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山中笔谈宋国公
正月十四,宋国公亲临开元寺,祭拜普慈方丈。
对于寺中绝大多数僧侣来说,普慈方丈圆寂,只是因为寿终正寝。是故宋国公一行,丝毫没有受到责难。
而这一天,已是步安上山抄经的第四日了。
日头西斜时,一老一少两人,走在后山僻静的山道上,聊着不着边际的天。
宋国公问,山上寺庙中的日子可还过得惯。
步安便说此间清静,抄经时心无旁骛,书艺倒是渐涨,唯独一日三餐没有肉吃,有点难捱。
宋国公哈哈大笑,又说不曾料想,步公子还颇有佛缘。这话的潜台词,显然是纳闷,为何通天罗汉会卖步安那么大一个面子。
步安却只当没有听懂,笑着说,当初拜入天姥书院时,师尊屠瑶也曾这么说过,说不定自己当真有佛缘,只可惜投错了门。
这两人一问一答,问得隐蔽,答得含糊,倒也不是防着对方,而是跟所在的地方有关。
开元寺三千弟子,不知有多少修习天耳通的,在这儿说话,自然是要小心些。
等走进了半山腰上的居士林,进了步安客居的寮房,取来纸墨,对坐笔谈时,情况便大不相同。
宋国公问,漳州玄骑究竟如何被灭的。
步安答说,他上山游击,烧了玄骑的粮草,因此张贤业出山时,已经饿了几天几夜。又说张贤业带着许多火器,看上去很是了得。
对于张贤业藏有火器,宋国公似乎并不是太吃惊——步安便怀疑,曲阜大军说不定也藏有这玩意儿。
在此之前,步安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解释他在七闽道的种种所为,以及其中难免留下的疑点。
却不料宋国公点到为止,立即将话题转到了更大的视野。他UU小说说道,张承韬临死之前,承认与拜月邪教勾结,只是不肯说出那乱神混迹世俗的身份。然后笑吟吟看着步安:“不知步公子有何高见?”
步安缓缓提笔,内心有些踌躇,却不是在酝酿“高见”,而是犹豫该不该说,或者该说到何种程度。
片刻之后,他还是写下了六个字:“兴许位高权重。”
宋国公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步安早已想好了答案,立即写道:“城池易得,盟友难求。张承韬贵为七闽布政使,又足智多谋,宁失如此助力,也不愿露面,可见那人图谋深远。若不是位高权重,又何来的深远图谋?”
宋国公点了点头,显然对此颇有同感,接着微微一笑:“逐月大会之后,步公子有何打算?”
步安琢磨着,假如说出暂无打算,宋家多半会想办法留他在七闽道,于是想也不想便写道:“大约西行。”
宋国公沉吟片刻,写下:“不去燕幽?”
“离京太近,水太深,我怕去了尸骨无存。”步安边写,边摇头浅笑。
宋国公也渐渐笑了起来,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毁去字纸,起身告辞。
步安能够感觉到,宋国公这一回上山,已经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后进晚辈,这似乎也不单是因为他帮了宋家的忙而已。
事实上,宋国公从头到尾,都没提一个谢“字”,只在临行前留下了一沓书信。
步安将书信一一打开,只见其上的落款都已被抹掉,而正文部分,几乎全是有关逐月大会的消息和情报。
简而言之,隆兴三年二曰二十一,天下英豪齐聚江宁玄武湖,共商逐月大计。
而在这些信函上,有更多或详或简,或许隐秘,又或者只有极有心的人,才会去搜集的情报。
而这当中,步安觉着最有意思的一条,便是向隆兴皇帝进言,提议举办逐月大会,穷极天下智慧,共谋逐月伟业的那个人名。
仰纵。
步安记得这个名字,屠瑶曾提起过,乐乎仰纵,汴京三杰之一。
……
……
自古以来,当权者忽然离世而出现的权力真空,通常都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普慈方丈圆寂,并没有在开元寺内,引起类似的波澜。
究其原因,除了通天罗汉在世时威望极盛,又留下了亲笔绝书,点名立弟子广开为新任方丈之外,也与他的缘法神通有关。
传说普慈方丈已将宿命通修至恒河沙境界,窥破世间因果,前知三百年,后见七十载。
举凡开元寺,纵使有人觊觎方丈之位,又怎敢站出来说,通天罗汉立错了人,传错了衣钵呢?
好吧,其实也有的。
这个人便是新任开元寺方丈,广开本人。
广开并不是不愿继承师父的遗志,事实上他已经接过方丈之位,开始学着去做各种大大小小的决定。
他与师父一样,缘法也是宿命通。别人便以为但凡他所作的决定,总有**成的把握。只有广开自己知道,他若是每做一样抉择,都用上神通,恐怕不出几日,便要损伤命灵,追随师父而去了。
因此,他觉着身上的担子很重,觉着自己可能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别人或许笃信师父的神通,广开却知道,所谓“前知三百年,后见七十载”,毕竟是不可能的。
便拿眼前来说,师父曾几次在他面前提起,说广念与那位步施主有缘,还说等到步施主上山抄经之时,让广念与他多亲近亲近。
可广开暗自观察之下,却觉得广念师弟与步施主,实在不像是有缘的样子。
有一回,广念终于说漏了嘴,原来他是将方丈离世的缘故,归罪到了步施主头上,因此瞧着便来气。
又说别人兴许不知道,他却是亲眼看见的:那日有个女施主求见方丈,提起了那书生的名字才如愿以偿。
广开知道这小师弟看着六根不清净,玩心极重,实则极其聪颖,有些事情瞒不住他,因此便劝他说,方丈此举是有深意的,绝不是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广念却仍旧我行我素,每日例行公事般去见见那位步施主,却总是对他冷言冷语。
至此,广开便愈发觉得,师父可能真是看错了。
推此及彼,他这个新任方丈,兴许师父也选错了。(未完待续)
第317章 等闲伤了佳人心
步安并不知道普慈方丈离世前,跟他弟子交代过什么,只觉得这个法号广念的小和尚总在背后冷冷看着自己,仿佛阴魂不散。
这天傍晚,他抄完了经,正要跟着众僧侣一起去吃斋饭,忽然瞧见了宋蔓秋与孔灵。
宋姑娘是上山祭拜通天罗汉来的,说山上不留女子过夜,因此正要离去,随口邀步安一同下山走走。
步安吃了好些天的斋饭,实在想念酒肉,又接连好些天满眼看去都是光头,好不容易有个养眼的机会,便一口答应了。
从开元寺居士林,到山下的酒仙镇,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步安与宋蔓秋走在前头,后面远远跟着个小尾巴,自然是孔灵。
有意思的是,孔灵后头,居然还跟着小和尚广念。
事实上,自从得知广念的缘法是他心通后,步安便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广念似乎也对步安没什么好感,只是每日例行公事般,跑来盯着他,像是防着他从寺庙里顺走些东西似的——天可怜见,步安对那些经书香炉木鱼,可没有一丝兴趣。
这会儿,似乎连孔灵也觉得这小和尚麻烦,板着脸质问他,为何要跟着自己,又说庙里僧侣不是没有监院允准,不得私自下山的嘛。
广念难得没有冷言冷语,只是笑嘻嘻不说话,等孔灵朝他冷哼一声,扭转身一溜小跑,他便又跟了上来。
宋蔓秋看得稀奇,也忍不住问步安,那小和尚是怎么回事。
步安只好摊摊手,直说自己也不清楚,又说这小和尚法号广念,照惠圆说,该是个缘法他心通的。
宋蔓秋也听得一惊,再回头看广念时,眼神中便带着一丝警惕。
步安随口解释道:“惠圆说,这开元寺有个千年前便定下的规矩,因为有两种缘法太过霸道,若不明示于人,便有欺生之嫌。所以但凡法号中带个念字的,缘法便是他心通,带个慧字便是漏尽通。”
“这规矩倒是坦荡,应当推而广之。”宋蔓秋笑道。
“不过惠圆也说,天晓得这规矩做不做得准,兴许就是个幌子。”步安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初看见惠圆时,他仿佛天然呆的模样。经过七司历练,眼下这和尚非但脑子会拐弯了,甚至还有些冷面腹黑的味道。
宋蔓秋噗呲笑出声来:“那还是别推而广之了。”
步安也摇头笑道:“假如真是个幌子,那定下这个规矩的人,也真是够阴损的。”
“步公子……”宋蔓秋脚下一顿,踌躇道:“这样说,不大好吧?”
“宋姑娘,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步安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只说假如而已。想来开元寺历代高僧,都如普慈方丈一般大慈大悲,岂是小人之心可以揣度的。可你的意思却仿佛是说,这必定是个幌子,而定下这规矩的人,也必定阴损。”
他这话,自然是故意说给可能存在的某位“顺风耳”听的。
宋蔓秋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忽然想起,步公子这一回来七闽道,扫除妖邪的名声没有传开,反倒是城头戏弄张贤业,铁齿铜牙的雅号,传得颇广。
她当下也只好无奈摇头,接着朝背后山门方向拜了一拜,默念“无心之过”。做完这些,才又跟上了去,笑问步安,可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
步安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正中已经隐隐浮现的血月,忽然有些沮丧:“邪月四阴,说不定山下酒仙镇上的食肆,早就打烊了。”
宋蔓秋一时无语,半晌才柔声道:“不会的,今夜恰好正月十五。”
“哦……怪不得邪月这么圆。”
宋蔓秋心说:“步公子啊步公子,你也太能装傻了。”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接着又打点精神,笑吟吟道:“正月十五上元节,山下兴许正热闹呢。”
她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步安竟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还是回去吧。”他看了看宋蔓秋,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
……
从山脚下走回山上的这段路,广念一直拉长着脸。
步安不在乎这小和尚是怎么想的,却对宋蔓秋委实有些歉意。
上元节便是情人节,宋蔓秋特意选在这一天上山,自然是事先想好了的。
步安这些天在山上,日日抄经,过得稀里糊涂,忘了日子。假如知道这是上元节,面对宋蔓秋的邀请,或许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可他对姑娘向来心软,不至于快到山脚下时,忽然坚持要回来。
实在是另有原因。
上元节,要扎花灯,游夜市猜灯谜,可一行人快到山下了,眼前却还是黑黢黢一片……酒仙镇上为什么没有花灯?不用想都明白,必是这几天夜里又闹鬼了。
这山下隔三差五都要闹鬼,且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鬼。
每回开元寺都会遣几个年轻僧侣去做法超度,混几顿斋饭,得几个香火钱。
放在以往,遇上闹鬼自然再好没有,可眼下却不一样。步安唯恐避之不及,因为他距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了。
这一步,不能在七闽道迈出,因为这会儿是冬天,天降惊雷,必定引起各方疑心——当初他在江南,雷劫便在江南发生,假如他来了七闽道,雷劫也跟着来了,别人就很容易会联想到他。
他也不想让素素再帮着扛一回,因为天晓得这次的天劫会有多强,万一这小丫头扛不过去呢?
所以这一劫,得等到逐月大会过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好好想想办法。譬如找个山洞,再譬如做个铁笼子,或者双管齐下,在最深的山洞里,做一个铁笼子。
虽然以步安眼下的情况,还不至于一沾着鬼气,就立刻要挨雷劈,但在想到万全的办法之前,能不招惹鬼气,还是尽量少去招惹。
可苦就苦在,这个原因不能明说。即使刚才分别时,宋姑娘都快哭出来了,步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返身上山。
好歹穿了人家的衣裳,这回把人伤得这么深,可如何是好啊……
在这节骨眼上,小和尚还来刺激他,冷嘲热讽道:“你这人实在太不解风情。”
“你个小和尚,懂什么风情?”步安白了他一眼。
“你比和尚还不懂风情!”广念心说,好不容易可以借你的光,跟着下山溜达一圈,却白跑了一趟来回,早知这般费鞋还下不了山,我又是何苦来哉。
步安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疑道:“你莫不是瞧上那小丫头了吧?”
“我……”广念愣了愣,反唇相讥道:“我便是瞧上了人家又如何?”
“瞧上了正好,虽然她年长你几岁,但是你俩真的挺般配的。”步安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两个碍眼的跟屁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步安直管上山,却没留意广念远远拖在了后头,脸上神情有些异样,嘴里来回念叨:“般配么?不般配吧?我是僧,她是儒,哪里般配了?”
之后几天,广念便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老有个人影在晃悠,似乎是个蹦蹦跳跳,一路下山的背影。
终于,隆兴三年正月十七,广念找到了掌门师兄广开,说自己想通了,准备跟着这位步施主下山去修行。
这一刻,广开便觉得心中的郁结,顿时化解,念头畅然通达。
于是几天后,步安告辞众僧侣,走出开元寺时,身后除了惠圆以外,还多了一个小和尚。
一个将掌门师伯忽然辞世归咎于步安,因此总是瞧他不顺眼的小和尚。(未完待续)
第318章 傲雪凌霜宋蔓秋
坐船从泉州出发北上,可以直达江宁。
宋家的船很大,驶在九曲十八弯的闽北山间,也自平稳之极,偶尔水浅便有纤夫出动,人多势众,排场颇大。
船上的布置陈设,极致豪奢,便是步鸿轩的别苑,也难与之比拟。
然而,对步安来说,这船上的日子,却并不特别好过。
一行六人当中,惠圆大多时候都捧着闲书,神游物外。
宋世畋大约是因为接连被耍了两回,对步安颇有防备,连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宋蔓秋刚被步安“无情拒绝”,自然心灰意冷。
孔灵照旧是一副护花使者模样,见姐姐伤了心,愈加对步安横眉冷对。
小和尚广念也差不多,只是他的一部分敌视情绪,被这豪奢大船分了去,每每都抱怨官家劳民伤财,有时候说漏了嘴,还要骂到儒门头上。
步安不知广念为何这么容易就下山了,只是觉得他所谓的“入世修行”,根本就是个幌子——因为有好几次,步安都发现广念在偷瞧孔灵,而且每回孔灵朝他看过来,他都赶紧闪开了眼神,显然做贼心虚。
年纪轻轻,就有了花和尚的苗头。步安心说,这小和尚倒颇有邓小闲的风采,一个花道士,一个花和尚,正好配一对cp……
步安穿越以来,先有素素,后有七司众人,都把他当做主心骨,恨不得时时围着,这会儿非但成了孤家寡人,偶尔还要面对莫名其妙的白眼,竟然生出一丝世态炎凉的感觉。
不过,他向来擅长因势利导,即便是这种不怎么友好的环境,也被他当成了培养“新人设”的温床。
人设有多重要,对于经历过媒体爆炸时代洗礼的步安来说,有着很清晰的认识。
穿越短短一年,他就已经换过两次人设。
第一次是从天姥山下来,试着离经叛道;第二回是扩张七司,学着板起脸来。
换句话说,眼下他便已经有两张面孔,一张只对七司,一张应对世人。
可是应对世人的那张面孔,是屠瑶给他写的剧本,难免有些粗糙,破绽太多,即便像花易寒那样的入门级选手,也能抽丝剥茧,进而发现这个人设的矛盾之处——虽然她最终的结论错了。
眼下的目的地江宁,是大梁帝国的权力副中心,老谋深算者,如过江之鲫,假如还以如此粗糙的人设出场,便形同于大声告诉所有人,自己有意在装,实际另有所图。
所以,步安得为才子步执道,勾勒一个人物小传。
这个人物是有些才气的,至少能写几首不错的诗词——虽然他总推说是梦中所得,但估计没人会信——他被大伯步鸿轩送去做了余家赘婿,眼下虽然还没入赘过去,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步鸿轩之死,兴许和这位大才子的报复有点关系,所以他应当有点脑子,不至于太笨。
他去了一趟七闽道,大概是要去一展才学,但结果并不理想,在张承韬与宋尹廷神仙打架的阴影下,他没能捞到足够的戏份。
他会进化成什么样一个性格?孤傲又无奈?自负又自卑?会变得自暴自弃吗?
不,其实当这些条件都摆在了步安面前时,答案也同时出现了。
一个自命不凡的杠精。
没错,这个人物性格的转变,才令人信服,而且也恰恰对应了大才子步执道在七闽道上收获的雅号:铁齿铜牙。
那么还有什么,能比眼下这艘船上的环境,更适合一个杠精的诞生呢?
步安之所以要在这艘船上进入角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无论是宋尹廷、宋蔓秋,还是孔灵、广念,段位都太低了,让他们配合自己演完整场江宁大戏,势必要穿帮。
不如让他们完全相信这个角色,进而做出完全符合逻辑的反应——没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现实主义流派……
步安明明是拿着宋国公给他的那一沓信,却仿佛捏在手里的是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
所以,当宋氏兄妹看着舷窗外的运河,聊到七百年前楚朝,因修建运河的泉州到杭州段而积重难返,终于亡国时,他便会冷不丁地插上一句:“前有隋殇之鉴,犹取灭亡之道,何其蠢哉。”
当广念感慨喝茶用的瓷盏实在太过精巧时,他便会冷哼一声:“皆是民脂民膏”。
当孔灵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大笑不止时,他也会伺机走过她身边,将嗓音压低到正好能让她听见的程度,说一声:“放浪形骸,成何体统。”
当然,杠精上身的时候,微翘的嘴角,轻蔑的笑容,挺直的腰杆,背在身后的双手,都是必不可少的身体语言。
不得不说,他确实演得很好,大船驶出闽北,进入江南东道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自己也几乎完全进入了角色。哪怕是一边分析着信函情报上的细节,一边也能把嘲讽技能开到火力十足。
而结果是,船上只有惠圆和宋蔓秋觉得他变了,其余人大概觉得他原本就是这个形象。
终于,船经越州的时候,宋蔓秋主动找上他说:“步公子你又是何苦呢?难道在你眼里,蔓秋便如此可厌么?”
见她一脸寂寥,仿佛已生无可恋,步安终于还是没能硬下心来,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请到了船头甲板上。
“宋姑娘,你看过戏吗?”对着浩渺江水,步安淡淡问道。
“以前在杭州时,曾经去戏园子看过。”宋蔓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有此一问。
步安扭头看着她,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笑意:“戏台上只需一个人笑场,整出戏就都崩了。”
宋蔓秋一时愕然,接着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元节那晚,我实在有极要紧的事,迫不得已罢了。宋姑娘切勿误会,你一点都不可厌,兴许恰恰相反。不过……”步安声音很温柔,只是渐渐又将面孔拉长,然后笑得很是轻蔑:“步某人称铁齿铜牙,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宋蔓秋忍得很辛苦,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噗”的笑出声来。
“哼!我就知道宋姑娘绷不住!”步安瞥了她一眼,仍旧端着。
“步公子……”宋蔓秋赶紧收敛了笑容,面孔渐渐冷了下来:“你难道不曾听说,蔓秋在曲阜书院时,人称傲雪凌霜的么?”
“原来阁下便是傲雪凌霜宋姑娘。”步安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个雅号。
“这么说,阁下便是铁齿铜牙步公子咯?”宋姑娘果然面寒如霜。
两人相对抱了抱拳,仿佛英雄惜英雄。(未完待续)
第319章 逐月大会有古怪
宋蔓秋入戏很快,步安甚至怀疑,她在曲阜书院时,真的是被人称作傲雪凌霜的,要不然怎么看见她冷着脸的样子,孔灵竟一点都不意外呢?
而且,相比迷妹风格,宋姑娘似乎更适合走高冷路线——她不苟言笑的样子,配合高挑的身材,活脱脱一个冷艳高傲的冰美人。
不过正事要紧,步安也没那么多闲心思,去欣赏她的高冷范儿。
从手头这些信函上,步安已经得出了他的第一个结论:宋国公也觉得逐月大会有些蹊跷。
这一点,从他收集情报的方向上就可以知道。
有几封信,都提到了没有军队朝江宁方向去,甚至连粮草都没有。
这有些不合常理,因为这么多修行人聚集江宁,万一有点意外,是需要军队出面维持秩序的——就好比大型运动会召开时都会有额外的安保需求一样。
还有一封信,提到了大会召开的地点,是隆兴皇帝钦定的。而在步安看来,玄武湖作为前赵的皇家园林,似乎并不适合用来召开这样英雄大会。
除此之外,还有信函提到隆兴皇帝似乎有南下共襄盛会的打算,但只是在朝堂上这么说,而照理应该由礼部承担的御驾出行准备,皇帝本人似乎并没有太关心。
还有,虽然没有任何一封信函提及,但关于乐乎仰纵这个提议者,步安也觉得有些蹊跷。
总而言之,根据这些看似无关紧要,实际有着千丝万缕内在联系的情报,步安的结论是:逐月大会很不简单,为了这区区十三枚逐月令,实在不值得去凑这个热闹。
宋国公想必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宋国公的处境和步安不同,有些事情,由不得他。
说白了,步安去不去,压根没人在乎,可宋家没人去,便形同于宣告天下,这逐月大会有鬼。
所以,宋世畋相当于一名人质,而宋家请步安帮忙的内容,实际是怎么将这个人质,安然无恙且不动声色地带回去。
宋国公没有明说,显然是觉得步安能懂。
而步安的计划很简单,可能比宋国公想象得还要简单:
他会使用杠精技能,在大会即将开始的关键时刻,得罪某个关键人物,然后顺理成章地与宋世畋一道,负气出走,离开江宁——宋世畋本身的人设,也很适合这个戏路。
当然,这样做很有可能被人识破动机,但这无伤大雅,因为步安相信,持着这种打算的人,绝不止他一个,越是大门大派,根基深,情报充足的,就越可能采取类似的策略。
到时法不责众,既给皇帝留了面子,又能明哲保身。
假如逐月大会真的出了事,皇帝总不能说,“我要让你死,你怎么没死,不行,必须回来再死一趟”吧?
又假如大家全想错了,隆兴皇帝根本没有存着二桃杀三士的打算,那就更无关紧要了。
当然,这只是最粗糙的计划。具体如何实施,都得见机行事。
对于宋家来说,真正需要步安起作用的,也就是“见机行事”这四个字。
而在步安看来,这件事情,最需要防备的地方,其实是隆兴皇帝这个人。
他关于皇帝本人的情报太少了。
假如他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对手,就应该知道,这个局会被很多人看破,那他还要坚持这样布局的原因是什么?
料定了逐月令的吸引力足够之大?
据步安所知,铸造逐月令的天辰铁是器修梦寐以求的材料,但凡名垂青史的灵器,或多或少都用上了天辰铁。
但这个诱惑对于名门大派来说,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要知道,这次逐月大会的召集范围如此之大,不派出足够优秀的弟子,是不可能有角逐逐月令机会的。相比灵器,人似乎更重要一些吧?
又或者,皇帝即将公布一个足够震撼的政治诱饵?如李岳和孔浩言猜想的那样,得逐月令者,能号令一道兵马?
有这个可能。可步安觉得,这个诱饵越是吸引人,就越证明逐月大会有鬼。
而除此之外,步安还担心一件事情。
那就是皇帝小儿的着眼点,并不在逐月大会上,换句话说说,这也是一个圆环套圆环的阴谋,恰如张承韬在七闽道布下的局一样。
会是什么呢?
第一个浮上步安心头的,便是时间和地理范围的陷阱,也就是说,通常人都会想到,逐月大会那天,为了那十三枚逐月令,群雄自相残杀。
但真正的杀机,或许并不是在那一天的玄武湖湖心五洲上,而是在这之前的江宁城。
暗杀,内斗,火拼……各门各派结下死仇,然后大梁皇室一家独大,千秋万代一统神州?
这实在有点一厢情愿,要挑动这种规模的内斗,恐怕要有极其周密详尽的部署,朝廷做得到吗?
又或者是一颗大烟花,把所有人都轰成渣?好吧,大梁朝没有核武器,哪怕在江宁城外布置了一个炮兵师团,也未必能把这么多修行人赶尽杀绝。
这皇帝小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会不会,是自己把他想复杂了?
虽然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步安也不得不打点精神,琢磨每一种可能。倒不是说皇帝小儿必定聪明,而是因为一旦草率地将他视作蠢货,暗藏的危险便会急剧提升。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真傻的。
事实上,一个妖魔鬼怪出没,旧神与修行人共存的世界,若没有先贤诸子,尤其儒法道释的高超智慧,就不会有屡屡贯穿百年的太平盛世。
只不过,他们共谋亦或最终不得不妥协的结果,更像是一个权宜之计。
而每回邪月一来,这权宜之计便会暴露出它脆弱的一面。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正心存着逐月救亡的雄心壮志,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往江宁聚集,
那么为了对付邪月临世,天下乱相四起的局面,隆兴皇帝的解决之道又会是什么呢?
步安隐隐觉得,只要能回答这个问题,江宁之行,便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未完待续)
第320章 铁齿铜牙步执道
十七朝古都,江淮道道治所在,雄城江宁。
二月里的秦淮河畔已是绿意盎然,正是玉勒雕鞍,踏青游冶的好时节。
可眼下夫子庙一带,不时出入成群的年轻才俊们,却似乎没有留恋春色的兴致,即便是秦淮河上漂着的画舫中,三五儒生的小聚,所谈论的也都是天下大事。
天下……
来了江宁,步安才真实感觉到天下二字,意味着什么。
这些天,哪怕只是大大小小的书院名字,他都听了数百个,这还是规模被大梁朝廷认可,有资格前来逐月大会的。
而本以为不会出现的寺庙道观,也同样都派弟子来了江宁,其中便包括他早已知道的杭州灵隐寺、江宁栖霞寺、泉州开元寺,以及几乎无人问津的越州青莲观。
有意思的是,见到和尚便犯怵的,竟然不只是步安。
来到这江宁城中的儒与儒,道与道,甚至儒与道之间,都免不了会互相走动,可僧侣却总是形单影只,即便是来自不同寺庙的僧侣之间,交集都很少——想来必是因为佛门的缘法神通太过隐秘霸道。
所以,当步安一行,四儒二僧的组合,出现在江宁时,便委实有些另类。直到惠圆回了栖霞寺,广念又在步安授意下,戴了顶帽子,扮成寻常小厮模样,才没有那么多人侧目。
一行人住进了秦淮河畔的气派大宅,慕名投来拜帖的,便络绎不绝,大约都是从各种渠道得知了宋世畋国公长孙的身份。
而宋世畋满肚子忧国忧民,但凡来人以商讨逐月大计为名,邀请他参加茶会或是游园,他都来者不拒。
只不过,几次儒生小聚之后,再来邀请的人,已渐渐少了。
毕竟没有人愿意在聊兴正浓时,被人冷冷地插上一句“空谈误国”,或是“夸夸其谈”。
而铁齿铜牙步执道的名声,也慢慢传了开来。
……
……
隆兴三年二月初七,曲阜书院一行抵达江宁,当夜便在钟山脚下金陵山庄设宴。
曲阜书院天下儒门泰斗,面子够大,设宴的排场也够大,据说连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都在应邀之列。
与曲阜书院有着千丝万缕连系的宋世畋——他久居杭州,没在曲阜书院修行——自然不会被遗忘,帖子早早就送上了府。
照着宋世畋的性子,像这样的场面,他是不愿凑热闹的,只是他来江宁之前,便被家里关照过,一切行动听步公子的。所以,步安说要去,他也没有办法。
吃过午饭,小睡一觉,养足了精神,两人便坐车前往。
宋蔓秋与孔灵一早得到消息,就去江边接人了。广念也恬不知耻地跟在后头,三人这回儿应该早就到了金陵山庄。
车马走得慢,日落时分才进了山庄,随后便被请到了大约是招待上宾的房里。
屋子里只有十几个宾客,全都盘腿席地而坐,各人面前都是单独的一张矮几,陈设器皿很是讲究,上的却只是简简单单一杯茶。
宾客之间,散得很开,互相之间说个悄悄话自然是不可能了。便有聊天的,也因为没有私密性,都是说些“天气真好哈哈哈”的客套话。
不过从这些人互相打招呼的称谓中,步安也大致听出来,在座的都是几家知名书院的弟子,乐乎书院就在其中。
他扫视了一圈来自乐乎书院的三位,两男一女,都是二十出头模样,长相都颇出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瞧着那两个坐姿端正的儒生,觉得司徒彦应该不在其中,大约是因为这两位的气场还不够。
其实像这样的复古分餐制,多少令他有些不自在,甚至理解为什么宋世畋起先不愿来了。
不久,旁边一间屋传来笑声,听上去似乎是某位大人物来了——步安猜测可能是江淮道布政使钱文昭。
终于有侍女出来倒酒上菜,也有曲阜书院的人,坐到这间屋里正对众人的三张上位席——其中赫然便有宋蔓秋。
接着又是一套流程,主人致谢,客人答谢,举杯,然后各人都用袍袖掩着半张脸饮酒。
步安虽然一一照做,暗地里却期待着这顿宴席赶紧结束,心说自己果然不适合儒门。
这么想着,他便又琢磨,不知道天姥书院这回派了谁来逐月大会。
到江宁已经好几天了,他却始终没有遇见过天姥同门——事实上,除了屠瑶宋青他们几个,他也不认得别的同门了。
客套了几个来回,屋里气氛自然了些,有人提到逐月大会,于是也像步安前几次参加过的儒生聚会一样,众人各抒己见,滔滔不绝,似乎个个都有一番了不得的见解。
然而说来说去,全是陈年旧货,无非是儒家的老一套,仿佛一旦世人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邪月之患,便不复存在了似的。
步安见过宋国公这样的儒们老家伙,也见过孔浩言这样的官场老油子,自然明白,儒门不全是这样的货色。
说到底,眼前这些小字辈,成天就是读圣贤书,修行或许还凑合,社会经验形同空白,除了掉掉书袋之外,实在也说不出个子丑演卯来。
以步安所见,聚集江宁的青年才俊,对于如何逐月,大致分成了两种思路,一种务虚,一种务实。
务虚的,是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邪月临世的缘故,譬如世道颠沛,譬如人心不古,总之一旦消弭了这个内因,邪月便会重归正位,变回那个只负责阴晴圆缺,再无血色邪气的大圆盘子。
务实的,则认为天地运行有序,邪月自有其规律,与其空想如何让它归位,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实处,在邪月临世的情况下,寻找一条治世之路。
眼下这屋子里的后生们,显然也分做了这两派,只是话都说不到点子上,让人听得耳朵长茧,恨不得出去透透气。
步安正暗自摇头,忽然听到有人朝着他说道:“这位便是天姥步执道吧?怎么不见余家千金?”(未完待续)
第321章 却比和尚还不如
说话那位,是坐在宋蔓秋一旁的曲阜儒生,看着二十出头,长得倒颇为俊俏,只是那张俊脸上,正挂着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笑意。
步安心说,这人大约是跟江氏兄弟很熟,所以跑来给那两位出气来了。
“余家千金?”他笑得轻蔑,头也不抬地轻哼道:“你很惦记她吗?”
那儒生一时哑然,没想到他会答得如此不讲理,暗道:“明明是你步执道入赘了余家,我又为何要惦记?”可瞥见众人都面露讥笑之色,便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再纠缠下去,反而显得与这赘婿一般无理了。
于是淡淡一笑道:“不知步公子于逐月大计,有何高见?”
步安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也正好看到了宋蔓秋。只见宋姑娘冷冷看着她的同门师兄,面上真如冰霜一般,心中便愈发觉得,她在曲阜书院,说不定还真的是个冷面美人。
“逐月大计?”步安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原来你们是在谈论逐月大计吗?”
“步公子莫非神游物外,没有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吗?”曲阜书院的女弟子笑着问道。
步安又放下酒杯,笑笑道:“我以为你们是在比试背诵经典呢。背得不赖,一字不差。”
话音刚落,宋世畋便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众人的眼神——步安得罪人的能耐,他已经领教过好几回了,便连他都拍马难及。
那女弟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豫之色,却是努力维持着笑意。
而宋蔓秋一旁的那位曲阜儒生,却有些耐不住了,浅笑道:“先圣著书立说,我辈引以为用,有何不可?”
“夫子见过邪月吗?”步安抬眉看他一眼。
“敢问夫子在世之时,为何没有邪月临世?”乐乎女弟子接过话茬。显然她是属于务虚的那一派,认为邪月临世,是世间出了问题。
步安微微摇头,心说这位姑娘偷换概念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是一不小心,就给她自己挖了个大坑。
当下冷笑道:“暴秦当道时,也没有邪月;李唐末年,天下大乱,百姓易子而食,天上也没有邪月……莫非姑娘是觉得,当今大梁天下,还不如那会儿吗?”
那乐乎女弟子一时哑口无言,她身边同门便又问道:“这么说来,步公子是有独到见解咯?”
“兴许你会对牛弹琴,”步安看见那人身边摆着一柄胡琴,摇摇头道:“但我不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觉得今天怼人的成效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让他们习惯习惯自己一言不合,就会拂袖而去的作风了。
于是当着众人怒气冲冲的目光,起身施施然朝外走去。
等走到了山庄外,恰好瞧见了广念。
这小和尚坐在一张石凳上,仍旧是一付小厮打扮,却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一脸落寞,心事重重。
步安用脚后跟想,都能猜到他遭遇了什么。
以一个小厮身份,跟在孔灵后头,必然会被她的曲阜同门,冷眼赶出来了。可怜广念的真实身份,比一个小厮还要尴尬。
他走到广念跟前,站了一会儿,想要跟以往一样,讥讽他几句,却又实在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指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叫三千烦恼丝了吧?”
广念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回开元寺去吧,你跟那小丫头一点都不般配,我当时随口说说而已,逗你玩的。”步安劝道。
广念又瞥了他一眼,接着忽然问道:“你有办法让我做官吗?”
“你着了魔了,现在回去,兴许还有救。”步安叹道:“要不然就白白辜负了你的缘法神通。”
广念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想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放心吧,执念再深,也耗不过时间,现在回去,再过几年,说不定你连她是什么样子都忘了。”步安觉得自己在普慈方丈身上,已经坑了开元寺一回,实在不想再造孽,害了眼前这个小和尚。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跟着你?”广念忽然问道。
步安自然答不上来。
“是掌门方丈说的,他说我与你有缘,迟早会跟着你下山。”广念笑了笑道:“起先我还觉得掌门方丈准又看错,现在却信了。”
步安听得有些震惊,沉吟片刻道:“她姓孔,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广念摇头。
“你要做到很大的官才行。”步安沉声道:“而你现在才十三四岁,等到了那一天,她或许早就嫁人了。”
“你不也才十六七吗?”广念疑道。
“所以我不是什么大官。”步安道。
“可宋姑娘老跟着你。”
步安觉得这小和尚想得有些简单了,可又觉得,兴许他才是对的,有些事情,本来就没那么复杂。
“……行吧,我试试看。”步安心说就当是还普慈方丈的人情吧,百无聊赖地,也在广念身旁找了张石凳坐下,一边跟他闲扯,一边等宋世畋出来。
不久,果然有人从山庄里出来,却是先前在宋蔓秋身边的那个儒生。
那人直朝着步安走来,一直走到跟前,才冷冷道:“步执道,即便是为了蔓秋师妹的名节,你也应当离她远一些。”
步安笑笑,暗道这次看走眼了,原来这人不是替江氏兄弟出气来的,是把自己当成情敌了。
“你是她什么人?”他冷笑着问,心里又补了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我是她……我是她师兄。”那人站姿很挺拔,看着一表人才,大概在曲阜书院,也是年轻辈中的一号人物吧。
“你是学儒的?”步安问。
那儒生神情有些不耐烦,似乎是想说,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和宋蔓秋姑娘,君子之交,光明磊落,路人尚且不觉得什么,你身为她的同门,居然先往歪处想了,不觉得羞耻吗?”步安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的尘土:“你脑子里装的,假如都是这么龌龊的想法,还怎么学得好儒呢?”
“你……”
“我什么?”步安看着他,摊手道:“为什么宋姑娘兄长爹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师长也不觉得,偏偏只有你想歪了呢?这说明你根本不适合学儒,听我一句,早些改换门庭吧!别蹉跎了岁月,辜负了时光。”
那儒生哪里说得过步安,憋红了脸,冷哼一声,终于甩袖而去
步安看着他的背影,暗道一声白痴。
小和尚广念一脸疑惑地盯着他:“那人为什么让你跟宋姑娘远一些?你又不是和尚。”
“我不是和尚,却比和尚还不如呢。”步安翻翻白眼,心说你不想当和尚了,还可以还俗,我跟谁说理去?
“……你这人,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的。”广念忽然无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未完待续)
第322章 三十年前坐化了
不久宋世畋便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人,是方才乐乎书院三人中,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一位。
这人与宋世畋说笑着走来,到了步安跟前,笑着道:“步公子久仰了,在下乐乎仰修。”
步安也皮笑肉不笑地抱了抱拳,说一声“久仰”。虽然仰修这个名字他不曾听说过,可这人的姓,却是如雷贯耳。
随后仰修又说,他明日与几位好友,约在秦淮画舫,步公子若是得闲,不妨过去坐坐。
步安自然答应。回去的路上,他问那宋世畋,今天遇见的这些人,都有些谁。
宋世畋便冷着脸说,他一直在杭州,哪里认得这么多人,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步安没再开口,居然又补充道:“想让你下不来台的那个,姓孔名笙,是孔灵的二哥。仰修是乐乎仰纵的小儿子,其余的我也不认得。”
看来这家伙认得的都是权贵后人,不愧是国公长孙。
这天夜里,步安一行,回到秦淮河畔的宋府时——宋家好像在哪儿都有产业,且这些清一色叫做宋府的大宅子里,总是从管家到下人全都一应俱全——惠圆已经等了他两个多时辰了。
和尚一到江宁,便回了栖霞寺,步安还以为得到逐月大会之后,才能再见到他,眼下他忽然找上门来,料想必是有要紧事。
一问之下,竟有些哭笑不得。
惠圆说,方丈师兄不认他这个佛弟子,不许他踏入山门。他在栖霞山脚下民居借住了好几日,左右想不出主意,才来找步安帮忙。
这和尚说话也不避人,宋世畋与广念听他提及“方丈师兄”,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道:“栖霞寺圆启方丈是你师兄?”
步安心说,这两人真是大惊小怪,算上假死的三十二年,惠圆真实年纪起码五十多了,师兄算什么,哪怕是他师弟当了栖霞寺方丈,也很正常。
事实上,他也一直纳闷,栖霞寺曾是大唐时天下四大丛林之一,即便三论宗不如那时辉煌了,这寺庙也仍算得上赫赫有名,为何无论是越州江湖,还是宋家上下,亦或是开元寺的和尚们,听到惠圆的法号,都全无反应。
要知道,宋世畋头一回见广念时,见他年纪如此之小,竟是开元寺广字辈的“高僧”,也很是惊讶呢。
可步安哪里知道,三论宗的法号辈分,是按着“深演妙明耀乾坤,湛寂虚怀海印容,清静觉圆悬智镜,慧鉴精真道德融”排的,其中压根没有惠字辈。
而直到这时,听了“圆启方丈”这四个字,才隐隐猜到了原因。
惠圆和尚也仿佛刚想起某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似的,合十道:“贫僧法号圆惠,惠圆乃是法名……”
“大和尚说笑呢,栖霞寺圆字辈的高僧,哪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广念翻起白眼道。
宋世畋也是一脸不信,上下打量惠圆,大约在想,果然是物以类聚,这野和尚说瞎话的本事,倒跟姓步的有一比。
见他们如此反应,步安反而理解了惠圆,为何要将法号倒转过来,当做法名用——他一睡三十余载,醒后辈分虽在,年纪却看着太小,修为也寒酸,以栖霞寺圆惠之名行走江湖,只怕被人当做了骗子。
当下他也不做解释,只让宋宅管家备马,要与惠圆一齐,去栖霞寺看看。
宋世畋与广念也有心跟着去瞧热闹,于是不多久,四人四骑便在夜色下出了城,往栖霞山去。
这天是邪月七阳夜,血月无踪,繁星遮天,早春风暖,吹得人如熏如醉,江宁城内外自是一片繁华景象。
到了栖霞寺山门下,已是三更时分,夜深人静,步安却浑不在乎,直直闯了进去,口中大声道:“圆启方丈,你师弟见你来了!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山中空荡,声音传出去很远,不久又有回声传来,仿佛在与步安对答。
他如此胡闹,看似混不吝,其实是有道理的。
惠圆和尚毕竟是几十年前在栖霞寺出的家,小字辈们不认得他,寺庙里的老家伙们,却应当记得这么个人。
而在他看来,圆启方丈不认这个师弟,甚至不让他踏进山门,多半是忌惮惠圆师承正宗,天赋了得,要回来跟他抢班夺权。
假如不把知情的老家伙逼出来主持公道,惠圆纵然是在山门外登上三年五载,也没有用处。
所以,他非但自己喊,还命惠圆也大声呼喊。
于是只听得惠圆中气十足地喊道:“圆启师兄!我是圆惠啊……”
才喊了没几声,便有不少武僧模样的和尚,持着戒杖冲下山来,要将步安一行驱逐出去。
步安也不真是为了闹事来的,见目的已经达成,便嬉笑着与惠圆一同退到了山门之下。
宋世畋与广念见他俩被人赶了出来,自然是一脸好笑。
步安却不同他们一般见识,只往道旁石头上一坐,耐心等着。
然而,事情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发展,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任何一个老和尚下山。
步安也忍不住问惠圆,他那个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不是与他结过仇怨。
惠圆想也不想,便连连摇头,说他与圆启师兄虽然相处的日子不多,但也绝无仇怨。
步安又问,这栖霞寺里,除了圆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圆字辈的师兄弟,往日里与惠圆熟不熟。
惠圆接连报了四五个法号,又说纵然不熟,见了面还是认得的。
宋世畋与广念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在演戏,不禁暗暗生疑。
步安沉思片刻,不禁想起开元寺的例子来,疑道:“莫非你师父圆寂之前,也将方丈之位传给了你?你那师兄鸠占鹊巢,才不敢见你?”
“师父他老人家,自己也不是方丈,不好将方丈之位传给我吧?”惠圆想了想道。
步安这才想起,自己老觉着惠圆的师父必是一位不世出的高僧,却压根儿还不知道惠圆师父法号是什么,修为又如何。
他一直不问,是觉得惠圆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便没有必要问。
宋世畋却没这种自觉,忍不住道:“大和尚,你自称是栖霞寺圆字辈的僧人,却不知师承哪位高僧?”
“我师父……”惠圆面露为难之色:“我师父法号觉空。”
此言一出,宋世畋顿时拨转马头,似乎觉得今夜根本就是在瞎胡闹。
广念更是看着惠圆,一脸遗憾地摇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朝步安轻声道:“他是不是这儿有毛病?”
惠圆脑袋确实有些毛病,可步安却不觉得他连师承都会弄错。
当初刚见到惠圆的时候,他还总把师父挂在嘴边,可见师徒情深,又怎会记错呢。
不料广念又补充了一句:“觉空罗汉三十多年前便已坐化了,哪来他这么个弟子。”
“三十多年前便坐化了?”步安一脸愕然,看向惠圆。
惠圆神情落寞,只是摇头,意思却很明显:事实不是这样的。
眼看着宋世畋与广念走远,步安也拍拍衣摆站起身来,签过两匹马,将其中一根缰绳扔给了惠圆:“走吧,先回去再说。”
惠圆接过缰绳,喃喃道:“步爷也不信?”
“说什么胡话呢!”步安瞪了他一眼:“哪怕天下人都不信你,我也笃信无疑,只是眼下说这些都无用。先跟我回去,我自会再想办法。”
惠圆咧嘴一乐,喊了声“行”,便翻身上马。(未完待续)
第323章 小楼处处听风雨
当今天下佛门,以杭州灵隐、庐山东林、扶风法门、燕云卧佛,洛阳白马为尊,俗称东南西北中五大丛林。
在这五大丛林之外,另有十一座举世闻名的寺庙位居其次,汴京护国、泉州开元以及江宁栖霞,均在其列。
传言说,之所以有这样的排名,是因为过去四百年间,东南西北中五大丛林都出过佛菩萨,而十一名寺中,修为最高的高僧,也只不过是罗汉而已。
事实上,据步安所知,儒家已经有千年没有出过圣人了。
这或许是因为佛门清静,便于清修;儒门则太过入世,即便有天赋绝代的儒门弟子,也不会一心潜修,只为登临至高境界。
而结果是,佛门纵然屡有不世出的高人,在世俗中的影响力,也从未超过儒门。毕竟学儒做官比出家学佛,诱惑要大得多,世上儒门学子何止万千,比起佛弟子只怕多了数十倍。
况且即便是将佛门三小神通修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也没有攻城略地,叱咤风云的本事。
相比之下,儒门六艺,无论三巧三拙,样样都能上得战阵,委实实用得很。
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可以控制傀儡的漏尽通、窥破因果的宿命通、读人心事的他心通,还是“顺风耳”、“千里眼”,都是可以四两拨千斤的绝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步安的事业,产生极大的帮助。
因此,泉州开元寺的人情,步安不得不承,小和尚广念再怎么跟他作对,他也愿意带在身边。
可栖霞寺,却实在令他看不明白。
惠圆这趟回江宁,只不过念着旧情,想回山门看看,最多祭拜祭拜他师父而已,这能碍着谁?为何寺庙中人,要如此为难他呢?
回程一路,步安始终在考虑这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惠圆师父,觉空罗汉为何三十多年前便圆寂了,惠圆的回答很简单:三十二年间,师父一直守着他,从未露面,世人便以为他早已圆寂,栖霞寺也没出面解释过。
步安隐隐觉得,佛门中的事情,自己看不透彻,但是像普慈方丈这样的得道高僧,兴许一眼就能窥破。
普慈方丈自然已经不在了,可步安立即就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滑不溜手,比他还贼的老和尚——灵隐寺舍难大师。
可惜逐月大会当前,脱不开身,否则倒可以专门跑一趟杭州。
好在这件事也不是很急,等到逐月大会过后,再来探究也不迟。
当夜,步安回到宋宅,吩咐惠圆稍安勿躁,先安心住上一阵再说。
他自己草草洗漱,快要睡下时,又有人来敲门,却是早已从金陵山庄赶了回来,等了他许久的宋蔓秋。
宋姑娘换了一身居家的襦裙,一进了他的屋,便着急问道:“孔笙先前追出来,可是跟公子说了些什么?”
步安折腾了一夜,几乎已经把那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给忘了,经她提醒,才嘿嘿一笑道:“他让我离你远些。”
“与他何干?”宋蔓秋眉头微皱,轻哼一声,紧接着面含笑意问道:“那公子又是怎么说的?”
“我与宋姑娘君子之交,磊落光明,若不是他心思龌龊,怎么会往歪处想。”步安笑笑道:“是以劝他趁早改换门庭,不要学儒了。”
宋蔓秋听得缓缓点头,旋即又侧目看着步安,淡淡道:“如此说来,蔓秋深夜来访,倒有授人以柄之嫌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除非……”步安一言及此,忽然略带惊慌似的,看着宋蔓秋道:“宋姑娘莫不是对小生起了邪念吧?”
宋蔓秋听得一头冷汗,连忙退了出去。
隔着房门,步安听到她先是跺脚,接着似乎踌躇了片刻才离去的脚步声,脸上泛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
……
……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
江宁城中,秦淮河畔,可不是寻常烟花柳巷。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中王谢堂前,豪门世家聚居之地,指的就是秦淮河畔的夫子庙一带。
隆兴三年二月里,逐月大会在即,出入秦淮河畔的,自然少有等闲之辈。
眼前这条画舫中的人物,更是个中翘楚。
国公长孙宋世畋,乐乎仰纵之子仰修,曲阜孔麟之子孔覃,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名声更加显赫,堪称天下儒门后起之秀中的第一人,乐乎司徒彦。
如此豪华的阵容前,近来才名鹊起的天姥步执道,自是显得黯然失色。
哪怕是画舫上的清倌人,一个个的眼神也多在司徒彦身上转悠。
事实上就连步安,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瞥一眼司徒彦。
这位闻名遐迩的儒门天才,不过二十出头,身材挺拔,面容俊逸,剑眉入鬓,英气逼人,步安甚至怀疑,就算此人不是司徒彦,没有超绝的修为与天赋,这船上的女子也会对他青睐有加。
昨夜里答应仰修之邀时,步安并不知道,司徒彦也在邀请之列。
先前上得船来,被仰修介绍到时,司徒彦也对着他多看了几眼。想来司徒彦同样出身天姥书院,或多或少知道些步安的事迹。
清茶代酒,喝过几循,仰修忽然笑道:“都说步公子铁齿铜牙,昨夜方才领教,果然能言善辩之极,今日怎地如此安静?莫非是觉得此间花无颜色人无趣,才懒得开口?”
步安微微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沉默了,仿佛见了司徒彦之后,沉渣泛起,心事有点多,便摇头自嘲般笑笑,朝众人举了举杯,接着一饮而尽。
茶倒是好茶,只不过他是抱着怼人不倦的心思来的,哪有喝茶清谈的雅致。
仰修显然是此间主人,身负招呼众人的职责,见步安身旁没有清倌人作陪,便笑道:“姑娘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可知道这位步公子是何许人也?若能求得他几句诗词,我敢说,便是名动江南,也不在话下。”
姑娘们闻言,自是莺莺燕燕地热闹起来。
步安却只是一脸漠然,实在耐不得她们鼓噪,才拿起笔,随手挥毫。
宋世畋知道步安轻易不动笔的规矩,此时见他居然肯作诗,也不由得稀奇,待到看他写了头两句,不由得暗自赞叹。
心说这家伙虽然脾气古怪,性子别扭,可论起文采,当真是天下无双。这诗一旦写成,恐怕秦淮河上,又要流传一段佳话了。
可接着再看了两句,又不禁莞尔,知道步安是在玩笑,没有正经写诗的打算。
“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小楼处处听风雨,谁家夜夜换新郎……”仰修也是哈哈大笑,“好一个谁家夜夜换新郎!”
便连司徒彦,也面露微笑。
坐中姑娘们多是满脸的不乐意。毕竟这些姑娘都是清倌人,诗文太过轻薄,也有失偏颇。
可步安只为博个孤高而难相处的名头而来,哪里在乎会不会得罪她们。(未完待续)
第324章 天下第一司徒彦
玩笑过后,众人说起家国大事,仰修便向宋世畋道贺,说是七闽道扫除拜月邪教,圣上龙颜大喜。想来乐乎书院就在天子脚下,对朝廷动向,比地方上知道得要快不少。
宋世畋明知此事前前后后几乎全由步安一手办妥,宋家不过捡了个现成而已,但早被关照过,明白其中不能说的辛秘太多,因此只是打哈哈。
孔覃似乎对中间细节一概不知——大约孔灵也被下过封口令了——连连问了好些问题。宋世畋全都敷衍过去,推说自己也不清楚。
接着仰修又说,圣上必定对淑妃娘娘失望之极,好在张贤文大义灭亲,张家才算没有被株连九族。
步安听得有些纳闷,不知道张贤文哪里大义灭亲了,不过旋即了然,暗道这必是宋国公跟张承韬达成了某种默契。
宋家与张家也好,与骆成捷也罢,私底下究竟做了多少妥协,步安从无兴趣探询,因为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众人又说起燕幽战事。
步安先前已从宋家渠道得知,屠良逸与屠琅父子除了被罢官以外,并没有后续的牵连。但直到这时才听说,负责燕幽战事的,竟是换成了乐乎仰纵。
他因此多看了仰修一眼,也不知道他们家是福是祸。
随后,才终于聊到了逐月大会。
与昨天夜里,金陵山庄,几位儒生谈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这几位闭口不提逐月大计,只好奇大会可能的形式,譬如到底是文比武比,还是兼而有之;究竟是以个人名义,亦或是门派群策群力。
这些内容也是步安关心的,只不过听下来,他们也都是猜测,聊不出个结论。
步安不动声色,暗中却时时观察着司徒彦,但见此人听得多,说得少,颇为稳重。
另外几人中,仰修处事圆融,善于察言观色,说话滴水不漏,几乎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孔覃似乎博闻强记,无论谈及什么话题,都能引经据典,言谈又很是风趣。
总而言之,纵然只是浮光掠影,步安也暗自觉得,这三位果然是年青一代中的翘楚,所思所想所言,全无夸夸其谈的浮躁风气,间或有些互相试探,也都点到为止。
相比之下,宋世畋的话就有点太多,书生意气也太重。
而步安自己,则因为没有多少可供他讥讽嘲笑的契机,而显得有些沉闷。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兴头不减,步安却没兴趣再听下去,漠然起身告辞。
他与宋世畋一走,仰修便试探着问孔覃,为何国公世子与天姥步执道形影不离。
孔覃笑道:“仰兄问我,我又问哪个去?”说着竟也告辞离去。
眼看华灯初上,客人却都散了,仰修面上笑意渐渐淡去,旋即命船家送走几位姑娘,只留司徒彦对饮,接着随口问起,对刚才几人是何观感。
司徒彦只说,曲阜孔覃果然不同凡响。
仰修笑着点头,忽然又意味深长道:“那位天姥步执道,可是不简单啊。”
司徒彦似乎并无同感,笑笑道:“何以见得?”
“世人只知他三步成诗,我却听骆师叔提起过,去岁九月,中丞李大人下江南时,偶遇这位步公子,亲眼见他十步三计平四海。”仰修顿了顿又道:“这回步执道才从七闽道回来,便与宋世畋走得如此之近,可见宋家对此人果然颇为看重。”
“一介赘婿罢了。”司徒彦笑着摇头,眼神映着河岸旁的灯火。
仰修也一样笑着摇头,只是他摇头似乎是因为对司徒彦的看法颇不认同,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淡淡道:“昨夜我见他孤傲不逊,还道他为境遇所困,今日再见,方才觉得,许看错了。”
“仰兄怕是想多了吧。”司徒彦瞥了他一眼,神色有些狐疑。
仰修洒然一笑,眼神中竟露出一丝落寞。
……
……
回去的路上,宋世畋见步安沉默不语,心中竟有些出了口恶气般的快感,意有所指似的感慨道:“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步安只当没听到,半晌才问:“仰纵去了燕幽,是自告奋勇,还是圣上钦点的?”
宋世畋被他问得措手不及,除此之外,还有些一拳打出去却石沉大海的错觉,翻着白眼道:“我哪里知道这些。”
“那个乐乎仰修,修为如何?”步安接着又问。
宋世畋这下愈加纳闷,心说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司徒彦,问的都是旁人的事。
“大约也不弱吧,毕竟虎父无犬子。”他耸耸肩答道,随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步安再开口,忍不住含笑发问:“今日怎么不见你与人唱反调,莫非有司徒彦在场,便没了气势么?”
步安瞥了他一眼,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打得过仰修吗?”
宋世畋只觉得这姓步的是在有意跟他作对,轻哼一声道:“不打怎么知道?”
“是啊,不打怎么知道。”步安笑笑道:“要论修行天赋,天下又有谁又能与宋、屠两家相提并论,即便乐乎仰家也令人敬畏,可为何偏偏天下第一的名头,便让他司徒彦夺了去呢?”
宋世畋听得一惊,忽然明白了步安的意思,司徒彦这个儒门后起之秀中的天下第一,压根就做不得准的,因为无论宋家、孔家、屠家、仰家,都对这天下第一的名头,避之唯恐不及。
就以他自己为例,世人只道国公世子是个废物,有谁知道,他才是宋家三代之内,唯一传承了公孙剑法的修行天才呢?
他宋家可以藏拙,孔家就不会吗?屠家、仰家呢?
宋世畋一念及此,不由得多看了步安几眼,心说这人性子虽然怪,脑子却果然是好用的。
步安没留心他的举动,因为他正琢磨着好几件事情。
其中第一桩,便是司徒彦强则强矣,坐在孔覃与仰修中间,却没有显示出超越那两位的风采神韵。
以屠瑶的眼界,似乎不至于一想到了此人,便要黯然神伤。
而自己当初,却只因为那一个落寞的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司徒彦当做了假想敌。
天下第一的名头,威力竟如此之大……再联想到自己一直刻意隐藏修为,步安一下子便想通了许多事情。(未完待续)
第325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夜色渐浓,从钟山西麓,半山腰上的僻静山道旁,俯瞰山下,整个玄武湖都尽收眼底。湖中五洲,如同几滩浓墨,泼在了倒映星光的水面上。
趁着邪月八阳的最后一个夜晚,步安独自登上钟山,从不同角度“欣赏”这片朦胧夜色下的湖光。
宋国公提供的信函上,提到过这片湖的来历。
传说始皇嬴政出巡,路过金陵,随行的风水玄修声称此地有帝王气,始皇大为不悦,遂杀了那风水玄修,又命人凿山引水,使王气泄散,于是才有了玄武湖。
而包括前赵在内,历代建都金陵的王朝,先后都在玄武湖上动过土,因此民间有传言说,玄武五洲下,埋了历代帝王收集的无数天灵地宝。
只是这湖与湖中五洲的排布,关乎天下气运,大梁一朝即便定都汴京,也始终将此地列为禁域,相当于皇宫别苑,便有相信传说的,也不得其门而入,更不要说动手去挖那些财宝了。
“你觉得这后湖看上去像什么?”女鬼虞姬不知何时,站在了离步安几步远的凸起岩石上,长发与衣袂迎风飘动,倒像是个出尘的仙子。
这女鬼本是秦汉相交时的人物,大约她那个时候,还没有玄武湖这个名字,只叫后湖而已。
而她此刻所问的,也是步安正在思索的。
“像一个阵……”步安微微蹙眉道。
“一个修了上千年的阵?直到三百年前,这里都还是后宫呢。”虞姬吐了吐舌头,似乎不敢再往下想。
步安也一样觉得纳闷,历代建都金陵的帝皇,难道会前赴后继地,在后宫里修这么大一个阵?
“也许真是藏宝的地方……”虞姬笑着看向步安:“要不要下去看看?说不定能顺走一两件宝贝!”
“只怕你有去无回。”步安轻笑着摇摇头。
“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的……”虞姬说着话,忽然一脸警惕地侧头瞥了一眼山道方向,紧接着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轻不可闻的“有人来了”。
步安随即闪到了她刚刚站着的岩石后,然后将事先准备的黑色方巾,盖住了大半张脸,迅速在耳后扎紧,接着耐心等了一会,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经过的脚步声。
正觉得自己疑心太重,忽然耳侧生风,莫名的危险感顿时袭上心头。
他脚下使劲,一扭腰,往旁退了半步,手已经握上了腰间剑柄。
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道电光火石,竟是长剑切进岩石时擦出的光亮。
耀目的电光距步安不过一尺有余,如影随形般朝他退开的方向射来。
眼看让不过去,步安猛地左手上扬,一股沛然神力脱体而出,生生将那剑光挡了一挡。
只听一声轻咦,那剑光微微一滞,露出青蓝剑身,却又划过一道青光,换个方向,如电般刺来。
与此同时,挡在步安身前的,足有丈许宽的岩石,上半部分竟顺着方才剑光掠过的斜线向下滑落,剖面处光滑如镜——剑气居然生生切开了整块岩石。
步安暗自心惊,知道这是平生未见的强敌,面对斜刺来的剑尖,仓皇让出半步,拔剑便劈。
神力充盈的剑身,眨眼间撞上了刺来的青蓝长剑一侧,“当”的一声脆响,两柄剑身同时震荡不已。
直到这时,步安才看清,对面这柄青蓝长剑的剑柄上,根本就没有握着手。
是一柄飞剑!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长剑震荡着砸在岩石上,将整块岩石都震得倒下了山坡,却又微微一震,调转方向朝他刺来,形同闪电划破夜幕,势头比之先前,还要迅疾三分。
步安故伎重演,左手神力脱体,挡在了身前,紧接着趁飞剑调转剑头,画着弧线从他身侧刺来时,右手长剑对准青蓝剑身,又是一记劈斩,这回用上了九成气力。
“当!”
又是一声脆响,步安手中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截,而青蓝长剑也被振得旋转着飞了出去!
黑暗中有人闷哼了一声,步安头也不抬,手中仅剩的半截长剑,已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奋力扔了出去,整个人也只迟了一瞬便扑将过去。
他一头扑空,没有见到人影,只在地上看到一小滩血迹。拔出没入山壁岩石的半截长剑,摸到剑槽上同样留了一丝血印。
提着断剑的右手,这时竟微微颤抖,显然是方才情急之下发劲过猛,有些脱力了。
从被袭到伤敌,中间不过一息而已。步安并没有看清对手,也不知道暗中那人伤得有多重,更不知道他有没有更厉害的后手未及使出。
仓促间返身去找那柄青蓝长剑,却发现它被砸飞的方向,已经空无一物,当下不敢久留,纵身一跃,跳下山去。
紧接着几起几落,便来到了山脚下,扭头再看方才激战之处,早已在几里地外。
不久之后,步安如同没事人一样,扯掉遮脸的纱巾,混进了逛夜市的人群。
他一边留心着身后有没有尾巴,一边暗自琢磨,方才那人究竟是谁,为何一出手就是杀招。
这人有御剑的本事,必是儒门空境之上的高人,很有可能是朝廷的爪牙。可就算朝廷防着有人夜探玄武湖,也总该问清楚了再动手吧?
疑点太多,逐月大会果然水很深。
除了这些想法之外,步安也暗自有些欣喜。
他自修行以来,打架几乎全是靠着人多势众,偶尔有几次看似凶险,其实不过演戏而已。
今夜是头一回单对单,不但伤了空境高人,还能全身而退,当然可喜可贺。只是这样的对战,难免暴露了神力的秘密,往后能避免还是要尽量避免。
一路回到宋宅,没发现有人跟踪。
倒是宋蔓秋见步安回来,一脸紧张地问他去了哪里。
步安自然随口胡诌,说这些天总跟儒生打交道,实在太憋闷,趁着最后一个阳夜,逛夜市去了。又问宋姑娘紧张什么。
宋蔓秋答说,不久刚出了事,有好几家书院的人,在住处被袭,听说都已经死了人了。
步安闻言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道:“终于来了。”(未完待续)
第326章 怎么也来了江宁
这天夜里被袭击的不过是几家小书院,总共才死了一个人,但即便如此,次日江宁城中,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茶会上,聊到的话题都离不开这几起离奇的偷袭。
那几家书院大约受了惊吓,亦或是自忖实力有限,一早就撤出了江宁,流言却经过演绎加工,传得愈加纷纷扰扰。
有说是情杀仇杀,也有说是谋财的宵小所为,当然,大多数人还是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与逐月大会,以及那十三枚逐月令有关。
像是为了佐证这最后一种观点,第二日夜里,也就是邪月八阴的头一夕,偌大的江宁城中,竟发生了八起命案,这回离奇遇难的,除了儒生之外,还有几位僧侣与道修。
这下便连官府都焦头烂额。整个江宁城人人自危,原本想趁着逐月大会发点小财的商家,忽然发现,生意比之以往,倒更加难做了。
然而步安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些,接连几日,都带着乔装成了小厮模样的广念出门,或上茶楼听书,或上戏院看戏,又或者只是在大街上闲逛。
城中人心惶惶,宋世畋与宋蔓秋也都担心他的安危,前前后后提醒过好几回,可步安却照旧我行我素,二月初九这天,他甚至心血来潮,去了一趟江宁玲珑坊。
宋蔓秋实在放心不下,也想跟着他上街,策应保护,却被步安一口拒绝,说她一个姑娘家,总跟着自己,难道不怕别人说闲话。
宋姑娘终毕竟脸皮薄,被他这么说过一回,连着生了好几天的气。
到了二月十一,离奇遇难的修行人累计已有五十多人,曲阜与乐乎两家书院终于出面,说动了几家知名寺庙出席逐月大会的人手,结成临时的守望组织,与江宁官府一同维护大会前夕的地方治安。
几家名门大派出手,顿时一呼百应,原本散落全城的上万修行人,除了势力过于弱小,绝无一丝可能夺得逐月令的那些已悄悄退出了城去,剩下的不出两日便都搬到了远离闹市的相邻几条街上。
宋家与曲阜书院关系何等密切,宋世畋又是重点被照顾的对象,因此早早便住进了曲阜书院重点保护的驻地。
步安并没有劝宋世畋留下,自己却硬是不肯搬,被他们兄妹说得烦了,居然自己掏了银子,在秦淮河畔租了个独门小院,与惠圆、广念一起住了进去。
这番举动,非但宋氏兄妹不解,城中青年才俊们,更是纷纷侧目,心说此人果然性情孤傲不合群。
二月十四,好不容易安生了几日的江宁城,又出了大事,两位白马寺年轻僧人,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刺身亡,凶手似乎来无踪去无影,一时间风声鹤唳。
二月十五,江宁府衙所在的朱雀大街上,有个十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挑着货担一路吆喝,过路的见他挑着的货架上,团扇、纶巾式样时兴,做工也很是精细,忍不住都会瞧上几眼,即便不买,也要问问价,逗弄逗弄这少年郎。
这少年也实在有趣,若是看得顺眼的客人,价格便开得很低,若是恶客,便故意开个高价,或是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如此到了中午时分,货担上的物件,便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少年郎也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与一僧一儒轻声说了几句,接着帽子一摘,露出只长了半寸头发的浑圆脑袋,。
不用说,这少年郎便是广念,而此时走在他身旁的,正是步安与惠圆。
货担随手搁在了巷子一角,广念将一早上收获的银子拿了出来,作势要递给步安,接着听他说了句“你自个儿收着吧”,便嘿嘿一笑,老大不客气地又塞回怀里。
“一会儿吃过了晌午饭,还来卖货吗?”广念似乎对卖货郎的角色一点都不排斥,兴许是因为回回都可以中饱私囊。
“不卖了,等吃过了饭,你去六扇门里报案,就说是货担被人偷了。”步安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想好了似的。
“我不去,公门中人都凶得很,我一个外乡人去报案,准得先吃一顿板子。”广念急道。
步安随手抛了两锭银子,广念赶紧接着,一边往怀里塞,一边笑道:“我到时怎么说?就说货担放在道旁,被人顺手牵羊了?”
“随你怎么说,总之见机行事,尽量多找几个捕头说说话就是。”步安说着,又掏了两锭银子出来:“只要你出手大方,谁都乐意跟你多说几句。”
“我一个走街窜巷卖货的,出手那么大方,不合情理吧?”广念挠挠头道:“万一被他们盯上了,敲我的竹杠,咋办?”
“回头让惠圆跟你一起去。”步安笑笑道:“你们俩正好扮作一对师兄弟,师弟还俗了,师兄却还在庙里做和尚……”
“不妥不妥,应当是师弟想要还俗,师兄来劝,这样也不妥,不如说是师弟偷了庙里的宝贝来卖,被师兄追下了山,如此才有出手阔绰的理由。”广念侧着脑袋,编着瞎话。
惠圆听得暗自摇头,嘟囔道:“你有这等行骗的本事,还出家学佛做什么。”
“我行骗的本事,哪有大和尚你厉害。能将自己都骗得深信不疑,才叫是能耐。”广念翻翻白眼,说的自然是惠圆自称师承觉空罗汉的事。
两个和尚拌嘴,步安听得也有些无语,却忽然瞧见前面巷子口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疑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又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嗓音。
“师尊你快看,那边便是秦淮河了吧?!”
步安心中顿时一喜,却又有些遗憾,本以为到了这时都没见人来,天姥书院兴许压根就没派人来凑逐月大会的热闹,不曾想还是没能幸免。
他迈步朝前跑去,嘴里喊道:“宋青!”
“咦!”巷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仍旧是那个跳脱而又亲切的笑容:“步安!你怎么也来了江宁?!”
紧接着一个女子,也走到了巷口,穿堂风吹得白衣飘飘,熟悉的幽香迎面而来。明媚的二月春光从她背后透进巷子,却在那张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孔前,显得黯然无光。
“师尊……”步安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没出息。(未完待续)
第327章 分明是长袖善舞
屠瑶站在巷口,笑吟吟看着步安走近:“你几时来的?”
仍旧像在天姥山上一样,她既不称呼步安的名字,也不会叫他一声“安儿”,每回只是说“你”。步安早已习惯了,似乎惟其如此,才显得自然。
“来了好些天了,怎么没见心悦师姐与菲儿师姐?”他还真有些想念两位师姐了。
大约是先入为主的关系,无论宋青还是楼心悦、方菲儿,步安都只相处过短短一两个月而已,可偏偏就觉得他们如同家人一般亲切。
“我就知道你光惦记着师姐,忘了我这个师兄!”宋青故作嫉妒般斜眼看他,忽然咧嘴笑道:“你这回又发财了?”
“我哪里又发财了?”步安忽然想起,假如邓小闲他们已经回了越州,屠瑶与宋青从天姥书院过来,就有可能遇见过他们,弄得不巧,甚至撞见了他们一掷千金的暴发户德性。
他不跟宋青争谁是师兄,谁是师弟,一来是因为自己入门晚,理亏,二来也是知道这小家伙爱占嘴上便宜,一旦争起来,势必没完没了,还不如装作没听见。
可广念却只当步安是默认了,不由得一脸愕然,心说这书生的师尊如此年轻貌美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师兄,真是奇哉怪也,于是一会儿看看宋青,一会儿又看看步安,接着还去看惠圆。
惠圆知道他想问什么,摇摇头轻声道:“有些人长得老相,有些人长得后生,单看相貌做不得准的。
那一边,宋青已经翻起了白眼:“我都听说那花道士要将整个春燕楼都买下来了!他不是跟着你的吗?他都这么阔了,你还能没发财?嗨!你不会是怕我跟你借银子吧?”
步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正要借口将自己撇清,屠瑶便已经止住了宋青的话题:“心悦与菲儿都知道修行要紧,唯独他贪玩,硬要跟来。”
“就数你贪玩!”
步安朝着宋青扮了个鬼脸,接着问起屠瑶可有事先安排好的去处,得知她与宋青今日才刚到的江宁,还没来得及落脚,便提议先去自己那边休息,等吃过了午饭,再找住处。
屠瑶自然没有意见。
步安于是一边充当导游,介绍沿途景致,一边领着屠瑶宋青往自己租住的小院去。
还没经他介绍认识,宋青就已经跟广念搭上了讪,两人年纪差不多,性格也都外向,只是广念近来经历的事情有些多,比宋青多长了几个心眼,说话也显得稳重些。
一行人回到了秦淮河畔的小院,刚坐下不久,步安便将广念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大票,要他带着惠圆去街尾的珍馐楼吃,顺便让店家送个六菜一汤过来,又吩咐他吃完了赶紧照着先前说的,去府衙报官。
广念得了一大笔横财,自然欢欣鼓舞,叫上惠圆便出门去了。
宋青却看得纳闷,很不信任地瞅着步安,似乎是觉得他有什么要紧事瞒着自己。
步安有心捉弄他,挤了挤眉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和尚会读人心事,说不定你心里所思所想,刚刚那么一会儿,就全被他读了去了。”
“你唬我的吧?”宋青嘴上这么说,人却已经吓得站了起来。
“哦……我瞧出来了,你心里准藏着见不得人的事儿!”步安嘿嘿笑道。
“我……我哪儿有?!”宋青急道。
“有还是没有,回头我问问他便知。”步安故作神秘。
宋青急得看向屠瑶,满脸告状相,只差说出:“师尊你看,步安他又欺负人!”
屠瑶知道,一千个僧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缘法他心通的,因此全当步安是开玩笑,只随口问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你身边又多了个和尚?”
“说来话长,”步安摇头感慨,“这小和尚法号广念,似乎注定与我有些瓜葛。”
“广念?”屠瑶略一抬眉:“他莫非是开元寺广字辈的僧人?”
步安点头称是,心说自己身边这两个和尚,论起辈分来可都很唬人。
“这么说,还真是个缘法他心通的。”屠瑶显然见多识广,知道开元寺僧人法号中带个“念”字意味着什么。
宋青却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气呼呼看着步安,心里大概在说:你这家伙早些不提,要知道那和尚有这古怪,打死我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这时屋里除了步安,便只剩下屠瑶与宋青,步安也知道师尊必定好奇,这半年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因此不等她开口询问,就将自己扩充七司,襄助宋尹廷的事,草草说了一遍。
至于如何帮的宋尹廷,细节处他全部隐去,只说宋尹廷有些棘手的事情,需要用到江湖人,自己只管领了人去,交给他用。
这个说法,与宋尹廷对着朝廷的说辞一般无二,是经过宋蔓秋之口,向步安转达过的。
而步安之所以没有坦言相告,一方面是把不准屠瑶“莫作恶”这条规矩的界限在哪里,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万一展开了,会有许多细节,交代不过去。
屠瑶听他说了宋张两家恶斗的前因后果,一阵唏嘘,随即莞尔道:“你倒会借势,如此一来,非但将这些江湖人收拢了起来,便是宋家也要承你一份人情。”
步安笑着自谦了两句,心说这份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那你又为何来了江宁呢?”屠瑶又问道。
“我去了趟七闽道,与国公世子宋世畋一见如故,他邀我来逐月大会,我便跟着来了。”
步安随口胡诌,早已驾轻就熟,宋青却听得啧啧称奇。
“国公世子?好家伙!看不出来,你攀炎附势的本事如此之大!”宋青这么说的时候,丝毫没有鄙夷的意思,仿佛在他看来,“攀炎附势”当真是个了不起的本事。
屠瑶见他如此,也不禁失笑,笑过之后,才板起脸教训道:“怎么能说是攀炎附势呢?这分明叫作长袖善舞。”
长袖善舞也不是什么好词儿吧?步安听得一脸冷汗。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步安只当是珍馐楼送菜的来了,跑去一推门,暗道一声晦气。
门外站着的,却是那晚劝他离宋蔓秋远些的年轻儒生,孔灵的亲二哥,孔覃的堂弟,孔笙。
“步公子,”孔笙不知道院子里还有别人,冷言冷语道:“我过来是要问一声,这几天夜里守望巡察,你来不来?”
“守望巡察?什么意思?”步安心说,这玩意儿听着怎么像是朝阳群众的业余生活。
“昨夜又死了人了,大伙儿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由孔家与仰家出面,召集人手守夜。”孔笙道:“步公子才冠江南,想来修为也不弱,因此我便顺道过来问一声。”
所谓的“修为也不弱”,显然是一句反话,多半是故意说来臊着步安的。
步安当然听得出,却一点没有动气的意思,“哦”了一声,接着摇头道:“可惜了,我怕黑,晚上不出门的,孔兄还是另寻高明吧。”
孔笙闻言,脸上露出极为明显的鄙夷之色,笑着点了点头,便自离去了。(未完待续)
第328章 好比作如鱼得水
孔笙走后,屠瑶问起方才何人,步安直言相告,又顺便将近来江宁府的局势,也叙述了一遍。
屠瑶听得默默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步安有心劝她赶紧带上宋青,远离这是非之地,又觉得或许屠瑶早就看破了逐月大计的底细,不妨等一等,看她怎么打算,因此没有多嘴。
不久珍馐楼的伙计送来了饭菜,步安便吩咐伙计摆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桌上。
师徒三人,边吃边聊。
宋青感慨说,怪不得你不肯留在山上修行,假如这山下是个池塘,你步安就是一条鱼,下了山正是如鱼得水。又说,他若是也有这么好的院子住,这么好的饭菜吃,才懒得修行。
屠瑶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贪玩不肯修行便也罢了,往后行走在外,可别提是我的弟子。
宋青便苦着脸道:“步安也不修行,师尊却从不骂他。”
步安听得直翻白眼,暗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修行了,我修得眼看着又要挨雷劈了,我容易吗我。
屠瑶也笑着瞪了宋青一眼:“你自己不也说了,步安到了山下才如鱼得水,你若也有这等本事,我还管你作甚?”
宋青缩了缩脑袋,只管吃菜,不再争辩。
屠瑶拿他也没有办法,想了想又问步安,既然江宁城中接连发生命案,为何不搬去与宋世畋他们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步安自有这样做的原因,却不方便解释,一时找不到借口,只好含糊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屠瑶笑道:“左右无事,若无隐情,不妨说来听听。”
“那个……”步安眉头微皱:“宋世畋……”
“怎么?你不是与他一见如故吗?”屠瑶好奇道。
“不不,不是他的缘故……”步安挠着头皮:“他有个堂妹……”
“曲阜宋蔓秋吗?”屠瑶问。
“师尊也知道宋姑娘?”步安有些惊讶。
“听说这位宋姑娘性子孤傲得很,是不是她哪里得罪了你了?”屠瑶微微蹙眉道。
步安耸肩苦笑,故意不承认也不否认,留个口子,以便今后发挥。
“既然如此,我和宋青就在你这边住下好了,万一有事,也方便照应。”屠瑶说得自然之极,似乎在她心里完全没有男女大防之类的琐碎。
她都开了口,步安就算不乐意,也不能直说,只好一口答应。
只是吃过了午饭不久,趁着珍馐楼伙计过来收拾杯盘的空挡,步安抽空出门,找到了住在隔壁的老员外,没费多少口舌,就花了两百多两银子的高价,将隔壁的宅院整个租下一个月。
秦淮河畔再是寸土寸金,这个租价也比周边贵了几倍,足以令人动心。
如今邪月临世,物价腾贵,那老员外显然手头不甚宽裕,一拿到银子便答应立即将宅子腾出来。
于是等到傍晚时分,见有工匠从院墙另一侧凿开了口子,着手砌门时,屠瑶与宋青都一脸愕然。
步安见状便解释说,这边院子太小,再要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委实有些困难,因此他把隔壁也租下来了,暂时打通,当做一个大宅子来用。
“你果然是发了财了!”宋青指着步安,“老实交代,这半年,又挣了多少银子?”
“说出来吓死你。”步安故意装得口气很大。
“师尊!”宋青看着屠瑶:“步安他这么阔绰,我……我越发不想修行了!”
“步安家里本是嘉兴豪商,又有家产继承,又有做买卖的本事。你若好好修行,等将来你儿子孙子,自然也有阔绰的时候。”屠瑶笑着劝道。
“师尊,我觉得宋青是吃硬不吃软的性子,督促他修行的事,这几天不如就交给我吧。”步安一边看着宋青,一边活动着筋骨,像是一脸的恶意。
“哪有师弟管师兄的!”宋青喊了一声,抽出腰间笛子,示威般挥了挥,接着却一溜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屠瑶也苦笑摇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管束这个惫懒弟子。
这天傍晚,步安便将自己先前住着的小院留给了屠瑶,自己住进了只有一墙之隔的稍大些的宅子。
广念与惠圆回来后,自然也搬去大宅的两间偏房。
吃过了晚饭,步安将广念叫到跟前,听他复述今日的所有收获,不时又展开来细问。
这一天,跟广念说过话的,足有三百多人,共有二十二人契中了他的神通,其中官宦人家的女子三人,商贾六人,士子七人,捕快与皂吏六人。
这件工作,已经连着干了好几天,步安眼里的江宁城,仿佛正在渐渐退去衣衫,露出它深藏着的,幽暗隐秘,兴许见不得人的一面。
譬如布政使钱文昭,日前才将妻儿老小送回了西北老家;
譬如官府例行巡查,维护治安,其实出工不出力,大约是觉得修行人只见的恩怨仇杀,他们不好管,也根本管不了;
又譬如不久之前,城中刚刚大肆排查,捉了不少飞贼,似乎有谁家丢了什么要紧宝贝,只是最终也没找到线索,不了了之了;
再譬如,非但督察院派了人来江宁,便是工部也来了不少人,后者行踪神秘,没人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总而言之,这张隐秘的图景,正在广念的拼凑下,变得越来越详细,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之中,透出的关键信息越来越多。
步安总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某些重要的因素,到眼下为止,这张图仍然只有一条主线,却缺少足够的旁支和细节,将它变得丰满且可信。
他早就打算好了,不等逐月大会开始,便一走了之,因此眼下所做的功课,更像是一种思维练习,通过拼凑逐月大会的细节,来了解隆兴皇帝这个人。
在天下人眼里,皇帝只是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一个虚像,或是某种象征,但步安需要知道,这个对手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习惯,又有什么弱点。
逐月大会可能是一盘棋,对弈的双方,兴许就是隆兴皇帝和天下修行人。
步安还是一个观棋的闲人。但是不出意外的话,他总有一天也会坐下来走上一盘。
在此之前,他得先摸清对手的棋路。(未完待续)
第329章 拆一栋便买一栋
夜半三更,血月挂在树梢,白日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院中景物,此刻却是猩红一片。
偏房里传出了广念的轻鼾声,一墙之隔的小院,屠瑶与宋青想必也早已经休息。
步安却抱着刚换了不久的精钢长剑,靠在朱漆阑柱上,任凭清风吹得发梢飘飘,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飞檐。
就在院子斜对面的角落里,惠圆正襟盘坐,看着的却是步安这边的屋檐。
接连许多天,步安都是白天抽时间小睡,晚上与惠圆轮流守在院里。
别人以为他性情孤傲,特立独行,才不肯搬去与宋世畋他们同住,却哪里知道,步安并不担心受袭,而是恰恰相反。
他一直在等,等人来夜袭,好证明他的某个猜测,顺便补足那张模糊图景中的关键一环。
屠瑶突然住进来,本意自然是好的,无形之中却给步安添了许多的麻烦。
原先那边院子小,一个人就能守住,眼下这个院子大,步安跟惠圆反而不好轮替了。
除此之外,为了避免被屠瑶瞧见,他还少了一个女鬼助力——鬼雄虞姬的战力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初入空境的修行人,加之行迹隐蔽,出手阴险,原本能当奇兵用的。
邪月从树梢转至屋檐的时候,步安听到了屋檐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他立即朝惠圆看去,只见和尚也朝他看了过来,眼神中满是警惕。
步安抱剑的手掌稍稍摊开,正要示意他先别轻举妄动,却见一个模糊人影越过了屋檐,忽然来到了院中。
几乎同一时间,惠圆和尚已经化作一团黑雾,直直朝那人影射去,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院子都仿佛在震动。
步安的眼力早已远超当初,分明看见跳进院子的是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使一柄通体乌黑的五尺长剑。
那长剑在他手中,刹那捥出六七道剑花,如夜色中盛开的黑色睡莲,悉数落在惠圆胸前,将僧袍剿得四下飞扬,却完全奈何不了这和尚的金刚体魄。
那长剑显然只是凡品,一撞之下,断做数截,每一截都如同匕首般飞了出来。其中一截恰好射在步安身旁的阑柱上,随即射穿柱子,将青砖墙都射塌了一片。
夜行人大约也没想到,院中会有埋伏,仓促间失了兵刃,没了进攻的手段,便唯有闪避招架。
可即便只看他闪避的身形,也能知道此人修为了得。
但见惠圆一味勇猛抢攻,仿佛一道来回折射的黑线,夜行人动作稍慢,可是脚下步法精妙之极,往往出人意外,仿佛违背了常理。
若叫此人缓过劲来,恐怕就留不下他了。
步安正要持剑上去帮忙,忽听一声“来者何人”,立即又放下了长剑,坐了回去。
果然,眨眼功夫,一袭白衣飞上院墙,俏生生立在墙头,正是屠瑶。
夜行人见有这边又有援手,忽然疯狂抢攻,紧接着不等惠圆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经凌空倒飞。
此人凭空飞起的速度委实太快,比惠圆还要快上三分。
眼看他就要飞出院墙,仍隔着五丈多远的屠瑶,突然双手抱拳横置胸前,略微一弯腰……
刹那间,仿佛有洪流涌动、怒浪惊涛,又如千军万马在这小院中奋蹄疾驰。
“轰”的一声巨响,院子临街的厅堂与墙壁悉数倒塌飞溅,那夜行人的身影也微微一滞,眼看就要摔落下来,却紧接着又飞起,瞬息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步安!你没事吧?!”屠瑶缓缓从墙头飞落下来,人在半空,便已着急问道。
“没……没事……”步安早就作势摔倒在地,这时很是狼狈地撑着站起身来,惊道:“师尊你好霸道啊……”
这一句倒不是拍马屁,而是真的有些惊讶。他隐隐觉着,要不是担心把整条街都拆了,屠瑶说不定凭着一己之力,就能留下那夜行人。
屠瑶来到他跟前,见步安果然没事,才扭头看了一眼惠圆,略微惊讶道:“大师好生了得。”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惠圆当然瞧得出来,步爷的师尊要比自己高明不少,因此这声“大师”受得当之有愧,当下合十行礼。
广念睡眼惺忪地跑进院子,见半边宅子都塌了,顿时就傻了眼。
街上也渐渐有人声响起,大概是刚才动静太大,吵醒了街坊。只不过人声不久又消失无踪,街坊们显然看清发生了什么之后,都赶紧躲起来不敢出声了。
屠瑶确认步安果然没有伤到,才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微微皱眉道:“这下要赔不少银子了。”
宋青不知道何时也跑进了这边院子,看着一片狼藉,满脸都是可惜,还没问怎么回事,便已经喊道:“师尊别担心!让步安赔!他有的是银子!”
银子自然是小事,就算把这宅子买下来拆了,步安也不会眨一下眼,他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留下那夜行人——不知道他今夜之后,还敢不敢来。
“师尊,”抱着一丝侥幸,步安挠着头问道:“那人高来高去的,是个什么路子?”
“许多修行法门,一入了空境,便都能高来高去。”屠瑶如此解释,想了想又道:“此人看似是使的剑,却又仿佛不善使剑,大约是有心不肯让人瞧出底细……”
“师尊你怎么也高来高去的?”步安嬉笑着问。
“我……”屠瑶被他问得一怔:“我哪里高来高去了?”
步安也不傻,知道这个问题不能深究。
要知道,惠圆和尚向来都比同阶修行人强出许多,眼下又随时可能晋升空境了,屠瑶既然比他还要高出一筹,就必定早已入了空境,只不过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以大儒境界示人,刚才忽遇险情,才迫不得已,拿出了真本事而已。
没能留下人自然遗憾,可步安的心情也不坏。
一来,师尊修为了得,他这个做弟子的也与有荣焉;二来,屠瑶是因为怕他有危险,才顾不上隐藏修为的。
这一夜再没发生别的意外。次日一早,步安便去找工匠修葺宅院,顺便将这宅子从原主手里彻底买断下来。
屠瑶问他一共花了多少银子,见步安不肯说,也就没再追问,只是笑着道:“往后我拆一栋,你便买一栋吗?”
“只盼师尊成全,拆遍大江南北,我也正好做个大地主。”步安答得痛快。(未完待续)
第330章 世上聪明人太多
屠瑶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自然也就没把步安的应对放在心上。
安排完工匠修葺院子,步安照旧带着两个和尚出门转悠。屠瑶原本喜静,不爱到处走动,奈何外头砌砖垒墙有些吵闹,于是吃过午饭不久,也领着宋青出门去了。
等到傍晚时分,两拨人都从外面回来,趁着晚饭还没从酒楼送来的空挡,宋青便有意无意地跟在步安后头,没四下没有别人了,才轻声问道:
“步安,你……你老实说,我和师尊没到江宁之前,你是不是总在风月场里泡着?”
步安听得一愣,扭头问他:“你听哪个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吗?”宋青咂咂嘴,接着摇头晃脑道:“我其实也知道的,才子骚客嘛,总要逛逛那种地方才有灵感的……可你……可你……可你也该带我去见见世面嘛。”
“你胡说什么呢?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一提修行就犯懒,动歪脑筋的本事却不小,看我不告诉师尊去。”步安威胁道。
“我哪里胡说啦?!你写的……写的那些个淫词艳曲,师尊听得连连皱眉呢!我替你把好话说尽,你却还倒打一耙!”宋青急道。
步安只觉得额头三滴汗,真叫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那天不过嫌那几个风尘女子聒噪,随手应付了一首打油诗而已,怎么到了宋青嘴里,就成“那些个淫词艳曲”了。
他顿时打点精神,将宋青拉到僻静处问道:“你给我说说,外头都是怎么传的?”
“怎么传的都有,总之是说你风流。还说你铁齿铜牙,得理不饶人,又说你胆小怕事,阴夜里都不敢出门。”宋青想了想又道:“我其实有件事,没怎么闹明白,又不敢问师尊……”
他很是认真地看着步安道:“一树梨花压海棠,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说,偏是这句最香艳?”
步安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心说这下屠瑶多半误会大了,存着一丝侥幸问道:“师尊都说什么了?你又是怎么替我说好话的?”
“师尊自是一句话都没说,不过我看她的神情,像是很不高兴。”宋青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接着又道:“我就说啦,你眼下手头阔绰,便是留恋勾栏瓦肆,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刻薄、惜命,也是一样的道理。少年得意,谁能没点脾气?又有哪个大财主不惜命呢?”
“你这叫替我说好话?”步安气得差点吐血,心说你这分明就是蓄意补刀。
“那我还能怎么说?”宋青耸耸肩:“难不成说你是被人诬陷了?那么多人吃饱了没事干,挖空心思,全为了编排你?”
步安也无语,只因这些名声,倒有一大半是自己刻意为之,只不过留恋勾栏瓦肆,专写些淫词艳曲……真是从何说起。
见他一言不发,宋青忍了一会儿,又嬉皮笑脸问道:“老实说,你跟花道士邓小闲,到底怎么认得的?”
步安瞪了他一眼,气呼呼走开了。
宋青若有所思般喃喃自语道:“我早该想到的。”
……
吃晚饭的时候,屠瑶话很少,像有许多心事。
步安主动说起这些天来遇到的趣事,屠瑶也显得兴致索然。
宋青大约是觉得,有了步安充当反面典型,他便可以把惫懒的帽子摘了,低着头往嘴里扒饭时,难免露出一丝窃喜。
晚饭过后,屠瑶早早便回了屋,步安来回来去转了几圈,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过去敲门。
“进来吧。”屠瑶像是知道来的是谁,也没问他有什么事。
步安进得门去,见屋里已经点了灯,灯下是文房四宝,看样子,屠瑶正打算写些什么。
“师尊……”他努力笑得自然些。
“近来朝中发生了许多事情,你都知道吗?”屠瑶看着油灯,随口问道。
“……大致知道一些。”步安不知道屠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只好把酝酿了好一会儿的说辞,都暂时压着。
“说说你知道的。”屠瑶的神情有些落寞。
“圣上裁撤了中书省,大梁朝从此再无左右丞相。”步安想了想道:“以燕幽一时一地的危局,名正言顺地将师尊的父兄逐出朝堂,圣上应该是觉得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屠瑶点了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意外,仿佛是觉得,步安能看清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哥哥接受任命时,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她忽然看向步安:“你可晓得,他为何还要领命守燕幽?”
“……人在做,天在看。”步安的神情渐渐凝重。
屠瑶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轻叹一声道:“上回越州一别,我便一直在想你的那几个问题,略有所得。”
步安记得,那是自己为了证明对儒门英灵没有敬畏心,而对儒家治世理论提出的置疑,因此沉默不语,只等她说下去。
“人之为人,终究与野兽不同。”屠瑶自言自语道:“百兽以虎为尊,强食弱肉;假如世人也只论修为,强者如虎,为所欲为,弱者如蝼蚁,任人踩踏,这天下岂不成了炼狱?”
“旧神以力为尊,终于自吞苦果。而先贤诸子,或扬仁义,或立法统,或曰兼爱,或遵无为,或纵横以牵制,或妙手以活人……便都是为了让这天下,不至于沦为炼狱。”
屠瑶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先圣修为通天,却遵手无缚鸡之力者为天下共主,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步安听得有些出神,隐隐意识到,脚下所踩着的神州大地,似乎并不只是玄幻版那么简单。
“惟其如此……”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结论有些诡异:“才能……才能将皇权关进笼子。”
直到这时,屠瑶才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沉吟半晌道:“你这说法,很是新鲜,道理却是对的,正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天下共主便是天下修为最高之人,水又何以覆舟呢?”
“可如今的天下共主,只怕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了吧?”步安平静道。
屠瑶苦笑着摇摇头,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空白的宣纸道:“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但全是聪明人也不妙,总得有些傻子,譬如我父兄,又譬如你师尊我。”
她今夜这些话,仿佛想到哪里是哪里,前言不搭后语,步安却听懂了。
原来师尊不是误会了他,而是恰恰懂他,知道他为何要装作孤傲而不合群,也知道他为何要谋一个怕事的名声。
这女人实在太过聪明,可她眼下之意却很明白,她是有心要做一个傻子,像她父兄那样的傻子。
而今夜她回来之后,显得心事重重,大概只是因为,看出步安有意趋利避害,内心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吧。
“师尊……”步安这一句师尊,是打心底里喊出来的,可脸上的神情却分明痛苦而为难:“你这是何苦呢?”
屠瑶悠悠道:“逐月大会,或许会有意外,可在这意外发生之前,它终究是为共商逐月大计而起。我今日若是躲了,当初又何苦学儒?”
“假如必有意外呢?”步安沉声问道。
屠瑶笑了笑:“步安,这世上有些东西,要比性命重些。你眼下未必觉得,往后或许会明白的。过几日你离开江宁时,把宋青带上吧,我原本就要送他走的。”
“师尊……”步安想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你的性命更重,可还是生生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
屠瑶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后文,便指着面前的笔墨,笑道:“原本是想给父兄写封信的,呆坐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不如你来帮我写首诗吧。”
步安闻言起身,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尊,我不会写诗。”
说着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