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步公子不许我说
这边喝着酒,两个小辈早已经退了出去。
宋蔓秋将宋世畋拖到了前院角落,急道:“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这么气定神闲?”
“烧什么眉毛?你说什么呢?”宋世畋斜眼看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你没听见吗?那骆大人这回过来,是淑妃在圣上面前吹的耳旁风。眼下剑州、延平两府,都要落入张贤业之手了!荡平拜月教,便成了张家的功劳!勾结拜月教的,便成了我们!你还不急吗?”
“拜月妖邪正南下呢,张贤业与它们沆瀣一气,你还怕天使看不明白吗?”宋世畋似乎料定了拜月妖邪会南下。
“你!你这么这么糊涂!”宋蔓秋急道:“假如拜月妖邪会南下!张承韬还把天使喊来作甚?!”
宋世畋被她点破了这一节,才瞠目结舌,喃喃道:“兴许正是因为我们没有中计,天使才来了泉州;假如中了计,他便不来了。”
“你当骆成捷是张承韬的什么人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宋蔓秋气得跺脚,终于不跟他争了,扭头跑向了院外。
“你要去哪儿?”宋世畋跟了上来。
“我去武荣县!爹爹被骆大人看住了走不脱,我去领兵北上,兴许还来得及!”宋蔓秋头也不回地答道。
两人说着话,便出了院门,却被一队人马拦了下来。
只见那些人个个身着绿衣,衣裳胸口还绣着很隐蔽的“七闽”二字,是督察史司常驻七闽道的人马。
这些人照理归右都御史余唤忠统辖,这回跟着左都御史过来,显然是临时调用的。据此也可见,这回骆成捷是抱着一查到底的决心过来的!
两人不敢硬来,只得退回院中。
宋蔓秋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听见院门处一阵纷乱,紧接着有两个曲阜兵冲了进来——显然,绿衣督使只管着里头的人不让出去,外面人要进来,却是无妨。
“小……小姐!老……大人呢?我……”那人见了宋蔓秋,张口便道。
“爹爹正在见天使,你有什么事,不防先同我说。”
那兵卒喘匀了气才道:“步公子,步公子不肯撤回来,还在剑州府呢!派去请他的骑兵,已经回来了!”
宋蔓秋顿时耳边轰的一声响,仿佛祸不单行,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般。
步公子即便再有本事,他那两百个江湖人的七司,荡平了剑州、延平两府之后,还拿什么去挡漳州玄骑?那千余玄骑个个都是修行人,更不用说张贤业手下,还有七千多步卒!步公子便是再神机妙算,也不能以一当百呀!
宋世畋紧跟着也跑到那步卒身前,轻声问道:“那回来的骑兵可曾瞧见南下的妖邪?”
“哪来什么妖邪……”那步卒摇头道:“骑兵今日才回来,根本连一个妖物的影子都没瞧见!”
“你!”宋蔓秋忽然指着宋世畋,眼泪夺眶而出:“你害死了步公子了!”说着便抹泪跑开了。
她坐在院中石台上,想起步公子对宋家的大恩大德,而宋家却害死了他,又觉得宋家也自身也难保了,不由得肝肠寸断。
如今只有她知道,开元寺通天罗汉,根本不是给的宋家面子,假如没有步公子答应上山抄经,她便连广开大师那一关都过不去。
步公子何等人物,连通天罗汉都要高看他一眼,竟然白白死在了剑州府!而几百里外的曲阜大军,明明有的是时间,却始终按兵不动,生生将他送入了漳州玄骑的虎口!
通天罗汉……不对!
宋蔓秋忽然站了起来。
不对!通天罗汉何等神通,他弟子广开大师临别之前,还说别忘了跟步公子说,要他上山抄经!
这便是说,步公子不会死的,可张贤业的漳州玄骑……
宋蔓秋一念至此,忽然往后院跑去。来到摆着酒席的正堂前,连想都没想,便推门而入。
门“轰”的被推开,盖住了酒杯落地的声响。
“祖父!”宋蔓秋只觉得门内数道目光,都齐齐朝自己射来,祖父、大伯与爹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凌冽过。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宋国公没想到自己摔杯为号,会被蔓秋生生给搅了,见骆成捷也已经一脸警惕地站了起来,便哈哈笑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被这丫头一吓,竟连酒杯都端不住了。”
骆成捷也意味深长地笑道:“江南、七闽,宋氏一门上下,都靠宋公撑着,哪能轻易言老。”
“骆大人,老夫出去解个手不妨事吧?”宋国公笑着问道。
“宋公说得哪里话,快去快回,酒还给你热着。”骆成捷道。
宋国公于是笑着走出门来,待到下人将门又掩上,他才领着宋蔓秋快步走远,低沉道:“什么事,这么急?”
“步公子……他没有回来,还在剑州府!”宋蔓秋赶紧答道。
“没回来?”宋国公一抬眉,紧接着问:“哪个跟你说的?”
“爹爹的亲兵,他说派去请步公子的骑兵已经回来了,步公子却不肯回来,非要留在剑州。”
“快!”宋国公正色道:“快去将那人喊来!顺便将你堂兄也一并喊来!我就在这边等着。”
不一会儿,宋蔓秋便带着宋世畋与另一人回来了。
宋国公没有任何迟疑,沉声问道:“步公子除了说留在剑州不走了,还说了什么?”
“他……他说……”那亲兵想起送信骑兵的话,却不敢转达。
“不管他说了什么,你尽管转述!”宋国公急道。
“他说,老大人的兵去或不去,他都不会走,大不了带着队伍上山游击,也要把漳州玄骑拖死在山里。他还说……”
“还说了什么?”宋蔓秋急道。
“他还说……滚……”亲兵踌躇着,还是说了出来。
“好,滚得好……”宋国公神情凝重,丝毫没有玩笑意味,紧接着将那亲兵支开,再问宋世畋:“世畋你说实话,那个故布疑阵,暗度陈仓的计谋,是不是步公子说的?”
“他没说……”宋世畋想了想道:“他根本没看出张承韬的阴险之处,还一个劲的笑他傻,说这么傻的人,也做了布政使,可见大梁无人了。”
“你!”宋蔓秋跺脚急道:“这分明就是反话嘛!步公子不愿与你直说,是觉得曲阜儒生都防着他呢,不敢太露锋芒呀!”
宋世畋闻言一惊,把头扭到了一边,轻声嘟囔:“什么反话,他就是觉着张承韬傻,大梁无人,便只有他最聪明……”
宋国公哪有工夫跟他计较,只当没有听见,又朝着宋蔓秋道:“蔓秋,眼下是什么情势你也知道,一定要说真话,是不是步公子让你去的开元寺?”
宋蔓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头道:“步公子不许我说……其实若不是报出步公子的名号,开元寺压根就没人理我。”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爹爹兴许不曾跟祖父说起过,两个月前,步公子刚去漳州不久,便送了一份案卷回来,是淑妃娘娘的奶娘之子,与拜月邪教勾结,买卖童男女。那是昌泰县令亲自审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做死了的,绝翻不了案!”(未完待续)
第302章 另有人替我落子
宋国公听得连连点头,一言不发便返身走了。
宋蔓秋与宋世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祖父这是什么意思。
回到正堂前,宋国公推门时,脸上已换做了爽朗开怀的神情:“骆大人,来来来,难得年节相遇,定要畅饮千杯!”
骆成捷也哈哈大笑,说的却是:“宋公豪情,骆某心领了,只是公务在身,不好贪杯啊。”
接着又是一番推杯换盏,气氛虽谈不上热闹,却也融洽得很。
宋尹楷与宋尹廷自然不明白,为何父亲去而复还的这短短一盏茶工夫,就仿佛将一切布置妥当,无需再担心什么了。
酒席宴散,夜色深重,诺大的都指挥使府邸,到处可以看见绿衣督使的身影,似乎就是一只鸟雀飞过这片府邸,都会被死死盯住。
宋尹廷的书房里,幽暗的烛火映在宋氏三代,五双眸子中,愈加显得紧张而深沉。
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人说话,唯独宋国公在案前动笔,每写上一句,都会保留一会儿,令得身后四人看清,才又用墨汁涂去。
短短六七行字,他便将张承韬的连环计剖析明白。
接着又写道:“步执道平定剑州延平两府之前,便猜到张承韬会誓死一搏。林通一案,看似是他无心落下的一招闲棋,然而到了中盘,这招闲棋便成了胜负手。”
身后四人全都不住点头。
“他先借世畋之口,示警尹廷,这是断定张承韬故布疑阵……”
宋国公抹去这一句时,宋尹楷与宋尹廷兄弟却一脸茫然。
“世畋……不是说,张承韬故布疑阵,是你自己看出来的吗?”宋尹楷忍不住沉声问道。
宋世畋避开其父的眼神,喃喃道:“确是孩儿自己瞧出来的。步执道只是说那调虎离山计任谁都能一眼识破,张承韬如此之蠢,竟也做上了七闽道布政使,实在是大梁无人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隐瞒任何细节。
宋尹楷闻言,顿时心冷了一半,暗呼惭愧,摇头骂道:“他这是将答案放在了你面前,还让你觉得是自己想到的!”
宋世畋这会儿也觉得大有可能,因此低着头,没再吭声。心里想着,这回多半又是中了那小贼的计,非但被他借故支开,还替他传了话!要命的是,话还传偏了!
自家子嗣如此不堪,宋国公也无奈摇头,接着又写道:“他又劝蔓秋上开元寺,求教通天罗汉,这是防着张承韬藏另有杀招……”
又轮到宋尹廷一脸惊愕地看着女儿:“蔓秋,难道真是步公子让你去的?先前为何不说?”
宋蔓秋也像做错事似的,垂头道:“步公子不愿太露锋芒。临行之前,说无论如何,也不要提起他的名字,还让女儿千万成全。”
说完这句,她便抬头央求般看向其父:“爹爹一定要替步公子瞒下此事,他刻意藏拙,必定是觉得咱们曲阜书院的人,已经在防着他了。”
她说这段话时,像是断定防着步公子的,不是她爹爹本人。
而宋尹廷被她说中了心事,不由得神情一滞,不敢去看宋国公。
可宋国公却一下听出了其中的关键,扭过头,蹙眉朝宋尹廷看去。
“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宋尹廷长叹了一声。
宋国公也是恨铁不成钢,摇头不已,接着又写道:“你我都以为张贤业已是瓮中之鳖,漳州玄骑已是案上之肉,不料图穷匕见……”
宋尹楷与宋尹廷都无话可说。确实如此,假如没有骆成捷突然到访,曲阜大军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漳州玄骑。
七闽道天高皇帝远,左都御史余唤忠两个月前才走,谁又能料到,右都御史骆成捷会接踵而至呢?
宋国公又涂去了先前那句。显然他这是稳重起见,防着隔墙有耳。
即便有人听见屋中人说些什么,瞧不见纸上的内容,便拼凑不出完整的脉络来。
“张承韬机关算尽,却是从头至尾都未能瞒过步执道……那么最后一问,他为何留在了剑州?”
宋国公写完这句,将宣纸揉成了一团,稍一用劲,那纸团立即化作了齑粉。
“留在了剑州?……没回来?”宋尹廷惊道。
“爹爹的亲兵,刚刚回来禀报的,他说步公子不肯撤回来。大军去与不去,他都不走,上山游击,拖也要拖死张贤业。”宋蔓秋答道。
“游击?”宋尹楷同样一脸惊讶:“即便游而击之,他手下那几个市井江湖人,如何应付得了漳州玄骑?”
“可不要忘了,便是你口中的市井江湖人,平了剑州延平两府。”宋国公提醒道。
“爹爹难道是想说,步公子真可以将漳州玄骑,拖死在山中?”宋尹廷愕然道。
宋国公叹道:“这七闽道上,明明是我宋张两家的局,替我们落子却一直是另有其人,可叹人家整盘棋都已经下完了,你们却还看得云里雾里。”
宋尹廷微微蹙眉,踌躇道:“爹爹方才解局,尹廷只觉得心惊肉跳,也终于知道为何爹爹如此看重于他……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要将宋氏一门上下,全压在他这‘游击’二字上,未免有些托大吧?”
宋国公不答,反而看向长子:“尹楷,你说呢?”
宋尹楷面沉似水,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孩儿也看不清。”
“何其蠢哉!”宋国公沉声骂道:“剑州延平两府,多少百姓将他视做再生父母,步执道向来极擅借力打力,你们便连这都看不清吗?”
宋尹廷顿时愕然道:“爹爹是说,他会组织乡勇,与漳州玄骑决一胜负?”
“漳州玄骑横跨天堑,已是强弩之末,这么说还真有一线胜机……”宋尹楷也道。
“一线胜机……”宋国公拿指节敲了敲桌案:“你们糊涂啊,此战无论胜败,张承韬都必败无疑了。”
宋尹楷这才恍然道:“果真如此,骆成捷不是庸才,等他到了剑州,便一目了然。”
经他这么一提醒,宋尹廷也明白了,双目放光道:“即便张贤业胜了,漳州玄骑杀了那么多乡勇,也是绝计圆不过去,他除非将剑州府屠戮殆尽,否则何以防民之口?”(未完待续)
第303章 他若是天下无双
宋国公见他们两兄弟想透彻了,才又问道:“方才尹廷说,一言难尽,到底是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帐中有人,刻意为难了步执道?”
知子莫若父。宋尹廷也不敢隐瞒,便将自己差一点要借张贤业之手,剪除步安羽翼,最后又被江宏义劝住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宋国公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假如不是骆成捷住在这府中,或是院中没有那么多绿衣人把守,便要立刻发作。
宋尹廷最后才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双手递向其父,认错般道:“便是这纸上的短文,令孩儿回心转意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宋国公读得嗓音微颤,也不知道,是为了纸上文章的才华,还是其中表达的含义震慑,半晌才道:“他连平剑州延平,其间不知使了多少狠辣手段,这分明是担心你迂腐,有意写给你看的。”
宋尹廷一时无言以对。
宋尹楷却喃喃道:“此子才智心计,简直闻所未闻,若不是他暗中相助,宋氏一门已是九死一生。如此天人,竟然要入赘去那余贼家里,真是……真是……”
宋国公闻言一怔,忽然抬眉道:“蔓秋,你觉得步公子如何?”
宋蔓秋不知祖父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犹豫,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宋尹廷见状,似乎隐约明白了爹爹的意思,柔声劝道:“祖父既然问你,蔓秋不妨直说。”
“……天下无双。”宋蔓秋说出这句时,头已经垂到了胸前。
“他修行尚无所成,当得起你这句评断吗?”宋国公捻须而笑,似乎心中颇为畅爽。
“祖父兴许不知,步公子他……他只是修行的年头还短,假以时日,兴许也不可小觑……”宋蔓秋当着这么多长辈,说出这些话,仿佛心事都被看破了,脸上羞得通红,根本不敢抬起头来:“那日他以射艺一道,点拨于我,短短几句,蔓秋便茅塞顿开。”
宋国公并不觉得,步安小小年纪能在修行上有什么造诣,更何况几次见他,都是携长剑而非长弓,因此只是莞尔一笑,没有细问。
他扭头看了一眼宋尹廷,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
宋尹廷见了这眼神,忽然便想起父亲关于普慈方丈的那段话来,心中猛地一惊。
唯独宋蔓秋对祖父忽然有此一问,却又没有了下文,暗自疑惑不解。
直到众人各自回屋之后,宋尹廷又将她唤到了跟前,这回问得更加直接。
“蔓秋,爹爹若是将你许配给那人,你愿不愿意?”
“爹爹说的是谁?”宋蔓秋一颗心砰砰直跳,却故意装作没有听懂。
“还能是谁,便是天下无双的那位。”宋尹廷笑道。
宋蔓秋喜不自胜,刚要答应,忽然想起那御赐的婚约,便又立即闭上了嘴。
圣上金口玉牙,自无收回之理,即便爹爹拼着宋氏一门的面子不要,愿意将她许给步公子做妾,也得看余家的意思——这天底下,赘婿原本就低人一等,哪还有给自家赘婿纳妾的!
“眼下自是不成的,爹爹也不糊涂。”宋尹廷顿了顿,压低了嗓音道:“只是将来便难说了。”
宋蔓秋心中猛地一惊,隐约明白了爹爹的意思。
无论是大梁朝挨不过邪月,还是宋家被逼无奈之下,举起了反旗,这御赐的婚约,便都不作数了。
想明白了这一节,宋蔓秋自是又惊又喜,甚至有那么一丝见不得人的想法,希望隆兴皇帝将自家逼得再狠一些。
可是她却不明白,既然明知眼下不行,爹爹又为何要在这时就提及呢?
正疑惑间,只听得宋尹廷柔声问道:“步公子对你如何?”
“……女儿……女儿也不知。”宋蔓秋的声音细若游丝,她心中确实一片茫然。
还在杭州时,自己便向步公子表明过心迹,只是他总在装傻;
可要是说他讨厌自己,又分明不像:那日钱塘江上,他说人有来生,便是晦涩的暗示了,更何况他还收下了自己连夜改制的衣裳。
兴许,他是因为的赘婿身份,才不敢接受自己?
一念及此,宋蔓秋便喜从中来:眼下连爹爹和祖父都不介意步公子是余家赘婿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迟疑的。
“往后与步公子多走动走动吧……即便留在他的七司,也无妨。”宋尹廷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上,宋尹廷几乎能断定,这也是蔓秋祖父的意思。
正如普慈方丈所作的那样,即便让人知道你有目的,也不得不应了你这份情。眼下步执道还是赘婿之身,有什么能比在这个时候,将掌上明珠送到他身边,更能表达诚意的呢?
像是怕女儿还听不懂似的,宋尹廷又接着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生在了庄户人家,说不定已经生儿育女。祖父向来将你视作掌上明珠,不舍得将你许配出去,今日有那一问,便已经明明白白了。眼下你既然对人家有了心意,爹爹自是不会阻扰。”
宋蔓秋没想到,爹爹会把话跳得这么明,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宋尹廷却有些想岔了,以为她介意步安的赘婿身份,随后又道:“爹爹就你这一个女儿,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若真到了三年之后,约定之期,仍无变局……我便陈情圣上,要将你嫁过去,且看圣上如何裁断吧。”
“爹爹……”宋蔓秋哽咽着抬头,却是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女儿不是担心……女儿……若三年之后步公子果真入赘余家……女儿便是终身不嫁,也不愿爹爹为难。”
宋尹廷一时也老泪纵横,心说傻丫头,你操心宋氏一门上下,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祖父与爹爹为难……可在旁人眼里,你迟早是要嫁出去,终究不是宋家的人啊。
“他若真是天下无双……”宋尹廷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便不会让你为难的。”(未完待续)
第304章 便教你狼狈不堪
隆兴三年,正月初一。
清晨的阳光洒在泉州城外骆成捷与宋氏三杰同行的车阵上。
车阵前后跟着的绿衣督使,足有数百人之多,衣衫锦绣,列阵严明。
而在差不多的时候,刚刚走出了漳剑二州之间五十里大山的张贤业,身后跟着的残军,却再没了往日的威风。
仿佛没有尽头的恐惧、绝望、饥饿以及疲倦,已经将这支七闽道上,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折磨得面目全非。
张贤业很清楚,假如背后不是天堑,假如不是脱队之后,根本无处可去,所谓漳州玄骑早已经散架了。
支撑着他走出群山的,是一股信念,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信念;而支撑着这支军队的,却是求生的本能。
“尔等练兵千日,难道就是为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群山之中吗?!男儿大丈夫便是死!也要死在刀下!同我一齐走出这群山吧!同我一齐,去死在沙场……”
这是张贤业这些天来,始终挂在嘴边的激励之辞。
他本以为,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等着他的,会是招展的旌旗,与成千上万的兵马。
然而并没有。
眼前一马平川,风和日丽。张贤业仗剑而立,身边是他的亲兵,不远处是真正被称作漳州玄骑,如今只剩下三百多人的精兵,而更远一些,是两千多个已经被吓破了胆的步卒。
吐出胸中的浊气,仿佛将死之人,忽然看到了生机,他转过身来看着仍站在半山腰上,衣衫褴褛的军队。
此时此刻,任凭他的眼神再坚定,心里也在打鼓。
“天无绝人之路!”他怕自己来不及说什么,便有大半人马一哄而散。
不需要多,只要有一个人逃,剩下的事情,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你们已经死过一回了!五十里天堑都没有拦住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应者寥寥,似乎这些天他们已经听了太多的豪言壮语,胸中的豪情早已被掏空殆尽。
然而张贤业并不失望,只要没有人逃散,一切就还来得及。
他慨然指向北方,指向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田野:“那里有城池,有肉有美酒,有女人……”
这几句话,他没有用灵力催发,甚至连自己听来都有气无力——可能他觉得这些话不应该出自一个将军之口——可它的作用却比先前那几句有效得多。
他看见有人在咽口水,有人眼睛里冒出了光,有人脚下不自觉地朝前迈步。这已经不是一支兵,而是一群牲畜了……
但这不要紧,只要人还在!
只要拿下一个城池,给他们吃饱了饭,发泄了从生死边缘裹挟而来的压力,几天时间,不,也许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将这些牲畜重新捶打成一支军队。
“随我同去!拿下城池!有酒有肉,还有女人!”
张贤业没有犹豫,发足往北跑去,几十个亲兵与三百多精兵紧紧跟在他身后。
而另外两千多人,只迟疑了一瞬间,便在头一个人发出呼号之后,全都跟了上来!
张贤业控制着速度,他担心跑得太快,后军跟不上,更怕跑得太慢,给了他们哪怕一丝丝迟疑的空隙。
三千人一起奔跑着,前军像一块岩石,后军却拖得很长,像彗星的尾巴。
即便有跑着跑着便一头栽倒的,也没有人回头看一眼。
张贤业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派斥候去探查了。
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没有探查的必要,因为在见到城郭村落,见到了酒肉和女人之前,任何一点坏消息,都能摧毁这支军队。
不久,他便看到了村子,然后带着残兵,往那边跑去,脑海中全是杀了百姓,哄抢粮草和女人的情景。
张贤业有些厌恶这画面,但他没得选。
跑进村子之前,他反复告诉自己,慈不掌兵,杀人不算什么,比起他身后这些兵,几十上百条贱命不算什么。
然而,他的心理建设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村子里没有人,不是人都藏起来了,因为乡民们不会躲得这么快,也来不及将屋里的粮食全都带走。
坚壁清野……这是他心头冒起的第一个想法。
紧接是一连串的念头。
有人知道他来了,有人赶在这之前就把乡民全都撤走了,甚至山里那位高人不断地用陷阱改变他的前进方向,就是有意将他们带到了这里的!
这似乎是一个阴谋……但是对付他身后这支军队,还需要阴谋吗?
张贤业犹豫了一下,他在想,是不是该把仍有战意的三四百人收拢起来,是时候放弃步卒残兵了?
但这个念头,刚浮起便又被按下了。
即便是他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两夜了,饥困交加之下,假如得不到补给,等待他的便只有死路。
都到了这个时候,对手还有闲情来坚壁清野,兴许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击溃这支残军。
那……就用这三千条命,砸开一条血路吧!
张贤业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明知这是一个阴谋,他也根本没有得选。
作为布置下这一切“幕后黑手”,步安也知道他没得选。
事实上,张贤业的慌不择路,还给他带来了一点小麻烦。
从引张贤业出山的地点,到宁阳县城,只不过六里多地,只要他径直向北,很快就能发现这座方圆百里最大的城。
可惜张贤业没有走直线,甚至绕了个小圈子,以至于姗姗来迟。
等到看清守在城下的军队时,张贤业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支队伍,没有出现在他刚刚走出群山的那个山脚下。
因为这压根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乡民!
他们穿着破烂的棉衣,手上甚至没有兵器,勉强列成的六个方阵,都散乱不堪。
张贤业来到距离他们只有六七十丈远的距离,等待残兵跟上的时候,甚至能够看清,对面那些乡民眼中,全是恐惧之色。
这是他连日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真的能赢下这场仗。哪怕身后的残兵全跑散了,只凭着三百精兵,也能拿下这座城。
扭转头,看着纷乱的人群赶了上来,张贤业想要说些什么,告诉这些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力的人,除了拿下这座城,他们已经别无生路了。
然而,有人替他开口了。
“不用再找了!方圆几十里,所有的粮食都在这儿了!”
这声音很熟悉。
张贤业定睛看去,然后在城头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那个书生!
“张将军!威风凛凛的漳州玄骑,怎么弄得如此狼狈啊!”
张贤业吞了口口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分明看见,城头之上,那书生嘴里竟然在啃一只鸡腿!(未完待续)
第305章 杀贼啊随我杀贼
张贤业一言不发。
步安却滔滔不绝,仿佛不多说些什么,便对不起他“铁齿铜牙”的雅号。
“不瞒张将军,我这手中的鸡腿,我这身后这城,全都是诱饵!眼下你已经知道这是诱饵了,又能如何呢?!”
张贤业什么都没说,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书生的意思很直白,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可他说得都对,即便明知这是诱饵又如何,除了拿下这座城,漳州玄骑还有得选吗?
身后的残兵,也已经无需他的动员。没有什么言语,能比那书生肆意撕扯的烧鸡更加生动,更加具体了。
张贤业只是在等,等残兵聚拢过来。
那书生似乎给足了他时间,没有在他立足未稳之前,就下令抢攻。
张贤业有想过,要不要避开这些乡民,换个方向,从另一处城门攻城。
可他又觉得,以这书生的性子,其余几个城门,必定也有布置。与其带着这支崩溃边缘的残军奔袭,还不如就地通通快快快地打一场算了。
眼睁睁看那么多手下,无故死在了群山里,此时的他,比谁都更求一战。
残兵渐渐聚集,聚拢在城门前的六字方阵,也越来越松散,张贤业毫不怀疑,假如城门开着,那些手持锄头的乡民,早已经乱做一团,抢着往城内逃窜了。
“咚!”
忽然有鼓声响起,张贤业这时才发现,城门正上方的城墙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面大鼓,看模样根本不是军鼓,而是平常放在县衙前,让百姓击鼓鸣冤用的。
“咚!”
又是一声。击鼓那人,气力不小。
张贤业目力很好,甚至能看清,那人侧着头,眼睛只盯着一个方向,像是个瞎子。
“咚!”
“张贤业!你勾结拜月邪教!残害百姓!以为这七闽道真是你张家的天下了吗?!”那书生又在颠倒黑白!
“咚!”
“今日百姓击鼓,不为鸣冤!只为取你项上的人头!”
“咚!”
张贤业听得有些烦躁,擎起长弓,抬手便朝着城头射了两箭。
一箭朝着那书生,一箭朝着那大鼓,然而两箭全在堪堪射中之前,被人拨开了。
张贤业似乎料定这两箭必定落空,换剑在手,昂头长啸道:“任你巧舌如簧,我便只问一句!敢与我一战吗?!”
他本以为,那书生必定会说“此乃匹夫之勇”,却不料他竟回了一句“有何不可”。
只见那书生纵身一跃,跳下两丈多高的城头,落到了一众乡民之中,身后有个书童模样的童子,口呼“公子”,也随着他一同跃下。
这一下,非但张贤业没有想到,留在城头的七司众人,也都一脸惊愕。晴山更是面色大变。
然而,众人早已得了步安的吩咐,轻易不许下来。
此时只见他一人当先,长剑指天,如疯魔般冲出了定闽军方阵,高喊:“随我杀贼!”
城头鼓声忽然密集起来,然而跟在他身后冲将出去的定闽军新兵却寥寥无几。
步安哪里管得了这些,几十丈距离,在他发足狂奔之下,不过几息而已。
素素紧随其后,边跑边喊:“公子小心!”
张贤业一时愕然,没想到这书生年纪如此之轻,修为却很是不浅,只看他奔走的气势,便一目了然。
身边亲兵,早已越众而出,十数人抽出明晃晃的弯刀,无声无息地朝那书生迎了上去。
书生手中冲天的长剑居然向前劈斩,明明剑招平平无奇,却势若雷霆,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血溅三丈!
剑势将绝未绝,又是一记不讲道理的横扫,冲在最前的一名亲兵,竟活生生拦腰被劈成了两截!肚肠脏器与鲜血一同抛洒出去。
张贤业看得头皮发麻,他何曾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儒生,和这么蛮不讲理的剑法。
城头之上,已经有人惊呼:“列缺剑法!步爷的列缺剑法!居然如此了得!”
城下的定闽军开始动了。仍然有些犹豫,却分明人挤着人,后军推着前军,缓缓移动。
张贤业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早已失传了的列缺剑法,怎么可能忽然被这书生使了出来?!
然而眼前长剑几乎没有任何迟滞,那书生仿佛猛虎扑进了羊群,接连收割了四条人命,直到他的长剑,在一记刀剑对撞中,断成了两截。
步安去势未减,一拳捶在身前兵卒的胸口,拳头透胸而出!鲜血溅了张贤业一脸!
“随我杀贼!!!”
一息之后,“杀贼”声已便连绵不绝!
定闽军跑了起来,垂在地上的镰刀锄头,已经高举过了头顶。
城头鼓声愈加密集!
最先随步安一起出阵的定闽新军,此时正迎头撞上了漳州玄骑,只一个照面,便都身首异处。
然而,定闽军还是向前奔跑着!朝着曾经令他们闻名色变的那支军队奔跑!
事先摆成的列阵,早就乱成了一片,却挡不住前进的趋势。有人步伐稍一迟疑,便会被身后冲上的人群挤倒,踩在了脚下。
磨尖了的锄头、镰刀和鲜见的刀剑,全都高举着,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仿佛滔滔九龙江水。
“杀贼啊!”步安一把将穿透了胸脊的兵卒朝着张贤业抛了过去,身边一闪而过的刀光,堪堪要扫中他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挥刀那人已被素素一拳捶到了几丈开外。
十几名亲兵,只挡了几息,随后涌上的玄骑精兵,顿时拦在了步安与张贤业之间。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继续前进着,间或闪过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身影,出手比这两人更加阴狠。
张贤业持剑冲了上去,却被身旁亲兵们口呼“将军使不得”,死死缠抱住了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那书生忽然被一柄速度称不上快,势头也算不得强的弯刀砍中!
他一头栽倒在地,却仍旧蹒跚着爬起,踉跄着前行,高举断剑,口呼:“杀贼啊随我杀贼!”
身侧书童惊呼一声“公子”,护主心切,顿时挡在他身前接连击退数人。
前进之中的定闽军,已然目呲欲裂,如癫如狂,连绵的“杀贼”声如哭嚎悲鸣一般!前进的势头无可阻挡!
再看那书生,身负重伤,生死难料之际,被他的书童抱在怀里,竟还举着断剑,凄厉高喊:“杀贼啊!随我杀贼!”
便在这时,定闽军主力撞上了漳州玄骑,生生以血肉之躯,将一众修行人的气势压了下去。
死亡的恐惧仿佛已不复存在,无数人越过同僚的尸体去杀贼,用锄头,用镰刀,用拳头或脚,用指甲或牙齿!
张贤业从不曾想过,哪怕此刻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一群乡民会爆发出如此骇人的力量。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场仗,对于漳州玄骑而言,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他们所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杀妻焚子不共戴天的破家之仇,是直欲饮其血噬其肉的刻骨之恨。
震天的鼓声中,隐约有金石般的琴声,一片厮杀惨叫声中,竟有个女子抚琴高歌,那歌声悠扬而悲凉,却分明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曲声之中,数十上百人落下城头,朝着这边战线杀来。
血肉交织的战线上,张贤业帐下精兵已经所剩无几,定闽军气势冲天!
那曲声也愈加嘹亮。
“……剑气百丈吞虎豹,江山万里入阵图……”
六面不同颜色的旌旗忽地挂上了城头,其上分明都绣着一个硕大的“七”字。
……
张贤业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兴许有三十个,也可能是五六十人。
那六面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躺倒在血泊中,眼前是穿透过纷乱人影洒下的日光和耀眼的天空。
耳边厮杀声渐渐轻了,他心头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尚有一头黑发的爹爹在笑,一边笑着,一边在哥哥面前,将棋盘上的那颗弃子提起,抛到了一旁。
这一天,是隆兴三年的正月初一。
世上再没有漳州玄骑,只是多了一支新军,军号定闽。(未完待续)
第306章 一份礼六个人头
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
七司上下,几乎有三四十人,在宁阳县城下的这场血战中“负了伤”,而且全跟步爷一样,严词婉拒了薛姑娘的救治。
事实上,薛姑娘也有些纳闷,明明七司众人是在战局已定,胜负没了丝毫悬念的时候,才投入这场血战的,为何一个个这么不小心?
直到凯旋而归,迎着满城百姓的欢呼,从宁阳南门鱼贯而入时,瞧见他们互相搀扶,有些明明是伤在了手臂上,却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她才隐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七司众人自然不会跟她解释什么——步爷的这一手,早在越州城里,阜平街上,便使过的。
哪怕是晴山,也在他演技拙劣地倒下时,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可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重要的是定闽军胜了,就在宁阳城下,这支才组建了不久的乡勇,竟然剿灭了漳州玄骑。至于漳州玄骑来到城下时,还剩下多少战力,没有人关心。
消息当日就传遍宁阳、三冈、永定三县。闻听捷报,百姓抱头痛哭,欢庆达旦。
战后的工作,琐碎而繁杂,城外的战场要收拾,就义的士兵要安葬,受了伤的要养伤,还要清点人数,重新编营,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兵器,要拿来给新军换装……
这一切,步安都交给了马乾,由他全权负责。
这位昔日越州城里,人称马员外的闲人,近来已摇身一变,成了七司上下,最忙碌的一位。
而他似乎也乐在其中,眼看着一张圆脸渐渐消瘦下去,肤色也晒得也越来越黑,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干练。
经此一战,定闽军折损近半,只剩下三千多人。然而,即便只有这三千多人,对于马员外来说,也足以令他忙得焦头烂额。
正月初三,步安正躺在宁阳客栈里养伤,马员外终于熬不住,跑来跟他讨要人手。
步安也觉得只将洛家辰、秦秀娥“发配”过去帮他,却是有些捉襟见肘,便索性将七司人马召集起来,问都有谁愿去定闽军当差,过一过“前呼后拥”的瘾。
他本以为会有许多人响应,却不料应者寥寥,总共也不过十来人——修为拔尖的更是一个都无。
想来七司众人心里也各有一本账:假如能像马乾那样,做定闽军的将军,自然求之不得,可要是过去只给马乾当差,倒还不如一直跟在步爷身边,一来有助修行,二来步爷心气高,往后七司想必也不缺肥差。
于是,步安便痛痛快快地将这十来人全拨给了马员外。
马员外得了这么多左膀右臂,自然欢欣鼓舞。这时步安又将他喊到跟前,说是最后还要送他一样礼物。
马员外便又惊又喜地跟着步安,进了他的客舍。
“七闽道尘埃落定,往后这剑州府,会有一位我的同门师伯,来当知府。政务自然听他的,保一方平安的担子却在你的肩上了。”步安拍拍他肩膀,似乎是在说:我很看好你哟。
马员外肃然点头,接着立即又品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喃喃道:“步爷难道要走?”
“既然此间事了,我留着也没多大意思,非但我要走,七司也是要走的。”步安说得直接。
马员外立即便意识到,步爷的志向绝不只是七闽道,只是有些话,只需藏在肚子里,不必说出来的。
“步爷放心,但有马乾的命在,便绝不让拜月邪教踏入剑州府一步!”他正色道。
步安只是笑笑,接着说道:“剑州府这么大的地方,养你这三千兵,还是绰绰有余的。眼下定闽军士气正盛,不妨快些取了剑州城,我与七司,也会帮你,打下来之后,城中粮草,你看着处理便是。”
马员外赶紧称谢,谢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定闽军原本就是步爷的,剑州城的粮草也是步爷的,把自己的东西,转手给了自己的兵,再是正常不过——他这么一谢,倒仿佛定闽军成了他马乾的私产了。
他正要改口,却被步安摆手止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将定闽军交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你也不必拘泥这些小节!”
马员外立即称是。
“不过我要送你的礼,却不是这个。”步安微微一笑道:“眼下定闽军至少有半数人,是你招上来的,你在军中,自然是有些威信的。只是这一场大捷,有利有弊,若是军中有骄狂之气上来,你要压下去,也得费一番功夫。不过,你有修为在,又有七司过去的弟兄,我还不担心。”
不等马乾接茬,步安又接着道:“只是剑州府上上下下,百姓只知七司,而不知有你马乾,这一点对你日后行事,颇为不利。”
马员外微微蹙眉,知道步爷说的是事实。他日七司一走,剑州百姓服不服他,还真难说。
“杀人可以立威。”步安脸色沉了下来:“我在剑州府,给你留个几个靶子,他日你若是觉着力不从心,便将这几个靶子射下来。”
马员外一脸不解。
“林惟均……贺大富……”步安陆续说了六个名字。
马员外听得心惊肉跳,却一下明白了步爷的意思。
“这六个人,是我留给你立威用的。至于用不用,何时用,你自己拿捏。”步安淡淡道。
马员外这下才知道,步爷真的没有把他当外人。
因为这六个人,都是血债累累,可又都是驱逐拜月妖邪时,替步爷奔走,立过功的,各地百姓眼里,早已将这些人视作了七司步爷的走狗,敢怒而不敢言。
假如马乾拿杀这几人立威,自然可以赢得民心,可在旁人看来,却分明是拂了步爷的面子。
比起剑州城的粮草,这才真是一份大礼,步爷宁愿舍下面子,也要让自己行事方便,便是对自己深信不疑了!
马员外一念及此,只觉得跟对了主子,噗通一声跪倒,恳切道:“步爷再造之恩,马乾万死也难报答!”
步安不等他跪实了,便一把将他托起,坦然笑道:“你们从越州跟我出来,便是信得过我,说这些见外的做什么!不过定闽军我要给你定下三个规矩,不许屯田种地,不许占市经商,不许侵扰百姓!”
马乾起身抱拳:“属下明白!”(未完待续)
第307章 这功劳非他莫属
步安躺在宁阳客栈里养了几天伤,每天练练字,逗逗晴山,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他料定宋尹廷那边迟早会发现所谓“拜月妖邪南下”,只存在他们想象之中,于是每日都请丑姑去瞧一瞧,剑州延平两府的交界处,有没有曲阜大军的踪影。
初四这天,丑姑回来报说,那边发现了人,是一支好大的车马阵势,还有许多穿着绿衣服的人,距离剑州延平两府交界处的大田县,只剩一天的车程了。
这下便连步安也有些纳闷,绿衣服多半是督察院的人马,他们来干嘛?
他当下便将自己关在屋里,推演各种可能。不久得出一个结论来:督察院的人,忽然来了延平剑州两府,必然是张承韬的鬼点子。
这小老儿知道漳州玄骑的火器厉害,却是一桩极大的秘密,不能使在漳泉两地,因此特意让张贤业横跨五十里天堑,在闭塞的剑州府宁阳县,以此凶器,与曲阜大军一决雌雄。
只要让他们把那些火器带出山来,曲阜军说不定要吃大亏。
而假如宋尹廷仍照着先前的计划,分兵两处,那么赶到剑州府的半数人马,可就危险了。
如此一来,张贤业兴许能赶在督察院的人来到之前,毁尸灭迹,然后吞下剑州延平两府,令宋尹廷有口难辩!
算一算日子,督察院的人初四才到剑州延平两府的交界之地,漳州玄骑若是没在山里被素素拖住,早几天就能出山,这时候大概已经拿下大半延平府了!
眼下张贤业已死,张承韬的这个后手,自然也就落空。
可摆在步安面前的,却是另一道难题。
他本来的计划,是躲在宋家身后,猥琐发育,可督察院的人一来,却有可能提前将他推向台前了!
越州七司破了拜月邪教,这必定是个惊动天下的大功,可这一旦成了事实,结果会是怎样?
皇帝小儿会念他剿匪有功,就此撤销赘婿婚约吗?还是像柳店镇魔窟救童子一样,低调处理?
不,除了这两种可能之外,还有一个步安更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就是将这份功劳,记在了余唤忠身上——因为在皇帝小儿看来,他步安既然是要入赘余家的,便是半个余家人了。
即便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步安借光复剑州延平两府之功,脱去了赘婿帽子,羽翼未丰的越州鬼捕七司也不得不暴露在世人面前,被各方势力视作值得防范的对手。
而步安在平定剑州、延平两府的过程中,所用的种种手段,就可能被人津津乐道,进而被某些迂腐的儒生攻讦。
假如这个结果,放到半年前,步安说不定会欣然接受。
可时过境迁,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屠瑶与晴山的身世,知道宋尹廷出任七闽道都指挥使的真实目的,所要做的,便不单单是甩掉赘婿的帽子了。
换句话说,即便是最乐观的结果,也是步安不能接受的。
因此,必须得把这个功劳,死死地按在宋尹廷脑袋上!
此时距离督察院的人进入延平府大田县,还有一天时间,距离他们到达剑州府宁阳县,还有三四天,他还来得及布置。
可事情坏就坏在,步安并不知道宋尹廷那边的状况,没法与他统一口径。
宋尹廷能御剑而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都没能抽空来宁阳县看一眼,就多半是被控制了人身自由。
那么……他很可能就在那支车阵中!
假设如此,宋尹廷从延平府过来的,就应当知道,没有什么拜月妖邪南下,可他并不知道漳州玄骑已经全军覆没了!
兴许,宋尹廷也在算着日子,估摸着漳州玄骑若是没有遇到麻烦,应该已经到了延平府——他没瞧见漳州玄骑的影子,就该知道事情出了变化。
可宋尹廷会不会太老实,以至于一见了督察院的大官,便早已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事到如今连改口也难?
他能得出拜月妖邪南下的结论,说不定真有这个可能!
不行,这功劳非他莫属,就算他早说漏了嘴,也得重新给他推回去!
步安想通了这一节,便立刻推门而出,将七司众人,全都召集了起来。
……
……
骆成捷不知道张承韬的阴谋,也不是故意与他配合——与他打了许多天的交道,宋国公得出了这个结论。
事实上,宋国公隐约已经猜到,隆兴皇帝为什么派骆成捷南下,而不是余唤忠,或者别的什么人。
道理很简单。
假如宋家被逼无奈,软禁了骆成捷,便与乐乎书院扯破了脸皮。
皇帝正拿天姥屠氏开刀,这个时候,曲阜书院和乐乎书院若也撕破了脸皮,朝廷便只需坐山观虎斗了——这真是一招妙棋。
从出了泉州城起,宋国公便将剑州延平两府的剿匪成果,一一说予骆成捷听。
骆成捷起先自然是将信将疑,直到车阵进了延平府,才发现此地早已是太平景象。
曲阜大军在此之前早就到过延平府德安、大田、南霞、尤溪等县,虽然后来又撤出去过,但是百姓一见了官兵,便问是不是宋老大人的兵又回来了。
这便正中宋国公下怀,当下便解释说,原本这两府都已光复,只是眼下忽然起了变故。
骆成捷此前不曾听他说起此事,当然刨根问底。
宋国公拿捏着火候,最后千难万难,终于还是将那一叠案卷,放在了骆成捷面前。
右都御史骆成捷身负监察之职,见惯了案卷,当夜便通宵达旦,审查此案。
次日一早,他来到宋国公下塌的驿站客舍,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密谈了整整一个上午。
宋国公当然咬定了此案只是冰山一角。
骆成捷便暗示他开诚布公,不必顾忌。
宋国公于是打蛇随棍,将张承韬勾结拜月邪教的结论说了出来。
骆成捷听得目瞪口呆,问此事可有依据。
宋国公便畅然笑道:“这延平剑州两府,先前积重难返,犬子也束手无策,可骆大人今日来到此地,可还有拜月邪教的踪影。”(未完待续)
第308章 老夫不曾看错你
骆成捷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国公便道:“犬子也是直到两个月前,拿到了这案卷,才知道其中关窍的。一待看清,拜月之患,便迎刃而解了。”
“什么关窍?”骆成捷沉声道。
“妖邪易除,家贼难防,这延平剑州两府的官,可都是张承韬的人!”宋国公道。
“竟有此事?!”骆成捷愕然道。
“七闽道偏居东南,张承韬在此早已经营多年,骆大人恐怕不知道,闽中有些地方的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知有张承韬,而不知有大梁了。”宋国公一脸愤慨,摇头道:“犬子不过是命人冒充江湖人士,杀了这些贪官,剑州延平两府,便是眼下这般太平了。”
“既然早知如此,为何不禀明圣上?”骆成捷仍有些不信。
“骆大人,犬子也有苦衷啊……”宋国公凑近了,低声道:“若是淑妃娘娘也难逃干系呢?”
骆成捷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又觉得宋国公此言在情在理。
假如担心淑妃娘娘也牵涉其中,宋家自然不敢上报朝廷了!是以那份有关淑妃奶娘之子,暗通拜月邪教,买卖童男女的案卷也压了足足两个月多,都没有呈上!
“犬子起先也只是猜测,难以断定,故而谨小慎微,不敢用曲阜书院的名义的行事,而是从江南越州找了些江湖人士,冒险为之……”宋国公叹道:“谁料一试之下,竟成了摧枯拉朽之势!”
“既然这两府拜月邪教已除,为何不派兵驻守呢?”骆成捷又问。
“骆大人啊!”宋国公恨恨道:“你当张承韬会束手就擒吗?!犬子先前得到消息,张承韬之子,已率漳州玄骑北上,要与建汀二州的拜月妖邪形成夹击之势,夺回剑州延平,好瞒天过海,将这勾结拜月邪教的罪名,按在我宋家头上!”
“我到泉州已有几日……宋公先前为何不言明此事?!”骆成捷蹙眉问道,他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只因骆大人来得太巧了!”宋国公慷慨道:“你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凑在他张贤业北上,欲与拜月妖邪合围,而我曲阜大军退避三舍之时,来了泉州府。非但拦住了我父子,还命人看住了曲阜大军,让老夫也不得不起了疑心,以为这是给张承韬争取时间!而骆大人你……你又言必称淑妃娘娘……”
宋国公脸上的慷慨之色淡去,又变作了惭愧:“张承韬十恶不赦,阴险狡诈,老夫也是杯弓蛇影了。这几日见骆大人关切百姓,溢于言表,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骆成捷面色有些难看,似乎已经信了七八分,却是双眉微抬,又问:“宋公说建、汀两州拜月妖邪南下,为何不见踪影?假如漳州玄骑北上,也该到了剑州,过几日你我便要遇上了吧?”
“骆大人,犬子也非料事如神,说不定这是张承韬放出来的风声,也犹未可知。建汀两府素来穷困,去那里当官也非美差,张承韬的势力也许不曾触及这两府……”宋国公这是已经在为今后做着打算了。
他这一番说法,早就准备了多日,骆成捷自然找不出破绽,只是稳重起见,也不敢只听他一面之词。
便是抱着这样将信将疑的心情,骆成捷的车阵来到了延平府大田县。
才刚进了县城,大田县的百姓,就纷纷迎了上来,待到打听清楚了宋尹廷宋老大人也在这车阵中,竟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骆成捷见状,心说宋国公即便再巧舌如簧,也难蒙骗这么多百姓吧?况且这些天来,自己将他看得这么紧,他哪里腾不出手来布置这些?
坐在另一辆马车中的宋氏三杰,也都一时愕然。
等到百姓中有人高呼,恶贼张贤业已在宁阳县外伏法,众人更是一脸诧异。
宋尹廷先前还有些纳闷,不知此地百姓为何会如此拥戴他,一听张贤业已伏法,更是又惊又喜。
至此,宋氏三杰便已经断定,非但宁阳县有变,就是百姓跪拜相迎的场面,也必定出自步执道之手。
只是即便宋国公也想不通,步执道何以杀得了张贤业。
骆成捷却没想那么多,当下命车阵调头出城,直奔宁阳县。
两天之后,得知宋尹廷宋老大人亲至,宁阳县举城百姓,夹道相迎,口呼“青天”。
更有一人冲到车阵之前,跪地抢道:“属下越州马乾,奉宋老大人之命,组织乡勇,抗击贼寇,幸不辱命!老大人请看!这便是张贤业项上人头!”
宋尹廷根本不认得这马乾是何许人也,却猜到他必是步执道麾下的江湖人,也立即明白了步执道不愿抛头露面的理由。
也亏得他颇有应变只能,当即站到了车前,老泪纵横地连呼了三个:“好!”接着竟然迎上前去,双手扶起马乾,一脸欣慰道:“老夫不曾看错你!不曾看错你呀!你快说说,是如何杀了这奸贼的?!”
马乾方才跪地高呼时,心中还有些打鼓,这时见眼前这儒官器宇轩昂,料他必是宋尹廷,又见他演得比自己还要高明,心下大定,便将步爷先前已命他背熟的一套说辞,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
一半事实、一半添油加醋,马乾情绪激动,将几日之前发生在宁阳城下的战事,讲得一波三折,仿佛死里求生,说到已有大半乡勇丧命与漳州玄骑刀下时,已泣不成声。
城中百姓未曾亲眼得见,此时听他说来,也不觉得有假,于是也跟着一起感动流泪。
宋尹廷自然知道,这其中有许多都是编的,最明显不过的,便是单以数千乡勇,如何胜得了漳州玄骑。
可事到如今,他哪怕硬着头皮也得认下来。
然而当天傍晚,宋氏三杰与骆成捷一道检阅马乾麾下的乡勇,亲眼见了这支明明纯由乡民组成,却杀气腾腾的乡勇,宋尹廷又觉得,这些人兴许真有可能以逸待劳,杀了劳师远征的漳州玄骑。
骆成捷似乎也有同感。
此后,骆成捷又在剑州府绕了一大圈,虽然他总觉得有些似有似无的疑点,却终归是看到了剑州百姓对宋尹廷三叩九拜,千恩万谢。
加上宁阳县外一场恶战留下的痕迹,无数乡勇与漳州玄骑的尸首;煞气十足,显然不久前刚刚死战而胜的乡勇,如此种种,铁证如山,骆成捷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更何况,还有那份矛头直指淑妃娘娘的案卷。
而早在骆成捷进入宁阳县的时候,步安就率七司人马,绕远路出了剑州府。
等到骆成捷从剑州府往回赶,他便已经到了几百里外的泉州府武荣县。(未完待续)
第309章 只为那身后之名
短短几天时间,步安不可能布置得滴水不漏,关于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因此他在督察司的人马进入剑州府之前,只做了最要紧的几件事。
第一是把“步爷”这个名号,从剑州百姓口中抹掉。
这当然不易,现如今整个剑州府,有哪一个不知道他七司步爷?
但是说难也不难,因为督察司的大官,不可能真的“深入群众”,只要事先做好了安排,便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林惟均等人听说能够只字不提那位凶神恶煞般,而直接攀上都指挥使宋尹廷的关系,自然求之不得。
在百姓们看来,如此做法也更符合他们听过的那些戏文上,劫富济贫,不留姓名的豪侠形象。
第二,是要百姓们一口咬定,光复剑州府是宋尹廷的功劳。
这个简单。
第三,则是要定闽军统一口径:漳州玄骑,全是死在了他们手下。若是督察司的人问起细节,底下兵卒只需咬定为了报仇,杀红了眼,记不得了便是。
事实上,即使这三样出了些许纰漏,也无伤大雅,只要大方向没有错,宋尹廷便该知道如何把握。
督察司的人肯大老远陪他跑一趟剑州延平,多半是秉公行事,而不是有意要摁死宋家,眼下张贤业都已经死了,对于各方来说,将所有脏水往他身上泼,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说到底,即便最清正的官,也只是在大义上比其他人更有底线,而不会凡事都刨根问底。在这大梁朝,哪个当官的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其实,步安在剑州府还有些琐事要收拾,首当其冲的便是剑州城还没拿下,另外,搜刮了六县豪门的金银,也没来得及取走。
只是督察司的人来得太急,保险起见,他还是不愿多留了,心说最多等这些“绿毛”都走了,再回去一趟便是。
隆兴三年正月初九,除了留在了定闽军的那十几人,七司剩下百多人悉数走出延平,时隔两个多月,再一次踏入泉州府地界。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嬉皮笑脸,有的缺胳膊瞎眼,身上却是清一色脏了吧唧的灰色大氅,来到武荣县城下时,委实将守城的官兵吓了一跳。
等到他们排着松散的长队,慢慢腾腾地经过巡检,邓小闲甚至朝着身后弟兄们嬉笑道:“比这更大的县城,咱也打下来过,眼下要老老实实排着队进去,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官兵们更是听得一脸愕然。
假如不是瞧见了步安手中,拿着宋尹廷的兵符,这些官兵说不定当时就要将这群人拿下了——当然,以邓小闲混不吝的性子,最后究竟是谁拿下了谁,还很不好说。
进了县城,安顿了七司人马,吩咐张瞎子看紧了邓小闲——其余人他都不担心——步安便去驿馆找陈阙安。
陈老知县一见了步安,满脸警惕地将他拉进了屋,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是:“贤侄可是从剑州府回来的?可曾遇上了天使?”
事实上,他多少也觉得,自家这位师侄,委实是命大,两进两出剑州府,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
步安心说,这年头天使这么不值钱的吗,怎么来来回回,遇上的全是这号“鸟人”,当下一脸惊讶道:“哪个天使?不曾瞧见啊!”
陈阙安这才将右都御史骆成捷来了泉州府,带着宋氏三杰一同去了延平剑州的秘闻,说了出来。
他住在武荣驿馆,正是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只要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说着消息,只是关于骆成捷忽然现身七闽道的原因,此地已经传得极为离谱。
步安听说宋国公也在那车阵上,又想起右都御史骆成捷出自乐乎书院,没听说他与曲阜书院有什么过节,因此心中愈发笃定。
陈阙安似乎已经意识到,骆成捷现身七闽道,必然与林通案脱不了干系,这些天来,日夜担惊受怕,偏偏又不敢与人提起。
这时见了步安,又老调重弹,说自己已看淡了名利,有心告老还乡了。
步安却知道,他看淡名利是假,有意脱身是真,当着他说这些,分明是想借他之口,转告宋尹廷的。
事实上,步安上回见他心灰意冷,就已瞧出了端倪,只是当时事情还没有办妥,不好多说什么。
眼下却是不同,当下笑道:“恭喜陈师伯了!”
“何喜之有?”陈阙安听得一脸茫然。
步安于是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张承韬倒了。”
陈阙安毕竟混迹官场数十年,自然明白张承韬倒了,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愕然道:“贤侄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步安笑道。
这陈老知县,刚才还说看淡了名利,此刻却忍不住在这斗室之中来回踱步,脸上笑着笑着又看向步安,不放心般问道:“果真倒了?”
“绝无戏言。”步安点头道:“师伯这回可是平步青云了。”
陈阙安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一会儿走来拍拍步安,说“果然是少年人果决,若非贤侄推那一把,师伯我哪有今日”,一会儿又走到窗前,轻拍桌案,一脸神往。
步安见他一把年纪,居然也难以自持,也不由得感慨官之一字,对于古往今来的念书人来说,分量有多重。
想来所谓淡泊名利的,大半都是跟陈师伯方才一样,明知求不得,才刻意摆出清高姿态吧。
他任由陈阙安“失态”了一会儿,才笑着问道:“师伯可曾想过,问宋尹廷讨个什么官儿来做?”
陈阙安闻言,心说自家这师侄,虽说胆识过人,可终归还是太年轻,笑着摇头道:“这便要看宋老大人的意思了,哪有开口讨要的?”
步安微微一笑道:“连升三级如何?”
陈阙安连连摆手,心说这怎么可能。
“师伯说得对,连升三级怎么可能。”步安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连升五级,从四品,知剑州府。”
陈阙安只当他是疯了,连升三级已是痴人说梦,连升五级,更是终大梁一朝,都从无先例,何况剑州府如今还在拜月邪教手中。
“师伯兴许还不知道,剑州延平两府,眼下早已光复……”步安顿了顿才道:“剑州府便在拜月邪教跟前,这剑州知府想必没什么人愿意去做,而师伯又恰巧曾任昌泰县令,应付拜月邪教,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陈阙安愕然看着步安,半晌才喃喃道:“这是宋老大人的意思?”
步安缓缓摇头,接着道:“师伯若是愿意,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陈阙安沉吟半晌,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看看步安,然后仿佛渐渐通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富贵险中求?”
步安莞尔一笑,记得这是还在漳州府昌泰县的时候,劝陈阙安去给宋尹廷送案卷,临别前说过的话。
他点了点头:“富贵险中求。”
“师伯一把年纪了,哪里还在乎什么富贵。”陈阙安缓缓抬头,看着朦胧的窗外:“便为了身后之名,拼上这把老骨头吧。”
步安抱拳叹道:“师伯高洁,弟子实在钦佩!”心中却暗自觉得好笑:从四品的知府乌纱帽,哪怕只戴上几天,就要呜呼哀哉,师伯你也心甘情愿的吧?(未完待续)
第310章 好呀你个步执道
陈阙安不是张悬鹑,自然得以不同的策略来对待。
说白了,张悬鹑是真小人,陈阙安……说他是伪君子显然过了,但这位师伯身上,或多或少有些儒生装腔作势的劲儿。
因此,步安跟张悬鹑言利,跟陈阙安打交道时,却恰好相反。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陈阙安表达一丝一毫的效忠之情。
道理很简单。
步安在嘉兴府没有人,只有牢牢捏住了张悬鹑,才能把嘉兴府拿在手里。
剑州却截然不同。
剑州府远没有嘉兴府富庶,纵有些家底,也已经被步安刮干净了。所以,他要的不是剑州府的钱粮,而是从军事上实际掌控它。
在有马乾执掌定闽军的情况下,政治上已然没有抱负,人情上多少有些牵连的陈阙安,便是最好的知府人选。
当然,步安还考虑到了另外两层。
首先,陈阙安出自天姥书院,宋尹廷即便使再大的力推举他,都不怕皇帝起疑。
其次,刚刚削了天姥屠良逸的情况下,破例提拔陈阙安,做个不痛不痒的剑州知府,也有助于皇帝摆出一副“就事论事,赏罚分明”的态度,来暂时安抚天下儒门。
总之,这件事看似破格,却符合各方的利益,至于到底办不办得成,得看宋尹廷的本事。
从武荣官驿出来,步安去了一趟城外的曲阜大军军营。
果然,远远地便能瞧见稀稀落落的绿衣督使——看上去没把曲阜大军看得太严,想来只凭这些人,也看不住偌大的军队,不过是做做样子,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步安没有走近,扭头回了城,路过街市时,买了几样零食,想着回去哄哄素素,瞧见有卖发簪的摊位,摆的都是材料素朴,做工却颇为精巧的木簪子,觉着挺适合晴山,便也挑上一件。
正付了钱资,准备离开,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好呀你个步执道!姐姐还以为你仍在剑州,日夜担心你安危!你却在这儿逍遥快活!方才买的簪子,是送给哪个相好的?”
竟是孔灵!
“我送谁管你屁事。”步安心中也有气,本来说好了曲阜大军会去剑州,却突然变卦,害得他好一顿忙活,差一点就要被右都御史骆成捷撞个正着,因此白了她一眼,便要绕道而行。
不料这小丫头忽然来了牛脾气,小鸡捉老鹰似的,挡在步安身前,你往东她也往东,你往西,她便也往西。
“你别以为我不打小孩儿的啊!”步安居高临下瞪着她——两人身高差着一个半脑袋呢。
“你敢!”孔灵当仁不让,挺着一贫如洗的胸脯,与他针锋相对。
“哼!”步安趁她大意,一闪身迅速绕了过去,却扭头斜她一眼:“打哭了回去告状,我还嫌麻烦呢!”
孔灵气得直跺脚,远远骂了几句,见步安充耳不闻,只好一溜烟跑出了县城。
这会儿,离骆成捷前往剑州,已经隔了足足九天,督察司的人也早已不像头几天那样,紧紧看着曲阜大军了。
孔灵跑进军营,便只有几个绿衣督使瞥了她一眼,连装装样子,拦下来问问的举动都没有。
等到孔灵跑进了宋蔓秋的营帐,见她双腿上摊开了一件改到一半的儒生袍子,一手拿着针线,另一只手似乎刚被针头刺破了手指,正含在嘴里吮着,便上前一把夺过那袍子。
“你这小丫头,又发的什么疯?”宋蔓秋起身去抢。
孔灵将袍子藏在身后,恨恨道:“姐姐!你还惦记他做什么!人家心里压根就没有姐姐!”
宋蔓秋闻言微微一滞,似乎被她说到了痛处,却又摇了摇头道:“灵儿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说着又要去抢那件改了一半的袍子。
孔灵大约是心疼了姐姐,扁着嘴快要哭出来了:“他……他明明就在县城里!哪个说他还在剑州的!我刚才……刚才还瞧见他在买发簪子呢,挑的那个仔细!”
“你瞧见步公子了?”宋蔓秋惊道:“灵儿你不会是认错了人吧?!”
“他那不咸不淡的样子,便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孔灵恨恨道。
“你在哪儿瞧见他的?”宋蔓秋急得发慌,心想假如步公子没有留在剑州府,那祖父和爹爹便全都料错了。
“就在西市……”孔灵说到一半,见宋蔓秋要走,一把将她拉住:“姐姐!你别再念着他了!天底下好男儿,又不只剩他一个!”
孔灵年纪小,宋蔓秋当然不会将宋家正遭遇的危机说给她听,因此她根本不知道姐姐为何如此焦急。
宋蔓秋赶紧抓住她肩膀,正色道:“灵儿别闹,我去找他,是有正事,十万火急的正事!”
孔灵这才不敢拦她,但只迟疑了片刻,旋即也跟了出去。
……
……
武荣县不比宁阳县,此地没遭过拜月教的灾,即便是正月里,客栈生意也很红火。
七司如今阔绰了,自然找的县里最好的客栈投宿,只不过这客栈的上房早已经住满,便是想要摆阔也没机会。
于是一百来号人,只要了临街的二十几间房,勉强挤一挤,虽说如此,比起这一路风风火火,条件还是好了不少。
步安是看着众人住进去,才出门办事的,然而等他回到客栈时,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客栈院子里,几个年轻公子哥,正领着一帮官差在吵闹,似乎就是冲着沿街的这排客房,大约是说,有谁将他们给打了,要官差赶紧拿人。
步安咧嘴一笑,心中有些激动。
别人穿越,总有弱智纨绔满街跑,自己还一直纳闷,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命,遇上的除了步经平那个蠢货以外,全是老奸巨猾的对手。
这回终于让他瞧见了。
他拨开人群,笑嘻嘻地看着那几个年轻公子,仿佛是要将这几个稀罕物种端详仔细。
那边客房里却有人眼尖,已经看见了他,立即推门而出,大声道:“步爷,你可回来了!”
步安摆摆手:“没事没事,就当我还没回来。”
他在七司,早已有了令出必行的气势,因此那边客房里的人,居然又退了回去。(未完待续)
第311章 这套路俗不可耐
步安想看热闹,别人却没这份闲心思给他看。
那几位年轻公子,见屋里有人跟他打招呼,还管他叫“爷”,也有些不解,只道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当得起一声“爷”。
当然,这还在其次,他们挨了打,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于是朝步安这边指指点点,一会儿就领着官差围了过来。
步安暗呼一声可惜,不等那几人靠近,便朝临街的客房招了招手,说了声:“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便是呼啦啦一阵响,一百多号人,仿佛早已将手摁在了门上,做好了冲出屋来的准备,一下全挤进了院子。
那几个年轻公子,顿时吓得脸色大变,十几个官差则是手指着七司众人,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步安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心说这武荣县果然是个小地方,即便有几个纨绔也没什么分量,当下便收起了玩心,将张瞎子叫了过来,问他究竟什么事情。
事情其实也简单得很,七司穿得破,住得也差,活像一群苦哈哈,而住在这客栈上房的几位年轻公子,见这伙“苦哈哈”中间,竟有几个姿色十分惊艳的女子,便要上前攀谈。
晴山、薛采羽以及冷姑娘,自然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这几位公子哥,竟然掏了银子出来,说要请这几位姑娘吃酒。
邓小闲当时便要出手,只是被张瞎子劝住了。瞎子怕伤了人,闹出事来,只劝那几位公子哥自重。
公子哥们看他是个瞎子,反而愈加猖狂,然后便给打了。接着这几位就请来了官差。
事情就这么简单,实在乏善可陈。
步安翻翻白眼,心说这样的套路,特么写进了小白文都嫌丢脸,也怪自己行事太过低调,这么灰头土脸地进城,简直像是有意要招惹纨绔,好方便装逼打脸似的。
一念及此,他便朝躲在院子一角的客栈伙计招了招手,待他颤颤巍巍走近了,才要他把客栈掌柜的也叫来。
这时,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已经跑了大半,那几位公子哥眼看对方人多势众,竟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反倒是官差们有些骑虎难下。
不一会儿,看着约莫五十多岁的客栈掌柜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便同步安耳语道:“不瞒这位爷,小店乃是本县县丞的产业……”
这话说得看似客气,实际却半是威胁,相当于是说:我们这儿有后台的,你别乱来。
步安也有些来气,心说你这小老儿,开得门,做得生意,怎么却是非不分,闹事的又不是我,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其实,若是站在掌柜的这边,说这些也在情在理,谁让步安身后站着一百多个凶神恶煞呢?
这掌柜的若是知道,这些人里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拆了他的店,恐怕更要着急报出东家后台了。
步安暗道,天晓得这位县丞背后,是不是又牵连了一位知县,知县又连着知府……仿佛一串大闸蟹,将个七闽道的官场都串了起来。
假如他也照着套路来,这时就该问掌柜的,包下这客栈要多少银子。掌柜的必定为难,因为客栈里已经住满了人,其中说不定还有不少熟客。
接着他就应该再问,那买下这客栈又要多少银子。问这一句时,得有十足气度,最好将怀中的银票掏上几张,让那几位公子哥看得目瞪口呆。
到了这个时候,客栈里住着的要紧人物,就该出场了,接着便会愈发不可开交……
这套路实在俗不可耐,步安摇头苦笑,笑得连掌柜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步安连张贤业都敢杀,自然不怕惹事,可他来七闽道,不是为了装逼打脸来的,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于是他便掏出宋尹廷的兵符,在掌柜的面前晃了晃,问他可认得此物。
掌柜的吞了口口水,知道这是遇上了惹不起的主,赶紧点头,直说:“认得认得!”
“去问问店里住着的客人,有没有愿意让出客房的,我出两倍的店资。说话客气些,不要得罪人。”步安的口气,像在教他做事。
“使得使得!客气生财,理应客气些!”掌柜的点头哈腰。
“让当差的都先走吧,这里没他们的事儿了。”步安又道。
掌柜的赶紧应了一声,跑去官差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官差们此时再看步安的眼色,自然是又惊又怕,弯腰喊声“打扰”,就全都退出了客栈。
几位公子哥还算不是太蠢,偷摸也想跟着官差们一起溜之大吉,却被步安喊住了。
“不是要喝酒吗?怎么走得这么急?”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有心出声讨饶,又实在抹不开面子。
步安也知道,七司都是些不肯吃亏的家伙,这几人要是真占了几位姑娘的便宜,此刻早就缺胳膊少腿了。
当下也没教他们太难看,只让伙计抱几大坛子酒过来,叫七司众人轮流看着这几位老兄,让他们蹲在客栈门前喝,喝完了赶紧付了酒钱,收拾行李滚蛋,别留在这里碍眼。
七司众人都哈哈大笑。
自然也有如张瞎子、游平和洛轻亭这样的有心人,觉着步爷这一手,四平八稳,既出了气,又没太过伤人,颇有大家之风,往后自己也得学着点。
不久便陆续有人从客栈搬了出去。两倍店资的诱惑不大,腾出的上房不过三四间,但也够几位姑娘住进去了。
直到这时,步安才将买来的零食递给素素,又将那发簪塞给晴山。
素素自然欢天喜地,吃得一脸狼狈;晴山却偷偷将簪子藏了起来,不舍得拿来用。
经过这么一闹,店里住着的客人,也知道这伙人来头颇大,再没人敢来自找没趣。
只不过,直到宋蔓秋与孔灵找上了门,客栈门口也仍旧蹲着那几位仁兄,喝得满脸通红、饱嗝连连,却仍旧被邓小闲盯着,不敢放下酒坛。(未完待续)
第312章 防没防一试便知
“姐姐你看!我没骗你吧!”孔灵抢在宋蔓秋身前,跑进了客栈,指着仍在院中与素素逗趣的步安。
七司众人都见过宋蔓秋,可除了张瞎子、洛轻亭等几位元老,都不知道宋姑娘还有这么一位“妹妹”。
此时听孔灵口气,仿佛是妹妹带着姐姐,来捉姐夫的奸情,一个个好奇又惊讶,虽然不敢起哄,却都盯着步安看。
步安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可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他身上还穿着人家宋蔓秋姑娘亲手改的衣裳呢!
正纳闷呢,宋蔓秋已经跑了跟前,一脸紧张道:“步公子何时回来的?”
听她这么一问,步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姑娘是担心自己撂了挑子,当下笑道:“今日才到的武荣县,那边已经大功告成了,宋姑娘不必担心。”
他这话说得含糊,孔灵不懂,宋蔓秋却是听得心中大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宋姑娘也不好再细问,局促间随口问道:“门口那几人是怎么回事?喝得如此狼狈?”
邓小闲站在客栈门外,听到了这一句,便大声笑道:“这几位朋友,想要请晴山姑娘喝酒,步爷便让他们好好喝,喝个痛快!”
“原来是争风吃醋!”孔灵斜眼看着步安,恨恨道。
步安心说,这特么算哪门子争风吃醋啊,你个小丫头真是屁事不懂,还爱多管闲事,哪天让你也倒一盆洗脚水,你便跟薛姑娘一样,知道祸从口出的危害了。
宋蔓秋却是微微一笑,只当没有听见,正色问道:“步公子从北边来,大概还没听说开元寺的事情吧?”
“开元寺出了什么事?”步安有些惊讶。
“普慈方丈圆寂了……”宋蔓秋欲言又止。
步安知道她只说了一半,也知道这里人多口杂,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当下便想请她上楼一坐,可又觉得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一个大姑娘请进了屋,还关了上门,天晓得别人会怎么想——其他人怎么想都不打紧,关键是晴山会怎么想。
于是他索性反其道而行,邀宋蔓秋去城外转转,顺便把晴山也一起带上,想着这样一来,最是光明磊落。
……
……
城外靶场地势平坦,四面八方都尽收眼底。
步安一边踱步,一边听着宋蔓秋讲述她这些天来的经历,听说通天罗汉留下了一纸偈语,便当场圆寂,也不由得动容。
远处晴山正跟孔灵走在一起,素素则到处疯跑,不知道又在捉什么虫子——这小丫头自己也像个跟屁虫,不请自来。
“蔓秋情急之下,还是告诉了祖父与爹爹……”宋蔓秋说到自己终于没能保守秘密时,一脸的歉疚。
“说了便说了,也没多大关系。”步安知道当时情况下,她自有开口的理由,再说宋尹廷那边,受了他这么大一份人情,也不至于再防着他了。
“开元寺那边……”宋蔓秋想问步安,什么时候上山抄经还愿,可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只因这份人情明明是宋家收益,却让步公子平白欠了开元寺。
“我其实一直挺怵和尚的。”步安笑了笑,旋即说起初见舍难大师时,与他让渡的情景,这个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宋蔓秋也听得掩嘴轻笑,半晌才道:“怪不得舍难大师在祖父面前说了步公子那么多好话,却原来是因为公子与他棋逢对手。想来经过那一回,舍难大师对儒家后生,也有些后怕呢。”
“所以这回上山抄经,说不定是克服心魔的契机。”步安莞尔一笑,心说欠了开元寺这么大一笔人情,其实也未必是坏事。
说到底,人情这东西从一方看是债,从另一方看,则好比是投资。
人家肯投资,自然说明你有潜力。换言之,人家为了连本带利地收回投资,也会尽量帮你实现增值。
开元寺千年名刹,多少人想欠他们人情都没机会呢!
“祖父说七闽道这盘棋,看似是宋张两家的局,其实都是公子在替我们落子……”宋蔓秋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一双明眸忽然勇敢地直视步安:“步公子,张承韬的计谋,蔓秋便是此时回想,也觉得脊背发凉,为何桩桩件件都被你料准了?”
步安对着她笑笑,接着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灼热的眼神,看着远处道:“我哪有那么厉害,连蒙带猜,外加几分运气罢了。”
其实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可在宋蔓秋听来,却像极了他闪避的眼神。
“步公子不会是在蔓秋面前,也有意藏拙吧?”宋蔓秋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好看,却又分明还有些苦涩。
“这么说,宋姑娘也在防着我咯?”步安笑道。
宋蔓秋笑意更浓:“公子有攻城略地的胆色,难道对着蔓秋一介女流,反而怕了不成?有没有防着你,以公子的才智计谋……一试便知。”
步安只觉得心跳加速了一拍,他虽然近来女人缘还不错,可哪里听见过这么直白的表达。
“……再有一个多月,就是逐月大会了吧?”这回他确实是在躲闪,躲得生硬,差点闪了腰。
大概是因为晴山就在不远处,他有些做贼心虚。可若是真的内心坦荡无碍,又怎么会做贼心虚呢?
宋蔓秋毕竟是个女儿家,刚才那句话,已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得出口的,见步公子充耳不闻,心中很是失落,但她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是啊,还有一个多月,便是逐月大会了。从七闽道去江宁,路上也要走小半个月呢。”她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索性明日便去泉州,赶紧还债去,免得欠久了,老被人惦记。”步安笑笑道。
这之后,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又聊了一会儿。
宋蔓秋问起步安,剿灭拜月邪教的经过,步安便挑着能说的,简略说了一遍。
宋蔓秋听得神往,也知道他说得平淡,实际哪有那么容易。
不久夕阳西斜,武荣县里飘起了炊烟。(未完待续)
第313章 两桩皆是人情债
看着时候不早,步安便道别宋蔓秋,领着晴山与素素回了武荣县城。
客栈掌柜早已在街对面的酒楼里备下了好酒好菜,说是东家让他招待的。
步安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领了七司众人赴宴。
酒过三巡,武荣县县丞不约而至,穿了一身便服,敬了步安三杯水酒,便说公务缠身,笑着告辞离去。
县丞一走,张瞎子便凑到步安跟前,小声问说,此人明明是有意巴结,怎么却来了又走,莫非中间有些蹊跷。
步安在七司众人面前,极少提及官场上的事,但既然瞎子有心,他也乐得帮他解惑。
他说:“我手持宋尹廷的兵符,自然是宋尹廷跟前的红人,那县丞眼下已经知道我住在了他的客栈,不出面招待,便是失了礼节。可城外督察司的人正守着曲阜大军,宋尹廷这一回到底是福是祸,那县丞也吃不准,这节骨眼上,他当然不敢趟这浑水,是故穿着便服来,坐一坐就走。”
“常言说,一回生二回熟,今日招待了我这顿酒,便算是认得了,假如宋尹廷胜了张承韬,那县丞往后再同我打交道,自然方便了不少……”
说明白了来龙去脉,他才总结道:“这便叫作分寸火候。”
张瞎子恍然点头:“瞎子只道当官的威风,却不料官场讲究如此之多。区区一个县丞,行事也这般小心稳重。”
一言及此,瞎子忽然咧嘴笑道:“步爷分明没当过官,却像是浸淫官场几十年了,果然世上之事,一通百通。”
步安知道他这一句马屁,或多或少也有真情实意在内,却还是笑着摆了摆手,要他少来奉承,滚一边喝酒去。
事实上,张瞎子无心提及的这一点,连步安自己都有些纳闷。
变聪明是一回事儿,人情练达却是另一回事儿,前者是天赋,后者是经验——前世不过是个穷学生,街道居委会主任就已经是他认得的最大的官儿,哪来的这么多官场经验呢?
两杯水酒下肚,步安便将这疑问抛到了脑后,心说这多半也跟自己莫名其妙的穿越有关。
猫的报恩,盘古的肉身,消失的高人以及诗仙的梦……这许多七零八碎的线索,听着像一首朦胧诗,特么压根儿就串不起来,与其在这上头伤脑筋,不如想点眼前实际的。
酒足饭饱,七司回了客栈,步安便将几位统领叫到了屋里,说自己要去一趟开元寺,接着还得北上江宁,两桩都是人情债——其实宋国公的人情,他已经连本带利还上了,只不过答应好的事情,终归不好变卦。
不等众人开口询问,他又说,单靠定闽军,还拿不下剑州城,七司得回去帮他们一把,顺便将剑州城的油水刮一刮。
这最后一句,比说什么都管用,邓小闲头一个出声附和。
步安见大伙儿都没意见,又道:“素素也得回去一趟,把留在剑州的妖物整顿整顿,模样见得人的,事成之后,一起带走,见不得人的,不妨留给马乾。”
素素正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吃着从宴席上带回来的干果,这时听得小嘴一扁,显然心里老大不乐意,可又不好说什么——除了她以外,别人还真拿那些妖物没什么办法。
随后,步安又告诉众人,右都御史骆成捷的车队,过些日子就会回到武荣县,大概会借道去泉州漳州两地,让他们注意避开这支车队与督察司的人,必要时各营可以分开行动。
还有这回去打剑州城,黑营就不参与了,全留在武荣县,让张瞎子想办法跟宋尹廷搭上线,将七司殉难的弟兄名字列一份清单交给他。
宋尹廷若是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无论是演戏给骆成捷看,还是需要黑营在曲阜大军面前亮一亮相,堵上底下兵卒的嘴,都直管照他说的去做。
“假如有什么官场上的事情闹不明白,就去武荣官驿找陈阙安,兴许他能给你出出主意。对,就是昌泰县的陈老知县,瞎子你见过的,他想必也记得你……”
步安尽量把自己想得到的事,都一一交代明白:“等拿了剑州城,便交给定闽军打理,然后回越州。我那边全办妥之后,自会去越州找你们……大约是在三月里。”
邓小闲忽然急道:“那银子呢?留在剑州府的银子怎么说?”
步安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瞪了他一眼道:“那么多银子,便是全取出来,你怎么搬回去?不怕被人瞧见么?这回打了剑州城,我许你们杀三家大户,得了银子便都分了,够你买下春燕楼的。”
“才杀三个?宁阳县都杀了九个呢……杀五个成不成?”邓小闲仿佛不是在说杀人,而是在谈一桩买卖。
“宁阳县才多大点地方,一个剑州城首富的家当,兴许就比得上宁阳全县的银子了。”步安说的是实情,但他只许七司在剑州城杀三家富户,原因却不止这个。
毕竟剑州府往后,是七司自己的地盘了,假如把地面刮得一干二净,市场萧条,对他也没好处。
再说也得给陈阙安留点余地,别让他这个未来的剑州知府太难做——假如到时候剑州知府另有其人,也可以见机行事,另行打算。
邓小闲本来就是随口争取一下,见步安没得商量,也不敢再啰嗦。
事实上,七司一行在剑州六县刮的油水,即便刨去了留给定闽军做必要的军饷,剩下的金银财宝,也价值将近五十万两白银。
延平五县要给宋尹廷留些家底,所以刮得没那么狠,只得了二十万两出头。
眼下这总共七十万两的金银全都藏在了宁阳、三冈、永定三县,是虞姬亲自动手埋的。这女鬼钻坑挖井很有一套,对地脉阴气也颇有见地,不怕别人偷挖了去。
七十万两银子,假如全换成“仙丹”——步安相信他可以通过宋尹廷这个渠道拿到不错的“折扣”——也能换个四十来颗,可眼下七司众人修为大涨,致虚丹对步安来说,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的价值了。
所以,还不如留着硬通货,防备将来急需。(未完待续)
第314章 如此良机岂可失
交代完了这些,步安清清嗓子,问底下弟兄们修为都到什么境界了,大伙儿心里可有准数。
邓小闲像是把先前的讨价还价全忘了,笑嘻嘻道:“白营十四个弟兄,修士一十一,羽士三人,其中程荃兄弟离空境也不远了。”
他这是没把自己算进去。
接着众人也将自己营里的情况都报了一遍。
汇总下来的结果,同样令人欣喜。
除去留在定闽军的人,七司眼下总共一百三十一人,最低也是道门第二层境界,俗称修士;比之更高一层的道门羽士共有十七人——没算上靠吃丹药晋升的李达等五人,但包括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四位道修统领。
最早就被步安看好的器修冷姑娘、阵修程荃、陈氏奇门两兄弟,都在这十七位当中。
除此之外,惠圆早已晋升禅师,眼下距离佛门空境的第一层,明王境界只差了一层窗户纸。
晴山也一样,几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大儒晋升国士了。
总而言之,比起三个月前离开越州时,七司的整体实力,刚好上升了一个境界。
而这个结果,除了诗与琴在起作用,也同样离不开性命的代价。
那位可以随时将身形遁入灵器黑纱的女道修,便是死在了三冈县。与她一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共有五十五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步安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记住。
统计完这些,步安才说出自己的意图:“回头你们跟底下弟兄都说一声,往后对外,都把境界往低了报一层。”
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诸事皆了,众人知道步爷明日一早就要去泉州,得两个月后才能相见,也有些不舍,只是都机灵,知道他必定还有话要跟晴山姑娘说,因此很快就散了。
惠圆和尚却很是不解风情,连素素都嘟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他却还赖着一动不动。
步安问他,他才微皱着眉头说,也想去一趟江宁。
步安这才想起,他出家的栖霞寺,便是在江宁的,心说你这和尚早点不说,我交代完了,才给我出难题。当下一边无奈摇头,一边喊住了邓小闲,让他将程荃叫来。
等他叫人的空挡里,步安告诉惠圆,要他也跟自己去趟开元寺,回头北上江宁,正好同行。
惠圆自然求之不得。
不久,程荃被邓小闲领着进了屋,脸上已经隐隐有些激动之色,显然是猜到即将有好事落在他头上了。
事实确如他所料,一炷香工夫过后,程荃便从白营被调到了黄营,荣升黄营副统领——原先黄营的副统领已经阵亡了——接着由惠圆带去见黄营弟兄,宣布这桩人事调动。
见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被调去了和尚那里,邓小闲一脸的不情愿,想要再讨个人弥补弥补,被步安一脚踢了出去。
人走空了,门一关,晴山便立即给了步安一个“惊喜”。
“若是我也想去江宁呢?”她低着头,语气仿佛有些幽怨。
步安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却已经在笑了:“我又没在江宁出家,去那里作甚?跟公子说笑呢,正事要紧。”
晴山性子内向,以往被步安“调戏”得窘迫,每每羞得躲开,这会儿竟主动开起玩笑来,步安欣喜之余,又觉得刚刚自己若是不假思索,便一口答应,她兴许就不会改口说是玩笑了。
这女人太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你若是在江宁出家……我就在你出家的尼姑庵旁,做个砍柴种地的庄稼汉,只为了每天能够瞧你几眼。”步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晴山仍旧是那个晴山,明知这句话只是甜言蜜语,也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去看步安。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公子今日,带着晴山一起出城,是成心的吧?”
“那当然……”步安心说,要不然你准得胡思乱想。
“那公子也准已经猜到,孔灵姑娘对我说了些什么吧?”晴山又问。
步安微微一怔,心说不好,那蠢丫头大概又口无遮拦了!
“不不不,”他赶紧摇头道:“你想岔了。我有些正事要跟宋姑娘交代,当着那么多人不方便说。带你一起出城……是担心……”
“公子……”晴山缓缓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然后便羞红了脸道:“公子若是沾花惹草,处处留情,我心中自然不喜。”
步安心想,这还用说吗,招募薛采羽那天,我便已经看出来了。
不料晴山话锋一转,又道:“可晴山不是不懂道理的妒妇。公子要做一番大事,势必借助外力,那临安宋家,贵为国公,背后又有曲阜书院……那宋姑娘早在越州城外相遇时,便说仰慕公子,如此良机,岂可错失。”
步安愈加觉得晴山太懂事,懂事得令他心疼。
“你想哪儿去了,”他柔声道:“我要借宋家之力,自然会有别的办法。退一万步说,以我眼下的身份,也不会往你说的方向使劲。”
晴山笑得有些酸楚,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大伙儿都说步爷料事如神,公子却是身在局中不知局。宋姑娘待你如何,她爹爹又怎会不知?若是有所顾忌,为何不拦着她,反而三番两次将她送上门来?”
“公子是不是在想,这傻姑娘怎么忽然聪明了?晴山其实也没那么傻的,以前影伯说,仇家是那个人,晴山便不疑有他,后来被公子点破了,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爹爹死得惨,宋家既然看在眼里,哪肯引颈待戮?”
步安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小看了晴山。
她是太信任影伯,才一直以为余唤忠是他家的仇人,而一旦知道了真相,便比大多数人都看得更清。
“晴山知道,要为我一门上下报仇,难比登天,纵使是对公子来说,也是九死一生的艰途。所以,无论如何,晴山也不能拖累公子……”晴山说着说着,眼中已含着泪。
她没有把话全说透,意思却很明显——不肯看到步安因为她,而放弃了与宋家结成牢固联盟的机会。
分别之际,步安也不愿把气氛搞得如此沉郁,笑了笑道:“我说了要替你报仇,就一定会做到;说了要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也必定会做到的。至于你说的良机,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眼下与宋家,反倒不宜走得太近,至少在外人面前,需得保持距离。”(未完待续)
第315章 哪有一丝憔悴样
晴山笑了,仿佛雨后初霁,明艳动人。
或许是步安最后一句,点醒了她,又或许是那句“明媒正娶”,令她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步安却担心她又要提及刚才的话题,赶紧起身道:“对了,这回分别,我留一样东西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便自顾自走到桌案前,倒水研墨。然而不等松烟化开,晴山就已挽起袖口替了他。
接着步安取笔蘸墨,缓缓写下一首缺了许多偏旁的七言律诗。晴山在心中默念时,便自将这些缺字补足:
剑气琴心共濯磨,故乡乘兴一经过。
入冬风雪欺行旅,阅世烟云幻网罗。
战国诸王牛后辱,中朝名士马前多。
吾州水激山雄峻,会有高才扣角歌。
她看得心旌摇曳,临了却嫣然一笑道:“不如美人如玉剑如虹。”
“差不多吧。都出自一人之手,能有多少高下之分?”步安心说这两首都是清人龚自珍的,先前那首为了凑合应景,还被自己改了几字呢——他可不觉得自己的文采会比龚自珍更高明。
晴山笑吟吟看他:“这回不说是抄来的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两首诗,抄的同一人。”步安笑着解释。
“不管……”晴山忽然嘟了嘴:“反正不如之前那首写给别人的。”
步安一时有些失神,只觉得假装生气时的晴山,有一种别样的娇娆,只是平时万难见到她这一面。
当初在越州城里,拜“十七”所赐,步安可是见过她誓死不屈的模样。
一念及此,他便又在宣纸空着的地方写下一阙词。晴山照旧在心中补足了错字,无声默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晴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晴山是学儒的,自然瞧得出这阙词,比之先前那首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看着看着,又羞得满脸通红。
越州街头初见的情景,她自然还记得,此时记起公子站在玲珑坊对面说书,挥汗如雨的模样,仍不禁莞尔。
后来那一夜,公子弹着古怪琵琶,唱那奇奇怪怪的相思曲,委实将她吓坏了。可那情景,此时再回想,反而觉得欢喜之极。
待到她看见最后两句,又有些恍惚。当时明明只有邪月,何来的明月……可不知为何,便是有了这两句,才觉得这整阙词意境朦胧悠远,引人无穷遐思。
“这也是抄的。”步安写罢,将宣纸折起,接着哈哈一笑道:“债多不愁,索性再抄一首”,又复落笔。
晴山见他下笔毫无迟滞,仿佛胸中早有了这些词句,不禁愕然,待见他写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时,心中喜极,眼眶中却又有泪光闪烁。
步安折好了纸,郑重交到她手里,微微一笑道:“别哭,全是抄来的,梦中所得罢了。你看我面色这么好,哪有一丝憔悴样?”
晴山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破涕而笑道:“怎么人家梦不到,全叫公子与谪仙梦去了?”
“我命好。”步安嘿嘿笑道:“不然,怎么人家娘子丑如无盐,我家娘子美若天仙呢?”
晴山一时羞煞,却也晓得公子只会占些嘴上便宜,终究还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因此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害怕。
她将诗文贴身藏好时,步安又吩咐了些琐事。
譬如这三首诗词,若能助她一举窥破空境,自然再好没有,只是要小心,晋升时须有人在旁护法,最好是素素。
又说素素这丫头虽然心眼颇多,可到底年纪还小,让晴山平时多留心照料她。
相处了这么久,七司众人早就瞧出素素是个女娃,因此晴山一点都不惊讶,倒觉得公子这么说,是有意让她与素素走得近些,免得往后内宅不宁。
这么想着,晴山便含混不清地低语道:“若是宋姑娘不介意门第之差……晴山也愿与她姐妹相称的。”
步安听得一怔,问她今日在城外,孔灵究竟说了些什么。晴山只瞥了一眼步安穿着的衣裳,便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步安一时有些尴尬,赶紧板起脸道:“你也是名门之后,哪来什么门第差别,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
晴山自小便跟着影伯生活,有一段日子,简直颠沛流离,这些年处境渐渐好转,可终归抛头露面,不比大家闺秀,纵然胸中傲骨犹存,却还是担心公子因此而看轻了她。
此时听步安亲口说出,她也是名门之后,心绪便有些复杂。欢喜,欣慰,感怀身世以及对爹娘双亲的思念,许多念头接踵而来。
接着步安陆续道:
“这回去打剑州,张瞎子不在,碰上事情,若是几位统领商量不出结果来,你不妨拿个主意,他们必会听的。”
“等拿下了剑州,论功行赏之类的琐事,先让邓小闲、洛轻亭他们去做,假如他们做得不甚公允,你再出面调解。无需给邓小闲留面子,他这人肚子里不装隔夜事,过了便忘了。”
“回了越州之后,弟兄们必然会买田置地,有张瞎子在,我倒不担心他们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只是弟兄们在死人堆里走了一趟,难免有些煞气,便教他们学着文雅些,切勿呼啸来去,平白惹人闲话。”
晴山自然明白他这些话的含义,低着头,一一应承下来。
“我这趟去江宁,是为了逐月大会。假如我没有料错,逐月大会必有意外变故。你且记得,无论听到什么坏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只管看住素素,安抚七司众人,耐心等我回来。”
晴山面色微变,显然很是惊讶,但还是点头答应,只说公子千万小心。
一夜安睡,第二日天一亮,步安便与惠圆一道,牵马走出客栈。
本以为走得早,可以少些送行的麻烦,却不料七司众人全都送了出来,一路将他们俩送到了武荣县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