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好个不肯过江东
步安站在那里跟女鬼窃窃私语时,薛采羽就留意到了,此时见他出口成诗,便以为他刚才是在独自默念腹稿。
只是这诗与先前那首风格迥异,头两句似乎是说,步公子自从今春兴办鬼捕七司以来,因为捉鬼之需,已经习惯了这漫漫长夜;他携女眷与童子入闽,操劳之下,两鬓都快生出白发。
后一句“梦里依稀慈母泪”,却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想起了冷姑娘托付寡母时的情景,有感而发;
最后一句“城头变幻大王旗”,浅一层的意思是指,黄红两面旌旗,刚刚挂上了宁阳城头,深意则是说,这宁阳县,从今夜起,便再也不是拜月荼毒之地了。
薛姑娘用心去体会诗中含义,不全是出于对出口成诗的崇拜,更因为她知道,对诗意理解越是深刻,吸收灵气的效果便越好。
因此,她几乎下意识地随着步安朝前走去,直到被丑姑拉住衣角。
“小姐……当心。”
薛采羽随口“嗯”了一声,紧接着被迎面而来的磅礴气势吓了一跳。
“这鬼尚有神智!”张瞎子沙哑而焦急的喊叫声,在平静夜色中显得极为突兀。
薛姑娘几乎一口气没匀上来,身子被丑姑拉得往后急退,眼中却瞥到了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血色月光与清冽灵气交汇的长街尽头,步公子踽踽独行的身影,突然间被凭空浮现的诡异黑雾笼罩,紧接着那黑雾“轰”然炸开,蔓延、翻滚、旋转,瞬间化作飓风模样,自地面朝天空集聚。
与此同时,步公子已长剑在手,直刺天穹,整个人凭空跃起,一头扎进那团黑雾。
他冲天而起,口中却没有停留,嗓音分明夹带愤怒。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无边的灵气就在鬼魂周遭泛起,顿时将剧烈旋转的黑雾拖慢了速度。
黑雾似乎知道厉害,仓皇脱身,斜斜坠地,只片刻便凝为实体,化作一个白面书生!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血照缁衣。”步安念完这一句,方才落地,只见他长剑倒拖,斜垂于地,凝目看着那书生。
“公子小心!它未被阴煞炼化,已是鬼雄之体!”张瞎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白面书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唇红齿白,根本看不出是鬼,连说话的语气嗓音也跟活人一样,“十几年没出来,不但恰逢邪月盛世,还遇上许多不畏死的生人,这便足够有趣,当中竟还有一个能吞鬼的。你是修的什么法门?不对,是你身上这黑衣有鬼……”
步安充耳不闻,缓缓朝他走去。
鬼书生似乎有恃无恐,摇头笑道:“别枉费心机了,你追不上我……”话音未落,便化作一团黑雾,迅疾掠出十几步远,又重新凝结人形。
他没有说错,以这个速度,步安确实追不上。
事实上,若不是寻常鬼魂被聚阴之穴束缚,**凡胎的修行人,哪里追得上纯粹以阴魂形式存在的鬼魅。
步安索性停下,也笑着道:“你生前也是学儒的?”
鬼书生侧头想了想道:“是啊……好像是学儒的。”
“那就好,你既然是学儒的,自然学得了仁义礼智信,不会残害无辜。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也没必要生死相见,就此别过吧。”步安笑着提议道。
鬼书生似乎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咧嘴笑道:“你可知我当年如何死的?”紧接着面色一冷:“我携家眷回乡,被人在酒中下毒,眼睁睁看妻儿惨死,而那下毒之人就是我同乡好友……仁义礼智信?满纸荒唐罢了。”
鬼书生说到此处,又悠忽飘散,眨眼退了十几步。
步安这才意识到,他是见自己这边灵气渐渐浓郁,才一次次退让的。
“所以你看,世人死活,与我何干……不不,我乐得见他们惨死,最好死得呼天抢地,才够痛快……”鬼书生脸上渐渐生出陶醉之色:“不如我先把这些围在四周的杀光再说?”
“你敢?”步安朝前迈了一步。
鬼书生似乎很喜欢看他现在的模样,指着步安大笑道:“急了?怕了?惊了惧了?不瞒你说,我顶顶欢喜你们这副模样……”
“现在离开,你我还可以相安无事,”步安面无表情地说道:“只要你敢杀我一人,我便是寻遍四海,也要让你念**散。”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鬼书生摇头,一脸轻蔑地评点,接着忽然消失。
紧接着从街角某处传来一声惨叫,鬼书生重又现身,仿佛根本没消失过一样。
“眼下我已杀了你的人,你又能奈我何?”他看着步安的脸,似乎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步安忍着怒火,仍旧一脸平静。
那鬼书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似乎要在那张平静地脸上,找出一丝痛苦的踪影。
步安穿越至今,还从未如此骑虎难下,进退失据,这鬼书生因为生前经历,分明是个“反社会人格”,眼下吃准了自己治不了他,假如有心作对,七司便再无安宁了。
他心中怒极,恨不得一把掐死对方,却又不得不小心应对。
恰在这时,鬼书生忽然砰的一声,被他身后忽然隐现的一团鬼影笼罩。
“主子,分别之际,给你送个大礼……”是女鬼的声音!
这女鬼居然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鬼书生左右,与他缠做了一团。
“天火……炼魂?!见……鬼了!”鬼书生一个不小心,竟然被人偷袭了,又急又怒。
女鬼原本就在晋升边缘,与这鬼书生纠缠的刹那,便突破了界限,勾来了磷火般绿莹莹的火焰。两团鬼影与天火纠缠在了一起,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主子……拿灵气镇它……我留了……一丝残念……在甲中……正好与他同归于尽……”
这女鬼原来如此厚道的吗?!
步安飞快冲了上去,来不及多想,心头冒起的诗句,便已经脱口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流传千古的五言绝句,比他先前抄来的两首诗词,不知高明了多少,因此每念一句,灵气便浓郁一分。诗成之时,灵气已笼罩整片街巷,非但血色月光荡然无存,耳边甚至响起灵气翻涌的浪声。
这浪声哗哗作响,像是乌江水拍打着江岸,令人不禁追思当年,楚霸王横刀江畔,告别虞姬的场面。
“哈哈哈哈……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好一个不肯过江东……”女鬼的嗓音如痴如颠,仿佛满腔怨苦,都被这诗句勾起。
两团鬼影缠在一起,在街上拐角处,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砖石四溅,尘土飞扬,片刻间满目皆是残垣断壁。
那鬼书生分明是想逃,可每一次都被女鬼拽回来。
浓郁如浆的灵气压制下,剧烈纠缠的黑雾渐渐减缓了速度,仿佛变得越来越迟钝。然而纠缠震荡的黑雾中,突然逸散了一小团,甫一脱身,便朝远处疾飞。
步安大叫一声不好,想要追上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即使这鬼书生逃遁出去,即便实力大损,也一样后患无穷。
可就在这时,一串迅疾而高亢的琴声响起,仿佛黑夜中突然照进了炫目的阳光。
这琴声似曾相识,似乎就是当初,玲珑坊对面的子敬街上,步安说书的空挡里,为了引起晴山注意,唱过的那首“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他就这么多”,可又不完全一样。
琴声响起的刹那,那团逃遁的黑雾像被筛子筛过似的,散作丝丝缕缕,紧接又悉数弹了回来。
步安大步奔走过去,跃起旋转,将这团散开的黑雾一股脑儿吞了个干干净净。落地站稳之时,只见不远处,晴山正抱着古琴,浅笑吟吟地看着他。
“……练成出关啦?”他长吁了一口气,笑着问道。
晴山含笑点头,双颊飞起淡淡额红霞。
“多谢公子成全……”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却不是出自晴山之口。
步安扭头去看,只见方才两团黑雾扭打的地方,鬼气已消散一空,只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魑魅……或者应该说:正是虞姬?
“你……没事儿?”步安惊道。
“那诗……稳固了妾身的魂念……”女鬼万福道。
“这么说,你不用睡上一两百年了?”
女鬼忽然凭空消失,只有一个慵懒而又惫赖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非但不用睡,还因祸得福,吞了那书生,就此晋升了鬼雄呢……往后便是白昼也可以遁出这破甲,出来陪公子玩耍。”
“这么惨吗?”步安忽然生出一丝悔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抛开这女鬼不顾,正要朝晴山走去,只见这美人琴师,忽然淡淡道:“我听紫衣说,公子今夜做了新诗,美人如玉剑如虹呢。”
“美……”步安一时无语,心说大丫的嘴怎么这么快,让她送冷姑娘回去,真是一件蠢事。
“步公子……”这一回却是薛姑娘赶了过来:“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忽的又凭空不见了?是个美貌女鬼吗?”
怎么没完没了了……步安脑子嗡嗡作响,干咳一声,板起脸道:“趁着灵气浓郁,都赶紧修行吧!忙完了还要赶去最后一处阴煞呢!”(未完待续)
第257章 百废待兴宁阳县
这个世界没有经历宋、明两代,自然也就没有程朱理学,各大书院都收女弟子,其中极少数还可以出而为官。
因此,寻常女子并没有见了男人就低声下气的习惯,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是眼下的场景,却是步安误会了。
站在晴山的角度,几天前才互诉衷肠,一转眼步公子为别的女子作诗,说什么美人如玉,不吃醋才怪。
可薛采羽毕竟和他还不熟,见那美貌女鬼忽然消失,以为她也是从阴煞脱逃的,所以才担心斩草不除根,又生祸害,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事实上,即使是晴山,也充其量是嗔恼,说白了只是嗲,不是“作”,非但不会添乱,还能平增许多情趣。
反倒是那个又怕鬼,又醋劲儿十足的小丫头,才是他真正要担心的。
步安以前就听说过,猫的嫉妒心最重,家里若养了一只猫,主人再领别的猫儿回家,原先那只准要生气、高冷、傲娇,更有甚者还会装病绝食——这么说来,素素还真有可能是只小猫妖。
这会儿接连抄了两首诗,街上灵气充沛之极,不用他吩咐,众人也知道得赶紧修行。
步安便装模做样的踱步到人群边缘,灵气与他无用,但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女鬼当然知道这秘密,笑着说道:“你这人也太不实诚,连自家人都骗。”
“你懂什么?这能叫骗吗?”步安不爽道:“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软甲穿在他身上,有种呼吸与共的感觉,因此一人一鬼之间的对话,根本不用出声,便连张瞎子都不可能听见。
女鬼嘿嘿直笑,半晌又说,其实她根本不是虞姬,刚才是以为要生离死别了,想给步安留个好念想。
步安心说,你当我三岁孩童吗,不屑道:“说反了吧?子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分明是以为今后见不着了,才吐露真言。谁知生了变故,又得朝夕相处,怕被我揪住了把柄,以后不好相处,才着急翻供!”
女鬼“切”了一声,笑道:“我上回那个主子,还以为我是西施呢……你要是觉得够滋味,貂蝉昭君杨玉环,我都能演得。”
你当老子是要跟你玩角色扮演吗?步安直翻白眼,嘿嘿道:“你要不是虞姬,听了方才那诗,会有这么大反应么?”
“对呀……”女鬼忽然一反常态,媚笑道:“奴家便是虞姬,主子相信便好,可切莫生疑哟。”
这女鬼还真不笨,她似乎看出来了,此刻越是急着撇清,便越是撇不清,反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才能令人生疑,可惜她每一句,都被步安料中,哪里会吃她的套路。
“我有什么可疑虑的。你是虞姬也好,西施也罢,咱俩也是人鬼殊途。我放着活蹦乱跳的大美人不要,来跟你这死鬼费什么劲儿?”步安笑笑道:“说到底,你这混不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仆从。我也早看穿了,修行路上搭个伴儿,互相帮忙,各取所需罢。”
女鬼似乎被他这番话伤了心,半晌没有回应,最后酸了吧唧地“哼”了一声,算是表示听见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灵气终于消散,七司中又有六七人当场晋升。
步安命蓝营留下,为正值进阶的弟兄护法,带上其余人,赶往最后一处阴煞。
这一回,没有再出任何岔子,不等七司众人围困,刚刚晋升了鬼雄的女鬼虞姬便将那魂团包圆了。
吞噬蒙昧魂团对阴魂没有副作用,她大可以全部独吞,但这女鬼情商不低,知道先前已经占了大便宜,若吃相还这般难看,步安准得跟她翻脸,因此回归软甲之前,暗中分了大半出来——就跟这两个月来,两人联袂捉鬼时的情景一样。
步安虽然有些损失,但好在不用亲自动手,何况这女鬼是个很得力的帮手,助她鬼修,也相当于是在帮自己,因此也乐见其成。
这时夜色已深,众人稍作收拾,仅留了黑营巡防全城,以备异变,其余人全都回了客栈。
次日一觉睡醒,步安立刻忙得马不停蹄。
他先是让洛轻亭的红营,陪着薛姑娘一起,将锁在城外的百姓全放进城来,一一甄别,按照性别年纪做册。吩咐薛姑娘,将其中年富力强,为人相对正直的那些,先行唤醒。
薛姑娘有了昨夜积攒的灵力,足足唤醒了二十多人的心智。这些百姓大多妻离子散,再见到城中如此模样,全都如梦初醒,哭嚎不已。
与此同时,步安又派了邓小闲去县衙,“勒索”那些在押的豪门亲眷:凡是说出家中哪里还藏着银子的,便能赎命。
最后果然又挖出上万两白银,邓小闲也说到做到,“偷偷”将他们全都送出去了宁阳县,临别前还赠了盘缠和干粮。
林员外遵照步安的意思,一早便将县里的书办皂吏全都叫上,守在县衙里,为战战兢兢前来试探的百姓分田造册。
一直到了下午,林员外才放下手头的事儿,急吼吼地跑来了客栈,气急败坏地跟步安告状,说有人把县衙里关押着的人犯,全给放跑了。
步安正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答道:“是吗?首犯已诛,其余人放了也好。”
林员外满头大汗,赶紧解释说,这些人跟拜月教都有牵连,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步安心说,我要的就是这后患,放下毛笔,气定神闲地看着林员外道:“杀人也不能赶尽杀绝,何况宁阳县民心可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员外见这书生昨夜还铁石心肠,今日怎么变得如此迂腐,气得快要吐血。
步安见状,示意他坐下,柔声劝道:“事已至此,再去追也未必追的上了。不如这样吧,明日起,你便暂任本县主簿与巡检,那些杀了人的家丁,正好来你这边当兵吃粮,再许你募兵五百,以做城防之用!”
“将军啊……我,我哪有余粮喂饱这么多张嘴啊!”林员外哭丧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官粮任你取用。”步安道。
“官粮……县里的官粮粮仓,早就空了……”事已至此,林员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步安也猜到了这个结果,笑笑道:“没事,今日我便将那九户豪门的存粮点个数,除了分给百姓充作口粮,其余也分你一些,让你养得起兵!护得住城!”
林员外心中苦闷,但也知道,他所能争取到的,只有这些了。
“放心!朝廷大军,不日便要来接管宁阳县了,你光复有功,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步安起身拍拍他肩膀,接着写他的字。
林员外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宣纸,只隐约瞧见,那上面写了“募勇”,“定闽军”之类的字样。(未完待续)
第258章 耐心拷问小狐妖
林员外得到了有限的保证,惴惴不安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步安命人将桌案上的告示誊抄了几纷,拿去四处张贴。
告示是写给百姓们看的,措辞直白浅显,大意是说:拜月邪教不得人心,来日无多,朝廷即将发兵征讨,特遣越州鬼捕七司为先锋军;然而光复七闽,保卫家园,人人有责,因此即日起,招募良家子弟,组织义军,军号定闽;定闽军不强派,不抽丁,吃饭管饱,军饷足额,绝不拖欠,还望闽中子弟,踊跃报名。
这会儿,从早上起便一直等着,因为见公子始终在忙,而不敢打扰的素素,终于瞅准空挡,手提白狐,脚踹白鹤道人,进了房来,笑嘻嘻问道:“公子,这两个坏东西,如何料理?”
步安问她,那树妖怎么了。素素不假思索答道,照着公子的意思,天一亮便杀了。
兴许那树妖是真的生无可恋了,也可能她只是想等到见了步安,再谈谈条件,却没想到素素把自家公子的话,当做了金科玉律。既然公子说过,天亮之前,还不知悔改,就杀了算了,素素自然照做不误。
她如此杀伐果决,倒也是件好事,最起码狐妖与异兽看在眼里,能更明白眼下的处境,那群小妖当然愈加心惊胆寒。
素素还说,怕那群小妖出来吓人,都把它们暂时留在刘府了。
步安笑着问素素,治不治得住他们。素素答说,看样子都吓破胆了,应该治得住,想了想又道:“小妖们头脑简单得很,不过求个活路,只要公子护得住它们,它们也不愿跟着那劳什子拜月教胡来。”
步安从她嘴里听到“头脑简单”的评语,差点没笑出来,他见过群妖祭祀时欢快地场面,对这些异类总有些防备,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只要素素管得住,不防让她放手去做吧。
于是,他推门把惠圆叫了过来,让他带上素素,去哪九户人去楼空的豪门家里搜查,赶在百姓哄抢之前,把所有存粮,全都搬去官仓存着,又跟素素说,小妖们气力大,往后搬运粮草辎重的活儿,就交给它们了。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可是眼下头等重要的事情,你看紧了,千万别出岔子。”步安一本正经地说道。
素素听了,脸色一下子认真起来。她见晴山出关后,七司众人对她愈加尊重,薛姑娘更是凭着医家本事,地位超然,心中早就憋着劲儿,想把她们比下去,只苦于找不到门路,此时听公子说,要把顶顶重要的事情交给了自己,不由得精神振奋,浑身都是力气。
见她蹦蹦跳跳地跑远,步安心里泛起一丝膈应,觉得自己好像骗了小孩儿——虽说粮草辎重确实重要,但他把这事儿交给素素,或多或少,都有些分散她精力的企图,免得她成天护食似的看紧了自己。
关上门回到屋里,对着狐妖和白鹤道人,步安大马金刀般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俩。
昨日要赶在日落前,做完所有事情,实在赶得急,今天有的是时间撬开这两张嘴。
“你们谁先说?”他平心静气地问道。
有句成语,叫作兔死狐悲,现在树妖死了,狐妖却一点不悲,或许她是知道,不赶紧拿点诚意出来,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只见她努力爬到步安面前,眨眼间化作一个跪伏在地的妙龄女子,低声下气道:“主人明见,奴家从未作恶,以往帮着传些消息,也都是因为受了胁迫,实在无路可走。”
步安听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于是让她抬起头来说话。
狐妖闻言,立即顺从地昂起俏脸。脸上红唇明眸,泪花涟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步安看得一愣,忽然想起传说狐妖有魅惑之能,赶紧收敛了心神,冷冷道:“我在哪里见过你……”
狐妖不敢隐瞒,赶紧道:“主人好记***家在望江楼上,还给主人敬过酒呢。”
“你是胡四娘?”步安恍然,接着沉声问道:“这么说来,邹婶早就被你害死了?”
狐妖连忙摇头:“不不不,越州城中从来就没有邹婶这样一位人物,一直都是奴家假扮的。”
“你骗谁啊。”步安冷笑道:“望江楼上胡四娘这个身份,能让你结交江湖人,便与收集各方消息传闻。邹婶平日里足不出户,你扮做这样一个人物,毫无用处,岂不是多此一举?再敢胡言狡辩,我现在便杀了你!”
“主人!”狐妖急道:“奴家不曾胡言……我料理望江楼,事务繁忙,因此邹婶那层身份,常常不能兼顾,他人看来,便以为是邹婶性情寡淡,足不出户了……”
步安低下头,正对着她的双眼,尽量克制着被她魅惑的意念,淡淡道:“我数到三,你还不说实话,我便动手了,一……”
“主人,奴家所言句句是真……”狐妖满脸委屈,言辞哽咽。
“二……”步安不为所动。
“我说我说!”狐妖一把抱住了步安的脚,吓得瑟瑟发抖,显然刚才的委屈全是装出来的,“这趟跟着主人出来,奴家是怕四娘这个身份太过显眼,因此才装成了邹婶。但邹婶确无其人……是奴家的妹妹假扮的……”
“既然是你妹妹,那也是狐妖咯?”步安喝了口茶,淡淡问道。
狐妖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妖,可却痴心想做人,平日躲在屋里看闲书,每每哭得死去活来,奴家根本使唤不动她。那日七司大摆宴宴,她说是读过了主人的诗词,心中向往,非要来凑热闹……”
狐妖说到这里,忽然愣住,接着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似乎意识到了,先前演得那么辛苦,全是白费功夫——望江楼上,她胡四娘与邹婶同时出现过,硬说是同一个人,岂不是不打自招。
步安看在眼里,不信她连如此微妙的尴尬都装得出来,却又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沉声问道:“你妹妹既然是妖,为何那日楼中弟兄,都见到她晋升了?”
“主人啊,妖也是修的灵力,舍妹懂得诗词妙处,识得音律玄奥,那日便也吸了颇多灵气,恰好晋升了,她对外都说,自己修的是道家旁门,阴阳之术,晋升之时便有异常,别人也不会生疑的。”狐妖苦笑道。(未完待续)
第259章 狐假虎威降妖兽
步安想了想,素素还真说过,是自己给了她灵力,她才成妖的,如此说来,这狐妖的说法,倒没有多少破绽。
“方才你又为何隐瞒?”他语气严厉地问道。
“奴家一时糊涂,还想着帮她藏一藏……毕竟自家妹妹……”狐妖叹道。
“会写字么?”
狐妖一时茫然,不知道怎么突然有此一问,匆忙答道:“会……会一些,奴家这几年操持望江楼,学做生意,被逼无奈,学了写字的,只是写得不好看,不如我那妹妹……”
“无妨。”步安朝她摊出手掌:“来,别出声,把你妹妹的名字写在我掌心。”
狐妖不明就里,却还是照做不误。
接着步安点了点头,朝白鹤道人道:“她妹妹叫什么?”
“……邹婶。”白鹤道人咽了口口水。
“我是说真名。”步安瞪了他一眼。
“胡不离。”白鹤道人答道。
没错,跟狐妖写在步安掌心的名字一样。
这其实还不能证明狐妖没扯谎,因为她说不定是有个妹妹叫胡不离,但她妹妹并不是邹婶,更没有来过望江楼。
但是,这狐妖连自己与邹婶曾同时出现在望江楼,这么重要的细节都能忘了,不像是有能力,仓促之间,编出这么个不易揭穿的故事。
退一步说,假如她早已事先想好,连忘了细节,强行扯谎,事后意识到,又面露尴尬,这一整套全都演得天衣无缝,那她也太厉害了,委实不该屈居树妖之下。
事实上,步安对她有没有做过恶,是不是杀了邹婶冒名顶替,根本不在乎。他花这点精力,是要知道,眼前这狐妖能不能用。
目前为止,这狐妖至少能信个七八分。
下一步,步安要把这剩下的两三分可疑,也消除殆尽。
“你开了望江楼,消息应该很灵通。”步安笑得很神秘,“那就应该知道,十七来过越州吧?”
这句话出口,非但把狐妖吓得面色苍白,就连白鹤道人都打了个冷颤。
十七,他居然直呼十七……天底下知道卫家小姐真名的,有几个敢直呼那小祖宗的名号?
“主……主人……”狐妖忽然想起,离开越州前夜,何殷升听说她要跟着七司去看看时,脸上闪过的一丝奇异神情——难道,他满口保证,他家二少主不会管这些,是因为根本轮不到他们祝家出手?!
步安微微翘起嘴角,心说,那疯丫头果然是个厉害人物,而且自己也没有料错,她是真的叫十七……狐假虎威的滋味,很不错。
“我提这个,是要让你们晓得,事情远比你们想象得复杂。只是个中辛秘,你们不要胡乱探听,甚至连想都不要去想,免得惹来杀身之祸。”步安冷冷说道。
这下效果出人意料得好,小狐妖与白鹤道人,立即低头称是,紧张得连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其实步安道破白鹤道人真实身份的时候,就已经足够震撼,此时心平气和,拉家常一般说起卫家十七,自然把这两人全都镇住了。
他故意装神弄鬼,让这两人不要去探听,目的自然是防着他们问出蹊跷,瞧出破绽——这种事情瞒不了太久,但是只要拖过些日子,等到大局已定,再被揭穿就无关痛痒了。
当下,无论他再问什么,小狐妖与白鹤道人,全都知无不言。
步安也很小心,有哪些问题不能问,他心下了然。
譬如说,卫家到底是谁,祝家又是谁,东海上还有哪些旧神,流落神州的又有哪些……关于这些,全都不能问,一问就穿帮。
而关于拜月邪教在闽中的各种布置安排,势力分布,平常如何沟通联系,大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其中的关窍,看似简单,可要做得浑然天成,不露一丝马脚,可是破费脑筋。换做大半年前的步安,可能说不过三五句,就全露了馅儿。
半个多时辰之后,他开门将两人放了出去,临别前,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意味深长道:“天下将要大乱,不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到底是福所祸,都是各人造化……或一步登天,从此睥睨神州,或行差踏错,终于万劫不复,全在一念之间,你们好自为之。”
胡四娘与何祁穹闻言面色肃然,朝他行了个大礼,才分头离去。
这两人单打独斗,合在一起,都未必是步安的对手——还没算上女鬼虞姬——但是因为身份特殊,用到关键处,能起极大的作用,因此费多少口舌都不嫌多。只不过这种事情,过犹不及。高人有高人的傲气,再啰嗦下去就显得心虚了。
看着他们走远,步安暗自吁了口气,似乎刚刚那个人设,演起来很是吃力。
为了松快一下,他决定先做一件能令他畅怀的事情。
“花道士呢!”他扯着嗓子喊道。
不一会儿,邓小闲臊眉耷眼地走了出来,一瞧见步安,便一脸贱笑,笑得有点难看。
步安把他拽进了屋,掩上门,然后朝他伸出手,低声道:“拿出来。”
邓小闲眨巴眨巴眼睛,不解道:“什么拿出来?”
“赶紧的,别让弟兄们瞧见,伤了你邓统领的面子。”步安照旧压低嗓音。
邓小闲脸色一下子拉得老长,悄摸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铤,偷偷递了过来。
这家伙今日上午负责去“勒索”那几家豪门。步安就不相信,他会不藏私,事实证明,他没有料错。
“还有呢。”步安把金铤换到另一只手里,这只手掌仍旧摊开着。
邓小闲又摸出来一锭,脸上皮肉抽了抽:“这回真没有了。”
步安压根儿没说话,只摊着手不动。
“当兵的打秋风,哪儿都有的嘛。”
邓小闲说着,皱了皱眉鼻子,又从身上不知哪个角落掏出一锭,见步安还摊着手,不由得急道:“你都说求名求利了,银子全拿来招兵发饷,疏通关系,咱们干嘛来了?”
步安翻翻白眼,轻声道:“你猪脑子啊,咱们在宁阳县才能招上多少兵?军饷能用掉多少?”
“那……回头去了别处,就不招兵啦?”邓小闲反驳道。
“别处就不杀富济贫了?”步安反问道。
“哎……对啊!”邓小闲这才想通了,忽然又担心起来,“你还说,要疏通官场呢,那些大老爷们,胃口可都大得很。”
原来那天步安跟薛姑娘说的话,这家伙看似漠不关心,其实全听去了。
“你放心吧,我另有别的东西馈赠,比银子还管用。”步安笑着说道。
“这么说,搜来的银子,都是咱们的啦?”邓小闲咯咯直乐,乐着乐着,又哭丧起脸来,显然是乐过了头,又变得悲了——这家伙半辈子穷怕了,对银子执念太深。
“都是还不好说,至少有一大半,是咱们七司的本钱了。你可别忘了,闽中遭灾的,有多少府县……”步安抬眉道。
邓小闲听得瞠目结舌,似乎之前根本没算过这笔账。半晌他忽然蹲下来,呜呜直哭,哭了一会儿,才擦了把眼泪鼻涕,喃喃道:“想不到我邓小闲也有今天,等干完了这票回去,把春燕楼买下来,从此不开门做生意了,就接我一个客。”
“还是你志向高远。”步安笑着拍拍他。
邓小闲含泪嘿嘿一笑,扭头要走,步安一把拉住他:“贪墨银子,最少也要计乙等过的。”
到头来,还是这句话最管用。
邓小闲摸摸索索,又掏了十一锭大小分量不一的金铤和金元宝出来,最后使劲儿蹦了几下,没有声响,步安才放他出去,临了还补了一句:“你那些弟兄,手脚还干净吧?”
“放心,我盯得紧呢!”
“小心上梁不正下梁歪!”
步安虽然这么说,但是大体还是放心的。
邓小闲对银子看得重,不会允许别人在他眼皮底下贪墨的。否则步安也不派他的白营去“敲诈勒索”。(未完待续)
第260章 不过多发三五斤
隆兴二年的十二月初三,林惟均坐镇县衙,像赶牲口一般,驱策衙署中的书办与皂吏,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和与之相对应的潦草与不严谨的态度,将县中豪富之家的良田,全都分给了百姓。
即使一户只剩一人,即使这一人还是个神志不清的“木头”,只要确系本县人氏,也概不例外。
从官绅家中搜出的余粮,一直挑到傍晚,轻易填满了官仓,剩下的在宁阳客栈的院子里,堆起一座三人多高的麻袋山。这一幕仿佛在用事实提醒众人:眼下这七零八落、满目萧条的宁阳县,刚刚才经历了一个长达数十年的盛世。
将近入夜时分,站在满坑满谷的院子里,七司众人兴奋之余,都有些担心。
别说眼前这些粮食,便是堆在房中金银宝箱,对于只有两百人不到的七司,都委实太多了。如何带着上路呢?
步安对此毫不在意,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林惟均的城防兵已经招了三百多人——除了行凶杀主的家丁外,也都是些作奸犯科、小偷小摸之辈——而定闽军从中午贴出告示起,前来应征的,连一个符合条件的都没有。
吃过晚饭,各营统领过来汇报情况时,他才知道原因所在。
为了安顿数千名“木头”,步安曾下令,将这些木头全都送去尚且清醒的百姓家中,只要是领养了木头的人家,都能得到额外的口粮救济。
眼下木头还没被领完,消息却已经散出去了。而薛姑娘为了稳定民心,自作主张,将每个木头每月的口粮救济,又添了五六斤。
这事儿本来由林员外管,薛姑娘去找他商量时,林员外怀着“戴罪立功”的想法,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反正余粮有的是,即便多出来的,他也不敢往自己家里搬。
步安听洛轻亭这么一说,气得直瞪眼,让她赶紧把薛采羽叫来。
薛姑娘累了一天,刚洗漱了准备睡下,听说步公子有要事相请,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她敲门进屋时,步安正在洗脚——穿越以来,他身份地位涨了不知多少,可自从素素躲着甲中女鬼,这些琐事他反而都亲力亲为了。
薛姑娘见他露着两条小腿,低头认真地搓脚丫子,一下有些局促,接着见他抬头时面色不豫,又变得紧张起来。
步安连请她坐下的客套话都没讲,劈头盖脸问道:“是你让林惟均,添了救济口粮的?”
薛采羽愣了愣,小心问道:“是余粮不够?”
步安冷着脸摇头,语气有些生硬:“往后这种事情,薛姑娘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我记得林惟均算过了,只多不少,但是官仓里的那些,挨到来年秋收,都绰绰有余的。”薛采羽一脸委屈地解释道。
“我没说不够……”
“够吃就好。”薛采羽长舒一口气,接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步公子的恩德,宁阳县人都瞧在眼里,有道是送佛送到西,成千上万担口粮都允了出去,又何必计较这三五斤。”
步安正拿布巾擦脚,手上忽然顿了顿,抬眉道:“薛姑娘,我正想问问,你与我七司,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采羽以为自己已是七司一员了,”薛姑娘微微皱眉道:“难道还不是吗?”
“不像……”步安摇头,接着擦脚,擦干净之后,把双脚架在洗脚盆盆沿上:“七司中人即便对我的做法再是不解,或再怎么不赞同,也不会擅作主张的。”
薛采羽闻言,低头不语,眼神看着一旁的地面,显然心中不服气,兴许是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步安把擦脚的布巾扔到一旁椅背上,悠悠然问道:“薛姑娘,你说你自觉已是七司一员,那在你看来,七司是什么?”
薛采羽想了想道:“我听弟兄们说起过越州的鬼捕七司衙门……”
“此一时彼一时也,”步安打断了她:“眼下的七司早已不是鬼捕衙门。”
薛采羽似乎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低声自辩道:“我知道七司令出必行,可……可常言道,将士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今日这区区小事。假如步公子是嫌我碍了面子,伤了七司步爷的威严,采羽往后也学着识相些,做个牵线木头人便是。”
“薛采羽,”步安听出她话中有话,面色忽然冷了下来,直呼其名道:“你已经不是头一回犯浑了,上次你耍性子,好在没有影响大局,我不跟你计较。今日却不一样,只因你妇人之仁、刚愎自用、自作主张、欺瞒不报,眼看就要坏大事了。”
薛采羽呼吸粗重起来,面色涨得通红,自打记事以来,她何曾被人如此训斥过,只觉得这一番话,像是耳光抽在了脸上,但是却毫无道理——三五斤口粮而已,何至于误了大事。
“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领养木头,图的是口粮,怕的是什么?你显然不知道,那你可曾算过,如今宁阳县里清醒男丁有多少?木头又有多少?木头当中又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这些你都没想过。”步安稍稍提高音量:“现在我给你时间思考,你来告诉我,假以时日,城中的木头全都醒转,会是什么境况。”
薛采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木头多是男子,假以时日,阳盛而阴衰……”
“你若是一家之主,可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家中男丁送去当兵?”步安沉声问道。
薛姑娘一下脊背生寒,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大半年来,屡遭盘剥,寻常人家余粮有限,为了活命,便是忍痛也要把一两个男丁送来当兵,我算好了救济口粮,令得每个木头都只够堪堪续命。百姓们不敢饿死了木头,也就克扣不了多少口粮,你倒好,每个木头多给五六斤,这五六斤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步安气道:“每户只需领养四个木头,便能剩下二十斤粮食,累月存余,足够挨到秋收了!自古好男不当兵,日子过得下去,谁肯来应征定闽军?谁来光复七闽?”
“我……我是担心饿死人……”薛采羽渐渐抽泣起来。
“只需几个月,木头们清醒了,自然无需领养,到时自立门户,救济口粮如何发放,再行商议便是!我心中早有绸缪!”步安看她梨花带雨,也不为所动:“可你如此一插手,又有哪家愿意,把别家男人请进门,把自家男人送出去?!”
“那……我明日便去告知百姓,是数目弄错了,再改回来……”薛采羽抹着泪说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说三十斤,明日又改成廿五斤,如此朝令夕改,谁还信七司?”步安冷冷问道。
“我……”薛采羽晃了晃,竟颓然跪倒,哽咽道:“是我愚笨。”
“愚笨不是错,自作聪明才是错。”步安以往见不得女人流泪,此时此刻,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铁石心肠,摇头道:“七司也不是人人都绝顶聪明,但是大家都有自知之明,假如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对着拜月邪教,这区区两百人,连填人家牙缝都不够!”
薛采羽既委屈,又自责,这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不由得泪如雨下。
“我……”她伸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连气都喘不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仍旧坚持着哽咽道:“我……我……甘愿……甘愿受罚……”
“罚?”步安冷冷一笑,摇头道:“七司军纪严明,自然要罚,不罚你便是我‘无信’。可你知不知道,有令不从、擅作主张者,即便初犯,最轻也要记乙等过,禁闭三十日,期间晴山奏曲招灵,你都得退到三十步之外……眼前正是用你的时候,我要是如此罚你,是不是‘不智’呢?”
“五六斤口粮,你便将我逼到了‘无信’、‘不智’,两者必居其一的死胡同里,薛采羽,你还觉得这不过区区小事?还当我是折了面子,才小题大做的吗?”步安沉着脸问道。
这下,薛姑娘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步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估摸着火候差不过了,才淡淡道:“罚是肯定要罚的,明日你便去找李达,自认乙等过……非常时期,暂缓惩罚措施,择时另行落实,我相信大家也能理解。只盼你戴罪立功……别再犯浑了……”
薛采羽一边抹泪,一边不住点头,显然认错态度很诚恳。
步安也看不得她老是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先去休息吧。”
薛采羽站起身,扭头要走,又想起什么,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件事情……该……该如何补救?”
“我会想办法的,”步安摆摆手正要让她出去,却还是有些气没有消解,觉得这样就放她过门,有点太便宜她了,于是撇撇嘴道:“你先去吧,顺便把这个倒了。”
薛采羽看着他手指面前的洗脚水,微微一怔。放在往常,她或许已经勃然大怒了,此时却不敢拂逆,顺从地点了点头,弯腰端起了那盆洗脚水,低着头退出了屋子,又返身把门掩上。
步安听到水泼在了地上的声音,颇有恶趣味地笑了笑,这才上床睡了。(未完待续)
第261章 左右逢源张承韬
入夜之前,所有的“木头”都被困上了手脚,堵上嘴。
整座宁阳县城静悄悄的。
提心吊胆地苦挨了噩梦般的半年之后,百姓们早已养成了半夜绝不出门的习惯,哪怕是没有邪月的夜晚。
而在宁阳县的东南方向,相距不过两百里的漳州府,却一幅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是邪月下山后的第一个夜晚,九龙江畔的平漳大街上,人流如梭,叫卖声、嬉笑声、吵闹声,连成一片。
面对浑身充溢着过剩精力的百姓,即使是一乘八抬官轿,也只能慢慢腾腾地跟着人群往前挤。
此刻坐在轿中的,正是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的次子,七闽道都指挥佥事,张贤业。
张贤业坐不惯轿子,假如由着性子来,他恨不得下令亲兵,驱赶闲杂人等,再骑一匹高头大马,呼啸过街,而不是坐在这憋闷的大轿子里浪费时间。
他自从学会骑马的那天起,策马漳州城就是常有的事,可自从妹妹做了隆兴帝的妃子,父亲便不许他再这么做了。
一介武官居然沦落到坐轿子,真是窝囊。
张贤业理解其父的理由,却又觉得他太过小心了——七闽道天高皇帝远,何必惺惺作态,刻意低调做给谁看呢?
轿子走得慢,来到布政使府邸时,已是深夜。
张贤业径直来到其父的书房前,没有敲门,便听见里头父亲的声音。
“进来罢……咳咳咳……”
他推门而入,低着头候在床前。
“这把老骨头,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张承韬被丫鬟伺候着坐起来,不停地咳嗽,像是随时都会一口气接不上,就此昏死过去。
两个丫鬟,一人抚背顺气,一人端着药汤,伺候了好一阵,才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门被掩上的瞬间,张承韬涣散的眼神,便露出了一丝精光,只是仍旧掩着嘴低声咳嗽。
张贤业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那两个丫鬟的脚步声远去,才低声道:“爹爹深夜招儿子来见,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闹昌泰县的那支乱兵,找着了没有?”张承韬语气低沉,却不像是患病了的样子。
张贤业摇摇头,又补充道:“一群欺软怕硬的宵小之辈,躲进山里去了。”
张承韬叹了口气道:“躲进山里去了吗?那为何今日我收到飞雁传书,说是一个姓步的书生,带着两百人,到了剑州府宁阳县地界?”
“宁阳县?”张贤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是谁传的书信?会不会弄错了?”
张承韬只是缓缓摇头,半晌才道:“贤业啊……你这莽撞毛病,何时才能改掉。那书生来了昌泰县,你先稳住他,再瓮中捉鳖便是。现在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人家又去了剑州,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更难收拾了。”
“爹爹不必操心,我亲自去一趟剑州府,这回绝不让他跑了。”张贤业梗着脖子道。
“你去剑州府做什么?还嫌是非太少吗?”
“爹爹……”张贤业眉头紧蹙,忍不住道:“儿子近来,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拜月教又不是我们张家招来的,外面疯言疯语,我也忍了,为何爹爹也这般瞻头顾尾,难道……”
“难道什么?”张承韬冷冷道。
“……没什么。”张贤业不敢去看其父的眼神。
张承韬看着这不成器的儿子,摇头叹息,平复了心情后,才淡淡问道:“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为父带你们围猎群狼的情景?”
“记得的,”张贤业低声答道:“爹爹说,围而不杀,将狼群赶得精疲力竭,便能轻易取之。”
“……为父缠绵病榻,你当只是做给皇上看的吗?”张承韬起身道:“这七闽道上,想取你我父子性命的人,不知有多少。”
张贤业一时有些惊愕,他本以为,爹爹总是在御赐的两位宫女面前装病,只是要让皇上知道,他们张家内忧外患,绝无不臣之心,却没想到爹爹还有这层深意。
猎人等待狼群精疲力竭,才会动手,张家此时故作虚弱,正是为了引诱躲在暗处的敌人动手。
“为父这些年来,既不与儒党往来,亦自外于媚党,得势之时,左右逢源,如今腹背受敌……正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你妹妹贵为淑妃,看似是我张家的靠山,可皇亲国戚这层身份,也一样是柄双刃剑,稍不小心便是祸事啊。”张承韬叹道。
“爹爹,这百余年来,儒们士林霸占了江南富庶之地,借口藏富于民,偷瞒农商税赋,早已是朝廷顽疾,这回皇上裁撤中书省,眼看是要对儒门动手了……”张贤业咬咬牙道:“不如,我们也别骑墙观望了,索性就此投诚媚党罢?”
“哪有那么容易,”张承韬苦笑道:“如今七闽道上乱成这个样子,为何为父还能坐稳了布政使的位子?你真以为是皇上体恤我张家么?”
“孩儿不懂。”张贤业纳闷道。
“这便是非儒非媚的好处了。”张承韬解释道:“儒党也罢,媚党也罢,自然都想为拜月之乱,找一个罪魁祸首,可无论是哪一方,将矛头指向了我张家,便是将我张家,推到了对面去。因此谁也不好先动手。可一旦我们主动表明了立场,要向媚党投诚,儒党便再无顾虑了……”
“他们眼看就要失势,又有何惧?”张贤业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困兽反扑,势若雷霆,岂是我小小张家,能扛得起的?”张承韬摇头道。
张贤业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似乎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皇上朝廷、儒媚两党、拜月邪教……以及最为弱小的张家,各有各的想法,又各有各的难处,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互相掣肘,谁也不能抽身事外。
“那书生呢?怎么办?”张贤业问。
“拜月教不是我们张家招来的,可剑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却与我们张家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留他在那里胡闹,迟早惹出麻烦。”张承韬沉吟片刻道:“还是让开元寺的和尚去一趟吧,你就别管了。”
张贤业点点头,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觉得,爹爹有些小题大做了。(未完待续)
第262章 倒转明暗游击之
十二月初四一早,林惟均便在客栈正堂守着,等见了步安,便将昨日分田分地与招募守城乡勇的事宜一一汇报。
他似乎是知道定闽军没能招到人手,提议说,要不要想点法子,鼓动一番。听他的口气,所谓“想点法子”,多半是阴损主意。
步安一边喝着清粥,一边摇头,示意无妨。
林惟均又提议说,客栈里住得很是逼仄,将军不如搬到县衙去,官舍地方大,一应家什器具都全,城中豪门留下的丫鬟下人,也正好收纳。见步安不为所动,他又补充道:“县里一日无主,百姓们心里便踏实不下来……”
他这话有点意思,明里像是捧着步安,实际却有些揣摩上意的意思。昨日步安曾说,让他暂任宁阳主簿与巡检二职,却没有提过,由谁来做这个临时知县。
在林惟均看来,步安领了这虎狼之兵,充作大军先锋,志向自然不在这宁阳一县之地。那么等来日稳定了局势,宁阳县由谁做主,可就难说了。
步安瞥了他一眼,心说:就你这脑袋瓜子,大概是辗转想了一夜,才琢磨出这个以退为进的说法吧?
“林员外说笑了,”步安毫无心机般笑着答道:“我是武将,哪有住到县衙去的道理。说到底,眼下这宁阳县,你林员外就是主,我只是过客罢了。”
林惟均听得暗暗吃惊,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步将军似乎对宁阳县没有多大兴趣,忧的是万一他当真撒手不管,自己身上的担子可就太重了。
“将军过谦了,”林惟均愈加小心,正色道:“这满城百姓都视将军为再生父母……”
步安推开空碗,起身摆摆手道:“你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光复宁阳县,你林员外必然是要记上一功的,富贵荣华,自不必说,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得看你自己的能耐。我就算想帮你,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林惟均躬身让出一步,深深作揖,恭谨道:“是是是,将军大恩,小人不敢或忘!惟愿将军耳提面命,时时鞭策指点……”
步安闻言一笑,淡淡道:“我眼下倒正有一件事情,要指点指点你……”
林惟均恭恭敬敬地躬着身,等到听清步安的“指点”,面色不由得大变。
……
……
“什么?又要走?”邓小闲一脸惊讶。
六位统领聚在步安房中,只听了他的开场白,便都面面相觑。
“这……这才刚拿下宁阳县,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些不妥吧?”洛轻亭忍不住问道。
“只怕咱们前脚刚走,这边又要乱将起来。”张瞎子也为难道。
游平见他们三个都表达了意见,惠圆和尚与晴山姑娘又向来沉默寡言,似乎只剩下他没有表态了,便摊摊手道:“我听步爷的。”
步安很乐意听听他们的反对意见,但是这些意见并不能改变他的想法。他沉默片刻,见众人不再说话,才笑着道:“说具体点,咱们一走了之,怎么个不妥,宁阳县又会如何乱将起来?”
洛轻亭张了张嘴,皱了皱眉头,似乎理不清思路,朝张瞎子看了一眼,见他也侧头沉思,似乎正在心中推演。
“我倒觉得,不会这么快就乱起来……”晴山忽然开口。
“怎么不会?”邓小闲急道:“那林员外看着就不像好人,步爷给他尝了点甜头,钓他三五天还好说,日子一长,恐怕这小子又起非分之心。若是拜月邪教卷土重来,凭他这软骨头,必定会开城相迎的。”
“我看未必,”游平反驳道:“就算他起了反心,也得忌惮城中百姓。眼下各家各户都分了田地,若是拜月教卷土重来,各家又要遭殃,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百姓们看得明白着呢。”
“这城里剩下的百姓,都是些老实人而已,官仓里的粮食都由姓林的管着,有哪个敢跟他对着干?”邓小闲摇头道。
道理不争不明,但是两种观点,很难说哪个更有道理,任由他们争执下去,其实也是浪费时间。
步安见大家都把想法差不多说明白了,便干咳两声,提醒道:“你们说得都对,宁阳县可能会乱,也可能不会。那我想反过来问,咱们何时走才算万全之策呢?十日之后?一个月之后?亦或从此不走了?”
这一回,不等众人回答,他便接着道:“日子长了,县里自然会太平一些,可眼看着朝廷大军遥遥无期,人心会不会动摇呢?届时,宁阳县的变故传到了临县,人家会不会想方设法防着咱们?拜月教根深蒂固,若是腾出手来,一心对付七司,宁阳县就必定守得住么?”
张瞎子缓缓点头,沉吟道:“步爷说得对,咱们人少,就该速战速决,雷厉风行,而不是步步为营,畏首畏尾。”
“没错……”洛轻亭也点点头道:“趁着拜月邪教还没缓过劲儿来,不如先下手为强,逐步剪除羽翼,削弱他们的势力。”
见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步安便将话题涉入关键,悠悠道:“咱们占下的宁阳县城,人丁与面积都不足宁阳县全境的十分之一,想要光复全县,所需时日还长得很。但是县城集聚了全县将近半数的钱财与粮食,可以说,拿下县城,宁阳县便大势已定。”
“然而……”他又话锋一转,“眼下敌强我弱,敌暗而我明,想要慢慢招兵,一城一县的治理过去,恐怕越走越难,到头来也跟宋尹廷一样,独力难支,只得退回泉州。”
“步爷的意思是,咱们应该打而不治?”张瞎子疑惑道。
步安摇头笑笑,淡淡道:“咱们既然人少,何必居于明处?自当游而击之,明暗倒转,出其不意……至于治理地方,可以先交给林惟均之流嘛。”
“那定闽军,就不招兵了?”洛轻亭问。
“招,自然要招。”步安答道:“只是不急在一时,宁缺毋滥。”
众人各自沉思,又暗自点头。
洛轻亭感慨道:“怪不得外面的人都说步爷是神算子……”
张瞎子笑笑道:“这世上号称神算的,都是些坑蒙拐骗之辈,咱步爷这是一步一算,料敌先机,岂是那些宵小之辈可比的。”
步安听得受用,却故意板着脸摆手道:“少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赶紧下去动员弟兄们,一会儿就走。”
“一会儿就走?”邓小闲惊道:“那……银子这么办?全扛着上路么?”
“你先去看看,还在不在嘛。”步安笑着提醒。
邓小闲闻言面色微变,二话不说就推门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关上门道:“全……全不见了……哪儿去了?”
步安笑而不答,昨天夜里,女鬼虞姬忙了一宿,早就把银子藏得妥妥当当了。
“嚷嚷什么呢?”张瞎子似乎瞧出了苗头,沉声道:“银子银子,满脑袋银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步爷几时让你吃过亏了?”
邓小闲见步安稳如泰山的样子,也知道银子必定安然无恙,立即嘿嘿乐道:“我……我就是随口一问嘛。”(未完待续)
第263章 开元三僧念开惠
集结队伍花了小半个时辰。
或许以步安的标准来看,这效率委实太低了些,但是弟兄们毕竟刚安顿下来不久,匆匆拔营,除了需要一些动员之外,还有不少后勤工作。
一百多人说多不多,吃饭穿衣、扎营露宿的问题,全要安排妥当,也颇费一番功夫。
薛采羽不归六营管,也没有人来动员她。
看到众人忙里忙外,询问过后,她才知道队伍立即就要开拔,心里有一大堆问题,却踌躇犯难,不知如何开口。
她昨天夜里,一宿都没睡好,辗转反侧间,脑子里全是如何补救自己犯下的过错。眼下见七司说走就走,隐隐觉得,此事说不定就与自己有关。
换句话说,七司要走,兴许就是因为定闽军在宁阳县里招不上人……步公子说,他自会打算,这打算莫非就是去别处另起炉灶?
她越想越焦急,越想越自责,眼看着队伍已经集结完毕,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敲步安的房门。
“别敲了,公子不在。”素素一边指使这几个陌生面孔搬运粮袋,一边警惕地瞅着薛姑娘。
“不在?”薛采羽若有所失。
“公子有事先出去了,你还不知道吧?”素素笑得有点得意,心里却酸唧唧的,因为公子是和晴山姑娘一同出门的。
……
……
七司从客栈里出来,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外,街上百姓见状,都一脸茫然。
薛姑娘与丑姑跟在队尾,遇上相熟的街坊来问,也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出真相。
得知他们立即就要离开宁阳县,街坊们莫名慌张,消息传开,便有人沿街求情,恳请将军老爷们多留些日子。
秩序渐渐乱了起来,百姓越聚越多,不多久便围了几十号人,堵住了街道,说什么也不肯放行。
张瞎子、邓小闲等人,哪里遇上过这等情形,顿时手足无措。假如遇上刁民,自可以打骂驱赶,可眼前这些百姓,半数已经跪在了地上,哭得情真意切,要打要骂,如何下得去手呢?
正当这时,一队乱哄哄的兵卒赶来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一下就驱散了人群。
为首一人,正是那日亲手打死了刘家长子的刘府家丁。
这家丁此时已经换上了城防小官的服饰,看上去人模狗样,对着七司众人,却是低头哈腰,一副狗腿子相。
“小的救……救驾来迟,还请大人……请大人们不要怪罪……”这人嘴里颠三倒四,话里话外一点规矩都不懂,却要故意做出官场上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
薛姑娘不由得想起,那日步公子说过,手里没沾过血的百姓,都是些待宰的羊,要靠他们做事,都是痴心妄想。
眼下的场面,似乎恰恰是应证了步公子的话——那些老实百姓,只盼着天上落下大救星,见七司好说话,便赖着不放,可被几个装模作样的官兵一吓,又躲得无影无踪了。
张瞎子也不知道这些狗腿子是从哪里来的,有人帮忙开路,自然求之不得。当下任由这队人领着,直奔了东城门外。
城外一里多地,有一片风水颇佳的坡地。前几日阵亡的弟兄,便是埋在了这里。
队伍赶来此处时,步安与晴山姑娘早已经到了。
很久之后,薛采羽才知道,这天上午,步公子提前出门,是带着晴山一起,去县衙前会见城防军与城中各个大姓的当家人。
据说当时,晴山姑娘弹指间,就将县衙前的一块长宽一丈有余,高与县衙飞檐相仿,刻着不知哪朝哪代的风雅诗文的顽石,震作了齑粉,也镇住了在场所有的官兵与百姓。
这日中午,七司在宁阳县外的山坡上吃了干粮,烧了纸钱。
新起不久的坟堆下,埋着的是宁阳县里最好的棺木,里头是为了不白活一场,而千里迢迢赶来赴死的异乡人。
队伍离开这片墓地时,步安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想着,将来有一天,要把这十几具棺材运回越州,还要叫张瞎子出马,找一块上好的阴宅,风风光光地下葬。
也在这一天的中午,三位僧人离开泉州开元寺,往剑州府来。
……
……
十二月十一,下山的第八天。
小和尚广念仍旧整日乐呵呵的,看什么都新鲜,像一只挣脱了鸟笼的麻雀。
师父说他六根不净,还真没有说错。
若不是上山出家那日,方丈瞧出他有慧根,他眼下大概只能日日挑水砍柴,将来也最多不过做个火头僧。
来到宁阳县城,城门巡检好一番盘问。
广念才十三四岁,生了一张讨人欢喜的圆脸,看着人畜无害,官兵没有为难他。
两位师兄中,广慧师兄从来缄口不语,仿佛一尊移动的石像;广开师兄却是天生笑脸,出门在外,住店化缘,都由他来出面,这一回也不例外。
这宁阳县的官兵,似乎特别小心,直到亲眼看过了度牒,才肯放他们入城。
广念心中有些纳闷,等进了城,便愈加好奇了。
“师兄,这宁阳县城怎么一点不像是遭了灾的样子?”
广念问的自然不是“石像”师兄,而是三十多岁,方头阔脸,始终笑嘻嘻的大和尚广开。
“这县城里煞气重得很呢。”广开师兄笑着摇头。
“最好晚些碰上那个书生,”广念摸了摸光光的脑袋,“咱们就能在山下多玩几日。”
广开和尚边走边四处看,脸上神情难得地安静,半晌喃喃道:“还真不在城里呢。”
“师兄可不要又看错了。”小和尚广念笑道。
大和尚广开笑得有些尴尬,摇头道:“连方丈也有看错的时候,我便是看错,也是常有的事,还是你去找个人问问。”
广念吐吐舌头,心说师兄这宿命通还真是修的半吊子神通,时准时不准的,就连出门看个天气都时常要算错,还不如乡间老农呢。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中年汉子,广念上前询问,城中何处可以投宿。那汉子替他指了路,便匆匆走了。
三人一路走,只要遇上路人,广念便会上前,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问到第六个,是个大娘,等她也走远,广念才眉头微皱,冥思苦想般说道:“还真不在城中,初四便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才第六个就灵了,今日运气不错,”大和尚笑道:“别急,接着再问问。”
“不问了,太费劲,等先住下,吃过了斋饭再说吧。”广念一副拒不合作的样子。
大和尚也不强求,只是笑呵呵地走在前头。
广念跟着走了一段,忽然问道:“师兄,万一那书生不是恶人……怎么办?”
“世间因果如恒河之沙,善恶哪有那么分明?”大和尚摇头晃脑。
“照师兄这么说,就没有好人坏人之分了?”广念撇了撇嘴道:“刚才那个大娘心里,可把那书生当做菩萨一般呢。”
大和尚不说话,自顾自走在前头。
广念忍不住又问:“师兄,你说咱们万一杀错了好人怎么办?”
大和尚悠悠道:“广念啊,开元寺三千多僧人,吃穿用度,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广念一时听不懂,心说要是能对着广开师兄,也使一使神通就好了,可惜他修为尚浅,神通时灵时不灵,更何况山门规矩,一应神通都不能对同门使用的。
世人不分好坏,世人怎么可能不分好坏……广念死活想不通,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广慧师兄。只见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估计问他也是白问。(未完待续)
第264章 善恶果然难分明
自从七司走后,宁阳客栈便一直空着,直到这天,又住进三个僧人。
泉州开元寺闻名遐迩,掌柜的问清来历,非但不收店资,便连饭钱也一并免了。
等吃过了斋饭,眼看天色将暗,三人也索性不再出门,坐在客栈正堂,与林掌柜攀谈。
林掌柜说,本县根本没有往来的客人,客栈不图生意,求个人气罢了,何况三位高僧住进来,他也能沾点佛缘。
大和尚广开便问,这诺大一间客栈,怎么就他一个掌柜亲自操持,连个伙计都没有。
林掌柜听他说到伙计二字,不禁脸色微变。
广开的缘法是宿命通,善察因果报应,能知过去未来,虽然他修为没那么高,不至于桩桩件件都一目了然,却也不是碰巧才问到客栈伙计的。
小和尚广念见掌柜的神情慌张,知道师兄是在试探他,因此忍着不插话,只听他们闲聊——广念的他心通才修到第二层境界,能被他看破心事的,人群之中,十不足一,眼前这掌柜就不在其列,要不然也不用师兄来试探了。
“莫非店中伙计,是死于非命?”大和尚广开追问道。
林掌柜默默点头,接着又赶紧摇头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广开颇有深意地看了师弟广念一眼,像是在说: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外头天色将暗,掌柜的不慌不慢地起身关了大门,栓了门栓,见三位僧人还坐着,不像是立即就要去休息的样子,便续上茶水,陪坐一旁。
广开和尚又问,这客栈里先前住过些什么人。
掌柜的想起东家曾交代过,不要在外人面前,透露步将军的行踪,只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广开和尚见他不敢说,便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嗓音道:“不久之前,客栈里刚住进过一伙凶徒吧?莫非店中伙计,就是他们所杀?”
林掌柜吓得面色大变,连连摆手。
广开正要再追问,却被师弟广念打断了。
“师兄,”小和尚正凑在门缝前往外看:“天黑了。”
“是该天黑了,”广开随口应付,又对着林掌柜柔声道:“施主莫要惊慌,若是受人胁迫,不敢声张……”
“师兄!”广念又喊:“天色已经全黑了。”
大和尚广开正觉得纳闷,小师弟平时机灵得很,今日怎么这么没眼力,明知自己正在套那掌柜的话,却屡次三番来打断。
“黑了便黑了嘛……”广开说到此处,忽然瞥见广慧师弟那张石头面孔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这才恍然间察觉了不对劲。
天都黑了,为何城里还静悄悄的?!
他们师兄弟三人,自泉州出发,取道延平府,来到这剑州府宁阳县,一路行来,但凡是遭了拜月之灾的地方,一到了夜里,无不鬼哭狼嚎,怎么偏偏这宁阳县,一点动静都没有?
“施主,”广开疑道:“莫非宁阳县不曾遭灾?”
林掌柜莞尔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本县不久之前,还深陷拜月祸害呢,幸亏……”
广开见他生生停住,似乎不便往下说了,心中愈发好奇,追问道:“幸亏什么?”
“小老儿见识浅,嘴又笨,说不明白,说不明白……”林掌柜赶紧起身告罪,独自去睡了,留下广开与广念面面相觑。
半晌,小和尚广念才道:“我就说,那书生是好人嘛。”
广开微微蹙眉,侧头自言自语道:“可这宁阳县里的血光之气,比我们一路到过的所有县城都更加深重。方才那位施主,言辞闪躲……这客栈里的伙计,十有**,就是被那书生所杀……”
“师兄,杀了人,便是恶人么?”广念神情认真地问道。
“城中血光多半都是那书生所为,如此妄开杀戒,总不能算是善人吧?”广开乐呵呵说道:“既然他杀过了人,我们取他性命,自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广念一时无语,明知师兄是在狡辩,却说不过他。
“广念啊,你成天把善恶好坏挂在嘴边,恰恰是着了相了。”大和尚广开笑着劝道:“你看那世间儒生,一个个道貌岸然,说什么治国平天下,骨子里还不是鸡鸣狗盗,狼狈为奸,一心求的升官发财。”
“我是说,那书生未必是恶人。师兄扯这些作甚?”广念喃喃道。
“咳呀,书生不就是儒生嘛?”广开笑着摇头。
“书生是儒生,儒生却不只有那书生……即便儒门酸腐腌臜,又岂能一棒子全打死……凡事不问善恶,我看不是我着了相,是师兄着了魔……”
师兄弟二人打起机锋,没完没了,一旁的石像广慧,已经闭着眼睛入了定。
……
次日,三人在宁阳县里转了一整天,关于那书生的所作所为,知道的越来越多,可有关善恶的争论,却还是没有终结。
有意思的是,师兄弟二人的观点,却正好倒了个个儿。
广开说,那书生看似残暴,杀人不眨眼,却分明惠及百姓,正应了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广念却说,原来他明里行善,实际却是图的钱财,果然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争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和尚广开笑道:“眼下连人都没找着,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小和尚广念也觉得有理。于是三人当日便离开了宁阳县。
假如广念知道,他们离开宁阳县的第二日,那书生又回来了,必定会对广开师兄的神通好一顿数落。
……
……
隆兴二年,十二月十三,七司重回宁阳县。
林惟均赶到宁阳客栈,看见七司人马时,心中不禁打颤。
明明还是那个步将军,人也还是那些人,身上的衣裳又破又脏,围在院中像拉家常一般地说笑着,却自有一股令他心惊胆寒的气势。
林惟均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只隐约觉得,这些人仿佛全是从鬼门关上杀回来的。
他先前准备好的说辞,临到跟前,全都乱了。到头来,是步将军问一句,他答一句。
简而言之,七司离开的这九天,城中一切都好,木头们也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
差不多交代完了这些,院子外来了一群人,说是城东裁缝铺的,给军爷们送衣裳和旌旗来了。
几位大娘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大氅进来,洛轻亭立即迎了上去。
这些衣裳和旗子,还是七司离开宁阳前,她跟裁缝铺订的,想不到才短短十来天,就全做好了。大娘们一个个眼眶黑黢黢的,显然是熬了许多个夜,点着油灯赶出来的。
“姑娘,那日已经交了两面旗子,剩下一共五面旗,两百零四件大氅,一件都不少!”为首的大娘满面笑容。
洛轻亭却听得微微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哀伤。
与此同时,整个院子里都变得静悄悄的。
大娘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好一会儿,洛轻亭才接过一件大氅,“哗啦”一声抖开,一边试着披上肩头,一边苦笑着道:“用不了那么多,只需一百四十六件就够了。”
这下大娘们才知道,众人为什么忽然默不作声。
七司来到宁阳县时,足有二百零四人,眼下即使算上薛采羽与丑姑,也只剩一百四十六人了。(未完待续)
第265章 上回不行这回行
早在七司走出越州的那一刻,步安就知道,这其中有很多人,再也回不到江南了。
可即便如此,当洛轻亭报出一百四十六这个数目时,他还是觉得心揪了一下,仿佛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一时喘不上气来。
五十多个弟兄,有些他叫得出名字,有些只隐约记得长相,都已经长眠在七闽大地。
所谓志在天下,看似豪迈,却也意味着过去将来,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可有些事情,只要踏出了第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一旦收手,已经付出的那些,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为了让死去的人,死得重如泰山,就得冒着死更多人的风险。这真是个囚徒困境一般的无奈处境。
步安在想,或许神州历史上,许多草莽英雄,也都像他一样,起初冲冠一怒,后来则或多或少是因为没有退路,而被局势逼着向前的。
坐在宁阳县的客栈院子里,他隐约想起,自己刚从天姥山下来时,只不过想要一个立足之地,想要摆脱赘婿的身份而已。是因缘际会、阴差阳错,甚至是别人因误会起的期望,让他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他不缺谋略,也有关键时刻豁得出去的胆识,可毕竟从未肩负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是他必须要去学着面对的处境。
没有人能教他怎么做,但他能感觉到,七司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把他当做了主心骨。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所有人的心态。
所以,悲伤得适可而止,此情此景,更加不能沉默得太久。
这么想着,步安站起身,从洛轻亭手中接过一件深灰色的大氅,抖开,披上,笑着看向众人:“威风么?”
“威风!”
“威风八面!”
“步爷好威风!”
人群都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一个个接过大氅,学着步安的样子披上,遇上大小尺寸不合适的,便在哄笑声中找人交换。
林惟均站在一旁,看得心有所感。
假如有人告诉他,就是眼前这伙人,在过去九天里,连屠三冈、永定两个县的上千妖物,杀了包括两位知县在内的四十多个士绅,又接连灭了大大小小千余只鬼,不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将军这趟回来,得住上一阵子吧?”林惟均有些没话找话。
步安随口“唔”了一声,接着问道:“这两天邪月夜,县里没有闹鬼?”
林惟均赶紧称是,说将军威风,吓得阴魂都不敢冒头了。
步安笑了笑,任由他胡诌,心中自然晓得,宁阳县是因为鬼气早被自己包圆了,才没有再闹鬼。事实上,他比宋尹廷他们更有信心对付拜月教,便是仗着这个优势。
“你去通知本县百姓,定闽军接着募兵,条件还跟之前一样。想办法都通知到了,别漏了哪家哪户,也别动强摊派,只需知会一声即可,明白了么?”
步安说完这句,看也不看他一眼,林惟均却吓得赶紧退了出去,直到出了客栈,才伸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
林惟均一走,客栈后厨便开始生火造饭,动手的都是七司自己的人,杀的猪却是林员外找人送来的。
经过这些天日夜相处,薛采羽已经与七司众人熟稔得很,一路上杀妖除鬼时,每逢晴山奏曲,众人总是将她让到晴山身旁。
因此这些日子下来,她非但灵气收获颇丰,连修为也明显增长,面色更是红润,浑身都有了气力,再不像先前那般病恹恹了。
她忙前忙后,帮着操持灶房,脸上抹了灰也毫不在意。丑姑看在眼里,不但没有阻止,反而高兴得很——小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快乐,即便老爷在世,看到了也会高兴的。
然而薛采羽心中,并不全是开心事,进进出出灶房之余,她总是留意着步爷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七司都是些眼尖嘴快的江湖人,有人瞧见她的异样,便故意大声说笑:“薛姑娘怎么老盯着步爷看,再这么看下去,晴山统领怕是要不乐意了!”
薛采羽闻言满脸通红。
晴山姑娘见状,以为她也对步公子芳心暗许,虽然心里酸酸的,可这些日子,亲眼瞧见薛姑娘救了不少弟兄的性命,早对她怀有好感。便故意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走近薛采羽,低声劝道:“薛姑娘若是有什么心事,直管跟步爷说就是了。”
薛采羽稀里糊涂来到了步安面前,神情局促之极。
晴山站在远处,生怕被人当做“妒妇”,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不放心,看了又怕糟心,一双素净纤手,攥着衣襟下摆,心中几分酸楚,万般纠结。
步安从来敏锐,这时却正好想着心事,没有留意到这一切。
直到薛采羽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找我有事?”他好奇道。
“那个……”薛姑娘低着头,“定闽军……募兵之事……上回……这趟……”
天可怜见,薛姑娘真的是被误会了。
她听步安跟林惟均说起定闽军,想到上回因为自己的过错,害得定闽军一个人都没招上来,直到现在,仍然是个心结。
步安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无意再捉弄,莞尔笑道:“上回招不上人,这趟却不一定。”
薛姑娘一脸疑惑。
“我们临走之前,晴山姑娘露了一手绝活,经过这些日子,应该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县里的百姓,哪个不想自家子侄能学到个一鳞半爪,也好在这乱世里活出个模样来。”步安顿了顿,笑得颇有深意:“更何况,还有林员外帮着咱们。”
“林惟均?步爷不是不许他动粗强派么?”薛采羽仍旧不解。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咱们不在的这些天,你猜林员外有没有横行乡里?”步安摇摇头道:“就算他知道分寸,怕也约束不了手下那些兵痞吧?百姓们受了他们的气,吃了他们的亏,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投入定闽军,从此地位比之县里兵痞还高上一筹。”
“步爷上回说,自会想办法的……便是这个办法么?”薛姑娘面色渐渐松快,似乎这些天来,始终压在她心头的负担,正在慢慢消解。
“怎么?你还有更好的法子?”步安笑着问。
“没,没没,”薛姑娘连忙摆手,笑吟吟道:“步爷这法子好得很,采羽笨得很,压根就想不出别的主意来。”
说着,她便一溜烟跑开去了。
晴山虽然没有往这边看,但还是隐约听见了她与步公子的对话。此时心中欢喜,却又暗暗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见薛姑娘走近,晴山笑着瞪了她一眼,柔声低语道:“姐姐也真是的,些许小事,干嘛藏在心里。”
薛采羽方才心事重重,这会儿这才瞧出她的心事,故意低头道:“别的事不敢说,说了怕妹妹吃味。”言罢,恶作剧似的朝晴山吐了吐舌头。
两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笑得各有滋味。
素素看在眼里,气得连翻白眼。(未完待续)
第266章 留在白营太屈才
步安没有料错,这天下午,便陆续有人来宁阳客栈投军。
定闽军募兵,要求年纪不能小过十五,也不能大过三十,能讲官话,最好还得是念过书,识得字的。
这最后一条,非但百姓们不解,就连七司众人,也觉得太过苛刻了——不就是几个大头兵嘛,要认什么字?认得字多了,反而一肚子坏水,不好管教。
步安也明白,眼下宁阳县里人丁不旺,能招上人来就不错了,没有挑肥拣瘦的余地。
第一个赶来投军的,是个十**岁的小伙儿,顺着客栈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仍旧不敢进来,只是偷偷往里观瞧。
林掌柜进来通报时,步安便要他取问问清楚,假如确实是来投军的,就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林掌柜果然带了人进来。
那小伙儿生得面色黝黑,一脸老实相,跟在林掌柜身后,低着头,都不敢看人。
步安笑着迎了上去,亲自把这小伙儿领进客栈正厅,吩咐林掌柜倒茶。
那黑脸小伙儿听掌柜的管眼前这人叫作将军,顿时愈加紧张,额头冒汗,呼吸急促,想跪又不知该不该跪,站着又不知双手该往哪里放。摆在他身后那张椅子,更是绝计不敢坐上去。
“你是宁阳县人?”步安呷着热茶,笑吟吟问道。
黑脸小伙儿不住点头。
“家里人不知道你来投军吧?”步安又问。
小伙儿还是点头,只是这回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先前就听说,这位将军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时见他一下就看出自己是偷偷跑来的,便觉得传闻果然没有说错。
步安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按照常理,家中子侄投军,至少也该有一两个长辈陪着,见他一个人跑来,有些奇怪罢了。
“这就有点麻烦了,万一你家里人找上门,问我要人,如何是好呢?”步安笑着问。
黑脸小伙儿见这将军一点架子都没有,比那些小吏还要好说话,只觉得心中热乎乎的。
“爹……爹娘死……死了……”他鼓起勇气说道:“嫂……嫂……嫂子凶,哥……没……没出息……”
步安点点头,又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识不识字,可曾学过武艺。
黑脸小伙儿还是紧张,简简单单的问题,却答得乱七八糟。
步安心说,这礼贤下士的门面工夫,看来还不能做得太过火,要不然效率太低了。
他于是走去了院子,把马乾(马员外)叫了出来,让他接着去问。
马员外生得和气,一看就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果然不多久就问清了那小伙儿的来历,回来一一禀报。
“你觉得这人能不能要?”步安一边引弓练习射艺,一边随口问道。
马员外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步爷会询问他的意见,踌躇片刻道:“属下觉得,这人笨是笨了点,但胜在老实,不会有二心……眼下招这样的人,终归省心,将来也方便拿‘忠’字做做文章。”
“行,那你叫林掌柜帮帮忙,在附近找间大宅子,先让这人住进去吧。”步安点点头道。
马员外没想到自己的话竟有这么大的分量,步爷竟然想都没想,就允准了,错愕之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的人,自然是你说了算。”步安微微一笑:“先去安排宅子吧,都弄妥了,再过来见我。”
马员外这下终于知道,步爷是要提拔自己了,不由得惊喜交加,痛快地应了一声,扭头跑出了院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马员外通过林掌柜物色了客栈正对面的一间大宅,又“面试”了两位候在客栈外的少年,这才赶来见步安。
步安将他带进了自己住着的那间客舍,做出一副要与他长谈的样子。
“老马,你可知道,我弄这定闽军,是为了做什么吗?”步安单刀直入地问道。
马员外知道,步爷如此考教自己,正是提拔的征兆,于是沉吟片刻,肃然答道:“依属浅见,这定闽军能派两个用场,一来震慑城防巡检,好叫他们不敢胡作非为;二来可以肃清县城周边,徐徐扫荡,光复乡里。”
步安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你脑子很好用,留在白营,委实屈才了。”
马员外赶紧站起身来,连表忠心,仿佛是说只要能追随七司,便是他天大的造化,丝毫不觉得屈才。
步安知道他言不由衷——这年头的聪明人,必然有这份城府,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似乎一旦表露野心,就会变成主子心中的一根暗刺。
“我准备将定闽军交给你来管。”步安直截了当,一点不绕圈子,说完这句,便摆摆手,示意马员外先不要表态,接着道:“但是这支军队的作用,还不止你说的这两样,既然交给你,便要说与你听,如此才方便你行事。”
马员外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心中隐约意识到,这支尚未成型的军队,似乎对步爷来说,意义重大。
“剑州府南边就是大山大川,与漳州府之间,几乎隔着一道天堑,宁阳县便在这天堑的边上,我不是误打误撞来的这里,而是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夺昌泰县,继而退走,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掩人耳目,好叫别人以为,咱们是被逼无奈,穷途末路才来的剑州府……”
步安说着起身,用笔墨纸砚在桌案上摆出一个大概的地形。
马员外站到一旁,蹙眉观瞧,似乎瞧出了些蹊跷,却又不明就里——宁阳县像是一块死地,东南方向是绝境,西边是三冈县,北边是永定县,再往北是剑州府城,只有东边一小片与延平府相接——那步爷为什么非要跑来这里呢?
“我们已经占了宁阳、三冈、永定三县,再打下三座县城,便可以直取剑州城。”步安用砚台代表整个剑州府,下面是两支毛笔代表的天堑,上边是一团宣纸代表的汀州府,右边用茶壶代表了延平府。
接着他看了一眼马员外,然后推开茶壶,淡淡道:“下一步便是延平府……”
“再以合围之势,取汀州?”马员外喃喃道。
“不,留着汀州不打,”步安摇摇头,轻声道:“养寇而自重。”
马员外闻言大骇,心中疑惑却迎刃而解——假如是要养寇自重,窝在山里,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宁阳县,自然是屯兵屯粮的最佳选择。(未完待续)
第267章 扫荡乡里除妖邪
步安扭头看他,目露精光,淡淡道:“怎么?怕了?”
马员外蓦然摇头,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想要说些什么,嗓子眼却干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用那么紧张,”步安一脸轻松地笑笑道:“这么大一块肉,咱们吃不下的,延平府便是给宋尹廷的见面礼,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七闽道布政使……张承韬那边呢?”马员外轻声问道。
“你忘了林通一案了?”步安微微一笑:“有了剿灭拜月教,肃清延平府的功绩,再加上林通一案的卷宗,宋尹廷若还是拿张承韬没有办法,他便没有资格来分这块肥肉。”
马员外听得浑身发颤,想起方才步爷说他脑子好用,不禁觉得,这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眼前这七闽道上的布局,他连听都听得懵懵懂懂,步爷却一步步暗度陈仓,直至水到渠成。
“能与宋尹廷达成默契,是最好的结果。”步安接着又解释道:“但也有可能,他实力不济,或是脑子不好,亦或朝廷临时将他换走……我们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也就是说,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到时候定闽军不得不交出去,怎么办。”步安一言至此,笑吟吟地看着马员外。
“……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马员外喃喃答道。
“所以我说你脑子好用嘛。”步安笑得很自在,“真到了那么一天,咱们就把架子交出去,把筋骨抽走,因此你平时就要留心,哪些人是筋骨,哪些人只是空架子。”
“属下明白。”马员外正色道。
“剑州府大大小小六县一城,需要不少官员,就算我们全盘皆输,被朝廷摘了果子,他们也未必能这么快就派出人手,纵然派得出来,也人生地不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步安又问。
这回马员外确实不明白。
“那你想想,我为何要招识字的兵?”步安提醒道。
“如此一来,咱们的人,就可以在朝廷官员未到之前,趁虚而入,先把持了剑州各地的要职?”马员外惊道。
“趁虚而入谈何容易,”步安笑道:“我们只需把人交出去,到时候用不用,就看他们自己了。”
马员外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试问道:“步爷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定闽军便要将各地政务操持起来?”
步安点点头道:“杀了这么多官,得有人填进去,总不至于真让林惟均之流,掌管了地方吧?对了,定闽军的筋骨,你可以陆续带来见我,只要过了我这关,便可以录入七司,也让他们有个归属。其中识文断字的,可以暗中录入,具体分寸,你自行掌握即可。”
马员外似乎听懂了,又对细处不甚明了。
步安便耐心为他解释。
简而言之,在定闽军中,七司只是一个身份,任何人得到这个身份,都代表着来自组织的认可。而因为识文断字,参与治理地方的人,往后可能被朝廷征用,所以即使赋予他们七司一员的身份,也不能声张。
步安还示意马员外,可以将道家修行法门教授下去,以便勘选出具有修行天赋的少年,充入七司阵营。
所有事情,都交代完毕,马员外才领命离去。
第二天一早,步安交给他一箱银子,充作军资,至于宁阳县里的存粮,自然随他取用。
做好这些安排,七司又马不停蹄地上了路。
马员外留在了宁阳县,三天时间招了两百多人,接着他便领着这两百多人,沿县城周围,开始扫荡妖邪。
乡间根本没有像样的妖与鬼,以他凝神近乎圆满的丹玄修为,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约束百姓,不许祭祀,得花上不少精力。
这样走了三四日,马员外便觉得效率实在太低,心说何不效仿步爷的法子,也杀一杀乡里的富户呢?
于是他也借力打力,“杀富济贫”,果然快了许多。收获的银子,他不敢私藏,索性只留下军饷,其余全都散了。
十几天后,十二月廿九,定闽军回到宁阳县修整,县里气象又好了不少。被绑了将近一个月的木头们,大半已经能够听懂人话,市面更是热闹了不少。
据说连着两回邪月八阴,县里都不曾闹鬼。马员外也不由得感慨,步爷穿在身上的那件宝贝,真是了得。
他一回城,便接着募兵,同时整编人马,教授修行法门,干得热火朝天。
不过马员外也有些纳闷,怎么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宁阳县里丝毫都没有过年的气氛,难道七闽道上不过正月初一,不辞旧迎新的嘛?
林惟均听他说起,不由得大笑,说马将军日子过糊涂了,隆兴二年是闰十二月,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隔天闰十二月初一,马员外正在宁阳客栈里面见前来投军的百姓,只听得门外有人大喊“马将军!”
出门一看,竟是洛姑娘的弟弟洛家辰。
洛家辰给他带来了两百多人和一个消息。
两百多人,是三冈县里招上来的人马,洛家辰特意送过来的;消息则是说,剑州府六座县城已经荡平,七司不日就要拿下剑州城了。
“步爷担心你这边人手不够,让我也过来助拳。”洛家辰临了解释道。
有他这个得力助手,马员外自然喜出望外,当天夜里,便就着粗茶淡饭,请洛家辰喝上几杯。
两人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经历,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洛家辰说,来时以为拜月邪教势大力强,想不到也是空心架子。
马员外这些天来,一直在城外平寇,知道其中的不易——假如不是按葫芦画瓢,照着步爷的法子来,恐怕单单这宁阳县,就不知要清理到什么时候去。
更不要说那些阴煞鬼雄,即使宋尹廷亲至,也只能将其打散,过不多时,就会卷土重来,届时百姓们非骂死宋尹廷不可。
洛家辰少年心性,自然不会去想这些,马员外也不准备反驳,只是笑着附和。
洛家辰又说,还是员外你有福,做了这定闽军的将军,往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了。
马员外苦笑着喝了一杯水酒,摆手道:“我还想留在步爷身旁,蹭蹭诗琴灵气呢。眼下修行是落下了,他日再碰上弟兄们,恐怕就唯独老哥哥我,最是不堪。”
洛家辰嘿嘿直笑,见左右无人,忽然凑近了低声道:“马员外,你说咱们步爷,是不是想要斩白蛇……”
马员外闻言面色一沉,沉声道:“这话可不能胡说,被人听去了,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洛家辰这下也知道有些酒后失言,赶紧闭上了嘴。
马员外一边将酒壶收起来,一边故意装作随口问道:“你是听哪个说的?”
“我是觉着步爷有这个能耐……”洛家辰喃喃道:“你想啊,且展旌旗觅封侯,咱们都封侯了,步爷岂不是……你说对不对?”
马员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洛家辰的肩膀:“洛兄弟,有些事情,便是心里想的,也得烂在肚子里。你随口一说,弄得不好,可是会害了步爷的……”
洛家辰闻言重重点头。
马员外还是有些不放心他。
他本以为步爷把洛家辰送来,是担心取剑州城会有危险,替洛姑娘考虑,才将她弟弟支开;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瞧出洛家辰年纪小,太轻浮的毛病,特意送来自己这边历练历练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马员外就领着洛家辰与一支足有六百多人的队伍,出了宁阳县城,扫荡乡间去了。(未完待续)
第268章 步爷最怕是和尚
闰十二月初三,沿着剑川峡谷呼啸而来的北风,将尘土与枯叶吹得漫天飞扬。
站在剑州城南两里多地,无名山腰上荒废许久了村子里,眺望这座雄伟古城,入目一片苍茫萧瑟,放眼望去,竟是一个活物都没有。
“师兄,这回到底瞧准了没有啊?都三天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小和尚广念坐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木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支干枯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像是在画一头牛。
“你下山时不还说,最好晚些找着那书生,多玩些日子的嘛。”大和尚广开眉眼间全是无奈。他脸也瘦了,肤色也黑了,似乎这一个月里已经吃够了苦头。
“谁知道这鬼地方又冻又饿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广念抹了把鼻涕,甩在地上。
石像广慧赶紧把脚挪开,生怕被他甩到——师兄弟三人,在外行走了整整一个月,广念和广开的僧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广慧身上却仍旧干净得很。以前在寺里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出来了才发现,这石像这么爱干净。
“那书生太能跑,来去都跟一阵风似的,咱们跟在人家后头,都转了快一个月了。还不如守株待兔,反正他总要来打剑州的。”广开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说道。
“他万一不来呢?”广念抬头问道。
“不来?不会吧?”广开摸着有些可笑的寸头,“剑州城这么多银子,他舍得下吗?”
广念嘻嘻一笑道:“师兄也知道,他图的是银子啦?”
广开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反驳,他是实在不想再继续这场旷日持久的善恶之争了。
“师兄,”广念扔开枯枝,拍着僧袍下摆的尘土,站起身来道:“我倒是觉着,他越是做出一副要打剑州的样子,便越不会来。你忘啦,咱们被他声东击西的把戏,都耍了好几回了。”
“莫非他是知道咱们三个在找他?”广开皱眉道。
广念点点头:“兴许是知道了。不瞒师兄,我现在都觉着,就算咱们找着了,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说不定反过来被他杀了灭口呢。”
大和尚广开咧嘴一笑:“那倒不至于,咱们下山前,掌门方丈算过了,此行无灾无险……”
“方丈再有神通,也不是事事都料得准的。师兄三回错一回,方丈十回里头,也要错个一两回吧?说不定就错在咱们身上了。那可就冤死了……”广念从来没大没小,敢在背后这么说掌门方丈的,整个泉州开元寺,大概也就他一个。
广开苦笑摇头,朝师弟广慧努了努嘴,像是在说,有这石像在,有什么可担心的。
广念也看了一眼广慧,神情却一点都不放心,拉长着脸道:“那书生只需杀了咱们俩,就算是灭口了……”
广开噗呲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上嘴,瞪了广念一眼。
广念也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缩了缩脑袋,闪到一旁。
整个上午,三人就这么一边闲聊,一边眺望剑州城。中午吃过了干粮,广开和尚终于还是坐不住了,起身道:“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咱们还是去城里瞧瞧。”
……
……
七司所到之处,杀官杀富,而各县被放走的官绅族人,大多逃到了剑州城。自然而然的,把七司杀官放火的消息也带进了城来。
这传言经过一番演绎,更添恐怖色彩,仿佛那支名为越州七司的队伍,个个都是杀人魔头,那领头的书生,更是生了三头六臂,吃人喝血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剑州城早已封锁城门,坚壁清野,做好了据城死守的准备。
城中官民豪绅,在这莫大的恐惧面前,也不得不团结起来,组建了数千人的城防军,其中不但有人有妖,甚至还有“木头”。
而在十二月底,府署中的几位官员先后遭了离奇暗杀之后,剑州城便连祭祀都停了。
情势紧张如斯,三个外来僧人想要入城,显然不易。纵使是泉州开元寺的金字招牌,也没能派上用场。
大和尚广开无奈之下,求助师弟广慧。
可这石像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反而扭头就走。广开与广念二人对视了一眼,无奈只能跟着他走了。
一直走到了城外一里多地,石像广慧被问得烦了,才找了根粗大树桩,擦干净了坐下,拿一根细长树枝,在地上写字。
“中计了。”
“中计了?”广开一脸惊讶,“中的什么计?”
“城太大,人太多,书生拿不下。他放风要攻城,借城中官绅之手,整肃剑州,罢祭祀,定民心。我们也中计了……”广慧接着写道。
大和尚广开一拍脑袋:“有道理啊!他借府城之威,恐吓各县百姓,好教他们枕戈待旦,不敢放松;同样也拿各县军民,威胁府城……手段不同,目的却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广念显然没听明白,急着问道。
“宁阳县的林员外,三冈县的贺大富,永定县的李典吏,还有那些杀了人的家丁与长短帮工……这些人眼下最怕的,不是拜月邪教,而是逃去了府城的官绅族人,怕他们领兵讨伐。有这些人主持县务,振兴市面,各县才有了眼下的局面。”
广开一口气说下来,咽了口口水又接着道:“剑州城中的官绅,怕蹈了各县的覆辙,想要坚城自守,就必定要聚集人力、收买百姓。林员外之流被那书生所用……可这剑州城中,未曾谋面的富户乡绅,又何尝不是如此?”
广念闻言,面色惊讶之极,忽然夺过广慧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写上剑州城,另一个写上剑州六县,接着仰头道:“那书生是让这边怕那边,那边也怕这边……怕来怕去,最后谁也睡不安稳,祭祀也不敢搞了,百姓也得了好处?”
广慧点点头,广开也点点头。
“这……这哪里还是书生,这是个妖怪啊!”广念摇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其智如妖。”大和尚广开长吁一口气,“正是这看似歹毒攻心之计,让他只带着两百人,便眼看着就要光复剑州府了。”
“可是……”广念皱着眉头道:“我在朋津、南岩几个县里遇上的百姓,明明都听那书生手底下的人说过,不日便要攻打剑州了。难道他连自己人都骗?”
“咱们没找着他,他可未必不知道咱们。比我听到看到的,说不定都是他故意让咱们知道的。”大和尚广开喃喃自语道:“都怪这身僧袍,太过显眼了……”
“确实挺显眼的。”
“下山时,应该换一身打扮的。”广开摇头感慨,直到广念扯了扯他的僧袍,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回他话的,不是广念,更不会是石像广慧。
而是一个面生的和尚。
“阿弥陀佛,”站在三人身前的,正是惠圆和尚,他唱了一声佛,合十道:“三位远道而来,一路跟随,想必也辛苦了,不如早些回去吧。”
开元三僧合十还礼,除了石像广慧,另外一大一小两和尚,面色都尴尬之极。三人跟着七司屁股后面追了一个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结果还被别人找上门来了。
“阿弥陀佛,”广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仍在努力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法师有礼了。贫僧学艺不精,自当返还山门,潜心苦修……只是寻了这么久,也不得一见,心有执念未消,不知贵主可否赐见一面?”
惠圆和尚面有难色:“步爷说,他最怕的就是和尚,因此还是不见为妙。”(未完待续)
第269章 我强则示敌以弱
步安确实怕和尚,自从见过灵隐寺舍难和尚之后,那种被人一眼看穿,又无从反击、无处瘙痒的感觉,就总是挥之不去。
和尚六种神通之中,除了惠圆与余唤忠的神境通、舍难大师的天眼通,另外四种,似乎一个比一个更麻烦。
因此但凡能不招惹和尚,他就绝不会主动去招惹。
事实上,他也没有广开想象的那么“其智如妖”。
本来的计划中,取了剑州六县后,确实是要打剑州城的,只不过来了一看,发现城太大,人太多,才临时改了主意。
倒不是担心城大人多打不下来,而是怕打下来了,没有足够的手段来治理——剑州城远非周边那些小县城可比,不是“招安”一两个怂货就可以高枕无忧的。
万一留下个烂摊子,牵扯精力,还不如让城中人人自危,守城自保,同时也好让周边六县有点紧迫感。
因此十二月底,连着几天,他与虞姬、素素,一人一鬼一妖,潜入城中,杀了仍旧坐镇府署的六位朝廷命官,又灭了百十只大小妖物,将个剑州城闹得鸡飞狗跳,才扬长而去。
等到开元三僧来到剑州城外时,他早已带着七司北上,只留下惠圆一人,给这三位捎个口信。
这一个月来,有胡四娘与何祁穹这两位内应,七司每到一地,便将当地群妖一网打尽,偶有漏网之鱼,也逃不过素素与惠圆的追杀。
而除了宁阳县以外,其余五座县城没有千年树妖坐镇,也就没有束缚阴煞的能耐,七司来到之前,只有妖物捉鬼,暂保一方平安——寻常百姓与乡绅不知其中玄机,还以为城中不怎么闹鬼,全是祭拜邪月的好处。
这一路上,遇难的七司弟兄,大半都是死于妖物手中,也有捉鬼时遭了意外的。好在减员的同时,众人的修为也渐渐攀升,剩下的又都是精锐,加上薛采羽精湛的医术,死伤越来越少,战力越来越强。
到了闰十二月头上,七司离开剑州府,进入延平府地界时,一百三十三人,最低也是道门凝神境界了,其中四十多位道修更是达到致虚境界,晋升道门羽士;而花道士邓小闲、惠圆和尚、张瞎子与晴山姑娘,距离空境,也只剩一步之遥。
神州天下,大概从未有过这么一群人,能以如此骇人的速度修行晋阶,这其中自然是有二十多首既应景适情,又精妙之极的诗词助力,但更离不开晴山姑娘几乎每日层出不穷的新曲。
事实上,随着狂轰滥炸不要钱般的新式曲子问世,晴山抚琴时招灵的效果,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原因显而易见——她从步安处得了百余首残曲,闭关多日,悟出的音律心得,一一付诸琴曲,终于也被漫天游灵听厌了,显得越来越没有新意。
步安知道,这狂飙突进般的修行速度,必然是会慢下来的。
因为境界越高,晋升所需的灵气也越多,纵使他将胸中所有诗词,一股脑儿地全倒干净,也最多将这支队伍的平均境界,再提升一层。
换言之,假如只凭诗词,他最终能得到的极限,也不过是一支总数百余人,平均境界在空境上下的队伍而已——不算上素素的话,也就大抵相当于曲阜书院或者乐乎书院的实力,这还没算上这两家书院可能隐藏着的顶级高手。
想要问鼎天下,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一支军队的实力,并不只在于简单的战力相加。七司刚刚走出越州才一个多月,在此之前,不过是一群不入流的江湖人,即便偷天之力,个个都晋升了空境,心智手段等等方面,也难与天下英杰掰一掰手腕。
以两百人之力,即将取下剑州府,几乎称得上是个奇迹,可越是在这意气风发之际,步安就越是提醒自己:得有足够的耐心,沉得住气,懂得至刚易折的道理,必要的时候也要学会迂回与藏拙。
正所谓弱则示敌以强,强则示敌以弱,以前他只是越州城中,小小一个鬼捕七司的头儿,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自然是想着要证明自己,名动天下才好;如今情势急转,他非但占了诺大一个剑州府,手下弟兄更是个个修为狂增,也该换换思路了。
这是步安来带七闽之前,未曾有过的心境。
而在他偶尔听出弟兄们不经意间露出的,似乎随时都等待着他举旗造反的暗示时,这种想法就愈加强烈了。
造反……开什么玩笑。
七闽道上拜月之乱,朝廷围而不剿,虽然是有无从下手的原因,更重要的则是因为,拜月教没有强烈的扩张意图,也没有揭竿而起、占地称王的势头。
假如七司公然造反,恐怕连张贤业手下的黑骑兵都难应付,更不要说来自朝廷的雷霆一击了。
退一步说,哪怕没有明着造反,一支成长太快,扩张太过迅速的势力,都会引来各方忌惮,进而变成众矢之的。
七司才刚刚起步,步安可不想在这时候,就变成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趁着光复延平府还需时日,他决定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苗头打压下去。
这其中的第一步,就是将七司中,年纪最小、心气最高的几位,送到基层去,好好摔打一番。
首当其冲的,就是洛轻亭的弟弟洛家辰,接着便是秦秀娥与许田——这几位恰好实力都够,可以帮着马乾分担一些。
陆续送走了这三位,即将进入延平府大田县时,步安又对七司众人发布了一条坏消息:晴山姑娘谱写新曲太过耗费精力,从这天起,至少半年之内,再无新曲问世了。
这还不够,步安清清喉咙又道:
“七司此行如此顺利,一来是抓了狐妖四娘,摸清了拜月教的底细,知道躲在它背后的强敌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二来也是借力打力,坐收渔翁之利。这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诸位莫要以为,降得了此间的邪魔妖佞,天下便大可去得了。”
一言及此,他终于点题道:“待到光复了延平府,遇上七闽道的官,宋尹廷的兵,切莫妄自尊大,平白遭人嫉恨。”
张瞎子恰到好处地附和道:“步爷尽管放心,哪个不长眼的敢乱说话,我都竖起耳朵听着,到时候也记他个甲等过,逐出七司,永不录用。”
见众人都雅雀无声,步安才又微微一笑道:“等到此间事了,我必然会向宋尹廷讨要几顶乌纱帽,给弟兄们戴戴;另外所有弟兄,都赏纹银千两,好让大伙儿买田置地,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我答应过的名利二字,决不食言。”
众人一下子变得群情激奋。
也有人起哄道:“银子小意思,乌纱帽咱也看不上,只要能跟着步爷混,给口饭吃就够了。”
引起一片大笑。
“没出息!”步安笑笑道:“我先扶你们上马,将来你们飞黄腾达了,越州七司的名号,才能响彻天下!”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互相对视,仿佛觉得身边的弟兄,将来会有一两个镇守边陲的大将,而到了那个时候,越州七司,就真成了如雷贯耳的名头。
当日,七司拿下延平府大田县县城;又过了半个月,整个延平五县,已尽数落入七司之手。(未完待续)
第270章 这回你又要倒霉
在平定延平府周边五座县城的过程之中,步安故意留下不少妖邪的活口,捉鬼也没有斩尽杀绝,目的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做出一副力有未逮的样子。
隆兴二年闰十二月十七,与泉州府武荣县接壤的延平府德安县县城光复当日,七司黑白绿三营便马不停蹄地折返剑州府,只留下红黄蓝三营,收拾此间残局。
而步安本人,就在当天夜里,策马出延平,直奔武荣县城。
虽然在驰骋延平府的这大半个月里,并没有遇见探子模样的人物,但他也不敢确定,驻扎在武荣县,距离延平府边界只有六十里地的宋尹廷大军,有没有把触角伸到了德安县等地。
他得赶在宋尹廷知情之前,见到他本人——就算没法将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至少也得抢在宋尹廷知道太多细节之前,换言之,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与权衡。
这就好比,你突然给了某人一件大礼,天降惊喜,有些条件便可以随便开;而假如对方事先已经知道这件大礼的存在,有足够长的时间冷静下来,再想狮子大开口,可就困难了。
隔着两府边界的山脉,从德安县到武荣县的路很不好走,没有张瞎子带路,步安只能凭着天上的邪月,大致估计方向。
半途山路难行,他只能弃马步行。
足足走了一夜,天蒙蒙亮时,路过一座村子,问了早起的乡民,才知道自己走偏了不少。
他在附近的镇子匆匆填了肚子,买了匹老马,再度上路,终于赶在中午之前,来到了武荣县城。
县城南门外便是大军营帐,他先前来过一次,这回上前通报,官兵却没有放他进去,只说要去通报一声。
步安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请,正要再问,只见军中走出两人,正是越州城外,初遇宋蔓秋时,与她同行的一对曲阜兄弟,似乎是姓江——对了,后来被七司绑了的那位江大儒,就是这两人的父亲。
步安暗呼一声晦气,心说久久不见宋尹廷来请,多半就是这两兄弟从中作梗。
事实上,江氏弟兄见了他,同样觉得扫兴——足足两个月不见,他们多少也存着一份侥幸,希望这书生是被张贤业的大军堵在山里,困厄而亡了。
“这位不是天姥书院的步大才子嘛!怎么弄得这般狼狈?”江楚筠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他比起弟弟江楚筳年长两岁,却反而少一份涵养,多一份跋扈。
步安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冲他笑笑,然后自顾自朝守在军营外的兵卒问道:“通报了怎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
那年轻兵卒偷偷瞥了一眼江氏弟兄,似乎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暗示,接着昂头,拿鼻孔对着步安,冷冷道:“老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给你通报一声就不错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下步安自然瞧出来了,今日守门的几位兵丁,多半都是江宏义江大儒的人马,上回他折了江宏义的面子,这次他这两个宝贝儿子,是有心要找他出气来了。
“我有要事禀报,若是拖延了,只怕你们担待不起!”步安也不是好脾气的主,故意扯着嗓子喊道。
这一声实在响亮,把军帐之内,离得最近的几十号人,全吸引得往这边张望。
江楚筳早前就吃过他的亏,担心又栽在这书生手里,拉了拉兄长的衣袖,有些息事宁人的打算。
江楚筠却是一股浊气顶在了胸口,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他心想这书生已经得罪了张承韬,给宋老大人惹了许多麻烦,眼下不趁着这机会,灭一灭他的威风,他们江氏兄弟,恐怕在曲阜书院,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放肆!”江楚筠甩开其弟,怒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是曲阜大军的营地,不是天姥山,由不得你胡来!危言耸听,惑乱军营,乃是杀头的重罪!”
当值的守兵见有了撑腰的,也有了胆色,几个人手持丈二长矛,便要将步安轰出去。
步安哈哈大笑,忽然动手,势若猛虎,一把就将拦在面前的江楚筠拽到跟前,左手勒住他的脖颈,右手抽出长剑架了上去。
这一个多月,他几乎将剑州、延平两府的积存的鬼都捉尽了,修为提升之快,比起七司众人更胜一筹,眼下别说是江楚筠,就算是江楚筠他爹,仓促之间,也绝计防不住他。
当值的守兵哪里想得到,这书生会胆大到如此地步,就连江楚筳也呆在了当场。
而刚刚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江楚筠,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有动作,那生冷的剑刃,便要割破他的脖颈。
眼前大小军帐中,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忽然围上数百人来,个个怒目而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能去通报一声了吧?!”步安冷冷地看着眼前越围越多的兵卒,大声喊道。
被他拿剑架在了脖子上的江楚筠,经过这几息,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沉声威胁道:“你若敢伤我,便再也休想走出这军阵。”
“可以试试看!”步安手上稍加了一把力,顿时将他细嫩的脖子割破了一条寸许长的扣子,鲜血沿着白皙的皮肤淌下来,触目惊心。
人群顿时朝外散开了几步。
有人厉声威胁,也有人柔声劝慰,顿时闹成了一片。
江楚筠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倒是他弟弟冷静不少,伸手示意步安不要冲动,又立刻吩咐守兵,快去通报宋老大人。
那守兵还没跑远,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喊声。
“步公子!你果然安然无恙!”说话的正是宋蔓秋。
只见她拨开人群,一直跑到步安面前,才意识到他手中的剑,正架在江楚筠的脖子上。
“这……这是怎么了?”她神情骇然,不知所措。
“我有要事,必须立刻见你爹爹,只是他们两兄弟从中作梗,不许守兵通报。”步安若无其事地笑笑。
说着他便将长剑抽回,垂在一旁。
宋蔓秋毕竟聪慧,立即明白了江氏兄弟为何要为难他,面色一板,接着伸手一挥道:“这里没什么事了!都散了吧!”又朝步安莞尔一笑道:“走,我带你去见爹爹!”
有她领路,士兵们自然不敢再做阻拦。
江楚筠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既委屈又愤恨地喊道:“秋妹!你怎么帮着一个外人!”
宋曼秋只管领着步安穿过人群,充耳不闻。
孔灵不知何时站在了江楚筠的身旁,颇为同情地看着他手指缝里的血迹,淡淡道:“真是笨得要死,连姐姐眼里,你跟步公子,哪个是外人,都看不清……”
江楚筠一时气结,只觉得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全是同情与嘲弄,顿时悲从中来,委屈道:“他将宋大人害得还不够惨吗?秋妹……秋妹不懂事,你又跟着起什么哄!”
孔灵翻了翻白眼,摇了摇头道:“害没害大人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回你又要倒霉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