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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偷天全文阅读

作者:刀锋饮喋     一步偷天txt下载     一步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76章 贼仁贼义一独夫

    杭州城,鹤丘巷,整条街冷冷清清,唯独蝉鸣聒噪。这恼人的夏虫,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将所有生命力都挥霍在这草木葳蕤的季节。

    越临近奉旨迁徙的最后期限,宋国公府的大门越是紧锁。门柱上的朱红油漆,被烈日曝晒得皲裂斑驳,如同街上飘摇的树影一般。

    督察院下辖杭州督抚司千户张英泉,此刻正坐在街对面茶楼的二楼雅座里,透过木窗棱,看着国公府的大门。

    张英泉官居千户,手下实际掌管了七百多号人。这半个多月里,七百多弟兄吃住都在鹤丘巷一带,不敢说将宋国公府盯得水泼不进,但只要有能喘气的进出这深宅大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久居江南东道,张英泉自然知道宋公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力有多大,这回奉命蹲守鹤丘巷,于他而言仿佛是行走在刀口上,即便处处小心谨慎,也难免会得罪人。

    自打他入了督察院,穿上绿锦袍的一天起,便走上了这条染血的仕途,再没有回头路。

    即使是坐着,张英泉的腰杆也绷得笔直,头顶官帽戴得一丝不苟,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知道杭州官场中,有人私下管他叫作“张鹰犬”——这诨号假如落在别人头上,或许会惹得当事人不快,可张英泉反而将其视作一种荣耀。

    “大人……宋公真敢反吗?”有亲兵小声问道。

    张英泉冷冷地看了那亲兵一眼,将这位同乡同族看得面色一惊,慌忙低下头去。

    “这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以三十多岁的年纪而言,张千户的嗓音显得过于低沉。

    正说着,忽然有亲兵提醒道:“大人快看,宋家人出来了。”

    张英泉下意识将横置在桌上的半丈火枪握起,腾地站起身。

    整栋茶楼上下,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又安静下来——这茶楼近来被杭州督抚司征用了,即便开着门,也没人敢进来。

    街对面的国公府果然大门洞开,有年长的管事走了出来,站在树荫下等了一会儿,紧接走车马的侧门也开了,有马车鱼贯而出,全都停在了大门口。

    张英泉摆了个“静观其变”的手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国公府门前的动静。左右亲兵都屏息凝神,一个个将手中火枪拽得死死的。

    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停了停,便在马夫的吆喝声中,缓缓驶向长街。

    街道这边的屋顶与围墙上,隐约有绿衣人影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

    张英泉眉头紧皱,正要下楼,却见最后一辆马车的窗帘忽然掀开,车中人朝着这边茶楼看来,正是宋国公。

    “今日老夫阖家北上,督抚司若要来送,只管现身便是,不必遮遮掩掩……”

    一言及此,马车帘子落下,车轮碾着青石街巷上深深的车辙印,发出有规律地嘎吱声,缓缓远去。

    张英泉有些狐疑,觉得这场大戏结束得太过轻巧了。他沉吟片刻,挥手下令道:“张横带人入府搜查,其余人随我来。”

    ……

    ……

    山下六月已是暑热难耐,天姥山凌霄台上,却是凉风习习。

    远处越州城被缥缈的云霞遮盖,若隐若现。

    松柏树荫下,几个月前被隆兴帝罢掇的当朝右相屠良逸,正与天姥书院山长怀沧对坐。

    “师兄将我招来,可是为了杭州宋家的事?”屠良逸五十出头,仍旧风采俊逸,只是因为入世为官,终日操劳,已然略显老态。

    怀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捻须轻叹:“逐月之变,我天姥书院上下只有瑶儿一人入阵……”

    屠良逸沉吟不语,眼角微微抽动。

    父女情深,屠瑶入阵而去,眼下生死未卜,他自然悲切伤怀,只是有些话,不愿说,也不能说。

    “宋家一亡,便轮到你屠家了。”山长怀沧今日似乎是有意要点醒他。

    “师兄……”屠良逸看着山下的流云:“申屠一族,兴盛衰亡,自有天命,却不能连累书院,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怀沧问道。

    “圣上所忌惮的,不过是申屠与宋两家的从龙之功,与世代不绝的修行天赋罢了。”屠良逸苦笑道:“两千年来,儒门也曾大起大落,每逢乱世,天子便要倚重道家。可即便如此,天下儒门也延续至今,传承不绝。”

    “若天子秉持王道,天下何来乱世?若霸道横行,儒门中人个个畏艰嫌恶,独善其身;岂不是让那李耳门徒,不问是非,不辨仁义之辈,趁虚而入,辅佐霸道?”怀沧又问。

    屠良逸微微一怔,只觉得怀沧师兄此言,无异于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他不愿因为屠家,而牵连书院,却不料在师兄看来,这恰恰是畏艰嫌恶,独善其身。

    “师兄,”屠良逸眉头紧皱:“圣人有云,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你修行有成,学儒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怀沧摇头道:“君有过则谏,乃先圣孟子所言。可孟子还说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屠良逸自然知道,师兄引用的是《孟子》梁惠王篇,意思是说,败坏仁义之人,乃是独夫,臣子杀之,不算弑君……

    “皇帝欲废中书省,独揽大权,便命宵小从中作梗,才有燕幽之败,荼毒百姓,此谓贼仁;皇帝欲除儒释两家,断其血脉脊梁,才有逐月之变,天下哗然,此谓贼义……如此独夫民贼,师弟还看不明白吗?”

    “师兄……”屠良逸听得心惊,却不知道师兄今日说这些,是何目的。

    难道要以天姥书院之名,号召天下儒门,讨伐大梁吗?先不说此举是否能得民心相助,单看天姥书院眼下的实力,也不足以号令群雄。

    “师兄是打算助宋家一臂之力?”屠良逸疑道。

    怀沧缓缓摇头,忽然轻叹一声道:“这趟回书院,还没见过你师弟吧?”

    屠良逸越发惊讶,他半年前便离开汴京,回到天姥山也有四个多月了,还有哪位师弟不曾见过。

    正纳闷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屠良逸缓缓扭过头去,紧接着神情愕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温亲王,你……”他失声道:“你怎么……”

    “师兄,”那人一身华服,年岁比屠良逸还要轻些,面上笑得凄凉:“我还活着。”

    自打温亲王在夺嫡之争中败给隆兴帝,天下人都以为他死了,谁能料到,他一直藏身于少时求学的天姥书院。

    这一刻,屠良逸终于明白,怀沧师兄今日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未完待续)

第377章 同舟共济逐月社

    夏日炎炎,官道上尘土飞扬。

    张英泉骑在马背上,远远跟在宋国公府的车队后面,隔了大约一里地,既不靠近,也不落下。

    国公府早已撤空,只剩下些老迈的下人,换句话说,宋府上下,除了在外做官或是求学的后辈,所有人都在前头这支车队里。

    张英泉已经跟了两天了,一路上他手底下的弟兄,都看紧了这支车队,以防有诈。

    宋府车队接连两个晚上,都在沿途的官驿落脚,间或有当地官员前来送行,别无其他异常。

    即便如此,张英泉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杭州北上汴京,显然是走水路最为便捷,宋家取陆路而行,似乎是有意在拖延。

    可他们拖延的目的何在?难不成还有救兵在赶来的路上?若是如此,宋国公只需安心等在杭州便是,何必惺惺作态,假意北上呢?

    张英泉做官以来,也颇读过些史书,知道历朝历代,但凡是削藩,总免不了腥风血雨。可眼下的情况,却又不尽相同。宋国公毕竟只是虚名,权势比之封疆裂土的藩王,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在属下面前,张英泉总是一副铁板脸,仿佛只管做好份内事,其他一切都不必考虑,可他私底下却比谁都想得多。

    假如宋府真的反了,以宋家上下的修为,他张英泉便只有被祭旗的份儿。战也是死,退也是死,断无生路。或许他可以一人战死,而保住队伍中一众同乡同族的性命,但这还得看宋府上下有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

    而一旦宋家车队过了江,到了江北,便不是张英泉的管辖之地,届时哪怕是出了天大的纰漏,也与他无关了。

    所以,车队越是北上,张英泉的心情便越是紧张。

    大约正午时分,忽有手下弟兄来报,说是前头几里地外,有溧阳县令来为宋公送行。

    张英泉闻言略一挑眉,心说真有不知轻重的,宋家都快死到临头了,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竟然还要来溜须拍马。

    他随手掏出一本袖珍账本,在上头记下:“六月初三,溧阳县令出城相送,恐是同党,容后彻查。”

    坐下马匹缓缓前行,不久便远远看见了溧阳县城,随即张英泉便面色微微一怔,生出一丝警惕。

    城外赶来送行的,不止是溧阳县的官,还有不少百姓。

    张英泉本想让弟兄们趁着官员送行的空挡,略微休整,见状便不敢大意,命亲兵传令下去,务必盯紧了,谨防马车中人混在百姓中脱身。

    烈日下的官道,没有树荫遮挡,烫得空气都扭曲变形。张英泉远远看着宋府车队停下,宋国公出来说了些什么,百姓中间竟有人悄悄抹泪。

    他隐约听见“水灾”“济困”等等字眼,这才想起,几年前溧水泛滥,溧阳县遭了灾,死过不少人。

    当时朝廷也是放了赈济银粮的,只是照例层层盘剥,最后落到溧阳县的,想必杯水车薪。

    照眼前的场面看,宋国公当时多半是出钱出力,帮溧阳百姓渡过了难关。

    张英泉心中冷笑:如此收买民心,难怪圣上起疑。

    车队停了一阵,重又上路,百姓们沿途相送,督抚司也不好插手,只能远远盯着,小心有诈。

    走出十几里地,宋国公一劝再劝,百姓终于退去。张英泉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当天傍晚,车队驶入江宁地界。

    ……

    ……

    玄武五洲,满目杂草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大铁笼里那位“新神”几日来的排泄物,即便被盖上了土,也仍旧臭气难当。

    如此一来,更没有人愿意走近这铁笼了。

    步安躺在铁笼不远处的水榭石栏上,瞟了一眼翠洲、环洲上三三两两的人影,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这几天,众人早已将出阵之后的对外说法,熟烂于心,与此同时,随着祭祀日的临近,众人的心情也在渐渐发生变化,对公然扯谎的反感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能否破阵而出的忧虑。

    除了屠瑶与宋蔓秋略微知情,其余人都以为破阵之法,是乐乎仰修、曲阜孔覃、天姥步执道一同谋划的,因此在四百儒修面前,仰、孔二人即便心里没底,也强撑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唯有私底下对着步安时,才显露出一丝担心。

    面对他俩的疑问,步安照旧抱定了先前的说法:大约有**成把握。

    为了消弭恐慌,也为日后打算,昨日傍晚,步安便与仰、孔二人商量:与其这么干等着,不如将精力花在正途。

    “岛上四百人,无一不是儒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眼下他们交了投名状,手上染了血,今后是知耻而勇,亦或自甘堕落,都委实难料。正需两位费心点拨……”步安当时是这么说的。

    仰、孔二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需要点拨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前途难料,心下忐忑,正是收拢之际。

    只不过,听步安的口气,显然是要置身事外——这便让人有些生疑。

    要知道,假以时日,这四百人必是天下儒门扛鼎之辈,若能趁此机会笼络住他们,其中暗藏的权势利益,简直不可估量。

    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的,步安笑笑道:“我眼下还是赘婿之身,说话也没分量,还是由仰兄、孔兄出面罢。逐月之变,你我同舟共济,患难一场,又何必分得这么清。”

    接着又道:“我只有一项提议。举凡大事,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岛上四百儒生,皆因逐月而来,不如便以驱逐邪月,匡扶天下为己任,兴办逐月社……”

    步安原本以为,这两人会以“君子群而不党”为名,拒绝这项提议。

    却不料孔覃闻言便缓缓点头;仰修更是抚掌道:“好一个驱逐邪月,匡扶天下为己任……”

    步安微微一笑,心说从今往后,这天下除了媚党、儒党之外,说不定又要多出一个新的派别。

    而在这之后,仰修与孔覃二人,便将他的这项提议坚决执行了下去。

    这两人早已是岛上四百儒生的顶梁柱,而正如步安所料,众人手上染了血,心下忐忑,前途难料之际,也正需要这样一剂强心针。

    两厢一拍即合,只过了一天,逐月社便已有了雏形。

    此时此刻,翠洲、洹洲上三三两两围坐的儒生,便是谈论着破阵之后,如何在自家书院的年轻一代中推行逐月社的理念。

    也不知道这条新生的纽带,能不能将天下儒门绑到同一辆战车上……步安仰望天空,心中这样想着。(未完待续)

第378章 从此不再是师徒

    水天界一行,历时三个多月,对步安而言,收获不可谓不丰。

    始皇留下的道家上古阵玄,昆仑高人费尽心机盗来的佛门舍利子,以及失传千年之久,儒家六经之一的《乐经》,外加这一片世外桃源,尽落入他的手中。

    穿越以来,他流落江湖操办七司,南下七闽虎口夺食,有意无意间打下的基础,都在这一刻如虎添翼。

    非但如此,他还以投名状作引,将入阵来的四百儒生死死绑在了一条船上,为隆兴帝挖了一个大坑。

    其实,步安私底也存着一丝侥幸。

    假如天下儒门真能将隆兴帝拉下马来,晴山大仇得报,宋屠两家也得以保全,他大可以放下所谓的雄图霸业,去做个逍遥物外的闲散人。

    可就他所见,儒门中人手段有限,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他们身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他在七司众人面前,说自己要坐收渔翁之利,也是为了激励人心,以免他们懈怠——因为一旦儒门搞砸了,到头来他还是得靠自己。

    事实上,入阵以来,步安的计划一直都在变,最初的打算比之眼下要缓和得多。

    有十七在,他根本不需要造神,也不需要逼迫所有人配合,去撒一个弥天大谎。

    最终走到这步,虽然出自他的意愿,可或多或少也与十七忽然置身事外有关。

    那一日龙庭峡上,没杀司徒彦,步安真的是打算带他出阵,看他的笑话。转头遇上十七,听了她不愿插手的那番话后,步安才临时改了主意。

    既然雷劫的锅,十七不肯背,步安只好“造神”,可新神出世,无论如何也引不来那么大的雷劫。

    此刻众人还没见识雷劫,自然蒙在鼓里。可他们一旦破阵而出,回头思量,必定对此存疑。

    换言之,步安借刀杀人,是一石四鸟之计。

    第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隆兴帝也尝尝被人构陷、嫁祸的滋味。

    第二,团结生还的儒生,用一场血祭,将他们绑上同一条船。

    第三,借此解宋、屠两家的危局。

    第四,以血封口,让众人即便意识到雷劫过于骇人,不像是新神招来的,也不敢深究。

    然而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步安费尽心思,也不可能顾及所有方方面面。

    屠瑶已经对他心存芥蒂,但她想必也清楚,当前头等要务便是如何破阵而出,因此心中再是不满,也始终缄口不语。

    步安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她“思无邪”的心性,进而耽误了修为。

    还有一件事情,也同样棘手。

    计划有变,孔覃编纂的异兽等说辞,与司徒彦在齐国称帝的事实格格不入,如此一来,先前对他的安排,显然是行不通了。

    步安离开龙庭城时,将司徒彦也绑了过来,但是究竟该如何处置他,破阵之前,得有个结论。

    这两天来,除了与十七“斗智斗勇”,以及怂恿仰、孔二人兴办逐月社,步安便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初四下午,远远瞧见司徒彦被松了绑,坐在距离屠瑶不远的湖边凉亭里,步安终于决定,该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做个了结了。

    他看了眼铁笼中被蒙了眼的“新神”,检查了笼子上的锁,又整了整腰间的长剑,这才走上了长堤。

    翠洲小岛上,众人都在坐而论道,即便有人看到他走来,也没太在意。

    步安走得不急不缓,快到水岸凉亭时,司徒彦已经留意到他,努力装作平静的脸庞上,还是不小心流露出了惊慌与嫉恨。

    “司徒兄……”步安踏入凉亭,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知道屠瑶正看着这边,便故意笑得有些阴冷。

    司徒彦曾两次败给步安,如今对上苦主,气势自然弱了三分,加之他那柄青蓝灵剑也早已被步安收走,眼下没有兵刃傍身,便愈加显得气短。

    “你要作甚?”他咽了口口水,眼神下意识往四处张望,大概期待着有人能替他出头。

    不出他所料,仰修与孔覃果然走了过来,只是这两人到了跟前也一言不发,仿佛并不准备为他说话,反倒是给步执道助拳来的。

    入阵以来,司徒彦种种作为,看在仰、孔二人眼中,早已不齿。只不过到底如何处置他,两人也没有想好。

    此时见步安过来,大约也乐得假他之手,除掉这个隐患。

    三人有了默契,步安也不再废话,从腰间缓缓抽出长剑。他像是很享受这种感觉,抽剑的动作极慢,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仿佛很怀念杀人见血的感觉。

    仰修与孔覃站在步安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

    可这一切,却全部落入了屠瑶的眼中。

    步安以为司徒彦临死之际,会做困兽之斗,不料他竟浑身颤抖,毫无斗志。

    漆黑灵剑的剑尖,一寸一寸地递进,距离白皙脖颈不过一尺有余时,司徒彦眼中才闪过一丝隐藏极深的冷光。

    果然不是束手待毙的懦夫……步安生出一丝戒备,假如司徒彦真的暴起反击,大概也只能杀了他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住手”,那嗓音实在熟悉,可语气却有些陌生,步安嘴角笑意顿时收敛,心中却暗呼一声“侥幸”。

    “师尊……”他故意装作不解,抬头看向屠瑶:“此人心术不正,是个隐患。”

    这么解释着,眼角余光中,竟瞥到司徒彦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步安微微一惊,此人并非真的害怕,他分明也是在演,故意演给屠瑶看,仿佛料定她会出手解围。

    “……难道挡着你路的,都要杀之而后快吗?”屠瑶淡淡道。

    步安是故意要引她开口,发泄情绪,以解心魔,眼下如愿以偿了,却又隐隐有些沮丧,因为他发现,司徒彦也一样料定了屠瑶不会视而不见……此人故意坐在屠瑶视线之内,大约也是早有预谋。

    “师尊……妇人之仁,害人害己。”步安忽然间,很想杀了司徒彦,哪怕屠瑶很有可能当场与他翻脸。

    屠瑶神情痛苦,也不知道是被他这句话激的,还是后悔自己收了这么个弟子,忽然神情一凛,缓缓起身:“……往后别再叫我师尊了,我也没那资格。”(未完待续)

第379章 一鸣惊人杀司徒

    步安也没想到,预料中可能会发生的场面,竟来得如此之快。他面上挤出一丝不甘,心中却一点都不怪屠瑶。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假如那日龙庭峡上,就杀了司徒彦,屠瑶并不会说什么。说到底,屠瑶不是圣母心,面对樱洲国水军,她出手灭了整支船队,连眼睛都没有眨。

    眼下之所以如此,除了因为司徒彦已经束手就擒外,也与步安故意做出的阴狠神情相关。

    她大概是怕步安从此嗜杀成性吧。

    师尊啊师尊,你是儒家思无邪,我却是蹭鬼修行的旧神,手上早就沾满了血,往后还会沾上更多,与其连累你,不如一刀两断,相忘于江湖……

    “执道老弟……”仰修忽然劝道:“且将司徒交给我吧,莫要因此伤了你们师徒情谊。”

    “屠大儒,执道老弟也是为众人安危着想,切莫动气,切莫动气……”孔覃也出言劝道。

    步安当然知道他们俩的好意,也知道仰修所谓“交给他”是什么意思。可方才司徒彦无意中流露出的神情,让他心存警惕,不愿放虎归山。

    司徒彦心狠手辣,此刻受制于人,还知道借屠瑶以自保,一旦放开他,仰修能不能杀了他,委实难料。

    他手中握着四百众的秘密,即便众人也捏住了他“称帝”的软肋,也未必没有鱼死网破的一天。

    或许,待他露出真实面目,与众人撕破面皮时,屠瑶想起今日,才知道步安用心良苦……可步安绝不是眼睁睁等着悲剧发生,以证明自己正确的性格。

    因此所有劝告声,他都充耳不闻,手中长剑一挺,直直朝司徒彦颈间刺去。

    司徒彦本以为屠瑶一开口,他便安然度过此劫了,怎料步安眼中反而凶光大盛。

    生死悬于一线,他哪肯就此认命,体内灵力喷薄而出,挡在身前,将步安的剑势阻了一阻,整个人便猛地往后退去,腾空而起,飞出凉亭。

    步安如影随形,漆黑剑尖如同蛇信般紧紧盯着司徒彦,接连两步,踩上凉亭栏杆,紧接着一人一剑,便如箭矢一般朝前射去,而身后被他脚底踩实的凉亭石阑,已轰然垮塌。

    众人闻声看来,全都面露惊愕之色。

    龙庭峡一战,步安生擒司徒彦,被龙庭高塔挡着,即便仰修与孔覃都没能亲眼看见,只当是屠瑶、宋蔓秋与步安三人联手,眼下见步执道身手如此骇人,才发现他的修为并不比司徒彦逊色分毫。

    而所有人中,唯独宋蔓秋知道步安为何要当着屠瑶的面杀司徒彦,更知道他与屠瑶的师徒名分,迟早要一刀两断。

    就在众人目睹之下,步安手中的灵剑剑尖,眼看就要触到司徒彦胸口,可就在这时,忽然间两人凌空的身影,猛地分开,翠洲之上,狂风大作,湖畔凉亭垮塌,草木泥土翻飞。

    步安落地之后,持剑半蹲,却仍旧死死盯着司徒彦,看都不看屠瑶一眼——虽然他明知道是屠瑶出手,救下了司徒。

    “你要杀他,便先来杀了我吧!”屠瑶忽然出声道。

    步安看着司徒彦面上泛起的一丝笑意,心中忽然有些隐隐作痛。他知道屠瑶不是那个意思,可却仍旧忍不住心痛。

    明知道结果会这样,干嘛还这么没出息呢?

    他笑了笑,心中默叹:“师尊啊师尊……”接着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将长剑插进剑鞘,毅然转身,不顾众人愕然的视线,往樱洲方向走去。

    “执道老弟……”仰修在背后喊他,大概还想劝上几句,步安却只当没有听见。

    宋蔓秋跟了上来,步安便朝他笑笑,笑得坦然,仿佛是要让她放心。

    看着他俩走上长堤,众人才发出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屠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对司徒彦讨好般投来的眼神,冷冷地避开。

    孔覃朝她走了过去,低声说着什么,屠瑶面色沉静,缓缓摇头。

    另一边,步安已经走到了长堤的尽头。

    宋蔓秋看着眼前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曾疑惑,为什么越州城外,自己说整个江南,最佩服的人是天姥步执道时,步公子全无喜色;为什么被御赐入赘,步公子也全没当回事;又为什么,自己屡次三番表明心意,他总是巧妙地躲闪过去……

    就像此刻一样,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做他觉得是对的事情。

    惟其如此,才称得上大丈夫吧。

    宋蔓秋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因为她觉得,公子先前就跟自己说明,是担心自己也误会了他。

    “公子啊……哪怕天下人都误会你,蔓秋也会像现在这样,默默地站在你身后的……”这样的话,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在心中默念。

    正这么想着,眼前的身影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浅笑着看她。

    宋蔓秋面上一红,担心自己被看穿了心事。

    “借来一用……”步安轻不可闻地说道。

    宋蔓秋闻言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直到步安亲自动手,从她肩上取了长弓,她才明白公子是要做什么。

    却见步安掂了掂这角弓的分量,紧接着握柄的左手挺直,右手三指紧扣弓弦,猛地开弓。

    宋蔓秋还记得武荣县外的靶场上,公子试过这张长弓,还假装用不惯,此刻却见他毫不费力,就将整张弓完全开满——即便宋蔓秋自己也做不到。

    “砰”的一声。

    宋蔓秋循声看去,只见远处翠洲上,腾起满地的草木!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彦正蹲坐在地,整条右腿已经不翼而飞,鲜血洒在身下的土中,触目惊心!

    这回没有一个人出声,即便屠瑶也只是愕然看着。

    步安压根没去关心众人的反应,只是专心致志地挽弓,放箭!再挽弓,再放箭!

    “砰!”

    司徒彦像被砸中的巨石般飞了出去,再落地时,半边肩膀都不见了。假如他有灵剑在手,就不至于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可毕竟没有假如。

    “砰!”

    司徒彦低头看着洞开的胸口,口中鲜血狂喷,这一回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屠瑶求救……

    接连五箭,箭无虚发,步安手臂忽然垂落,紧接着手中角弓坠地,腿一软,整个人都歪倒下来。

    宋蔓秋赶紧扶住了他,见他脸上虽然苍白,却分明已经露出了笑容,才稍稍放心。

    远处翠洲,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莫名惊骇。

    宋蔓秋毫不避让地看了回去,眼中满是骄傲。

    “公子,没事吧?”她轻启朱唇,低声问道。

    “没事……杀人心切,用力过度了。”步安侧头对她笑笑,胸中痛快之极。

    虽然随着这几箭射出,他与屠瑶的师徒情谊,便到此为止了。但借此杀了司徒彦,总算不亏。

    只可惜射艺还没有修炼到家,要不然,杀一个丢了本命灵剑的儒门国士,无需射这么多箭的。(未完待续)

第380章 今日因结来日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江宁城中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珍馐楼上,食客们谈论的话题,仍旧离不开三个多月前那场震惊世人的突变。而前些日子玄武五洲隐现的传闻,即便有官府出面澄清,也挡不住世人的猎奇之心。

    间或有人说起新上任的江淮道布政使,便有消息灵通人士,故作神秘地透露,非但新任藩台是帝党官员,就连江宁水师,上上下下也都换了人了。

    便有衣着华贵的中年客人叹道:“邪月当头,这江淮道上又是媚党当道,百姓的日子怕是更加难熬了。”

    “当官的,还不都一样?”店家小厮低声嘟囔了一句,却被掌柜瞪了一眼,赶紧跑开去了。

    店家开门做生意,自然凑着客人的兴致,挑人爱听的说,只是遇上这般好谈国是的客人,掌柜的多半只当没有听见,轻易绝不参与其中。

    那中年客人却顾不得这么多,继续高谈阔论,言辞之间,显然是对忠孝仁义推崇备至,觉得眼下儒家失势,乃是天下大乱之兆。

    这人已有四五分醉意,说得兴起,却瞥见窗边有个道士模样,自蘸自饮的客人不住摇头,便提了酒壶,摇摇晃晃地来到那人面前,正色道:“这位真人,莫非是觉得我所说的,全无道理?”

    这道士大约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玄黑道袍,生得清瘦,胡须稀疏,颇有几分出尘之味。

    但那中年酒客称他“真人”,倒不是指的修为境界,而是世道如此。见了道士称真人,见了和尚叫法师,都是市井中常见的称谓,说着不当真,听着却舒坦,总好过叫“杂毛”或是“秃驴”。

    与那富态中年同行的客人,见状便来拉他,还忙不迭朝那道士告罪。

    “无妨无妨。”那道士却微微一笑,摊手请那半醉的中年落座,神色平和道:“你说儒家势落,天下必定大乱,何以见得呢?”

    富态中年被朋友一拉,又见面前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却不愿当着这么多客人,折了面子,当下端正坐姿,很是认真地反问道:“真人难道觉得,忠孝仁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照你这么说,新仁江淮道布政使张佐易便是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辈么?”道士浅笑道。

    富态中年被问得一滞,即便酒壮人胆,他也不敢当众将一朝廷命官骂得如此不堪。

    那道士却没有纠缠,随即又问道:“神州之大,足以令耕者有其田,也足以庇得天下寒士,为何有人坐拥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却有人露宿街头,忍冻挨饿?”

    不等那富态中年说话,道士又道:“大梁中兴两百余年,世代君儒共治,可我问你,这两百年间,天子终究是一人,天下儒生却多了几许?代代出将入相的世家又壮大了几许?”

    这下便有其他食客附和道:“扈江书院不知有多少田地,却从来不缴皇粮。”

    那富态中年悻悻然提着酒壶走开,仍旧逞强般小声嘟囔:“你是道家人,自然看着儒家不顺眼,可这大梁的天下,毕竟是儒家帮着太宗皇帝打下来的。再说儒官视百姓为子民,天下人也不都是眼瞎的。”

    那道士飒然一笑,不再与他纠缠。

    而在这时,楼上雅座中,正有一儒一僧对坐,面前桌上摆着的清淡素食,动都没有动过。

    刚才楼下的对话,自然传了上来,两人此刻的沉默,或许也与此有关。

    “大师,我宋家在杭州,坐拥良田千倾不假,却都是先帝所赐,百余年来从不曾强买过百姓一寸田地……”

    说话的正是宋蔓秋的父亲宋尹廷,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江宁栖霞寺方丈圆启。

    “施主多虑了,鄙寺不愿牵涉其中,只因庙小势寡,经不起大风大浪。还望施主海涵。”圆启方丈心平气和道。

    “贵寺至宝失窃,难道也就这样算了?”宋尹廷蹙眉道。

    “诸般因果,皆有定数,何必强求。”圆启方丈仍旧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不为所动。

    “大师……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解?”宋尹廷又问。

    圆启方丈沉默片刻,摇头道:“施主所言极是,然而鄙寺上下,千余僧人,善战者不过数十,实在有心而无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是十步百步,终有退无可退之日。”宋尹廷顿了顿道:“今日之因,来日之果,还望大师三思。”

    “施主不必再说了。”圆启方丈缓缓合十道:“贫僧也想快意恩仇,可身为方丈,不得不为阖寺上下的僧人做打算,为鄙寺千年基业计较……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说着便起身离去。

    宋尹廷也站了起来,却没有追上去。这一刻,他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无话可说了。

    他自七闽道北上,一路不知跑了多少书院与寺庙,踩烂了多少双鞋,可哪怕是如圆启方丈这般,有耐心听他说完的,都少之又少。

    他当然知道,宋家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眼下只有宋家站在风口浪尖,儒门中人却个个都存着侥幸,避之唯恐不及。

    连天下儒门都是一团散沙,想要说动栖霞寺,无异于痴人说梦——圆启方丈都不肯在山门之内见他,而是与他约在江宁城中,意思早已明白无误。

    宋尹廷随手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往楼下走去,经过二楼时,瞥见窗边坐着的那位道士,只当没有瞧见,那道士却十分自然地跟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珍馐楼,混在人群中走出半里多地,宋尹廷拐进了一条小巷,紧接着转过身来,冷冷道:“阁下跟了我十几日了,不知有何贵干?”

    身后道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摇头笑道:“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贫道自然是来护送你北上的。”

    宋尹廷默默伫立,匣中灵剑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出鞘。

    而对面那中年道士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

    整条小巷里,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四周院墙仿佛是在扭曲变形,随时都会轰然垮塌。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沿着墙根走过,忽然停在了那里,浑身毛发竖立,身子却一动不动。

    终于在某一刻,密布四周的压力忽然松懈下来,黑猫噌地蹿上了院墙。

    “……那便有劳阁下了。”宋尹廷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走过那道士身旁,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大街。

    道士喉结一动,咽了口口水,脸上凝固的笑容缓缓淡去,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杭州宋家,果然非同寻常……”说着也扭头走出了小巷。(未完待续)

第381章 千钧一发故人来

    方才与那道士对峙,宋尹廷有七成把握能杀了他。可他终究没有动手。杀人事小,善后事大,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夜里风凉,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到处是吆喝叫卖和高谈阔论的声音,男女老少或笑或兴奋或百无聊赖的面孔依次从身旁掠过,宋尹廷忽然想起珍馐楼上听到的对话,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凉。

    冗官也罢,士族乡绅囤占田地也罢,历朝历代都有同样的问题,岂能一股脑儿怪罪到儒家头上。

    各地书院公产不纳粮,本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再说书院学子秉持耕读传统,躬身务农,吃穿用度比之一众媚官士族,不知简朴了多少。

    要知道,每年官粮从田间收缴到运抵汴京,其中层层盘剥、漕运损耗,数目之惊人,简直难以想象。

    多少民脂民膏,落了媚党官员的私囊。而一旦地方有难,朝廷却总是鞭长莫及,到头来还得靠各地书院开仓放粮,收拢流民,才能安抚百姓,不致发生民变。

    可这等善举,却又被别有用心之辈,视作是收买民心之举。

    事到如今,天下有识之士,除非眼瞎,否则怎会看不清隆兴帝削弱儒家势力,是要以法代儒。

    韩非子曰,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相比之下,先圣人对于汤武革命的态度,儒家襄助太宗皇帝推翻前朝的事实,恐怕都是历代皇帝的心头隐疾,只不过明着对天下儒门下手的,大梁朝两百余年,隆兴帝还是头一个。

    可眼看到了这般田地,儒门中人,竟还存着侥幸之心……

    宋尹廷穿过长街,不久便来到了秦淮河畔的江宁宋府。

    四下里或明或暗地站着不少绿衣人,宋尹廷却视若罔闻,抬手敲了敲门。

    出来开门的,竟是其兄宋尹楷,当下便将他迎了进去,嘎吱一声又将木门推上。

    两兄弟已有旬月未见,却没有任何寒暄,宋尹楷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

    宋尹廷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其兄见状,便也不再问了。

    三进的大宅,两人径直入了后院。

    宋国公独自站在院中,远远瞧见他俩的神情,就已猜到了结果。待他们来到跟前,却很是洒脱地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愁苦作甚?”

    宋尹廷知道父亲的意思——他离开七闽道北上时,宋公便在信上为他分析过,要说动江南一带的儒释两道,几乎是不可能的——此时回想这一路上吃过的闭门羹,心中仍旧难免苦涩。

    院中冷冷清清,唯独父子三人站在巨大的树冠下,抬头望不见天。

    宋国公轻叹一声道:“只可惜执道小子一时意气,竟也入了阵去,要不然,有他在,兴许还能多几分胜算……”

    宋尹廷微微一怔,大概是没想到爹爹会忽然提起步执道,旋即想起蔓秋入阵,也有三个多月了,眼下还生死未卜,不由得心中隐隐作痛。

    “爹爹,”宋尹楷忽然道:“兴许是我异想天开。可我总觉得,通天罗汉拼着命灵受损,施恩于我,便是料定我宋家能逢凶化吉。”

    宋尹廷微微蹙眉道:“我离开七闽道前,倒是去了一趟开元寺,见了广开方丈。”

    “他怎么说的?”宋尹楷急道。

    “广开方丈顾左右而言他,便连寺中是否有舍利子失窃,都含糊其辞。却仿佛心血来潮,跟我说了一间离奇之事。”宋尹廷不等其兄问起,便自顾自回忆道:

    “普慈方丈在世时,曾点拨广开师弟广念,说他与步公子有缘,不妨下山随步公子修行,广念当时不肯。待到步公子上山抄经,广念也视他如仇寇,只是不知为何,就在步公子下山那天,广念忽然向广开方丈辞行,说是想通了……”

    “照这么说,通天罗汉圆寂之前,便算准了广念会随同步公子下山。”宋尹楷缓缓点头道:“如此一来,便愈加证明了我的猜测,以通天罗汉的宿命神通,不至于将门下弟子推入火坑吧?”

    说着便朝宋公看去。

    “天命难料,事在人为。”宋公飒然一笑,不置可否,随即吩咐宋尹楷,去将宋世畋喊来。

    宋世畋今日倒不曾饮酒,大概也知道宋家上下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跟着其父走进院子时,脸上神情肃然,仿佛大敌当前。

    “世畋,这些年你爹爹不许你在外人面前使剑,个中缘由,你可明白?”宋公正色道。

    宋世畋闻言只是点头。

    “从今往后,便不必顾忌了。”

    宋公说得随意,听在宋世畋耳中,却似雷鸣一般,只觉得浑身战栗——他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剑法不能示人,更知道一旦这条禁令解除,意味着什么。

    这一天,宋世畋不知等了多久,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反而百味杂陈。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祖父与爹爹叔父三人,来到前院,待到清醒过来时,只见一位身着绿衣的督抚司千户,不知何时已被请到了院中。

    “你便是张英泉?”宋尹楷问道。

    “正是……下官……”那督抚司千户颇有些不卑不亢的劲头,独自面对宋氏三杰,居然还能站得笔直,只是回答时的语气,终究有些露怯。

    “带上你的人走吧,把火器都留下。”宋公开口,像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张英泉闻言一震,显然是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接连咽了两口口水,才低声道:“宋公……小人受命行事……”

    “你再想想。”

    宋公言简意赅,张英泉却冷汗如注,只觉得千钧分量压在了胸口,只要他动上分毫,便要身首异处。

    半丈火枪就在他手中牢牢捏着,可此时此刻,这杀人利器,与一截寻常铁棍又有什么分别?

    再想想?还要想什么?

    “……我走……也是死……”张英泉半晌终于吐出这几个字。

    “话虽如此,可又何必拉这么多人陪葬呢?”宋尹楷柔声道。

    张英泉听懂了,他可以用自己性命,换弟兄们活下去,这是他的底线,而宋家显然早已料到——这一切,大概早在杭州时,便已经确定无误了。

    “容我……布置一番……”张英泉缓缓说道。

    宋尹楷正要说什么,忽然抬头,只见栓紧了的大门,“嘎吱”一声开开,门外站着三人,两儒一道。

    “宋公别来无恙。”门外站着的竟是乐乎仰纵。而另外两位,则是太湖岑秉文,以及那位跟了宋尹廷十几日的道士。(未完待续)

第382章 待尔等大难临头

    三十余年前,乐乎仰纵于汴京秀山,以一曲破阵子慑服番僧骷摩罗为首的进贡使团,一夜扬名,从此便与余唤忠、若朴子并称汴京三杰。

    与宋家历代传承不同,仰纵出身穷苦,祖上连个做官的都没有,是个横空出世的奇才。

    传言说他痴迷修行,三十三岁才娶了乐乎书院山长蒯乐山之女蒯凌云——由此也可见仰纵在乐乎书院被看好的程度。

    而此时此刻,他忽然现身宋府,同行之中又有早已表明了态度的太湖岑秉文,以及一位道士,便委实叫人心生警惕。

    宋尹楷、宋尹廷兄弟,几乎同时面色一沉。

    其父宋国公却照旧一脸平静,淡淡道:“老夫也在纳闷,为何今夜如此冷清。原来好事多磨,贵客姗姗来迟。”

    “宋公福泽江南,如今举家北上,岑某自然要来送行。”太湖书院山长岑秉文神情萧索。

    仰纵面色同样有些难看,似乎今夜来此,并不是出于自愿。

    两人迈步进了院子,那中年道士则跟在后头。

    张英泉不认得仰纵,却见过岑秉文,见这三人结伴而来,知道自己有了一线生机,赶紧自觉退到一旁。

    宋家四人与四位客人,只隔着一张石桌,宋公目光直视仰纵,轻描淡写道:“仰兄此番南下,是为你自家私事,还是替乐乎书院说话?”

    仰纵硬挤出一丝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凄苦:“宋公说笑了,我何德何能,哪里有资格替乐乎书院说话,自然是为私事而来。”

    “若是老夫不曾记错,令郎似乎也入阵而去了吧?”宋公一边说着,一边朝仰纵身后的那位中年道士瞥了一眼,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

    那道士却忽然笑笑道:“宋公过虑了。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等能将诸位公子送入阵去,自然也能安然无恙地将他们再解救出来。”

    道士此言一出,仰纵面色便愈加难看,隐约露出一丝羞愧之色。

    “宋公……”仰纵长叹道:“如今邪月临世,燕幽战事告急,湘蜀民变难平,西凉獠人虎视眈眈,拜月邪教死而不僵,民生社稷再经不起折腾了……还望宋公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宋公忽然大笑道:

    “于燕幽军中安插宵小,以数万军民性命为代价,好废除中书省的,是谁?借逐月之名,将数千儒家弟子,送入桃花源阵,至今生死未卜的,又是谁?如此种种,何曾顾及民生社稷?今日要我宋家上下束手待毙,才想起民生社稷来了吗?!”

    仰纵无言以对。

    “宋公言重了……”岑秉文出言劝道:“张承韬东窗事发,圣上有所顾忌也是应有之意。相比张承韬经营七闽道,宋家在江南的根基更要深厚得多,瓜田李下,难免为小人攻讦。眼下圣上不过是命宋家迁至汴京而已,何来的束手待毙呢?”

    不等宋公反驳,宋世畋便冷笑道:“逐月之变才过去三个月,你们便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岑秉文脸上微微一红,大约是被小辈指着鼻子骂,面子有些挂不住,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是讲理的时候,随即便叹了口气道:“宋公兴许不知,仰兄的长子,月前于燕幽阵亡了。”

    他这话说的,看似出于好意,替仰纵解释,却无形之中将仰纵推了出来,而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今夜只是个作陪的角色罢了。

    宋氏三杰闻言,果然同时看向仰纵。

    “颀儿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仰纵说得轻巧,却掩饰不住面上的凄苦。

    宋氏三杰这时才明白,为何这位素有“俯仰纵横”之名的乐乎英杰,今夜会出现在这里——仰纵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长子仰颀战死沙场,次子仰修入了桃花源阵,生死未卜。他三十多岁娶妻,老来得子,如今已过花甲,假如仰修从此音讯全无,仰家便是绝后了。

    “仰兄……”宋公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燕幽战事糜烂,是谁人所致?令郎又缘何战死?你还看不明白吗?”

    宋尹廷紧接着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一字一顿,不禁令人动容。

    仰纵面庞微微颤动,仿佛天人交战,一边是学儒以来常驻胸中的抱负与道义,另一边却是舔犊情深——先圣孟子也同样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宋公先前说今夜冷清,大约确实是在等人吧?”中年道士忽然打破了沉默:“只是你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自曲阜南下的诸位前辈,此刻多半已经遇上家师一行了。”

    宋尹楷与宋尹廷几乎同时一震,朝宋公看去。

    “令师一行,想来凶多吉少了。”宋公却兀自面不改色。

    “这倒不劳宋公费心。”中年道士微微一笑:“此外还有一事,宋公特意赶来江宁,大约是看中了江宁水师吧?家师担心宋公留恋江南,特意将水师调离了江宁,眼下早已化整为零了,若要一举剿灭,恐怕再无可能了。”

    张英泉在旁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见宋府一行北上,只取陆路而行,还以为他是要沿途收拢民心,却不料宋府所图的,远比他想象得更多。

    江宁水师乃是大梁朝规模最大的一支水师,假如宋家能将其牢牢捏在手里,朝廷便有百万大军,也难渡江征讨……逐月之变后,江宁水师换了将领,世人只当是与新任江淮道布政使有关,却哪里想到,这是圣上提前布局。

    事实上,纵然水师将领换了人,以宋氏三杰的修为,一夜之间,也能将这支水师毁去大半,给朝廷大军南下制造困难,如此一来,以宋家在江南经营两百余年的根基,从此划江而治,都未尝没有可能。

    “宋公,”岑秉文忽然叹道:“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啊。”

    “仰兄……秉文……”宋公面沉如水,“待尔等大难临头,也孤立无援之时,莫要忘了今日。”

    “宋公,你这又是何苦呢?”岑秉文蹙眉道。

    “我不愿同室操戈,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两位还是请回吧!”宋公抬了抬下巴,慷慨之中带着一丝决绝。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铮”的一声脆响,院中石台顿时从中断开。

    只见一柄三尺来长的短剑,闪着凛冽的寒光,刺破浓重的夜幕,直直射向仰纵与岑秉文身后的那位中年道士,纵是带起的剑气,便毫无迟滞地斩断了厚重的石台。

    “哐当!”

    石台砸落地面之时,短剑势头为之一滞,几乎钉在空中,却是岑秉文忽然出手,单掌悬空,架在剑尖数寸之外。

    “岑秉文!你可要想清楚了!”方才忽然祭起灵剑的,竟是向来老成寡言的宋尹楷。

    “尹楷兄!何必做那困兽之斗?!”岑秉文急道。话音未落,面前灵剑猛地向前,似乎以他的灵力根本阻挡不住。

    岑秉文心头大骇,只觉得掌心已经触及剑气寒芒,痛彻骨髓。

    “铮……”又是一声脆响,这回却不是剑气破空,而是撩拨胡琴琴弦发出的声响。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岑秉文面前的灵剑像被箭矢射中一般,偏头歪向了别处。

    出手相助的,正是仰纵。此时他赖以成名的胡琴已经置于身前,一手握着琴头,一手搭在琴弦上,仿佛蓄势待发。

    “仰兄……”宋公冷冷道。

    仰纵双目直视宋公,口中却淡淡道:“秉文,话已带到,我们走罢。”(未完待续)

第383章 再招风雷起卧龙

    此时此刻,仰纵不愿再留,显然是在他的立场,做了最大的让步。如此一来,修为弱上许多的岑秉文即便不想走,也有心无力了。

    两人刚要转身,身后中年道士冰冷的嗓音已经响起:“两位都不想见到令公子了么?”

    “莫要中了这离间计!”宋尹廷大声劝道。

    宋公更是直截了当:“仰兄!今日若是你我大战一场,无论鹿死谁手,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便自此不死不休了!”他有心出手杀了那道士,却又担心因此而逼得仰纵出手。

    “宋公言过其实了吧?”中年道士冷笑道:“宋家公然造反,自是为天下人所不容,曲阜书院还会与你同流合污吗?”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宋国公看着仰纵,仿佛这句话只是说给他听的。

    “你口中的是非,并非我之是非,亦非天下人之是非……”中年道士笑得有些轻蔑。

    宋国公照旧对着仰纵道:“有朝一日,他们出尔反尔,必定也是这套说辞。”

    中年道士闻言一滞,姜还是老的辣,一不小心竟掉进了宋国公挖的坑。

    仰纵毕竟不是三岁小儿,不用宋国公提醒,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他只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罢了。

    岑秉文见仰纵分明有些摇摆,急道:“宋公当真以为,凭宋家一己之力,堪与朝廷周旋不成?你自家蚍蜉撼树,一心求死,何必拖累我等?!”

    “鼠辈!”宋世畋闻言冷不丁骂道。

    岑秉文接连被他骂了两次,委实忍不住了,怒目而视,讥讽道:“都说世子身无长技,却爱夸夸其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挨过了今日,宋家基业也迟早毁在此子手中……”

    宋世畋正要反驳,却见其父宋尹楷朝他摇头:“何必与鼠辈争执?”

    宋世畋纵然是在宋家,也被人视作异类,打小起不知受了多少冷眼,此时见爹爹都为自己出头,不禁鼻子一酸,几多委屈泛上心头。

    岑秉文被他们父子一搭一档,骂得毫无还嘴之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你说我身无长技?”宋世畋忽然自腰间抽出长剑:“今日若是你在我剑下,能走上十招,我便朝你磕头认罪,不然就赶紧滚!”

    “尹楷兄!”岑秉文也没想到,宋世畋会忽然发起疯来。他不愿就此离去,自然有他的打算,却不想欺负一个小辈,毕竟胜之不武。

    却不料宋尹楷压根不来看他,反倒是朝着宋世畋淡淡道:“你是我宋家人,怎的如此没有骨气?对上一介鼠辈,也需十招吗?”

    “好好好,”岑秉文一时气结,摇头叹道:“宋家权盖江南,原来已是如此目中无人……”

    “少废话!”

    宋世畋朝前迈了一步,引得仰纵与中年道士也一脸惊疑地看了过来。

    岑秉文修为是弱,可也对相对宋氏三杰与仰纵而言。

    要知道,在场众人之中,宋公与仰纵已是国师境界,堪称亚圣;宋尹楷与宋尹廷兄弟均是无双国士,岑秉文即便弱上一筹,也是无罔圆满,一只脚已踏入无双国士之境。

    宋世畋不过二十多岁,对上岑秉文,只要不输得太惨,就足以自傲了,怎么敢夸下如此海口?

    事实上,宋世畋挑战岑秉文,只是一时意气,其父宋尹楷却另有深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令仰纵知难而退,要不然一旦乐乎书院也倒向朝廷,宋家便真的没有一丝生路了。

    宋公与宋尹廷当然心照不宣,此时见宋世畋持剑而立,意气风发,胸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豪情,宋家传承两百年不绝,英才辈出,纵是挨不过这一劫,也要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令世人晓得,杭州宋家绝非浪得虚名。

    宋世畋手中长剑通体黝黑,在夜色之中若隐若现,然而在场除了张英泉以外,都瞧得出来,这只是一柄凡品,并非灵剑,之所以隐现不定,只是因为色泽漆黑,而宋世畋持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罢了。

    岑秉文以术艺闻名,无需兵刃,因此只是站在原地,满脸的不耐烦。

    他不介意教训一个口出狂言的小辈,但要他作势严阵以待,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瞥见宋公等人神情时,他心中已经暗自升起一丝警惕。

    宋世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夏夜的庭院里,空气甜美得令人心醉。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在人前光明正大的用剑,此时此刻,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便是死了也值了……

    他静静站立着,忽然无来由地想起一句诗,仿佛是从哪里听来的,正合他此刻的心境。

    哦!是听蔓秋说的,步执道写的,也不知道那家伙如今是死是活。

    “昔藏牙爪如痴虎,今招风雷起卧龙……”

    宋世畋面色沉静,低声吟诵,只觉得胸中所有浊气,都随着这一句诗文,吐得干干净净,代之以万丈豪情。

    宋氏三杰早对步安的经历了如指掌,这首写于柳店镇上的咏志诗,自然也早有耳闻,此时听宋世畋吟来,知道他是有感而发。

    仰纵等人却从未听过这句诗文,只当宋世畋当场所作,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然而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隆隆”声,仿佛天雷滚滚。

    众人几乎同时抬头,只见东南方向的夜空中,在极厚重的云层间,隐隐有电光闪烁。仿佛九天之上,有银蛇穿梭游动,又像是一团浓雾之中哔啵的火光。

    “步执道那家伙写的诗,竟有如此威力吗?时隔这么久,还能招来天雷?”宋世畋心下愕然,握剑的手,愈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众人的注意力从夜空中回到宋世畋身上时,岑秉文的脸色已经凝重了许多。

    能够一言而招风雷,此子或许并非夸口……

    宋公却知道这天上的惊雷,必定与宋世畋吟诵的诗句无关,因此只是随口感慨:“晴天霹雳,多事之秋。”

    宋世畋缓缓收拢心神,不再留意他物,双目直直地看向岑秉文,紧接着长剑忽然一挺,人随剑上,身姿潇洒之极。

    刹那之间,满院剑光层层叠叠,如繁花盛开,团团锦簇,又如六月飞雪,寒气逼人。

    这如花又如雪的剑光,点点都是乍现还隐,仿佛雨落平湖溅起的白浪,以宋世畋为圆心,向外蔓延,倾盖整个院子。

    剑光浑如幻影,然而所到之处,石屑四溅,草木翻飞,枪林弹雨也不过如此。

    “公孙剑法……”仰纵双目圆睁,喃喃自语。

    岑秉文始终以灵力阻隔在身前,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压力,甚至随时都可以出手反击,可闻听此言,心中不由的大惊。

    仿佛为了证明仰纵所言不假,岑秉文身前压力顿增,满院花团,仿佛都集中在他面前盛开。

    岑秉文猛地催吐灵力,却忽然肩头一痛,眼角余光这才瞥见身后剑光大盛!

    宋世畋明明还在他身前,为何剑光会从身后袭来?!

    这念头才刚浮起,忽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岑秉文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往后急退!

    退出十几步去,他才感觉到左肩之上钻心的疼痛,而整条左臂已然毫无知觉。

    却原来是他被那白练吓得急退时,刚好撞上了宋世畋的剑光,左臂仿佛穿过了剑光织就的铁网,已然白骨嶙峋,挂着的些许猩红血肉,更加令人骇然。

    再看那道白练,竟仍挂在空中,只是远在东南,并非近在眼前!

    “轰隆!”

    直到这时,才有惊天巨响传来!

    随之而起的,是宋公愕然的嗓音:

    “……是玄武湖方向!”(未完待续)

第383章 归来依稀是江宁

    江宁城上空雷声滚滚时,水天界玄武五洲上仍旧没有丝毫异状。

    自从步安大发神威射杀了司徒彦,一众儒生看向樱洲小岛的眼神,便都有些异样。

    虽说儒门六艺之中,三拙射御术有许多相通之处,但凡精通其中一门,另两门也多半拿得出手,可步安随身只携一柄长剑,以往动手也只使过剑,因此即便仰修与孔覃也只当他是精习术艺,以便突破空境之后,能够毫无障碍地转习御艺。

    凡是有生之年有望踏入无罔境界,却又在书乐二艺中没有展现出特殊天赋的儒门学子,大抵都会选择这样一条修行路径。

    所以谁又能想到,步安于射艺一道,也有如此之高的造诣。

    事实上,只看他射杀司徒彦时所展现的威势,仰修、孔覃与屠瑶便都隐隐觉得,步安想必早已越过了空境,至少比司徒彦高出一大截去——年仅十七,修行不过一年有余,若论天赋,别说司徒彦,当今天下怕都没有任何一人,能与其相提并论。

    步安修行以来,始终抱着“猥琐发育不要浪”的宗旨,可到了这一刻,为了杀司徒彦,终于还是显山露水。

    往后想要扮猪吃虎是不可能了,多少有些可惜。可相比之下,怎样挨过雷劈,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悄悄将随身携带的所有重要物件都交给张瞎子,然后吩咐瞎子他们全都去翠洲小岛躲着,只留他一人守着“新神”。

    宋蔓秋担心他的安危,有心陪在一旁,却终于还是被步安劝走了。

    夜色降临时,步安趁着左右无人,便将装了一套新衣的褡裢挂在铁笼外,接着迅速打开铁笼钻了进去。

    正要反手锁上,十七居然也挤了进来。

    “你来干嘛?”步安瞪着眼,声音却压得很低。

    “我来看看你搞什么鬼。”十七神情看似随意,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到处瞄,仿佛是箍着红袖章的居委大妈。

    步安一时气结,心说我哪里是要搞鬼,分明是打算吸鬼。

    这天大的秘密,怎能告诉这疯丫头,他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随口解释道:“我来盯着他……”

    “这笼子结实得很,你还担心他跑了不成?”十七一脸狐疑。

    她没有说错,这大铁笼子真的很结实,每一根钢筋都足有儿臂粗细,想要关住十七或者步安,当然是不可能,但囚禁一个新神却绰绰有余了。

    “我不是怕他跑了……是怕他……怕他……”步安抓耳挠腮也想不出理由来,嘴一歪道:“你就不嫌臭吗?”

    十七瞟了一眼角落里的土堆,摇摇头嫌弃道:“确实很臭。”

    “你这么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委实不该待在这么臭的地方。”步安昧着良心捧了她一句,只盼着这小姑奶奶赶紧出去,别给自己添乱。

    十七闻言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抽动的嘴角,出卖了她心中的暗爽。

    “没事……你能受得了,我也行的。”她一言既出,竟然自顾自找了个干净的角落蹲坐下来,一副“任凭你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上当”的模样。

    步安真想拎起她颈后的衣领,一把将她扔出去,可惜打不过她,只好翻翻白眼,只差要把眼球翻到脑后去了。

    “随你了……”他轻哼一声,将手伸到了笼子外,把铁锁又锁上了。

    “你锁笼子干嘛?”十七警惕道。

    靠!你还怕我非礼你不成……步安闻言有些气恼,旋即心生一计,紧接着便色眯眯地上下打量十七,缓缓搓起双手,嘴角露出一丝贱兮兮的笑意:“你自己要进来的……”

    十七见状,反而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胸口不疼了吗?”

    步安听得差点吐血,他记不记得疼还是小事,万一被这疯丫头再踢上一脚,把虞姬踢得几个月不敢现身,那可真的误了大事。

    他无聊之极地抹了把脸,神情也随之恢复正常。

    往后还是尽量躲着这疯丫头吧,要不然迟早被她气死……步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在另一个角落里盘腿坐下。

    笼中“新神”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眼睛蒙了布,因为哑了,所以即便听见他俩对话,也只是偏着头一动不动。

    步安有心考验十七的耐心,盘坐了许久,间或睁开眼看看十七,或是环视四周,确认宋蔓秋、张瞎子他们没有无故回来。

    四下里只有轻微的风声,远处水面倒映着黯淡的星光,静谧而神秘。

    翠洲小岛上,大概所有人都没有睡去,全都等待着奇迹发生,他们想必心里都没底,都怕到头来空盼一场,终究要老死在这弹丸之地吧?

    步安又看了十七一眼,只见她也闭上了眼睛,鼻翼有规律的翕动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是时候了……

    步安无声腹语道:“来吧。”

    女鬼虞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小冤家,你真要欺辱奴家么?”

    “你搞什么鬼?我是让你把鬼气还点给我,等出去之后,再弥补你就是了。”步安眉头微蹙。

    “连人家十七姑娘都看出来,公子今夜终于要搞鬼了……”虞姬的嗓音嗲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搞……搞你个大头鬼啊!你特么别跟我装蒜!赶紧的!趁这疯丫头睡着了……”步安心说,要不是我性格好,早被你们这一神一鬼折腾疯了。

    虞姬嘻嘻一笑,终于不再跟他绕圈子。

    步安便觉得一丝凉意,从颈后上柕穴缓缓沁入,遍体游走,仿佛一只冰凉的小手,沿着他的身体筋脉轻轻抚摸,一时间说不出的舒爽。

    凉意汇入丹田,犹自往下试探,步安微微一振,暗道:“别搞怪……”

    他这么一震,却把对面而坐的十七惊醒了,一脸狐疑地朝他看过来,抬眉道:“你怎么了?脸为什么这么红?”

    “没事……这里太臭,我憋气憋的。”步安心说,换我在你身上到处乱摸,你忍住脸不红试试?

    他暗中又警告虞姬,谁料这女鬼仿佛有意跟他作对,愈发地不老实。

    这女鬼憋了上千年,想男人想疯了不成?

    步安一边对着十七,板着脸做憋气状,一边承受着被女鬼上下其手的“屈辱”,心中直呼:难道这也是天劫的一部分吗?!

    此时此刻,江宁城中已是雷声滚滚。

    下一刻,步安丹田处的两颗金丹忽然熔融,刹那合二为一,如漩涡般极速旋转。

    与此同时,女鬼虞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仿佛要将她整个抽空。她惊得魂不覆甲,全力脱身,却不料那吸力如影随形,将整件鬼甲抽吸一空。

    虞姬大惊之下,终于拼尽全力退出鬼甲,可她现身铁笼外时,已经虚弱不堪,千年鬼修所得,几乎全都被那巨力吸走了!

    她正气急败坏,却又猛地面色一变,忽然感觉到,千余年来,始终萦绕在鬼甲与她之间的束缚,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悲喜交加之间,眼前忽然一亮,一道白光凭空出现在铁笼上空!

    这耀眼的白光映照之下,湖面水平线上,城市与街巷隐约可见,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江宁……”

    虞姬远远听见翠洲岛上,有人在哭喊,嗓音嘶哑而凄厉,却又饱含难以置信的喜悦与兴奋。

    可她却顾不得感慨了,因为面前灼热之际的白光,似乎随时要将她彻底蒸发。

    虞姬往后急退,她本就没有实体,又从来不受聚阴之穴牵制,眼下没了鬼甲的束缚,速度之快,仿佛一道电光,刹那间退出数百丈远,孤零零地飘在水面上。

    “轰隆!”

    雷鸣声直到这时才响起。

    心头浮起一丝不祥之兆,虞姬缓缓停下,却见湖岸四周灯火点点,赫然便是江宁城了!

    可在湖心处,樱洲小岛已凭空消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席卷着浑浊的湖水与飘在水面上的水榭与树木残渣,剧烈拍打着其余四个小岛的岸堤,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

    浪头渐渐平缓,水声渐轻,被激动的哭喊声盖住。

    “江宁……是江宁……我们回来了……”

    在这歇斯底里的喊声中,夹杂着愈加令人动容的声音。

    “公子……”

    “步爷……”

    “步公子……”

    虞姬茫然四顾,缥缈的身影黯淡而虚弱,仿佛孤魂野鬼。(未完待续)

第385章 则臣视君如寇仇

    两界相隔,桃花源阵被击破的刹那,玄武五洲上才惊现天雷。

    而事实上,自步安吸入第一口鬼气起,江宁城中已是天地色变。前一刻还是风舒云淡,漫天星斗,一眨眼便是黑云压城,电光穿梭。

    城中百姓何曾见过这等异象,又见风云际会的中心,正是玄武湖上,一时间仓皇奔走。

    而在抱头奔逃的人潮之中,也有人伫立当场,仿佛激流中的顽石,张开双臂如癫似狂般疾呼。

    “此乃天怒啊!”

    “倒行而逆施!终惹天怒耶!”

    百姓闻言愈加心惊肉跳,狂风吹透单薄的夏衣,只觉得浑身冰凉。

    头顶黑云之中白蛇翻舞,滚滚雷鸣,仿佛巨兽咆哮,间或亮起的电光,将混乱的街道与人群照得一片煞白,每一张面孔都因为惊恐而扭曲着。

    江宁千年古都,像一个不知见证了多少回朝代更替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的老妪,震惊天下的逐月之变也没能在她的脸庞上泛起一丝涟漪,却在这一夜骇然色变,惊慌失措。

    狂风席卷黑云,在玄武湖上空生成一个黑压压的空洞,似乎随时都会有一张恶鬼的面孔从这洞中显露,或是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怪手,将成片的街巷抹平。

    风掠过街道,扫塌了不及收走的摊棚,卷起掉落一地的靴履、折扇亦或头巾……即使掉落了金银首饰,也没人敢头去捡,只怕下一刻便是天塌地陷,假如跟不上奔逃的人群,必会被从天而降的黑云吞没。

    摄人心魄的白练电光,便在这一刻从天而降,一头是黑云漩涡的中心,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玄武湖心。

    那惊雷如蜿蜒的白龙,落在玄武湖心上空,仿佛被一层浓雾阻隔,从中截断。

    而几乎刺破耳膜的轰然巨响过后,空空如也的湖面之上,忽然现出摇摇晃晃、影影绰绰的白雾。

    巨龙般的雷光,射在那白雾上,化作万千道游丝般的白光,四下窜动,似乎是一只磅礴而半透的蛋壳上,浮现出无数道裂纹。

    假如有人仔细观瞧,必定能看出这裂纹密密麻麻,却并非没有规律,而是依照阴阳五行、周易六十四卦的繁复变化演化出出的图形。

    只不过这发丝般游走的电光只维持了一眨眼工夫,紧接着湖心一片澄明,白雾悉数散去,从湖岸伸向湖心处,戛然而止的长堤忽然先前蔓延,似乎凭空生长……

    须臾之间,长堤、小岛、水榭、楼台……消失三个多月,似乎已经从江宁人记忆中也一并消失了的玄武五洲,赫然出现在了玄武湖心!

    与此同时,一道愈加粗壮的白练雷光,挟着吞噬万物的势头,劈落湖心小岛。

    那雷光如天神自无穷远处射来的箭矢,又如一柄白光凝结的蜿蜒蛇矛,一击之下,巨浪与飓风同时朝四面八方席卷。

    沿着玄武湖岸栽种,已经在这湖畔旁生长了数百年的无数杨柳,齐刷刷倒伏,如风吹麦浪一般。

    湖岸旁的建筑,更是倒塌了不知几许,已经逃出很远的人群,被飓风吹着悉数扑到在地。

    待到人们惊魂甫定,三三两两地爬起,回头看去时,天空黑云早已消散,仿佛从来么有出现过,只有一片狼藉的街道证明了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像。

    风渐渐平息,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远处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声。

    而在澄明如洗的夜空中,有两道人影朝着玄武湖飞来,一人御剑而行,一人竟不假于物……

    ……

    ……

    从狂喜到狂悲,其间竟没有一丝缓冲。

    当宋蔓秋瞧见水面四周的灯火、茂密的树影与久违的街巷时,她恍惚觉得水天三国、樱洲岛以及龙庭峡的一切都成了身后的镜中水月,随着这幻镜一破,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杀身求存的日子也迟早会被淡忘。

    留下的只有公子会心一笑时,温柔的眼神。

    然而这份甜蜜连一息都没有维持住,刹那雷光,吞噬了她所有的寄托与期许。

    宋蔓秋呆呆地站着,巨浪袭来,整个淹没了她,将翠洲岛上的楼台水榭冲得全部坍塌,所有随船带来的杂物都被浪头卷入了湖水,然而浪头过去,她却仍然站在原地,只是浑身湿透,眼神中一片死灰。

    她觉得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视野尽头的水岸与江宁城也不是真的……刚才那道磅礴无匹的天雷更不是真的……

    “公子……”她轻唤着,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到回应,那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视线的某个角落,伸手向她摇晃。

    直到这时,耳边才响起哭喊声,身旁有人在喊“江宁”,远处的岸上有人嚎啕大哭。

    “公子!”宋蔓秋眼睁睁看着本应属于樱洲小岛的位置,那巨大的极速旋转着的漩涡。

    没有回应,她下意识往前走去,一只脚踩进水中,才被身后一人拽住。

    “公子?”宋蔓秋扭头去看,却见拉住自己的人是屠瑶。

    屠瑶脸色煞白,拽着宋蔓秋的那只手,却极其坚决。她一眼不发,只是默默摇头。

    “公子他……”直到这时,宋蔓秋的视线才被夺眶而出的眼泪模糊,她挣扎着想要甩脱屠瑶,却始终被她牢牢拉着,终于失声哭泣,声嘶力竭地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呐喊:

    “公子……”

    张瞎子原本心中还有一丝侥幸,觉着步爷命大福大,加之神机妙算,必定不会有事,可此时听见宋姑娘哭得如此动情,也不由得慌了神,朝着湖中大喊:

    “步爷……”

    “步爷,差不多躲一会儿就行了!快出来吧!别吓人了……”洛轻亭越喊越轻,到后来便只剩下呜咽声。

    “步公子……”仰修与孔覃二人,也一样朝着湖中大喊。

    就在这时,宋公与仰纵两人已经落下翠洲岛,见此情形,各自愕然。

    “修儿……修儿你在哪儿?”饶是仰纵这等“俯仰之间纵横天下”人物,此刻的嗓音都微微颤抖。

    “爹爹!”仰修闻言扭头看去,与其父目光交错的瞬间,见爹爹老泪纵横,不禁双目垂泪。

    “蔓秋!”宋公拨开人群,来到岸旁时,宋蔓秋已经哭成了泪人。

    “祖父……”宋蔓秋见了亲人,终于连最后一丝气力都消失无踪,整个人瘫坐在地:“公子他……公子他为了……”

    孔覃担心宋蔓秋悲苦之下,说出了真相,枉费了步安良苦用心,便立刻大声喊道:“宋公!我等入阵四千余人,只活下十不足一,便连步公子也生死未卜!”

    他此言一出,众儒生中便有人喊道:“隆兴帝假逐月之名,欲除天下儒门而后快!已惹天怒……”

    几步之外,仰纵老泪纵横,看向仰修的眼神,却似乎是在问他,这三个月多来,究竟遭遇了什么。

    “孩儿此番九死一生,以为再也见不到爹爹了!”仰修凄然道。

    “君之视臣如土芥……”仰纵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凝目看向北方,几乎一字一句:“则臣视君如寇仇!”(未完待续)

第386章 水火不容两冤家

    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混沌初开,又如浓雾遮蔽了视野。

    雾气飘散间,露出隐约的竹林、山道和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猫。猫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紧张与警惕。

    有一只手朝猫儿伸了过去,手背碰了碰它的脑袋。

    小猫眼神中的警惕渐渐淡去,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拿脸颊使劲回蹭着,双眼微眯,仿佛很享受这份亲近。

    “也罢,就是你了。”

    “我既助你成妖,你便为我护法,只需一息功夫,切莫动弹……”

    画面一转,山道上横卧着几人,有和尚,有道士,也有俗家打扮的,全都上了年纪,看模样也不知是死是活。

    忽的一声凄厉尖叫!步安猛地睁开双眼。

    “说了让你别动的!这下被你害惨了……”莫名其妙的念头,无来由地闪过他脑海。紧接着便是一口水灌进了嗓子眼,剧烈的咳嗽,更多的凉水不由分说地灌进来,鼻腔酸疼如针刺一般。

    刹那间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奋力拨水,向上游去,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手上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庞然巨力,仿佛要将他生生撕碎一般。

    直到这时,被密布周身的痛感提醒,步安才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

    天雷忽降,事先准备的铁笼连一眨眼都没撑住,便化为了灰烬,耀眼的雷光笼罩了视线,脚下大地塌陷,整个人仿佛坠入汹汹燃烧着的熔炉。

    而那只可恶的白猫,竟连一息都没能坚持,就吓得丢下他跑了……不对,压根就没有什么白猫,只有铁笼和十七……

    一时的错乱,被无处不在的剧痛分散,步安隐约意识到拽着他上浮的正是十七时,下一刻便被拽出了水面。

    他感觉到自己被拖拽着,在湿滑的滩涂上留下长长的印迹。

    努力睁开眼,瞥见一双赤足和雪白的小腿……极远处传来哭喊声,似乎与他有关,只是没能听清,便又眼前一黑,好像是脑后挨了一巴掌,又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仍是夜里,步安花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视野中密密麻麻的微光是漫天的星斗,而不是被打晕时的满眼金星。

    一双眼睛凑了过来,除了十七还能有谁。

    “你果然又骗我……”她的嗓音有些冷,眼神也是。

    步安没有回答,他现在除了浑身剧痛,仿佛刚被人千刀万剐以外,脑袋也很不清醒。

    那白猫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是素素?

    竹林、山道、和尚、道士……这些都是生死之际的幻觉,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那样一幕?

    “你到底是谁?”十七盯着他的眼睛。

    对啊,我到底是谁……步安记得那个梦里,对着白猫说话的那个嗓音,分明就是自己。

    “那雷劫若不是被桃花源阵挡了一挡,便连我也灰飞烟灭了……区区仓颉传承,哪来这等天劫?”十七逼问道。

    “这天雷……不是那新神引来的吗?”步安迷迷糊糊之际,仍然不忘装傻。

    “你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我。那人身上压根没有一丝神力,哪来的什么新神?!”十七忽然伸手掐住步安的脖颈:“你若再敢骗我,我便掐死你。”

    步安只觉得脖子上剧痛传来,紧接着胸口被这疯丫头拿膝盖压着,愈发疼得刺骨,大约是肋骨被她压断了几根。

    “骗你怎么了?!”他在心里狂呼:“我既不骗你的钱!也不骗你的人!你管我说的真话假话?!”

    一股血气上涌,步安“噗”的一口,喷得十七满脸鲜血。

    十七顿时放开了他,慌乱抹脸。

    步安想要趁机爬起来,刚撑着坐起来,又被十七一脚踢在了肩膀上,顿时躺倒在地。

    剧痛袭来,肩胛骨似乎也断了,他又气又恨,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疯子!神经病!我凭什么要对你开诚布公!你算什么东西?!”

    十七闻言愕然。

    “要看热闹的是你自己!结果进了阵说是我骗你!眼下安然无恙把你送回来又是骗你!”步安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接着骂道:“我特么就不明白了!到底骗你什么了?!”

    十七胀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说的似乎都对,自己来江宁,原本就是过来看热闹的,眼下热闹也看了,也安然无恙地出得阵来了,比之半年之期,还提早了两个多月。

    可为什么心中就是有气,气到非得折磨他不可呢?

    十七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委屈,心说,打你几下出出气,又不至于真打死了你,何必如此绝情?

    “说书的……别人就是送上门来给本姑娘出气,我还看不上眼呢!”她居高临下道。

    步安气得一口血冲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啐她一脸,斜瞄了她一眼,忽然气急而笑,一边笑一边咳血,沾得口鼻下巴一片血渍。

    “你笑什么?我又没要害你,你却处处遮遮掩掩,分明是提防于我。”十七冷笑道。

    “假如有人主动脱光了衣裳给你看,是不是就能要求你,同样也脱光了给他看?”步安实在受不了她的强盗逻辑,抹了一把血渍道:“卫十七,我不是你的信徒,也不是你的家宠……更没兴趣送上门给你出气!”

    说完这句,步安索性躺倒在草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铁线软甲仍旧披在他身上,却已经千疮百孔,堪堪能够挡住私处而已。

    “说书的……”十七忽然一跺脚:“你最好别后悔!”

    步安一声不吭,压根没去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腰腹间一记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却是被那疯丫头又死命蹬了一脚。

    “你干嘛不说话!”十七怒道。

    步安捂着伤处,连一声“哼哼”都没有,看向她的眼神却冷得像冰。

    十七见了那眼神,一时间心如刀绞,却忍不住抬脚将他踢飞出去,紧接着一扭头,跑得无影无踪。

    步安被踢飞在空中时,隐约听见那疯丫头哽咽着喊道:“要不是我帮你挡着!你早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387章 柳暗花明劫后生

    日出山坳,烟岚云岫。

    一身麻衣短打的精瘦汉子,在沾满晨露的林间蹑足而行,身手矫健,步履轻快,肩头简陋的竹弓随着步伐颠簸颤动,腰间竹篾编成的箭娄里,插着几支同样做工粗糙的羽箭。

    这汉子乃是此间猎户,之所以一清老早就在山间穿行,也是迫于无奈。

    六月里日头太毒,山间鸟兽大多昼伏夜出,然而邪月临世,猎户们哪里哪敢出门,唯有赶在晨昏时分出动,才能有所斩获。

    远处草木微颤,一点白色闪过眼帘,汉子赶紧伏低身子,屏息跑去,待跑得近些才看清那是一只白兔。

    夏日山间茂密的草木,将这白兔养得又肥又壮,汉子心下大喜,却又愈加紧张而小心。

    他妻子两个多月前刚替他生了个带把的,眼下邪月临世,山间鸟兽都像成了精似的难对付,要不是乡亲们接济,家里恐怕早已断炊。一只兔子放在以往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却是能救命的。

    汉子越发轻手轻脚,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白兔。他一边走近,一边已经将肩头竹弓取在手上,搭了一支箭。

    正要张弓去射,忽听得一声哼哼,那白兔挺直脖颈,耳朵滴溜溜一转,顿时钻进了草丛。

    汉子仓促射了一箭,赶紧发足去追,却又不免好奇地朝刚刚发出那声哼哼的草丛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头皮发麻。

    草丛里竟躺了个血肉模糊的人!

    汉子追出去几十步,眼看白兔几个起落越跑越快,正急切间,忽又听得身后那血人哼哼了一声,终于心一软,一跺脚站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白兔消失不见。

    折返回血人身旁,这汉子不禁眉头紧皱,饶是他杀惯了牲口,见惯了血肉,也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都这样了还没断气?”

    他伏低身子,只见这血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伤,肩头、腹部数处,几乎连骨头都碎成了渣。

    “便是不死也成废人了……”汉子口中这么说着,手上却取了腰间竹筒,小心翼翼地凑在血人嘴边,喂了些溪水,见他喉结起伏,显然是努力在喝,便轻声叹道:“不是不愿救你,委实是无钱也无粮,即便背你下山,也只能眼睁睁看你饿死……”

    他这么解释着,却见那血人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凑近了才听清,说的是:“铁……卖钱……”

    猎户汉子这才留意到,这血人身上的破衣裳不是布做的,而是铁甲,入手极沉,显然是好东西,只是不知,为何会破成这般模样。

    “铁甲卖钱?换了药来治你?”汉子问道。

    血人似乎无力再开口,只是眨了几下眼睛。

    ……

    ……

    步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杨二郎背下山的,只知道醒来后,便躺在了一间黑黢黢的茅屋里,身下铺的晒干了的草垫子,很舒服,味道很好闻。

    杨二郎出身猎户,排行老二,他哥杨大去年打猎时死在了山上,据说是被妖邪所害,嫂子不久便改嫁去了邻村。家中除了身患残疾的老母、刚出了月子的媳妇,便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日子过得极为穷困。

    大概是这家人实在太穷的关系,步安清醒后,最初的几个时辰,耳边听到的都是争吵和抱怨。

    杨二郎的媳妇骂他没用,上山没能打来猎物,还多管闲事背了个活死人回家……他娘则是一个劲的哭。

    事实上,步安的身体状况本不至于那么差,要不是十七临走前那一脚踢得他丹田震荡,神力运行不畅,他至少手脚能动,走路无碍。

    但是天晓得这疯丫头把他带来了什么地方,万一就在他恢复神魂,暂时不能动弹的这点时间里,有猛兽或者妖邪路过,就实在难说了。

    所以即便十七临走时,说出是她帮着自己渡劫的,步安对她的观感也仍旧复杂之极,恩怨参半——这疯丫头实在喜怒无常,往后还是躲着她为妙。

    躺在柔软的草垫子上,虽然没有食物果腹,但好歹不会有野兽侵扰,步安便心无旁骛地调匀呼吸,一点一滴地将化散在四肢百骸之中的神魂收拢至丹田。

    那疯丫头修为显然高出步安太多,那一脚为了泄愤,踢得没有轻重,步安恢复神魂的进展极慢,他甚至怀疑,要不是自己刚刚晋升,肉身又强悍了不少,说不定就这么被她一脚给踢死了。

    疯丫头……欠收拾!

    步安恨恨地咬着牙,终于睡了过去。

    次日天一亮,步安睁开眼,却见杨二郎蹲在他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仍旧岔着气,想做什么动作都困难,饶是如此,也不由得一愣,心说:你不会就这样看了我一夜吧?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位救命恩人的长相。眼睛不大,黝黑皮肤,宽鼻翼,厚嘴唇,就是寻常乡民的长相。

    “我……跟你商量件事……”杨二郎见步安醒了,脸色有些尴尬。

    你不会是挨不住媳妇的骂,这会儿要赶我走吧?步安实在有些虎落平阳被悍妇欺的无奈——先是十七,再是这杨二郎的女人,怎么这世上的女人忽然之间都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我一早去了镇上,将你的铁甲卖了,换了六贯钱,能不能先匀我一贯,”杨二郎一脸黑脸憋得很红,着急解释道:“今后,今后一定还你。”

    步安假如能动的话,多半会一个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将这糊涂蛋拍醒。

    魑魅软甲被天雷轰得如此残破,显然锁不住虞姬了,但是只卖材料钱也值个几百两银子,卖六贯钱简直亏到姥姥家了。

    这也就算了,你这家伙救了我的命,别说几百两银子,便是几万两银子,也随你怎么糟蹋……可你拿去一贯钱居然都这么尴尬,这么郑重其事,是觉得我这条命值不了这么多钱吗?!老实成这样,不穷死你才怪!

    不过话说回来,怪不得他媳妇今早一声不吭呢……

    步安心中虽然又气又无奈,却不由得对眼前这猎户杨二郎升起一丝钦佩之心。

    “不……”他轻声说出这个“不”字时,只见杨二郎面色一下子变得沮丧之极。

    “不……不必……买药了……”步安缓缓说道:“都……拿去……买粮食……”

    杨二郎听到这里,连忙摇头,急道:“使不得使不得……”

    步安翻了个白眼,很没有骨气地补充了一个字:“饿……”

    杨二郎这才明白,眼前这位也和他全家一样,腹中空空如也,正缺一顿饱餐。(未完待续)

第388章 镇上招兵何许人

    步安在杨二郎家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外伤恢复得极快,行动却仍然颇有不便。二郎一家见他不但没死,还一天天精神起来,也不禁啧啧称奇。

    他来时浑身是血,大约是吓着了二郎媳妇,眼下虽然已经擦洗干净,换上了杨大生前留下的破衣裳,但这位平时听着颇为凶悍的村妇,却总是有意避着他。

    一天深夜,步安听到她跟二郎嘀咕,才知道这小媳妇在怕什么。原来村里左邻右舍都在传,说是杨二从山上背回来的,压根不是人,而是一只妖——不然怎么伤成了那样,还能活下来呢。

    想到自己竟沦落到被人当做了妖物,步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穿越以来即便最落魄的时候,也能在繁华江南的名城越州做个优哉游哉的说书人,相比之下,眼前睡的茅屋草甸,喝的糙米稀粥,勉强走几步路,都得拄着根竹棍当拐杖,实在凄凉。

    南下七闽时,步安夜见过拜月邪教荼毒之下,剑州、延平两府百姓的惨状,可那毕竟已是脱离了朝廷管辖的受灾地界。这些日子寄住在杨二郎家,他才知道邪月临世,寻常百姓是个什么样的活法。

    杨二发现他的那座山,叫做牛脊山,距离江宁城不过一百多里。杨家所在的村子,就在牛脊山山脚下,被当地人称作牛尾村,一村百余户,自有耕地的不过半数,其余人家均以渔樵猎狩为生。

    邪月临世之下,整个村子缴粮比之往年多了三四成,换得十几里地外的顾镇每月派道士过来除妖捉鬼。去年以来,粮价腾贵,兽皮不值钱,村里猎户的日子每况愈下。

    假如没有那件破铁甲卖了几贯钱,杨二被逼无奈,大约也只能铤而走险,夜里上山,拿命来博。若是遇上鬼魅妖邪,顶梁柱一倒,这家人也就大难临头了。

    杨二虽然得了那六贯钱,倒也没有就此高枕无忧,六月十七这天,他去了趟镇上,回来后似乎是跟媳妇商量什么,接着便又吵得鸡飞狗跳。

    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日子过成这副模样,也实在超出了步安的想象。这会儿,他已经能够勉强走动,也不再整日躺在屋里的草垫子上,趁着天气不算太热,一边坐在门口晒晒天阳,一边暗自调理神魂。

    不多久,杨二从屋里出来,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屋子里女人还在哭闹,说着各种狠话。

    杨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着屋前连绵的青山,大口大口喘气,并不宽阔地胸膛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走来步安跟前蹲下,犹豫着问:“兄弟……是当兵的吧?”

    杨二老实,平时话就很少,从来没打听过步安的情况,今日有此一问,显然是想起了那件残破铁甲。

    步安便模棱两可地“啊”了一声。

    “家里还有人吧?”杨二又问。

    步安闻言想起晴山,点点头道:“有个还没过门的媳妇儿……”

    杨二脚下稍稍挪了挪,皱着眉头道:“镇上有招兵的告示,说是只要肯去当兵,就能拿一笔安家费。兄弟……那话能信吗?”

    原来他是动了去当兵吃饷的念头。

    步安隐约升起一丝冲动,想让他去一趟江宁城,替他传一句话,可思量之下,还是觉得此举有些冒险。

    杨二没见过世面,最远只去过附近的镇上,让他去江宁找人传话,实在勉为其难。况且最多再有个把月,步安就能恢复修为了,在此之前,与其冒险暴露行踪,还不如躲在这穷乡僻壤安心养伤。

    “是谁在招兵?”步安有些好奇,猜想着镇上招兵,多半与逐月之变有些关系。

    杨二摇摇头,嘟囔道:“谁给银子,便给谁当兵去。”

    这道理却是朴素又无可辩驳,步安笑着摇头,瞄了一眼屋子方向,轻声道:“嫂子不许你去?”

    “婆娘家懂个屁。”杨二脸上还挂着指甲抓的血印子,口气却大得很,要不是见惯了这家的文武斗,步安说不定还以为屋子里的小媳妇儿是被杨二打哭的呢。

    “当兵打仗可不比上山打猎,要死人的……”步安随口劝道。

    杨二来问他,显然是没打定主意,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不久前遇见他时血肉模糊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倒未必是自己怕死——这倒霉日子过得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只担心襁褓中的儿子没了爹,便没了活路,于是垂着头,半天才挤出来两个字:“难呐……”

    步安劝他别去当兵,也有他的道理。杨二太过耿直,假如混在泥沙俱下的行伍之中,老实巴交,不知变通,怕只有死路一条,除非遇上贵人……

    “天无绝人之路。”步安笑笑道:“这样好了,你明日一早再去一趟镇上,打听清楚到底是谁在招兵,我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兄弟的意思是……”杨二抬头,惊奇道:“去当谁家的兵,也有讲究?”

    “那是当然,有道是将熊熊一窝,万一带兵的是个莽夫,你去了十有**便是送死。还有,你既然要去镇上,不妨多打听打听,看看山外都出了些什么事,以至于这么急着招兵……”

    步安话还没说完,杨二便站起身来,嘴上痛快道:“还等明日作甚,我这便去问问!”

    步安知道他心急,只是吩咐他,关于自己在他家养伤的事,别对外人提及。

    杨二毕竟不像他婆娘那般糊涂,知道步安绝非妖邪——哪有妖怪身披铁甲的——而多半出身行伍,要么得罪了人,要么是临阵脱逃,总之自有他不愿透露行迹的理由。

    镇子只在十几里地外,杨二一个来回不过半个多时辰,但是他口舌不利,打听消息颇花了些时间,回到村子已是日头西斜。

    而他带回的消息,倒令步安有些吃惊。镇上的招兵告示,是由江宁城中的扈江书院发布,这倒不算什么,真正令步安吃惊的,是告示上的内容。

    杨二显然记不住原文,他的转述直白之极:

    “扈江书院反了,江淮道上好多家书院都反了,看样子是要跟朝廷大军干上一仗!”

    假如杨二没有传错话,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幕后推手正是步安。

    可即便是步安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如此之快。(未完待续)

第389章 有大好前程相赠

    杨二兴匆匆将镇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便眼巴巴地看着步安,意思不言自明:这扈江书院的兵,到底能不能去当?

    步安摇摇头,随口替他分析。

    江淮道地处南北要道,虽占了长江险要,可朝廷大军一旦南下,此地便是首当其冲。久战之地,若要舍命谋个出人头地的前程,自然是个大好所在,可杨二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不足岁的孩儿,实在不该去冒这个险。

    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未必能明白这些曲里拐弯的缘由,却听懂了他的结论。简而言之,扈江书院的粮饷不是那么好拿的。

    虽然有些闷闷不乐,但为了家中老小,杨二也不得不按捺住了冲动。

    随后几日恰是邪月八阴,这乡下山脚与城镇不同,紧挨着荒无人烟的大山,最要防范的不是恶鬼害人,而是山中的妖物,因此村子里即便白天都家家紧闭门户,夜里更是连个人声都听不见。

    步安寄住的本是杨二他哥的茅屋,虽然条件简陋,倒也清静,正方便他调养神魂。

    每天清早,杨二都会给他送来一大碗糙米粥,一天的口粮便只有这些。杨二自己吃得更少,他女人瘦得没有奶水,襁褓中的婴儿也只有米汤充饥,一家人堪堪吊命而已。

    邪月第六阴的傍晚,步安盘膝坐在草甸上,全神贯注于丹田处的神魂气团。

    先前两颗金丹早在晋升当日就已经消融,历经雷劫与那疯丫头的折腾,神魂溃散,后来渐渐聚集,步安便发现,原本属于仓颉的那颗金色神核,似乎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是被十七一脚给踢“散黄”了,还是神格晋升的自然结果。

    此时大多神魂仍旧散布在他周身筋脉之中,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也只聚集起大约五分之一。不过阻塞手足筋脉的游离神魂,大抵被步安收拢一空,总算行动无碍了。

    事实上,步安这些天来,隐隐能够感觉到,体内的神魂总量比晋升之前几乎多出一倍,这一发现却令他喜忧参半。

    天雷不是宅急送,不会送来鬼气,换句话说,他此刻体内多出来的神魂,来历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从女鬼虞姬那里得来的。

    虽说鬼甲已毁,女鬼虞姬也不再是步安的鬼仆,可一想到自己可能一不小心,把这女鬼给抽干了,步安仍旧有些不舍。

    这女鬼再是毒舌嘴贱,风骚撩人,也终归是他蹭鬼修行的一大助力,设陷坑人,更是一把好手……想这女鬼好歹存世两千年,最后竟折损在自己手里,真是惭愧。

    这世上果然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步安一念及此,忽然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给酸得牙疼。

    他收拢心神,内视丹田,忽然意识到如今丹田处的魂团不再是凉意飕飕,而是化作了一团蔚蓝色裹着尘埃的气团,缓慢而自发地旋转,仿佛天上星辰一般。

    步安将注意力留在那点点尘埃之上,愕然发现,这尘埃细看之下,居然隐约泛着金光,似乎是游离的仓颉神核。

    在他晋升之前,金色的仓颉神核在他丹田中,仿佛一颗岿然不动的珠子,无法驱策也不听使唤,充其量将蓝色的神魂气团染上一层淡淡金色,以此勉强施展仓颉的神术。可眼下化作金色尘埃之后,便与蓝色神魂一般,任凭步安意念驱策,如臂指使。

    步安琢磨着,丹田处蹭鬼所得的蔚蓝澄清的魂团,大约是自己的本命神魂,与盘古有关;而金色部分,得自仓颉所赠,应该算作外挂。

    而仓颉赋予他神格传承时,并不知道步安自有本命神魂,因此他赠予的那颗金色神核,显得格格不入。

    眼下两股神魂自然交融,显然是挨了雷劈的效果……而之所以上在富春江畔渡劫,没有这个效果,则是因为当时的天雷全被素素挡下了,步安自己一点都没挨着。

    天将降外挂于斯人也,必先以雷劈之吗……步安翻翻白眼,有些哭笑不得。

    他本以为自己丹田内的蓝色神魂,只是单纯的鬼气,但是自从读了始皇留下的竹简,便猜测这团神魂多半与盘古有关,也正因此,随着修为渐增,气力才变得越来越大。

    事实上,始皇竹简上的记载已经令步安对自己的来历生疑,雷劫当天梦境中迷雾缭绕的山道、横卧在地的尸体、惊恐的白猫,又似乎在提醒他,有关穿越之前所发生的事,仍埋藏在记忆里。

    每每想到这些,步安都难免惊疑,因为这种种线索,显然预示着某种可能。

    也就是说,素素并没有撒谎,她真是山中狸猫,被梦中的土著步安赐予了灵力,才化形为人。而土著步安之所以助她成人,是要她帮忙护法。不料素素胆子小得出奇,难负重任,以至于害得土著步安功亏一篑……

    而步安既然能够梦到那些场景,便证明他与土著步安,并非泾渭分明,不像是穿越夺舍那么简单。

    假如真是这样,那就很好解释,为什么素素总说:“公子迟早会想起来。”又说:“假如公子想起来了,杀她灭她都无妨,只是莫要怨她……”

    难道我就是盘古,盘古就是我?

    步安念及此,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提醒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多半是阴差阳错,李代桃僵,盘古大神绸缪万年的偷天之计,最终便宜了自己罢了。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妖怪吃人了!妖怪吃了我的孩子!”是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步安此时修为尚未恢复,行动却已经无碍,闻声赶紧跑出屋外。

    只见杨二也已经守在茅屋门口,竹弓搭上了箭,牢牢捏在手里,脸上神情紧张而又倔强,似乎但凡有妖物看上了他身后茅屋内的婴儿,便得先过他这一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步安定睛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赤身赤足、虎背熊腰的怪人,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绕过不远处的柴垛,往山里逃去。

    那怪人回头时,眼中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配合着糊满整张脸的猩红血渍,委实可怖。

    “嗖!”

    一支羽箭落在那怪人身侧,随后便是杨二屋里女人的骂声。

    “你去招惹那妖怪!是要害死我们娘俩嘛?”

    “婆娘家懂什么!”杨二难得还嘴,气势一下子便吓住了自家女人:“放它回去,迟早还要下山害人!”说着冲了出去,羽箭连珠,终于被他射中一箭,正落在那妖物的肩头。

    妖物吃痛之下,忽然扭过头来,张着血盆大口发怒咆哮。

    杨二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见状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射死你个妖怪!”他咬牙喊了一声,正要张弓再射,忽然手上一空,愕然扭头,只见自己的竹弓竟轻而易举地被人夺了过去。

    夺弓之人,自然就是步安。

    他眼下行动早已无碍,虽然没有修为鼎盛时速度那么快,但是三两步追上杨二,从他手里夺弓,还是轻轻松松的。

    “不跑了?”步安不似杨二那般激动,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体型巨大,浑如一头黑熊般的妖物,轻描淡写地问道。

    那妖物显然灵智已开,见他如此做派,反而警惕起来,垂着长臂弓着腰,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步安。

    “都是人肉,干嘛只吃小孩儿……”步安摇了摇头,手中竹弓一拉即放。

    “嘭……”的一声轻响。

    那妖物左眼处,应声爆开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深可见骨,脸上仍自挂着惊疑的神情,巨大的身躯直挺挺向后倒伏,“砰”的一声栽倒在地,接着渐渐幻化做了一头黑熊。

    步安随手将竹弓递还给了杨二,却见他眼神中满是惊愕,仿佛不敢相信方才所见。

    “别念着去当兵了。我自有大好前程相赠。”步安搓了搓手上的灰,笑笑道。(未完待续)

第390章 心娘自小能歌舞

    杨二见步安身子恢复得如此之快,便已猜到他来历不凡,却不曾想,他能在举手投足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那黑熊怪。

    又听他说有大好前程相赠,心中更是激动。只是妖怪吃了人,追将出来的妇人与村民们,正拿了锄头镰刀,对着那头黑熊出气,他也不好喜形于色。

    村里人听说是住在杨二家的后生杀了那妖怪,感激之余,看向步安的眼神,又都有些古怪,大约是与先前的传言有关。

    步安也懒得跟他们解释,自顾自走回了茅屋。

    事实上,以他眼下的身体状况,大可以离开牛尾村,去一趟江宁或是越州,召集七司旧部,也免得晴山与宋蔓秋担心,只不过正值邪月八阴,他一走,杨二一家可就安危难料了。

    天晓得那黑熊精有没有相好的,会不会赶来这边村子寻仇。

    步安能带上杨二离开,却没法带着一个出生才两个多月的婴儿上路,因此他至少还得待上两天,等邪月下了山再作打算。

    这天夜里平安无事,次日一早,杨二过来送粥时,仍是先前一样大的碗,装得也仍是糙米粥,并没有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而对他特殊优待。

    步安见状非但没有不快,反而有些欣慰,个中原因复杂得很。

    杨二放下陶碗,趁着步安小口喝粥时,小心试探着问道:“兄弟……是修行的吧?”

    步安对他的措辞有些陌生,却又觉得惟其如此,才显得十分爽利,放下粥碗道:“是修行的……”

    杨二咧嘴笑道:“我就猜是!”

    “怎么?你也想学着修行?”步安笑着问。

    杨二闻言面色一滞,紧张道:“我都这个年纪了,修不成了吧?”

    这话并未说错。杨二大字不识一个,学儒自然不成,以他如此耿直的性格,修道多半也没有前途,跟着惠圆和尚去学佛,兴许还能有所小成,只不过他上有老下有小,六根如何清静?

    步安也不愿断了他的念想,随口道:“修得上天入地自然不成,对付个把妖怪,却也不难。”

    杨二闻言喜不自胜,正要再问,却听得屋外又闹腾起来,赶紧跑了出去。

    步安听着屋外人声,隐约是镇上派来捉妖除鬼的道士,便也无心去搭理,自顾自调理气息,收拢散落在筋脉中的游离神魂。

    过了晌午,杨二过来收拾粥碗,步安见他苦着脸,问起缘由,才知道那道士今日过来,并非是因为村里来了黑熊精怪——牛尾村与顾镇隔了十几里地,没有村民敢在邪月当头的这几天里去镇上赶集,因此消息传不了这么快——而是与镇上的募兵告示有关。

    简而言之,仗还没打,招募兵勇还没到挨家挨户抽丁的程度,但是招上去的兵得吃粮,去年缴的皇粮都运去汴京了,府库空虚,因此要额外征粮。

    那道士是镇上里正养着的,过来只是传个话,让乡亲们先准备起来,别到了皂吏下乡收粮时措手不及,影响县里的政绩,害得里正吃板子。

    步安寄住在杨二家,村里别家情况不说,对杨二家的窘境称得上感同身受,侥幸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这会儿跑来征粮,与催命又有什么不同?

    自古打仗都是拼的钱粮,江淮道上的这些个书院要拥兵自立,征粮也无可厚非。而官老爷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层层摊派,各地皂吏还要从中抽收油水,到头来逼得穷苦百姓卖儿卖女,流离失所,也是常有的事。

    步安不是庙里的菩萨,也不是青天大老爷,这种事情轮不到他来管,只是杨二于他有恩,总要帮护一把。

    如此他便不好再干等下去。一来这地方上的官都不认得他,万一收粮的小吏来了,小鬼难缠,总不好动不动就杀人;二来,他即便养好了伤再带着杨二出门,也得安排好了杨家老小的安全,免得帮忙不成,反害了杨二。

    于是这天深夜,步安趁着杨二一家都已经熟睡,悄摸上了山。

    他没有走远,就在血色月光下,堪堪能够看清山下村子,只需几下翻跃便能赶回的半山腰上,寻了小半个时辰,捉了一只夜晚出来觅食的白兔。

    “也罢,就是你了……”他一言及此,忽然脊背生寒,因为无论口气还是嗓音,都与梦中那人对着山间白猫所言,一般无二。

    步安劝自己别胡思乱想,就地坐下,拿杂草胡乱编了根绳子,将白兔困住四肢,轻声道:“一会儿莫要动弹,错过一场造化。”

    那白兔仿佛能听懂人言,闻声果然倒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步安看着山下村落,侧头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暗道浪费可耻,却终于还是对着夜色,轻声吟诵道: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裀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这阙《木兰花》乃是柳三变所作,写的是勾栏女子,除了在这荒山野岭召集游灵,步安也实在不觉得能有别的用处了。

    随着整阙词出世,山间便有氤氲的雾气翻涌,步安面前不远,隐约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在烟霞中翩翩起舞,身姿曼妙,体态婀娜。

    山下的村子仍旧静悄悄的,乡民们显然不会发现这边的奇景。

    步安抓紧时间,鼓荡神力离体,将挪步轻舞的女子身影,悉数包笼在蔚蓝色的神力气泡之内——要不是他眼下神魂尚未完全恢复,本可以拢住更多灵气的。因此他才喟叹浪费可耻。

    有过上回的经验,又有目视神魂的异能,步安不至于出岔子,但也小心翼翼,不求速成。

    眼看灵气最浓郁的部分被包笼住,渐渐缩成一团,步安缓缓蹲下身子,凑近方才捉来的白兔,对着那白兔的眼睛时,分明能瞧见它目光中的紧张与期待。

    分出一丝神魂,凑近了白兔的瞳仁,相比上回的杂草,这白兔的精魄委实强健太多,片刻之后,步安便看到了神魂微微颤动的迹象,于是将裹挟来的,浓郁如浆的灵气,沿着这丝颤动灌入……

    霎时间,白兔的眼睛变得模糊,紧接着泛起一丝飘忽的灵动。

    只一晃神的工夫,眼前哪里还有白兔的影子,只剩一个周身不着片缕,肌肤洁白如玉、吹弹可破,身姿窈窕婀娜,纤腰盈盈一握的女子,对着步安缓缓一拜,轻声呢喃。

    “主人……”

    步安咽了口口水,对自己的定力很是失望。

    “去找见衣服穿,我在这边等你。”他故意避开眼神,随口吩咐。

    十七说过,灌灵术会带走一丝神魂,暂时寄居在妖物精魄之内,维持数年之久,直到它消散回归妖主之前,妖物的灵智大抵可以看做是主人所赐,之后的性情与智慧,便视乎这妖物的本性与造化了。

    所以,这白兔甫一成妖,便能开口说话,而且认得步安是她的主人。假如她天资好,几年后神魂收回,也还能做个合格的妖仆,如若不然,便只能由步安亲自出手,“清理门户”了。

    当然,步安之所以选这阙《木兰花》助她成妖,除了一丝妖仆养成的恶趣味之外,也因为这阙词的末尾两句,有关洁身自好的描述——不管有用没用,总要试试,免得造出一个翻版虞姬来败坏门风。

    “心儿明白……”兔妖盈盈一拜,转身几下跳跃,便消失在了步安的视线之中。

    心儿……步安暗自惊奇,诗词招来的灵气对造化妖物,竟有如此奇效。小兔妖没人教她就知道自称“心儿”,不正合了词中那句“心娘自小能歌舞”吗?(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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