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晚辈是来送药方
星罗棋布的行军帐间,步安被宋蔓秋领着,一路穿行其中。宋姑娘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他,眼神温柔,眼底尽是关切。
步安这才意识到,身上的儒生长袍,实在脏得太不像话,便连披在肩上那件深灰色大氅,也已经破旧不堪——大概自己现在这个形象,跟乞丐也没有多少差别了。
他忽然咧嘴一笑:“我记得惠圆说过,世人眼皮浅,只会看皮囊……”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说宋姑娘只敬衣冠不敬人。
宋蔓秋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却又不好解释,正有些暗自委屈,却听步安又接着道:“和尚还说,若作如是观,心里便会好受一些。”
宋蔓秋噗呲一笑,这才听出他话中的自嘲与玩笑意味,心中不禁又浮起一丝欣喜——步公子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兴许这些日子并没有吃太多苦。
她有心想问,步公子这两个月都是怎么过来的,又担心误了他的要紧事,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只是径直将他领到中军帐前,通报了守在帐外的亲兵。
步安被请进去时,帐内除了宋尹廷,另外还有些人。
“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宋尹廷的语气仍旧像上回见面时一样的爽朗,只是脸上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一些,像是有什么愁事压在心底,积得久了,便爬到了眉间。
步安笑着行礼:“都是托老大人的福。”眼角余光瞥见除宋尹廷外,其余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隐约有些不善。
“你说有急事相报?”宋尹廷笑吟吟问道。
步安沉吟不语。
忽然有人冷哼一声道:“有事就赶紧说,莫要吞吞吐吐,耽误我等议事。”
步安笑着朝此人看去。
他身为晚辈,身份地位低微,刚才进得军帐,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扫视众人。
因此这时才看清,帐中摆了几张蒲席,除宋尹廷盘坐正中,两侧各有三人,其中就包括与他结过梁子的江宏义,而开口训斥他的这位,同样是个中年儒生,大约也是曲阜书院的。
看样子,他没进来之前,这些人确实是在议事,而且议题并不怎么令人愉快。
步安此行来见宋尹廷,是要将过去两个月,七司舍命拼来的局面,换一个好结果。换句话说,今日能与宋尹廷谈成什么样,比这些天来的任何一场苦战,都重要百倍。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小心翼翼,奴颜屈膝——恰恰相反,如果没有一个相对平等的谈判姿态,接下去他要面对的,就不是一场交易与合作,而仅仅是对方的赏赐了。
与此同时,只从这些人的态度中,他也已经能够确信:宋尹廷并不知道剑州、延平两府所发生的一切。
所以,得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步安缓缓摇头:
“这位大人,不是我有意拖延,只是我要禀报的消息,你恐怕没有资格听。”
这话实在太重了,那中年儒生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一个后生少年嘴里,听到如此不敬的言语,哪怕再有涵养,面色也不禁涨得通红,忍不住手指步安训斥道:“你闯下如此大祸,我等不与你计较便也罢了,还敢口出狂言?!”
“闯了大祸?我闯了什么大祸?”步安笑得轻松之极,仿佛根本就不在乎。
事实上,他当然没有这么轻松,因为对方话中的含义很明显:在他对付拜月邪教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举足轻重的事情,局势有了变化。
而他必须得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跟宋尹廷谈。
他故作轻松,就是要激怒这中年儒生,如此才能让对方说出更多细节。
“你可知林通之母是何许人也?如今她一纸家书告到了淑妃娘娘那里!屠琅戍边不力,圣上正要拿儒门出气!你这黄口小儿,自以为是,使那雕虫小技,非但扳不倒张承韬,却害苦了宋大人!”那中年儒生就差指着步安的鼻子骂了。
林通的生母,是张承韬家的奶娘,这一点步安是听陈老知县说起过的……不过,他并不很在乎这些,对方的话中,有一个信息更令他关心。
屠琅戍边不力……燕幽果然出事了,这么说,皇帝小儿已经拿中书省开刀了吗?师尊不会有事吧?
他眉头微皱,一言不发,看在众人眼里,还以为他是被吓住了。却不料他忽然问道:“右相被罢了吗?有没有人因此获罪下狱?”
那位盛怒的中年儒生,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也正好给了宋尹廷息事宁人的空隙。
“那书信还只是传言而已,未必真有其事,退一步说,若是几句枕边风便能左右局势……”宋尹廷哈哈一笑,没有说出下文,只是起身道:“诸位劳心劳力,想必疲乏了,明日再说吧。”
任他说得再委婉,先前那中年儒生,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因为这些客套话的潜台词,无疑是说,那黄口小儿的所谓急事,众人还真就听不得——若不是宋尹廷身份地位实在尊贵,他必定还要将步安狠狠骂上一通。
等到众人出了军帐,宋尹廷摇头无奈地看着步安,不紧不慢地说道:“右相与屠琅只是被罢了官,你师尊更不会有事。”
步安这才放下心来。自古边将无能,惹来杀人之祸的,可不是没有先例——虽然燕幽失利的原因,远比世人所知的要更复杂。
这时,帐外亲兵忽然说有要事禀报,被宋尹廷喊进帐来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步安,接着大声道:“方才有人闯营,还伤了人……”
“何人如此大胆?”宋尹廷剑眉一横,沉声问道:“拿住了没有?”
那亲兵低着头,指指步安道:“伤人闯营的……便是这位步公子。”
这下,便连宋尹廷都有些气愤,挥手将亲兵遣出了军帐,然后恨铁不成钢般看向步安,气道:“你师尊没事,我这里倒被你搅得鸡飞狗跳了!”
步安莞尔一笑,再一次抱拳行礼,深深弯腰道:“启禀老大人,鸡飞狗跳皆因心病而起,晚辈此行,便是来送药方的。”(未完待续)
第272章 功劳太大担不起
“我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跟我打什么机锋?”宋尹廷瞪了步安一眼。
他会在无意之中说出“火烧眉毛”,那么显然之前那些宽慰众人的话,都是虚辞而已。
只不过正如步安在七司的地位一样,宋尹廷在这支曲阜军与地方军掺杂的大军中,也是擎天之柱,哪怕眼看着天要塌下来了,他也得做出岿然不动的模样,非如此不能稳定军心。
事实上,宋尹廷即便火烧眉毛了,也没有对自己大发雷霆,步安还是心存感激的,但是感激归感激,交易归交易,一码是一码,不能弄混了。
“大人……”步安把大人前面的“老”字都省了,多少有些胡闹。
以宋尹廷的官阶与地位,就算是一位年逾花甲的知府见了他,也必须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大人”。这倒并不是步安不懂规矩,而是意味着,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实在太过重要。
宋尹廷何等人物,顿时便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得瞳孔微缩,闪过一丝精光。
“林通一案,只是一付药引子。”步安正色道。
宋尹廷知道父亲绝不会轻易看错了人,因此哪怕众人都觉得这位步公子是个草包,他也没有彻底失去信心,总觉得这小书生的种种举动,似乎都藏了一半,只不过另外一半他实在看不破。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恰好被挠到了心中痒处,于是肃容问道:“那你的药方又是什么?”
“晚辈尚未来到七闽时,就听说拜月邪教不杀官,只是惑乱百姓。这两个月来,途径剑州、延平等地,所见果然如此。”步安缓缓道。
“拜月教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驱策妖物捉鬼,此举非但惑乱百姓,便连我帐下的兵,也被震慑了,只当这是祭拜邪月的功德。”宋尹廷摇头感慨道:“说来惭愧,我若率军杀妖,便有百鬼夜行,百姓怨声载道,兵卒也无言以对;如若驻军杀鬼,又杀之不绝,屠之不尽……”
步安知道他有些话没有全讲完。
说到底,宋尹廷来到七闽道的真实目的,多半与步安一样,都是为了培植班底,积蓄力量来的,假如一味杀妖捉鬼,消耗实在太大,得不偿失。
他虽然修为已经到了无双国士的骇人境地,可终归分身乏术。要以一人之力,对付那么多打散之后,又会重新聚结的阴魂,岂不成了可笑又可怜的打地鼠游戏。
步安很识趣,没有就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反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据我所知,张承韬经营七闽这么多年,这七闽道上大半地方官员,或明或暗,都是他的人。”
宋尹廷微微抬眉,接着又摇头:“你这是诛心之论,空口无凭,又有何用?”
看来宋尹廷的反应足够快,只听了步安的只言片语,便猜到他的矛头指向了哪里。
“晚辈想与大人打一个赌,若杀了那些官,拜月之乱,不攻自破……”步安神情认真之极。
“胡闹,那都是朝廷命官,岂是说杀便杀的?若是杀了也无用,谁来担这个后果?”宋尹廷气道。
“晚辈只是想问,大人敢不敢打这个赌?”步安一言及此,又补充道:“说不定杀了那些官,还能从他们家中,搜出不少与张承韬有关的书信。”
宋尹廷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问道:“莫非你已查出了些线索?”
“线索倒是没有,”步安摇摇头,“不过晚辈的药方,便是这个赌局。”
“你拿了一剂砒霜,非要说是药方,方子无用还好说,医死了人,这担子你可挑不起。”宋尹廷话中有话,意思是说,你这么瞎胡闹,最后还不是我来替你擦屁股。
显然他并没有被说服,原因很简单,因为步安神神叨叨的,却根本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先有林通一案在前,又有张贤业率兵攻打昌泰县在后,若是杀了张承韬手下的官,拜月之乱迎刃而解……”步安故意在这里停住。
“你何来的自信?”宋尹廷盯着步安问道。
“晚辈只是想说,假设当真如此,张承韬……”步安又只说一半。
“张承韬便在劫难逃了!”宋尹廷面色有些难看:“可我凭什么信你?他张承韬虽然风评不佳,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你说拜月邪教与他暗中勾结,我如何信你?”
“既然张承韬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步安缓缓侧过身,目视帐门方向,悠悠道:“老大人还下得去手吗?”
他这句话问得,与之前语气截然不同,似乎平静得有些奇怪。
宋尹廷微微一怔,盯视步安侧脸,心说这少年要么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要么是个惊才绝艳、料事如神的天纵之才,二者必居其一。
因为他最后这个问题,居然是在考验自己,仿佛答案不对,他便要拂袖而去。是什么样的自负,才能让他在这中军帐中、万军之将的面前,做出如此孤傲的举动?
“这不是下不下得去手的问题……而是该如何下手,方能一击制胜,不留后患。”宋尹廷缓缓答道。
步安笑了。
他很满意宋尹廷的答案,因为这至少证明,他不是个迂腐的儒生。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假如只因为对方不够恶,就不忍下手,那这样的人,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即使忽然改变计划,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步安也必定会就此离去,绝不停留。
“大人,这赌不用打……”他转过身来,对着宋尹廷稍稍弯腰道:“因为晚辈已经试过了。”
“试过了?”宋尹廷惊道:“你杀了哪个?”
“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步安微微一笑:“不过剑州、延平两府,已海晏河清,再无拜月之乱。”
他像是随口说来,语气轻巧之极,其中的含义,却足有千钧分量。
“难道真如你所言,只是杀了官,两地拜月之乱,便不攻自破了?”宋尹廷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眼前这少年不像是疯了的样子。
“实际发生的,要更复杂一些,我带来的弟兄,死了不少……不过官确实都杀了,两府的拜月之乱也大抵平定了,世人只需晓得,张承韬的官一死,这些地方便没有拜月作乱了。至于其他的,他们不需要知道。”步安笑着道。
“……若你所言,句句是真!这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为何要来找我?”宋尹廷缓缓问道。
“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步安笑笑道:“晚辈肩膀小,太大的罪过,担不起……我想,太大的功劳也是一样吧。”
宋尹廷听得心中一震,暗呼一声“了得”,先不说别的,便只听这一句,此人就绝非庸才。
世人只知,大罪难道一死,却不知功劳太大,一样会压死人的。(未完待续)
第273章 你我是友而非敌
七司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剑州、延平两府,步安却不敢贪功,道理其实很简单。
要知道不久之前,皇帝刚刚御赐婚约,令步安入赘余家。当今圣上年轻气盛,金口玉言断无收回的道理……可若是不收回这桩婚约,便是再大的赏赐,也抵不过平定七闽的功劳。
这是其一。
宋尹廷坐镇七闽道已有大半年,始终拿拜月邪教没有办法,他步安只带了两百人入闽,便手到擒来……这让宋尹廷的面子往哪儿搁?让曲阜书院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这是其二。
张承韬经营七闽道多年,要将拜月教嫁祸于他,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又将得罪多少人?
这是其三……
事实上,这些都还是其次,更直接的原因在于,步安想要隐藏实力,就必须找一个足够分量人物,来接下这份功劳,将得来的好处匀一些给他,又能站在幕前,为他遮挡视线、分担仇恨。
宋尹廷显然是最理想的对像。
原本右相屠良逸也是步安的备选,但是现在屠家正处于风暴漩涡之中,再给他们拉仇恨,只怕好心办成了坏事。
宋尹廷世家出身,活了一把年纪,做官又做到了这个份上,稍加思索,便能参透其中玄机。
然而,这些都还是细枝末节,宋尹廷最关心的是,步安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解了拜月之乱?
假如这一点有误,那其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步公子,”宋尹廷自打见到步安起,便或多或少地将他当做江南名士来对待,此时态度愈加客气:“我很想相信你所说的……可又委实不敢信。”
步安知道,眼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兵去延平府,一探究竟。
然而这最简单的办法,却又最费时间。
时间太重要了,宋尹廷在剑州、延平两府没有探子,张承韬却未必——譬如那三个和尚,就可能与他有关——假如这位布政使大人知道了事态局势,先一步行动,想要对付他,可就平白多了许多麻烦。
军队一来一回,最起码也得花上一日夜……可是要赶在张承韬之前,先下手为强,便拖延不得。
步安暗自思忖,等宋尹廷到了延平府,亲眼得见,终归是一目了然,既然瞒不住,还不如如实相告。
于是他便将自己到了宁阳县之后的所作所为,大略陈述了一遍,尽量挑要紧的说,至于降妖捉鬼的经历,自然是将阴煞瞒下不提,又故意将妖邪说得羸弱一些,过程说得惊险之极。
宋尹廷忽而眉头紧皱,忽而拍案叫绝,等到步安说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刀杀人,劫富济贫,纵虎归山,驱贼守城,诱之以利,挟之以灾,攻心为上”时,已赫然站起身来,慷慨激昂道:
“宋某人自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胆识与谋略!步鸿轩竟然逼你入赘余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虽死亦不能解恨!”
“老大人过誉了……晚辈当不起。”步安躬身作揖。
“我若给你三千人马,要你即刻开赴汀州,一扫拜月余孽,你有几分把握?”宋尹廷忽然问道。
步安蹙眉不答。
“怎么?担心我应付不了张承韬,搞砸了大好局面?”宋尹廷笑道。
“老大人……”步安沉吟片刻,终于摇摇头,低声道:“狡兔死,良弓藏。”
宋尹廷缓缓收敛了笑容,淡淡道:“此话怎讲?”
步安听到他这个语气,便猜到宋尹廷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能听懂——就好像在此之前,有些话,步安也不能对宋尹廷直言一样。
现在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机了。
步安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纸墨齐备的案前,提笔写道:“七闽道山雄水险,偏居一隅,张承韬一死,便无人掣肘……拜月之患唯余汀芝二州,若一举扫荡,则鸟尽弓藏,若围而不攻,则利大于弊。”
写完这几句,宋尹廷已经走到一旁。步安确信他已经看完,便团起这页纸,投入帐中火堆。
再去看宋尹廷时,只见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爽朗神情,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惊讶、谨慎与举棋不定。
“你不怕我立即动手,杀人灭口么?”宋尹廷嘴角露出一丝极轻微的笑。
步安也微微一笑,终于知道自己没有料错——假如他看错了,又何来杀人灭口之说?
果然,申屠一族主动分家散伙都没能保全,同为开国功勋的宋家也危机重重了。而宋尹廷来七闽道,也确实不只是为了平乱拜月教而来。
“老大人,晚辈既然拜在屠瑶门下,你我便是友而非敌。况且今日送来这药方,也是另有所求。”他一脸平静地答道。
“你且说来听听。”宋尹廷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那位陈师叔,仕途坎坷,为人却颇正直,这回提审林通,又冒死送回案卷,也是差一点就家破人亡,假如老大人能提拔他坐上剑州知府的位子,晚辈愿将七司留在剑州,助他镇邪除恶,维持地方,万一另需募集乡勇,晚辈也愿出资襄助。”步安肃容道。
“小子狡猾!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我看不见么?”宋尹廷倚老卖老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驳回,显然是默许了。
步安故意咧嘴一笑,做出被他识破的窘相,接着又道:“我带去的弟兄,死伤不少。这回若是一切顺利,还请老大人替他们报功,纵使活着的不能悉数顾及,也务请追封亡者,令其死得其所,荫庇眷属。”
“这是自然!”宋尹廷答得很痛快。
步安深深行礼,一揖到底:“晚辈别无所求。”
宋尹廷笑道:“立下如此奇功,你自己不想加官进爵么?”
步安直起身来,摇头认真道:“此番平定拜月之乱,皆是老大人所为,与晚辈没有任何关系……假如一字都不提及,晚辈求之不得。”
“旬月之前,浩言兄曾修书与我,信中提及你,只说后生可畏……”宋尹廷摇头感慨道:“我先前还纳闷,他为何惜字如金,眼下却了然了。后生可畏,诚哉斯言。”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间事亦如此,拜月邪教强弩之末,晚辈不过适逢其会,取巧而已。”步安自谦道。
“好一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宋尹廷长叹一声,一边走向帐外,一边低语道:“文章易成,妙手难求啊。”(未完待续)
第274章 县里来了姓步的
这一天,驻扎在武荣县外的宋尹廷大军,仍旧像往常一样,该操练时操练,该休息时休息,从军阵外观望,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然而入夜不久,便有一支两千余人的精兵,化整为零,趁着夜色掩护,往延平府方向扑去。
中军帐内,更是一片紧张与肃杀。所有紧要人物,齐聚一堂,不时有人奋笔疾书,已经堆在一旁的许多信笺,有一大半是要寄给京中要员的。
哔啵作响的火堆旁,宋尹廷正与麾下谋士低声细语,分析朝廷局势,商讨着该向哪些人示警,要他们尽快与张承韬切断,又该借此机会,除去哪些对手。
此时此刻,这军帐中所有人所做的,一半是为了彻底摁死张承韬,另一半则是为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获取尽可能多的政治资源。
这样的场面,步安自然不适合在场。
而除了宋尹廷以外,帐中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宋大人如此信心十足——宋尹廷没有将步安平乱拜月教的经过说给众人听。
日间曾咒骂步安的那位中年儒生,暂时忙完了手头的事,见宋尹廷正揉着太阳穴低头沉思,便凑到他身旁,压低嗓音道:“大人,那书生向来举止乖张,语不惊人死不休。他那一面之辞,万一有假,劳师动众便也罢了,只怕动摇了军心,遗害无穷。”
“举止乖张吗?”宋尹廷睁开眼,微微一笑。
那中年儒生怔道:“在越州所作所为,大人没有听说吗?只说今日,他在帐外,一言不合,便打伤了楚筠……”
“孽子咎由自取,燕岷兄休要再提了!”一旁写着书信的江宏义,忽然出声,显然他一心二用,时刻留心着这边的对话。
那中年儒生姓何名燕岷,也是曲阜大儒,从小看着江氏兄弟长大。今日江楚筠不仅吃了蒙亏,还被打了六十军杖,模样可怜之极,他看在眼里,心中不好受。
可人家亲爹都说“咎由自取”了,何燕岷也无话可说,只是神情仍有些纠结,似乎对局势很是担心。
宋尹廷见状,便笑着朝身边一位谋士抬了抬眉。
那谋士五十多岁,须发半白,得了宋尹廷的暗示,合上了手中的花名册,悠悠道:“两个月前,大人头一回见着步执道,便命我去江南东道,查访此人。何大人说他举止乖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的注意力便都给吸引了过来。
“何大人觉得,那阙‘莫听穿林打叶声’,才情如何?”半白头发的谋士笑着问道。
“无论七言五绝长短句,那书生都作得极妙,犹以这阙词最佳,才情自然是了得。只不过……”
不等何燕岷说下去,老谋士便又道:“如此才情了得之人,理应少年成名。在他拜入天姥之前,何大人可曾听说过此人?”
何燕岷摇头不语,面露疑惑之色。
一旁有人笑道:“我听人说起过,那书生拜入天姥之前,在山下竹林坐悟了足足七日。莫非真有诗仙传道与他?”
“天姥山下那片竹林,若真有如此玄妙,天姥书院又岂会落到今日局面。”江宏义自顾自说道:“谪仙坐悟,兴许是真……竹林玄机却必是无稽之谈。”
“江大人所言极是。世人以为步执道过了竹林秘境才脱胎换骨,却没有看透另一桩关窍。”老谋士顿了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他去天姥书院之前,步鸿轩刚为他定下了婚约,要他入赘余家。”
“此子举止乖张,正是起于入赘文书签立之时,”宋尹廷语气低沉,言辞简要:“又恰好止于御赐婚约之日,在那之后不久,他便离开越州,南下七闽了。”
何燕岷沉吟半晌,忽然抬眉,接着不敢置信般朝着宋尹廷看来。
“不错,他言行出格,是做给余唤忠看的,可惜圣上御赐婚约,令他前功尽弃了。”宋尹廷叹道。
“那他直奔七闽道……”何燕岷说到这里,便自己闭上了嘴,显然是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不止是他,其余众人知道了前因后果,都不禁暗自惊叹。
“反正最晚明日,就能知道结果了。先做准备,总是不会错的。”宋尹廷终结了话题。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头的事情,只是会忍不住去想,有关那书生的种种传闻。以往从未在意,眼下一旦将这些线索贯穿起来,便觉得此人委实有些可怕。
……
……
同样是这天夜里,漳州府九龙江畔的布政使府邸,气氛更加紧张。
张承韬房里,躺着两具女尸,正是隆兴皇帝赐给他的两位宫女。
女人胸前的剑伤,细小且隐蔽,却恰好刺穿筋脉,显然杀人者有着极其高明的剑法。
张贤业闻讯赶来,冲进屋时,只见其父身着便服,正坐在床上,看着两具女尸发呆。
“爹爹!爹爹没事吧?可曾看清刺客的模样?!”
张承韬花了几息工夫,才从发呆状态中苏醒过来,面上神情却异常平静,摆摆手道:“急什么,把门关上,将闲杂人等都赶远些。”
张贤业立刻照做,把自己带来,眼下正守在门外的亲兵,悉数轰走,然后掩上门,回到其父面前,低声道:“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不大妙,人是我杀的。”张承韬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过去十几年,这位七闽道布政使便始终以病弱的姿态示人,以至于人们都渐渐淡忘了一个事实:他也曾是一位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人物。
纵然是他亲儿子张贤业,都在这一刻被吓得不轻,半晌才道:“她们……她们做了什么?”
“这一个多月,我陆续收到四封飞燕传书,皆来自剑州、延平两府,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张承韬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儿子的问题,或者根本不在乎他问了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县里来了个姓步的书生。”(未完待续)
第275章 时机未到莫强求
张贤业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那书生去了便去了,又能如何呢?”
“能如何?”张承韬站起身来,动作迟缓,真的像一个卧床已久的老人,“我也想知道,他去了又如何,可竟然没有一人,在那书生走后,再修书信与我。”
“难道……”张贤业惊道。
“死人写不了信,那几位要么是死了,要么也是有了别的变故。”张承韬言简意赅。
“爹爹担心什么?”张贤业仍旧不解:“只凭那书生手下的土鸡瓦狗,能掀起多大浪来。放在宋尹廷那边的探子,一直都盯着呢,不见他大军有什么动静啊。”
“我派去开元寺的人回来了,说普慈方丈闭门不见他。”张承韬缓缓说道
:“这才是我担心的。”
“爹爹给地给粮,有求必应,大开方便之门,每年还布施那么多银子,那老秃驴知恩不图报!居然闭门不见?!”张贤业恨恨道。
“你懂什么!”张承韬忽然大喝,声如洪钟,双眼如同喷火,显然是气急了:“他闭门不见,才是知恩图报!这点道理都不懂,我平常都白教你了不成?!”
“爹爹……”张贤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张承韬长叹一声,语气又软了下来:“以普慈方丈的大神通,我派去的人,他还不是三两句就应付过去了。然而他闭门不见,显然是示警与我。先有剑州延平异象,再有普慈示警,必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
“难道是宋尹廷暗中搞鬼?”张贤业仰头问道。
张承韬眉头紧皱,沉吟半晌道:“你立即遣一队兵马,去宋尹廷处要人,便说有人刺杀了这两位宫女,要他将阵中剑术高明之人一一列出,让阿强去认人。”
阿强是张承韬身边的侍卫,武力并不出众,只是打小跟着张家,忠心不二。
张贤业隐约明白了爹爹的意思,以这两位宫女的性命,嫁祸宋尹廷,显然不够分量,结果也必定不了了之。
可这两位宫女的分量,却足够把宋尹廷的大军,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如此一来,便能试探出他有没有暗中搞鬼。
“备一份厚礼,给开元寺送去。再修书信给淑妃娘娘与你兄长贤文,叫他们务必留心,汴京有无异常变动。”张承韬说完这些,忽然眉头一皱道:“不!这些你都别管了!今夜便率大军进山,去剑州府一探究竟!昼夜行军,越快越好!”
“大军拔营,漳州便空虚了,不如留下一半人马?”张贤业问道。
“不……”张承韬缓缓摇头道:“眼下关节便在剑州延平一带,大军留在漳州也无用,不如全带走!”
“那爹爹你自己小心!”张贤业一咬牙,起身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跑去。
……
……
泉州开元寺。
星光下的山顶,万籁俱寂。
一间幽静的木屋前,小和尚广念咂了咂嘴,皱了皱眉头,嘎吱一声推门而而入,与此同时,一脸的不情愿都被藏了起来,换上笑嘻嘻的神情。
“方丈师伯,你要见我?”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灯前是一位清瘦的老和尚,看上去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须发皆白,皱纹很深,脸庞枯干,不像传说中的得道高僧那般鹤发童颜。
不用说,这位便是泉州开元寺,方丈普慈。
广念进来时,普慈正摊开一卷纸,慢条斯理地抄着经。
“方丈师伯,油灯这么暗,可别熬坏了眼睛。”广念笑嘻嘻道:“弟子来替你抄吧。”
“你的斋饭,可曾让别人替你吃过?”方丈普慈头也不抬,像蒙学的孩童一般,写得认真之极,仿佛一笔一划,都倾注了全力。
好一会儿,他才阁下笔管,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广念。
广念也对着方丈笑,心里却有些发毛:“师兄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若行得正坐得直,何须怕别人说坏话?”方丈问。
“我年纪小,行得正不正,有时候自己也闹不明白。”广念嘻嘻一笑道。
方丈苦笑着摇头,有些拿他没有办法。
“方丈师伯,我可没有瞎说,”广念认真道:“这回下山,我连大善大恶都弄不明白了。”
“那便没有白走一趟。”方丈笑着点头道。
广念微微一愣,心说方丈师伯这是老糊涂了不成,明明下了一趟山,连善恶都辨不明了,怎么听他口气,倒像是在说,这是一件好事似的。
假如善恶不明是好事,那是非不明岂不也是好事,行差踏错也是好事……这样推此及彼,杀人放火迟早也是好事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普慈方丈捏着案上毛笔的笔管中央,将它持平置于眼前:“假如这是一座危桥,桥这边站着一人,那边也站着一人,你若救下其中一人,桥便塌了,另一人必死无疑……”
“那就什么也不做,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广念答得理所当然。
“你果然是天生学佛的料……”普慈方丈苦笑着,无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道:“可若是无人出手搭救,等桥一塌,这两人都得死。”
“那就救嘛!救一个也好!”广念再一次脱口而出,仿佛这些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
“你若救了这个,便是杀了另一个,你忍心杀人么?”方丈又问。
“我不动手,他也一样是死,怎么怨得了我。”广念撇撇嘴。
“可过路的未必只有你一人,你不出手,后来兴许也有人出手,救的兴许是他。他终归是因你而死,怨不怨你呢?”
广念翻翻白眼:“方丈师伯,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种题,根本就是出来为难人的。”
普慈方丈微微一笑,放下笔管道:“你这趟下山,不是见了这座桥么?”
广念想说,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我哪里见过这样稀奇的桥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方丈师伯说话总是神神叨叨,说不定又是暗指了什么,自己这样答回去,没准又要惹他耻笑,还不如装傻充愣——广开师兄就说过,假如遇上不懂的事情,只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会显得很高明。
“想见着便见着,想见不着便见不着。”广念活学活用,挺直了腰杆,悠悠说道:“方丈心里有座渡人的桥,便能见着,我心里没有,便见不着。”
“好,好,好……”方丈普慈连说了三个好,面上尽是欣慰之色,“广念啊,你不是总觉得山上不舒坦嘛,去跟着那书生修行吧。”
“方丈师伯,”广念苦着脸跪了下来:“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胡说八道,桥不桥的,我压根听不懂。山上再不舒坦,自有饱饭吃,蒲团坐,风也吹不着,雨也淋不着……”
方丈普慈摇头轻叹:“也罢也罢,时机未到,不可强求,到时候你自会去的。”(未完待续)
第276章 难道就是张承韬
天快亮时,驻扎在武荣县外的军营忽然乱了起来,火把照得半天夜空都红灿灿的,仿佛朝霞一般。
武荣县城的官驿客舍里,步安正睡得香甜,却被耳边的阵阵阴风吵醒。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脑袋,嘴里骂骂咧咧:“三更半夜装什么鬼,吓死人不偿命吗?”
女鬼虞姬就坐在他的床头,此时的她,周身上下没有一丝阴森鬼气,寻常人见了,绝不会以为这大美人会是一个阴魂。
“谁装鬼了,本来就是嘛……”虞姬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接着恶作剧般窃笑,起身呼啦一下,将盖在步安身上的被子,猛地掀开一半。
步安只觉得周身一凉,警觉中拽住被子一角,下意识挡住了要害部位,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你……你发春啊?憋得太久!想男人啦?!”
虞姬一边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一边很是不屑地哼道:“姐姐便是想男人了,也不稀罕童子鸡,就是跟你说一声,城外军营那边,有人来闹事了。”
“闹事?闹的什么事?”步安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斜眼瞅着虞姬道:“我不是让你别往军营那边跑么?宋尹廷修为厉害得很,万一被他撞上,你要吃大亏的。”
“我是远远瞧见的……”虞姬说着,忽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外,紧接着便隐没在了黯淡烛光下——这女鬼成了鬼雄后,非但各种反应都机敏了不少,来去出没都不再鬼雾重重。
隔了一会儿,外头才响起敲门声。
“贤侄。”是昌泰知县陈阙安的声音。
步安胡乱穿上衣服——他没功夫置办衣物,仍旧穿着昨日又破又脏的那身——开门将陈阙安迎了进来。
“我见你屋里亮着灯,心想你大约是醒了,便过来瞧瞧。”陈阙安比起两个月前,消瘦了不少,他一个正经知县,居然在这间驿站躲了两个月,此间煎熬可想而知。
“也是才醒不久。”步安嘴上对付着,心中却实在闹不明白,明明是只鬼,干嘛要点什么油灯,害得自己也没有安稳觉睡。
“也是听见了外头动静吧?”陈阙安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
“到底怎么了?”步安问。
“我刚问了驿丞,说是张承韬家里死了两个丫鬟,来人正问宋尹廷索要凶犯呢。”陈阙安压低了嗓音,像在说一件很要紧的秘闻。
驿丞能将此事透露给他,显然是跟这位住久了的常客厮混熟稔了。
“张承韬好大胆子,家里死两个丫鬟,就如此兴师动众么?”步安觉得,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但陈老知县眼下还不知道七闽道上涌动的暗流,步安也不方便向他透底——即便宋尹廷身边,也只有几位最得力的亲信,才有权知道这些。
“你有所不知啊。”陈阙安道:“那两个丫鬟可不仅仅是丫鬟,那是圣上封淑妃时,赏给张承韬的两位宫女。我还听人说,兴许赏赐是假,实则是安排在张承韬身旁的两条眼线。可见这老贼官声不佳,便连圣上也有所耳闻了。”
死了两个宫女,事情可大可小,假如张承韬真要揪着不放,几乎能将七闽道都翻个底儿朝天,可问题是,此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未免太巧了吧?
步安微微蹙眉,故作糊涂道:“这倒是非同寻常了,只是为何偏偏找上了宋尹廷?那两位宫女,既然是来盯着张承韬的,人一死,岂不是他自己的嫌疑最大?”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张承韬这个老狐狸,他这一动,就必定已经有了后手。”陈阙安眉眼间有些松快之色,看上去心情不错。
两个月前,他还担心神仙打架,误伤了自己,现在却有些瞧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这变化的缘故显而易见,无非是熬得太久了,心中憋闷之极,只求一个快刀斩乱麻。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宋尹廷与张承韬分出个你死我活,他至少不用再躲下去了。
步安听着他对张承韬的评价,心中越发疑惑起来。
宋尹廷关起门来,说要准备大事,难道这其中,就包括除了那两位宫女?是有那两位宫女在,陷害栽赃便有了破绽吗?
不至于啊。
还是说宫女确是宋尹廷所杀,要嫁祸张承韬,好借此发挥,目的是坐实他与拜月教私通款曲?然而被张承韬识破了阴谋,反过来大闹军营?
也不对。假如张承韬识破了阴谋,就该知道宋尹廷必有后手,理应明着装傻,暗中伺机反扑。如此大动干戈,夜闯军营,等于是告诉宋尹廷:我知道了你的诡计。
张承韬没那么傻。
一点点抽丝剥茧,排除不可能,步安竟然得出了一个有些荒诞的结论:很有可能是张承韬杀了人,嫁祸给宋尹廷。
假如是这样的话……事态便比他想象的还要紧迫,因为这兴许意味着,张承韬已经开始反扑了。
这老狐狸真有如此机警吗?
步安有些纳闷,因为张承韬第一步就兵行险招,几乎不留退路,这有点超乎常理。
他要这么做,至少得具备几个前提:
第一,张承韬得知道剑州延平两府发生了什么,鉴于这两地的官员多是他的人,这一点并不难做到;
第二,他得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嗅到事态的严重性,换言之,他必须意识到了其中潜在的极大危险,才会在图穷匕见之前,就选择拼死一搏。
第三,他必须已经想好了后手,否则轻易暴露了他已经知情的事实,只会更加被动。
步安手撑着额头,缓缓揉搓眼眶,觉得到这个对手似乎远比自己预想的更难对付。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情,至今没有答案。
早在宁阳县时,他便知道,躲在拜月教庞大阴影后面的,是那四个货色中的哪一位,可他知道的名字,只不过相当于一个代号而已。
就连胡四娘与何祁穹,也只知道那位化身了凡人,却从未见过他这一世的模样,更不知道他借以混迹人间的具体身份。
难道……就是张承韬?(未完待续)
第277章 拨云见日会有时
大约是步安沉思了太久,陈阙安出声劝慰道:“贤侄也不必过于担心,宋尹廷背后有曲阜书院,虽说在七闽道上没有张承韬这般根深蒂固,可毕竟开枝散叶,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假如真要见个你死我活,张家未必有多少胜算。“
步安闻言,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想这么多。
无论宋尹廷还是张承韬,个头都比他大得太多,眼下七司已经打完收工,剩下的残局牵涉太广,轮不到他一个九品文散官来插手。
“陈师伯,”他展眉一笑,决定还是把心思花在该花的地方,接着摇摇头道:“也是我行事鲁莽,将你拖进了这泥潭……不料到头来,却还是师伯你看得穿。”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阙安笑着摆摆手道:“况且这些日子,住在驿站里,冷清是冷清了些,倒也没有俗务烦扰,有些陈年心结,静下心来,反而想通了。”
“当年下山时,也曾一腔抱负,想着施展才学,不敢说治国平天下,至少也要造福一方百姓。可这两个月来,幽居此地,却觉得昌泰县有没有我这个父母官,似乎也无关紧要。”陈阙安面色有些寂寥,愈发显得老态龙钟。
步安微微一怔,心说别啊,我还得倚仗你的资历,吃下剑州府呢,这节骨眼上,你忽然生了出世之心,让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合适的人选去?
“不不不,”他立即反驳道:“我在昌泰县只待了半天,便觉得市面繁华,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拜师伯所赐。”
“昌泰县市面如何,百姓如何,你还能有我清楚吗?”陈阙安哂然一笑,接着神情忽然认真起来:“现在,你说实话,兰亭夏集上的那首诗,可是有所指的?”
“师伯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步安有些迟疑,他与陈阙安的交往很有限,又打算抬他一手,将他扶做傀儡,只怕谈得太深,彼此之间因为理念不同,而生了间隙。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陈阙安感慨道:“师伯活到这把年纪,半身都已经入土,可听到这两句时,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当年在天姥山上,熟读圣贤书,只觉得字字玑珠,可下山之后,才发现书上所说的,有许多都太难奉行。”
他自嘲般笑笑,接着道:“官场中,逢上欺下之辈,多如牛毛;而刚直不屈者,人人避之不及。便说我这昌泰知县,说什么为民做主,可明知林通祸害乡里,却拿他毫无办法,只因他是张承韬的走狗。”
陈老知县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停不下来,摇摇头道:“难道张承韬就好过么?他为了坐稳布政使的位子,也不知在汴京洒了多少银子,若不是他交好后官阉贼,他女儿又如何封得了淑妃……这大梁朝便如一潭死水,少年人便是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将来还不是被这臭水潭,染得面目可憎?”
“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步安避重就轻道。
“出淤泥而不染?”陈阙安微微一愣,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嚼头,半晌又叹道:“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还不是晚景凄凉,一身抱负都落了空。”
“师伯既然觉得大梁朝上上下下都是一潭死水,那依您所见,活水又该是什么呢?”步安故意问得轻松。
陈阙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了,笑着摆摆手:“我若看得清,便不会是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了。”
是啊,你若看得太清,项上头颅也未必留得到今日……步安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别谈这些没用的。
“师伯觉得处处难为,兴许也是因为书院式微。像那宋尹廷出自曲阜书院,又有国公府撑腰,便不用受那么多气。”步安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再挨些日子,说不定就拨云见日了。”
“那便最好不过。”陈阙安笑着起身告辞,临到门口,还在自言自语,仍旧重复着这句“最好不过”,只是语气听起来颇为寂寥。
步安送到门外,返身回来,掩上房门的时候,心中升起一丝感慨,觉得自己似乎变“成熟”了。
换在以前,听到陈老知县这一番话,准要大抒己见,刚才却生生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少了一份赤子之心,多了一份圆滑世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念及此,步安忽然笑了起来。看来自己也在这臭水潭里,陷得越来越深,快要同流合污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步安没了睡意,出门又无事可做,闲来无事,便待在屋里磨墨练字。
他先前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惹得陈老知县一怔,当时便想起这世上从未有过周敦颐这号人,自然也没有《爱莲说》,此时研得了墨,对着一张空白宣纸,正没什么可写的,便自然而然地写道: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
没有灵气波动,很显然这是散文,不是诗,勾不来灵气。步安有些失望,却还是接着写了下去,满满一张纸,正好写完了《爱莲说》。
等到墨渍一干,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觉得笔力比之以前,小有进步了。只是不知道,假如用神力写下这纸字,会是什么动静。
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走遍了剑州、延平两府,捉了多少鬼连自己都数不清,丹田处的两团鬼气,已经彻底凝结成了丹丸状,似乎距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
假如花姑娘说的没错,那他现在的境界应该是人神,只要再晋升一次,便是神人境,实力大抵相当于修行人的空境。
对上司徒彦,能有几分胜算呢?
步安下意识地,仍将司徒彦当做了参照物,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位儒门天才,更谈不上仇怨。
等到意识了这一点,他便用力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这份莫名其妙的执念驱赶出自己的脑袋。
天色渐渐亮了,外面有了人声,步安放下宣纸,稍稍整理衣冠,出门吃早饭去了。(未完待续)
第278章 贪多只怕嚼不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