杖,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竹杖兀自纹丝不动,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适可而止吧,给大家都留条活路。”步安笑了笑,话却是对着那小眼皂吏说的。
“这位兄弟,我们这是奉公行事,县太爷的告文你也是听了的。”小眼皂吏板着脸说道:“若是耽误了征粮,可不是小事……”
步安笑着摇摇头:“这家人已经穷成什么样子了,你也不是没有看见,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搞出人命来,平白多出许多麻烦。”这番话语气平和,用意是在劝自己,却不料听在那小眼皂吏耳中,倒成了示弱讨饶的口气。
这人原本见步安神色颇有气度,还摸不清他的底细,不敢乱来,这下胆色反而壮了起来,冷笑道:“征粮是江宁府的大事,搞出人命,也有府衙出面收拾,何来的麻烦?!”
说着便朝背着米袋的帮闲使了个眼色。那帮闲也不知怎么想的,不来帮忙搬开杨二,而是一个箭步朝杨二女人冲去,伸手要去夺她怀中的婴孩儿。
杨二压着铜钱,却仰头瞧见了这一幕,急切喊道:“你敢动我儿!”
他女人终究凶悍,见有人伸手过来抢孩子,张嘴就咬了上去。帮闲痛得咧嘴,一甩手便结结实实地抽了她一个耳光。黝黯的茅草屋里顿时哭闹成了一团。
以步安的修为,即便只恢复了三四成,也足以在那帮闲动手间隙,结果了他的性命,只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都被门口站着的女子吸引过去了。
只见那女子满脸是泪,原本英武的身姿,已然消瘦了不少,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捂着嘴,像是只要拿开,便会立刻失声哭出来。
“公子……真是你么?”
步安见她如此憔悴,也不由得心疼。
屋内小眼皂吏与两位帮闲闻声看去,只见低矮的茅草屋门前,站着一位仙女般国色天香的儒装女子,身上穿着打扮之华贵雍容,简直见所未见。
而这女子竟一边流泪,一边管那麻衣蓬头的男子唤作“公子”,仿佛这人身份地位,犹在她之上一般!
“蔓秋……说来话长,多亏这位杨兄弟仗义搭救。”步安指着趴在地上,舍身护住几贯铜钱的杨二,低声感慨。(未完待续)
第393章 宫斗戏呼之欲出
见此情形,小眼皂吏与两位凶悍的帮闲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杨二与他女人也都一脸惊愕,唯独不懂事的婴儿照旧啼哭不止。
一别半个多月,宋蔓秋只当步安已经丧生在了惊世天雷之下,此刻见他毫发无损地站在眼前,仍有些不敢相信。
那晚破阵而出,四百儒生安然无恙,除了张瞎子、洛轻亭几位七司部属和她一样失了顶梁柱,仿佛一下子天塌了似的,其余人包括广念在内虽说惋惜,却都沉浸在重见天日的狂喜之中。
宋蔓秋几乎不记得那几日自己是这么过来的,无论是宋家振臂高呼,逐月社四方奔走,还是江南儒林震荡变天,她都置身事外,只抱着一丝无助与侥幸,与洛轻亭等人一道,日日操舟于玄武湖上,寻觅公子的身影。
如此过了十来日,张瞎子与洛轻亭等人明知无望,万般沉痛之下,也终于放弃,打点行装离开江宁。临行之前,洛轻亭与她抱头痛哭,哽咽着劝她千万节哀,步爷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她哭伤了身子。
宋蔓秋这才想起,越州城中也有人在等着公子归来,凄楚之下,也不忘托洛轻亭转告晴山姑娘,愿在江宁相候,与她一道于玄武湖畔为公子立衣冠冢——言下之意,显然以未亡人自居了。
待送走了张瞎子一行,宋蔓秋自然而然地住进了秦淮河畔,数月之前步安买下的那处宅子,期间宋公、宋尹廷以及宋世畋分别来过,有心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
面对家中长辈关于破阵经过的询问,宋蔓秋始终没有说破,但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公子是为宋家而死”的意思,以宋公对步安的了解,原本就猜到其中多半有他的手笔,这下更是断定如此。
换言之,天下儒门一夜之间共仇敌忾,朝廷首尾难顾、焦头烂额,以及宋家因此绝处逢生、转危为安,如此种种,皆拜步安所赐。
宋公感佩之下,也不禁老泪纵横,对宋蔓秋为步安守灵的请求一口答应,含泪道:“步公子数度解我宋家危难,如今大恩未报,斯人已逝,呜呼哀哉……”
之后宋蔓秋便足不出户,等着晴山过来江宁。白日里枯坐院中,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院门,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似乎院门随时会被推开,而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会站在门外,云淡风轻地朝她微笑,一如越州城外,初见时的模样。
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在期待奇迹的盼望中,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宋蔓秋的心一下揪紧,下意识站起身来,直到看清门外站着的不是公子,而是一个极为俏丽的农家女,才又颓然坐下。
不用说,这农家女自然就是心娘。
步安让心娘去江宁城,原本是让她去找张瞎子等人,但也考虑到他们可能已经南下越州,因此跟她交代,若是自家宅子空着,不妨去一趟宋宅,找一位宋蔓秋姑娘……
因此心娘一问之下,见眼前人正是宋蔓秋,便将公子尚且在世的消息说了出来。
宋蔓秋闻言狂喜,几近晕厥,却又存着一丝防备心,怕这是朝廷中人设下的陷阱。
而步安早已料到,无论张瞎子等人,亦或宋蔓秋,都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面生又“妖里妖气”的农家女,因此早有安排。
心娘也很是机灵,见状便掩上了院门,四处张望确认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公子让我问问,天接云涛连晓雾,下一句是什么……”
宋蔓秋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沾湿了衣襟。水天界中,樱洲岛畔,公子三步之内,做长短句为她师尊招灵,头一句便是“天接云涛连晓雾”……当时船上没有外人!
她毕生学儒,对这等巧夺天工的词句,简直过目不忘,更何况是出自公子之口,当下便含泪答道:“星河欲转千帆舞……”
心娘第一回替主人办事,也担心捅出篓子,给主人留下办事不利的印象,从此失宠,这下确认眼前人必是宋蔓秋姑娘无误,才将主人流落牛脊山下牛尾村,暂时不便走动的消息一一道明。
而此时此刻,当宋蔓秋带着心娘,不舍昼夜地赶来牛尾村,打听了杨二家所在,站到了这间不起眼的茅草屋门口,看到了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影时,半个多月的凄苦断肠,刹那间化作无尽的欢喜,连流到唇边的泪水都仿佛是甜的。
因此,当步安指着趴在地上的乡下汉子,说这是救他性命的恩人,宋蔓秋便迅速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盈盈万福道:“杨大哥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杨二模样奇怪地扭着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根本不敢想象,会有这等高高在上的官眷对自己行礼称谢,同时又有些错愕,心说这女子无论容貌气质,还是穿着打扮,都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那住在他家的这位兄弟,岂不是比县太爷还要显贵?
可他又实在难以将身穿麻布短打,手持竹拐,晚上有干草垫睡,早晨有糙米粥喝,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的步安,与达官显贵联系起来。
那小眼皂吏直到这时才从浑身发麻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回想先前情景,愕然惊觉,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弄出人命毕竟麻烦”原来不是向他求情,而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
也亏得他反应奇快,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抽在身后帮闲的脸上,几乎使上了浑身气力,将那帮闲半边脸都抽肿了起来,又沉声补上一句:“你个畜生,谁许你动粗了!”
不等那帮闲反驳,小眼皂吏便扑通一声朝着杨二女人跪了下来,头磕在坚硬的泥地上,额头磕破了都兀自不觉,仿佛心诚之极地哽咽道:“大嫂恕罪啊!是小人瞎了眼,竟带了这畜生出来办事……有道是一报还一报,大嫂尽管拿棍子抡,拿刀子捅!只要能出了这口气……”
杨二女人方才还被这小吏的凶相吓得哆嗦,这会儿情势急转,倒有些难以适应,将信将疑地看看这小吏,又看看刚刚打了她一记耳光,眼下却是被吓傻了的帮闲,待到去看自家男人时,眼神中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泼辣,自剩下怯弱与紧张。
杨二也不知如何是好,仓促间仰头去看步安,大约是要听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玲珑的人影钻进屋来,朝步安道:“公子小姐心善见不得血,不妨移步,让心儿留在这边替恩公做主,讨回公道罢……”
这小兔妖果然机敏,见有外人在场,便称呼公子而非主人。这还不算什么,她跟了宋蔓秋一路,便瞧出这位必是她将来的主母,此时故意挑起大梁,让步安与宋蔓秋移步,实际是要给他们机会,说些久别重逢的贴心话……先不管步安这么看,宋蔓秋必然对她心生好感。
而她说公子小姐心善见不得血,显然是托词,但总好过直截了当说公子小姐叙旧重要,恩人安危倒在其次吧?
“行!莫要闹出人命。”步安心下舒坦,一边走向屋外,一边却瞥了眼心娘,觉着让这小兔妖伺候蔓秋,倒比留在自己身边合适,只是将来斗起心眼,晴山和素素那边,多半是要吃亏了。
咳……雄图霸业八字尚无一撇,宫斗戏码倒眼看呼之欲出了。
他翻翻白眼,微笑着看向宋蔓秋。宋蔓秋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乖巧地跟着他走出茅屋。(未完待续)
第394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山中乡民并不善于掩饰好奇心,见有两个天仙般的女人,一进了村子便打听杨二家所在,自然要跟来瞧热闹,这会儿正围在这间低矮茅屋的门外,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观瞧。
步安领着宋蔓秋出来时,乡民们一个个神情怪异,既有惊惧的成分,又分明带着些谄媚的假笑。
步安迈步走来,人群便自动分开,早先守在不远处村口的皂吏与帮闲们,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口,漫无目的地走上山间小道,原本缀在身后的孩童们也被大人喊住,不敢再跟上来。
山间林深叶茂,夏末秋初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投下丝丝缕缕的清光,仿佛绷直在织机上的棉线,脚下的山石长满湿滑的苔藓,远处悦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片山林对于世代居住在牛尾村的乡民而言,非但早已看倦,更因为其中暗藏危险而心生厌恶,可在宋蔓秋看来却是美不胜收,比之名山大川也不遑多让。
这自然是与她此时的心境相关。死生一别,终又相见,仿佛晦涩幽暗中突然拨云见日,纵是身处穷山恶水,也好比世外仙境。
此时此刻,她明明有说不尽的心事要向眼前人倾诉,却不知从何说起,又仿佛不愿打破这份温馨与默契,因此缄口不语,只是默默跟随。
步安几度扭头看她,眼神中自有淡淡的歉意与温柔。宋蔓秋向来性情率真、敢爱敢恨,这会儿却被他看得面颊绯红、呼吸急促。
“我应当早些着人去传话的……害你白白担心。”步安轻叹道:“张瞎子他们回了越州,跟晴山一说……”
宋蔓秋赶紧道:“晴山姑娘多半已经在赶来江宁的路上,知道公子无恙,也必定喜出望外。”
两人走出密林,来到空旷处,有小片瀑布垂于碧蓝色的深潭之上,步安就着水边山石坐下,示意蔓秋坐到他身旁来,接着目视远方,低声道:“那日天雷来得太过迅疾刚猛,我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醒来时便已置身这片陌生山野之中,身上伤得不轻……”
他不想骗宋蔓秋,却又不愿说破,因此稍一停顿,摇头道:“个中缘由一言难尽,多多少少是拜十七所赐……”
宋蔓秋毕竟不是卫十七,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闻言立即点头,由衷道:“只要公子安好,旁的都无关紧要。”
步安心中一暖,只觉得蔓秋比十七那疯丫头不知好了多少倍,下意识便伸手搂住了身旁女子的纤腰。
此前步安与晴山相处,嘴上爱占些便宜,手脚却始终老实得很,从未逾矩;与素素嬉笑打闹时,则从未将这小丫头视作异性……
因而算得上毫无经验,眼下只是隔了衣衫搂着蔓秋,动作也极不自然,仿佛整条手臂都僵住了。宋蔓秋更是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动不动,不知是紧张害怕,还是心乱如麻。
于是乎,这动作只维持了一瞬便告终止,步安强作自然地抽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连自己都能听见胸膛中砰砰的心跳声,便觉着蔓秋多半也发现了。
好丢脸啊……他赶紧起身,欲盖弥彰地岔开了话题:“我看这附近募兵是举着扈江书院之名……”
宋蔓秋也仓皇起身,背对着步安,慌乱道:“是么?哦,也对,扈江书院便在江宁……”
步安听出她语气中的那份紧张局促,才觉得自己也不算太过丢脸,终归大家都没经验,谁也不能笑话谁。
这话头一起,便顺着问了下去。
“江南诸多书院难道都要各自为营?宋公没有出面主持吗?”步安好奇道。
宋蔓秋此前以为步安出事,已心如死灰,从未关心过这些,但她再怎么置身事外,有些消息还是会传到她耳中,此时听步安问起,她才隐约想起,于是轻叹一声道:“而不是祖父不愿出面,而是有一桩变故……令得宋家不方便出面了。”
“哦?是什么变故?”步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感。
“公子可知道,隆兴帝登基之前,汴京城中曾有一番明争暗斗,波及极广?”宋蔓秋缓缓转过身来,直到这时,她才从方才的局促紧张中稍稍缓解。
“略有耳闻。”步安疑道:“怎么说?难道温王生前的亲信,也在节骨眼上造反了?”
“不止如此。”宋蔓秋顿了顿道:“那日我等破阵而出,消息传开,儒门震荡,便在这时,天姥屠良逸大告天下,说温亲王根本没有死,如今尚在人世,藏身于天姥山……”
步安眉头微蹙,天姥书院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赶在四百儒生破阵而出之后,宣布温亲王健在的消息,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巧合。
原来屠瑶她爹也不是省油的灯……
见步安神情有异,宋蔓秋又将两个月前,隆兴帝逼宋家北迁,若非玄武湖有变,纵使无法说动江南儒林,宋家也不得不反的经过,一一道来。
步安听得愈发震惊,他原本以为,宋屠两家可以同仇敌忾,想不到宋家有难时,屠家坐视不管;四百儒生才刚破阵而出,天姥书院便跑来摘果子了。
步安出身天姥,照理应该站在天姥书院这边,但是一来他在天姥山上待得时间极短,二来当初他入赘余家的消息传开,天姥书院非但不为他出头,还在兰亭夏集上刁难过他……因此对待书院,他的观感颇为复杂。
“这么说……天姥书院是要借温亲王这面旗子,统御儒门势力?”步安沉吟道。
“温亲王少时曾在天姥书院求学,与天姥山关系匪浅。”宋蔓秋点头道。
“宋公有何打算呢?”步安问。
“祖父未曾透露。大约是要等过了七月十五再说。”宋蔓秋见步安面露疑色,又解释道:“天姥书院式微已久,不足以号令江南儒林。此外,大约也有人怀疑,温亲王是否真的藏身天姥山。是故屠良逸这几日广发英雄贴,大邀江南儒释两道,于七月十五聚于天姥山……”
“假若隆兴帝趁此机会,发兵南渡呢?”步安眉头紧皱。
宋蔓秋想了想道:“因此扈江书院才急着募兵,巩固江防吧?”
步安缓缓点头,终于知道为何宋公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天姥书院这般作为,实在有些不厚道。
“公子不必为难。”宋蔓秋显然知道步安在担心什么,柔声劝道:“宋家并无染指天下的想法,只为自保罢了。”
步安朝她笑笑,叹了口气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未完待续)
第395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山下牛尾村的茅屋里,兔妖心娘反手叉腰,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眼皂吏。
她聚灵化形不过才几日,此前作为山中白兔的记忆已模模糊糊,眼下一肚子心思全在如何讨好主人,而此时此刻,这间低矮茅屋,便是她的“秀场”。
既要惩治恶吏,手段又不能过于狠辣,令得主人嫌鄙,其中分寸颇值得斟酌。
心娘个头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妖媚气质,双眸中满是玩味,竟看得小眼皂吏心底生寒,双股微颤。
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小吏在县里当差,也算见过些市面,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多半爱惜羽毛,行事自有分寸,反倒是他们的下人,仗着自家主子的威势,横行霸道,毫无忌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眼前这小美人虽是村姑打扮,可容貌举止哪有一丝土气?看样子像是先前那位贵胄千金的贴身丫鬟,自己落在她手里,免不了要扒层皮了。
他方才对着怀抱婴儿的村妇磕头求饶,便是觉着以自己低贱的身份,去求公子小姐,只会适得其反,令他们心生厌恶,因此将这乡野村姑当成了保全性命的突破口。
这会儿对着喜怒不行于色的心娘,却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眼皂吏正心思急转,心娘却忽然撇下他不管,款款上前,边道“恩公快快清起”,边伸手去搀。
杨二自知身份低微,哪敢由她搀扶,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只是手中仍旧下意识攥着那几吊钱,丝毫不敢放松。
心娘见状,心中竟也有些愤懑,只觉得恩公委实不该受这委屈,于是瞥向小眼皂吏的眼神中便带了一丝阴狠。
“婶婶也快请起,莫要吓着了小公子……”她又几步走到蹲坐在地的杨二女人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搀了起来。杨二女人一脸恍惚,大约是没听懂心娘口中的“小公子”,指的是她怀中孩子。
杨二与他的女人还有些懵懵懂懂,心娘却明白,自今日起,这牛尾村的杨家便要飞黄腾达了。兴许恩公在主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比她自己忙前忙后还要管用。
是故主次分明,先照料好了恩公夫妇,才轮得到这几个恶吏。
小眼皂吏哪里知道这小丫头满肚子心眼,见她心有旁骛,便要脚底抹油,悄悄往屋外挪去,眼看就要挪到门口,只觉得领口一紧,接着便被心娘拽住了衣领,一把掼倒在地。
小眼皂吏摔得眼冒金星,双脚乱蹬,连呼饶命。他在衙门当差,动手打人本是家常便饭,此时见这小丫鬟气力如此之大,便知道这回是真遇上了惹不起的主,不禁吓得冷汗如注。
“先别急着走嘛……”心娘拽着他的衣裳拖行,到了先前打过杨二女人耳光的那个帮闲跟前,仰头问道:“他方才说你是畜生,你心里没有气吗?”
那帮闲满脸是汗,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哪敢作声。
“你也是爹生娘养的堂堂七尺男儿,哪里比这贼眉鼠眼的差了?凭什么要受他的气?骂你畜生,可是连你爹娘祖宗都骂进去了。如此你还无动于衷,你爹娘岂不是白生了你?”心娘一脸惋惜地摇头:“若有人这般辱我先人,我非与他拼命不可……”
那帮闲生得健壮,脑子却不怎么好使,被她几句挑拨,竟憋得脸色通红,青筋暴出,突然朝着小眼皂吏扑了过去,嘴里喊道:“张耗子你个狗娘养的,你敢骂我爹娘祖宗?!”
小眼皂吏本就躺倒在地,忽然被这么大的个头压将下来,拳打脚踢,几乎立即背过气去。他在衙门里地位低贱,见谁都矮上三分,可在这群帮闲面前,却是耀武扬威惯了,此时见这憨货竟如此蠢笨,三两句便被挑唆得来与自己拼命,真是又气又怒。
“你个憨货竟敢打我!你吃糠拉稀的癞皮狗!竟敢打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小眼皂吏乱拳反抗,破了相沾了血的脸上,神情羞愤之极。
这两人扭打成了一团,滚到东来滚到西,心娘笑嘻嘻看着,忽然瞥见另一位帮闲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便扭头朝他喝道:“你就这么袖手旁观吗?!”
这会儿小眼皂吏已经没了还手之力,被那壮硕的帮闲摁在地上抡拳头,闻听此言,也觉得岂有此理,一边抱头护住要害,一边朝那人喊道:“还不过来帮忙!”
那帮闲闻言,微微一怔,却朝心娘看去,见她非但投来鼓励的眼神,还递上了一根竹杖,便怯生生接过竹杖,上前加入了战团……
等到步安与宋蔓秋回到山下,杨二家的茅草屋外已经围了更多人,不时还响起笑声与叫好声。
两人拨开人群进了屋子,才明白外头的乡民们何以欢笑叫好。
只见杨二他女人已经退到了门口,屋子里只有心娘一人站着,双手叉腰,嘴里嘟嘟囔囔。
“你们两个打一个都赢不了,果然是废物。”
“他们两个打一个,还使这下三滥的阴招,你也别客气,嘴闲着干嘛,上牙口啊……”
而她跟前的三人已经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连站都站不起来,却仍旧缠打在一起,哪个都不肯松手。
见主人进来,心娘才赶紧站直了,笑吟吟道:“公子你看,他们三个狗咬狗,劝都劝不开。”
屋外村民们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心说若不是你在中间挑唆,这三人如何打得起来,只见你火上浇油,哪里劝过一句?
杨二跟他女人更是愕然,暗道这大兄弟平日里看着也像是个本分人,怎么家中下人如此了得……这一身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全是哪里学来的?
大约也只有宋蔓秋知道,这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行了,出够了气就收手吧。”步安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又将杨二拉到一旁,解释说自己另有要事,得先走一步,让他们夫妻俩也打点行装,带上老母与幼子去往越州,路上行宿自有心儿料理。
接着宋蔓秋便将杭州宋家的腰牌,连同百两银票一齐交给了心娘。
小眼皂吏已瘫倒在地,他厮打了这么久,也还有一口气吊着,可瞥见那白玉腰牌上的宋字时,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乡民们不明白杭州宋家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腰牌是整块白玉雕成,必定价值不菲,有出过山见过世面的,瞧见那大张的银票,更是惊呼出声。
打这之后,牛尾村人每每说起杨二家的去向,总是羡慕嫉妒又带着一丝酸劲儿,而说起那位曾寄住在杨二家的后生,许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早就瞧出他的贵气……若有不知趣的提及,当初大伙儿明明觉得那贵公子是妖,众人便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听见。
倒是当日离开牛尾村时,宋蔓秋问心儿到底是何来历,步安不假掩饰,直说她是村前牛脊山中的妖。
“那晚我大伤初愈,信步山间,无意中得词一阙,吟诵时招来许多灵气,这小妖机缘巧合之下,造化人形。她知恩图报,因此奉我为主。”步安如此解释。
“怪不得她行事颇有几分公子的风采,原来是听了公子的词才造化成妖的。”宋蔓秋掩嘴笑道。(未完待续)
第396章 步公子归心似箭
牛尾村到顾镇间十几里山路,走不了马,因此宋蔓秋来时将坐骑寄放在了镇上,这会儿与步安回到顾镇,便取了马直奔江宁。
夏末秋初,天高气爽,城郊官道旁稻麦飘香,风淡云舒,直到进了江宁城,才能感受到一丝肃杀紧张的气氛。
街上行人稀少,随处可见安民告示,偶尔见到结队的差役,手持半丈火枪,身上穿着的却既不是督察院的绿衣,也不是大梁朝皂吏、捕快们常见的深灰色短打,而是玄黑皂袍。
宋蔓秋便解释说,大梁朝立国之时,于富阳一代火焚前赵君臣,因此以火德自居。江南儒林将逐月之变与玄武惊雷引以为天兆,预示着改朝换代,因此自命水德,所以皂吏、捕快、兵卒一律着黑衣。
步安想起,在牛尾村横行霸道的几个皂吏仍旧穿着旧制服装,想来江南儒门整肃官场,安抚百姓尚需时日,换装之类的劳民伤财却又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会这么快推行到底下基层的。
两人前行途中,路遇一众兵卒押着囚车游街,囚车中人脑满肠肥,一旁有押车的儒生大声宣读此人罪状,无非是欺压百姓,贪墨民脂,说到此人有美妾二十余,豪宅十数栋,良田千余顷,百姓们已是义愤填膺,纷纷拿石子杂物朝那囚犯砸去。
步安下马慢行,细听之下才知道这囚犯本是江宁府的佐贰官,堂堂正六品的大官居然落到这个境地,真真叫人唏嘘。
他扭过头轻声问道:“是不是此人冥顽不灵,不愿改弦更张?”
宋蔓秋朝那人看了几眼,抿抿嘴道:“多半如此。江南官场中归顺了各地书院的,除了原本就是儒门出身的,其余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两人穿过人群,不久便回到秦淮河畔。
步安买下的那处宅子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宋府下人也说,也不曾见过有越州来人,打听蔓秋小姐的去向。
步安于是当机立断,留下简要口信,携宋蔓秋坐船南下——假如晴山来了江宁,宋府下人自会转告她,步公子安然无恙,且已返回越州了。
船行在大运河上,一路无惊无险,只是江上白帆远没有几个月前繁忙,想来江南发生如此之大的变故,南北水道必然是被从中阻断,没了北上的商货,江上船只便一下少了大半。
船过杭州时,宋蔓秋知道江宁那边必定将步公子的消息传到了杭州宋府,宋府上下也必定有人等在码头,只是见公子归心似箭,终究没有提议他靠岸稍歇。
七月初二傍晚,船入越州,远远看见码头时,宋蔓秋不禁想起去年冬天,与公子一道,坐船从嘉兴回越州的情形。历数这大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当真恍如隔世。
想起江南变革,所谓御赐婚约已形同一张废纸,再无人能阻碍她与公子同行,宋蔓秋心中甜蜜,然而登岸之时,她又有些患得患失,生怕一会儿见了晴山姑娘,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这种种女儿心思,步安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急着返回越州,一来是怕晴山收到噩报伤心欲绝,二来也担心世道突变,七司群龙无首,以至于分崩离析。
走过熟悉的书圣大街上,拐上子敬街,沿投醪河向东,街上仍旧热闹,却没有人认出这位一年多前,在此摆摊挥汗的说书人。
故地重游,步安也难免有些感慨,走过玲珑坊门口时,不禁驻足片刻。
宋蔓秋知道晴山姑娘曾在此间奏曲,也知道公子初遇她也在这里,心中忽然泛起淡淡的酸劲儿。她本以为,只要公子对她不离不弃,哪怕自己做小伏低,也会甘之如饴,却不料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吃味。
步安只停了一会儿,看了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便接着前行,之后越时接近阜平街,就有越多人认出他来,或热情或惊喜地喊他一声“步爷”。
步安这回倒没嫌麻烦,一个个笑着点头回应,问一声“吃过了?”或是“忙着呐?”
终于,他站在早已没了那块衙门匾额的鬼捕七司门口,透过洞开的院门朝里看去。
院内景物如旧,洛轻亭摆了一桶水在洗她的那套黄铜阵旗,二丫坐在张瞎子腿上仿佛天伦之乐,游平百无聊赖地侧着头。
黄昏树影下,穿着湖绿色襦裙的女子,身前平置着一床古琴和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微皱着眉头,像在思量心事……
步安迈过门槛。张瞎子微微侧了侧头,神情忽然大变,坐在他腿上的二丫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突然跳了下来;紧接着洛轻亭也抬起头来,瞧见来人模样时,一下捂住了嘴,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再接着是游平……
步安笑着伸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晴山跟前。
走近了他才发现晴山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院中微风吹在她瘦削的肩头,愈发惹人爱怜……她似乎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书册,心无旁骛,连有人走到了跟前,都没有察觉。
这薄薄的书册,显然就是步安亲手誊写的《乐经》,想必是张瞎子带回来越州,就立刻转交给了晴山。
“小姐……”
步安正笑吟吟低头看着晴山,忽听得一声苍老的轻唤,是不知躲在哪里的影伯。
晴山闻言缓缓抬头,待见到步安带着笑意的面庞时,突然紧紧抿住了嘴,像在努力压抑随时可能崩溃的情绪。
她迅速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脸上露出一丝像做错了事般愧疚:“素素去江宁了,我拦她不住……”
步安蓦然想起,泉州府武荣县分别时,他曾经吩咐晴山,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也无论听到什么坏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只需看住素素,安抚七司众人,耐心等他归来。
她如此悲痛欲绝之下,竟还记得……一念及此,步安便愈发心疼,轻叹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公子出生入死……”晴山含泪摇头,一时哽咽,竟说不下去。
宋蔓秋站在步安身后,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这时才柔声劝道:“公子化险为夷,是天大的喜事,姐姐切莫伤心,身子要紧……”(未完待续)
第397章 闲杂人少说为妙
一别半年,期间历经震惊天下的逐月之变与六月惊雷,纵使步安临别时曾有过那样的嘱托,晴山也不可能安之若素。
这几个月来,她在众人面前始终强撑着一口气,是觉得公子不在,自己若也瘫倒,越州鬼捕七司便也散了。
对她而言,七司不仅仅是为父报仇的资本以及公子的事业,更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人与事……假如公子当真回不来了,她又怎么忍心看着它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劫后重逢,她胸中不知有多少话要倾诉,却都化作、百转柔肠。
这时忽听得一声“姐姐”,晴山赶紧抹了眼角泪痕,一边强作笑颜,一边却仍忍不住抽泣:“蔓秋妹妹说的是……公子回来是……是天大的喜事……不兴哭哭啼啼的。”
那边厢,张氏已经闻声从灶间跑了出来,正发愣间,被张瞎子吼了一声:“没瞧见步爷回来了嘛?!赶紧多烧几个菜!叫大丫买酒去!”便赶紧连连称是,一边扭头往灶间跑,一边还忍不住往回看,脸上也是含泪在笑。
被众人看着,步安也不好意思儿女情长,便笑着喊道:“让嫂子别忙了!咱们下馆子!一走半年多,弟兄们还有没散伙的,就叫来一起吧!”
张瞎子抹干净眼泪,嘿嘿笑道:“步爷说笑呢,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七司弟兄也没有散伙的!”
“花道士呢?”步安环顾四周,见几位七司老人都在,却单单不见邓小闲,于是笑着问道:“不会天天泡在春燕楼吧?”
话音刚落,他便瞧出一丝不对劲来。众人的反应都有些奇怪,洛轻亭的面色尤其难看。
“怎么了?花道士又犯浑了?”步安收敛了笑意,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旁人都不敢说话,晴山于是答道:“自逐月之变后,邓小闲便不曾回来……”
“出了什么事?”步安急道:“我师弟宋青呢?也没有消息吗?”
“宋师弟回了天姥书院,”晴山咬了咬嘴唇道:“路过越州时,捎来一个口信,说是邓小闲被他师叔带走了。”
步安正疑惑间,张瞎子轻声补充道:“说是带上昆仑山去了。”
“怎么这么巧?”步安这才明白,大约发生了什么。
邓小闲因为罕见的道门修行天赋,少时曾被以为昆仑道长看中,若不是惦念他娘,恐怕早已经被带去了昆仑虚。这回逐月之变,江宁城中自有昆仑高人现身,无巧不巧便遇上邓小闲。
“宋青有没有说,花道士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强行掳走的?”步安沉声问道。
“是他自己要走的。”洛轻亭一脸愤恨:“走时就留下一句话,说是让七司弟兄帮忙看好了春燕楼和楼里的姑娘,等他回来,完璧归赵呢……”
“归他娘的赵,赶明儿就全卖了……”步安轻声嘟囔了一句,心说花了这么大力气发掘培养的人才,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拐跑了,跟谁说理去!
“小闲哥兴许也是想长点能耐,再回来报效步爷……”七司几位元老属游平与邓小闲走得最近,常常厮混在一起,这会儿便也忍不住替他说句好话。
“还是别回来了!死在外头才好!”洛轻亭脸上眼泪还没擦干,就已经咬牙切齿地咒骂,仿佛得了邓小闲“随口咒”的真传。只是听她口气,明明是恨铁不成钢,又或是恨自己男人不着家。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就花道士那性子,洛姑娘真是命中多磨难。
开完邓小闲的批斗大会,张瞎子要出去召集弟兄,程荃等人已经找上门来,却原来是听街坊们说瞧见步爷了,才赶紧过来看看。
过不多久,小院里已挤得满满当当,除了七司众人之外,还混进了不少前来道喜的街坊。楼云阚带了两位公子过来,竟是被人挤得连院子都进不来。
步安去招呼街坊们时,宋蔓秋与晴山两人便并肩站在一处,两人毕竟不熟,又隔了一层奇怪的关系,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闹哄哄直到天色擦黑,街坊们陆续散去,十几位小厮模样的,已经提着食盒等在院外。
步安还以为这是哪家富户着下人送来的,一问之下,才知道洛轻亭姐弟俩从七闽道回来后不久,便盘下了越州城最大的酒楼福慧轩,眼下这酒楼的东家便是洛轻亭她爹。
“我让家辰来请的,他却不敢来,只好送些酒菜过来,倒让步爷见笑了……”洛轻亭的爹爹姓洛名田禹,人高马大,生得很是英武,见了步安,丝毫不敢摆出长辈架子,甚至比洛轻亭还要恭谨几分,显然是因为七司步爷的名号,在越州城里非同一般。
倒是七司众人见着洛田禹,一点都不见外,大约是常去福慧轩光顾。
“爹爹,家辰不敢来请,是因为晴山姑娘有令,不许七司众人呼啸来去,惹得街坊侧目……”洛轻亭笑着解释。
步安于是瞥了一眼晴山,只见她正与宋蔓秋低声说着什么,眼神朝自己看来时隐隐含嗔带怨,心中暗叫不妙,满脑子做贼心虚……他一个小处男,连姑娘的手都没正经摸过,这回一下子要应付两个,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抓耳挠腮,洛田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笑着恭维道:“晴山姑娘才貌双绝,与步爷正是天造地设一般……”
步安嘿嘿一笑,也不答话,故意喊了声“院里桌凳不够啊”,说着便扭头往院外跑去,七司众人闻言,也赶紧跟上,一股脑儿去问街坊们借桌凳。
洛天禹见状急得抹汗,一边往外跑,一边还拽着洛轻亭,低声道:“连步爷都亲自去借桌凳,你个当统领的怎么还站着不动,没点眼力么?”
洛轻亭笑着拉住她爹,压低了嗓子道:“步爷亲自跑去借桌凳,还不是因为爹爹说错话了……”
洛天禹听得一头雾水。
洛轻亭便远远地朝宋蔓秋努了努嘴,示意道:“喏,那位宋姑娘跟着步爷来的,方才已经管晴山叫姐姐了。”
洛天禹这才明白,女儿是嫌自己方才一时嘴快,夸步爷与晴山姑娘天造地设,要惹得那宋姑娘不乐意……当爹的被自己女儿数落,面上有些挂不住,便嘟囔道:“晴山姑娘何等人物,自然要做大的,为父又哪里说错了?”
洛轻亭闻言愈发紧张,凑近了耳语道:“爹爹可知那宋姑娘是何人?”说着不等父亲开口,便自问自答道:“那是国公府上的千金,跺一跺脚,江南儒林也要色变的人物啊……”
洛天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自家女儿,又怎么会骗他。
“……所以咱们闲杂人等,还是少说为妙。”洛轻亭轻声道。
洛父闻言赶紧点头,喃喃道:“对对对,少说为妙,少说为妙……”接着忽然话头一转,“亭儿啊,这七司统领可要好好当着,你那没出息的哥哥弟弟,往后靠你帮扶了。”(未完待续)
第398章 姐姐妹妹排排坐
越州城寻常百姓家办个红白喜事,向来都是从各家凑来桌凳碗筷,七司在这条阜平街上人缘又极好,院子里两排灯笼才被挂起来,众人便已扛着桌凳回来。
闹闹哄哄、喜气洋洋、满满当当地摆下了十来桌,福慧轩的伙计们赶紧摆上菜,酒坛子一开,便满院生香。
七司众人原本多是越州修行江湖中的草根,虽然有修为在身,不至于沦落到张瞎子与游平那样寒酸的处境,但也没有一个豪门大户,然而经历七闽道一行,个个富贵还乡,平日里处事接人,也没了以往的那股子江湖气十足。
只是今日见步爷安然归来,欢欣鼓舞之下,又有些故态复萌,一个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大声喧哗,唾沫横飞。张瞎子刚骂了一句,步安便笑说无妨,难得大伙儿高兴,理应热闹热闹。
倒是排座位时,出了点小插曲。
还在七闽道时,但凡正经吃饭,都是黑白红绿红蓝六营统领与步爷七人,坐一张八仙桌,多出来的那个位子,若是素素坐,便是她与步爷一张凳子,偶尔由薛采羽姑娘坐,那便是晴山姑娘与步爷坐一张凳……
可这会儿到底怎么坐,非但众人不知道,连晴山与宋蔓秋也有些犯嘀咕。
于是乎,摆在树下的主桌,唯独步安一人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二女都只是站着,这样一来,洛轻亭、张瞎子、游平等几位统领,更加不敢入座。
底下众人见此情形,即便是已经开开心心坐下的,也都赶紧站起身来,朝着主桌看去。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小院,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步安也没想到,这婚嫁迎娶,八字还没一撇,关乎内宅地位的敏感问题,却突然因为一顿稀松平常的酒宴,逼着他立刻就要表态拿主意了。
照他本意,自然是讲究个先来后到,可宋蔓秋身份特殊,若是摆明了让晴山做大,蔓秋做小,源自宋家的压力或多或少要落到了晴山头上,这无疑是给将来埋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大约是因为步安迟迟不开口,晴山忽然笑着说道:“这半年来,蔓秋妹妹与公子出生入死……”
不等她说完,宋蔓秋便急道:“不不,姐姐留在越州,音讯渺茫,又要操持七司,想必殚心竭虑……”
她们俩如此互相推托,真心亦或假意先不去说,毕竟当着七司众人的面,有些不合时宜,步安于是当机立断,装傻似地一把将张瞎子拉了过来,强行摁在自己一条凳子上,随口道:“瞎子!这半年弟兄们过得如何,闯没闯祸,都老实跟我说来!”
晴山与宋蔓秋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见步安故意将身旁位子给了张瞎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并肩坐在了他右手侧的同一条长凳上,虽然仍是晴山离得他近些,但尊卑之分,终归没那么明显了。
这下众人才齐齐落座,气氛立即又热闹起来。
接着照例由步安先说几句,大意无非是今夜高兴,不醉不归,他每说一句,底下便是一阵喧哗,这年头没有噪音扰民之说,越热闹越好。
头一杯酒下肚,张瞎子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七司近况,洛轻亭与游平间或起身敬酒,刚敬完了步安坐下,旋即又敬两位姑娘——这两人倒也机灵,见步爷不表态,便索性连酒也一起敬,不分先后。
张瞎子其实也才回来不久,有些情况并不清楚,便让游平来说。
简而言之,大伙儿从七闽道回来不久,大伙儿便听晴山姑娘的,不动声色地买屋置地,但是忽然间三十几万两银子流入,还是把越州田价抬高了不少。
官府一度出面盘查,正查到七司头上,圣旨便来了。七司阵亡的几十个弟兄,全都被追封了**品的官,几位统领也受封了武散官。这消息一下震动了越州,知府衙门一时闹不明白个中底细,先前的盘查,只能不了了之。
知府刘裕的小舅子汪鹤,为此还特地来七司告罪,送了些礼,又说了些云山雾罩的软话,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听到这里,宋蔓秋便问,可是那位“古道热肠”的汪大人。
众人闻言一怔,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步安却笑着点头,接着向众人解释,当初自己从嘉兴办完事回来,就曾遇到汪鹤,若不是汪大人“热心帮忙”,七司的捉鬼生意还不知怎么脱手呢。
众人闻言大笑,笑过之后,洛轻亭摇头感慨:“汪大人昨日还来过,却是今非昔比了……”
“哦?汪大人也熬出头了么?”步安笑着问道。
“他哪有那么好的命。”游平笑笑道:“前阵子知府刘大人都差点被砍了头去,花了不少银子才保住了性命,知府是做不成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汪大人没几天工夫,就瘦得不成样子,气色都不同以往了。”
“那天他过来讨差事,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洛轻亭说起这位“故人”,竟也有些恻隐。
步安也有些感慨,想当初汪鹤仗着他姐夫的关系,那是何等的春风得意,世事无常,果然如此。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忽然看向游平,笑笑道:“这半年还真长学问了嘛!”
游平闻言一脸傻笑:“都是晴山姑娘管教得好,我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看书比看符文还头疼,现在连论语都能背个**不离十了。不过还真有好处,旁的不说,就说步爷写的诗把,以前光知道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现在多少明白些了……”
“论语都能背个**不离十了?比我强啊!”步安忽然想起自己在天姥书院的诨号“半部论语步执道”,不禁有些唏嘘。
众人只当他是谦虚的说法,步安当然不会去解释,随口又问道:“方才你们说,知府刘裕差点掉了脑袋,花了许多银子才保下命来,到底怎么回事?”
“步爷不知道吗?那刘裕原是媚党……”洛轻亭轻声道。
步安当然知道,于是“嗯”了一声,不解道:“可他往哪儿花银子呢?”
这下洛轻亭、游平与张瞎子都没作声,晴山知道他们不敢说,便代为答道:“听说是往天姥书院使了不少银子。”
“哦?”步安闻言微微抬眉,似乎是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399章 黄白两营新统领
屠瑶声称不再认步安这个弟子的情形,张瞎子与洛轻亭是亲眼见到的,可他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句气话,还是当真算数。
毕竟步爷是天姥山下来的,所以刘裕往天姥书院送银子保命的传言,对他们而言,实在有些敏感。
于是这个话题浅尝辄止,步安没再问,他们也没再提。
酒过三巡,张瞎子附耳说道,邓小闲与惠圆和尚的一走,白黄两营没了统领,底下弟兄多少有些心思活泛。
步安缓缓点头,心说关于人事任命,确实拖不得。当下便与张瞎子交流了几句,接着站起身来,大声道:“程兄弟呢!怎么坐那儿去了?!还不快坐过来!我不叫你,你便装傻么?!”
程荃闻言赶紧往主桌来,走到一半,又被步安呵斥回去,让他拿上碗筷过来。
程荃面上满是尴尬,心底却喜不自胜。
他半年前就被步安任命为黄营的副统领,照理惠圆和尚留在水天界做了龙庭寺的方丈,黄营统领的位子,理所应当该是他了,可步爷不表态,他便不能逾矩,旁营的副统领都坐下底下,他怎好没大没小地硬凑到主桌上去。
这会儿步爷叫他拿了碗筷坐过去,自然是要提拔他了,所以这几句看似是在骂他,却委实骂得程荃拨云见日、心花怒放。
待程荃一脸谦恭地挨着游平坐下,步安才又指着洛轻亭身边的空位道:“还多一个位子……”
众人闻言,隐约都明白了什么意思。
主桌四条板凳,八个位子,步爷与张瞎子坐在一起,也是理所应当,因为一向以来,七司第二把交椅都是张瞎子的——虽说步爷不在时,张瞎子凡有决定,也要跟晴山姑娘请示,但晴山俨然已是主母身份,超脱在了七司座次之外。
也就是说,能坐上主桌,要么是主母,要么是各营统领,眼下还空着的那个位子,谁坐上去,谁便接替花道士邓小闲,成为新的白营统领。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看着主桌上的那张空位,也有不少眼神在底下几张面孔上游走,显然是觉得,新的白营统领会在这几位中间产生。
“冷姑娘!”步安此言一出,众人都心服口服,只因除了几位七司老人之外,整个七司,就数阵修程荃与器修冷蝉修为最高。
所有人都朝冷姑娘看去,唯独一人鼻孔出气,轻哼了一声,却正是鹰妖丑姑。大约在丑姑看来,这白营统领之位,应当由她家小姐来坐才最合适。
冷姑娘缓缓起身,却没有朝主桌走去的意思,微微欠身道:“步爷……我……不合适……”
她天性寡言少语,有时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这短短几个字,仿佛倾尽全力,才硬挤出来。
其实冷姑娘没有说错,让她当这个统领,确实不怎么合适。事实上,步安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只是他想要指定的人选,未必能够服众,因此才故意先将她推出来。
见她如此表态,步安索性顿了顿。
众人眼中全是遗憾,又有些替冷姑娘担心,怕她惹怒步爷。
“你修为高,大伙儿服你,但既然你不愿意,便做个副手好了。统领一职由薛姑娘代劳,都是姑娘家,也方便些……你意下如何?”步安正色道。
冷蝉点点头,面上仍旧淡淡的——除了在宁阳县里,以为自己不久人世的时候,曾有过明显的表情外,她始终都是这个不咸不淡的样子。
其实步安让薛采羽与她联袂,除了都是姑娘家以外,还有一个原因:薛姑娘曾经救过她的命,即便冷蝉性情再寡淡,救命之恩,总是挂在心上的。
“薛姑娘……那你请坐过来吧!”步安于是喊道。
薛采羽原本还要推诿一番,却被丑姑一把推将起来,闹了个满脸通红。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
对同样出身越州的七司众人而言,薛采羽纵然救过不少人的伤,也毕竟是个半个外人,假如步安直接跳过冷蝉,指定她来当白营统领,势必有人私底下犯嘀咕,如此绕了一圈,便名正言顺了。
步安对上晴山与宋蔓秋,经常会失了方寸,但是对于如何管理七司众人,却是早臻化境。
当下薛采羽便朝众人抱了抱拳道:“往后白营事务,采羽必以冷统领为重!”接着在一片叫好声中,与冷蝉低语了几句,才走来主桌。
这女人经历了七闽道剑州、延平两府的磨练,委实成长了不少,以前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改掉了不少——冷蝉这么个闷葫芦,薛采羽声称以她为重,岂不是一句废话,可偏偏这么一句场面话,却给足了冷蝉与七司众人面子。
新格局落定,冷姑娘重又坐了下去,气氛便再度热闹起来。
主桌这边,薛采羽敬了一圈酒,才款款坐下。
席间喝的是越州黄酒,修行人酒量都好,但饶是如此,薛采羽接连几杯下肚,也不禁面上泛红。她原先体弱多病,只是进了七司后,常有灵气滋润,也不再是以往那般病恹恹的了。
如此一来,主桌终于坐满了八人,只不过晴山本来话就少,宋蔓秋初来乍到也是只听不说,程荃与薛采羽更是缄口不语,被步安问到了,才小心回答,所以照旧是几位七司老人在撑场面。
宋蔓秋此前还未见过薛采羽,此时见她面容姣好,气质恬静,便朝她多看了几眼。
薛采羽暗道不妙,早前刚入七司时,便差点惹得晴山姑娘喝醋,怎么今日才才升了统领,又让另一位主母起疑了……于是愈发低着头不敢吱声。
喝到二更天时,步安都有些微醺,张瞎子见状便说,步爷舟车劳顿,且先去休息。
步安身为七司主子,当然不至于留下来跟大伙儿一块儿收拾杯盘,于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张瞎子生怕他喝多了,赶紧伸手来扶,却见晴山姑娘已经率先一步扶住了步爷。
宋蔓秋见状,也不声不响地走到步安另一侧,搀住他一条胳膊。
步安其实还没醉到需要人搀扶的程度,但是难得有享福的机会,自然不愿推脱,于是索性装作酩酊大醉的样子,朝众人微微抬手,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你们接着喝……”
底下顿时站起一片,七嘴八舌地喊“步爷先去歇着”。
就这样,晴山与宋蔓秋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出了院子过了街,进了街对面的深宅。(未完待续)
第400章 下山摘桃稳准狠
过街时冷风一吹,便连仅有的几分酒意都散了。
被两个绝色美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步安竟然有些**丝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之类乱七八糟的想法——可能酒还是没全醒。
手上分量渐松,晴山与蔓秋自然也察觉到了。
假如只有晴山一人搀着步安,或者只有宋蔓秋搀着,发现步安是在装醉,自然是要立刻甩手,甚至故意装作生气。可妙就妙在,两人都搀着,谁也不愿意头一个发现……
假如自己这边先放了,另一边不放呢?假如另一边不但不放,还顺势把公子搀去了闺房呢?这就好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虽然自己的脸皮没那么厚,只这么隔着衣裳搀扶着都已经脸红心跳,可谁知道另一边是怎么想的?
小心翼翼地用脚将院门掩上,街对面的嘈杂声顿时轻了下来,四下里安静异常,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
二女搀着步安缓缓往后院走去,虽然没人放手,心思却各自不同。
宋蔓秋在想,这院子分明是晴山姑娘的,今晚住进了这里,是不是从此便低人一等了,眼下大家不熟还好说,往后万一晴山拿出大妇派头,对她颐指气使,甚至任意打骂,自己便委实命苦了……
晴山在想,公子这半年与蔓秋姑娘日夜相处,患难与共,是不是已然情比金坚?她喊我姐姐,是不是仗着自己年轻?公子会不会嫌我人老珠黄?可我比蔓秋也最多年长一两岁而已,便明显老了么?
这么想着,她便忍不住拧了一把……“哎哟!”步安被拧得生疼,失声喊了出来。
宋蔓秋一时惊疑,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是啊……公子怎么了?”晴山也装作一无所知。
步安心说,半年不见,晴山你也变了吗?还是说我这一身装傻充楞的本事,也能传染的么?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脸上却一点看不出来,长嘶了口气道:“脚……脚崴了……”
宋蔓秋听得将信将疑:公子修为如此之高,谈笑间射杀司徒彦都不在话下,怎么被两人搀扶着走路,都会崴到脚?
直到看见步安一瘸一拐地走路,才有点相信,心说兴许是大伤未愈,筋骨还没恢复。
晴山明知他是装的,却也不好拆穿,不过这样一来,也只好搀着步安走路了。
待到三人过了第一进院子,步安也觉得揩自己女人的油,委实有些猥琐,不忍心再装下去,于是站定了活动一下脚踝,笑着道:“像是好了,没事了。”
说着他便顺势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微微蹙眉道:“晴山有没有觉得,天姥书院有些不对劲?”
见他说起正事,晴山便一边款款坐下,一边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指的越州知府刘裕那件事吗?”
“暗中庇护温亲王,忍气吞声,直到儒门皆反,便下山摘桃子,又借清除媚官之名,敛聚财物……如此稳准狠,你大伯不愧是做过右相,当真好手段啊。”步安缓缓摇头。
他这几句话,概括了天姥书院这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假如将其贯穿起来,不难看清天姥书院的目的。
只是宋蔓秋一时疑惑,好奇道:“晴山姐姐的大伯?”
放在几个月前,即便是当着宋蔓秋的面,步安也不会揭开晴山身世之谜,但眼下江南儒林巨变,大梁朝廷已经失去整个江南,这个秘密也就没有保守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步安朝晴山看了一眼,晴山便低头说道:“妹妹有所不知,我本姓申,我爹爹便是镇北大将军申良骏……屠良逸是我大伯……我们原本都是姓申屠的……”
宋蔓秋闻言大惊,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些陈年旧事,她身为宋氏族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琴艺闻名越州的晴山姑娘,竟是申大将军的女儿……原本对晴山的那一丝提防与惧怕,顿时化作了命运相连的同情与恻隐。
“姐姐……”宋蔓秋眼角有些湿润。
晴山看似柔弱,这会儿却只是凄然一笑,摇摇头道:“妹妹不必替我伤心,今时今日,我愈发相信,必会见到爹娘大仇得报的那天。”
宋蔓秋略一抬眉,忽然道:“公子,会不会屠相也早有为大将军报仇的想法,隐忍至今,是故暗中保护温亲王,又以温亲王之名,号令江南儒林?”
晴山也看向步安:“天姥书院百年式微,缺人缺钱,迫不得已才借清除媚官为名,敛聚银钱?”
步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像。”
二女知道他会给出理由,因此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假如只为报仇,天下儒林由谁来牵头都一样,宋公名高望重,背后又有曲阜书院,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何苦去借温亲王之名?这是其一。”
“晴山祖父滕公病故有些蹊跷,多半与大梁皇帝脱不了干系,申屠一族分裂,申大将军满门忠烈惨死,这几笔血债都是先帝欠下的,假如目的是报仇,隆兴帝与温亲王,不都是仇人之后?有何分别?这是其二。”
“天姥书院式微,像要号令江南儒林,即便行险出奇,也没有十足把握。七月十五的英雄大会若有差池,江南势必从此落入书院割据的局面,届时非但北伐成了泡影,便是守住江南都难……假如右相一心只为报仇,又怎会枉顾天姥书院弱小,而一意孤行?这是其三。”
“照这么说,江南儒林岂不是危在旦夕?”晴山急道。
步安摇头轻叹:“一边是申屠家,一边是宋家,难啊……”
宋蔓秋比晴山更早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只是先前并不知道,公子于申屠一族,还有晴山这层瓜葛。这下她也明白,公子眼下的处境有多难了。
“兴许可以想办法让两家联手,共谋大业……”宋蔓秋看向晴山,眼神中尽是善意。
晴山身世凄惨,见惯了人世苦难,也因此见多了人性丑恶,远没有宋蔓秋这么乐观,听她如此建议,便轻叹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谈何容易啊。”
“也不用那么担心,”步安笑笑:“只靠天下儒门,未必能掀翻大梁朝。事情出了变化,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多费些力气罢了。”
他语气平静,口气却大得惊人。
即便面前两位女子都见识过他的种种手段,也不由得心生疑虑,觉得他说得如此笃定,兴许只是为了安慰她们。
……
这天晚上,步安照旧“独守空房”,半夜对着幽暗的窗子,他不禁长叹:看得见吃不着,这特么简直是比单身狗还要惨!(未完待续)
第401章 二鬼何曾战荆轲
时隔大半年重回越州,步安的心境又有变化。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不再受赘婿身份的羁绊。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世人如浮萍,大多随波逐流,命运叵测,然而又有几人知道,这大梁朝突生巨变,江南富庶之地一朝尽失,归根结底竟是因为隆兴帝无意间赏赐的一桩婚约?
既然是在七司,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看破逐月之变进而将计就计,将大梁朝的天下搅得鸡犬不宁的,正是刚刚归来的步爷。
当然,若是足够有心,或许也能瞧出些端倪。
天姥步执道安然无恙的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步安归来的次日起,便有各地赶来赴会七月十五天姥英雄大会的修行人,会顺道来一趟越州阜平街,拜访七司衙门。其中除了儒门中人,同样不缺和尚、道士。
小小七司,隐隐然已成了越州城中的名胜,虽说大有面子,但对步安而言,委实不胜其烦,起先还勉强见了几人,不出几日便躲了起来。
素素去了江宁,得派人去将她喊回来;女鬼虞姬不见了,也得让老鬼影龛出马找上一找;胡四娘与何祁穹本该回越州复命的,却不见踪影,七闽道山高路远,追查殊为不便,不如在越州本地找一找那狐妖的妹子胡不悔;除此之外,水天界一行的收获也亟需整理消化……
破事儿一大堆,哪有迎来送往的闲工夫。
这天下午阜平街上的大宅深院,阳光斜照秋千微荡,葡萄架下三盏清茗,晴山正埋头研读乐经,宋蔓秋手持一柄小弓,瞄着十几丈外的靶子,步安刚练完一套剑,神情安逸地端详着那柄漆黑灵剑。
玄武湖挨雷劈那晚,步安早已准备,提前便将这柄灵剑与他亲自誊抄的乐经、一沓银票以及一十三枚逐月令都交由张瞎子保管,眼下回了越州,自然又都取了回来。
这灵剑到底是不是宝贝,还很难说,眼门前倒有一事,令步安有些犯难。那日他射杀司徒彦,一鸣惊人,修为突破空境的事实,怕是瞒不住了,可他随身佩剑,也擅使剑,却不知如何御剑,便有些说不通。
正这么想着,虚掩着的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几声轻扣,门推开一半,露出冷姑娘那张万年不变的寡淡面孔。
人是步安让李达去请来的,他却没有邀她进来院子,而是主动迎了出去,示意冷蝉陪他走走。晴山与宋蔓秋见状,知道他有正事,也没跟来。
“冷姑娘可认得此物?”步安边走边从怀中取出一枚铁牌递给了冷蝉。
饶是冷蝉性情高冷,见了此物也不由得面色微变,手指轻轻摩挲着贴牌上阴刻的篆书“逐月”二字,喃喃问道:“逐月令?”
步安点头笑道:“我听说此物乃是天外陨铁所铸造,乃是炼器至宝,当真如此吗?”
冷蝉没有说话,单是她看着逐月令出神的表情,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留着吧。”步安说得轻描淡写。
冷蝉却一脸惊愕,仿佛不敢相信。
“薛采羽有时轻重不分,但终归医术高明,有她在,弟兄们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步安又随口扯开去。
冷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答道:“属下定护她万全。”
步安点到即止,不再纠缠此事,吩咐冷蝉将逐月令收好,莫要落了闲杂人眼,接着抽出腰中长剑递给她,问此剑如何。
冷蝉端详许久,才低声道:“剑是宝剑,可惜剑灵已失了智,便成了一柄死剑……”她大概是因为刚得了一枚逐月令,心情激动,才一下子说出那么多话来。
步安见状便趁热打铁,问她知不知道儒门中人修习御剑之术,要如何练就本命灵剑。
冷蝉言简意赅,说儒者一旦突破空境,命灵大增,便可以分出其中一缕,炼入剑中,从此与剑呼吸想通、心随意至。
灵剑炼制自然是一桩大学问,但是举凡名门大派,都有上古灵剑传承,只需一丝天辰铁做引,便可将命灵引入剑中,手段倒也不难,只不过这样练就的灵剑,灵智驳杂,与使剑人之间尚有一层隔阂,一旦人剑分隔久了,便再难驾驭,委实算不得本命灵器。
此前,步安也曾疑惑,为何司徒彦重获自由后,没有收回那柄留在龙庭城的青蓝灵剑,这会儿才明白其中缘由。
想来以司徒彦的身份地位,乐乎书院不会动用资源,为他炼造一柄真正的本命灵剑,而是用了冷蝉所说的取巧法,如此一来,那灵剑与他分隔久了,便不听使唤了。
只是他自己没有命灵,唯有神魂,也不知能不能炼进剑里……
带着这个疑虑,步安又问冷蝉,若要炼制一柄本命灵剑,需要些什么资源。
冷蝉答说,剑乃兵器之尊,有没有能力炼制灵剑对于器玄道修而言,是区分大师与匠人的一道分野,就她自己而言,暂时还远不具备这个能力。至于炼造灵剑的资源,除了天辰铁难得,其他倒是用银子都能买来。
步安听她这么说,也只好暂时放下了念头。
冷蝉一走,步安低着头走回院子,宋蔓秋见他闷闷不乐,问他为何事烦心,步安便直言相告,单单隐下了神魂与命灵的差别。
宋蔓秋蹙眉沉思片刻道:“此事原本不难,只是儒道两家已成水火之势,眼下即便曲阜书院出面,恐怕也难为公子觅得铸剑大师……”
步安笑着摇摇头道:“多事之秋,不必为这区区小事操心。暂时练不成御剑,便多花点时间在别的地方好了。”说着便从宋蔓秋手里接过白木小弓。
刚射了几箭,忽见晴山没在看书,而是抬头在想心事。
“影伯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不知公子可听说过羊角哀与左伯桃……”晴山一手托腮。
“二鬼战荆轲?”步安随口问道,却不料晴山与宋蔓秋同时惊讶地看向他。
“羊角哀与左伯桃,不是二鬼战荆轲吗?”他被看得疑惑不由得又问。
晴山同样一脸疑惑,宋蔓秋更是来了兴致,问这“二鬼战荆轲”是什么意思。
步安便将这典故讲了一遍。
大意是说,羊角哀与左伯桃是汉初的两位儒生,因为意气相投,而结拜兄弟,一同去朝中谋官,走在半道花光了盘缠。冻饿交加之下,左伯桃自愿求死,将衣裳与仅剩的干粮都留给了羊角哀。
羊角哀后来做了官,有一日梦见左伯桃托梦于他,原来左伯桃死后做了鬼,因为与荆轲墓隔得近,夜夜被荆轲欺辱。
羊角哀醒后,悲痛不已,愤而来到左伯桃墓前,自刎而死,做鬼助义兄左伯桃对战荆轲,此所谓二鬼战荆轲……
晴山与宋蔓秋听得感慨,却都摇头,宋蔓秋更是掩嘴而笑,问公子哪里听来的野史,正经史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未完待续)
第402章 一夜神州分南北
听了晴山的版本,步安才明白她为何突然会说起这个故事。原来这世上虽然也有羊左之交的典故,内容却与步安所知的大相径庭。
相传羊角哀与左伯桃乃是西汉时期的两位儒修,羊角哀家境丰盈,常常接济出身穷苦的左伯桃。
左伯桃受得心安理得、从未言谢,旁人因此颇多闲言,羊角哀却不以为然,笑说:“吾与伯桃兄弟也。”
后来羊角哀入朝做官,进而与人结仇。那仇家修为精深,羊角哀自知必死,却不料四面楚歌之时,多年音讯全无的左伯桃忽然现身相助。
两人苦战不敌,左伯桃竟然自刎而死,化作厉鬼,遁入仇家灵剑,以魂夺灵……那仇家临死都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灵剑,会突然反噬。
“公子贴身鬼仆了得,可以让她试试,遁入这柄上古灵剑,夺了剑灵。虽是权宜之计,终归不必急于炼造灵剑了。”宋蔓秋也明白了晴山的意思。
步安想起虞姬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魂消玉碎,不禁摇头叹息。
晴山便劝他不必担心,池眉已是鬼雄之体,即便鬼甲已毁,她也多半无事,影伯去了江宁,必定能寻到她。
“若能找着,自然最好。”步安随口应道。他担心那晚无意之间已榨干了虞姬,却没法与晴山、蔓秋直说。
这时张瞎子进来传话,说有贵客来访,步安见他支支吾吾、神情有异,便跟着他来到院墙下,轻声询问来者何人。
瞎子答说,正是蔓秋姑娘的爹爹宋尹廷,只是乔装打扮,又故意变了嗓音,大约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步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瞎子前头带路,不久来到阜平街上张瞎子名下的一处宅院,见到了一身便服,行商打扮的宋尹廷。
瞎子很是机灵,知道宋尹廷不愿显露身份,非但连宋蔓秋都不告诉,将步安领到宋尹廷跟前时,也仍装做不认得他——其实以张瞎子刚入空境的风水玄修为,但凡遇见过的人物,再怎么乔装也瞒不过他。
瞎子一走,宋尹廷便朝步安躬身行礼,郑重道:“杭州宋氏一门,多谢步公子救命之恩!”
步安大约猜到,自己失踪的那段时间,宋蔓秋多半漏了口风,有关破阵经过,被宋公问出了大概,要不然,宋家又为何要专门谢他。
面对未来岳父,他自然要讲究长幼尊卑,哪敢生受,立即躬身回礼,口中自谦不迭。
步安接着问起,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老大人要刻意乔装。
宋尹廷却被问得一脸疑惑,反问他,路过杭州时走得那么急,难道不是有意与宋家撇清关系。
步安这才明白,这中间有些误会。他当时走得急,自是另有缘故,但是宋家会想岔了,倒也有他们的道理。
眼下天姥书院欲借温亲王之名,号令江宁儒林,与宋家的关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步安身为天姥学子,即便是为了避嫌,也要与宋家保持距离。
不得不说,宋公做事够上路,破有君子之风——因为站在宋家的角度,本可以借宋蔓秋这层关系,公然招揽步安,甚至逼他站队。
既然宋家如此讲究,步安也不愿遮遮掩掩,直言自己不准备回天姥书院效力,但也不愿与之为敌,简而言之,宋屠两家若是暗中角力,他大体上两不相帮。
宋尹廷得到这个承诺,已是心满意足。这年头极重门第派系,步安出身天姥,能够在宋屠两家之间做到不偏不倚,必定是蔓秋起了作用。一念及此,宋尹廷也不由得感慨,当初爹爹将蔓秋送来步执道身边,果然看得长远。
步安表明了立场,照理有些事情不该多嘴,但他从江宁过来,所见所闻,终归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询问,宋公到底作何打算。
宋尹廷苦笑道:“既然天姥书院师出有名,宋家也不愿抢这个风头。”
他话中有话,步安自然听得出来,微微蹙眉道:“谁也不愿替人做嫁衣……只是如此一来,江宁危矣。”
“不瞒步公子,曲阜书院已然衣冠南渡,原本是打算落脚江宁的。”宋尹廷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奈。
步安叹了口气,问道:“眼下决定转去七闽道了?”
宋尹廷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步公子打算何时西行?”
他这一句同样带着玄机。
步安早在半年多前便同宋国公说起过,逐月大会过后,自己打算西行。现在他既然不愿夹在宋屠两家之间,必定不会留在江南东道。那么宋尹廷的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你步公子决定避退,宋家又何尝不是。
另外,宋尹廷问他何时走,其实是问他,七月十五天姥山上的英雄大会,去还是不去。
步安便答说,此间尚有许多琐事未了,要走也在八月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这几日打算回一趟嘉兴。意思是说,所谓英雄大会,他没兴趣去凑热闹,但没把话说死。
之后宋尹廷又说了些江南儒林的形势,大致与步安所料相当。
玄武惊雷太过突然,朝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百儒生能够破阵而出,更想不到他们的出阵之后便彻底撕破面皮,将逐月之变的幕后真凶定在了隆兴帝头上,而对道家只字不提。
几日里江南儒林皆反,即便立场最为偏向朝廷的太湖书院岑秉文,闻听长子岑恩泰已然惨死阵中的消息,也立即转变了立场。
江南原本就是儒门根基,儒官多如牛毛,几乎一夜之间,朝廷就失去了对江淮道和江南东道的控制。
与此同时,以曲阜书院为首的北方儒门大举南渡,罗刹大军借机拿下燕云十三洲,凉州獠人也趁势入关,朝廷一时间焦头烂额,在稳定北方局势之前,想必分不出手来对付江南儒林。
步安听得缓缓点头,心说怪不得天姥书院有恃无恐,原来江北大乱,给了江南喘息的时机。只是原本以宋公与曲阜书院在儒门中的影响力,大可以趁乱北上,纵然打不进汴京,也能伤伤朝廷元气,如今这么拖上一拖,江南江北对峙的局面怕是要维持很久了。(未完待续)
第403章 师弟当真不知道
宋尹廷离去之前,单独见了女儿一面。也不知父女俩说了些什么,他一走,宋蔓秋便显得心事重重。
步安大概知道她为何烦心,正要劝上一劝,却突然来了许多事,一下忙得抽不开身。
先是李达跑来,说院门外来了个疯丫头,正跟洛轻亭拌嘴,把个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洛姑娘噎得快匀不过气来了。
步安听到“疯丫头”三个字,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寒颤,随即又觉得,卫十七哪有那么好的耐心跟洛轻亭拌嘴,只怕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了。
来到院门外一看,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站在七司衙门口,双手叉腰像是护着身后一家老小,嘴上却不冷不热地挤兑着洛轻亭与薛采羽。
不用说,这小村妇正是兔妖心娘,被她护在身后的,则是杨二一家。
倒不是七司中人要对杨二如何,实在是山里人乍然来到越州街巷之中,穿着打扮显得格格不入,眼神闪躲,容易被人怀疑。
而心娘虽然古灵精怪,但来了越州同样人生地不熟,照着主人的交代来到了阜平街上七司衙门前,刚赔着笑问了一句:“公子小姐回来了么?”便吃了一个陌生姑娘的冷言冷语。
话又说回来,七司从七闽道回归以来,再怎么低调,也终归露了富,因此来这阜平街上攀亲戚、打秋风、要饭甚至化缘的,简直络绎不绝,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其中真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七司众人多少会接济些,可若是来坑蒙拐骗的,则多半要被轰打出来。
而在洛轻亭、薛采羽看来,心娘与杨二一家气质不搭,显然是临时拼凑的“诈骗团伙”;几人面色红润、气色颇佳,却穿得破破烂烂,分明是刻意装穷;一来便问“公子小姐”,口气仿佛是自家人,可步爷出身嘉兴名门,哪有这等穷亲戚……
总言而之,这几人理应划作“坑蒙拐骗”一类,若不是看在团伙中有八旬老妪和襁褓婴儿的份上,洛轻亭恐怕已经喊人动手了。
心娘被一通嘲讽,在“恩公”面前折了面子也就算了,最令她气不过的,却是来的这两位都是女子——兴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心娘私底下已经将宋蔓秋视作了主母,如此一来,主人身边的美貌女子,自然都是主母的对手。
可怜杨二莫名其妙就成了宫斗戏的看客,还无意中充当了心娘的靠山。
便连步安也没想那么复杂,待看清了来人,立即上前招呼杨二,笑着跟大伙儿说,这位杨二郎杨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又让张瞎子赶紧给他一家老小安排落脚、好生款待。
这下洛轻亭与薛采羽便闹得一脸尴尬。
其实这些天坐船南下,对于步安的底细,杨二的女人已经变着法儿的跟心娘打听过许多回,心娘越是守口如瓶,她便越是期待,到此时见“这后生”非但不穿官袍、不住官衙,连个管事儿的都是瞎眼的残废,便仿佛所有期待都落了空,富贵荣华,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也都成了一场梦幻泡影。
杨二却正相反,刚被步安拉着在七司院子里坐下,认得了张瞎子、程荃等人,便问有没有差事可做,似乎生怕被人看做了是来吃白饭的。
这边正热闹,楼家书院又来了人,却是心昱来请步安。
这小公子去年被拜月贼人掳走,便是七司救回来的,因此与七司上下都熟稔,嘴巴又甜,人见人爱。
步安回来之后琐事缠身,还没来得及去师姐家坐坐,这回心昱来请,自然不好再推脱,当下便跟杨二告了声歉,要程荃替他好好招待。
出了七司院门,心昱拉着步安袖口,边走边好奇问道:“步公子,我听街坊们说,花道士和傻和尚都成气候了,不肯在七司这口锅里吃饭了?”
步安听得差点笑出声来,故意板着脸说:“书不好好念,倒学了一嘴黑话……”
楼心昱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自己有好好念书,这一年里,四书集注都能背下来了,末了还道:“不信你考我。”
步安一时莞尔,心说只怕没考倒你,就把我自己给考穿帮了,平白丢了天姥书院的脸……于是故意扯开话题,问:“你爹可曾说,找我什么事情?”
楼心昱挤了挤鬼脸:“是大姐回来了。”
心昱毕竟年纪小,不知道世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楼心悦回了书院,没有去找步安,而是让弟弟去请,其中又有些什么玄机,步安却听得眉头微皱,心底浮起一丝疑惑。
楼心悦在书馆院子里等他,距离上回见面,已经时隔一年,楼师姐却一点都没有变,说话仍旧细声细气的。
简单寒暄几句,楼心悦便支开了心昱,接着忽然压低嗓音,正色道:“师弟快些离开越州吧,走得越远越好……”
步安一时不解,心说难不成屠瑶要跟他翻脸?清理门户?
可屠瑶即便再不认可自己的行事风格,也该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行事……她不可能如此糊涂啊。
“可是师尊的意思?”步安小声问道。
“师尊没有明说,但她默许我下山,便知道我一定会来传话的……”楼心悦面色有些痛苦。
步安越发不解。他这一年仿佛智珠在握,从未有过措手不及的情况,眼下却完全听不懂楼心悦的意思。
“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双手交叉,沉声问道。
“师弟……”楼心悦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步安听到这里,却突然眉头舒展,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身上那些秘密,若真的被人知道了,早就不知道翻起多大的浪头了,哪里轮得上楼心悦跑来通风报信。
“是书院吧?”步安笑得有些无奈。
楼心悦闻言一怔,不明白步安为何说得如此轻巧随意。她审视般看着步安,脸上神情微妙而缓慢地变化着,好一会儿才以极慎重的口气问道:“师弟,你当真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404章 妖与鬼皆在山中
步安当然不知道。
但是听了楼师姐的口气,便大概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猜:必是书院要为难他,且来势汹汹,不然何至于劝他走得越远越好?
至于天姥书院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师姐那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指的是什么……步安闪念之间,便想到了许多种可能。
“师姐就别打哑谜了,”步安笑笑道:“师弟我下山以来,当真不记得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楼心悦神情警惕,确定四下无人,才凑近了道:“步师弟啊步师弟,即便你行的正坐得直,也难保这百多手下都与你同心。你可知道,他们今春回了越州便大肆挥霍?这许多银钱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步安一时愕然,没想到书院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楼心悦见步安如此神情,心说师弟大约真是被蒙在鼓里,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在七闽道上搜刮了民脂民膏。可怜闽地百姓遭了拜月邪教的灾祸,如何经得起如此搜刮。此事虽非师弟所为,可人总是你带去七闽的,终究是犯了失察之过啊……”
楼心悦说得痛心,步安却有些无奈:师姐身在天姥山,仿佛象牙塔中,七闽道错综复杂的关系,七司以身涉险的经历,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即便说清了,她也未必认同步安的做法……
更要命的是,此间瓜葛,楼心悦可以看不懂,但屠瑶何等人物,又岂会如此迂腐?她爹屠良逸曾官至当朝右相,更不至于拿这些小事做文章……
也就是说,楼心悦多半只看到了表象,而屠瑶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下山报信,个中缘由,就颇值得玩味了。
“诚如师姐所言,我不过犯了失察之过,”步安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道:“可若是一走了之,便真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楼心悦见他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不由得急道:“师姐我人微言轻,书院里许多事情,不是我能接触到的,充其量窥见一鳞半爪罢了。然而纵使看不到,却也嗅得到味。步师弟,你若还信得过师姐,就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走吧!”
“我自问从未有愧于书院,为什么书院就容不下我呢?当初是嫌我入赘之身,眼下又是为的什么?记得去年兰亭夏集,师尊让师姐来传话,劝我一退不如一进……”步安自嘲般笑笑,胸中却有一股淡淡的愤懑,“如今时过境迁,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了。”
楼心悦想起去年时光,进而又想起步师弟初入师门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她亲眼看着步师弟从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一步步变成了越州城里令人又敬又畏的七司步爷,而这一切改变,最初是与书院的冷漠与排挤脱不了干系的。
一念及此,楼心悦不禁双目泛红,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这偌大的天姥书院,对着一纸入赘婚约,竟护不住师弟,逼得你下山来离经叛道……而今又来嫌你叛道离经,世上怎有这等荒唐事?”
步安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天姥书院此番针对他,必定暗藏图谋,或许是要将他作为突破口,抹黑宋家,借此除去争霸道路上最大的对手。
而屠瑶暗示(亦或默许)楼心悦下山送信,便是表明了她的态度。简而言之,她既不会替步安出头,也不愿因为书院利益而牺牲步安。
步安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悲凉,假如换做一年前的他,或许会争一时意气,跟书院辩个明白,可眼下他却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师姐放心,我明日便走……”
……
这天傍晚,阜平街上静得有些出奇,明明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却几乎没人说话,平日里嬉笑怒骂的七司众人突然都变得沉默寡言,即便有街坊主动打招呼,也只是敷衍地点头,便匆匆走开。
夜幕降临,七司最早的那间小院,门户紧闭,张瞎子坐在院中树下,缓缓展开一面黑色的旗子。他面前十余人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年轻的只有十七八,明明都是市井装束,身上却自散发着一股令人动容的肃杀之气,一个个神情凝重,内心激荡,仿佛又要回到半年前叱咤风云的状态。
“这回一走,三年五载也未必回得来,黑营弟兄,凡是家中还有人的,就去安排妥当,到天亮有三个多月时辰……”张瞎子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黑营营旗,这面旗子是宁阳百姓一针一线连夜缝制出来的,曾在剑州延平两府每一座县城的城墙上随风招展,即便被雪藏了大半年,重新展开它时,仍能嗅到其上沾染的血与烟的气息。
“该交代的早就交代过了……”有人笑吟吟答道。
“等的便是今日!”也有人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
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宅院里,程荃环视十七八个黄营弟兄,缓缓说道:“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出头之日……”
再远些,同样是半年前刚被七司买下的宅子里,洛轻亭“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往大了说,是为报答步爷知遇之恩……往小了说,也是为自己挣一份前程……”
……
晴山宅子的后院里,步安瘫在躺椅上,任由心娘捏弄着肩胛,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蔓秋说着话——他穿越之初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个优哉游哉的江南富家翁,眼下无这模样,倒像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
“你爹走时,跟你说了些什么?”步安像是不经意似的,随口问起。
宋蔓秋听得一怔,旋即咬了咬嘴唇道:“爹爹说,天姥书院大约要对公子不利……”
步安稍微坐直些,看着宋蔓秋,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心娘一边乖巧地帮他将挤在竹躺椅夹缝里的衣裳捋顺,一边有意无意地偷瞄宋蔓秋,像是在替她担心。
“公子可知道,我爹爹为何不对公子说,却讲与曼秋听?”宋蔓秋不答反问。
步安抬了抬眉,心说多半还是你祖父的意思,接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笑笑道:“事情没有眉目之前,若是由你宋家人来说,便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可你爹如此小心,终究是把我当了外人。”
宋蔓秋一时有些脸红,因为公子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宋家没必要跟他分得这么清楚了。
“希望明日能走得成。”步安随即感叹。
宋蔓秋闻言一惊:“公子的意思是,可能会走不成?”
“我也不知道啊……”步安耸了耸肩,心说归根结底还得看天姥书院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
事实果然不出步安所料。
翌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有人给七司送来了一封信,信封上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步执道亲启。”
打开一看,信上内容同样简单。
“妖鬼皆在山中,七月十五来取。”(未完待续)
第405章 原来结了许多仇
步安将信纸揉作一团捏在掌心,迈过院门踏上冷冷清清的阜平街。
身后院门内,晴山与蔓秋裹着单薄的秋衣并肩而立。
天色不过微明,晨雾尚未散尽,脚下的青石板像淋过雨的鹅卵石般湿滑,沿墙开凿的暗渠里有潺潺流淌的水声,方才送信之人早跑得无影无踪,薄雾缭绕中,是几扇半开半掩的院门,几个倚墙而立的人影,几张平静而笃定的面孔——正是几位等着上路的七司统领。
“爷……怎么说?”洛轻亭头一个沉不住气,大约是很久没见过步安神情凝重的模样,因此知道出了事了。
“跟弟兄们说一声,暂时先不走了,都准备准备,七月十五随我去天姥山。”步安说完这句便扭头走回了院中。
心娘在他身后掩上院门的时候,原本站在各自院门外的几位统领也都退了回去。不久晨光洒落,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像无数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妖鬼皆在山中,七月十五来取……”后院书房里,晴山看一眼皱巴巴的信纸,又抬头看一眼站在窗前的步安的背影,这短短十二字仿佛一句偈子,语意模糊像在打哑谜,可其中所指放在一起,又似乎全都说明白了。
素素是妖,这在七司已是大伙心照不宣的秘密;至于鬼,当然是公子的贴身鬼仆;而七月十五恰是天姥山英雄大会的日子……如此一来,山是哪座山,也毋庸讳言了。
然而天姥书院为何要来这么一出,晴山却实在想不通:“只因公子妖鬼傍身,书院便要兴师问罪吗?”
“姐姐有所不知,天姥书院这是要借问罪公子,来对付我杭州宋家……”蔓秋故意只说书院,不提屠家,是因为晴山与屠家关系特殊。
晴山一点就透,心中顿生愤懑,蹙眉道:“公子行得正坐得直,天姥书院要拿什么来问罪?”
步安哂然一笑,心说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最近一年里,他几乎像走钢丝一般,行走在善恶边界,哪里谈得上行得正坐得直。
他正要自曝其短,不料蔓秋也义愤填膺道:“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面对正义感爆棚的两位“准媳妇”,步安也不好再自谦,于是轻咳一声道:“没错,是得先搞明白,书院到底准备些什么黑材料……”
“黑材料?”晴山与蔓秋几乎同时看过来。
“拿来抹黑我的材料……唔……我的意思是……人证物证……”步安想起去年兰亭夏集上被两位师伯诘难时的情景,心说跟那回相比,这一趟恐怕是暴风骤雨。
宋蔓秋点点头,慎重道:“公子这两年可有仇家?”
晴山想了想道:“似乎并未与人结仇……”
“怎么没有?”步安大摇其头:“远的不说,就单单越州城里,就有公孙庞那老小子,还有厨子道姑一叶渡江一干人等;还有步鸿轩老贼的小儿子步纬平,听说充军去了……对了,青龙镇上的步氏一族,全跟我有仇……”
听他如数家珍般罗列仇家,晴山不禁听得咋舌,其中有些她是知道的,只是一时记不得,另一些却闻所未闻……这么听了一会儿,她才喃喃低语道:“怎么结了这么多仇?”
宋蔓秋也一脸愕然地看向步安:“公子原来落了不少把柄在别人手里啊?”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你们俩当我是白莲花吗,又笑着往回找补道:“也不都是仇家,有些只是有过节罢了。”
“公子还是小心些为妙。能将素素捉了去,天姥书院必是下足了本钱……”晴山正色道。
步安闻言微一挑眉,知道晴山所言不虚,素素的真实实力就连步安自己也闹不清——换句话说,除非使了阴招拐骗素素,要不然天姥书院便没有表面上显露得那么鱼腩。
蔓秋也觉得事情非同寻常,提议说,既然天姥书院已经张好了网,公子还是不要只身犯险,不如与她爹爹和祖父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在她看来,宋家原本就没有争霸之心,不如借此机会,与天姥书院说说明白,若能因此平息一场无端是非,便正好还些人情。
步安沉吟半晌,摇头道:“七月十五,天姥山英雄咸集,届时是非曲直总有公论,倒也不必担心……”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并非如此笃定,只是天姥书院与他之间,毕竟还有一份特殊的情谊在,假如今日要借助宋家来局中调解,那这份情谊便荡然无存了。
宋蔓秋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劝,小声遗憾道:“可惜邓小闲与惠圆大师不在……”
“即便和尚道士不在,七司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越州地界是天姥书院说了算,还是鬼捕七司说了算……”晴山忽然淡淡一笑:“可不好说。”
宋蔓秋闻言一惊,没想到平日里温婉恬静的晴山,竟还有如此意气风发的一面,心下虽然佩服她这份豪情,却也觉得她有些托大:天姥书院终归是有底蕴的,岂是小小七司所能比拟。
接着几天,步安便在阜平街上安心住着,偶尔派些人手在越州城附近走动。
各处赶来越州,参加七月十五天姥山英雄会的修行人,凡是到访七司的,他也不再躲着,尽量抽出些时间见上一见。
流离落魄、居无定所的汪鹤汪大人,也得了七司的接济,在与阜平街相隔不远的早市摆了个饼摊儿,步安甚至亲自给他的小摊儿题了“古道热肠”四字。
看着这位曾经春风得意的汪大人,如今老老实实地守着冒热气的饼摊儿,和寻常百姓一样为了在这邪月当头的乱世里活下去而挣扎,步安嗟叹之余,也不免想到,过去一两个月的江南大地上,一场悄无声息的变革,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而这场改变才刚刚开始,如同大戏即将开演,缓缓拉开的温情幕布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