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4 无双后妃
因从南郭太学出发。为照顾城内勋贵,故相约鸡鸣时分,城门大开时。
古有“鸡鸣狗盗”。话说,齐孟尝君出使秦国,被昭王扣留。有一食客自狗洞钻入秦宫,盗出狐白裘献给昭王宠妾,说情放行。逃至函谷关时,昭王又下令追捕。便另有一食客学鸡鸣,引群鸡齐鸣,赚开城门,孟尝君得以逃回。
如此说来。鸡鸣时,开启城门,古而有之,非今汉首创。后世亦多循此例。
安车驷马,水泄不通。皆是蓟国制式马车,非富即贵,气度非常。虽轻车简从,厢内用度,一应俱全。如此规模,令人咋舌。随行人等皆言,唯有郭林宗游洛阳,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可与今日,相媲美。
换言之。时至今日,党魁之声望,虽不敢说与先贤比肩。然足望郭林宗项背。
党人复起,势不可挡。遥想当年,泪染青衫。
如此规模之盛世,历年罕有。来与不来,早来迟来。根本无从分辨。见时辰已到,党魁一声令下。前车开道,后车次第进发。今冬酷寒,横跨洛水的舟桥,尚未及拆除。正当其用。千车横渡洛水,浩浩荡荡,驶向伊阙关。
左中郎将吕布,领麾下精骑,伴驾蓟国公车左右,行于前队。守丞刘平车内安坐,目不斜视,长者之风。守丞,官秩虽不过六百石。然却代蓟王出席。不可等闲视之。甚至周围车辆,皆稍稍勒马,不敢逾越。
董骠骑并何车骑,车驾亦入前队。透过白琉璃车窗,二人相貌,清晰可辨。
蹄声隆隆,车轮滚滚。路上行人惊恐避让。沿途亭驿,即便事先得报,亦各个如临大敌。不敢大意丝毫。甚至为此次出行,二宫太皇并少帝仪仗,乃由卫将军张济,并五官中郎将张绣,领二宫虎贲,一路伴驾左右。河南尹司马芳又命洛阳南部尉并河南中部掾,领麾下将校沿途护送不提。
饶是如此。安全起见。董骠骑并何车骑,亦各有百骑随行。已备不时之需。
料想。二宫太皇,并少帝皆在队中。党魁即便有心奉衣带诏,亦需三思而后行。万一伤及太皇并少帝,党人百死莫赎。那时,历经千辛万苦,开创之大好局面,亦会瞬间崩坏。党人复起无望。更累国祚不继,社稷无存。受万民唾骂,千夫所指。
安车千乘,嘉宾云集。众目睽睽之下,党魁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即来则安。
心念至此,董骠骑遂落下窗帘,临窗高卧,酣睡一程不提。
通关大道,轻车半日可行二百里。更何况驷马安车。百余里官道,鸡鸣时启程,日出已过伊阙关。不等日中,便可抵达牛山脚下。
杜康村,虽藏于山谷,然因美酒飘香,游商往来贩运,路上车马不绝,官道直修到村口。通行便利。俗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类似拥有名产的邑落,必不会沦为野聚。少时,郭芝曾言,楼桑松泉酿,可与杜康酒媲美。换言之,除去非达官显贵不可畅饮之翠玉琼浆。洛阳百姓,亦好杜康解馋。
不等抵近。遥见村头旌旗招展,人山人海。村中里魁,携父老乡亲,恭迎太皇并少帝一行。
待少帝并太皇仪仗入村。里魁领村中百姓、客庸,客商,一干人等,伏于路旁,恭迎圣驾。
少帝,少年心性。外出踏春,自是欣喜。二宫太皇,难得出宫,亦意趣盎然。
来者皆是客。即便斗石小吏,亦是东主无疑。少帝和颜悦色,命里魁并百姓起身。
类似盛会。必有大小官吏,提前预备。禁中羽林,里里外外,严防死守。断不会令天子,轻身涉险。村中各处散布明岗暗哨,便是村民家中,亦有羽林卫就地驻防。铁器弓弩,悉数抄没。待少帝起驾回宫,再各自领回。
天子出游,看似置身田园,与民同乐。实则,除去土墙茅舍,一切与宫中大同小异。
见里魁举止得体,对答如流。鹤发童颜,和蔼可亲,不似乡野鄙夫。少帝随口一问:“里魁何名?”
“回禀陛下,老朽吕俭,字伯奢。”
“因何不姓杜?”少帝又问。
“陛下圣明。老朽乃成皋人氏,多年前入村拜师,习杜氏酿酒技艺,故不姓杜。”里魁答曰。
“原来如此。”少帝笑道:“有劳里魁,前方带路。”
“喏。”
十里函园,阳港水砦。
天光大亮,忽闻号角雄浑。刘备携王妃,并麾下文武,恭迎太后仪仗登船。
周遭大小船只,各自散开,撤除包围。三足乌,徐徐离港,入阳渠水道,顺下洛水。何后虽贵为太后,年纪却不及而立。年十五入宫,隔年诞下少帝。大致算来,开春二十又七。即便略有出入。至多,亦不过二三岁之差。乃因先帝,只幸年十四至十八宫女。再加过门不入,无心插柳。终归造化弄人,成全了今日之何后。
二十又七。再加三岁,亦不过三十而立。韶华正盛,却已是太后。话说,今汉深宫,难有长寿之主,便是“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之和熹邓太后,临朝摄政十六年,崩时不过四十又一。
可想而知。
船宫,后殿。
何太后终与蓟王妃,相见。
“妾,叩见太后。”蓟王妃,盈盈下拜。
“王妃免礼。”却被何后,离席托起。
各自落座,相对无言。
蓟王妃先开口:“来时母亲询问阿斗。”
何后闻言动容:“有劳太妃挂念。”
“种出蓟王乎。”王妃直问。
“种必出蓟王。”太后直答。
“完璧生子乎。”
“至今清白身。”
“大汉深宫,苟活不易。”
“如王妃所言,悔入宫门。”
“阿斗无辜,太后善待。”王妃取鬓上金步摇赠回:“此物乃太后为皇后时,所赐。今日,物归原主。”
四目相对,何后忽生自惭形秽:“王妃爱恨分明。妾,远不及也。”
“太后是主,岂能称‘妾’。”王妃目光清洌,洞若观火:“小弟赤诚磊落,恪守臣节。深敬太后,故步步退让,而非惧怕。阿斗之事,切莫再有。妾,言尽于此。”
“王妃之言,字字入耳。”何后回拜。
1.145 显山露水
牛山北坂。已用竹木建起高台,上立行营。可供二宫太皇并少帝,居高俯瞰。十里山水,尽收眼底。三山环抱,一溪旁流。沿溪谷两难浅滩,取迂回蜿蜒处,于一里之内,起座座滨水小台,上置坐榻一张。溪水自榻下流淌,触手可及。
少帝依次数来,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台。
遂心领神会:“象九野二十八宿也!”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窦太皇,欣然笑道:“敢与党魁同台者,当可象一宿也。”
二十八宿,自西向东: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
七人比七宿。共组四象。合计二十八人,象二十八宿。便是坐榻方位,亦与之相合。
曲水流觞之雅会,乃党魁提议。
故党人为东主,择选七人,组苍龙七宿。宗室外戚为贵宾,择选七人,组白虎七宿。朝中百官及名流高士,各选七人,组玄武七宿,并朱雀七宿。各据河湾,相对而坐。
党人七子,无可避让。
朝中百官,各自谦让。
名流高士,当仁不让。
宗室外戚,互相推让。
见董重、何苗,被勋贵合力推出前台。少帝不禁笑道:“却不知,杜康比翠玉琼浆如何?若三杯既倒,董骠骑并何车骑,恐难久持。需防失足落水。”
见董太皇不语。窦太皇亦笑言:“杜康与松泉酿相仿。卢司空,能饮一石。”
“如此,二位将军,或可撑过一巡。”少帝终是放心。
百官队列,袁绍、曹操等,皆入选玄武七宿。名流高士,强手如云,自不用说。
待众人坐定,党魁张俭,自居首位。先领众人遥拜坂上太皇并少帝仪仗。党魁吐气开声:“子曰:‘知(zhi)者乐(yào)水,仁者乐(yào)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yào),仁者寿。’乃‘寄情于山水’也。今日,我等何不以‘山水’为题。可吟前人名篇,亦可自诵佳作。然需谨记:虽言山水,却不可显露山水。”山谷拢音,声传数里。便为围观人群,亦字字入耳,清晰可辨。
曹操心领神会:“少府之意,吟山不露山,诵水不显水。句中无‘山水’二字,便是‘寄情于山水’。”
卢司空,居百官首席:“妙哉。”
围观人群,已各自霸占有利地势。屏气凝神,拭目以待。
有蓟式安车,无需再“帷幔玄黄”。数辆机关马车,拼凑成营地。营房内器物,一应俱全。
“旨酒嘉肴,方丈盈前”。美酒佳肴,摆满一丈见方。“方丈盈前”,也作“食前方丈”、“食味方丈”。
“浮枣绛水,酹酒(浓)川”。上巳节时,男女聚于水边,竞相浮“稷山枣”于清流之中,宴前泼美酒入溪,以祭大好河山。遂相沿成习。
“稷山枣”,旧称“晋枣”,亦作“绛枣”。因稷山位于河东,故今又俗称“河东枣”或“安邑枣”。
宋人罗愿《尔雅翼卷十》便说,晋人尤好食枣,“其人置之怀袖,食无时(得空便吃),久之齿皆黄。故《养生论》亦云:齿居晋而黄。”正因时人,食枣成风。甚至《汉书》亦载:“安邑千树枣,此与千户侯等”之说。足见风靡。
乃至于,许多达官显贵,为能吃一口稷山枣,不惜放低身阶,托人向河东官吏索求。
《杜氏新书》:“平虏将军刘为魏武所亲贵,震朝廷。尝从河东太守杜畿求大枣,畿拒以他故。败,魏武得其书,叹曰:‘杜畿可谓不媚于灶者也’。”
试想,一座座马车营房,沿溪谷铺开。中置炭炉篝火,周围陈列美酒佳肴。篝火旁还有“美媵艳姝”,“戴翡翠,珥珠,曳离”,轻歌曼舞,眉目传情。
远山近水,风动鸟鸣。
与三五好酒,席地而坐。饮美酒佳肴,赏曲水流觞。大雅之行,莫过如此。
趁长辈欢饮,家中少年,三五成群,结伴而出。与别家“窈窕淑女”,并“立水涯”。“微风掩,纤低徊,兰苏,感动情魂”。
“发乎情,止乎于礼”。三月上巳,老少咸宜。
水边忽起哗然。
引一干人等,纷纷起身眺望。
原来。正有一耳杯,不偏不倚,停在董骠骑榻前。
董骠骑自当明白,众人因何哗然。这便不慌不忙,探身将荷叶上耳杯捞起,一饮而尽:“……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xi田野)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xié háng 上下翻飞),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所诵,正是张衡《归田赋》。
“露山矣!”便有人高呼。
董骠骑一愣,这便笑道:“愿赌服输。”再截取溪中三杯痛饮。
“好酒量!”便有人叫嚣。
“承让,承让。”能将《归田赋》,有模有样,吟诵大半。坂上董太皇,与有荣焉。虽不小心露山,亦足可称道。
党魁笑道:“请董骠骑改诵之。”
董重灵机一动:“龙吟方泽,虎啸丘林。”
“可也。”党魁欣然点头。
董重心领神会。遂将张衡名篇,倒背如流:“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
“好!”袁术引众人齐声叫好。
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痛饮美酒,吟诵名篇。听者皆鸿儒,围观无白丁。董骠骑不虚此行矣。
牛山脚下,泉涌处。旁设酒坛,酒瓮高叠。瓮中皆是十年陈杜康美酒。
村中男女老少,正在里魁的招呼下,先斟满耳杯,再取碧荷承托,最后小心送入溪流。便有流觞,侥幸逃过截取。亦被水边人群,争相捞起,一饮而尽。无有逃脱。
坂上行营。刘平代蓟王,陪坐侧席。捧杯在手,俯瞰荷叶流觞,蜿蜒而下。被人随手捞起,痛饮美酒,吟诵名篇。不由暗自皱眉。
衣带诏何在?
1.146 党人认主
话说。那夜暗入书箱,被抬入党魁后舍。言尽即走,未做停留。未能悉知详情。
曲水流觞,乃出曹操之谋。
上巳盛会,万众瞩目。更加二宫太皇,并少帝亲临。焉能暗行苟且之事。且董骠骑、何车骑,早有准备。内披软甲,外裹锦衣。亲随死士,形影不离。更加羽林卫,早将杜康村围成铁壁铜墙,刺客焉能近身。
若大开杀戒,何车骑只需一支鸣镝射空,或燃狼烟起。屯于周遭聚落之亡胡突骑,便会蜂拥而至。铁蹄所过,血流成河。此处,三山环抱,一溪旁流。乃死地也。兵荒马乱,刀剑无眼。又裹挟大量与会众人,如何能独善其身。
故,智者不为。
曹孟德所出奇谋,必出众人所料。
莫非……下毒?
刘平自行摇头。若行下毒,必有所指。曲水流觞,漫无目的,更无迹可寻。焉知毒酒,必送至何董二人榻前。万一被他人截取,饮入腹中,死于非命。则事败矣。
苦思无所得。刘平遂饮尽杯中残酒。
数日前。
金水汤馆,后院精舍。
车骑将军长史许攸,如约到访。
“孟德别来无恙乎。”
“许久未见,子远可安好。”曹操引入内室叙话。
“金水小市,乃蓟王家业。孟德屡次赴京,皆居此地。当真,无备乎?”许攸笑问。
“蓟王磊落。且与我莫逆之交。若非情急,焉会如此行事。”曹操笑答。所谓“灯下黑”。蓟王焉能事事躬亲。十里函园,四十万民,早已牵扯麾下人马,太多精力。
“孟德深知蓟王矣。”许攸这便落座。
曹操遂问道:“衣带诏之事,子远知否?”
许攸眼中精光毕露:“孟德亦知也。”
“京中还有人不知否?”曹操摇头苦笑:“‘机事不密,祸倚入门’。党魁自寻死路矣。”
“我看未必。”许攸笑中别有深意:“你我皆知,张俭此来,必有所图。先与大将军何进,霞楼盟誓,共诛黄门。累及大将军身首异处,黄门式微。才有二戚相争。今又奉太皇衣带诏,欲诛外戚,以清君侧。试想,若二戚伏诛,又当如何?”
经许攸点拨,曹操顺其言道:“那时,党人独霸朝堂,党魁一言九鼎。只需蓟王就国,当执掌朝政,秉笔江山。”
许攸摇头一笑:“此言,若出旁人之口,倒也罢了。孟德,焉能如此‘肤浅’。”
“哦?”曹操一愣。
许攸附耳言道:“孟德莫非忘了王芬之事。”
“嘶……”曹操如何还能不醒悟:“莫非,张俭此来,亦为‘合肥侯’乎?”
“然也。”许攸嘿声一笑:“如今看来,王芬不过是行‘投石问路’。如蓟王所言‘抛砖引玉’耳。王芬、张俭,舍生忘死。所求,必是改朝换代,三兴炎汉。党人已认主矣。”
“党人认主。”曹操惊问:“党人当真,甘为‘合肥侯’驱策?”
“孟德往来洛阳,逢休沐,必参党魁平乐会。席间,又见过合肥相几次?”
“次次得见。”曹操略作思量,这便醒悟。
“合肥侯相,胡毋班,与王芬同列八厨。先前,经他之手,伪造我等往来书信,方令禁中鹰犬,信以为真。皆以为,王芬所谋,乃欲废先帝而立合肥侯。故二宫太皇,才不予深究。若非兄弟阋墙,宗室内乱。孟德以为,单凭《拒王芬辞》,能独善其身乎?”
“子远深谋远虑。我,不及也。”曹操拜服。
许攸面露得色,坦然受之:“孟德今为外镇,政务繁多。不知京中内情,情有可原。先前,袁术与何车骑相约小酌。醉酒失言,泄衣带诏之密。料想,董骠骑,亦知矣。此乃袁绍之谋,反行欲盖弥彰之计也。”
曹操轻轻颔首:“所谓‘授人以柄’。知事败必死。奉诏之人,逼不得已,唯齐心力,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许攸欣然一笑:“党魁之谋,为孟德所窥也。”
“莫非,党魁亦泄密。”曹操惊问。
“先前,名士孔融,逢会必到。然自衣带诏外泄后,再不见孔融赴会。料想,必是从党魁处得知隐情,后告知董骠骑。于是,孔文举再无颜面赴会。”言及此处,许攸嗤鼻一笑:“袁绍泄密,不过为挟诏自重。首鼠两端,待价而沽也。”
“原来如此。”曹操叹服。许子远,智计百出。非常人也。却不知,比神鬼奇谋贾文和,何如?
见曹操面露钦佩,许攸洋洋得意:“此诏必出蓟王授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党魁亦如此说。”
“果不其然。”许攸眼中精光一闪:“可有物证?”
“并无物证。”
“可有人证?”
“亦无人证。”
“人证物证皆无……”略作思量,许攸言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料想,不日必见分晓。”
曹操遂问:“若证据确凿,又当如何。”
“若有铁证,可证此诏乃出蓟王。除何、董二戚,则非为党人牟利。乃为乱天下也。”许攸一语中的。
“主弱臣强,诸侯并起。”曹操亦醒悟。
“然也。”许攸笑道:“蓟王赐加黄钺。攻无道而伐不义。试问,关东诸侯,如何能敌。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待一统九州,问鼎中原。党魁必上表,请少帝退位禅让。蓟王登基,再立宗庙。三兴炎汉,指日可待。”
言毕,见曹操沉默不语。许攸又笑:“孟德切莫做小女儿姿态。为天下黎庶计,蓟王如此行事,自无可厚非。”
曹操龇牙一笑。遂以密情相告:“党魁将趁月末朝会上疏,欲在三月上已日,大会宾客,宴于洛水。请少帝并三宫帝后,携文武百官出席。”
“此言当真?”许攸猛然起身。
“千真万确。”曹操轻轻颔首。
“党魁欲行衣带诏也!”略作思量,许攸断然摇头:“如此行事,二戚必有防备。且洛水濒临城下,行事诸多不便。”
“依子远之见,该当如何。”
“三月上已……”许攸智机百转,灵光一现:“孟德故人,成皋吕伯奢。可还在牛山酿酒乎?”
1.147 昏夜奔袭
“家门故交,多年未见。料想,当仍在杜康村。”曹操反问:“子远何意?”
“何不行,曲水流觞。”许攸言道:“当年,你我好友,共聚牛山。于溪边,痛饮杜康美酒。后众人皆醉。唯孟德与本初独醒。闻村中有人婚娶,你二人竟欲劫掠新妇,歌舞助兴……”
言及少年旧事。曹操不由笑叹:“年少轻狂,酒后失仪。子远不提也罢。”
“孟德且看。”许攸手蘸杯中香茗,于案上绘简图:“此处便是牛山,此处为广成泽。泽边广成聚,乃何车骑,屯兵之地。不出二载,前后招募亡胡突骑一万。人吃马嚼,耗费无数。便是何太后亦养之不起。不得已,何车骑遂将周遭聚落,悉数划归军屯。招募流民,屯田自养。”
见散落周遭的野聚,将牛山团团包裹。曹操心中一动:“子远,意欲何为?”
许攸遂在牛山与广成聚间,划线相连:“‘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嫁祸安国,此善事也。’”
“嫁祸安国……”
见曹操若有所思,许攸亦不言语。将案上积水,挥袖拂去。只顾闭目养神不提。
少顷,曹操苦思无所得,这便离席求教:“计将安出,还望子远不吝赐教。”
“孟德,且附耳过来。”许攸高深一笑。
“只需如此……如此……”
听完,曹操叹服:“子远妙计,神鬼莫测也!”
“孟德,言重了。”许攸志得意满。
待送走许攸,曹操笑容转冷:“许子远,恃才放旷,恃宠必骄。若不知收敛,他日必死于非命也。”
许攸却忘了。先前奉王芬之命,联络群雄。拜会曹操时,乃是曹操暗中谏言:“何不立‘合肥侯’为新帝(注1)。”
此乃瞒天过海之计也。
大汉律法,常重责首恶,赦免从众。若假合肥侯名义行事。合肥侯,便是主谋。一旦东窗事发。首当其冲,必问责合肥侯。大汉对诸侯谋逆,行杀无赦。绝无姑息之理。诸如勃海王悝,被诬下狱自杀。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女二十四人,皆死狱中。傅、相以下,以辅导王不忠,悉伏诛。宗法酷烈,足见一斑。
合肥侯,亦是董太皇所出。俗谓“手心手背”。长子已死,焉能再杀次子。故,唯有将王芬“谋逆未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保住合肥侯。
曹操既有此深谋远虑。许攸又何必人前卖弄。
曹孟德,非我蓟王,能待人以宽。
正因,后续种种,皆不出许攸所料。尤其见蓟国守邸丞刘平,自出书囊。
铁证如山。
曹操震惊之余,急忙收拢心神。稍后,遂献许子远嫁祸安国之计。才有今日曲水流觞。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哺时将至。党魁张俭,饮尽杯中美酒,起身下拜。向二宫太皇并少帝,乞回。
少帝虽意犹未尽,却也知适可而止。欣然罢筵,仪仗登车,重返洛阳。
一日之游,莫过如此。
沿溪谷展开的马车营地,纷纷收拢闭合。套上驷马,列队出发。
忙碌一日的杜康村民,各有重赏,皆大欢喜。
里魁领村民列队村口,恭送帝后车驾。
董骠骑、何车骑,醉眼蒙,被左右搀扶登车。各自酣睡不提。虽说杜康不比翠玉琼浆,却也是难得佳酿。车入官道,直通洛阳。
天色渐晚,视野昏沉。前后车辆,接连点燃琉璃风灯。举火如龙,车马奔腾。
不知过了多久,董骠骑猛然酒醒。小腹胀痛,乃是被尿憋醒。
“停车!”
“停车。”车外虎贲,高声呼喝。
前后从车,次第勒马。
不等车驾停稳,董骠骑推门下车,于路旁更衣。后方车马呼啸而过。视线昏黄,着急赶路,亦顾不得许多。
须臾,竟只闻水响。
董骠骑举目四望,似只剩自己这队车马。
“何故,何故缓行?”登车时,董骠骑打着酒嗝问道。
车前御者答曰:“不知何故,驾车驽马,蹄软无力,故落人后。”
“莫非,畜生亦醉乎。”董骠骑,两眼一翻。
引周围骑士,好一阵哄笑。董骠骑不以为意,只顾登车安睡。
车队继续上路,追着长长的灯光而去。
又行一阵,忽听劲弩疾响。队中护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敌袭!”护卫纷纷举盾。前车驽马悲鸣倒地,速度骤减。后车急忙勒马,董骠骑毫无防备,滚落座下。这才从睡梦中惊醒。
“护驾,护驾!”箭如飞蝗,乱射包铁车厢。黑釉涂搪,接连崩碎。万幸蓟国精工车马,搪瓷装甲,便是劲弩,亦无法射穿。
车前御者,亦放下镶环幕网。挡住乱箭。
抢在白琉璃车窗被击碎前,董重猛踩机关踏板。钢丝帷幕沿四壁直坠。将整个内厢,团团笼罩。
两侧密林,幽暗昏黄。也不知埋伏多少兵马。如何敢入林反杀。
“换马!换马!”便有骑士扯住阵亡同伴坐骑,更换被乱箭射死的驽马。余下骑士举盾四周,遮蔽箭雨。不时有人闷声中箭,却入肉不深,实无大碍。万幸人马具装,若非先前方便赶路,未曾拉下遮面,被暗箭击中面门。焉能惨叫落马。
“速走!”套好驷马,骑士重击马臀。
御者奋力抖缰。强行碾过马尸,破阵而出。
前后从车,已全然顾不得。余下骑士,从旁护佑,紧随董骠骑车驾,呼啸而走。
与此同时。广成聚,车骑将军营。
便有一骑,高举兵符,奔冲入营:“将军遇袭,速去驰援!”
确认无误。营将口出胡语,一众胡骑,捉刀上马,随信使冲杀而去。
天色渐晚,月挂枝梢。董骠骑一行,且战且走,慌不择路。背后追兵,一路紧追不舍。箭发如雨,无穷无尽。
贼人早有准备。先前驽马,之所以蹄软无力,许是被人暗中下药。杜康村内,必有其内应。
董骠骑藏身坐下,思绪急转,切齿生恨。目光所及,忽见一支射入地板的羽箭,杆身刻字,依稀可辨:“光熹元年,南阳工官护工陈”。
“箭出南阳。”电光石火,董骠骑幡然醒悟:“官军!”
“此地何来官军……”心念急转,董骠骑似有所悟:“莫非是车骑营!”
1.148
“非是党人衣带诏。乃是何苗欲杀我!”董重怒急喝骂。冷不丁,火光一闪。
一支破甲箭,竟洞穿钢丝幕网,正中面前地板。
砰!
碎木迸溅。
董重将将积攒的怒火,一泄而空。这便抱头惊呼:“速回,速回!”
“前有亮光!”车前御者大声呼喊。
必是一路疾驰,追上大队。所谓人多壮胆。董重心中稍安。
便在此时,忽闻马蹄声起。无数骑士,火把高举,四面冲杀而来。
“杀!”
“吾命休矣。”刚出虎穴,又陷龙潭。董重欲哭无泪。
“骠骑勿慌,吕布来也!”危急关头,忽见一将,拍马赶到。手中画戟,左右翻飞。敌骑惨叫落马,竟无一合之敌。如猛虎入群羊。领麾下骁骑,助董骠骑一行,杀出重围。
“左中郎将英武!”董重逃出生天,不由得喜极而泣。
“举手之劳。”吕布伴驾左右,面色如常,大气不喘。
又行一段。眼看脱困,董重隔窗问道:“左中郎将,因何至此。”
“入(伊阙)关时,(董)太皇询问左右。不见董骠骑车驾,恐生不测。遂命末将领兵接应。”吕布答曰。
“原来如此!”终归还有人惦记。否则,死于非命矣。
“京畿近郊,八关内外。何来大队马贼。”吕布疑道。
“非是马贼。乃是……”不说还好,听吕布说起,董重恨意丛生:“车骑营中四郡胡骑。”
“何车骑?”吕布亦吃一惊。
“正是。”董重恨声不绝:“千算万算,不料杀我之人,竟是何苗。幸得左中郎将驰援,何苗小人,这才未能如愿。果然苍天有眼!”
吕布无言以对。二戚之争,今夜之后,势如水火。当置身事外,防延祸上身。
目送董骠骑,车驾远去。
偷袭之人,纷纷勒马。
“吕布勇,万夫莫敌。”说话之人,正是曹孟德:“然来与不来,董重今日皆可逃过一劫。”
“子远盗何苗兵符,引胡骑四面围剿。当如何善后。”此人必是袁绍。见事成,遂心忧同伴安危。
“无妨。”曹操答曰:“以子远之谋,必有脱身之计。”
“董重大难不死,必兴兵报复。二戚之争,再无可转圜。”袁术一声轻笑:“子远嫁祸之计,成矣。后续依计行事,当兵不血刃,除二戚之患。”
袁绍又道:“吕翁不可再留,速将家小遣归故里。”暗中出手相助,下药董骠骑驽马者,便是杜康村里魁,吕伯奢。
曹操答道:“今夜便已动身。”
“如此,我等速回。一切如故,切莫走漏风声。”
“好!”一行人这便抄近路,赶在董骠骑之前入关不提。
伊阙关下,人马嘶鸣。
二宫太皇并少帝车驾,已先行入关。余下车马列队,正井然有序,依次通关。入关后,便是洛阳京畿,安全无虞,各自散去。
关内驿馆。见董太皇越发不安。窦太皇遂劝道:“姐姐切莫心急。许是路上耽搁,当无大碍。”
“事有蹊跷。”董太皇言道:“千乘竞发,五十里管道,列队而行。为何独缺骠骑车驾。”
少帝答曰:“太皇且宽心。朕已命左中郎将引兵回援。稍后,当有消息传回。”
董太皇忽问:“何车骑入关否?”
“何车骑一路酣睡,此时已入关。”少帝答曰。
董太皇不置可否。
“报”便有卫士廊下通禀:“左中郎将已将董骠骑迎回。”
“果然虚惊一场。”窦太皇笑道。
“可有隐情。”见卫士并未起身离去,董太皇遂问。
“回禀太皇,董骠骑车驾,被马贼袭扰。从众皆失,单车逃脱。”
“一派胡言。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何来马贼!”董太皇怒叱。
“太皇恕罪。卑下,实不知也。”卫士谢罪。
“退下。”窦太皇言道。
“喏!”卫士如临大赦,再拜而出。
“何人袭扰骠骑将军。”董太皇看向少帝:“陛下可知也?”
少帝如实以对:“朕,亦未知。”
“伊阙关下,唯何车骑,屯驻一万胡骑。”董太皇言有所指:“马贼何来?”
少帝无言以对。董太皇言下之意,有一万胡骑虎踞再侧,马贼岂能独活。若真有马贼,必与胡骑脱不了干系。
待董重车驾入关,驶入驿馆院内。
见驷马安车,遍体鳞伤,触目惊心。董骠骑,披头散发,搀扶下车。董太皇面沉似水:“何人偷袭。”
董重咬牙出声:”车骑营士。”
“何以见得。”董太皇全无意外。
“射入车内箭矢,皆出南阳工官。乃去年新造。护工卒史姓陈。此批箭矢,发往何处。太皇一问便知。”
“南阳太守何人?”董太皇问道。
少帝答曰:“乃前长水校尉,袁术。”
“命袁术彻查,不得有误。”
“喏!”
董重又道:“先伏于密林,后四面围堵。声势浩大,必奉军令。只需遣使入营,逐一质问。自有人吐露实情。”
董太皇轻轻颔首:“依令行事。”
“喏!”
见董重狼狈不堪,有失体面。董太皇遂道:“且下去,好生歇息。朕,自当为骠骑做主。”
“谢太皇,谢陛下。”董重拜退。
“陛下,以为如何?”待董重退下,董太皇轻问。
“胆敢残害朝中肱股重臣,一经查实,绝不姑息。”少帝掷地有声。
“好个‘一经查实’。”窦太皇笑道:“陛下这是要铁证如山。”
少帝言道:“董骠骑遇袭,兹事体大。当谨慎行事。且看何车骑,有何话说。”
“也罢。”董太皇亦不争辩:“明日专开朝会,请蓟王临朝。”
“遵命。”少帝暗松一口气。有蓟王临朝,自当秉公断案,无有偏颇。
便在此时。
蓟王三足乌,亦徐徐泊入阳港水砦。
蓟王起身罢筵。百官结伴下船。车入官堡,一夜安枕。待明日酒醒,当一切如旧。
明日长姐并七位小姐姐,便将归国。蓟王本欲大被同眠,夜诉衷肠。岂料太后与长姐,行三衅三浴之礼。
也罢。终归来日方长。
蓟王自回寝宫。
门外云霞卫,英姿飒爽。然贞绢自随身携带,还从未有人动用。王上专宠长姐,竟无暇他顾。
1.149 乘风而至
四百尺千秋观。
明月高悬,华灯初上。便有一人,立于百尺平座,眺望灯火阑珊二崤城。
“大师兄。”见时辰已到,身后同门,一声轻唤。
“依计行事,除妖卫道。”那人言道。
“喏!”众同门齐声应诺。
“万勿令恩师及(刘)师弟,一腔心血,付之东流。”音犹在耳,那人竟纵身而下。
“遵命!”一众同门,紧随其后。百尺平座,飞掠而下。身如鬼魅,直扑函园而去。
三足乌船宫,蓟王寝宫。
云霞右御卫长参狼羌梁姿,并云霞左御卫长白马羌白微。一左一右,各领一伍七尺云霞卫,披坚执锐,立于宫门前。
今夜七妃侍寝。明日便将北归。蓟王已传令,除王妃外,一干人等,不得入内。
三足乌号,三体船身,类金乌三足,展翅欲飞。居中主舰,称“腹舰”,乃取“心腹要害”之意。左右辅舰,称“翼舰”,取“比翼齐飞”之意。甲板如双翼伸展,制霸水面。三舰共用艏桅,各自分置舯桅与艏桅。计七桅。楼高七重:庐、飞庐、天庐、穹庐、爵室、望楼、旗楼。
蓟王寝宫,位于腹舰艉楼二重。由覆道与正殿二重相连。正殿,又称主殿。位于腹舰舯楼一重。平时用于接见群臣,宴饮国宾,诸如此类。腹舰艏楼一重,称前殿。故,腹舰艉楼一重,又称后殿。
东、西翼舰一重,称左、右偏殿。翼舰与腹舰共用艏楼。故只另设舯楼并艉楼。二楼称前、后偏殿。左右偏殿,由三重十字飞阁,与主殿各层相连。主殿三重以上,至七重,称:穹庐、爵室、望楼、旗楼,则无飞阁通连。唯有乘天梯上下。
换言之。后殿二重,便是蓟王寝宫。此处船身最为坚固,防御最为严密。另有天梯暗藏。能直降尾舱斗舰。必要时,可换乘机关斗舰,弃船而走。诚然,如此巨舰,断难攻破。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为万无一失。
此船,傲视宇内,堪称罕有。蓟王集墨门之大成,再加蓟王神鬼手绘图板,举国之力,数年方成。耗费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计数(bu kěshu)。
“何人鬼祟!”见覆道那头,人影闪动,梁姿一声清喝。云霞卫弓开满月,直指人影。果然训练有素。
“放肆。”来人云鬓衣,飘然若仙,正是公孙王妃。
“拜见王妃。”女卫齐声行礼。
“王上何在?”王妃又问。
“王上已入寝宫,多时。”梁姿话将出口,王妃已乘一缕香风,翩然而至。奇香扑鼻,沁人心扉。
“好。”王妃伸手推门,宫门却纹丝不动。
“此乃巧工门。”梁姿不疑有他,伸手转动门上“铜龟蛇铺首”。驱动衔环内藏机栝,半扇宫门,无声开启。
“甚好。”王妃翩然入内,宫门无声闭合。
只见“雕楹玉,绣云楣”;铺锦列绣,富丽堂皇。
蓟王寝宫,上下两重。设计出人意表,又别出心裁。入殿便是前厅。四周陈列鼓乐,排设编钟。对面台上,置坐榻数列,供蓟王并妃嫔观赏。居中场地,铺陈金丝毛毯,上悬琉璃枝灯,乃由乐伶舞姬,载歌载舞。因是寝宫,故前厅不用会客,只赏歌舞。
乐厅背后,还有琉璃花厅、餐厅、浴室、暖阁,不一而足。寝宫一重,多为饮食起居。
左右各置旋梯,如玉带环抱,通往二楼。
楼上,才是蓟王寝室。
王妃罗袜丝履,步步生香。拾阶而上,玉容仙姿。
皓月当空,夜深人静。二楼开阔,一览无余。居中起七重华盖,下置七层玉阶。象天圆地方。华盖罩下,帷幕低垂,人影绰绰。正是麒麟卧榻。
帷幄内,便唤做“海阔天空”,亦不逞多让。“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便是此种真意。
王妃矗立阶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又环顾左右。未觉有异。
忽并指一弹。
乌影一闪,直投榻前瑞兽香炉。噼啪轻响,氤氲升腾。
须臾,竟烟气弥漫,如雾似幻。满室生香。
一切尽在掌握。“王妃”娇颜,云霞忽升。默念心经,强忍羞意。帐前宽衣解带。着蓟式衣,入帷幄之内。此王妃,非是公孙长姐。乃上元夫人假扮。只为近身施法,行灵台种玉。
先前,梁姿、白微,并一什云霞卫,之所以“熟视无睹”,只因中了“缅匿术”。又叫“障眼法”。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意。
于此同时。
一队国邸采买马车,自阳港双市,列队而来。车内水箱,载满生鲜。乃为明日宫宴所备。随行属吏言:今日上已,王上大宴群臣,食材多烹制殆尽。故命守丞当即采买。
连夜采买,事出有因。
船宫诸事,亦常交由国邸代办。细细勘验,确认无误,卫士这便放行。
提灯闪烁,通报暗语。货运舷梯,依次落地。将马车升上甲板。待卸下货物,再空车放下。如此,省时省力。
为便于上下。故诸如庖厨等,附属设施,多置于左右翼舰。
蓟国巨舰,水上坞堡,庞然大物。一行人等,随机关舷梯,扶摇直上。初次难免心生恐惧。见众人皆露怯色,居中一人低声言道:“莫慌。此来身负师门大业,虽死犹荣。若一战功成,可随恩师羽化飞升,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朽。”
“大师兄所言极是。”众人互相借胆,各自收拢心神。
待齿轮卡合,闸门升起。
夜风倒灌,众人无不屏气。
“驱车入轨。”见一干人等无动于衷,此处绣衣吏,见惯不怪,这便吆喝道。
车夫顺势下看。果见“通舷甲板(与‘通关大道’一并理解)”,内嵌轨路。且与舷梯连接处,轨路两侧呈新月形升起,只需驱车出梯,车轮便会自行滑入暗轨。而后前往装卸甲板,统一装卸。
窥一斑而知全豹。
各种设计,巧夺天工。当真眼界大开。若非身怀师命,有进无退。如何敢越雷池一步!
“路径可还记得。”大师兄低声问道。
“船内路径,铭记肺腑。”身后便有人答曰。
“见机行事。”大师兄言尽于此。
“喏!”
1.150 幻痛未灭
三足乌,七重旗楼。
天罗陷仙阵(注1),无端自鸣。
守在阵下的麻姑仙,悄然睁开双眸:“有仙门不请自来。”
居于六重望楼的众女仙,闻讯而至。后宫女仙,皆有敕封。称云霞美人、灵辉美人。食千石家俸。家中若有父(或)兄,则授民爵十三等之中更,岁俸六百五十石。授田八十顷,授地八十宅。
女仙虽皆无父母,然却各有师门。师门便是家门。于是,蓟王酌情,将中更爵所得配享,悉数折成角钱。计年千五百万钱,捐于各派。
其结果,可想而知。各派恨不能举门填入蓟王后宫。坐享其成。
俗谓“财能通神”。得蓟王奉养,诸夏女仙门声势大涨。因得享美人田圣之利,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巫山神女派,亦专门遣弟子北上酬谢。
田圣言,当代神女,已收弟子。不出十载,必将现身江左。
言归正传。
弦音响处,乃左(偏)殿后厨。女仙闻风而动,数路兵分。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同道中人,恩怨自了。何须假手于人。
仙门对决,幻术首当其冲。然幻术不过是先手。引人入幻,而后下手,乃仙门行事,不二法门。幻术多借幻药。除去各种应对之法,增强自身免疫,亦是重中之重。凡仙门,必对各派幻药,自幼耳濡目染。耐药性,远非常人可比。正因深受其害,故女仙多至不孕。
事实上。幻术本身,并不能伤人。引人入胜后,中术者自身应对无措,由精神受损,进而损伤躯体。才是致命创伤。换言之,幻术,往往是间接伤害。很多时候,甚至是中术者,自我伤害。自狂、自残、自戮,不一而足。
左殿后厨。
一干人等,皆中术昏死。
襄楷门徒,手持奇门兵刃,披挂齐整,聚拢一处。
“今夜之后,麒当不见!”大师兄一声低喝,众人正欲四散而出。
耳畔忽闻一声冷哼:“何方鼠辈,报上名来。”
“依令行事!”大师兄咬破舌尖,挥刀扑上。中术也!
蓟王寝宫。
上元夫人紧贴蓟王耳畔,喃喃低语。二人上下叠卧,宛如交颈,跌宕起伏,密不透风。
西王母派“灵台种玉术”,便是后世所谓“洗脑术”。其低效简化版,广泛应用于日常生产生活的诸多方面。从洗脑广告,洗脑神曲,洗脑讲座,不一而足。
原理其实不复杂。
创造情境,使人神经兴奋,失去理智;简化信息,重复灌输错误信念;营造群体氛围,孤立排斥异端,产生救赎抵抗心里映射。
更高级版的洗脑术,传说能消除记忆,泯灭人格。并诞生新(伪)人格。就“仿佛换了个人”。形容彻头彻尾,翻天覆地的改变。
更有甚者。旧有人格,会在特定刺激下,神奇复苏。后世多用于唤醒潜伏敌营的超级特工。然此奇术,只见于传说,并未有确凿记录。尚不足为信。
此时此刻。上元夫人,正经由幻(梦)境,对蓟王施以精神暗示。
正如所有致幻剂,皆由身体作用于精神,后又反馈于身体。形成灵与肉的大回环,类似。
假扮王妃的上元夫人,亦需遵循此道。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奈何虽号“夫人”,却冰清玉洁。初经人事,何以久持。
稍有不慎,因故中断。虽补救及时,破绽稍纵即逝。
便在这弹指一挥间。蓟王竟双眼怒睁!
四目相对。上元夫人,六神无主,愣在当场。
“无耻妖女!”蓟王暴怒而起。一把扼住喉咙,将上元夫人掷落榻下。
人影倏分。
血珠飞溅,素纱斑斑。
上元夫人一声悲鸣,翻滚撞地。
先前亦如此这般!
不知何故,蓟王中途苏醒,乃至前功尽弃。此情此景,前所未见。
浑身紧绷,聚精会神,驱走阵阵魔音灌脑。蓟王大汗淋漓,头顶蒸汽升腾,浑身犹如水捞。
胡乱系上衣带。蓟王反手握剑,踉跄下榻。一时头痛欲裂。
“你究竟是何人……”上元夫人,惊惧出声:“竟能屡破我仙术法门。”
熬过脑中剧痛。刘备怒从心起,杀气冲天:“先前饶你不死,却不知惜福。屡次三番,暗行不端。今日,留你不得!”
话音未落,疾风压顶。
鞘剑夹持风雷,迎头拍下。
生死关头,顾不得腹中绞痛。上元夫人,双足奋力一蹬。身似游鱼,贴地滑出。堪堪躲过重剑。
事不可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趁刘备幻药未退。精神幻痛,身形不稳,出手失准。上元夫人,咬牙起身,冲下旋梯。
二楼寝室一览无余,别无遮蔽。不似楼下分隔起居,可供辗转腾挪。
想的都对。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上元夫人猝不及防,生生分离,合身坠地。内创外伤,修为折损大半。亦不比刘备,好受半分。
一个逃,一个追。艰难撞下旋梯。
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上元夫人竟扑向宫门。只求推门时,宫外守卫仍幻境未消,错认正主。
奈何不知门后机关,一时手足无措。
话说,自入仙门,上元夫人何曾如此窘迫。竟两次折于蓟王之手。
“开门,速速开门。”眼看刘备目露凶光,宛如噬人猛虎,步步逼近。上元夫人,竟不管不顾,高声呼唤。
门外,梁姿、白微,彼此对视。
鬼使神差,搬动铺首。
宫门将将开启条缝。上元夫人便闪出门外。
“王妃……何故?”见“王妃”花容无色,衣不蔽体。梁姿脱口而出。
“无事……惊扰。”上元夫人,着急脱身,亦顾不得许多。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轻问:“你是何人。”
四目相对,上元夫人目眦尽裂。
真假王妃,隔空对峙。上元夫人,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将此妖女……拿下。”蓟王只手抱头,拖剑而出。
寒芒一闪,血光迸溅。
上元夫人,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小弟。”见刘备如此,长姐肝肠寸断。
刘备强忍幻痛,龇牙一笑:“无碍。”
话将出口,再无声息。
“闭宫封船!”待探视刘备性命无碍,长姐冷若冰霜。
“……喏!”梁姿、白微,各自愣神。急切间,犹未回魂。
1.151 金石为开
王妃一声令下。三足乌,立刻连动。舷梯锁死,门闸关闭。飞阁断开,甲板折叠。便是船底潜轮,亦各自收回。
三足乌号,遂成水上孤堡。进出无门。
自蓟国首兴。搪瓷的另一个强大功能,日渐凸显。
防锈。
凡涂搪构件,皆不易锈蚀。尤其蓟国机关马车,坚木包铁,全车涂搪。经久耐用。唯一缺陷,不耐撞击。无妨。马车相撞,乃是个例。车毁人亡,谈何涂搪。
即便如董骠骑这般,搪瓷装甲遭劲弩爆射,支离破碎。只需就近驶往蓟国“百工机器”坊肆。另付少许资财,便可悉数“以旧换新”。换下来的旧甲,冲锤除尽残余,再将碎搪料,碾磨成粉,用于革甲髹漆。光板再交由各地将作馆,回炉重造。待新鲜出炉,再入各地工坊,存以备用。
如此反复利用。正因,凡蓟国机关器,皆终生维护保养。高价买回,后顾无忧。故能风靡大汉十三州。论待客之道,绝非仅是宾至如归。
侍寝七妃,皆被船上女仙救醒。除去稍有头痛,意识昏沉,别无大碍。
寝宫幻药未散。王妃做主,将蓟王转至爵室。
天光微亮,刘备悠悠转醒。
只是与长姐目光相对,刘备胸中积怒,便消弭一空。
太医诊视后,俯身言道:王上已无大碍。
长姐这才稍安。扶刘备起身,竟见何后亦陪坐榻前。
“臣,拜见太后。”帝后当面,刘备不敢正视。
何后急忙言道:“蓟王创伤初愈,不必多礼。”
因未能得见,何后眼色复杂难明。故刘备亦未曾多想:“妖女何在。”
“已被押入监牢。”长姐答曰:“遣侍医包扎,未伤及性命。”
“可问出口供。”接过麻姑亲手调配的(麻姑)安神汤,刘备又道。
“已将前后诸情,和盘托出。”麻姑答曰:“假扮西园宫妃,潜入船宫。欲对夫君施以‘点石成金术’。欲使夫君改弦更张,剿灭西佛,还诸夏净土。”
“何为‘点石成金术’?”麻姑此言,不出刘备所料。
“精诚之至,金石为开(注1)。”麻姑仙,一语道破:“点石成金,是谓‘点化顽石而成金也’。”
原来。所谓点石成金,并非后世望文生义。单从字面牵强附会,不求甚解。以为,无上仙术,可将一块顽石,点指成金。
时下仙门,“点石成金”,乃是指:用仙术点化那些“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之人。令其,是非、好恶,乃至性情大变。
事实亦确是如此。
“点石成金术”与“灵台种玉术”,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大相径庭。
灵台种玉,多行潜移默化,顺水行舟。即是说,中术者本身,或多或少,便有此意。施术者,不过是将因果放大。通过诱导,不断加深乃至加固。
点石成金,则是强行扭转。甚至完全扭曲、背离,中术者本身意愿。从精神毒害及后遗并发症而言,点石成金之毒远甚。
单就此次而言。
何后所求,不过是令蓟王善待阿斗,并爱屋及乌,善待其母。蓟王本就有此意。于是灵台种玉:生出玉树琼枝。待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因果自成。将“善待阿斗母子”的思维,不断加固,不会轻易改变。
而上元夫人,却裹挟私欲。趁灵台种玉之机,另行种下一株“毒苗”。
先前,蓟王已有言在先,不会介入仙佛之争。且西王母亦告诫上元,万勿轻动。只需大汉传承有序,佛门即便兴盛,仙门亦不过稍稍削弱,断不会有灭顶之灾。
只可惜,上元夫人自驻千秋观,为观内门派,马首是瞻。身担仙门存亡大任,不敢有丝毫怠慢。自从得知蓟王无意灭佛。久而久之,遂成心中执念。
不惜铤而走险。以仙门奇术,点化“顽石”。殊不知,犯了仙门大忌。以术(蛊)惑人心者,道心尽失,修行尽毁。
襄楷之于王芬,亦犯此戒。
听到此处,何太后终是安心。无论上元夫人当真暗行不轨,还是失手被擒后,一力承担,不愿延祸太后。
今已无从知晓。
然,残害蓟王,死有余辜。
心念至此,太后先赔罪:“乃因妾遇人不淑,又无识人之明。一时不备,留下可乘之机。还望王上,恕罪。”
“太后无需自责。”刘备言道:“仙门行事,剑走偏锋,防不胜防。先前多隐居深山幽谷,一心所求,只为脱离尘世,羽化升仙。然自张角始,仙门不避凡尘,甘入俗世。以仙术蛊惑人心,大敛不义之财。图谋锦绣河山。荼毒之烈,亘古未见。”
太后忙顺其言:“王上所言极是。试想,朕妇道人家,足不出宫室。如何能知天下大势。又如何能料到,女仙之首西王母,门下竟有此等……败类。”
刘备轻轻颔首,转而言道:“速遣族兄,亲赴千秋观,通禀上元夫人,今夜所作所为。且看西王母,有何话说。”
抬头却见麻姑等女仙,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刘备遂言道。
“禀夫君。昨夜有襄楷门徒,假扮国邸属吏,借采买为名,潜入船宫,欲行不轨。被我等擒获。”
“襄楷竟还有门徒?”刘备皱眉问道。
“刘入千秋观,一夜而亡。或是奉命联络观中同门,亦未可知。”麻姑答曰。
麻姑言下之意,刘备焉能不知。乃是怀疑族兄刘平,亦牵扯其中。
“族兄自幼游学,过往一清二白。与襄楷并无交集。焉能是同谋。”暗忖片刻,刘备言道:“刘之所以借故与族兄路中偶遇,或是行‘欲盖弥彰’之计。为转移视听,隐藏入千秋观真实动机。”
刘备所言,不无道理。麻姑这便领命而去。
“襄楷门徒何在。”目送麻姑出爵室,刘备眸中厉色,一闪而逝。
“凡有捕获,皆已押入监牢。妾已命闭宫封船,众人正搜寻漏网之鱼。”长姐言道:“小弟当可安心。”
知闭宫封船,刘备便又冲何后言道:“请太后稍安勿躁。待肃清船宫上下,臣再恭送圣驾回宫。”
“无妨。”一夜无眠,何后这便起身,暂去歇息不提。
官堡,蓟国邸。
昨夜自牛山返回,未及安枕。便有绣衣吏携蓟王敕令来见。
刘平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奉命。梳洗更衣,奔赴千秋观。
恰逢曙光初露,破晓将至。
“雄鸡一声天下白”。
1.152 南橘北枳
凡致幻剂,皆有成瘾性。身体的依赖,容易戒断。然精神成瘾,却极难根除。与后世单纯的精神成瘾不同。时下,“羽化升仙”、”长生不老”,便是整个时代的“精神疾病”。
刘备窃以为。长生不老是一种病。俗称“不死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无需强求。
这群拥有坚定“飞升信仰”的两汉方士,当真视死忽如归。为人处世,放浪形骸,随心所欲。不被世俗左右,不惧人言可畏。一心求证大道。常自称“四方游士”、“化外野人”。游离于王法之外。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奈何这群存于天地,不受约束之人,却握有时下最顶尖的科技方技。
以“法烛”为例。刘备有一缕残魂,来自后世。当知硫磺易燃。然时人并无此见识。见方士手中法器,咒语之下,无故自燃。焉能不顶礼膜拜。
窥一斑而知全豹。
在刘备看来。仙门种种神奇,不过是认知黑障。违背常识,不通常理,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妖异奇观,百思不得其解,唯仰问神鬼。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碗麻姑安神汤入腹,症状大为缓解。不等刘平返回,刘备已能自行下榻。
这便洗漱更衣,乘天梯下底舱监牢。可惜开年不久,大秦圣祭便随慧妃,重返大震关,守备云霞殿。无人可行黑暗驱魔,尤为可惜。
船上侍医,已为上元夫人清洗包扎。裹缠锁环囚衣,吊于牢笼之中。
囚衣包裹全身,只露出头颈。便身负仙门奇术,亦断难逃离。
四目相对,上元夫人,无喜无悲。
“可还有未尽之言。”见其道心尽毁。如行尸走肉,只求速死。许多话,不问也罢。
缓缓眨了眨眼。上元夫人,似恢复少许生机:“王上何以能破我派仙术。”
“孤亦不知也。”刘备实言相告,又指周围监牢内襄楷门徒言道:“尔等可是同谋。”
“倒也似曾相识。”上元夫人答道:“先前并无交往。必是上下千秋观时,有数面之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到临头,上元夫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孤已遣人,告知观中门人,传语西王母。夫人自求多福。”刘备说完,便挥袖离去。前往隔壁监牢。
“你等又是何人。”
“青领道襄师门徒。区区贱名,不提也罢。”居中一人答曰。
“所为何来。”
“除妖护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来妖魔。”刘备反问。
“天垂尽,地吐妖,人厉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那人脱口而出。
“果是襄楷门徒。”刘备言道:“何不再诵前句。”
“(大)河者,诸侯位也。清者属阳,浊者属阴。河当浊而反清者,阴欲为阳,诸侯欲为帝也。”此,亦是襄楷《诣阙上疏》之言。
“你家襄师,确有真知灼见。”刘备言道:“群仙会时,于吉亦解谶语,‘代汉者,宗王也’。如此看来,此绝非襄楷或于吉,一家之言。乃‘太平青领道’之共识。除去天师道,欲一统诸夏仙门。还杂有清领、污衣之纷争。是与不是。”
“正是。”
“‘牡麒牝麟,雌雄莫辨;合而为一,天下可安’。此谶,又做何解。”
“王上竟已知晓我派隐秘。”那人答曰:“先前,我等皆不知作何解。待天降流火,麒麟送子。太后无故孕身,又得王母降为弥月之喜。我等这才醒悟,天无二日,家无二主。麒、麟,必除其一,方能安天下。故今乘夜而来,只为天下苍生计,非与王上有私怨。”
“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粗通文章,不求甚解。”刘备冷笑:“合而为一,又做何解?”
“合而为一”,典出《史记春申君列传》:“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之句。
“乃二取其一。”那人答曰。
“尔等,差襄师远矣。”刘备懒得废话。
“有何谬误?”那人强辩道:“只需王上授首,体内麒魂麟魄,自当附身阿斗。岂不是合而为一乎!”
“有理。”刘备自去。
“王上今日必有一劫。哈哈哈……”那人却在背后,狂笑不止。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报!”刚入爵室坐定。便有云霞卫来报:“守丞并墉宫瑶姬到。”
《太平广记》引《墉城集仙录》:“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
此女,同出王母座下。佐上元夫人,驻千秋观。
“请来相见。”
“喏。”
如前所说。三重之上,唯有乘天梯上下。爵室位居五重。三面琉璃落窗,一览无余。
须臾,守丞刘平,并瑶姬入室来见。
“拜见王上。”
“夫人请起。”刘备直言道:“上元夫人之事,云华夫人想必已尽知。”
“路上守丞已告知详情。”云华夫人,谦卑作答。
“孤与贵派,并无仇怨。然,上元夫人,屡次三番,暗行不轨。该当如何。”刘备居高下问。
“上元,以身护道。虽屡次犯上,然心怀大义,绝无恶念。还望王上怜惜。”云华夫人,伏地乞饶。
“天下仙门何其多也。若行事皆如上元夫人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孤如无物,无所不用其极。而孤又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乃自取其祸也。”
“王上明见。待妾将上元押回昆仑墉宫,王母定会严惩不贷。”云华夫人急道。
“中夏事,中夏了。何必远赴昆仑。”刘备岂能就此放过:“上元夫人,便交由孤来处置。云华夫人,且去传书西王母:有道是‘南橘北枳’。‘中夏地薄,种之不生’。有因无果。贵派万勿再回。”
蓟王代主逐客。从此往后,大汉再无西王母派,立锥之地。
闻此言。云华夫人,如遭雷击。花容无色,潸然泪下:“中夏,地广人众,四裔环抱。前后两汉四百年,偏安日久。焉之我派,大难临头,生死一线。浮屠,自西而来。首当其冲,便是我派。诸夏仙门,同气连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说完,以头触地:“求王上开恩。”
“夫人请回。”多说无益,刘备言尽于此。
“王上留步!”云华夫人情急怒叱。
“妖女尔敢!”忽听刘平一声怒喝,疾步拦在身前。
便在此时,云华夫人一身襦裙,砰然炸开。
烟尘弥漫,如雾似幻。
1.153 来龙去脉
楼桑南,十里三岔口。路旁青石。
不等那人笑罢,便有一半大少年,身背行囊,自石后走出。
“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否同路,且走着瞧。”少年言道。
“谬矣。”那人纠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少年吁了口气,躬身下拜:“刘平,多谢指教。”
“你本叫‘刘五貉’。”那人深长一笑:“因何重拾少君侯旧名。又因何少小离乡?”
“先生果然有备而来。”少年眸中精光一闪:“莫非,先诈言于我,又故意为三墩指错。皆早有预谋。”
“然也。”那人高深莫测:“反常则妖。先前,少君侯为一童子,狂喜忘形,倒履相迎。今又为追另一童子,衣衫不整,纵马疾驰。何也?”
“宗族传言,‘天生刘三墩’。乃我家麒麟子也。身负复爵大业。轻财重义善识人,有人主之风。”少年随口答来,面无表情。
“好一个‘天生刘三墩,降世麒麟子’。”那人眼中戾芒一闪:“今既已复爵,他日又当如何?”
“明日之事,我岂能知。”少年反问。
“有理。”那人点头道:“你我相见,便是因缘。若授你‘先见之明’,愿学否?”
“不愿。”少年断然摇头:“先见不如先变。先生,片刻之前既说,‘能知上下五百年’。善候风气,相面、占梦,星象、算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无所不精。何不传我‘变化之术’。也好遇事先变,夺占先机,逆天改命。”
“齿龄虽小,所求却大。”那人不置可否:“若要‘变化命理’,需昼夜并行。日交月替,暑往寒来。非一日之功。”
“十年可乎?”少年咬牙问道。
“十年可也。”那人欣然点头。
“那便以十年为期。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三拜。”少年纳头便拜。
“天地为证,神鬼可见。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青领门徒。”那人口中念念有词。
“敢问恩师,高姓大名。”
“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平原方士,襄楷是也。”
三足乌船宫,五重爵室。
云华夫人,有备而来。骤然出手,猝不及防。爵室充盈幻药,众皆吸入,沉迷不醒。施术惊动门外云霞卫。右御卫长梁姿,并左御卫长白微。领一什云霞卫,披坚执锐,推门而入。不及拉下遮面,遂被烟雾吞没。接连倒伏,无有例外。
除去施术者云华夫人,及守丞刘平。五重爵室,无一幸免。
静待幻药散去。先行佩戴呼吸面罩的刘平,举目四望,见刘备垂首枯坐,了无生息。一旁王妃公孙氏等人,亦如断线木偶,一动不动。顿时心中大定。
示意云华夫人稍安勿躁。刘平趋步近前,单膝跪于蓟王榻前,瓮声轻唤:“王上,王上?”
连唤数声,皆如泥牛入海。琉璃目镜后,闪烁精光,刘平大胆近身,附耳言道:“三墩,你也有今天。”
音犹在耳,刘备浑身一颤。
吓得刘平仰面朝天。须臾,见刘备并未清醒,刘平这才翻身爬起。不敢造次,轻手轻脚上前,解下蓟王玉佩,走到云华夫人身前。
“夫人携此玉,当可通行无阻。切记,乘天梯直降一重,遇守卫,切勿惊慌。只需以玉佩示之,言:求得王上网开一面,下底舱监牢,释上元夫人及‘从众’,一并离开。如此,守卫自会引夫人换乘监牢天梯。切记,对答如常,不可慌张。则事成矣。”
“守丞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云华夫人忽哽咽难言。
“夫人切莫露相。”刘平循循善诱:“之所以擅作主张,只因不忍见诸夏仙门,祸起萧墙。令浮屠有机可乘。夫人切莫辜负刘平,一片苦心。速去!”
“守丞大义,铭记肺腑。后会有期。”事不宜迟。云华夫人遂持王佩,乘天梯离去。
“后会有期。”刘平长揖相送。
待爵室只剩一人。刘平徐徐起身,昂然直立。从未这般,扬眉吐气。
“三墩勿怪。”刘平随手捡起一把百炼雁翎刀,左右挥击,寒光四射。大步流星,走到榻前,举刀过顶,吐气开声。
“嗨!”
然此含恨刀,却迟迟未曾砍下。
“想我昼夜并行,日月交替,寒来暑往十余载。白日习文,夜晚学道。不敢有一日之疏。临行前,又得恩师施以‘大通坐忘(注1)’之术。那日,若非师弟,口出‘醒言’:此刘平,非彼刘平乎?一语惊醒梦中人。十年夜课,随踵而至。大梦初醒。方知,我是何人。身处何处。所为何来。”
言毕,刘平竟涕泗横流:“少时,你从五丈桑坠地,昏睡不醒。只需错过宗祠大考,我便可入选四子。得阿翁赐名为备。”
“你若不醒,我便是刘备。”刘平貌似疯癫,歇斯底里:“千里封国,千万子民,亿万家财。还有大汉万里江山。皆为我所有。为我所有!”
忽闻一声轻笑。
刘平肝胆俱裂。只见,端坐侧榻之公孙王妃,竟未入幻。
“少时,母亲曾言,刘平、刘备一字之差,又有何所谓。”长姐言道:“便将刘备之名,让与你。小弟依旧是小弟。你,仍旧是你。”
刘备双手剑击,当世一流。乃王妃自幼言传身教。可想而知,王妃剑下,有死无生。
危急关头,刘平思绪万千。见王妃并无动手之意,顿时福灵心至。
“王妃一身二主,破而后立。灵台本固,远超常人。故未曾入幻。然,幻药痹体,不能行动。”刘平狞笑:“本欲只除三墩。嫁祸西王母派,并顺势剪灭身后之患。只需襄门死绝,便无人知晓我之过往。如此,三墩故后,王妃并太妃垂帘监国,待刘封长成,继位为王。而我,则助太后将阿斗,抚养成人,继承大统。那时,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妃,本不必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恭送王妃先行一步!”说完,刘平拖刀上前,迎头劈下。
噗!
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注2)。
须臾,待公孙氏,徐徐睁眼。
只见,一支清钢袖箭,不偏不倚,洞穿刘平持刀手腕。
“啊啊啊……”剧痛钻心,钢刀应声落地。
身侧杀气冲天。
坐榻之上,蓟王刘备,正缓缓抬头。
好似猛虎出柙。
1.154 查无此人
“所以,你才偏要吃最高枝的那串桑果。”待蓟王抬起头。
刘平,神魂俱碎。
只见蓟王怒目圆睁,右眼竟是白瞳。
“一时心软,为你去攀高枝。因而失足坠地。”刘备言道:“那时,只当是年少无知。如今看来,你早有预谋。欲取而代之。是与不是。”
刘平只手扼腕,浑身冒汗。不答反问:“堂堂蓟王,竟暗藏袖箭。莫非此物,便是你重金打造的那枚百炼大针。”
“然也。此物自造成,便未曾启用。拜你所赐,今终得一用。”说完,蓟王长袖一挥。
右手往坐榻直凭(围栏)重重拍下。
机簧四起,幕网直坠。
地板随之翘起。只待幕网坠入,与内藏钩索咬合。蓟王并王妃,便可与刘平隔离。
刘平岂能令蓟王如愿。
钢丝幕网将将下落,便飞身扑入,滚落蓟王榻下。
挣扎仰头,与蓟王四目相对。
见蓟王一动不动。
须臾,刘平竟笑出眼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蓟王仍无言以对。
刘平强忍剧痛,顺势将腕上袖箭拔出。甩去残血,阴森一笑:“莫非,三墩竟只有右手能动乎。”
“你是如何得知。”蓟王反问。
“无怪上元夫人,两次折于你手。”刘平破口大骂:“襄楷匹夫!诓我何其久也!”
“门下绣衣,曾远赴江左,遍访游历之处。各色人等,言之凿凿。竟不料,你是襄楷门徒。”
刘平嗤鼻一笑:“白日习文,夜间学道。襄楷乘夜而来,天明既去。来去无踪,一众凡夫俗子,焉能察觉。”
“你我同出一脉。少时玩伴,亦无仇怨。为何恨我至此。”
“为何?”闻此问,刘平作势欲刺之手,生生落下。
“你可知,我十年游方,无数人问:既是三墩族兄,为何名唤五貉。”
“十里楼桑,你出身大家,我出身旁支。自你父辈起,家中四兄弟,长幼有序。却从不与我等旁支,相提并论。轻视之心,何必多言。我家中若也有藏书四百卷,宗祠大考,岂能排在你等之后!”
“家中所学,并未藏私。悉数转授与你。恨从何来?”蓟王反驳。
不说还好。闻此言,刘平恶念丛生:“刘、三、墩!拜你所赐,何其幸也!”
避开右半身,手中袖箭,直刺左颈。
“小弟!”眼看刘备命丧当场,长姐目眦尽裂。
十年苦修,大仇得报。
生死一线。榻上刘备怒发冲冠。右眼白瞳陡然转黑。
轻舒猿臂,擒住刘平手腕。不及反应。右手翻掌如刀,重劈后颈。
“哇!”刘平喷血撞榻,滚落地面。
蓟王左手,顺势掷出。
寒光一闪。血花迸溅。
袖箭穿胸洞背,钉入地板。
蓟王全力一击,不留余地。
再拍对面直凭,将幕网升起。一升一降,触动音弦。望楼女仙,正蜂拥而来。
麻姑仙飞身撞入。此情此景,何须多言。
急忙护驾救人不提。
“先救长姐。”刘备双耳,血流不止。
“喏。”见夫君如此,麻姑锥心之痛,无以复加。所谓“长枕横施,大被竟床”,日久生情,莫过如此。
先祭捆仙索,将刘平五花大绑。麻姑等人,这才为爵室内众人,施以醒药。
“牡麒牝麟,雌雄莫辨;合而为一,天下可安。”刘平面如死灰,反复念叨襄楷谶言。
“小弟!”待长姐稍除麻痹,咬牙起身,去看刘备。
“王妃勿动!”忽闻一声清喝。便见四海令左慈,手提肩扛,步入爵室。正是昏睡不醒,上元、云华二女。
不等王妃发问。左慈跪地言道:“主公否极泰来,襄师功莫大焉。”
见刘备油尽灯枯,已是强弩之末。王妃不禁泪流:“该当如何。”
左慈取九转金丹呈上:“主公与主母同为一身二主。且‘隐主’潜藏之深,犹如骊龙颔下,千金之珠。唯有下九重之渊,趁骊龙酣睡,方能取之。待二珠(主)抱阴负阳,冲气以为和。便是所谓:牡麒牝麟,雌雄莫辨;合而为一,天下可安!”
“原来如此。”榻上刘备,疲惫一笑。有后世一缕残魂,如何能不一身二主。襄楷等人,舍生忘死,大忠似奸。到头来,皆是为蓟王着想。
心念至此,便又看刘平:“孤,不负天下。天下,亦不负孤。”
刘平笑中带泪,虽生犹死。
“既是同宗,孤不杀你。且放你自去。”刘备言道:“刘氏宗族,再无刘平此人。世人只知,平原刘平,使客刺孤。(刺)客不忍刺,语之而去(注1)。”
“刘……三……三……”
“押下去。”刘备懒多看一眼。
“喏!”便有左右御卫长,不由分说,拖出爵室。
灵台受创,身心俱疲。刘备仰面倒下,被长姐揽入怀中。
“右剑刚、猛、疾,左剑稳、准、狠。长姐剑击,唯弟可练。”刘备柔然一笑,再无声息。
此乃剧情杀,非人力能及。
阳港水砦。
刘平衣冠不整,血迹斑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被轰下船去。
御者不知何故,急忙上前。本欲搀扶,却猛然束手。
刘平目光呆滞,硬生生夺过缰绳。竟自行驾车,直奔东门而去。
沿途守卫不知何故,未加阻拦。任由其冲出山门。绕往洛阳东郭。
蓟国公车,无人拦阻。又出东郭门。
再行一段,车马渐稀。野风一吹。刘平渐渐回魂。死志全无,万念俱灰。回乡哀求阿翁,或有转机。
论求生欲,再无比道旁野草更劲韧。心念刚起,车轮一沉。
刘平猝不及防,飞扑而出,重重落地。
轰鸣声中。车厢拖行驽马,滚入道旁沟壑。
这一摔,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视线不及重回,便见一人款款而来。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眼中重影,竟越发加重。
“我名张甯,你理应知晓。”将缰绳不由分说,系在刘平颈间。甯姐姐言道:“着急赶路,乃至折轴。马车倾覆,你被缰绳缠住,随惊马投河而死。死得其所。”
“一派胡言。”刘平正欲挣扎,却发现竟动弹不得。
“三墩袖箭,涂有麻药。你虽是仙门中人,奈何血流不止,全无防备。一路至此,药效发起,浑身麻痹。”
“我轻车上路,无故焉能折轴。此中有诈。”
“岂不闻‘积羽沉舟,群轻折轴’。”甯姐姐手中不减。
“惊马岂会投河。”刘平搏命惊呼。
“武帝时,异国献‘梦草’。似蒲。昼缩入地,夜若抽萌。怀其草,自知梦之善恶。帝思李夫人,怀之辄梦。”甯姐姐言道:“一路好梦。”
“三墩放生,五貉乞活!”死到临头,刘平痛哭流涕。
“弟宽仁大度,心怀天下。”甯姐姐一声轻笑:“然家中必有一姐,心狭量窄,睚眦必报。手起刀落,护其周全。”
音犹在耳。驽马口吐白沫,四蹄生风。拖行刘平,直投湖中。
1.155 六神无主
阳港水砦,三足乌,船宫爵室。
待王妃喂下九转金丹,左慈近前为蓟王诊脉。
须臾,左慈吐气出声:“主公,已无大碍。”
“为何沉睡不醒。”王妃问道。
“禀王妃。待二主抱阴负阳,冲气为和,灵台重开,主公自醒。其中变化,恰似‘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三皇’者,‘三魂’也。”左慈以开天辟地,喻刘备重塑新我。
“‘盘古’便是唯一之主。”王妃已领悟。
“王妃明见。若将混沌比鸡子。主公此时,便如盘古开天辟地。”左慈言道。
“莫非,亦要万八千岁。”马贵人噙泪相问。
“灵台通天,神光如电。沧海桑田,不过瞬息之变(言指‘精神世界’)。贵人勿扰,主公少则三五日,多则二三月,最迟不过一年半载,当可复苏。如若不然,老朽提头来见。”左慈言之凿凿,众人当深信。
“洛阳是非之地,夫君不可久留。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长姐需早做决断。”绾妃言道。七妃与刘备自幼相伴。论情深,不弱长姐。
“速传幕府一众属吏来见。”王妃已有决断。
“喏。”云霞卫遂去传令。
话说。一夜之间竟风云突变。昨日刚与主公泛舟洛水,会宾客大宴。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不料今日主公竟“偶感风寒”,沉睡不醒。
幕府重臣,齐聚爵室。
听王妃备说详情,各个义愤填膺。便是足智多谋如四位谋主,亦全然无觉。刘平竟居心叵测,同室操戈。
“卑不谋尊,疏不间亲。”稳住心神,王妃自帘后言道:“诸君,恪守臣节。不问蓟王家事。岂料家门不幸,变生肘腋。族兄刘平,竟是襄楷门徒。且自幼对夫君,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贾诩自责不已:“未能尽人臣之责。诩,有罪。”
“臣等,同罪。”荀攸等,亦伏地请罪。所幸王妃未曾告知蓟王义弟,幕府将校。否则,如何收场,亦未可知。
左慈言道:“刘平自幼得襄师真传。虽未一身二主,却习得日月并行,阴阳交替之法。人前人后二张脸。临行前,又被施以‘大通坐忘’之术。将夜间记忆,悉数封印。故淳淳长者之风,与生俱来。全无破绽。便是刘平自己,亦全然不知,还有昼夜之别。襄师,煞费苦心,借刘平为主公消除隐患。从此往后,一般幻术,主公当可得免。只需醒来,当倍于先前。”
“襄楷此人,我竟全无印象。”长姐长伴三墩身侧,对楼桑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为何独不知还有襄楷此人,潜伏身侧。
“主公少年时已声名远扬。方士本就游走四方,居无定所。若裹挟流民、工匠之中,王妃焉能察觉。”左慈自能体会。
王妃遂问道:“王上无法主事。诸君以为,该当如何。”
“以退为进。”贾诩已有定计:“‘昔颜渊以退为进,天下鲜俪焉(注1)’。洛阳皆知,今日王妃便将归国。何不与主公同回。我等亦分批离京。函园得鲁肃守备,当万无一失。”
“报”便在此时,有云霞卫来报:“陛下遣黄门令,恭迎王上入朝。”
贾诩心中一动:“朝中必有大事。”
“速请少令。”王妃言道。
“喏。”
须臾,左丰乘天梯,直升五重爵室。
见爵室帷幄横栏。帘内王妃独坐,不见蓟王。帘外幕府属吏,各个表情肃然,似还淤满悲愤之气。左丰咯噔一下,急忙收拢笑意。趋步入内,帐下行礼:“奴婢拜见王妃。”
“少令免礼。赐座。”
“敢问王妃,王上何在?”待坐定,左丰小心问道。
“王上,昨日大宴群臣,宿醉未醒。”王芬回问:“少令所为何来。”
“回禀王妃……”左丰遂将昨晚,董骠骑上巳归途遇袭,从众皆亡,单车逃回之事,娓娓道来。
“京畿何来马贼。”王妃亦觉蹊跷。
“奴婢不敢隐瞒。董骠骑言,乃车骑营中胡骑所为。董太皇遂纳其言。今日专开朝会,欲请蓟王临朝,秉公决断。”左丰如实道来。
“原来如此。”王妃言道:“董骠骑并何车骑,皆贵为外戚。国祚艰难,稍有起色。何故刀兵相见。”
左丰伏地无言。此问,非他力所能及。
“少令且回,如实通禀便是。”
“奴婢,遵命。”左丰略显迟疑,却不敢忤逆。
“报。”刚送走左丰,又有云霞卫来报:“太后仪仗,正往爵室而来。”
“诸君以为如何?”王妃问计群臣。
荀攸答曰:“王妃当实言相告。如若不信,可请入帘内一观。”
“如此,诸君暂避。”太后乃阿斗之母。刘备之事,当不应隐瞒。
“喏。”
南宫,玉堂前殿。
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俱在。董骠骑、何车骑,各执一词,据理力争,互不相让。
然蓟王却姗姗来迟。
何苗早遣人入西园,求太后为其做主。知太后昨日登三足乌,与蓟王妃衅浴。遂心中大定。
少顷,黄门令返回。言,蓟王上巳节,大宴群臣,宿醉未醒。
少帝和颜悦色:“少令可知,蓟王几时能醒?”
左丰如实作答:“奴婢不知也。”
“既如此……”少帝遂看身后:“不如择日再审。太皇以为如何?”
“蓟王乃出卢司空门下,少有醉酒。陛下稍安勿躁。蓟王稍后必到。”董太皇怒气未消。若不能为董骠骑讨回公道,何苗必有恃无恐。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若接二连三遇袭,董骠骑焉有命乎。
此风绝不可长。
又过三刻。
忽见左丰留守小黄门,轻车来报:“三足乌已出水砦!”
“太后何在?”何苗忙问。
“一刻前,太后车驾,自回西宫。”小黄门答曰。
帘后董太皇又问:“蓟王何在?”
“蓟王,蓟王……”小黄门瑟瑟发抖,哭声答曰:“亦随船同返。”
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无不瞠目。
“陛下!”先前被董重一系人马,口诛笔伐,唇枪舌剑,轮番驳斥,体无完肤之何车骑,起身出列:“臣,无法久持。乞告退。”
“这……”少帝瞥眼帘后。见二宫太皇皆无言。遂咬牙道:“退朝。”
“陛下为君兴”
函园东山门。
回望三足乌,徐徐离港。车内何太后,六神无主,犹未回魂。
试问,谁人能料到。麒麟圣体,神鬼辟易之蓟王,竟灵台受创,沉睡不醒。忽忆起同样沉睡不醒之道人史子眇,何后浑身恶寒。
朝中无主,群魔乱舞。
1.156 生死未卜
列队恭送三足乌使出水砦。贾诩等人徐徐起身。
“速回国邸。”贾诩言道:“刘平为守丞,位卑权重。往来公文,皆经其手。不可不防。”
四大谋主,车入国邸。检视往来公文,凡有机密,悉数裁下,准备付之一炬。
少顷。绣衣尉阎行,入内与贾诩密语。
“此事当真?”
“正陈尸洛阳县治。卑下已去辨认,确是守丞无疑。”
“可知死因。”
“公车折轴,不及弃缰。被惊马拖入野泽,溺毙。”阎行答曰。
“纵马疾驰,何其急也。”贾诩意味深长:“如此,我主无后患矣。”
阎行又道:“洛阳令遣人来问,守丞后事,该当如何。”
“安车运回,风光大葬。”贾诩无喜无悲:“既出主公一脉,自当葬入宗祠。至于身前之名,不提也罢。”
“喏。”阎行依令行事。
“主公既已放其离去,因何落水溺毙。”荀攸言道:“此事蹊跷。”
田丰亦道:“主公磊落,必不会暗中行事。”
“凡主公家事,我等宜当谨言慎行。”贾诩话锋一转:“窃以为。能令刘平,死得其所。普天之下,唯一人耳。”
“右国令女。”沮授一声慨叹。
“正是。”贾诩言道:“先前,右国令女擅离林虑山,星夜赴京。然却难觅行踪。门下游缴,更无一上报。何也?”
荀攸叹道:“必是主公,有令在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然也。”贾诩轻轻颔首。
“传闻,右国令女与王妃,一明一暗。与主公自幼相伴。情义之重,不可估量也。”刘备少年之事,荀攸亦有耳闻。
言及此处。田丰忽问:“中丞先前献‘以退为进’之计。可是欲退避三舍,作壁上观。”
“然也。”贾诩冷笑:“‘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俗谓‘两虎相争,必有死伤’是也。我等随主公,暂避锋芒。且看何董,二戚相争。”
“若如此,三宫鼎足之势危矣。”田丰言道。
“诚如元皓所言。今汉气数已尽,与其等少帝禅让,不如主公亲手取之。”贾诩眸中厉色一闪:“想当初,先帝在时。主公入宫赴宴,却无端身受红丸之毒,险些丧命。时,诩便指天立誓。主公入朝辅政不足半载,便险遭不测。诩,窃以为。只因我主忠义两全,恪守臣节。对三宫并少帝,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乃至一干人等,得寸进尺。终有今日之害。当如何破?”
“”环顾众人,贾诩自问自答:“唯有我主问鼎天下。无人再令我主北面称臣。”
田丰轻轻颔首:“中丞与我,不谋而合。”
“哦?”贾诩一愣:“元皓亦如此想。”
“正是。”田丰大义凛然:“自代掌尚书台。各地公文,字里行间,触目惊心。民生凋敝,州郡残破。大汉十三州,竟有半数困顿如斯。若无明主力挽狂澜,社稷倾覆,不过旦夕之间。朝堂亦是如此。主公在时,各自相安。主公不在,必起争端。主公早有言在先,辅政只满五载。五载之后,又当如何?故,长痛不如短痛。若待病入膏肓,神医难救。”
“元皓字字珠玑。”贾诩叹道:“善待天下,便是大义。”
“窃以为,朝堂再乱,也不过京畿之内,八关之地。”沮授言道:“只需将蓟国之法,放之四海而皆准。主公问鼎天下,水到渠成。”
“公予此言大善。”贾诩笑道:“速与函陵令交接,不日便回。”
“好。”众人异口同声。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闻太后回宫,何苗急来拜见。
帘内何后,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改先前颐指气使。
“太后?”久不闻其言,何苗试着轻唤。
“何事?”何苗哭诉,太后竟置若罔闻。
“臣,被人构陷,暗遣营中胡骑,半道截杀董骠骑……”何苗又说一遍。
“蓟王不在了。”何后忽道。
何苗大惊:“请太后明示。”
似也被这句无心之言惊动。何后猛然回神:“今早,蓟王为族兄刘平所害,昏睡不醒。症状与,与史道人,如出一辙。依你之见,还能回魂否?”
初知惊天内情。何苗如遭雷击。浑身颤栗,一时竟口不能言。
少顷才稍有好转。长出一口浊气,何苗斟酌言道:“史子眇,至今未醒。若非贪慕宫俸,家人早弃之不顾。”
何后强压惊惧,稳住心神:“若,蓟王亦如此这般。该当如何。”
“若蓟王长睡不醒,朝中再无掣肘。董重必以此为口食,寻机起兵。剿灭臣满门家下。”何苗切齿言道。
“朕,亦如此想。”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一夜之间,形势陡转。董重手握重兵,虎视眈眈。先前忌惮蓟王虎威,不敢轻举妄动。今蓟王不告而别,不出三日,洛阳皆知。生死关头,何后终于找回往日机辨:“不出三月,必起纷争。何车骑,能自保否?”
“回禀太后,若结好并州牧董卓、豫州牧孙坚,并手握洛阳八关之左中郎将吕布。臣,当有一战之力。”
“董卓、孙坚、吕布。”何后轻轻颔首:“朕,替你笼络。何车骑,当尽早拿下北军。将一万胡骑,迁入北军大营。”
“回禀太后,洛阳城内,寸土寸金。北军大营,捉襟见肘,如何能纳一万兵马。先前,臣暗中买下西郭苑囿,假建别馆为名,余园内,加紧督造行营。不日当可一用。”
“甚好。”何后难得一笑:“袁绍、袁术、曹操等,一众旧交,亦需笼络。须知,当今天子,乃朕之长子。麟子阿斗,又是嫡子。汝南袁氏,历经数帝,号称四世三公。若论富贵长久,非我何氏莫属。当如何择选,袁氏心知肚明。”
“臣,敢不从命。”何苗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永乐宫。
“此事当真?”董太皇猛然起身。
“千真万确。”董重又惊又怕,悲喜交加:“此时,三足乌已驶出阳渠水道。”
“蓟王如何?”董太皇出人意料。
“蓟王……”董重咬牙道:“生死未知。”
1.157 与汉同休
闻此言,董太后颓然落座:“大汉危矣。”
“太皇勿扰。”董重胸中似有一团猛火延烧:“蓟王应运而生,岂能轻易辞世。然趁此良机,臣当一举铲除何氏。护我家门,坐享累世荣华富贵。与汉同休。”
“依朕所料,何苗亦如此想。”董太皇心乱如麻。
“此是必然。俗谓‘先下手为强’。若坐等何苗引军来攻,吾门危矣。”董重言道。
“如此,董骠骑且先行准备。上巳遇袭,一干人等,断不可轻饶。”董太皇强打精神:“此便唤做‘出师有名’。”
“臣,谨记。”董骠骑拜退。
待殿中空无一人,忽闻帘后低泣:“这可如何是好。”
三日后。
辅汉幕府中丞贾诩,代主上表。称,因蓟王“身患隐疾”,归国静养,请辞“录尚书事”。
少帝大惊。急诏贾诩入宫,当面询问。这才知晓,三日前,蓟王并蓟王妃,已乘三足乌,返回蓟国。
蓟王行事,面面俱到。事出必有因。少帝再三询问,贾诩遂将蓟王遇刺之事相告:先是西王母派上元夫人,假扮西园宫妃,施以“点石成金术”;后遇太平青领道徒,假扮国邸属吏,以运送鱼鲜为名,乘蓟国公车升船,暗施“坐忘大通术”,重创蓟王灵台。
少帝少称“史侯”,自幼长于道人史子眇家中。耳濡目染,道听途说。对仙门诸多禁术,虽一知半解,却耳熟能详。
突闻“点石成金”、“坐忘大通”,少帝面色惨白,浑身颤栗,不能自已。其术之霸烈,显然心知肚明。
唯一忧心,蓟王能醒否?
少帝传诏千秋观内高人,当面询问。
各派,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言蔽之,寻常人等,若被连施二术,九死一生。然,蓟王麒麟圣体,吉人自有天相。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总归是,语焉不详。
俗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少帝之所以如此在意蓟王生死。只因乃蓟王力排众议,才将少帝扶上大位。今蓟王生死未卜,朝中再无人鼎力相助,二戚相争,风雨飘摇。如何还能稳坐大位。
七日后。蓟王离朝就国,朝野皆知。
蓟王威信天下,便是对数百万流徙羌人,亦从未食言。说好辅政满五载,因何上洛不及半载,便不告而别。
更加,悉知当日蓟王族兄,守丞刘平,车毁人亡。更有青领道徒,假扮国邸属吏,乘采买马车,升上船宫。稍后,又全身而退。污衣派乌角先生,四海令左慈,遂下“必杀令”。追剿青领道徒。
将诸多线索合并。当日之事,跃然纸上。
这群“太平妖道”,必是先伏杀守丞,抢夺印信,乔装国邸属吏,升上船宫。对蓟王暗施妖术,得手后,又逃之夭夭。
乃至蓟王,灵台受创,昏睡不醒。
为何要害蓟王。试想,太平道因谁而灭。何必多此一问。
如此推论,合情合理。故众人无不信以为真。洛阳城,一时愁云惨雾,风声鹤唳。
平乐观,后院精舍。
党魁张俭,悠悠转醒。
伸手摸颈,三尺白绫,不翼而飞。
“所谓‘落子无悔’。党魁大事未成,如何能轻易赴死。”
猛起身。只见张甯书生装扮,素手烹茶。
“惭愧,惭愧。”张俭下榻来见:“一时不查,险害蓟王丧命。老朽罪莫大焉。”
“小弟无恙。不出数月,便可醒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注1)’。从此往后,再无‘以假乱真’,灵台入幻之危。”张甯言道:“小弟乃天生,神鬼辟易。区区挫折,由此而已。”
“原来如此。”张俭长出一口浊气。双手接过暖茶,便又问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小弟就藩,大位空悬。上巳节董骠骑遇袭,从众皆失,单车逃亡。必出党魁之手。”
“乃兖州牧曹孟德献计。”张俭不敢居功。
“哦?”张甯心中一动:“曹阿瞒背后必有高人。党魁当以‘衣带诏’为凭,与二戚虚与委蛇。暗行离间计。驱虎吞狼,两败俱伤。”
“二戚已知‘衣带诏’隐情。如何肯上当。”张俭反问。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甯答曰:“在二戚眼中,蓟王生死难料。正当放手一搏。待木已成舟,便是蓟王临朝,亦无可奈何。且窃以为,党魁失去蓟王靠山,此时必心慌意乱,寝食难安。故必争相拉拢,恐为对方争先。党魁正好顺水行舟,泥扬波。”
张俭心领神会:“老朽受教。”
“张公请起。”张甯点到即止:“为父守丧,不敢久离。京中一切,烦请(张)公,一力承担。”
“老朽,敢不从命。”待起身,已人去屋空。唯剩杯中蓟茶,芳香四溢。
前有右国令,再有王芬、襄楷,后有党魁张俭。各路英杰,奋不顾身,前赴后继。皆为大汉国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诚如蓟王所言:“孤,不负天下;天下,亦不负孤。”
人心向背,何必多言。
蓟王不辞而别。朝中局势,正应了那句。
山中无老虎,猴子终于称大王。
上巳节当夜,董骠骑车队,被“马贼”半道截杀。从众皆亡,单车逃命。亦广为人知。
话说。京畿之地,何来马贼。且牛山附近聚落,皆划归车骑营屯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何车骑渐为宿臣,焉能不知。故马贼何以独存?
心念至此,有识之士,纷纷了然于胸。
若无意外,截杀董骠骑之人,必出车骑屯营。
西郭,寿丘里,车骑将军府。
何苗自居主位。环视一众府吏,居高喝问:“何人盗我兵符,擅自调兵。速速招来。”
众人无不屏气。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长身而起,跪伏堂前:“卑下,死罪。”
何苗一愣:“许长史?”
“正是卑下,不告而取。命人驰骋入营,调兵围剿董骠骑。”许攸再拜。
话音未落,哄声四起。众人长吁短叹,表情各异。
“噤声!”何苗恼羞成怒:“长史,何故如此?”
“自得知党魁奉‘衣带诏’,料想上巳节,必然出手。故,卑下窃以为,可将计就计,趁乱将董重斩于马下。已报,已报……”连说二声,皆哽咽难言。
须臾,一声长叹:“已报大将军并(车骑)将军,知遇之恩。若非吕布驰援,则事成矣。只恨‘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卑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此别过,不劳将军费心。”
说完,取毒瓶在手,仰头灌下。
“长史且慢!”何苗大惊:“速速拦阻!”
便有主簿陈琳,伸手将毒瓶打翻。
奈何仍有毒药入腹。许攸仰面倒地,人事不知。
在场众人,无不涕泗横流。
许子远,真乃义士也!
1.158 颠倒黑白
毒瓶溅落,众人纷纷掩鼻。戾气冲天,必是鸩毒无疑。
“来人、来人!’”何车骑亦顾不得许多,飞身下榻。不由分说,强掰许攸下颔,令其呕出毒药。
饶是如此,许攸亦面如金纸,生死一线。以死明志,何其壮烈。时人当深敬之。
万幸,府中御赐侍医,深谙药理。且饮药量少,救治得当。故侥幸命回。
知许攸无碍。众人无不弹冠相庆。
饶是何苗亦感怀。幸保住一忠良也。
主簿陈琳,趁机谏曰:“许子远,义士也。虽有小错,却负大义。对将军忠心可鉴,若责罚过重,恐令人心寒。”
何苗一声长叹:“长史有先见之明。我与董骠骑,本就不死不休,断难苟同。先前,只因蓟王临朝,故与其虚与委蛇,不便相争。今蓟王就国,何时能归,无人得知。自与董重,势不两立。责罚之事,休要再提。此生,必不负长史。便是董重紧咬不放,又能奈我何。”
“为今之计,当速了解此事。万勿落人口实。”陈琳又进一言。
“主簿可有妙计。”何苗随口一问。
“只需如此如此……”不料陈琳竟有备而来。
“哦?”略作思量,何苗双眼一亮:“主簿妙计。”
转而又道:“只虑空口无凭,恐难信服。”
“此亦不难。”陈琳又附耳道:“将军只需引兵入观,一众贼人,自当‘手到擒来’。若负隅顽抗,就地格杀,‘死无对证’也。”
“好一个死无对证。”何苗森然一笑。这便依计行事。调兵遣将不提。
待何苗出府,陈琳急赴后院精舍,探望许攸。
“子远?子远?”示意府中婢女暂避。陈琳附耳轻唤。
“如何?”许攸于昏迷不醒中,悄声问道。
“事成矣。”见许攸无恙,陈琳终于暗出一口浊气。鸩毒之烈,沾唇即亡。之所以许攸仰头饮下,毫不做作。只因瓶内半真半假。下层鸩毒,上层染料。中间以蜂蜡相隔。瓶碎毒出,众人纷纷掩口,不敢直视。如何能辨出薄薄一层蜡膜,裹挟其中。
“如此,当依计行事。”许攸继续佯装昏迷。
“我已谏言,车骑亦纳之。子远当可安心。”陈琳言道。
“甚好。”许攸动了动唇角,再无声息。
“你且静养,一切有我。”陈琳言尽于此。
待面色凝重,踉跄出室。府中皆知,二人相交莫逆。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翌日朝会,董骠骑联络党羽,准备放手一搏。定要置何苗于死地。
何车骑却志得意满,浑不在意。
少帝并窦太皇仪仗,将将坐稳。便有侍御史,迫不及待,起身劾奏。
可惜蓟王不在。少帝心中暗叹。耐着性子听完。这便强颜欢笑:“何车骑,有何话说。”
“回禀陛下。臣无罪。”何苗起身出列,大言不惭:“昨日我已查明,乃太平道余孽作祟,非我营中骑士所为。”
“一派胡言!”董重怒叱:“铁证如山。岂容何车骑,颠倒黑白。”
何苗嘿声一笑:“董骠骑,何其言重。若无真凭实据,何某岂敢欺君?”
“证据何在。”少帝强打精神。一夜之间,二戚势如水火。苦无蓟王遮风挡雨,少帝自当谨言慎行。切莫轻易开罪二人。
“陛下稍待。”何苗言道:“乞招洛阳令入殿。”
“传洛阳令。”少帝亦想看何苗,如何自证清白。
须臾,新任洛阳令司马芳,奉命入殿。
“臣,司马芳,叩见太皇,叩见陛下。”三马同槽,传为美谭。此人乃出蓟王幕府,自当心向少帝。
“免礼。”窦太皇言道:“明庭权且说来。”
“遵命。”司马芳起身奏报:“昨日,臣与何车骑,搜贼千秋观。得太平(青领)道徒数人。(严刑拷打)后如实招供,先截杀董骠骑于半道,又乔装潜入蓟王船宫……”
话音未落,百官哗然。
便有卢司空,起身奏道:“太平妖道,贼心不死。却不知,因何要截杀董骠骑。”
司马芳答曰:“回司空,乃因错将董骠骑车驾,认作国邸公车。”
少帝心中一动:“莫非,妖贼欲截守丞。”如此,前后皆通。夜间丝失手,故趁天明守丞独自外出,痛下杀手。
“陛下明见。”司马芳对曰:“董骠骑车驾,与蓟国邸公车,同出蓟国将作寺。制作精良,非寻常蓟式安车可比。且董骠骑倚仗,亦颇为醒目。故被贼人错认。”
“原来如此。”少帝一声叹:“守丞虽逃过一劫,终归难逃一死。”
“要辞(已核实之供辞)何在?”何苗焉能轻信。
“书录在此。”司马芳有备而来。
“南阳所造箭矢,又做何解。”何苗再问:“还有死于左中郎将戟下胡骑,又当如何。”
“乃营中小吏,为妖贼收买。盗卖军辎以资贼。另有亡胡数人,桀骜难驯,伙同为恶,皆被某杖毙。”何苗言道。
“死无对证。”董骠骑冷笑。
“书录在此,何言无对证。”何车骑寸步不让。
“书录交由三司会审。”窦太皇言道:“若无真凭实据,此事暂且作罢。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何车骑振聋发聩。
“臣,附议。”董骠骑强压怒火。
散朝后,何车骑大喜而归。朝中百官,唯少府张俭,心知肚明。贼人因何,认领此事?
略作思量,遂有所得。
一为刘平遮掩,二为何苗揽祸。人死为大。刘平背主行刺,若丑事被揭,断难善终。诛蓟王,乃为成全阿斗。若何苗被害,太后并阿斗,再无可托付,必死于董重之手。
明知必死无疑。索性成全刘平、何苗二人。
至于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张俭便不得而知了。
比如,既已得手,为何不远遁江湖。反滞留京畿,人赃俱获。参见西王母派,上元、云华,二夫人之遭遇。可想而知,贼人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再比如,车骑将军府长史许攸,主簿陈琳。又从何处得知,一干人等,仍藏身千秋观。
种种谜团,皆随蓟王而去。
此事盖棺定论。
至于刘平真正死因,也已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