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燕雀焉知鸿鹄志
朝霞喷薄,满目水天如火,点点白帆点缀其间,仿佛蒸腾而起的火星子。
仰修站在船头,看着这百舸争流的雄伟场面,胸中却升不起一丝豪情。他瞟了一眼远处舰船上意气风发的司徒彦,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苦笑。
今日司徒彦兵发樱洲岛,仰修纯粹是来看热闹的,站在他身旁的曲阜孔覃,此时大约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仰兄,”孔覃显然留意到了他的神色,悠悠道:“他也许了你国师之位吧?”
仰修笑着摇摇头道:“笼中困兽而已,也配称国师么?”
“那日秦淮画舫之上,也是你我几人……想不到会有今日。”孔覃面上神情平静之极。
仰修闻言又复无奈摇头,接着忽然道:“孔兄想不到的,却有一人早已料到了。”
孔覃微微一怔:“仰兄说的,莫非是司徒?”
仰修叹道:“事到如今,也不用瞒着孔兄了。逐月大会之前四日,天姥步执道便算到这玄武五洲之上,会有桃花源阵。”
孔覃闻言大惊,紧接着恍然道:“昆仑弃徒云云,难道皆出自步执道之手?”
“十有**。”
“可他明知如此,又何必……”孔覃一言及此,忽然沉默不语,因为换做是他,就算知道岛上有桃花源阵,大约也只能无奈踏入。
仰修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笑道:“进一步,是死地,退一步,亦是危途,隆兴帝好计谋啊。”
“明知是死地,还慷慨赴会,我不如仰兄。”孔覃摇头感慨道。
“你我皆不如天姥步执道……”仰修稍稍扭头,看了孔覃一眼,意味深长道:“他非但自己慷慨入阵,还带了一十一位阵玄道修。”
孔覃也知道步安带了不少人入阵,却不知道那些全是阵修,此刻经仰修提醒,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愕然道:“他这是要?”
“你看司徒彦,”仰修朝远处舰船努了努嘴:“如猛兽入了羊群,一朝得势便要称帝,然而比之天姥步执道,却如燕雀之于鸿鹄。”
“他未入牢笼,就已经谋划挣脱之法,比之司徒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上古大阵,又岂是十几位阵玄道修,能够奈何得了的。”孔覃摇头叹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仰修微微一笑,“穷极毕生之力,即便破不开这牢笼,也好过做这笼中帝王。”
孔覃闻言沉吟道:“据我所知,天姥步执道也是一入此方天地,便四处征讨。或许仰兄料错了,他与司徒彦,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仰修扭头看他,脸上笑得苦涩:“我才要跟来看看。”
孔覃缓缓点头,心中觉得仰修多半高看了步执道,不过眼下多说无益,因此只是看着远处已经若隐若现的樱洲岛,轻声道:“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
“曹孟德狭天子以令诸侯,隆兴帝大约是反其道而行之,狭三千儒生以令天下儒门……”仰修答道。
孔覃知道,事实多半如此。
踏入玄武五洲的,除了数百道修与数百僧侣,便是三千多当世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儒生。
这些人要么是像孔覃、仰修这样的名门之后,要么是司徒彦这样的修行天才,假如隆兴帝以这些人的性命相要挟,天下儒门只怕进退失据。
而这桃花源阵必是昆仑虚的手笔,换句话说说,道门正宗要重返中原了。
这对儒家而言又是一劫。
……
……
隆兴三年五月,杭州宋国公府。
养了两个多月,宋世畋的伤情早已无碍,但是身为逐月大会的“幸存者”,他的心情并不好。
这两个多月来的天下大势,正如天姥步安所料。
逐月大会那日,玄武五洲忽然消失,连带着岛上数千人一齐,不知所踪。
消息传开,儒门动荡之际,隆兴皇帝又昭告天下,昆仑虚重返中原,辅佐朝廷,协力逐月。
随后便是京中儒官,纷纷告老还乡,以表达来自天下儒门的盛怒。
整个三月,朝廷上下,总共两千多名儒官罢官,大梁朝政几乎陷入瘫痪。
与此同时,燕幽战事糜烂,罗刹国几乎以一日百里的速度,像汴梁进发。
可就在这个时候,隆兴帝再次昭告天下,将逐月大会的脏水泼到了东海旧神身上,又说关于玄武五洲,桃花源阵的辛秘,已经下令昆仑虚着手去查,不日便能破开此阵,解救三千多名儒门才俊。
与这昭文一同传开的,还有一桩秘闻,说是曲阜孔洹、乐乎仰纵以及天姥屠良逸同时入京,要问隆兴帝讨个说法,而隆兴帝盛怒之下,以毁去桃花源阵阵眼相胁,命天下儒门出力,共击罗刹。
宋世畋作为国公长孙,自然比世人知道得更多。
隆兴帝盛怒云云,全是坊间流言。
儒家被他捏住了死穴,既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也不甘就此作罢,眼下正左右为难,即便是乐乎、曲阜两家书院,也有各自不同的意见,根本形不成合力。
而经此一变,宋国公已经彻底看破了隆兴帝的意图,失望之余,有心在南方划江自立,却又难下决心——在这节骨眼上,隆兴帝很有可能利用三千多儒门才俊的性命,要挟天下儒门,一同对付宋家。届时宋家双拳难敌四手,便是自取灭亡了。
宋世畋一天天听着这些消息,又听祖父不时感慨天姥步执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愈发觉得自己临危脱阵,无脸见人。
他身怀绝技,却无从施展,本来就郁结于心,这下愁闷之极,日日借酒浇愁,每每喝得酩酊大醉。
宋尹楷见状,有心骂醒他,却也不忍见他愁苦,索性不去管了。
宋国公一府上下,几乎是受逐月之变影响最少的一家,除了宋蔓秋以外,无一人牵涉其中。可即便如此,国公府内,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天下儒门已经到了何种境地,可想而知。
隆兴三年五月十七,宋国公接到圣旨,调宋尹廷北上抗击罗刹,又命宋国公举家牵至汴梁……
至此,宋国公也知道,宋家已经没了退路。(未完待续)
第362章 接天帆影龙庭峡
樱洲岛南北两百余里,东西七十里,状若鞋履。
龙庭城就在岛的西北端,面湖的这一边正是龙庭峡,传说两千年前,徐氏先人避难来此,一眼便相中了这块易守难攻的风水宝地。
这些天来,樱洲国几次朝议,大臣们都断定齐国水军,必定会从瀛洲岛南部登陆,因为水军强攻湖港,是兵家大忌,而瀛洲岛南段地形最为复杂,不便设防——历史上瀛洲岛几度易手,都是南方最先失守,无一例外。
屠瑶与宋蔓秋以及七司众人,都没有水战的经验,只知道水军出没难料,防不胜防,而樱洲国的水军已在梁州一战中损失殆尽,于是便听取土著大臣的意见,由张瞎子、洛轻亭、惠圆以及程荃四人,率义军大部,坚守南北要道,以阻击北上的齐军。
屠瑶坐镇龙庭,连日来,都没有收到义军接敌的消息,而负责巡弋戍卫、探查敌情的樱洲国残存水军,竟然也没有一艘回来禀报。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与宋蔓秋一齐,率领新朝禁军,在龙庭峡设防,加固港口,清点武库。
即便如此,当延绵不绝的白帆,出现在水天一色的湖上时,她心中也没有丝毫的把握。
禁军一共才有四千多人,假如面对的全是土著水兵,以屠瑶与宋蔓秋的修为,便有十足的信心,将他们送去湖中喂鱼。
可如今这船队中,除了司徒彦,不知还有多少进了这水天泽国的修行人……面对数以千计的修行人,即便七司众人都在,大概也无济于事。
屠瑶也称得上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便下令征调义军驰援龙庭,又命禁军展开防线,预备火箭。
峡谷城墙上,人影绰绰,混乱的脚步声与粗哑的吼声混做一团,到处都是动物油脂的腥臭味,有人慌乱中踢翻了油桶,散开的恶臭更加令人作呕。
宋蔓秋背负长弓,穿过浑身臭汗的禁军兵卒,检查每一个箭哨的布置,时而扭头看一眼城墙以南的龙庭城。
城中仍旧一片平静,但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百姓见到龙庭峡中的景象。宋蔓秋不知道,到时这千年古城会乱成什么样子。
片刻神游,她立即又将视线投向峡谷外的水天,远处船队来得不疾不徐,没有呐喊,也没有鼓声——宋蔓秋很不适应水战场面,在她的经验里,两军相接应该是万马奔腾,而不应该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小心脚下油桶!”她高喊一声。同样的号令,被土著军官们以更加紧张的语气复述着,由近及远地传开。
每一个守在箭哨口上的弓手脚下,都有一只装满了油脂的铁桶,和一个硕大的炭盆。
有沉不住气的年轻兵士,已经将炭盆点着了。
宋蔓秋本想喝止,随即又觉得,真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这群新兵恐怕会紧张得连炭火都点不着,于是索性任由他们点火。
城墙沿着峡谷峭壁而建,底下是天然形成的巨大水门,从那里,装满了各地货物的大船,可以直接驶入龙庭城,眼下,这水门便是齐国水军的目标。
宋蔓秋从城墙一端,一直巡视到了最另一端,短短三四里,便有一千多眼箭哨,全都正对着墙外的湖面,落差大约有四五丈高,假如顺风的话,箭矢可以射出去很远——但这是对富有经验的弓手而言,此刻慌乱的禁军新兵显然不是。
她顺序检查了一遍箭哨布置,仍旧有不少看不顺眼的地方,可事到如今,也没有讲究的余地了。
“小心炭火!切莫慌乱!城墙是石头砌的,船却是木头打的,该怕的不是你们,而是齐军!”她尽力鼓舞着士气,明知道收效甚微,也下意识这么做着。
快回到龙庭水门正中的塔楼时,屠瑶迎面走了过来,一见了她,便将她拉到一旁,沉声道:“真要打么?”
宋蔓秋知道她在说什么。
“司徒彦拉开这么大的架势,怕是有意立威来的……”宋蔓秋面寒如霜:“眼下至少还能试一试,若是任凭他的水军入城,届时他再翻脸,我们便退无可退了。”
屠瑶缓缓点头,成排的炭火盆映在她的眸中,不断跳动的火苗,仿佛是她眼中的精光:“打!”
两女相视而笑,在这一刻,竟有些惺惺相惜。紧接着,两人便一同登上塔楼,迎风而立。
日出东方,朝霞如火,湖光水色尽染,便连点点白帆都映成了红色,如一片遮天蔽日的火烧云,朝龙庭城缓缓压来。
“下令放箭吧……”屠瑶一袭白衣,气定神闲地伫立在高塔之上。
宋蔓秋闻言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远处船队与城墙尚隔着五六里地,眼下放箭,岂非徒劳?她看了一眼屠瑶,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她放着背上的长弓不用,却从一旁年轻禁军的手中接过一张弓,架上箭首裹了厚厚布条的加长箭矢,低下长弓,将布条浸在油中,与此同时,以灵力催发嗓音,短促而沉着地喊道:
“备箭!”
号令声远远传开,上千名箭手同时将箭首浸透了油脂。
宋蔓秋等了足足三息,才大喝一声:“点火!”
箭首的浸足了油脂的布条,在炭火盆上划过,顿时汹汹燃烧。
这一回,宋蔓秋不做停留,紧接着下令道:“放箭!”
话音刚落,便有近千支火箭射出箭哨,纷纷往峡中湖面落去。不出宋蔓秋所料,在这个距离上,即便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将火箭射到几里地外。
然而就在这时,成片的火箭忽然止住了下降的势头,在距离湖面只有一丈多高的高度,平射向远方的船队。
宋蔓秋愕然抬头,只见屠瑶正面对着峡谷外的湖面,庄重行礼。
“这……”她自然看得出来,火箭没有落入湖水,是屠瑶驱使湖面上的灵气托着,可她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将礼艺施展到如此精妙的境地。
宋蔓秋的感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紧接着她再次喝令:“备箭!”
城墙上的禁军见到如此神迹,一下子士气高涨,火箭几乎连成了一片。
几息之后,龙庭峡中,便已缀满火光,如同天降流星。
禁军中有曾经跟着七司众人去过梁州岛的“老兵”,见此情形,忽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义军征伐时的战歌。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双足熊熊趟烈火,遍体莹莹披流星……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
断断续续的歌声,以军中男儿嘶哑的嗓音唱出,直教人意气风发。
就在这歌声之中,湖面上,竟有人迎着火光御剑而来!(未完待续)
第363章 原来是手下败将
那人在火中御剑而行,衣袂飘飘,如玉树临风,说不出的潇洒倜傥。
禁军哪里见过这等人物,只当是齐国也有了仙人,顿时便乱做了一团。
“火箭莫停!”
宋蔓秋大喝一声,她也不知道屠瑶能坚持多久,而司徒彦忽然御剑而来,意图再明白不过——他是冲着屠瑶来的,就算伤不了她,也要打断她施展礼艺。
这时飞在最前的火箭已经接触了齐国船队,零星有大船着火,只是火势尚小,随时都会被扑灭。
宋蔓秋换了背后长弓,挽弓如月,死死瞄住了御剑而来的司徒彦。
“砰”的一声,灵箭仿佛实质般,挟着狂风射出。
司徒彦飞在空中,却早已看到了宋蔓秋,见她放箭的刹那,忽然连人带剑,冲天而起。
灵箭随即射入湖中,“咚”的一声巨响,溅起十余丈高的浪头,扑灭了大片火箭,一时间几乎遮蔽了视线。
司徒彦踏剑飞渡,与屠瑶之间只隔三四百丈了。
宋蔓秋再度开弓,又是一箭。
司徒彦看准了她放箭的时机,再次骤升,紧接着却是眉头一皱,轻咦一声。
这一回没有灵箭射入湖面的巨响……宋蔓秋没有搭上灵力,而且纯粹放了一记空箭,待到司徒彦御剑上升的势头渐衰时,才忽然又射了一箭。
御剑而行,极耗灵力,司徒彦骤然发力,一时灵力不济,想要避过这一箭,已是不可能了。
然而,他天下第一的名声,毕竟不是凭空得来的。
只见他脚下灵剑一滞,整个人突然栽落,如同扑向湖面的水鸟一般,堪堪避过了宋蔓秋一箭,紧接着又在即将落入湖水的刹那,被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的灵剑,稳稳接住。
宋蔓秋方才两箭均是全力施展,此时同样后继乏力。
司徒彦来势更快,眨眼功夫,便已到了城墙高塔之前。
宋蔓秋再度张弓,正瞄向了他,不等灵箭射去,便见他如脱了线的风筝一般,连人带剑倒飞了出去。
连绵的惊叫声中,宋蔓秋才发现,布满整个峡谷,如流星一般的火箭,便在这一刻,悉数落入了湖水,而最早射出的那批火箭,在齐国船队中点起的火势也正被逐渐扑灭。
功亏一篑!
她咬了咬牙,手中长弓丝毫没有放松,死死瞄住了栽落到了半空的司徒彦。
“屠瑶……你又何苦呢?”司徒彦人在半空,声音却一点都不慌乱。
宋蔓秋闻言一怔,这才想起,司徒彦正是出自天姥书院,与屠瑶曾是同门师兄妹。
“这方天地,便如专为你我所设。”司徒彦再次被灵剑接住,稳稳停在空中,目光如炬般射向屠瑶:“待我君临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君临天下?哪个天下?”
宋蔓秋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仿佛玩笑一般,带着十足的戏谑。她喜出望外,扭头看去,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高塔下,拾级而上。
“公子……”宋蔓秋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男人便成了她的天,仿佛只需他在,天大的困难,都不值一提。
步安朝她微微一笑,紧接着走到高塔垛口前,看了看司徒彦,又看了看远处的白帆,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悠悠道:“这是你带来的船队?场面不小嘛!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天下?”
司徒彦自然听出了他口中的嘲讽意味,却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仍旧朝着屠瑶道:“瑶妹,从此再没有大梁朝了,你也再不必忧心……”
屠瑶正要说什么,却听得步安忽然大笑道:“你以为把头缩进龟壳,龟壳便成了天下吗?”
司徒彦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轻蔑一笑道:“多说无益。”紧接着便迎头朝着步安飞来。
这回距离实在太近,屠瑶都来不及反应,司徒彦便已经来到了步安跟前。
宋蔓秋一声惊呼,正要张弓去射,却见步安已经抽剑在手,迎头便朝司徒彦劈了过去,紧接着便是“当”的一声巨响!
宋蔓秋眼前一黑,一股磅礴巨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栽去,片刻站定之后,只见眼前巨石砌成的高塔上,竟有一个方圆丈许的圆坑。
不消说,这圆坑正是步安与司徒彦力拼一剑时,灵力震荡所致。
而此时此刻,这两人正各自持剑,站在圆坑两侧,直视对方,只不过司徒彦脸上满是震惊,而步安的神情,却带着一丝恍然。
“原来是你……”司徒彦眉头微蹙,脸色煞白。
“上回你逃得够快啊。”步安嘴角微微上翘,他也认出了司徒彦手中的青蓝色灵剑。几个月前,他夜探玄武湖时,被人偷袭,对手所使的兵刃,正是这柄灵剑。
两人持剑而立,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宋蔓秋站在高塔一角,胸前起伏不定。她早已知道步安修为不俗,却不曾料想,他已强到了这个地步,听他口吻,似乎司徒彦也曾是他手下败将,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欢喜。
进入这桃花源之前,步安总是对她的情意视而不见,宋蔓秋也因此而每每自惭形秽,可眼下两人的关系,分明近了一步。虽然从未说破,但宋蔓秋私底下已将自己视作了公子的女人,此时亲眼见到夫婿如此了得,自然欢喜之极。
而她心中的震惊,与屠瑶的心情,简直难以相提并论。
自始至终,步安在屠瑶眼中,都只是一个空有诗才,却没有修行天赋的弟子。纵使他有些驭人的手段,能够收拢一众好手,可这毕竟都是外力而已。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步安的七司能够聚集这么多豪杰,又为什么,那些豪杰全都对他唯命是从。
他修行不过一年,便能与司徒彦分庭抗礼,不要说当世才俊,便是千年以降,都不曾有过如此惊才绝艳之辈。
可笑当初,自己居然还为他指路,要他去离经叛道……更可笑的是,天姥书院,竟然只因为他的赘婿身份,而避之唯恐不及!
远处船队仍旧隔了三里多地,不急不缓地驶来,高塔有石栏挡着,从船上根本看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未完待续)
第364章 天下并非乌龟壳
晨光穿过高塔石栏的缝隙,映在司徒彦俊逸的面庞上,将他的半张脸染上了温暖的橘色,而在阴影中的另一半,愈发显得阴狠而不甘。
他是儒门修行的天才,自十九岁晋升大儒那一日起,便被誉为冠绝天下的年轻才俊。他英俊倜傥,玉树临风,所到之处,总有貌美的女子为他而疯狂。
世人只当他独得上苍眷顾,司徒彦也曾这样以为,直到晋升大儒那一日,他向师妹屠瑶表明心迹……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屠瑶在观海崖上,对着山下无边的云海,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说起了天下大势,说起了书院境况,还说到了屠家的种种难处,却始终避着他灼热的眼神。
那时年轻气盛,司徒彦听得不耐烦,觉得她庸人自扰,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假以时日,定能执天下修行人之牛耳,有何烦恼可言。
就在那时,屠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司徒彦在别人那里见惯了的崇拜与热烈,只有淡淡的同情。
“你觉得修为便是一切吗?”她这般问道。
司徒彦还记得当初,自己心中满是不屑,他觉得屠瑶兴许是嫉妒了自己,可接下去听到的话,令他的人生从此转折……
“乐乎仰修十六岁便已是养气境界,却没人知道他何时晋升的大儒;曲阜孔覃比他更胜一筹……天下儒门,英才不知凡几,只是世人无从得知罢了。”
屠瑶的话,每一句都像锤子击打着司徒彦的心脏,他不相信,更不甘心。
仿佛是要让他死心,屠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朝着星空下的云海,缓缓拜了下去。霎时间云海翻腾,气象万千……
司徒彦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屠瑶面前,一直都活成了一个玩笑。
于是他远走汴京,投入乐乎书院,从此像个疯子一样苦修,只为追上那个世人想象中的天下第一。
汴京繁华,乐乎书院之大,都不是越州与天姥书院所能比拟的,司徒彦渐渐知道,这天下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模样。
儒门与圣上貌合神离,世家子弟即便修为再高,也绝不轻易示人,只有像他这样,要凭着修为谋求仕途的贫寒子弟,才会看重虚名。
而屠瑶因为高贵的出身与聪颖的天资,早就已经看透了这些。
悲愤、不甘以及如影随形的羞耻心,全都化作了修行的动力,司徒彦苦修五载,终于突破空境,彻底扬名天下。
这一回,他没有因此而自傲,或者说,他表面上的骄傲,早已成了他为了掩饰自卑,而塑造的伪装。
司徒彦并不知道仰修、孔覃、屠瑶等人的修为已经到了何种境地,或许他们也早已晋升空境,但无论如何,司徒彦都觉得,自己至少拥有了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本钱。
所以此时此刻,当他发现,连屠瑶的弟子,一个贱籍赘婿的修为都如此之高时,胸中积累的所有愤懑与不甘,便如决堤的江水一般,汹涌而来。
“你是朝廷的鹰犬?”步安看着他的阴阳脸,暗自琢磨,那一夜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钟山山腰上,又为何要突然偷袭自己——听司徒彦的口气,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偷袭的对象到底是谁。
司徒彦默不作声,他刚才御剑而行,灵力损耗不小,此时是要借着对持的间歇,稍稍恢复。
步安看破了他的意图,却没有仓促出手,忽然眉头微皱,继而恍然道:“不对,你去钟山,也是去看玄武五洲的。你怕被人瞧见,才出手偷袭。”
“你们怕进来,我却求之不得……”司徒彦冷冷一笑:“天姥山上凌霄阁,乐乎书院乐乎楼,灵气聚集之所在,唯有位高权重之辈才能独享。而在此界,任凭王侯将相,也再无差别了。”
“你这个人啊……”步安摇头笑道:“攀比心太盛,野心超过了能力,注定活成个悲剧。”
“你也配?!”司徒彦闻言脸色一变,整个人猛地往后倒飞,灵剑忽然脱手,却是朝着宋蔓秋掠去。
他出手看似仓促,却早在心中演算过。在场三人之中,步安使剑,尤其擅长近战;屠瑶习礼,变化最多,想要偷袭她几乎不可能;而宋蔓秋修习射艺,短兵相接正是她的软肋。
事实上,为了避免与曲阜书院众人结仇,司徒彦不敢杀宋蔓秋,他此举只是为了功步安之必救,逼他露出破绽,以便抢到先手。
可他一出手便知道坏了……
步安根本没有去救宋蔓秋的意思,挥剑便朝着司徒彦扑了过来,气势骇人之极。
宋蔓秋也料定司徒彦不敢伤了自己,然而亲眼看见步公子弃自己于不顾,心中还是升起一丝哀怨……
可就在这时,她面前忽然闪过一道黑色人影,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门,整个人竟然如旋风般飞舞,卷起冰冷的狂风,将那柄青蓝色灵剑都卷了过去。
灵剑一滞,顿时倒飞,黑色人影眼看留它不住,索性飘落,化作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
直到这时,宋蔓秋才想起,曾听人说过,公子有鬼仆傍身——原来他没有起自己于不顾,而是另有后手!这鬼仆生得还真好看……
宋蔓秋分心之时,屠瑶的注意力也被女鬼虞姬吸引,心中越发震撼。这女鬼能将灵剑卷飞,修为何其了得?阴魂来去自由,步安又凭什么能降服得了这鬼仆呢?
然而虞姬的出现,最为惊骇莫名的却是司徒彦。他骤然出手,本意是要逼得步安措手不及,却不料灵剑一脱手,自己才成了绰手不及的那个。
漆黑灵剑如雷霆一般朝他劈来,速度之快,简直闻所未闻,司徒彦一边竭力倒飞,一边驱策灵剑驰援,好逼得步安自救。
果然,青蓝色灵剑出现在视野中时,步安的剑势略微一收,随即横斩了出去。
“当!”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青蓝灵剑被斩飞如一道霹雳,撞断一整片石柱,紧接着不知所踪,片刻之后,才从远处传来连片的城墙断裂声响,显然也是被这灵剑斩开的。
而高塔也被灵气碰撞震塌了一角,扬起的砂石与烟尘一时遮蔽视线。
片刻之后,烟尘随风而散,残垣断壁之间,露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矮的是委顿在地的司徒彦,高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步安。
步安虎口正往下滴血,手中的漆黑灵剑,却稳稳架在司徒彦的脖颈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杀我?不敢吗?”司徒彦眼神冰冷,几乎是在逼步安动手,似乎今日这一战,败得太惨,以至于将他所有坚持活下去的意志都磨损殆尽了。
步安笑着摇摇头,神情平和得很,大概眼前这位曾经的假想敌,表现得太过不堪,战而胜之,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扭头看向远处船队:“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你在这里称帝的故事,也会很快传遍天下的。”
“对了……”步安又回过头来,对着司徒彦笑笑:“我说的天下,跟你的龟壳,不是一个意思。”(未完待续)
第365章 运交华盖欲何求
司徒彦一张脸憋成了紫色,他不敢相信步安所言是真,可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委实不像是假的。
若是真的出去,称帝一事,纵使朝廷不予追究,也会被全天下人耻笑……
正这么想着,司徒彦猛地眼前一黑,却是被步安用剑柄砸在了太阳穴上,顿时昏死过去。
步安朝虞姬使了个眼色,人鬼主仆之间,几乎心念想通,虞姬立即走上前来,看住了昏厥在地的司徒彦,免得他又闹出什么事端。
屠瑶也走了过来,她看了看司徒彦,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与不理解,接着问道:“你这些天埋头书堆,真找着了出去的法子?”
宋蔓秋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一脸期待地看着步安。
“找着阵眼所在了。”步安笑笑道:“至于出去的法子,还是我先前说的那个老办法。”
两女闻言,同时一喜。
宋蔓秋随即看向城墙外的峡谷,只见满目的白帆又迫近了不少,距离龙庭水门,不过两里地而已。
“如何应对他们?”她随口问道,似乎步安现身之后,她便失去了思考能力,全凭公子做主。
“也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修行人来……”步安摇头苦笑,接着迈步走到了残破的高塔边沿,迎风伫立,对着水光潋滟的龙亭峡,高声喊道:
“司徒彦已俯首就擒!尔等速速落帆,不然便等着下水喂鱼去吧!”
船队没有回应,反倒响起了零落的战鼓声,步安定睛看去,看见船队甲板上,隐约有人是儒生打扮,显然是被怂恿来的——眼下司徒彦被擒,这些人却未必是要来救他,更大的可能,是想要取而代之。
步安扭头看了一眼司徒彦,心说就这人的野心,说不定还能给隆兴皇帝找些麻烦,如此一来,更要留他活口了。
他正想问宋蔓秋要来长弓,忽听得峡谷中远远传来仰修的声音。
“步公子……别来无恙!”
步安微微一怔,带着一丝玩笑口吻回应道:“仰兄莫非也要做这笼中帝王?”
他说得轻巧,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屠瑶与宋蔓秋也是一样。
假如仰修与孔覃都在船上,而他们也存着司徒彦的野心,那非但眼下这场恶战难以避免,便连龙庭城能不能守住,都委实难料。
仿佛有心吊着他们的胃口似的,仰修隔了一会儿,才大声笑道:“步公子说笑了,我与孔兄是顺路过来看看,破阵之道,可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步安看看屠瑶,又看看宋蔓秋,像是在征求她们的意见:到底该不该信他?
宋蔓秋便朝他嫣然一笑,接着双手拢在嘴前,大声喊道:“孔师兄,我是蔓秋……步公子已经找到破阵之法,不久我们便能回去了!”
……
湖中大船上,仰修刚刚还在向孔覃解释,步安不是苟且称王之辈。
只是孔覃对此始终存疑——大概入了这桃花源阵之后,他看多了不知所谓的争斗,更见识了司徒彦称帝的闹剧,心中失望之余,难免对人抱有戒心。
此时宋蔓秋的声音传来,身为同门师兄,孔覃自然不觉得有假。然而她话中所传达的含义,却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仰修与他不同,尚未入阵之前,便已经被步安种种智谋所折服,此时听到这条喜讯,宛如仙音入耳,神情激动之极,双手都忍不住握拳挥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办法!”仰修差点就要伸手去摇晃孔覃,只不过尚存的一丝理智,还是约束着他的动作。
“仰兄!”峡谷尽头的巨大水门方向,又传来步安的声音:“今日便在龙庭城设宴,你我共商大计!眼下却还需你帮个忙,让船队调头吧!免得无谓伤亡!”
仰修闻言正要回应,却见孔覃朝他连使眼色。
“不会是鸿门宴吧?”孔覃沉声问道。
“孔兄连自家师妹都信不过了?”仰修一脸惊讶。
“我怕蔓秋也一样被他蒙蔽。”孔覃摇头。
“孔兄……”仰修皱了皱眉:“逐月大会前日,我曾去见过步执道,想与他商量破阵之道,他避而不谈,却只写了一首诗。”
说着便缓缓吟道: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孔覃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神往之色,只觉得这七律分明是解释了天姥步执道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言明了他胸中的情怀与道义。
以孔覃的出身与地位,对天姥步执道,自然是比世人知道的多得多:
此人自从下了天姥山,便一路顺风顺水,求财得财,求名得名,曾送他去入赘的大伯步鸿轩已身首异处,宋国公看重于他,便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也对他情有独钟。
可他运交华盖之余,却又始终被赘婿身份所羁绊,一身才华难以施展。
他放浪形骸,故作惊人之语,在这江宁城中,几乎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人,果然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却是落魄之余,又有一份目中无人的潇洒。
其后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便愈加令人钦佩。想那步执道诗才精绝,却自兰亭夏集之后,再也不曾以文谋名,想来这一年所作的诗词,多用来招灵,助人修行了……
正陷入遐思,忽又听得仰修劝道:“假如这桃花源中的种种荒唐,教你我从此不敢再信旁人,那即便能出得去,怕也成了废人。”
孔覃闻言一怔,随即仰头长叹道:“仰兄真勇士也……愚弟受教了。”
两人紧接着相视一笑,同时迈上船头,随风而起,迎着晨曦,凌波飞渡,人到了空中,才有两柄灵剑脱鞘而出,将两人承接着更高处飞去。
船上兵卒见这两人同时“升仙”,似乎比司徒皇帝更加潇洒,顿时跪倒了一大片。
即便是船上的儒生见状,也都目瞪口呆——他们大多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只知司徒彦天下第一,却不知乐乎仰修与曲阜孔覃更是早已入了空境。
“一应大船听令!速速调转船头!”
“新帝已降!再无国战!都回去吧!”
……
步安站在高塔之上,看着龙庭峡内的船队缓缓调转船头,而脚下城墙上,已经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欢呼声。(未完待续)
第366章 看你如何出得去
齐国水军离去后不久,便有孤零零一条大船,在龙庭禁军的默许下,缓缓驶入水门。
步安站在城墙上,远远地与伫立船头的仰修、孔覃抱拳示意。大船甲板上还有许多儒生与道修,显然是被仰、孔二人说动,一同来共商破阵之计的。
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终于消弭于无形。
步安走下城墙,正要去迎仰修等人,却迎面遇上了十七。
这疯丫头先前战事吃紧时,不知所踪,眼下尘埃落定,却忽然现身了。
她径直来到步安跟前,只说有些事要说说明白,接着便自顾自扭头往回走,似乎断定了步安会乖乖跟上去。
步安翻翻白眼,实在吃她不消。
疯丫头面上神情很是难看,像憋了一肚子的气,随时都要找个地方发泄,步安也怕她突然闹出事端,无奈之下,只好请屠瑶与宋蔓秋代为接待仰修等人,又嘱托她们千万看紧了司徒彦,这才转回头去跟上了十七。
两人下了城墙,十七头也不进城,直往龙庭峡陡峭的山岩走去,步安跟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喊道:“有什么事情就赶紧说吧,我正忙呢。”
十七闻言猛地转身,一脸凶恶地盯着步安:“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不觉得奇怪。”步安面色一沉:“不过……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十七心中气急,她自降世以来,仿佛天生就处在众人视线的中央,换句话说说,她早已习惯了女主视角,默认身边的一切都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东海列岛自不必言,即使是在越州,她也始终觉得,这书生口中的故事,是对着她一个人讲的。
可是进了这桃花源后,她便一直被冷落、被忽视,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郁闷到抓狂,恨不得随时随地闹出点动静,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可越是如此,便越被步安远离……
今日她早已瞧见峡谷中的齐国水军,心中便想着,待到屠瑶与宋蔓秋难以收场,她再出面力挽狂澜,好让她们目瞪口呆,也让那说书的知道,他一直忽视自己,是犯了多大的错。
后来这说书的亲自现身,十七便愈加期待,只等看他出丑,届时再亲自救下他……
可接下来的故事,并没有按照十七的想象发展。
那说书的一出手便化解了这场大战,几乎毫不费力,似乎这千帆入峡的场面,是专门为他安排,只等他来收拾的。
十七的期待落空了,没人等着她去救场,也没人在乎她的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可悲。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再多一刻都不行。可面对着步安,这种种心事,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十七的语气很冷,她天生的骄傲,使得她越在这种时候,便越要做出傲气凌人的姿态。
“就因为口气不好听,就要杀我?”步安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些。
入阵以来,他的心思始终只放在如何破阵上,其余一切都视而不见,直到这时破阵已无碍,再与十七面对面站着,才隐约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杀谁便杀谁,哪有那么多理由……”十七说得霸气,事实大约也确实如此,以她在万千列岛的地位,曾动过心思要杀的人,眼下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可她这副逞强的模样,看在步安眼中,却只觉得好笑又可爱。
“你是嫌我对你不理不睬吗?”他忽然问道。
“我……”十七神色一怔,紧接着冷笑道:“谁要你个臭说书的理睬了?!你当自己是谁?!”
“没错,我不过是个臭说书的,”步安嘿嘿一笑,随即又神情淡然地看着龙庭峡的湖面:“十丈红尘是我的修行之所。而你是天之骄子,万千列岛任凭翱翔……”
十七听得眉头微皱,不知道他为何忽然生出这等感慨。
“越州相识,恍如少年游,可眼下我入世越深,牵挂便也越多。”
步安回过头看看她,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你来神州,不过玩乐一场,我却不一样。越州城里有人在等我;桃花源中也有人明知是死地,却毅然随我入阵;便是我自己,此刻脖颈上也仍套着入赘的枷锁……”
“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了你吗?”十七轻哼道。
“那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好了。”步安摇头笑笑:“神州于你,终归不是久留之地;而我眼下要做的事情,必得四处借力,因此哪怕是装装样子,也不好与你走得太近……兴许来日,待我了却天下事,还能江湖相见。”
十七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不屑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盘,好处都要占,坏处全不沾。既然你这般洒脱,又何必求我相助?我也不缺这点信徒。”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杀我了?”步安笑问道。
“我不帮你,看你如何出得去?半年之期一到,再看我心情如何。”十七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的笑容。
“白送的信徒也不要么?”步安忍着笑看她。
“本姑娘看不上。”十七冷哼道。
“十七姑娘高风亮节,路不拾遗,小生佩服得紧。”步安笑着拱了拱手,终于扭头离去,留下十七一人,独自站在峭壁上吹着冷风。
其实,十七听他今日所言,心中隐约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说书的隐瞒了仓颉传承,是要借儒生的身份,搅动神州天下,以便火中取栗。
他有意与自己撇清关系,自然是担心天下人因此而识破了他的旧神身份。
可他越是心怀天下,十七便越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了他。
只不过,这说书的方才这番言辞中,分明透露他已有了别的女人。卫家传承一十七辈,历代精卫何曾与人共侍一夫……他故意躲着自己,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吧。
十七知道,那说书的并没有说错:在此之前,她确实是抱着玩乐之心。
可这一刻,胸中的隐痛,却在提醒着她,这一回分明是玩大了。
“说书的……我弄假成真了怎么办?”她远远对着步安的背影,轻声自言自语。(未完待续)
第367章 出阵四百人足矣
龙庭皇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以樱洲国规模而言,招待众修行人的这场国宴,不可谓不盛大,然而众人却还不甚满意,只因代表樱洲国出面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其中领头的更是一个瞎子。
非但天姥步执道没有现身,乐乎仰修与曲阜孔覃也不知所踪。
这回随司徒彦兵发瀛洲岛的三百多位修行人,几乎是进入桃花源的数千人中,修为最弱,地位最低,性情也最不入流的。因此在他们看来,天姥步执道必定是以更豪奢的宴席,接待两位国士,那场面想来是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皇宫一角的冷清庭院里,步安与仰修、孔覃三人,坐在石凳之上,面前唯有一盏清茶而已。
“司徒彦仓皇称帝,却还是被步公子捷足先登了……”仰修一边欣赏着四周静谧而素雅的宫廷景物,一边微笑着感慨。
他与孔覃都是二十四五岁模样,比之步安都要年长不少,因此他俩互相之间称兄道弟,对步安却总是称呼一声“步公子”,虽然有些生分,但这一层“生分”,恰恰便是君子之交,群而不党的妙处所在。
“仰兄说笑了,”步安摇头道:“我一来便占了樱洲国,却不为称王称帝,而是为破阵考虑。”
“哦?莫非这破阵之法,藏在龙庭皇宫之内?”孔覃竟然无意间道出了真相。
步安自然摇头轻笑,神情平静:“非也非也,若是这皇宫之内,藏有破阵之法,为何千年以降,也无一人出得此阵?”
“步公子就不要再打哑谜了,到底想到什么法子?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但说无妨。”仰修认真道。
步安也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我特意将仰兄与孔兄请来这边商议,便是因为这法子……不好轻易示人。后果我一人承担不起,还望两位与我一同抗下。”
仰修面露一丝疑惑之色,沉吟道:“步公子,你可曾想过,阵外如今已是什么模样了?”
步安知道他的意思,肃容道:“隆兴帝得道门倾力相助,而天下儒门却损尽年轻英才,有断代之虞……此消彼长,怕是不妙。”
“既然如此,步公子又何必犯难?”孔覃劝道。
仰修更是直言不讳道:“莫说是让我与孔兄一同承担,便是仰某一人抗下又何妨?步公子尽管说来。”
步安过去大半年来,与老家伙们打交道多了,处处提防,时时小心,此刻面对同辈中人,多少有种诸事尽在掌握的爽快感。此时见火候差不多了,才眉头微皱道:
“不瞒两位,去年年末,我曾去过一趟七闽道,与拜月邪教打过交道……”
仰修与孔覃听得不明所以,面露疑惑之色。
步安见状便接着道:“两位可知道拜月邪教底细?”
“旧神为祸,地方糜烂。”仰修一句话便点破了真相,他就在汴京,又是仰纵之子,显然对地方上的形势多有耳闻。
“仰兄,孔兄……我带来的几位阵修,连日来研习这桃花源阵,虽然尚无破解手段,却已找到了此阵阵眼所在。”步安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只需引来天雷,击破这处阵眼,大阵须弥可破。”
“引来天雷?”仰修重复着这句。
孔覃却已经想到了什么,惊道:“步公子,你是要效仿拜月邪教?!”
经他提醒,仰修才意识到了步安的言外之意,同样惊道:“难道眼下这阵中,也有旧神?”
面对两人惊疑不定的眼神,步安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沉吟不语,半晌才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淡淡道:“难道没有旧神,我们就不能造一个么?”
“造神?”孔覃恍然大悟,却又被这想法惊到了。
两千多年来,旧神名讳在神州天下,都是莫大的禁忌,对于儒门子弟而言,即便无意间提及了神名,都是一桩罪过……“造神”二字,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难怪步执道轻易不肯启齿。
“水天三国,百姓足有四百万,以这四百万信徒,造一个新神,想必足够晋升之用。”步安接着说道:“因此我才急着要拿下樱洲。”
“……步公子知道如何造神?”孔覃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他的嗓音比之先前轻了很多,显然,就算在这后宫禁地说出这句话,心中也有万分的警惕。
“我去过七闽道,见过祭祀的场面……”步安面露不忍之色:“不过,我们可以先试试和缓些的手段,别那么伤天害理。”
“……那步公子打算将何人造成新神呢?”仰修问道。
“自然是此间人氏,届时能让他留在阵中最好,就算不小心跟出去了,你我三人联手,也足以将其除去。”步安答道。
仰修这才点了点头,想来是觉得步安的法子很是周全,随即又问道:“此计有几成把握?”
步安沉吟半晌,郑重道:“**成……不过事关重大,要借水天三国所有百姓之力,必定瞒不过一起进来的数千修行人。不瞒两位,我担心出去之后,反而有人借此攻讦于我。”
到了这时,仰修与孔覃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恩将仇报之辈,世上从来不缺,一旦出得阵去,“造神”之说传开,步执道便再也洗不清了。
“步公子……”仰修沉吟半晌,终于说道:“便以你我三人之名行事吧。”
步安笑而不答,又看向孔覃,却见孔覃只是摇头。
“孔兄……”仰修急道:“事到如今,犹豫不得了!”
孔覃点点头,也不回答,只是朝步安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步安便知道,这位曲阜天才,远不是在阵外时所表现出得那么平平无奇。
果然,孔覃低声说道:“步公子,还是你来说吧。”
步安面沉如水,缓缓点头,接着说道:“纸包不住火,假如你我造神之事,传了开去,隆兴帝必定会借以污蔑儒门,届时不要说你我三人,便是天下儒家,也难免尽失民心,万劫不复……”
“要人不说出去,只有一个法子……”孔覃补充道。
仰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如你我将几家大书院的人全带走,其余人让他们留在阵内,自生自灭便是。”
“仰兄……”步安摇摇头道:“你把人想得太善了。若无投名状,你觉得,他们管得住嘴么?”
“难道非得人人手上都沾了血才行?”仰修看向孔覃,后者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入阵四千多人……”步安一言及此,没有再往下说。
“能有四百人出阵,足矣……”孔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未完待续)
第368章 七司阵玄甲天下
在此之前,步安便隐隐觉得,逼所有出阵之人都交一份投名状,未免过于狠辣。他之所以表现出一副为难之极的模样,也不单是因为“造神”,而是担心一旦透露出这份狠辣,会被仰、孔二人忌惮生疑。
却不料孔覃比他还要狠。
入阵四千余人,除去头几天莫秒奇妙地杀戮,眼下起码还剩三千多,从这当中甄选出四百人来,简直如养蛊一般绝情。
步安瞥了一眼仰修,见他欲言又止,立即便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
在仰修看来,眼下这皇宫庭院中坐着的,是天下儒门后起之秀中最为拔尖的三人,假以时日,必是儒门扛鼎之辈。
这三人或许会因为这次患难,而从此共进退;也可能因为彼此想法不同,而这这一刻开始生出间隙,互相防备。换句话说,一旦仰修与步安对孔覃言辞中所透出的狠绝表现出明显的不认同,甚至怀有戒心,那么三人之间的裂痕,便会从这一刻开始滋长……
寻常论道,即便争得面红耳赤,事后也可以把酒言欢,毫无芥蒂。
可眼下谈论的是杀人,是驱使四百人,为了求生,去杀数千名同道……正因为它太过骇人,反而不能轻易置喙。
见步安与仰修都不说话,孔覃面沉似水,旋即又道:“隆兴帝早已图穷匕见,君儒共治也早就名存实亡,可儒门之中,却仍有不少人存着幻想。两位觉得,单凭逐月之变,能唤醒天下儒门吗?”
步安默不作声。他当然明白孔覃的意思……大梁皇帝对儒门下手的想法,数十年前便昭然若揭了,可在这个过程当中,天下儒门便如一团散沙,任凭朝廷各个击破。
换言之,孔覃不只是为了保守秘密而杀人,他是要将这几千条人命嫁祸大梁皇室,逼天下儒门,一同对付朝廷。
“孔兄……”仰修忽然道:“即便只选出四百人来,也未必能够上下同心。纵是乐乎与曲阜两家书院,也有心慈手软之人,要让他们下得去手,便要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聊以**的借口。”
“一个就算将来传了出去,也可以堵上世人之口的理由。”孔覃点了点头,朝步安看过来。
步安面色一凛,缓缓说道:“……以血祭天,方可造神,破阵之道,舍此无他。”
……
当夜,仰修与孔覃便离开龙庭,悄悄坐船返回洹洲岛。
被司徒彦裹挟而来的三百多位修行人,则被安排住下。
大约是司徒彦当初为了笼络他们,给了不少承诺,把他们的胃口吊了起来,因此对于樱洲国的招待,他们处处都觉着不满,仿佛是被亏待了。
步安也没有分心去管,只吩咐惠圆盯着些,别让他们把龙庭城搞得乌烟瘴气。
第二天一早,步安将张瞎子,以及洛轻亭以为首的七司阵修,全都招到了皇宫里,以犒劳为名,摆了一桌酒宴。
宴席就摆在后宫庭院,樱花树下。
存续了千年的樱洲皇宫,即便比不得汴京,但也足够精致奢华,宫女们轮番送上的各色菜肴更是精美绝伦。
七司众人犹记得大半年前,望江楼上的那一场宴会,以及步安关于名利二字的偈语,此时回想,竟恍如隔世。
当初谁能想到,混迹在越州江湖中的乌合之众,会在七闽道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更在这水天泽国里倾城掠地。
只不过,一想到困于此界,归期渺茫,众人又难免有些寂寥。
酒过三巡,气氛终于热闹了些,洛轻亭与程荃两人,便将这一个月来,如何攻下的梁州岛,全都细细道来,张瞎子也在一旁不时补充。
说起梁州水战,那份惊险,即便在步安听来,也不免咋舌。
说着说着,洛轻亭忽然轻声感慨:“假如大伙儿都在就好了……”
此言一出,气氛又为之一滞。
步安见状,便摆手挥退了守在一旁伺候的十几位宫女,接着沉声说道:“我已有破阵之法,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去了。”
众人闻言大惊,假如这话是在旁人说来,恐怕还存疑,可步爷一言九鼎,何时骗过大伙儿。
洛轻亭喜极而泣道:“步爷是几时想到的法子?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呢。”
步安环视一圈,见张瞎子与洛轻亭最为激动,其余阵修,虽然也喜形于色,倒还不至于一时失态——想来是因为张瞎子与洛轻亭在这世上都有挂念之人,而七司一众道修,几乎全是孤家寡人。
“出阵之事,我自有安排,不必着急。”步安笑着摇摇头,“眼下却有一桩喜事……”
说着,他便将一直放在脚旁的木箱抱上了桌子。这木箱打一开始便放在步安脚下,众人却是这时才留意到。
步安打开木箱箱盖时,程荃往里瞥了一眼,只一眼,面上便露出了骇然之色。
“九天缚龙阵!”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上古阵玄,传说已失传了一千多年,怎么会在这樱洲国存有完本?”
“百里玄冥神隐阵……”陈尉也往木箱里瞥了一眼,当场被差点被吓到。
步安先前见这些阵玄名字唬人,就猜到它们绝非凡品,此刻见到众人反应,愈加笃定这些始皇费尽心机,特意留下的阵玄,个个惊世骇俗。
他本人不是道修,更不懂阵玄,私藏着它们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一股脑儿全拿出来,让七司阵修研习。
而当他一本一本,将总共三十册阵玄总谱从木箱中取出时,众人已呆若木鸡。
“步爷……便是阵玄天才,穷极一生,也只能精通其中一二。”洛轻亭面对这么多只闻其名,从未想过此生能够亲眼得见的阵玄总谱,呆呆说道。
步安闻言笑笑道:“我猜也是这样,所以你们今天只能挑一册留下,其余的都还给我。待到你们一同研习,略有小成,再问我要第二册,免得贪多嚼不烂。”
“步爷这法子自然是好,”陈尉挠着头叹道:“只是突然见了这么多宝贝,我都不想出去了……或者咱们可以在阵中多留些日子,待到七司阵玄甲天下,再破阵而出。”
“那不得一辈子都留在阵内了。”洛轻亭傻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步安任凭众人翻阅书册,自顾自坐下,随手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嚼着,半晌才笑着缓缓点头。(未完待续)
第369章 水天界之龙亭寺
整整三十本总谱,众人翻阅之后,由七司公认阵玄修为第一的程荃做主,留下了最厚的一本。
这册《妙门九狱阵玄》总谱足有一百多页,步安以为他们是出于贪心,洛轻亭却笑着解释说,这些阵玄总谱之中,字数越少的,就越是艰涩难明,反倒是最厚的这册“九狱阵”,记录最为详尽,也最易上手。
步安于是同意了一众阵修的选择,然后将其余书册全收了起来。
从这天起,七司阵修便住在了皇宫一角,安心研习九狱阵玄。
步安却在当天夜里,将一应琐事都跟宋蔓秋交代清楚,然后独独叫上了张瞎子,坐船前往水天之中的玄武五洲。
……
……
隆兴三年五月二十一,距离逐月之变,恰好三月之期,步安再次来到玄武五洲,只不过眼下这里无人拾掇,又值春夏之交,遍地都长满了荒草。
中午时分的日头,已有几分火辣,杂草被曝晒得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步安将随船带来的干粮扔在地上,目送大船远去。
张瞎子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一路都没有多嘴,直到这时也仍旧什么都不问,似乎知道步爷带他过来,必是有极要紧的大事——或许与破阵有关。
此刻龙庭城中,只有极少几人知道他们离开的消息,即便是宋蔓秋,也不知道步安去做什么了。
待到大船消失在了视野中,放眼看去,水天之中除了玄武五洲,便再无一物,步安才将虞姬喊了出来。
整个下午,两人一鬼,将五座小岛走了个遍。
待到傍晚时分,步安终于取出水天玄阵总谱,与日间所见,一一对照,不时又将看不懂的地方,询问张瞎子。
这玄天阵法不要说张瞎子一人,就算七司阵修都在,想要破去都绝非易事,而步安来此,也不是为了这个。
阵玄总谱上,一共记录了三十六个阵眼,步安将张瞎子带来,是要用他的风水玄修为,来勘定这三十六个阵眼的位置。
有总谱在,破阵难,勘定阵眼位置却易如反掌。只一个下午,步安便找到了七个阵眼的位置所在。
当天夜里,步安让女鬼虞姬值守,安心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又重复昨天的工作。
三天之后,他终于摸清了所有三十六个阵眼,一一标记妥当。
次日一早,先前送他们过来的大船去而复返,放下一叶小舟,又接上了张瞎子,将他带回樱洲岛。
这时玄武五洲上便只剩下步安一人。
一直以来都缄口不语的虞姬,于是又故态复萌,嬉皮笑脸地问道:“你神神秘秘的,到底是要做些什么?难不成故意将旁人都支开,是要轻薄奴家吗?”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你不怕被吸走鬼气,我还怕挨雷劈呢……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仰头看着天上。
虞姬见状好奇,也站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眼神往天上瞧,瞧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端倪,轻哼一声道:“看什么呢?”
“这地方怎么也没个水鸟出没。”步安眉头微皱。
“你是这些天只吃干粮,嘴里淡出鸟来了,想要换换口味吗?”虞姬没好气地问道。
步安扭头看了她一眼,嘿嘿一笑道:“你留心着,有水鸟飞过,便给我逮下来。小心别弄死了。”
说着便自顾自靠在凉亭中小憩,只留女鬼替他守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虞姬觉得他分明是在捉弄自己,却又因为鬼甲限定的主仆关系,不敢不从,于是时不时便要骂上两句。
“喂!我眼睛都快看瞎了!吃鱼不行吗?!”
“水鸟水鸟!你自己就有,干嘛非要我来逮?!”
到了傍晚时分,终于有几只沙鸥飞过五洲上空,被虞姬一下逮了六七只下来。步安一一笑纳,却没有将它们烤来吃了的打算,而是搓了几根草绳,将它们分别绑住。
虞姬愈发看得奇怪,觉得自家主子大概是脑子出了问题。
步安哪有闲工夫跟她解释,眼看夕阳即将落下,他赶紧提上这一串沙鸥,跑到先前标记过的一个阵眼站定,然后默默等待。
日头渐渐落下,恰好一半留在水上,一半落入水面之时,步安忽然踩着奇怪的步子疾行。
火水未济……风天小畜…泽水困……地火夷明……天山遁……风地贯……这一套按照六十四卦方位记录的步法,总共四十多步,步安早在心中背熟,左右无人时,已经练习过不知多少遍了。
可即便如此,按照竹简上所限定的时间,赶在夕阳落入湖面的刹那,他一边踩着这套步法,一边也还是心中没底,手心冒汗。
……天火同人……山泽损……步安踩到最后一步,抬出去的脚却悬在了半空,按照竹简上的记录,赶在日头将落未落之计,只需踩出这最后一步“山泽损”,他便能出阵了,而事实上,这套步法根本无需在阵眼所在的位置施展,都能奏效……
可步安前前后后,在这玄武五洲花了五天时间,不是为了出阵去的。
他是想证明自己的一项猜测……
眼下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他觉得自己兴许是错了,于是收住脚步,没有将最后一步踩实——一旦踩实,便出阵而去了,得在阵外待到明日傍晚,日落时分,才能重新入阵,万一在外头被人瞧见,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步安叹了口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正要移步,忽然发现脚下踩着的地面,有些异样。
他低头去看,却见草丛之中,静静地躺着几颗玉石……此处正是他插标的阵眼所在,先前并未发现这玉石啊。
步安猛地一惊,赶紧蹲下身子,细细观瞧,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没有猜错,但是只猜对了一半。
照步安的估计,这水天玄阵,是始皇所开,昆仑虚手中的阵图必定不是完本,换句话说,昆仑虚只是借着水天玄阵的玄妙,在它之上,又叠了一层阵玄……
而步安这些天来所作的,是要在这玄武五洲上,施展出阵法门,以撬动昆仑虚布下的这个阵上之阵。
在步安看来,这阵上之阵,以佛门舍利子为引,一旦撬动,必定灵气喷涌而出。
他特意捉来这些沙鸥,便是想要借这喷涌的灵气,施展灌灵术,却不料他的设想确实成功了,只不过没有灵气喷涌,只有脚下忽然浮现的玉石……
这十几枚大大小小的,或是状若指节,或是形同卵石,却哪里是什么玉石,分明就是佛家舍利子!
“赶紧去看我插旗的地方!”步安一边将捡起这把舍利子,独独留下一颗,一边大声喊道:“若有舍利子,赶紧取了!别取完!留下最小的一颗!”
女鬼虞姬闻听此言,立即动了起来。
而步安也在动,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跑。
一人一鬼,在玄武五洲上疯狂奔走……几乎没有留意到,落日之后的水天线上,露出了朦胧的城市和淡淡的炊烟。
不久之后,这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又渐渐隐去,悉数没入了夜色。
这一日傍晚,江宁城中有许多人,声称看到了玄武五洲浮现,只不过这幻像只维持了半盏茶工夫而已。
而在水天界中,半盏茶时间里,步安与虞姬,一人一鬼,总共取到了四百六十一枚舍利子。
当天夜里,当步安划着小舟返回樱洲岛时,虞姬问他,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佛门至宝,是不是要还回去,换个天大的人情时,步安理直气壮地答道:
“我凭本事偷来的,干嘛要还回去?”
“你要它何用?”虞姬不解道:“难不成你要造个庙?”
“为什么不呢?水天界,龙庭寺……”步安开怀一笑:“不够霸气吗?”(未完待续)
第370章 时也命也六月血
隆兴三年五月二十九,距离圣旨上要求宋家举族迁移的最后期限,只剩最后六天了。
杭州宋国公府大门紧闭,门眉上象征着权势的朱红匾额,此刻都显得暗淡无光。
门前鹤丘巷里,不时有身着绿衣的人影走过,似乎是有意要让宋府上下的人知晓,督察院已经盯上了这里。
中午时分,有头戴斗笠,黑纱罩面的旅人经过,敲开了国公府的侧门,讨一碗水喝,顺势将一卷布条递给了看人的老人,旋即又在几位绿衣人的目视下,脚步匆匆地离去。
再隔了一阵,远处便有枪声响起,好一会儿又才安静下来。
宋府后院的最深处,身材高大的宋国公与长子宋尹楷正坐在占据西湖一角的凉亭里,那卷花了不知多少代价才送进府来的布条,此刻便在宋尹楷的手上。
“天姥书院那边仍没有消息,太湖书院已经明确表态会跟朝廷合作……”宋尹廷的脸色暗沉无光,他很清楚,逐月之变后,江南的形势越发复杂,宋家若在此时举事,怕是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宋尹楷双手将展开了的布条递于其父,摇头叹道:“圣上是算准了天下儒门形同散沙。如今宋家落难,江南儒门却只是袖手旁观,待到矛头对准了他们,不知又有谁来替他们出头。”
宋国公接过布条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只写了短短一行字:“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正是太湖书院山长岑秉文的字迹。
“这也是人之常情。”宋国公苦笑道:“当年申将军被灭满门,我宋家上下,又何曾施以援手了。”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宋尹楷蹙眉道:“逐月之变,圣上借昆仑以削儒,已然天下皆知,这还存着苟且偷安之心,岂不是束手自缚?”
“天下事盛极必衰,百多年前,天姥书院可与曲阜孔家分庭抗礼,眼下又有谁还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会儿太湖书院,甚至西湖书院,说不定也盼着我们宋家倒下,好让他们有朝一日,执江南儒门之牛耳。”宋国公脸上笑意渐冷。
“可惜曲阜太远……”宋尹楷半晌才叹道。
“不怕路远,只恐心冷,”宋国公缓缓起身,“说一千道一万,天下儒门未必没有清醒之人,只是无人振臂高呼罢了。”
“爹爹……”宋尹楷闻言面色微怔。
“时耶命耶,大丈夫自当向死而生,岂有坐以待毙之理。”宋国公面对五月里的西湖,傲然而立,周身仿佛散发着一股已经收敛了不知多久的浩然之气。
……
同一天中午,步安终于亲自出面,在龙庭皇宫之内,宴请三百修行人。
三百多人在这半个月里,已经积攒了满腹的怨气,因此推举了头目,正等着机会,跟步安摊牌。
在他们看来,即便天姥屠瑶修为不低,也不比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假如天姥步执道做了樱洲国的皇帝,也该封疆裂土,让他们做个世代罔替的王侯。
眼下便连天姥屠瑶与曲阜宋蔓秋都不在场,只有天姥步执道与惠圆和尚两人出面,在三百众面前,气势显然弱了一大截。
于是不等开席,便有个姓李的儒生发难,要步安给个明确的说法:关于破阵到底有没有办法,若是没有,又准备如何安排这些一同入阵的同道。
步安坐在主桌正位,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浅浅笑道:“今日请诸位过来,其实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意思,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想走怎么说?想留又怎么说?执道老弟总要给我们个说法,让大伙儿心里有底吧?”李姓儒生也不知道出自哪家书院,修为不怎么样,一张嘴却很能说,要不然也不会被众人推举出来。
“想走,我便送你们上路;想留,这龙庭城中,也不缺三尺黄土……”步安笑得云淡风轻。
李姓儒生却听得浑身一震,厉声道:“步执道!你今日相邀,是要戏耍我等吗?!”
在坐众人,更是齐刷刷站了起来,仿佛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李兄误会了,诸位稍安勿躁。”步安笑着摆摆手,挥退一众宫女,紧接着又道:“我哪有那闲工夫,来戏耍你们。今日是有一件事情,要同你们说明。”
众人见他语气柔和下来,才冷哼着又坐下,只是一个个脸色都难看得很。
“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破阵之法,”步安面露为难之色:“不过我那法子,只能送四百人出阵……”
“单单这里,便有三百多人了!”李姓儒生大声道。
“是啊,人太多了。”步安扫视众人。
众人闻言,立刻便有些慌乱,四下里观瞧,只见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李姓儒生顿时喝道:“大伙儿莫要上当!他这是要二桃杀三士,以出阵为诱饵,引得我们自相残杀!”
众人随即齐齐朝着步安看来,目光之中,分明都透露出警惕与凶恶。
“李兄,你又误会我了。”步安无奈摇头,笑吟吟道:“我哪有那么无聊,对付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需要用计吗?”
他话音未落,就有沉重的关门声响起,众人闻言扭头去看,只见大殿的铁门已经死死地关上,紧接着四处的窗子也都“砰砰砰”合拢,殿内顿时便暗了下来,只剩下烛火之光,以及空气中缓缓流淌的灵气波动。
“是阵玄!我们上当了!”
“你这天杀的贱籍赘婿!竟敢暗算我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便与你拼了!”
乱哄哄的喧闹声中,李姓儒生已经当先朝着步安扑过来,他人在半空,便身子一挺,双目圆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柄漆黑长剑,已经在他胸前刺入,轻而易举便透体而过!
他都不知道这柄剑是何时刺来的,而自己护在身前的灵力,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步执道没有戏言,对付着三百人,他确实无需用计的。
这半个月来,步执道不是躲着众人,而是懒得来管他们而已。可笑众人千方百计要见他,却不料这是在求死。
殿内烛光摇曳,血溅十步,凄厉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间或有人觅得阵玄空隙,破开窗户逃了出去,也被守在殿外的宋蔓秋一箭射死。
这一天,同样的屠杀,在水天三国的每一个岛上上演,除了二十四家被选定的书院,其余人几乎无一幸免。
而活着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染上了同道的鲜血。
在这方水天泽国,因为历法的细小差别,这一日恰是六月的头一天,因此这场屠杀被冠之以“六月血祭”之名,载入史册。只是关于屠杀的细节,并没有多少文字流传下来。(未完待续)
第371章 逼天下儒门造反
初夏午后的阳光照在龙庭皇宫大殿,污浊的血沿着殿门底下的缝隙流淌,从高高的石阶往下蔓延,引来成群的蚊虫,触目惊心。
大门自始至终都紧闭着,大殿左右的窗子却又不少被击破,窗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
惨叫声早已止歇,程荃紧握着阵旗的双手,因为过于使劲,指节已然泛白,一时竟有些分不开。他朝不远处,守在另一处阵眼的洛轻亭看了一眼,只见她面色煞白,也不知道是力竭所致,还是因为刚刚大殿中的哭喊声太过骇人。
更远些的宫墙拐角,偷偷往这边观瞧的宫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程荃已经记不得这大半年来自己亲手杀过多少人,他早见惯了鲜血,也见惯了活人临死时凄厉的惨状,可今日龙庭皇宫里所发生的一切,仍旧令他心惊胆战。
并非因为杀得太多,场面太惨,而是因为这场杀戮太过突兀,没有前兆,也没有理由。
步爷只叫他们在正殿布阵,程荃便与众人协力,勉强布下了九狱阵。这上古杀阵太过繁复,大伙儿只研习了十来天,即便众人协力,也只是形似而神非。
程荃本以为,步爷是要给随同司徒彦来到龙庭城的三百修行人一个下马威,却不料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嘎”的一声,沉重的大殿铁门缓缓开启,半凝固的黑血和刺鼻的血腥味一同涌出,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影,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
程荃喉结一动,下意识想要喊一声“步爷”,却发现嗓子眼已经说不出话,只发出一声奇怪的音节。
步爷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依旧平和,平和得令程荃心底发毛。
步爷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浸透了猩红,右边脸颊上甚至占了一块皮肉,手中灵剑仍兀自往下滴血,即便邪魔杀神,也不过如此罢……然而这杀神往殿外走来,脚步居然也有些虚浮,手中的长剑也微颤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刺目的日头,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紧接着迈步走下台阶,往那边去。
程荃远远看去,只见步爷的师尊,那个身上白衣永远一尘不染的女子,正站在宫墙一角,用一种震惊而又失望的眼神,看向这边大殿。
原来步爷连她师尊也瞒着……
程荃木然看着步爷走向她师尊,轻声说着什么,又见他师尊自是不解地摇头,紧接着大殿正门又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程荃扭头去看,只见惠圆和尚正一手扶着大门,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呕吐,像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
一众阵修顿时便围了上去。
惠圆吐了一阵,接连干呕,一只血手轻轻摆了摆,大约是向众人示意无妨。
程荃见他身上的血迹明显是步爷少了许多,便猜到惠圆没下死手,换句话说,进了这大殿的三百多人,大多是死在步爷剑下的。
他随即扭头朝步爷那边看去,只见那白衣女子已然走远,只留下步爷一人,默然伫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被理解的悲凉。
程荃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向来料事如神的步爷,也有他自己的烦恼。他有些晃神,待瞧见步爷也朝自己这边看来,便慌忙移开了视线。
张瞎子已经在催促宫女,提水来冲洗大殿,只是殿前的宫女们都已经被吓破了胆,连移步的气力都没有了。
“先不急冲洗……”步爷不顾浑身血迹,迈步又走了回来,朝着阿鼻地狱般的大殿内努了努嘴:“大伙儿先随我来。”
众人不敢违逆,全都跟了他进了大殿,程荃最后一个进去,略一踌躇,又返身将殿门闭紧——他瞧见宋姑娘远远站在殿外,似乎也想跟进来,只是最终都没有挪动步子。
七司共有十三人入阵,此刻都已经在殿内,这大半年里,纵横七闽道,血战樱洲国,个个都见惯了生死,可在这到处都是尸体的大殿里,却个个都显得极不自在。
“十几日前,他们便已经是死人了。”步爷站在大殿中央,环视众人:“此时此刻,洹洲、崔洲、草洲,流血远比这里要多……最终能够破阵而出的,只四百人而已。”
众人闻听此言,不由得心下骇然。
“乐乎仰修、曲阜孔覃与我商定了计策,要借‘造神’以引天雷破阵,然而这件事情,万一传出去,必定惹来杀身之祸,要防着消息走漏,唯有人人手上都沾了血不可……”
程荃听得仔细,心中虽然震惊,却也认同这种说法。
“待到出阵之后,四百人都会统一口径,只说逐月之变,有异兽食人,众人齐心求活,却只有修为最高的,才勉强活了下来。其间种种经过,自有人负责编造,力求极致详尽,众人只需背熟便是,至于何来的天雷,当然无人知晓……”
“步爷何不早些说明。大伙儿又不是没杀过人,我也早就瞧着这伙明里道貌岸然,暗中鸡鸣狗盗之辈不顺眼,杀了便杀了。”洛轻亭出声道。
程荃也有同感,心中觉得,既然如此,步爷委实没有必要瞒着大伙儿的。
“既然你们想听,我便多说几句……”步爷微微一笑:“刚才所说的这些,全是放他娘的狗屁!”
众人又是一惊,程荃也暗自惊疑,不明白步爷到底什么意思。
“仰修与孔覃到底怎么想的,我懒得去管。我杀人却另有所图……”步爷面色一沉:“逐月之变,隆兴帝已然下了死手!可你们信不信,若是四千余人全都破阵而出,要不了多久,天下人便能将这件事情给忘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荃听得愈加震惊,只觉得步爷说得在理:只要还有退路,天下各门各派的修行人,便会自找台阶下,而隆兴皇帝只需随便编个借口,十有**能够糊弄过去。
“今日杀人无算,隐瞒造神只是其一,更是要用这笔血债,逼天下儒门造反!”
程荃听得心潮澎湃,却不料步爷接下去一句说得轻不可闻,却真真令他血脉偾张。
“……惟其如此,才有我七司火中取栗的机会。”(未完待续)
第372章 莫作恶谈何容易
面对着众人或恍然大悟,或亢奋激动的神情,步安推开一具尸体,在沾着黑血的椅子上缓缓坐下,手中的长剑直到这时也未曾插回剑鞘。
他沉默着,仿佛是刚才一下子说得太多,在等大伙儿消化其中的含义,而事实上,这一刻他自己心中,也并非那么平静。
屠瑶说,她的规矩只有一条:莫作恶。
这半年多来,步安一直踩着这条红线,今日似乎是彻底迈过去了。
他原本以为,杀人不过如此,杀三人与杀三百人,不过是多花些气力罢了,可先前面对那些下跪求饶的眼神,他竟然觉得手中的灵剑变得出奇沉重。
在这之前,他为自己找过许多理由,譬如这决定是孔覃头一个提出的,又譬如这一切都是为了唤醒天下儒门,防着他们坐以待毙,再譬如这些人原本就是坐着战船来打樱洲国的,龙庭峡一战,便该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可步安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逼每一个人都交投名状,看似是孔覃的决定,实际却是步安故意布好了局,只等他入瓮。
唤醒天下儒门,更是一个幌子,因为朝廷一旦与道门联手,儒家造反几乎没有胜算——隆兴帝有胆布下逐月之计,便已有恃无恐。
龙庭峡一战,步安没有动手,不是怕伤及无辜,而是他已经将峡谷中的满目白帆视作了私产,不愿亲手毁去罢了。
这一路行来,他表面上只是见招拆招,暗地里却无所不用其极,回头想来,分明是早已将屠瑶的规矩抛诸了脑后……
可是“莫作恶”,这三个字谈何容易?
晴山一家老小满门抄斩时,可有人劝过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要他“莫作恶”?
将来哪天,宋家、屠家也面临如此厄运时,又有谁会念及你不曾作恶,而网开一面?
这天下污浊不堪,真有出淤泥而不染者,如晴山,或如屠瑶,在心狠手辣的对手面前,如何招架得了?
所以,淤泥便由我一人来染,荆棘也由我一人背负罢……
步安面上浮起一丝坚决,伸出血手在胸前摸索,好一会儿才取出一个布袋,随即抬头看着惠圆,朝他递了过去。
惠圆和尚一脸疑惑地接了过来,打开布袋,却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金盒,一尺来长,两三寸高,似乎是用来收藏珠宝首饰的。
“打开看看……”步安轻声道。
惠圆于是便在众人注视之下,打开了金盒。盒子只掀开了一条缝,他便面色大变,整个人仿佛定住了一般。
众人也不知道他是发现了什么,唯独张瞎子神情骇然,一个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下来。
“我前些日子去了玄武五洲,于桃花源阵中取了这四百六十一颗舍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你师父的……”
步安言辞之中透出的信息,令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步安先前给他们看过的上古阵玄总谱中,并没有桃花源阵……便即使有,在场一众阵修联手,没有三年五载,也难说破解,更不要说几日之内,从阵中取出这些舍利子了!
惠圆和尚缓缓坐倒,热泪沿着面颊上的血迹流淌,嗓子眼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低声嚎叫,许久才嘶哑地低鸣:“有…师父……在……”
步安知道这和尚师徒情深,见状也默然不语,直到惠圆的神态平和了些,他才朝着惊愕莫名的众人,低声说道:“我早已觅得出阵法门……”
众人闻言,愈加骇然。
“只是这法门得来不易,有了它,这水天泽国便是我七司囊中之物。”步安面色一沉:“岂能与人分享。”
众人显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假如有这水天泽国作为根基,七司往后的发展,简直如虎添翼。换做在场任何一人,都不会将这天大的秘密,说予旁人听的。
“惠圆……”步安长吁一口气:“我欲以这四百多枚舍利子,在这龙庭城内,兴建一座寺庙,由你来做方丈,你可愿意?”
惠圆和尚默默点头,没有一丝犹豫。大概在他看来,能夺回师父的遗骨,已是天大的幸事,有生之年,能与师父朝夕相处,自然求之不得。
“除了龙亭寺外,还要在此设立一家道观,专攻上古阵玄……”步安说着,便朝众位阵修看去。
陈迟陈尉兄弟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应道:“步爷,我兄弟二人愿意留下。”
步安原本以为这项提议会落入无人响应的窘境,见他兄弟二人愿意留下主持这间道观,已经很是满意,却不料其余诸位阵修,略一踌躇,也纷纷表态愿意留下,专心研习上古阵玄。
末了竟只有洛轻亭一人不吭声——张瞎子是风水玄修,自然不在此列。
“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去玄武五洲了……”步安顿了顿道:“你们留下修行,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须耐得住寂寞。两年之内,我必会回来一趟,届时或是带你们出阵,或是传授你们出阵的法门。”
其实对于这一众孤家寡人的阵修而言,能在这世外桃源中,专心研习上古阵玄,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即便从此再出不去,也算不上多大的损失,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们不敢在步爷面前表现出这样消极避世的态度而已。
不过,方才表态愿意留下的人中,却又一人仍怀着入世之心,多少有些不甘。
步安自然看得出来,随即笑笑道:“程荃就不要留下了,明日随我一同去玄武五洲吧。”
程荃闻言,立即点头称是,心中百感交集。
“我走之后,便由惠圆出面,以龙庭寺之名,拥立傀儡皇帝,一统水天三国。”步安朝着惠圆道:“这回入阵来的修行人,除了不久便要破阵而出的四百人以外,未必没有漏网之鱼。若能为我七司所用,留下也无不可;为非作歹之辈,便杀了罢。”
此时此刻,整个瀛洲岛上,也没有缘法天耳通的僧侣,血腥的皇宫大殿左右,自然没有人敢走近。更何况张瞎子耳听八方,有他在场,不怕隔墙有耳。
因此步安便将诸多琐事一一交代,除了如何以龙庭寺之名,统御水天三国之外,还让惠圆与陈迟陈尉,广开才路,好教龙庭寺与云水观人丁兴旺。(未完待续)
第373章 从今后我欲西行
不知过了多久,步安从大殿推门而出,却见宋蔓秋仍旧远远站着,仿佛不舍得就此离去。
只是忽然瞧见步安出来,她也有些慌乱。
步安下意识朝她笑笑,却自知浑身是血,即便脸上挂笑,也吓人得很,索性低着头匆匆离去。
回到寝宫,宫女们见他这副模样,吓得魂不附体,步安也懒得去管,径自脱去血衣,去御清池中泡着,上上下下搓洗干净,又换上了新衣,然后躺在庭院藤椅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不知何时,一双玉手拢住了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略显生涩地用梳子打理。
步安一时有些惊讶,这寝宫里的宫女们向来怕他,平素只要不去召唤,几乎时时都躲着,今日怎么突然有人敢来给他梳头了。
正纳闷着,忽然听到宋姑娘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公子……祖父常说,慈不掌兵。”
步安微微一惊,他有女鬼虞姬傍身,不怕有人靠近偷袭,只是来人是宋蔓秋,那女鬼才一声不吭吧。
这声安慰,放在以往,步安也许只是一笑而过,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宋姑娘,”他任由宋蔓秋梳头,仰着头悠悠问道:“你觉得外头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圣上大约已经动手了。”宋蔓秋叹道。
“是啊,”步安面色渐冷:“年前废中书省便是先兆,历经逐月之变,天下儒门,恐怕人心涣散,正是他趁机除去心腹大患的良机。首当其冲的,不是屠家,便是宋家。”
宋蔓秋手上一滞,长吁一口气道:“公子杀人,原来是要借天下儒门之力,解屠、宋两家的危局。”
“我那师尊太过刚正,满脑子都是舍生取义。眼下朝廷已得昆仑虚相助,若不使些非常手段,仍旧按部就班,循规守矩,纵使宋、屠两家联手,也断无生机。”步安闭上眼睛,“假如非要死人,不如死些不相干的人,你觉得我这念头,是不是太过残暴了?”
“公子……”宋蔓秋沉吟良久,手上的梳子也停在一半,好一会儿才道:“天下儒门真有不相干的人吗?逐月之变,圣上何曾在意过这四千儒生的死活?他不过是要借桃花源阵,令我等死生难料,使天下儒门患得患失、首尾难顾罢了。眼下已是儒家生死存亡之际,不以这几千条人命相逼,势必惨死十倍之数。”
步安笑得欣慰,随即苦笑叹道:“可这世上总有我师尊那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日子一长,她自会明白的。”宋蔓秋柔声劝道。
“恰恰相反,日子一长,我怕她心魔难除,命灵受损,修为难保。”步安无奈道:“所以这趟出去,我打算退出天姥书院了。”
“啪!”
宋蔓秋惊愕之下,竟然连牛角梳都落在了地上。
“你不必惊讶的。”步安笑笑道:“我原本就不受天姥书院待见,这回又犯了师尊的规矩,退出书院也在情理之中。再说纸包不住火,这桃花源中所发生的一切,终有***之日,我退出书院,从此与她再无师徒名分,她便可少一分心魔,多一份坦然。”
“公子你又何苦……”宋蔓秋心中隐隐作痛。
“凡有恩于我,自当涌泉相报,叛出师门,也是我报答于她。”步安说得轻巧,心底却未必如此洒脱,他至今梦里还常常见到天姥山上那座小木屋,想起出于玩心,贴在门口的那副对联。
“那公子退出天姥之后,又作何打算呢?”宋蔓秋轻声问道。
“丧家之犬,只怕为天下儒门所不容。我大约西行,去湘蜀亦或西凉,湘蜀有反贼,西凉有我师兄……”步安一言及此,忽然有些感慨,一旦自己退出了师门,祝修齐自然也不再是他的师兄了,“或许都有我用武之地。”
“以公子之才,一旦破阵而出,正是大展手脚之计。天姥山容不下公子,曲阜与宋家却都求才若渴,何必舍近求远?”宋蔓秋急道。
“我能帮宋屠两家到这一步,已是能力极限。天下儒门藏龙卧虎,以我眼下修为,即便赤膊上阵,也不过是炮灰而已。”步安顿了顿,决定说些真话:“与其如此,不如暂避锋芒。说好听些,是有自知之明,说得难听些,也可以算作是坐山观虎斗。”
步安无奈笑笑,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方便明说。儒门、道家与朝廷,神仙打架,他夹在中间,还要兼顾蹭鬼修行,哪有那么容易?
反而是湘蜀反贼肆虐,西凉獠人作乱,更加适合他去打秋风。
宋蔓秋哪里知道这些,见他萌生退意,只当他所作所为,不被屠瑶理解,有了怨气,当下心中着急,语速都快了不少:“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公子若一走了之,恐怕真要背负骂名了。”
“债多不愁……”步安微微一笑:“我背地里挨得骂还少吗?”
“可公子明明做了那么多。”宋蔓秋替他不值,委屈道:“若不是公子出手,七闽道剑州、延平两府的百姓,仍在水火之中;若没有公子,这回逐月之变,众人又如何得以破阵而出……”
“我都是有私心的。”步安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天下间谁没有私心?”宋蔓秋咬了咬唇道:“公子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破逐月之变于旦夕,即便有私心,袖手旁观之辈,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挺不容易的。”步安嘿嘿一笑,笑得率性之极,仿佛与先前那个浑身是血的杀神,压根不是同一个人。
“确实不易嘛……”宋蔓秋难得嗲声嗲气,话一出口,却连她自己都有些惊羞,旋即轻声道:“换做旁人,怕是恨不得大告天下,公子却总是悄摸行事,唯恐人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只不过为求自保罢了。”步安见她光顾着说话,连摔在地上梳子都不记得捡起,便坐起身来,自顾自捋起长发,随意扎了个结,脸上笑意渐浓:“你再这么夸我,我会当真的。”
宋蔓秋先前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竟来替他梳头,此刻见他目光清冽地看向自己,顿时有些窘迫。
“与你说说这些,心情都好了不少。”步安由衷道。
“能为公子解忧,蔓秋也欢喜得很。”宋姑娘向来大方,此刻却突然低着头,一付娇羞模样。(未完待续)
第374章 始皇竹简末一卷
龙庭城的最后一晚,像即将远足的前夜,明明所有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却还是会反复检查,生怕有遗漏。
花费樱洲国数百工匠打造的巨大铁笼,已经装船,步安也吃不准,这玩意儿是否管用,终归有备无患。
同时被押上大船的,还有一名扮演新神的死囚——步安从来没打算在水天三国造神,他半个月前给到仰修、孔覃的神名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此人早在步安一行来到龙庭之前,便已经被打入死牢,因为生得相貌堂堂,而被步安挑中,这些天来养尊处优,气色调理得越来越好,只是时时都被软禁着,见不着外人。
为了避免明日一早出航时,惠圆等人前来送行,露出破绽,步安索性让他们悄悄离开皇宫。
他甚至还留了个心眼,命陈尉动笔写下一封辞别书,又让他们算准了时机,待到明日一早,步安上船时,才叫人送过来。
十三枚逐月令,以及随身带着的七万两银票,步安都交给张瞎子暂时保管,免得挨雷劈时,眼睁睁看着它们灰飞烟灭。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一套新衣,就放在随身褡裢里。
做完了这一切,步安找到十七,郑重通知她,明日一早登船。
疯丫头这些日子正常了不少,没再惹过事,只不过她看向步安的眼神,分明有些狐疑,不知他何来的自信。
步安深谙扯谎的真谛,知道越是解释,就越破绽百出,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从十七那里回来,他脱下鬼甲,将它平铺在床上,盖上一层薄毯,然后将原本罩在鬼甲外头的长衫穿上,扭头走了出来。
已是夜深人静,四下里只有夏虫鸣叫的声响,步安穿过爬满藤蔓的长廊,走过柔软如厚毯般的草地,来到藏宝阁前,用一直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门,闪身入内,随即返身掩门。
摸黑点着了油灯,手持着灯盏走过阵列珠宝的厚重木架,步安的脚步停在一处角落。
他弯腰摸索片刻,从一只不起眼的铁箱里,取出一卷陈旧而残破的竹简。
确认左右无人,步安将油灯放在地上,自己也靠墙坐下,从袖口摸出已经皱巴巴的几页熟宣。
虞姬曾问他,为何多出来几页纸,步安当时没有回答,只因最后一卷书简上,有些内容,让他觉得非同小可。
此时步安将竹简缓缓展开,对照着宣纸上的字词,终于读到了始皇帝留下的最后一卷书。
书卷中只是记载了些支离破碎的上古传说,似乎出自不同人的口述,大部分都与步安所知的上古神话相仿,可其中有些内容在他读来,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书中说道,女娲氏有一个哥哥,自号盘古,神威犹在女娲之上……又有说法称这两人名为兄妹,实则是夫妇。
女娲因补天一事,与盘古反目成仇,从此势不两立……可竹简中另有自相矛盾的叙述,称女娲补天,乃是盘古授意,这两人阻断轮回,是要偷天之力。
而真正令步安骇然的是,竹简上还记了一条逸闻,说是盘古肉身早已化作山川河海,因此出没无形,但每隔百十年,都会以世人面目现身,仿佛轮回……
口述者还提供了两条早已无从考证的记录,作为盘古轮回现世,化为世人的证据。
一条是说黄帝播百谷、制衣冠、建舟车、定音律……都是受盘古启发。对这位轮回而来的上古大神,黄帝以臣下自居,甚至连姓氏也改成了“姬”字,意思便是“汝臣”。
另一条是说,周公姬旦,也与盘古轮回有关,同样罗列了一系列似是而非的证据。
步安读到这里,已脊背发凉,浑身冒汗。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与这书简中的记载,竟有许多相似之处。
黄帝播百谷、制衣冠、建舟车、定音律;周公平定三监、营建成周、制礼作乐。难道这两位能成如此大业,是因为身边有穿越者相助?
盘古每隔百十年现世,难道每一次都是穿越?
假如这竹简上没有说错,女娲与盘古本是兄妹或夫妻,那么女娲补天,与盘古穿越,两件事中间,又存在着什么关系呢?
步安始终觉得,他的穿越笼罩着无数的谜团。
他本来就叫步安,穿越来此,居然还叫步安,非但如此,连长相都一般无二。
这一年多来,他非但修行有了小成,脑袋越来越好用,连性格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变成另一个人,从丢魂落魄的书生,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神魔……
他有时甚至觉得,仿佛不是他夺舍了盘古,而是恰恰相反,是自己正悄无声息地被盘古大神吞噬。
步安缓缓卷上竹简,就着烛火,将几页熟宣点燃,看着它们在升腾而起的火中化为灰烬。
这残破竹简上零落的记载,随着这团火的熄灭,也永远不可能被第二人读到了。
步安一念及此,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始皇帝会在如此重要的最后一卷竹简中,留下这些对常人而言,几乎没有意义的文字呢?
这问题闪过脑海,随即带来一个更加骇人的猜测。
没错,始皇帝不会无聊到专门收罗这些民间传说,除非他能确信,这些内容十有**是真的……而他留下这卷书,是在暗示另一件事!
黄帝、周公……这两人都是神州历史上无与伦比的丰碑,始皇帝又何尝不是?!
始皇在最后一卷竹简中,没有留下他自己的只言片语,因为他的存在,就是第三条佐证?!
始皇帝也见过盘古轮回的化身……或者他本人就是?!
步安浑身汗毛都竖立着。
他忽然想起竹简上关于女娲与盘古关系的叙述。
因为女娲补天而势不两立……莫非盘古每每轮回而来,都推动神州大一统,就是为了跟女娲氏作对,让她永世不得重返神州?
步安隐约觉得,始皇帝应该不是盘古本人,他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而在制作这卷竹简时,他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为什么竹简上又说,女娲补天,乃是盘古授意,目的是要偷天之力呢?
偷天之力……步安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金手指!蹭鬼修行不就是偷天之力吗?!
黑黢黢的藏宝阁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方圆几尺。步安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幽暗难明的历史长河之中,孤身寻求答案。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个误会?
会不会根本没有什么盘古轮回,始皇留下这册竹简也没有那么错综复杂的含义,竹简上的记载更是无稽之谈……
步安决定像以往一样,暂且将这些都忘了。
他手持烛火站起身,将竹简放回原处,穿过昏暗的长廊,朝藏宝阁大门走去。
忽然,步安停下脚步,脸上神情像见了鬼一般愕然。
……身前身后,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他没有见鬼,而是想到了一件事,一件显而易见,如同光天化日之下,不加掩饰地放诸他面前……而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提示。
他是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人,爹爹叫步鸿辕,大伯叫步鸿轩。
天下间所有的神名,早被列为禁忌,世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又何来的“轩辕”二字?
而轩辕……不就是黄帝吗?(未完待续)
第375章 小姑奶奶别多嘴
这一夜,步安对自身处境有了新的认知,却又平添了许多新的疑惑。
而对即将离开樱洲国的其他人而言,这一夜也同样特殊。
龙庭水门之上,屠瑶远眺星空下幽暗的峡谷,神情凝重而又深沉,仿佛心事重重。
后宫冷清的偏殿里,宋蔓秋侧卧锦榻,看着窗外的树影,踌躇着破阵后的打算。是留在杭州,还是随步公子西行,她还没有答案。
风声沙沙作响的庭院里,十七架着二郎腿躺在石凳上,优哉游哉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不屑,大概仍旧不信,那说书的真有破阵的办法。
离着皇宫不远的两层小楼里,程荃对着油灯下樱美人含羞带怯的容颜,心中隐约升起一丝悔意,觉着自己或许应该留下的。因为一旦出阵而去,再见眼前女子,已不知何年何月。
张瞎子挂念着远在越州的小家,或许还有李氏柔软的腰身……
洛轻亭在想,她不在的这些日子,花道士是不是过得没心没肺,成天泡在春燕楼的脂粉堆里……说不定没人管着,又大手大脚地糟蹋银钱。
广念觉得阵外那人不会记挂他,可他却满脑子都是那个欢脱的身影。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大官呢……他摸着头顶上早已长长的头发,把随身的木鱼,藏在了枕头下,决定明日起便不再带着它了。
龙庭城郊的一座小院里,惠圆与陈迟陈尉兄弟,已经在商量着兴建寺庙与道观的琐事。
崔洲、洹洲多少人夜不能寐。
阵外正值阳夜。
江宁夜市中,关于不久前玄武五洲浮现的流言传得纷纷扬扬。
越州阜平街畔的深院里,有人在灯下,对着几阙已不知读了多少遍的长短句,眼中含泪,久久不愿睡去。
杭州城里,有人枕剑而卧。
……
……
晨曦中,巨大的木船由几百名纤夫拖拽着,缓缓驶出龙庭水门。
远处送别“仙客”的龙庭百姓,在码头上站得密密麻麻……步安并不觉得自己有恩于他们,因此瞧见有人抹泪,便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像一出群情投入,却又没头没脑的大戏。
屠瑶似乎也不愿目睹这场蹩脚的送别戏,早早便躲进了船舱。
宋蔓秋却站在步安身旁,小声问道:“真的不等他们了?”
步安摇头笑笑,随即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
宋蔓秋接过,匆匆扫了一眼,长叹一声“人各有志”,便将书信又递还给了步安。
这封信自然就是刚刚送来不久,由陈尉亲笔写就的辞别书,内容无非是说他们并无出阵的打算,决定从此留在这世外桃源了。
书信本是步安用来应付屠瑶的,只是屠瑶有些心灰意冷,没兴趣来过问这些琐事了。
头顶巨大的水门峭壁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富有规律的纤夫哨子声中,缓缓向船尾移动。
终于阳光洒下,面前豁然开朗,大船扬起白帆,乘风破浪。
“眼下要走了,倒有些不舍……”宋蔓秋看着远去的水门奇景,轻声叹息。
她以为这一别,再无重返之日,自然心生感慨,步安不好说穿,只是心口不一地附和了几句。
一行人中,倒是程荃最为不舍。那个窈窕身影站在岸上,挥手相送的画面,他大概能记很久。
此后大船开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才靠上玄武五洲,而这时五洲之上已是人影绰绰。
步安当先下船,与迎面而来的仰修、孔覃抱拳示意。
半个月不见,这两人仿佛一下子老成了许多,眼角都生出了细纹。步安看着不远处围上来的儒生,大多都是陌生面孔,神情中除了即将破阵而出的兴奋,另有或多或少的阴郁之色。
杀人毕竟不是那么轻松的,尤其是对无辜的同道下手……
步安隐隐有些好奇,时至今日,孔覃想起那夜亲口说出“四百人足矣”,会不会有些悔意?
他当然不会去问。
匆匆寒暄过后,仰修对船上装着的大铁笼子有些惊奇,步安便答说,这是有来关押“那位”的。
众人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位”是谁,随即缄口不语。
步安便顺势让众人退到另外四洲,独独将樱洲留了出来。
四百儒生,包括仰修与孔覃在内,都自小被灌输了旧神可怖的思想,自然不愿与“那位”亲近,闻言便立即称是,纷纷退了开去。
步安又等着屠瑶与宋蔓秋她们也去了另外四洲,才吩咐船夫卸下大铁笼。
这铁笼重愈千钧,装船时费了工匠许多脑筋,相比之下,卸货倒是简单,垫了滚木,只管往下推便是……
大约半个多时辰过后,大铁笼置放妥当,步安这才亲自动手,将蒙了眼睛的“那位”领出船舱,关进了铁笼。
不久大船离去,偌大樱洲除了铁笼与笼中的死囚,便只剩下步安、张瞎子、洛轻亭以及程荃。
这一天,七司众人也与四百儒生一道,听孔覃详述出阵之后的统一口径。
儒生中,许多人都面有异色,显然是对如此公然扯谎心存芥蒂。屠瑶也是其中之一。
仰修便凄苦道:“眼下再说什么舍小为大,也是虚妄,仰谋只想说一句……莫教人白死、血白流!”
步安见状,知道他们这半个月来,面临的处境远比自己这边复杂,心中不免有些佩服。
他记忆力超群,听孔覃说了一遍,便都记住了,一来心系笼中死囚,二来也不想目睹这“凄苦”场面,索性退去了樱洲,独自守在大铁笼旁。
其实笼中死囚事先被喂过药,早已经哑了,除非有人闲极无聊,要来试试新神的身手,否则绝不至于被拆穿。
步安刚在铁笼旁坐下,十七也跟了过来。
“就这人,能引来天雷?”她一脸不屑。
步安面色一沉,压低了嗓音道:“我说他可以,自然就可以。”
他半个月前,就与仰修孔覃约定过,六月初一登岛,六月初四夜里,樱、梁、崔、洹、草五岛数百万人同时祭拜。
眼下还剩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唯一能给步安带来麻烦的,就只有十七这疯丫头。
“我不信。”十七翻翻白眼。
“想要出阵,就别多嘴。”步安言简意赅。
十七扭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跟过来,才凑近了低声道:“这回,你又打算怎么骗人?”
步安听得发毛,心说好在这里没有天耳通的和尚,要不然自己非被这疯丫头害死不可。
“姑奶奶,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步安实在担心功亏一篑,一张苦瓜脸,口气都比以往软了许多。
十七轻哼一声,心中却喜滋滋的:你若是早些学会讨饶,哪里来的这么多事情。
步安以为她仍不罢休,便彻底丢开了偶像包袱,觍着脸赔笑道:“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往后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这几天你给点面子,少说几句,好不好?”
十七只觉得浑身舒坦,却故意装得冷面无情,低声道:“那你老实说,有没有骗过我?”
“没有,绝对没有。”步安斩钉截铁道。
“这么说,那些很难听的话,也都是你的心里话咯?”
步安闻言一滞,有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的无奈与窘迫,赶紧厚着脸皮笑道:“那些都是言不由衷的……”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十七斜眼看他。
我怎么想的?我眼下只想把你这个小祖宗应付过去!步安恨不得在她胸口也踹上一脚,可惜不能如愿。
“我……等出了阵,我再跟你细说吧……”他硬挤出来的笑意,委实有些难看。
“那我就等着看你,怎么破得了这阵。”十七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似乎这几个月来所受得气,终于讨回了些。
她机灵得很,知道眼下情势逆转,得抓住机会,让这说书的也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但不能将他逼得太紧,免得他破罐子破摔,真来撕破脸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