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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的日常全文阅读

作者:熏香如风     刘备的日常txt下载     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44 无双后妃

    因从南郭太学出发。为照顾城内勋贵,故相约鸡鸣时分,城门大开时。

    古有“鸡鸣狗盗”。话说,齐孟尝君出使秦国,被昭王扣留。有一食客自狗洞钻入秦宫,盗出狐白裘献给昭王宠妾,说情放行。逃至函谷关时,昭王又下令追捕。便另有一食客学鸡鸣,引群鸡齐鸣,赚开城门,孟尝君得以逃回。

    如此说来。鸡鸣时,开启城门,古而有之,非今汉首创。后世亦多循此例。

    安车驷马,水泄不通。皆是蓟国制式马车,非富即贵,气度非常。虽轻车简从,厢内用度,一应俱全。如此规模,令人咋舌。随行人等皆言,唯有郭林宗游洛阳,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可与今日,相媲美。

    换言之。时至今日,党魁之声望,虽不敢说与先贤比肩。然足望郭林宗项背。

    党人复起,势不可挡。遥想当年,泪染青衫。

    如此规模之盛世,历年罕有。来与不来,早来迟来。根本无从分辨。见时辰已到,党魁一声令下。前车开道,后车次第进发。今冬酷寒,横跨洛水的舟桥,尚未及拆除。正当其用。千车横渡洛水,浩浩荡荡,驶向伊阙关。

    左中郎将吕布,领麾下精骑,伴驾蓟国公车左右,行于前队。守丞刘平车内安坐,目不斜视,长者之风。守丞,官秩虽不过六百石。然却代蓟王出席。不可等闲视之。甚至周围车辆,皆稍稍勒马,不敢逾越。

    董骠骑并何车骑,车驾亦入前队。透过白琉璃车窗,二人相貌,清晰可辨。

    蹄声隆隆,车轮滚滚。路上行人惊恐避让。沿途亭驿,即便事先得报,亦各个如临大敌。不敢大意丝毫。甚至为此次出行,二宫太皇并少帝仪仗,乃由卫将军张济,并五官中郎将张绣,领二宫虎贲,一路伴驾左右。河南尹司马芳又命洛阳南部尉并河南中部掾,领麾下将校沿途护送不提。

    饶是如此。安全起见。董骠骑并何车骑,亦各有百骑随行。已备不时之需。

    料想。二宫太皇,并少帝皆在队中。党魁即便有心奉衣带诏,亦需三思而后行。万一伤及太皇并少帝,党人百死莫赎。那时,历经千辛万苦,开创之大好局面,亦会瞬间崩坏。党人复起无望。更累国祚不继,社稷无存。受万民唾骂,千夫所指。

    安车千乘,嘉宾云集。众目睽睽之下,党魁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即来则安。

    心念至此,董骠骑遂落下窗帘,临窗高卧,酣睡一程不提。

    通关大道,轻车半日可行二百里。更何况驷马安车。百余里官道,鸡鸣时启程,日出已过伊阙关。不等日中,便可抵达牛山脚下。

    杜康村,虽藏于山谷,然因美酒飘香,游商往来贩运,路上车马不绝,官道直修到村口。通行便利。俗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类似拥有名产的邑落,必不会沦为野聚。少时,郭芝曾言,楼桑松泉酿,可与杜康酒媲美。换言之,除去非达官显贵不可畅饮之翠玉琼浆。洛阳百姓,亦好杜康解馋。

    不等抵近。遥见村头旌旗招展,人山人海。村中里魁,携父老乡亲,恭迎太皇并少帝一行。

    待少帝并太皇仪仗入村。里魁领村中百姓、客庸,客商,一干人等,伏于路旁,恭迎圣驾。

    少帝,少年心性。外出踏春,自是欣喜。二宫太皇,难得出宫,亦意趣盎然。

    来者皆是客。即便斗石小吏,亦是东主无疑。少帝和颜悦色,命里魁并百姓起身。

    类似盛会。必有大小官吏,提前预备。禁中羽林,里里外外,严防死守。断不会令天子,轻身涉险。村中各处散布明岗暗哨,便是村民家中,亦有羽林卫就地驻防。铁器弓弩,悉数抄没。待少帝起驾回宫,再各自领回。

    天子出游,看似置身田园,与民同乐。实则,除去土墙茅舍,一切与宫中大同小异。

    见里魁举止得体,对答如流。鹤发童颜,和蔼可亲,不似乡野鄙夫。少帝随口一问:“里魁何名?”

    “回禀陛下,老朽吕俭,字伯奢。”

    “因何不姓杜?”少帝又问。

    “陛下圣明。老朽乃成皋人氏,多年前入村拜师,习杜氏酿酒技艺,故不姓杜。”里魁答曰。

    “原来如此。”少帝笑道:“有劳里魁,前方带路。”

    “喏。”

    十里函园,阳港水砦。

    天光大亮,忽闻号角雄浑。刘备携王妃,并麾下文武,恭迎太后仪仗登船。

    周遭大小船只,各自散开,撤除包围。三足乌,徐徐离港,入阳渠水道,顺下洛水。何后虽贵为太后,年纪却不及而立。年十五入宫,隔年诞下少帝。大致算来,开春二十又七。即便略有出入。至多,亦不过二三岁之差。乃因先帝,只幸年十四至十八宫女。再加过门不入,无心插柳。终归造化弄人,成全了今日之何后。

    二十又七。再加三岁,亦不过三十而立。韶华正盛,却已是太后。话说,今汉深宫,难有长寿之主,便是“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之和熹邓太后,临朝摄政十六年,崩时不过四十又一。

    可想而知。

    船宫,后殿。

    何太后终与蓟王妃,相见。

    “妾,叩见太后。”蓟王妃,盈盈下拜。

    “王妃免礼。”却被何后,离席托起。

    各自落座,相对无言。

    蓟王妃先开口:“来时母亲询问阿斗。”

    何后闻言动容:“有劳太妃挂念。”

    “种出蓟王乎。”王妃直问。

    “种必出蓟王。”太后直答。

    “完璧生子乎。”

    “至今清白身。”

    “大汉深宫,苟活不易。”

    “如王妃所言,悔入宫门。”

    “阿斗无辜,太后善待。”王妃取鬓上金步摇赠回:“此物乃太后为皇后时,所赐。今日,物归原主。”

    四目相对,何后忽生自惭形秽:“王妃爱恨分明。妾,远不及也。”

    “太后是主,岂能称‘妾’。”王妃目光清洌,洞若观火:“小弟赤诚磊落,恪守臣节。深敬太后,故步步退让,而非惧怕。阿斗之事,切莫再有。妾,言尽于此。”

    “王妃之言,字字入耳。”何后回拜。

1.145 显山露水

    牛山北坂。已用竹木建起高台,上立行营。可供二宫太皇并少帝,居高俯瞰。十里山水,尽收眼底。三山环抱,一溪旁流。沿溪谷两难浅滩,取迂回蜿蜒处,于一里之内,起座座滨水小台,上置坐榻一张。溪水自榻下流淌,触手可及。

    少帝依次数来,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台。

    遂心领神会:“象九野二十八宿也!”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窦太皇,欣然笑道:“敢与党魁同台者,当可象一宿也。”

    二十八宿,自西向东: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

    七人比七宿。共组四象。合计二十八人,象二十八宿。便是坐榻方位,亦与之相合。

    曲水流觞之雅会,乃党魁提议。

    故党人为东主,择选七人,组苍龙七宿。宗室外戚为贵宾,择选七人,组白虎七宿。朝中百官及名流高士,各选七人,组玄武七宿,并朱雀七宿。各据河湾,相对而坐。

    党人七子,无可避让。

    朝中百官,各自谦让。

    名流高士,当仁不让。

    宗室外戚,互相推让。

    见董重、何苗,被勋贵合力推出前台。少帝不禁笑道:“却不知,杜康比翠玉琼浆如何?若三杯既倒,董骠骑并何车骑,恐难久持。需防失足落水。”

    见董太皇不语。窦太皇亦笑言:“杜康与松泉酿相仿。卢司空,能饮一石。”

    “如此,二位将军,或可撑过一巡。”少帝终是放心。

    百官队列,袁绍、曹操等,皆入选玄武七宿。名流高士,强手如云,自不用说。

    待众人坐定,党魁张俭,自居首位。先领众人遥拜坂上太皇并少帝仪仗。党魁吐气开声:“子曰:‘知(zhi)者乐(yào)水,仁者乐(yào)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yào),仁者寿。’乃‘寄情于山水’也。今日,我等何不以‘山水’为题。可吟前人名篇,亦可自诵佳作。然需谨记:虽言山水,却不可显露山水。”山谷拢音,声传数里。便为围观人群,亦字字入耳,清晰可辨。

    曹操心领神会:“少府之意,吟山不露山,诵水不显水。句中无‘山水’二字,便是‘寄情于山水’。”

    卢司空,居百官首席:“妙哉。”

    围观人群,已各自霸占有利地势。屏气凝神,拭目以待。

    有蓟式安车,无需再“帷幔玄黄”。数辆机关马车,拼凑成营地。营房内器物,一应俱全。

    “旨酒嘉肴,方丈盈前”。美酒佳肴,摆满一丈见方。“方丈盈前”,也作“食前方丈”、“食味方丈”。

    “浮枣绛水,酹酒(浓)川”。上巳节时,男女聚于水边,竞相浮“稷山枣”于清流之中,宴前泼美酒入溪,以祭大好河山。遂相沿成习。

    “稷山枣”,旧称“晋枣”,亦作“绛枣”。因稷山位于河东,故今又俗称“河东枣”或“安邑枣”。

    宋人罗愿《尔雅翼卷十》便说,晋人尤好食枣,“其人置之怀袖,食无时(得空便吃),久之齿皆黄。故《养生论》亦云:齿居晋而黄。”正因时人,食枣成风。甚至《汉书》亦载:“安邑千树枣,此与千户侯等”之说。足见风靡。

    乃至于,许多达官显贵,为能吃一口稷山枣,不惜放低身阶,托人向河东官吏索求。

    《杜氏新书》:“平虏将军刘为魏武所亲贵,震朝廷。尝从河东太守杜畿求大枣,畿拒以他故。败,魏武得其书,叹曰:‘杜畿可谓不媚于灶者也’。”

    试想,一座座马车营房,沿溪谷铺开。中置炭炉篝火,周围陈列美酒佳肴。篝火旁还有“美媵艳姝”,“戴翡翠,珥珠,曳离”,轻歌曼舞,眉目传情。

    远山近水,风动鸟鸣。

    与三五好酒,席地而坐。饮美酒佳肴,赏曲水流觞。大雅之行,莫过如此。

    趁长辈欢饮,家中少年,三五成群,结伴而出。与别家“窈窕淑女”,并“立水涯”。“微风掩,纤低徊,兰苏,感动情魂”。

    “发乎情,止乎于礼”。三月上巳,老少咸宜。

    水边忽起哗然。

    引一干人等,纷纷起身眺望。

    原来。正有一耳杯,不偏不倚,停在董骠骑榻前。

    董骠骑自当明白,众人因何哗然。这便不慌不忙,探身将荷叶上耳杯捞起,一饮而尽:“……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xi田野)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xié háng 上下翻飞),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所诵,正是张衡《归田赋》。

    “露山矣!”便有人高呼。

    董骠骑一愣,这便笑道:“愿赌服输。”再截取溪中三杯痛饮。

    “好酒量!”便有人叫嚣。

    “承让,承让。”能将《归田赋》,有模有样,吟诵大半。坂上董太皇,与有荣焉。虽不小心露山,亦足可称道。

    党魁笑道:“请董骠骑改诵之。”

    董重灵机一动:“龙吟方泽,虎啸丘林。”

    “可也。”党魁欣然点头。

    董重心领神会。遂将张衡名篇,倒背如流:“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

    “好!”袁术引众人齐声叫好。

    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痛饮美酒,吟诵名篇。听者皆鸿儒,围观无白丁。董骠骑不虚此行矣。

    牛山脚下,泉涌处。旁设酒坛,酒瓮高叠。瓮中皆是十年陈杜康美酒。

    村中男女老少,正在里魁的招呼下,先斟满耳杯,再取碧荷承托,最后小心送入溪流。便有流觞,侥幸逃过截取。亦被水边人群,争相捞起,一饮而尽。无有逃脱。

    坂上行营。刘平代蓟王,陪坐侧席。捧杯在手,俯瞰荷叶流觞,蜿蜒而下。被人随手捞起,痛饮美酒,吟诵名篇。不由暗自皱眉。

    衣带诏何在?

1.146 党人认主

    话说。那夜暗入书箱,被抬入党魁后舍。言尽即走,未做停留。未能悉知详情。

    曲水流觞,乃出曹操之谋。

    上巳盛会,万众瞩目。更加二宫太皇,并少帝亲临。焉能暗行苟且之事。且董骠骑、何车骑,早有准备。内披软甲,外裹锦衣。亲随死士,形影不离。更加羽林卫,早将杜康村围成铁壁铜墙,刺客焉能近身。

    若大开杀戒,何车骑只需一支鸣镝射空,或燃狼烟起。屯于周遭聚落之亡胡突骑,便会蜂拥而至。铁蹄所过,血流成河。此处,三山环抱,一溪旁流。乃死地也。兵荒马乱,刀剑无眼。又裹挟大量与会众人,如何能独善其身。

    故,智者不为。

    曹孟德所出奇谋,必出众人所料。

    莫非……下毒?

    刘平自行摇头。若行下毒,必有所指。曲水流觞,漫无目的,更无迹可寻。焉知毒酒,必送至何董二人榻前。万一被他人截取,饮入腹中,死于非命。则事败矣。

    苦思无所得。刘平遂饮尽杯中残酒。

    数日前。

    金水汤馆,后院精舍。

    车骑将军长史许攸,如约到访。

    “孟德别来无恙乎。”

    “许久未见,子远可安好。”曹操引入内室叙话。

    “金水小市,乃蓟王家业。孟德屡次赴京,皆居此地。当真,无备乎?”许攸笑问。

    “蓟王磊落。且与我莫逆之交。若非情急,焉会如此行事。”曹操笑答。所谓“灯下黑”。蓟王焉能事事躬亲。十里函园,四十万民,早已牵扯麾下人马,太多精力。

    “孟德深知蓟王矣。”许攸这便落座。

    曹操遂问道:“衣带诏之事,子远知否?”

    许攸眼中精光毕露:“孟德亦知也。”

    “京中还有人不知否?”曹操摇头苦笑:“‘机事不密,祸倚入门’。党魁自寻死路矣。”

    “我看未必。”许攸笑中别有深意:“你我皆知,张俭此来,必有所图。先与大将军何进,霞楼盟誓,共诛黄门。累及大将军身首异处,黄门式微。才有二戚相争。今又奉太皇衣带诏,欲诛外戚,以清君侧。试想,若二戚伏诛,又当如何?”

    经许攸点拨,曹操顺其言道:“那时,党人独霸朝堂,党魁一言九鼎。只需蓟王就国,当执掌朝政,秉笔江山。”

    许攸摇头一笑:“此言,若出旁人之口,倒也罢了。孟德,焉能如此‘肤浅’。”

    “哦?”曹操一愣。

    许攸附耳言道:“孟德莫非忘了王芬之事。”

    “嘶……”曹操如何还能不醒悟:“莫非,张俭此来,亦为‘合肥侯’乎?”

    “然也。”许攸嘿声一笑:“如今看来,王芬不过是行‘投石问路’。如蓟王所言‘抛砖引玉’耳。王芬、张俭,舍生忘死。所求,必是改朝换代,三兴炎汉。党人已认主矣。”

    “党人认主。”曹操惊问:“党人当真,甘为‘合肥侯’驱策?”

    “孟德往来洛阳,逢休沐,必参党魁平乐会。席间,又见过合肥相几次?”

    “次次得见。”曹操略作思量,这便醒悟。

    “合肥侯相,胡毋班,与王芬同列八厨。先前,经他之手,伪造我等往来书信,方令禁中鹰犬,信以为真。皆以为,王芬所谋,乃欲废先帝而立合肥侯。故二宫太皇,才不予深究。若非兄弟阋墙,宗室内乱。孟德以为,单凭《拒王芬辞》,能独善其身乎?”

    “子远深谋远虑。我,不及也。”曹操拜服。

    许攸面露得色,坦然受之:“孟德今为外镇,政务繁多。不知京中内情,情有可原。先前,袁术与何车骑相约小酌。醉酒失言,泄衣带诏之密。料想,董骠骑,亦知矣。此乃袁绍之谋,反行欲盖弥彰之计也。”

    曹操轻轻颔首:“所谓‘授人以柄’。知事败必死。奉诏之人,逼不得已,唯齐心力,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许攸欣然一笑:“党魁之谋,为孟德所窥也。”

    “莫非,党魁亦泄密。”曹操惊问。

    “先前,名士孔融,逢会必到。然自衣带诏外泄后,再不见孔融赴会。料想,必是从党魁处得知隐情,后告知董骠骑。于是,孔文举再无颜面赴会。”言及此处,许攸嗤鼻一笑:“袁绍泄密,不过为挟诏自重。首鼠两端,待价而沽也。”

    “原来如此。”曹操叹服。许子远,智计百出。非常人也。却不知,比神鬼奇谋贾文和,何如?

    见曹操面露钦佩,许攸洋洋得意:“此诏必出蓟王授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党魁亦如此说。”

    “果不其然。”许攸眼中精光一闪:“可有物证?”

    “并无物证。”

    “可有人证?”

    “亦无人证。”

    “人证物证皆无……”略作思量,许攸言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料想,不日必见分晓。”

    曹操遂问:“若证据确凿,又当如何。”

    “若有铁证,可证此诏乃出蓟王。除何、董二戚,则非为党人牟利。乃为乱天下也。”许攸一语中的。

    “主弱臣强,诸侯并起。”曹操亦醒悟。

    “然也。”许攸笑道:“蓟王赐加黄钺。攻无道而伐不义。试问,关东诸侯,如何能敌。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待一统九州,问鼎中原。党魁必上表,请少帝退位禅让。蓟王登基,再立宗庙。三兴炎汉,指日可待。”

    言毕,见曹操沉默不语。许攸又笑:“孟德切莫做小女儿姿态。为天下黎庶计,蓟王如此行事,自无可厚非。”

    曹操龇牙一笑。遂以密情相告:“党魁将趁月末朝会上疏,欲在三月上已日,大会宾客,宴于洛水。请少帝并三宫帝后,携文武百官出席。”

    “此言当真?”许攸猛然起身。

    “千真万确。”曹操轻轻颔首。

    “党魁欲行衣带诏也!”略作思量,许攸断然摇头:“如此行事,二戚必有防备。且洛水濒临城下,行事诸多不便。”

    “依子远之见,该当如何。”

    “三月上已……”许攸智机百转,灵光一现:“孟德故人,成皋吕伯奢。可还在牛山酿酒乎?”

1.147 昏夜奔袭

    “家门故交,多年未见。料想,当仍在杜康村。”曹操反问:“子远何意?”

    “何不行,曲水流觞。”许攸言道:“当年,你我好友,共聚牛山。于溪边,痛饮杜康美酒。后众人皆醉。唯孟德与本初独醒。闻村中有人婚娶,你二人竟欲劫掠新妇,歌舞助兴……”

    言及少年旧事。曹操不由笑叹:“年少轻狂,酒后失仪。子远不提也罢。”

    “孟德且看。”许攸手蘸杯中香茗,于案上绘简图:“此处便是牛山,此处为广成泽。泽边广成聚,乃何车骑,屯兵之地。不出二载,前后招募亡胡突骑一万。人吃马嚼,耗费无数。便是何太后亦养之不起。不得已,何车骑遂将周遭聚落,悉数划归军屯。招募流民,屯田自养。”

    见散落周遭的野聚,将牛山团团包裹。曹操心中一动:“子远,意欲何为?”

    许攸遂在牛山与广成聚间,划线相连:“‘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嫁祸安国,此善事也。’”

    “嫁祸安国……”

    见曹操若有所思,许攸亦不言语。将案上积水,挥袖拂去。只顾闭目养神不提。

    少顷,曹操苦思无所得,这便离席求教:“计将安出,还望子远不吝赐教。”

    “孟德,且附耳过来。”许攸高深一笑。

    “只需如此……如此……”

    听完,曹操叹服:“子远妙计,神鬼莫测也!”

    “孟德,言重了。”许攸志得意满。

    待送走许攸,曹操笑容转冷:“许子远,恃才放旷,恃宠必骄。若不知收敛,他日必死于非命也。”

    许攸却忘了。先前奉王芬之命,联络群雄。拜会曹操时,乃是曹操暗中谏言:“何不立‘合肥侯’为新帝(注1)。”

    此乃瞒天过海之计也。

    大汉律法,常重责首恶,赦免从众。若假合肥侯名义行事。合肥侯,便是主谋。一旦东窗事发。首当其冲,必问责合肥侯。大汉对诸侯谋逆,行杀无赦。绝无姑息之理。诸如勃海王悝,被诬下狱自杀。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女二十四人,皆死狱中。傅、相以下,以辅导王不忠,悉伏诛。宗法酷烈,足见一斑。

    合肥侯,亦是董太皇所出。俗谓“手心手背”。长子已死,焉能再杀次子。故,唯有将王芬“谋逆未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保住合肥侯。

    曹操既有此深谋远虑。许攸又何必人前卖弄。

    曹孟德,非我蓟王,能待人以宽。

    正因,后续种种,皆不出许攸所料。尤其见蓟国守邸丞刘平,自出书囊。

    铁证如山。

    曹操震惊之余,急忙收拢心神。稍后,遂献许子远嫁祸安国之计。才有今日曲水流觞。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哺时将至。党魁张俭,饮尽杯中美酒,起身下拜。向二宫太皇并少帝,乞回。

    少帝虽意犹未尽,却也知适可而止。欣然罢筵,仪仗登车,重返洛阳。

    一日之游,莫过如此。

    沿溪谷展开的马车营地,纷纷收拢闭合。套上驷马,列队出发。

    忙碌一日的杜康村民,各有重赏,皆大欢喜。

    里魁领村民列队村口,恭送帝后车驾。

    董骠骑、何车骑,醉眼蒙,被左右搀扶登车。各自酣睡不提。虽说杜康不比翠玉琼浆,却也是难得佳酿。车入官道,直通洛阳。

    天色渐晚,视野昏沉。前后车辆,接连点燃琉璃风灯。举火如龙,车马奔腾。

    不知过了多久,董骠骑猛然酒醒。小腹胀痛,乃是被尿憋醒。

    “停车!”

    “停车。”车外虎贲,高声呼喝。

    前后从车,次第勒马。

    不等车驾停稳,董骠骑推门下车,于路旁更衣。后方车马呼啸而过。视线昏黄,着急赶路,亦顾不得许多。

    须臾,竟只闻水响。

    董骠骑举目四望,似只剩自己这队车马。

    “何故,何故缓行?”登车时,董骠骑打着酒嗝问道。

    车前御者答曰:“不知何故,驾车驽马,蹄软无力,故落人后。”

    “莫非,畜生亦醉乎。”董骠骑,两眼一翻。

    引周围骑士,好一阵哄笑。董骠骑不以为意,只顾登车安睡。

    车队继续上路,追着长长的灯光而去。

    又行一阵,忽听劲弩疾响。队中护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敌袭!”护卫纷纷举盾。前车驽马悲鸣倒地,速度骤减。后车急忙勒马,董骠骑毫无防备,滚落座下。这才从睡梦中惊醒。

    “护驾,护驾!”箭如飞蝗,乱射包铁车厢。黑釉涂搪,接连崩碎。万幸蓟国精工车马,搪瓷装甲,便是劲弩,亦无法射穿。

    车前御者,亦放下镶环幕网。挡住乱箭。

    抢在白琉璃车窗被击碎前,董重猛踩机关踏板。钢丝帷幕沿四壁直坠。将整个内厢,团团笼罩。

    两侧密林,幽暗昏黄。也不知埋伏多少兵马。如何敢入林反杀。

    “换马!换马!”便有骑士扯住阵亡同伴坐骑,更换被乱箭射死的驽马。余下骑士举盾四周,遮蔽箭雨。不时有人闷声中箭,却入肉不深,实无大碍。万幸人马具装,若非先前方便赶路,未曾拉下遮面,被暗箭击中面门。焉能惨叫落马。

    “速走!”套好驷马,骑士重击马臀。

    御者奋力抖缰。强行碾过马尸,破阵而出。

    前后从车,已全然顾不得。余下骑士,从旁护佑,紧随董骠骑车驾,呼啸而走。

    与此同时。广成聚,车骑将军营。

    便有一骑,高举兵符,奔冲入营:“将军遇袭,速去驰援!”

    确认无误。营将口出胡语,一众胡骑,捉刀上马,随信使冲杀而去。

    天色渐晚,月挂枝梢。董骠骑一行,且战且走,慌不择路。背后追兵,一路紧追不舍。箭发如雨,无穷无尽。

    贼人早有准备。先前驽马,之所以蹄软无力,许是被人暗中下药。杜康村内,必有其内应。

    董骠骑藏身坐下,思绪急转,切齿生恨。目光所及,忽见一支射入地板的羽箭,杆身刻字,依稀可辨:“光熹元年,南阳工官护工陈”。

    “箭出南阳。”电光石火,董骠骑幡然醒悟:“官军!”

    “此地何来官军……”心念急转,董骠骑似有所悟:“莫非是车骑营!”

1.148

    “非是党人衣带诏。乃是何苗欲杀我!”董重怒急喝骂。冷不丁,火光一闪。

    一支破甲箭,竟洞穿钢丝幕网,正中面前地板。

    砰!

    碎木迸溅。

    董重将将积攒的怒火,一泄而空。这便抱头惊呼:“速回,速回!”

    “前有亮光!”车前御者大声呼喊。

    必是一路疾驰,追上大队。所谓人多壮胆。董重心中稍安。

    便在此时,忽闻马蹄声起。无数骑士,火把高举,四面冲杀而来。

    “杀!”

    “吾命休矣。”刚出虎穴,又陷龙潭。董重欲哭无泪。

    “骠骑勿慌,吕布来也!”危急关头,忽见一将,拍马赶到。手中画戟,左右翻飞。敌骑惨叫落马,竟无一合之敌。如猛虎入群羊。领麾下骁骑,助董骠骑一行,杀出重围。

    “左中郎将英武!”董重逃出生天,不由得喜极而泣。

    “举手之劳。”吕布伴驾左右,面色如常,大气不喘。

    又行一段。眼看脱困,董重隔窗问道:“左中郎将,因何至此。”

    “入(伊阙)关时,(董)太皇询问左右。不见董骠骑车驾,恐生不测。遂命末将领兵接应。”吕布答曰。

    “原来如此!”终归还有人惦记。否则,死于非命矣。

    “京畿近郊,八关内外。何来大队马贼。”吕布疑道。

    “非是马贼。乃是……”不说还好,听吕布说起,董重恨意丛生:“车骑营中四郡胡骑。”

    “何车骑?”吕布亦吃一惊。

    “正是。”董重恨声不绝:“千算万算,不料杀我之人,竟是何苗。幸得左中郎将驰援,何苗小人,这才未能如愿。果然苍天有眼!”

    吕布无言以对。二戚之争,今夜之后,势如水火。当置身事外,防延祸上身。

    目送董骠骑,车驾远去。

    偷袭之人,纷纷勒马。

    “吕布勇,万夫莫敌。”说话之人,正是曹孟德:“然来与不来,董重今日皆可逃过一劫。”

    “子远盗何苗兵符,引胡骑四面围剿。当如何善后。”此人必是袁绍。见事成,遂心忧同伴安危。

    “无妨。”曹操答曰:“以子远之谋,必有脱身之计。”

    “董重大难不死,必兴兵报复。二戚之争,再无可转圜。”袁术一声轻笑:“子远嫁祸之计,成矣。后续依计行事,当兵不血刃,除二戚之患。”

    袁绍又道:“吕翁不可再留,速将家小遣归故里。”暗中出手相助,下药董骠骑驽马者,便是杜康村里魁,吕伯奢。

    曹操答道:“今夜便已动身。”

    “如此,我等速回。一切如故,切莫走漏风声。”

    “好!”一行人这便抄近路,赶在董骠骑之前入关不提。

    伊阙关下,人马嘶鸣。

    二宫太皇并少帝车驾,已先行入关。余下车马列队,正井然有序,依次通关。入关后,便是洛阳京畿,安全无虞,各自散去。

    关内驿馆。见董太皇越发不安。窦太皇遂劝道:“姐姐切莫心急。许是路上耽搁,当无大碍。”

    “事有蹊跷。”董太皇言道:“千乘竞发,五十里管道,列队而行。为何独缺骠骑车驾。”

    少帝答曰:“太皇且宽心。朕已命左中郎将引兵回援。稍后,当有消息传回。”

    董太皇忽问:“何车骑入关否?”

    “何车骑一路酣睡,此时已入关。”少帝答曰。

    董太皇不置可否。

    “报”便有卫士廊下通禀:“左中郎将已将董骠骑迎回。”

    “果然虚惊一场。”窦太皇笑道。

    “可有隐情。”见卫士并未起身离去,董太皇遂问。

    “回禀太皇,董骠骑车驾,被马贼袭扰。从众皆失,单车逃脱。”

    “一派胡言。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何来马贼!”董太皇怒叱。

    “太皇恕罪。卑下,实不知也。”卫士谢罪。

    “退下。”窦太皇言道。

    “喏!”卫士如临大赦,再拜而出。

    “何人袭扰骠骑将军。”董太皇看向少帝:“陛下可知也?”

    少帝如实以对:“朕,亦未知。”

    “伊阙关下,唯何车骑,屯驻一万胡骑。”董太皇言有所指:“马贼何来?”

    少帝无言以对。董太皇言下之意,有一万胡骑虎踞再侧,马贼岂能独活。若真有马贼,必与胡骑脱不了干系。

    待董重车驾入关,驶入驿馆院内。

    见驷马安车,遍体鳞伤,触目惊心。董骠骑,披头散发,搀扶下车。董太皇面沉似水:“何人偷袭。”

    董重咬牙出声:”车骑营士。”

    “何以见得。”董太皇全无意外。

    “射入车内箭矢,皆出南阳工官。乃去年新造。护工卒史姓陈。此批箭矢,发往何处。太皇一问便知。”

    “南阳太守何人?”董太皇问道。

    少帝答曰:“乃前长水校尉,袁术。”

    “命袁术彻查,不得有误。”

    “喏!”

    董重又道:“先伏于密林,后四面围堵。声势浩大,必奉军令。只需遣使入营,逐一质问。自有人吐露实情。”

    董太皇轻轻颔首:“依令行事。”

    “喏!”

    见董重狼狈不堪,有失体面。董太皇遂道:“且下去,好生歇息。朕,自当为骠骑做主。”

    “谢太皇,谢陛下。”董重拜退。

    “陛下,以为如何?”待董重退下,董太皇轻问。

    “胆敢残害朝中肱股重臣,一经查实,绝不姑息。”少帝掷地有声。

    “好个‘一经查实’。”窦太皇笑道:“陛下这是要铁证如山。”

    少帝言道:“董骠骑遇袭,兹事体大。当谨慎行事。且看何车骑,有何话说。”

    “也罢。”董太皇亦不争辩:“明日专开朝会,请蓟王临朝。”

    “遵命。”少帝暗松一口气。有蓟王临朝,自当秉公断案,无有偏颇。

    便在此时。

    蓟王三足乌,亦徐徐泊入阳港水砦。

    蓟王起身罢筵。百官结伴下船。车入官堡,一夜安枕。待明日酒醒,当一切如旧。

    明日长姐并七位小姐姐,便将归国。蓟王本欲大被同眠,夜诉衷肠。岂料太后与长姐,行三衅三浴之礼。

    也罢。终归来日方长。

    蓟王自回寝宫。

    门外云霞卫,英姿飒爽。然贞绢自随身携带,还从未有人动用。王上专宠长姐,竟无暇他顾。

1.149 乘风而至

    四百尺千秋观。

    明月高悬,华灯初上。便有一人,立于百尺平座,眺望灯火阑珊二崤城。

    “大师兄。”见时辰已到,身后同门,一声轻唤。

    “依计行事,除妖卫道。”那人言道。

    “喏!”众同门齐声应诺。

    “万勿令恩师及(刘)师弟,一腔心血,付之东流。”音犹在耳,那人竟纵身而下。

    “遵命!”一众同门,紧随其后。百尺平座,飞掠而下。身如鬼魅,直扑函园而去。

    三足乌船宫,蓟王寝宫。

    云霞右御卫长参狼羌梁姿,并云霞左御卫长白马羌白微。一左一右,各领一伍七尺云霞卫,披坚执锐,立于宫门前。

    今夜七妃侍寝。明日便将北归。蓟王已传令,除王妃外,一干人等,不得入内。

    三足乌号,三体船身,类金乌三足,展翅欲飞。居中主舰,称“腹舰”,乃取“心腹要害”之意。左右辅舰,称“翼舰”,取“比翼齐飞”之意。甲板如双翼伸展,制霸水面。三舰共用艏桅,各自分置舯桅与艏桅。计七桅。楼高七重:庐、飞庐、天庐、穹庐、爵室、望楼、旗楼。

    蓟王寝宫,位于腹舰艉楼二重。由覆道与正殿二重相连。正殿,又称主殿。位于腹舰舯楼一重。平时用于接见群臣,宴饮国宾,诸如此类。腹舰艏楼一重,称前殿。故,腹舰艉楼一重,又称后殿。

    东、西翼舰一重,称左、右偏殿。翼舰与腹舰共用艏楼。故只另设舯楼并艉楼。二楼称前、后偏殿。左右偏殿,由三重十字飞阁,与主殿各层相连。主殿三重以上,至七重,称:穹庐、爵室、望楼、旗楼,则无飞阁通连。唯有乘天梯上下。

    换言之。后殿二重,便是蓟王寝宫。此处船身最为坚固,防御最为严密。另有天梯暗藏。能直降尾舱斗舰。必要时,可换乘机关斗舰,弃船而走。诚然,如此巨舰,断难攻破。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为万无一失。

    此船,傲视宇内,堪称罕有。蓟王集墨门之大成,再加蓟王神鬼手绘图板,举国之力,数年方成。耗费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计数(bu kěshu)。

    “何人鬼祟!”见覆道那头,人影闪动,梁姿一声清喝。云霞卫弓开满月,直指人影。果然训练有素。

    “放肆。”来人云鬓衣,飘然若仙,正是公孙王妃。

    “拜见王妃。”女卫齐声行礼。

    “王上何在?”王妃又问。

    “王上已入寝宫,多时。”梁姿话将出口,王妃已乘一缕香风,翩然而至。奇香扑鼻,沁人心扉。

    “好。”王妃伸手推门,宫门却纹丝不动。

    “此乃巧工门。”梁姿不疑有他,伸手转动门上“铜龟蛇铺首”。驱动衔环内藏机栝,半扇宫门,无声开启。

    “甚好。”王妃翩然入内,宫门无声闭合。

    只见“雕楹玉,绣云楣”;铺锦列绣,富丽堂皇。

    蓟王寝宫,上下两重。设计出人意表,又别出心裁。入殿便是前厅。四周陈列鼓乐,排设编钟。对面台上,置坐榻数列,供蓟王并妃嫔观赏。居中场地,铺陈金丝毛毯,上悬琉璃枝灯,乃由乐伶舞姬,载歌载舞。因是寝宫,故前厅不用会客,只赏歌舞。

    乐厅背后,还有琉璃花厅、餐厅、浴室、暖阁,不一而足。寝宫一重,多为饮食起居。

    左右各置旋梯,如玉带环抱,通往二楼。

    楼上,才是蓟王寝室。

    王妃罗袜丝履,步步生香。拾阶而上,玉容仙姿。

    皓月当空,夜深人静。二楼开阔,一览无余。居中起七重华盖,下置七层玉阶。象天圆地方。华盖罩下,帷幕低垂,人影绰绰。正是麒麟卧榻。

    帷幄内,便唤做“海阔天空”,亦不逞多让。“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便是此种真意。

    王妃矗立阶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又环顾左右。未觉有异。

    忽并指一弹。

    乌影一闪,直投榻前瑞兽香炉。噼啪轻响,氤氲升腾。

    须臾,竟烟气弥漫,如雾似幻。满室生香。

    一切尽在掌握。“王妃”娇颜,云霞忽升。默念心经,强忍羞意。帐前宽衣解带。着蓟式衣,入帷幄之内。此王妃,非是公孙长姐。乃上元夫人假扮。只为近身施法,行灵台种玉。

    先前,梁姿、白微,并一什云霞卫,之所以“熟视无睹”,只因中了“缅匿术”。又叫“障眼法”。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意。

    于此同时。

    一队国邸采买马车,自阳港双市,列队而来。车内水箱,载满生鲜。乃为明日宫宴所备。随行属吏言:今日上已,王上大宴群臣,食材多烹制殆尽。故命守丞当即采买。

    连夜采买,事出有因。

    船宫诸事,亦常交由国邸代办。细细勘验,确认无误,卫士这便放行。

    提灯闪烁,通报暗语。货运舷梯,依次落地。将马车升上甲板。待卸下货物,再空车放下。如此,省时省力。

    为便于上下。故诸如庖厨等,附属设施,多置于左右翼舰。

    蓟国巨舰,水上坞堡,庞然大物。一行人等,随机关舷梯,扶摇直上。初次难免心生恐惧。见众人皆露怯色,居中一人低声言道:“莫慌。此来身负师门大业,虽死犹荣。若一战功成,可随恩师羽化飞升,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朽。”

    “大师兄所言极是。”众人互相借胆,各自收拢心神。

    待齿轮卡合,闸门升起。

    夜风倒灌,众人无不屏气。

    “驱车入轨。”见一干人等无动于衷,此处绣衣吏,见惯不怪,这便吆喝道。

    车夫顺势下看。果见“通舷甲板(与‘通关大道’一并理解)”,内嵌轨路。且与舷梯连接处,轨路两侧呈新月形升起,只需驱车出梯,车轮便会自行滑入暗轨。而后前往装卸甲板,统一装卸。

    窥一斑而知全豹。

    各种设计,巧夺天工。当真眼界大开。若非身怀师命,有进无退。如何敢越雷池一步!

    “路径可还记得。”大师兄低声问道。

    “船内路径,铭记肺腑。”身后便有人答曰。

    “见机行事。”大师兄言尽于此。

    “喏!”

1.150 幻痛未灭

    三足乌,七重旗楼。

    天罗陷仙阵(注1),无端自鸣。

    守在阵下的麻姑仙,悄然睁开双眸:“有仙门不请自来。”

    居于六重望楼的众女仙,闻讯而至。后宫女仙,皆有敕封。称云霞美人、灵辉美人。食千石家俸。家中若有父(或)兄,则授民爵十三等之中更,岁俸六百五十石。授田八十顷,授地八十宅。

    女仙虽皆无父母,然却各有师门。师门便是家门。于是,蓟王酌情,将中更爵所得配享,悉数折成角钱。计年千五百万钱,捐于各派。

    其结果,可想而知。各派恨不能举门填入蓟王后宫。坐享其成。

    俗谓“财能通神”。得蓟王奉养,诸夏女仙门声势大涨。因得享美人田圣之利,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巫山神女派,亦专门遣弟子北上酬谢。

    田圣言,当代神女,已收弟子。不出十载,必将现身江左。

    言归正传。

    弦音响处,乃左(偏)殿后厨。女仙闻风而动,数路兵分。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同道中人,恩怨自了。何须假手于人。

    仙门对决,幻术首当其冲。然幻术不过是先手。引人入幻,而后下手,乃仙门行事,不二法门。幻术多借幻药。除去各种应对之法,增强自身免疫,亦是重中之重。凡仙门,必对各派幻药,自幼耳濡目染。耐药性,远非常人可比。正因深受其害,故女仙多至不孕。

    事实上。幻术本身,并不能伤人。引人入胜后,中术者自身应对无措,由精神受损,进而损伤躯体。才是致命创伤。换言之,幻术,往往是间接伤害。很多时候,甚至是中术者,自我伤害。自狂、自残、自戮,不一而足。

    左殿后厨。

    一干人等,皆中术昏死。

    襄楷门徒,手持奇门兵刃,披挂齐整,聚拢一处。

    “今夜之后,麒当不见!”大师兄一声低喝,众人正欲四散而出。

    耳畔忽闻一声冷哼:“何方鼠辈,报上名来。”

    “依令行事!”大师兄咬破舌尖,挥刀扑上。中术也!

    蓟王寝宫。

    上元夫人紧贴蓟王耳畔,喃喃低语。二人上下叠卧,宛如交颈,跌宕起伏,密不透风。

    西王母派“灵台种玉术”,便是后世所谓“洗脑术”。其低效简化版,广泛应用于日常生产生活的诸多方面。从洗脑广告,洗脑神曲,洗脑讲座,不一而足。

    原理其实不复杂。

    创造情境,使人神经兴奋,失去理智;简化信息,重复灌输错误信念;营造群体氛围,孤立排斥异端,产生救赎抵抗心里映射。

    更高级版的洗脑术,传说能消除记忆,泯灭人格。并诞生新(伪)人格。就“仿佛换了个人”。形容彻头彻尾,翻天覆地的改变。

    更有甚者。旧有人格,会在特定刺激下,神奇复苏。后世多用于唤醒潜伏敌营的超级特工。然此奇术,只见于传说,并未有确凿记录。尚不足为信。

    此时此刻。上元夫人,正经由幻(梦)境,对蓟王施以精神暗示。

    正如所有致幻剂,皆由身体作用于精神,后又反馈于身体。形成灵与肉的大回环,类似。

    假扮王妃的上元夫人,亦需遵循此道。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奈何虽号“夫人”,却冰清玉洁。初经人事,何以久持。

    稍有不慎,因故中断。虽补救及时,破绽稍纵即逝。

    便在这弹指一挥间。蓟王竟双眼怒睁!

    四目相对。上元夫人,六神无主,愣在当场。

    “无耻妖女!”蓟王暴怒而起。一把扼住喉咙,将上元夫人掷落榻下。

    人影倏分。

    血珠飞溅,素纱斑斑。

    上元夫人一声悲鸣,翻滚撞地。

    先前亦如此这般!

    不知何故,蓟王中途苏醒,乃至前功尽弃。此情此景,前所未见。

    浑身紧绷,聚精会神,驱走阵阵魔音灌脑。蓟王大汗淋漓,头顶蒸汽升腾,浑身犹如水捞。

    胡乱系上衣带。蓟王反手握剑,踉跄下榻。一时头痛欲裂。

    “你究竟是何人……”上元夫人,惊惧出声:“竟能屡破我仙术法门。”

    熬过脑中剧痛。刘备怒从心起,杀气冲天:“先前饶你不死,却不知惜福。屡次三番,暗行不端。今日,留你不得!”

    话音未落,疾风压顶。

    鞘剑夹持风雷,迎头拍下。

    生死关头,顾不得腹中绞痛。上元夫人,双足奋力一蹬。身似游鱼,贴地滑出。堪堪躲过重剑。

    事不可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趁刘备幻药未退。精神幻痛,身形不稳,出手失准。上元夫人,咬牙起身,冲下旋梯。

    二楼寝室一览无余,别无遮蔽。不似楼下分隔起居,可供辗转腾挪。

    想的都对。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上元夫人猝不及防,生生分离,合身坠地。内创外伤,修为折损大半。亦不比刘备,好受半分。

    一个逃,一个追。艰难撞下旋梯。

    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上元夫人竟扑向宫门。只求推门时,宫外守卫仍幻境未消,错认正主。

    奈何不知门后机关,一时手足无措。

    话说,自入仙门,上元夫人何曾如此窘迫。竟两次折于蓟王之手。

    “开门,速速开门。”眼看刘备目露凶光,宛如噬人猛虎,步步逼近。上元夫人,竟不管不顾,高声呼唤。

    门外,梁姿、白微,彼此对视。

    鬼使神差,搬动铺首。

    宫门将将开启条缝。上元夫人便闪出门外。

    “王妃……何故?”见“王妃”花容无色,衣不蔽体。梁姿脱口而出。

    “无事……惊扰。”上元夫人,着急脱身,亦顾不得许多。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轻问:“你是何人。”

    四目相对,上元夫人目眦尽裂。

    真假王妃,隔空对峙。上元夫人,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将此妖女……拿下。”蓟王只手抱头,拖剑而出。

    寒芒一闪,血光迸溅。

    上元夫人,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小弟。”见刘备如此,长姐肝肠寸断。

    刘备强忍幻痛,龇牙一笑:“无碍。”

    话将出口,再无声息。

    “闭宫封船!”待探视刘备性命无碍,长姐冷若冰霜。

    “……喏!”梁姿、白微,各自愣神。急切间,犹未回魂。

1.151 金石为开

    王妃一声令下。三足乌,立刻连动。舷梯锁死,门闸关闭。飞阁断开,甲板折叠。便是船底潜轮,亦各自收回。

    三足乌号,遂成水上孤堡。进出无门。

    自蓟国首兴。搪瓷的另一个强大功能,日渐凸显。

    防锈。

    凡涂搪构件,皆不易锈蚀。尤其蓟国机关马车,坚木包铁,全车涂搪。经久耐用。唯一缺陷,不耐撞击。无妨。马车相撞,乃是个例。车毁人亡,谈何涂搪。

    即便如董骠骑这般,搪瓷装甲遭劲弩爆射,支离破碎。只需就近驶往蓟国“百工机器”坊肆。另付少许资财,便可悉数“以旧换新”。换下来的旧甲,冲锤除尽残余,再将碎搪料,碾磨成粉,用于革甲髹漆。光板再交由各地将作馆,回炉重造。待新鲜出炉,再入各地工坊,存以备用。

    如此反复利用。正因,凡蓟国机关器,皆终生维护保养。高价买回,后顾无忧。故能风靡大汉十三州。论待客之道,绝非仅是宾至如归。

    侍寝七妃,皆被船上女仙救醒。除去稍有头痛,意识昏沉,别无大碍。

    寝宫幻药未散。王妃做主,将蓟王转至爵室。

    天光微亮,刘备悠悠转醒。

    只是与长姐目光相对,刘备胸中积怒,便消弭一空。

    太医诊视后,俯身言道:王上已无大碍。

    长姐这才稍安。扶刘备起身,竟见何后亦陪坐榻前。

    “臣,拜见太后。”帝后当面,刘备不敢正视。

    何后急忙言道:“蓟王创伤初愈,不必多礼。”

    因未能得见,何后眼色复杂难明。故刘备亦未曾多想:“妖女何在。”

    “已被押入监牢。”长姐答曰:“遣侍医包扎,未伤及性命。”

    “可问出口供。”接过麻姑亲手调配的(麻姑)安神汤,刘备又道。

    “已将前后诸情,和盘托出。”麻姑答曰:“假扮西园宫妃,潜入船宫。欲对夫君施以‘点石成金术’。欲使夫君改弦更张,剿灭西佛,还诸夏净土。”

    “何为‘点石成金术’?”麻姑此言,不出刘备所料。

    “精诚之至,金石为开(注1)。”麻姑仙,一语道破:“点石成金,是谓‘点化顽石而成金也’。”

    原来。所谓点石成金,并非后世望文生义。单从字面牵强附会,不求甚解。以为,无上仙术,可将一块顽石,点指成金。

    时下仙门,“点石成金”,乃是指:用仙术点化那些“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之人。令其,是非、好恶,乃至性情大变。

    事实亦确是如此。

    “点石成金术”与“灵台种玉术”,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大相径庭。

    灵台种玉,多行潜移默化,顺水行舟。即是说,中术者本身,或多或少,便有此意。施术者,不过是将因果放大。通过诱导,不断加深乃至加固。

    点石成金,则是强行扭转。甚至完全扭曲、背离,中术者本身意愿。从精神毒害及后遗并发症而言,点石成金之毒远甚。

    单就此次而言。

    何后所求,不过是令蓟王善待阿斗,并爱屋及乌,善待其母。蓟王本就有此意。于是灵台种玉:生出玉树琼枝。待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因果自成。将“善待阿斗母子”的思维,不断加固,不会轻易改变。

    而上元夫人,却裹挟私欲。趁灵台种玉之机,另行种下一株“毒苗”。

    先前,蓟王已有言在先,不会介入仙佛之争。且西王母亦告诫上元,万勿轻动。只需大汉传承有序,佛门即便兴盛,仙门亦不过稍稍削弱,断不会有灭顶之灾。

    只可惜,上元夫人自驻千秋观,为观内门派,马首是瞻。身担仙门存亡大任,不敢有丝毫怠慢。自从得知蓟王无意灭佛。久而久之,遂成心中执念。

    不惜铤而走险。以仙门奇术,点化“顽石”。殊不知,犯了仙门大忌。以术(蛊)惑人心者,道心尽失,修行尽毁。

    襄楷之于王芬,亦犯此戒。

    听到此处,何太后终是安心。无论上元夫人当真暗行不轨,还是失手被擒后,一力承担,不愿延祸太后。

    今已无从知晓。

    然,残害蓟王,死有余辜。

    心念至此,太后先赔罪:“乃因妾遇人不淑,又无识人之明。一时不备,留下可乘之机。还望王上,恕罪。”

    “太后无需自责。”刘备言道:“仙门行事,剑走偏锋,防不胜防。先前多隐居深山幽谷,一心所求,只为脱离尘世,羽化升仙。然自张角始,仙门不避凡尘,甘入俗世。以仙术蛊惑人心,大敛不义之财。图谋锦绣河山。荼毒之烈,亘古未见。”

    太后忙顺其言:“王上所言极是。试想,朕妇道人家,足不出宫室。如何能知天下大势。又如何能料到,女仙之首西王母,门下竟有此等……败类。”

    刘备轻轻颔首,转而言道:“速遣族兄,亲赴千秋观,通禀上元夫人,今夜所作所为。且看西王母,有何话说。”

    抬头却见麻姑等女仙,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刘备遂言道。

    “禀夫君。昨夜有襄楷门徒,假扮国邸属吏,借采买为名,潜入船宫,欲行不轨。被我等擒获。”

    “襄楷竟还有门徒?”刘备皱眉问道。

    “刘入千秋观,一夜而亡。或是奉命联络观中同门,亦未可知。”麻姑答曰。

    麻姑言下之意,刘备焉能不知。乃是怀疑族兄刘平,亦牵扯其中。

    “族兄自幼游学,过往一清二白。与襄楷并无交集。焉能是同谋。”暗忖片刻,刘备言道:“刘之所以借故与族兄路中偶遇,或是行‘欲盖弥彰’之计。为转移视听,隐藏入千秋观真实动机。”

    刘备所言,不无道理。麻姑这便领命而去。

    “襄楷门徒何在。”目送麻姑出爵室,刘备眸中厉色,一闪而逝。

    “凡有捕获,皆已押入监牢。妾已命闭宫封船,众人正搜寻漏网之鱼。”长姐言道:“小弟当可安心。”

    知闭宫封船,刘备便又冲何后言道:“请太后稍安勿躁。待肃清船宫上下,臣再恭送圣驾回宫。”

    “无妨。”一夜无眠,何后这便起身,暂去歇息不提。

    官堡,蓟国邸。

    昨夜自牛山返回,未及安枕。便有绣衣吏携蓟王敕令来见。

    刘平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奉命。梳洗更衣,奔赴千秋观。

    恰逢曙光初露,破晓将至。

    “雄鸡一声天下白”。

1.152 南橘北枳

    凡致幻剂,皆有成瘾性。身体的依赖,容易戒断。然精神成瘾,却极难根除。与后世单纯的精神成瘾不同。时下,“羽化升仙”、”长生不老”,便是整个时代的“精神疾病”。

    刘备窃以为。长生不老是一种病。俗称“不死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无需强求。

    这群拥有坚定“飞升信仰”的两汉方士,当真视死忽如归。为人处世,放浪形骸,随心所欲。不被世俗左右,不惧人言可畏。一心求证大道。常自称“四方游士”、“化外野人”。游离于王法之外。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奈何这群存于天地,不受约束之人,却握有时下最顶尖的科技方技。

    以“法烛”为例。刘备有一缕残魂,来自后世。当知硫磺易燃。然时人并无此见识。见方士手中法器,咒语之下,无故自燃。焉能不顶礼膜拜。

    窥一斑而知全豹。

    在刘备看来。仙门种种神奇,不过是认知黑障。违背常识,不通常理,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妖异奇观,百思不得其解,唯仰问神鬼。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碗麻姑安神汤入腹,症状大为缓解。不等刘平返回,刘备已能自行下榻。

    这便洗漱更衣,乘天梯下底舱监牢。可惜开年不久,大秦圣祭便随慧妃,重返大震关,守备云霞殿。无人可行黑暗驱魔,尤为可惜。

    船上侍医,已为上元夫人清洗包扎。裹缠锁环囚衣,吊于牢笼之中。

    囚衣包裹全身,只露出头颈。便身负仙门奇术,亦断难逃离。

    四目相对,上元夫人,无喜无悲。

    “可还有未尽之言。”见其道心尽毁。如行尸走肉,只求速死。许多话,不问也罢。

    缓缓眨了眨眼。上元夫人,似恢复少许生机:“王上何以能破我派仙术。”

    “孤亦不知也。”刘备实言相告,又指周围监牢内襄楷门徒言道:“尔等可是同谋。”

    “倒也似曾相识。”上元夫人答道:“先前并无交往。必是上下千秋观时,有数面之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到临头,上元夫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孤已遣人,告知观中门人,传语西王母。夫人自求多福。”刘备说完,便挥袖离去。前往隔壁监牢。

    “你等又是何人。”

    “青领道襄师门徒。区区贱名,不提也罢。”居中一人答曰。

    “所为何来。”

    “除妖护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来妖魔。”刘备反问。

    “天垂尽,地吐妖,人厉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那人脱口而出。

    “果是襄楷门徒。”刘备言道:“何不再诵前句。”

    “(大)河者,诸侯位也。清者属阳,浊者属阴。河当浊而反清者,阴欲为阳,诸侯欲为帝也。”此,亦是襄楷《诣阙上疏》之言。

    “你家襄师,确有真知灼见。”刘备言道:“群仙会时,于吉亦解谶语,‘代汉者,宗王也’。如此看来,此绝非襄楷或于吉,一家之言。乃‘太平青领道’之共识。除去天师道,欲一统诸夏仙门。还杂有清领、污衣之纷争。是与不是。”

    “正是。”

    “‘牡麒牝麟,雌雄莫辨;合而为一,天下可安’。此谶,又做何解。”

    “王上竟已知晓我派隐秘。”那人答曰:“先前,我等皆不知作何解。待天降流火,麒麟送子。太后无故孕身,又得王母降为弥月之喜。我等这才醒悟,天无二日,家无二主。麒、麟,必除其一,方能安天下。故今乘夜而来,只为天下苍生计,非与王上有私怨。”

    “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粗通文章,不求甚解。”刘备冷笑:“合而为一,又做何解?”

    “合而为一”,典出《史记春申君列传》:“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之句。

    “乃二取其一。”那人答曰。

    “尔等,差襄师远矣。”刘备懒得废话。

    “有何谬误?”那人强辩道:“只需王上授首,体内麒魂麟魄,自当附身阿斗。岂不是合而为一乎!”

    “有理。”刘备自去。

    “王上今日必有一劫。哈哈哈……”那人却在背后,狂笑不止。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报!”刚入爵室坐定。便有云霞卫来报:“守丞并墉宫瑶姬到。”

    《太平广记》引《墉城集仙录》:“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

    此女,同出王母座下。佐上元夫人,驻千秋观。

    “请来相见。”

    “喏。”

    如前所说。三重之上,唯有乘天梯上下。爵室位居五重。三面琉璃落窗,一览无余。

    须臾,守丞刘平,并瑶姬入室来见。

    “拜见王上。”

    “夫人请起。”刘备直言道:“上元夫人之事,云华夫人想必已尽知。”

    “路上守丞已告知详情。”云华夫人,谦卑作答。

    “孤与贵派,并无仇怨。然,上元夫人,屡次三番,暗行不轨。该当如何。”刘备居高下问。

    “上元,以身护道。虽屡次犯上,然心怀大义,绝无恶念。还望王上怜惜。”云华夫人,伏地乞饶。

    “天下仙门何其多也。若行事皆如上元夫人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孤如无物,无所不用其极。而孤又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乃自取其祸也。”

    “王上明见。待妾将上元押回昆仑墉宫,王母定会严惩不贷。”云华夫人急道。

    “中夏事,中夏了。何必远赴昆仑。”刘备岂能就此放过:“上元夫人,便交由孤来处置。云华夫人,且去传书西王母:有道是‘南橘北枳’。‘中夏地薄,种之不生’。有因无果。贵派万勿再回。”

    蓟王代主逐客。从此往后,大汉再无西王母派,立锥之地。

    闻此言。云华夫人,如遭雷击。花容无色,潸然泪下:“中夏,地广人众,四裔环抱。前后两汉四百年,偏安日久。焉之我派,大难临头,生死一线。浮屠,自西而来。首当其冲,便是我派。诸夏仙门,同气连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说完,以头触地:“求王上开恩。”

    “夫人请回。”多说无益,刘备言尽于此。

    “王上留步!”云华夫人情急怒叱。

    “妖女尔敢!”忽听刘平一声怒喝,疾步拦在身前。

    便在此时,云华夫人一身襦裙,砰然炸开。

    烟尘弥漫,如雾似幻。

1.153 来龙去脉

    楼桑南,十里三岔口。路旁青石。

    不等那人笑罢,便有一半大少年,身背行囊,自石后走出。

    “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否同路,且走着瞧。”少年言道。

    “谬矣。”那人纠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少年吁了口气,躬身下拜:“刘平,多谢指教。”

    “你本叫‘刘五貉’。”那人深长一笑:“因何重拾少君侯旧名。又因何少小离乡?”

    “先生果然有备而来。”少年眸中精光一闪:“莫非,先诈言于我,又故意为三墩指错。皆早有预谋。”

    “然也。”那人高深莫测:“反常则妖。先前,少君侯为一童子,狂喜忘形,倒履相迎。今又为追另一童子,衣衫不整,纵马疾驰。何也?”

    “宗族传言,‘天生刘三墩’。乃我家麒麟子也。身负复爵大业。轻财重义善识人,有人主之风。”少年随口答来,面无表情。

    “好一个‘天生刘三墩,降世麒麟子’。”那人眼中戾芒一闪:“今既已复爵,他日又当如何?”

    “明日之事,我岂能知。”少年反问。

    “有理。”那人点头道:“你我相见,便是因缘。若授你‘先见之明’,愿学否?”

    “不愿。”少年断然摇头:“先见不如先变。先生,片刻之前既说,‘能知上下五百年’。善候风气,相面、占梦,星象、算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无所不精。何不传我‘变化之术’。也好遇事先变,夺占先机,逆天改命。”

    “齿龄虽小,所求却大。”那人不置可否:“若要‘变化命理’,需昼夜并行。日交月替,暑往寒来。非一日之功。”

    “十年可乎?”少年咬牙问道。

    “十年可也。”那人欣然点头。

    “那便以十年为期。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三拜。”少年纳头便拜。

    “天地为证,神鬼可见。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青领门徒。”那人口中念念有词。

    “敢问恩师,高姓大名。”

    “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平原方士,襄楷是也。”

    三足乌船宫,五重爵室。

    云华夫人,有备而来。骤然出手,猝不及防。爵室充盈幻药,众皆吸入,沉迷不醒。施术惊动门外云霞卫。右御卫长梁姿,并左御卫长白微。领一什云霞卫,披坚执锐,推门而入。不及拉下遮面,遂被烟雾吞没。接连倒伏,无有例外。

    除去施术者云华夫人,及守丞刘平。五重爵室,无一幸免。

    静待幻药散去。先行佩戴呼吸面罩的刘平,举目四望,见刘备垂首枯坐,了无生息。一旁王妃公孙氏等人,亦如断线木偶,一动不动。顿时心中大定。

    示意云华夫人稍安勿躁。刘平趋步近前,单膝跪于蓟王榻前,瓮声轻唤:“王上,王上?”

    连唤数声,皆如泥牛入海。琉璃目镜后,闪烁精光,刘平大胆近身,附耳言道:“三墩,你也有今天。”

    音犹在耳,刘备浑身一颤。

    吓得刘平仰面朝天。须臾,见刘备并未清醒,刘平这才翻身爬起。不敢造次,轻手轻脚上前,解下蓟王玉佩,走到云华夫人身前。

    “夫人携此玉,当可通行无阻。切记,乘天梯直降一重,遇守卫,切勿惊慌。只需以玉佩示之,言:求得王上网开一面,下底舱监牢,释上元夫人及‘从众’,一并离开。如此,守卫自会引夫人换乘监牢天梯。切记,对答如常,不可慌张。则事成矣。”

    “守丞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云华夫人忽哽咽难言。

    “夫人切莫露相。”刘平循循善诱:“之所以擅作主张,只因不忍见诸夏仙门,祸起萧墙。令浮屠有机可乘。夫人切莫辜负刘平,一片苦心。速去!”

    “守丞大义,铭记肺腑。后会有期。”事不宜迟。云华夫人遂持王佩,乘天梯离去。

    “后会有期。”刘平长揖相送。

    待爵室只剩一人。刘平徐徐起身,昂然直立。从未这般,扬眉吐气。

    “三墩勿怪。”刘平随手捡起一把百炼雁翎刀,左右挥击,寒光四射。大步流星,走到榻前,举刀过顶,吐气开声。

    “嗨!”

    然此含恨刀,却迟迟未曾砍下。

    “想我昼夜并行,日月交替,寒来暑往十余载。白日习文,夜晚学道。不敢有一日之疏。临行前,又得恩师施以‘大通坐忘(注1)’之术。那日,若非师弟,口出‘醒言’:此刘平,非彼刘平乎?一语惊醒梦中人。十年夜课,随踵而至。大梦初醒。方知,我是何人。身处何处。所为何来。”

    言毕,刘平竟涕泗横流:“少时,你从五丈桑坠地,昏睡不醒。只需错过宗祠大考,我便可入选四子。得阿翁赐名为备。”

    “你若不醒,我便是刘备。”刘平貌似疯癫,歇斯底里:“千里封国,千万子民,亿万家财。还有大汉万里江山。皆为我所有。为我所有!”

    忽闻一声轻笑。

    刘平肝胆俱裂。只见,端坐侧榻之公孙王妃,竟未入幻。

    “少时,母亲曾言,刘平、刘备一字之差,又有何所谓。”长姐言道:“便将刘备之名,让与你。小弟依旧是小弟。你,仍旧是你。”

    刘备双手剑击,当世一流。乃王妃自幼言传身教。可想而知,王妃剑下,有死无生。

    危急关头,刘平思绪万千。见王妃并无动手之意,顿时福灵心至。

    “王妃一身二主,破而后立。灵台本固,远超常人。故未曾入幻。然,幻药痹体,不能行动。”刘平狞笑:“本欲只除三墩。嫁祸西王母派,并顺势剪灭身后之患。只需襄门死绝,便无人知晓我之过往。如此,三墩故后,王妃并太妃垂帘监国,待刘封长成,继位为王。而我,则助太后将阿斗,抚养成人,继承大统。那时,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妃,本不必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恭送王妃先行一步!”说完,刘平拖刀上前,迎头劈下。

    噗!

    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注2)。

    须臾,待公孙氏,徐徐睁眼。

    只见,一支清钢袖箭,不偏不倚,洞穿刘平持刀手腕。

    “啊啊啊……”剧痛钻心,钢刀应声落地。

    身侧杀气冲天。

    坐榻之上,蓟王刘备,正缓缓抬头。

    好似猛虎出柙。

1.154 查无此人

    “所以,你才偏要吃最高枝的那串桑果。”待蓟王抬起头。

    刘平,神魂俱碎。

    只见蓟王怒目圆睁,右眼竟是白瞳。

    “一时心软,为你去攀高枝。因而失足坠地。”刘备言道:“那时,只当是年少无知。如今看来,你早有预谋。欲取而代之。是与不是。”

    刘平只手扼腕,浑身冒汗。不答反问:“堂堂蓟王,竟暗藏袖箭。莫非此物,便是你重金打造的那枚百炼大针。”

    “然也。此物自造成,便未曾启用。拜你所赐,今终得一用。”说完,蓟王长袖一挥。

    右手往坐榻直凭(围栏)重重拍下。

    机簧四起,幕网直坠。

    地板随之翘起。只待幕网坠入,与内藏钩索咬合。蓟王并王妃,便可与刘平隔离。

    刘平岂能令蓟王如愿。

    钢丝幕网将将下落,便飞身扑入,滚落蓟王榻下。

    挣扎仰头,与蓟王四目相对。

    见蓟王一动不动。

    须臾,刘平竟笑出眼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蓟王仍无言以对。

    刘平强忍剧痛,顺势将腕上袖箭拔出。甩去残血,阴森一笑:“莫非,三墩竟只有右手能动乎。”

    “你是如何得知。”蓟王反问。

    “无怪上元夫人,两次折于你手。”刘平破口大骂:“襄楷匹夫!诓我何其久也!”

    “门下绣衣,曾远赴江左,遍访游历之处。各色人等,言之凿凿。竟不料,你是襄楷门徒。”

    刘平嗤鼻一笑:“白日习文,夜间学道。襄楷乘夜而来,天明既去。来去无踪,一众凡夫俗子,焉能察觉。”

    “你我同出一脉。少时玩伴,亦无仇怨。为何恨我至此。”

    “为何?”闻此问,刘平作势欲刺之手,生生落下。

    “你可知,我十年游方,无数人问:既是三墩族兄,为何名唤五貉。”

    “十里楼桑,你出身大家,我出身旁支。自你父辈起,家中四兄弟,长幼有序。却从不与我等旁支,相提并论。轻视之心,何必多言。我家中若也有藏书四百卷,宗祠大考,岂能排在你等之后!”

    “家中所学,并未藏私。悉数转授与你。恨从何来?”蓟王反驳。

    不说还好。闻此言,刘平恶念丛生:“刘、三、墩!拜你所赐,何其幸也!”

    避开右半身,手中袖箭,直刺左颈。

    “小弟!”眼看刘备命丧当场,长姐目眦尽裂。

    十年苦修,大仇得报。

    生死一线。榻上刘备怒发冲冠。右眼白瞳陡然转黑。

    轻舒猿臂,擒住刘平手腕。不及反应。右手翻掌如刀,重劈后颈。

    “哇!”刘平喷血撞榻,滚落地面。

    蓟王左手,顺势掷出。

    寒光一闪。血花迸溅。

    袖箭穿胸洞背,钉入地板。

    蓟王全力一击,不留余地。

    再拍对面直凭,将幕网升起。一升一降,触动音弦。望楼女仙,正蜂拥而来。

    麻姑仙飞身撞入。此情此景,何须多言。

    急忙护驾救人不提。

    “先救长姐。”刘备双耳,血流不止。

    “喏。”见夫君如此,麻姑锥心之痛,无以复加。所谓“长枕横施,大被竟床”,日久生情,莫过如此。

    先祭捆仙索,将刘平五花大绑。麻姑等人,这才为爵室内众人,施以醒药。

    “牡麒牝麟,雌雄莫辨;合而为一,天下可安。”刘平面如死灰,反复念叨襄楷谶言。

    “小弟!”待长姐稍除麻痹,咬牙起身,去看刘备。

    “王妃勿动!”忽闻一声清喝。便见四海令左慈,手提肩扛,步入爵室。正是昏睡不醒,上元、云华二女。

    不等王妃发问。左慈跪地言道:“主公否极泰来,襄师功莫大焉。”

    见刘备油尽灯枯,已是强弩之末。王妃不禁泪流:“该当如何。”

    左慈取九转金丹呈上:“主公与主母同为一身二主。且‘隐主’潜藏之深,犹如骊龙颔下,千金之珠。唯有下九重之渊,趁骊龙酣睡,方能取之。待二珠(主)抱阴负阳,冲气以为和。便是所谓:牡麒牝麟,雌雄莫辨;合而为一,天下可安!”

    “原来如此。”榻上刘备,疲惫一笑。有后世一缕残魂,如何能不一身二主。襄楷等人,舍生忘死,大忠似奸。到头来,皆是为蓟王着想。

    心念至此,便又看刘平:“孤,不负天下。天下,亦不负孤。”

    刘平笑中带泪,虽生犹死。

    “既是同宗,孤不杀你。且放你自去。”刘备言道:“刘氏宗族,再无刘平此人。世人只知,平原刘平,使客刺孤。(刺)客不忍刺,语之而去(注1)。”

    “刘……三……三……”

    “押下去。”刘备懒多看一眼。

    “喏!”便有左右御卫长,不由分说,拖出爵室。

    灵台受创,身心俱疲。刘备仰面倒下,被长姐揽入怀中。

    “右剑刚、猛、疾,左剑稳、准、狠。长姐剑击,唯弟可练。”刘备柔然一笑,再无声息。

    此乃剧情杀,非人力能及。

    阳港水砦。

    刘平衣冠不整,血迹斑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被轰下船去。

    御者不知何故,急忙上前。本欲搀扶,却猛然束手。

    刘平目光呆滞,硬生生夺过缰绳。竟自行驾车,直奔东门而去。

    沿途守卫不知何故,未加阻拦。任由其冲出山门。绕往洛阳东郭。

    蓟国公车,无人拦阻。又出东郭门。

    再行一段,车马渐稀。野风一吹。刘平渐渐回魂。死志全无,万念俱灰。回乡哀求阿翁,或有转机。

    论求生欲,再无比道旁野草更劲韧。心念刚起,车轮一沉。

    刘平猝不及防,飞扑而出,重重落地。

    轰鸣声中。车厢拖行驽马,滚入道旁沟壑。

    这一摔,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视线不及重回,便见一人款款而来。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眼中重影,竟越发加重。

    “我名张甯,你理应知晓。”将缰绳不由分说,系在刘平颈间。甯姐姐言道:“着急赶路,乃至折轴。马车倾覆,你被缰绳缠住,随惊马投河而死。死得其所。”

    “一派胡言。”刘平正欲挣扎,却发现竟动弹不得。

    “三墩袖箭,涂有麻药。你虽是仙门中人,奈何血流不止,全无防备。一路至此,药效发起,浑身麻痹。”

    “我轻车上路,无故焉能折轴。此中有诈。”

    “岂不闻‘积羽沉舟,群轻折轴’。”甯姐姐手中不减。

    “惊马岂会投河。”刘平搏命惊呼。

    “武帝时,异国献‘梦草’。似蒲。昼缩入地,夜若抽萌。怀其草,自知梦之善恶。帝思李夫人,怀之辄梦。”甯姐姐言道:“一路好梦。”

    “三墩放生,五貉乞活!”死到临头,刘平痛哭流涕。

    “弟宽仁大度,心怀天下。”甯姐姐一声轻笑:“然家中必有一姐,心狭量窄,睚眦必报。手起刀落,护其周全。”

    音犹在耳。驽马口吐白沫,四蹄生风。拖行刘平,直投湖中。

1.155 六神无主

    阳港水砦,三足乌,船宫爵室。

    待王妃喂下九转金丹,左慈近前为蓟王诊脉。

    须臾,左慈吐气出声:“主公,已无大碍。”

    “为何沉睡不醒。”王妃问道。

    “禀王妃。待二主抱阴负阳,冲气为和,灵台重开,主公自醒。其中变化,恰似‘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三皇’者,‘三魂’也。”左慈以开天辟地,喻刘备重塑新我。

    “‘盘古’便是唯一之主。”王妃已领悟。

    “王妃明见。若将混沌比鸡子。主公此时,便如盘古开天辟地。”左慈言道。

    “莫非,亦要万八千岁。”马贵人噙泪相问。

    “灵台通天,神光如电。沧海桑田,不过瞬息之变(言指‘精神世界’)。贵人勿扰,主公少则三五日,多则二三月,最迟不过一年半载,当可复苏。如若不然,老朽提头来见。”左慈言之凿凿,众人当深信。

    “洛阳是非之地,夫君不可久留。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长姐需早做决断。”绾妃言道。七妃与刘备自幼相伴。论情深,不弱长姐。

    “速传幕府一众属吏来见。”王妃已有决断。

    “喏。”云霞卫遂去传令。

    话说。一夜之间竟风云突变。昨日刚与主公泛舟洛水,会宾客大宴。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不料今日主公竟“偶感风寒”,沉睡不醒。

    幕府重臣,齐聚爵室。

    听王妃备说详情,各个义愤填膺。便是足智多谋如四位谋主,亦全然无觉。刘平竟居心叵测,同室操戈。

    “卑不谋尊,疏不间亲。”稳住心神,王妃自帘后言道:“诸君,恪守臣节。不问蓟王家事。岂料家门不幸,变生肘腋。族兄刘平,竟是襄楷门徒。且自幼对夫君,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贾诩自责不已:“未能尽人臣之责。诩,有罪。”

    “臣等,同罪。”荀攸等,亦伏地请罪。所幸王妃未曾告知蓟王义弟,幕府将校。否则,如何收场,亦未可知。

    左慈言道:“刘平自幼得襄师真传。虽未一身二主,却习得日月并行,阴阳交替之法。人前人后二张脸。临行前,又被施以‘大通坐忘’之术。将夜间记忆,悉数封印。故淳淳长者之风,与生俱来。全无破绽。便是刘平自己,亦全然不知,还有昼夜之别。襄师,煞费苦心,借刘平为主公消除隐患。从此往后,一般幻术,主公当可得免。只需醒来,当倍于先前。”

    “襄楷此人,我竟全无印象。”长姐长伴三墩身侧,对楼桑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为何独不知还有襄楷此人,潜伏身侧。

    “主公少年时已声名远扬。方士本就游走四方,居无定所。若裹挟流民、工匠之中,王妃焉能察觉。”左慈自能体会。

    王妃遂问道:“王上无法主事。诸君以为,该当如何。”

    “以退为进。”贾诩已有定计:“‘昔颜渊以退为进,天下鲜俪焉(注1)’。洛阳皆知,今日王妃便将归国。何不与主公同回。我等亦分批离京。函园得鲁肃守备,当万无一失。”

    “报”便在此时,有云霞卫来报:“陛下遣黄门令,恭迎王上入朝。”

    贾诩心中一动:“朝中必有大事。”

    “速请少令。”王妃言道。

    “喏。”

    须臾,左丰乘天梯,直升五重爵室。

    见爵室帷幄横栏。帘内王妃独坐,不见蓟王。帘外幕府属吏,各个表情肃然,似还淤满悲愤之气。左丰咯噔一下,急忙收拢笑意。趋步入内,帐下行礼:“奴婢拜见王妃。”

    “少令免礼。赐座。”

    “敢问王妃,王上何在?”待坐定,左丰小心问道。

    “王上,昨日大宴群臣,宿醉未醒。”王芬回问:“少令所为何来。”

    “回禀王妃……”左丰遂将昨晚,董骠骑上巳归途遇袭,从众皆亡,单车逃回之事,娓娓道来。

    “京畿何来马贼。”王妃亦觉蹊跷。

    “奴婢不敢隐瞒。董骠骑言,乃车骑营中胡骑所为。董太皇遂纳其言。今日专开朝会,欲请蓟王临朝,秉公决断。”左丰如实道来。

    “原来如此。”王妃言道:“董骠骑并何车骑,皆贵为外戚。国祚艰难,稍有起色。何故刀兵相见。”

    左丰伏地无言。此问,非他力所能及。

    “少令且回,如实通禀便是。”

    “奴婢,遵命。”左丰略显迟疑,却不敢忤逆。

    “报。”刚送走左丰,又有云霞卫来报:“太后仪仗,正往爵室而来。”

    “诸君以为如何?”王妃问计群臣。

    荀攸答曰:“王妃当实言相告。如若不信,可请入帘内一观。”

    “如此,诸君暂避。”太后乃阿斗之母。刘备之事,当不应隐瞒。

    “喏。”

    南宫,玉堂前殿。

    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俱在。董骠骑、何车骑,各执一词,据理力争,互不相让。

    然蓟王却姗姗来迟。

    何苗早遣人入西园,求太后为其做主。知太后昨日登三足乌,与蓟王妃衅浴。遂心中大定。

    少顷,黄门令返回。言,蓟王上巳节,大宴群臣,宿醉未醒。

    少帝和颜悦色:“少令可知,蓟王几时能醒?”

    左丰如实作答:“奴婢不知也。”

    “既如此……”少帝遂看身后:“不如择日再审。太皇以为如何?”

    “蓟王乃出卢司空门下,少有醉酒。陛下稍安勿躁。蓟王稍后必到。”董太皇怒气未消。若不能为董骠骑讨回公道,何苗必有恃无恐。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若接二连三遇袭,董骠骑焉有命乎。

    此风绝不可长。

    又过三刻。

    忽见左丰留守小黄门,轻车来报:“三足乌已出水砦!”

    “太后何在?”何苗忙问。

    “一刻前,太后车驾,自回西宫。”小黄门答曰。

    帘后董太皇又问:“蓟王何在?”

    “蓟王,蓟王……”小黄门瑟瑟发抖,哭声答曰:“亦随船同返。”

    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无不瞠目。

    “陛下!”先前被董重一系人马,口诛笔伐,唇枪舌剑,轮番驳斥,体无完肤之何车骑,起身出列:“臣,无法久持。乞告退。”

    “这……”少帝瞥眼帘后。见二宫太皇皆无言。遂咬牙道:“退朝。”

    “陛下为君兴”

    函园东山门。

    回望三足乌,徐徐离港。车内何太后,六神无主,犹未回魂。

    试问,谁人能料到。麒麟圣体,神鬼辟易之蓟王,竟灵台受创,沉睡不醒。忽忆起同样沉睡不醒之道人史子眇,何后浑身恶寒。

    朝中无主,群魔乱舞。

1.156 生死未卜

    列队恭送三足乌使出水砦。贾诩等人徐徐起身。

    “速回国邸。”贾诩言道:“刘平为守丞,位卑权重。往来公文,皆经其手。不可不防。”

    四大谋主,车入国邸。检视往来公文,凡有机密,悉数裁下,准备付之一炬。

    少顷。绣衣尉阎行,入内与贾诩密语。

    “此事当真?”

    “正陈尸洛阳县治。卑下已去辨认,确是守丞无疑。”

    “可知死因。”

    “公车折轴,不及弃缰。被惊马拖入野泽,溺毙。”阎行答曰。

    “纵马疾驰,何其急也。”贾诩意味深长:“如此,我主无后患矣。”

    阎行又道:“洛阳令遣人来问,守丞后事,该当如何。”

    “安车运回,风光大葬。”贾诩无喜无悲:“既出主公一脉,自当葬入宗祠。至于身前之名,不提也罢。”

    “喏。”阎行依令行事。

    “主公既已放其离去,因何落水溺毙。”荀攸言道:“此事蹊跷。”

    田丰亦道:“主公磊落,必不会暗中行事。”

    “凡主公家事,我等宜当谨言慎行。”贾诩话锋一转:“窃以为。能令刘平,死得其所。普天之下,唯一人耳。”

    “右国令女。”沮授一声慨叹。

    “正是。”贾诩言道:“先前,右国令女擅离林虑山,星夜赴京。然却难觅行踪。门下游缴,更无一上报。何也?”

    荀攸叹道:“必是主公,有令在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然也。”贾诩轻轻颔首。

    “传闻,右国令女与王妃,一明一暗。与主公自幼相伴。情义之重,不可估量也。”刘备少年之事,荀攸亦有耳闻。

    言及此处。田丰忽问:“中丞先前献‘以退为进’之计。可是欲退避三舍,作壁上观。”

    “然也。”贾诩冷笑:“‘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俗谓‘两虎相争,必有死伤’是也。我等随主公,暂避锋芒。且看何董,二戚相争。”

    “若如此,三宫鼎足之势危矣。”田丰言道。

    “诚如元皓所言。今汉气数已尽,与其等少帝禅让,不如主公亲手取之。”贾诩眸中厉色一闪:“想当初,先帝在时。主公入宫赴宴,却无端身受红丸之毒,险些丧命。时,诩便指天立誓。主公入朝辅政不足半载,便险遭不测。诩,窃以为。只因我主忠义两全,恪守臣节。对三宫并少帝,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乃至一干人等,得寸进尺。终有今日之害。当如何破?”

    “”环顾众人,贾诩自问自答:“唯有我主问鼎天下。无人再令我主北面称臣。”

    田丰轻轻颔首:“中丞与我,不谋而合。”

    “哦?”贾诩一愣:“元皓亦如此想。”

    “正是。”田丰大义凛然:“自代掌尚书台。各地公文,字里行间,触目惊心。民生凋敝,州郡残破。大汉十三州,竟有半数困顿如斯。若无明主力挽狂澜,社稷倾覆,不过旦夕之间。朝堂亦是如此。主公在时,各自相安。主公不在,必起争端。主公早有言在先,辅政只满五载。五载之后,又当如何?故,长痛不如短痛。若待病入膏肓,神医难救。”

    “元皓字字珠玑。”贾诩叹道:“善待天下,便是大义。”

    “窃以为,朝堂再乱,也不过京畿之内,八关之地。”沮授言道:“只需将蓟国之法,放之四海而皆准。主公问鼎天下,水到渠成。”

    “公予此言大善。”贾诩笑道:“速与函陵令交接,不日便回。”

    “好。”众人异口同声。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闻太后回宫,何苗急来拜见。

    帘内何后,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改先前颐指气使。

    “太后?”久不闻其言,何苗试着轻唤。

    “何事?”何苗哭诉,太后竟置若罔闻。

    “臣,被人构陷,暗遣营中胡骑,半道截杀董骠骑……”何苗又说一遍。

    “蓟王不在了。”何后忽道。

    何苗大惊:“请太后明示。”

    似也被这句无心之言惊动。何后猛然回神:“今早,蓟王为族兄刘平所害,昏睡不醒。症状与,与史道人,如出一辙。依你之见,还能回魂否?”

    初知惊天内情。何苗如遭雷击。浑身颤栗,一时竟口不能言。

    少顷才稍有好转。长出一口浊气,何苗斟酌言道:“史子眇,至今未醒。若非贪慕宫俸,家人早弃之不顾。”

    何后强压惊惧,稳住心神:“若,蓟王亦如此这般。该当如何。”

    “若蓟王长睡不醒,朝中再无掣肘。董重必以此为口食,寻机起兵。剿灭臣满门家下。”何苗切齿言道。

    “朕,亦如此想。”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一夜之间,形势陡转。董重手握重兵,虎视眈眈。先前忌惮蓟王虎威,不敢轻举妄动。今蓟王不告而别,不出三日,洛阳皆知。生死关头,何后终于找回往日机辨:“不出三月,必起纷争。何车骑,能自保否?”

    “回禀太后,若结好并州牧董卓、豫州牧孙坚,并手握洛阳八关之左中郎将吕布。臣,当有一战之力。”

    “董卓、孙坚、吕布。”何后轻轻颔首:“朕,替你笼络。何车骑,当尽早拿下北军。将一万胡骑,迁入北军大营。”

    “回禀太后,洛阳城内,寸土寸金。北军大营,捉襟见肘,如何能纳一万兵马。先前,臣暗中买下西郭苑囿,假建别馆为名,余园内,加紧督造行营。不日当可一用。”

    “甚好。”何后难得一笑:“袁绍、袁术、曹操等,一众旧交,亦需笼络。须知,当今天子,乃朕之长子。麟子阿斗,又是嫡子。汝南袁氏,历经数帝,号称四世三公。若论富贵长久,非我何氏莫属。当如何择选,袁氏心知肚明。”

    “臣,敢不从命。”何苗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永乐宫。

    “此事当真?”董太皇猛然起身。

    “千真万确。”董重又惊又怕,悲喜交加:“此时,三足乌已驶出阳渠水道。”

    “蓟王如何?”董太皇出人意料。

    “蓟王……”董重咬牙道:“生死未知。”

1.157 与汉同休

    闻此言,董太后颓然落座:“大汉危矣。”

    “太皇勿扰。”董重胸中似有一团猛火延烧:“蓟王应运而生,岂能轻易辞世。然趁此良机,臣当一举铲除何氏。护我家门,坐享累世荣华富贵。与汉同休。”

    “依朕所料,何苗亦如此想。”董太皇心乱如麻。

    “此是必然。俗谓‘先下手为强’。若坐等何苗引军来攻,吾门危矣。”董重言道。

    “如此,董骠骑且先行准备。上巳遇袭,一干人等,断不可轻饶。”董太皇强打精神:“此便唤做‘出师有名’。”

    “臣,谨记。”董骠骑拜退。

    待殿中空无一人,忽闻帘后低泣:“这可如何是好。”

    三日后。

    辅汉幕府中丞贾诩,代主上表。称,因蓟王“身患隐疾”,归国静养,请辞“录尚书事”。

    少帝大惊。急诏贾诩入宫,当面询问。这才知晓,三日前,蓟王并蓟王妃,已乘三足乌,返回蓟国。

    蓟王行事,面面俱到。事出必有因。少帝再三询问,贾诩遂将蓟王遇刺之事相告:先是西王母派上元夫人,假扮西园宫妃,施以“点石成金术”;后遇太平青领道徒,假扮国邸属吏,以运送鱼鲜为名,乘蓟国公车升船,暗施“坐忘大通术”,重创蓟王灵台。

    少帝少称“史侯”,自幼长于道人史子眇家中。耳濡目染,道听途说。对仙门诸多禁术,虽一知半解,却耳熟能详。

    突闻“点石成金”、“坐忘大通”,少帝面色惨白,浑身颤栗,不能自已。其术之霸烈,显然心知肚明。

    唯一忧心,蓟王能醒否?

    少帝传诏千秋观内高人,当面询问。

    各派,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言蔽之,寻常人等,若被连施二术,九死一生。然,蓟王麒麟圣体,吉人自有天相。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总归是,语焉不详。

    俗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少帝之所以如此在意蓟王生死。只因乃蓟王力排众议,才将少帝扶上大位。今蓟王生死未卜,朝中再无人鼎力相助,二戚相争,风雨飘摇。如何还能稳坐大位。

    七日后。蓟王离朝就国,朝野皆知。

    蓟王威信天下,便是对数百万流徙羌人,亦从未食言。说好辅政满五载,因何上洛不及半载,便不告而别。

    更加,悉知当日蓟王族兄,守丞刘平,车毁人亡。更有青领道徒,假扮国邸属吏,乘采买马车,升上船宫。稍后,又全身而退。污衣派乌角先生,四海令左慈,遂下“必杀令”。追剿青领道徒。

    将诸多线索合并。当日之事,跃然纸上。

    这群“太平妖道”,必是先伏杀守丞,抢夺印信,乔装国邸属吏,升上船宫。对蓟王暗施妖术,得手后,又逃之夭夭。

    乃至蓟王,灵台受创,昏睡不醒。

    为何要害蓟王。试想,太平道因谁而灭。何必多此一问。

    如此推论,合情合理。故众人无不信以为真。洛阳城,一时愁云惨雾,风声鹤唳。

    平乐观,后院精舍。

    党魁张俭,悠悠转醒。

    伸手摸颈,三尺白绫,不翼而飞。

    “所谓‘落子无悔’。党魁大事未成,如何能轻易赴死。”

    猛起身。只见张甯书生装扮,素手烹茶。

    “惭愧,惭愧。”张俭下榻来见:“一时不查,险害蓟王丧命。老朽罪莫大焉。”

    “小弟无恙。不出数月,便可醒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注1)’。从此往后,再无‘以假乱真’,灵台入幻之危。”张甯言道:“小弟乃天生,神鬼辟易。区区挫折,由此而已。”

    “原来如此。”张俭长出一口浊气。双手接过暖茶,便又问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小弟就藩,大位空悬。上巳节董骠骑遇袭,从众皆失,单车逃亡。必出党魁之手。”

    “乃兖州牧曹孟德献计。”张俭不敢居功。

    “哦?”张甯心中一动:“曹阿瞒背后必有高人。党魁当以‘衣带诏’为凭,与二戚虚与委蛇。暗行离间计。驱虎吞狼,两败俱伤。”

    “二戚已知‘衣带诏’隐情。如何肯上当。”张俭反问。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甯答曰:“在二戚眼中,蓟王生死难料。正当放手一搏。待木已成舟,便是蓟王临朝,亦无可奈何。且窃以为,党魁失去蓟王靠山,此时必心慌意乱,寝食难安。故必争相拉拢,恐为对方争先。党魁正好顺水行舟,泥扬波。”

    张俭心领神会:“老朽受教。”

    “张公请起。”张甯点到即止:“为父守丧,不敢久离。京中一切,烦请(张)公,一力承担。”

    “老朽,敢不从命。”待起身,已人去屋空。唯剩杯中蓟茶,芳香四溢。

    前有右国令,再有王芬、襄楷,后有党魁张俭。各路英杰,奋不顾身,前赴后继。皆为大汉国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诚如蓟王所言:“孤,不负天下;天下,亦不负孤。”

    人心向背,何必多言。

    蓟王不辞而别。朝中局势,正应了那句。

    山中无老虎,猴子终于称大王。

    上巳节当夜,董骠骑车队,被“马贼”半道截杀。从众皆亡,单车逃命。亦广为人知。

    话说。京畿之地,何来马贼。且牛山附近聚落,皆划归车骑营屯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何车骑渐为宿臣,焉能不知。故马贼何以独存?

    心念至此,有识之士,纷纷了然于胸。

    若无意外,截杀董骠骑之人,必出车骑屯营。

    西郭,寿丘里,车骑将军府。

    何苗自居主位。环视一众府吏,居高喝问:“何人盗我兵符,擅自调兵。速速招来。”

    众人无不屏气。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长身而起,跪伏堂前:“卑下,死罪。”

    何苗一愣:“许长史?”

    “正是卑下,不告而取。命人驰骋入营,调兵围剿董骠骑。”许攸再拜。

    话音未落,哄声四起。众人长吁短叹,表情各异。

    “噤声!”何苗恼羞成怒:“长史,何故如此?”

    “自得知党魁奉‘衣带诏’,料想上巳节,必然出手。故,卑下窃以为,可将计就计,趁乱将董重斩于马下。已报,已报……”连说二声,皆哽咽难言。

    须臾,一声长叹:“已报大将军并(车骑)将军,知遇之恩。若非吕布驰援,则事成矣。只恨‘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卑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此别过,不劳将军费心。”

    说完,取毒瓶在手,仰头灌下。

    “长史且慢!”何苗大惊:“速速拦阻!”

    便有主簿陈琳,伸手将毒瓶打翻。

    奈何仍有毒药入腹。许攸仰面倒地,人事不知。

    在场众人,无不涕泗横流。

    许子远,真乃义士也!

1.158 颠倒黑白

    毒瓶溅落,众人纷纷掩鼻。戾气冲天,必是鸩毒无疑。

    “来人、来人!’”何车骑亦顾不得许多,飞身下榻。不由分说,强掰许攸下颔,令其呕出毒药。

    饶是如此,许攸亦面如金纸,生死一线。以死明志,何其壮烈。时人当深敬之。

    万幸,府中御赐侍医,深谙药理。且饮药量少,救治得当。故侥幸命回。

    知许攸无碍。众人无不弹冠相庆。

    饶是何苗亦感怀。幸保住一忠良也。

    主簿陈琳,趁机谏曰:“许子远,义士也。虽有小错,却负大义。对将军忠心可鉴,若责罚过重,恐令人心寒。”

    何苗一声长叹:“长史有先见之明。我与董骠骑,本就不死不休,断难苟同。先前,只因蓟王临朝,故与其虚与委蛇,不便相争。今蓟王就国,何时能归,无人得知。自与董重,势不两立。责罚之事,休要再提。此生,必不负长史。便是董重紧咬不放,又能奈我何。”

    “为今之计,当速了解此事。万勿落人口实。”陈琳又进一言。

    “主簿可有妙计。”何苗随口一问。

    “只需如此如此……”不料陈琳竟有备而来。

    “哦?”略作思量,何苗双眼一亮:“主簿妙计。”

    转而又道:“只虑空口无凭,恐难信服。”

    “此亦不难。”陈琳又附耳道:“将军只需引兵入观,一众贼人,自当‘手到擒来’。若负隅顽抗,就地格杀,‘死无对证’也。”

    “好一个死无对证。”何苗森然一笑。这便依计行事。调兵遣将不提。

    待何苗出府,陈琳急赴后院精舍,探望许攸。

    “子远?子远?”示意府中婢女暂避。陈琳附耳轻唤。

    “如何?”许攸于昏迷不醒中,悄声问道。

    “事成矣。”见许攸无恙,陈琳终于暗出一口浊气。鸩毒之烈,沾唇即亡。之所以许攸仰头饮下,毫不做作。只因瓶内半真半假。下层鸩毒,上层染料。中间以蜂蜡相隔。瓶碎毒出,众人纷纷掩口,不敢直视。如何能辨出薄薄一层蜡膜,裹挟其中。

    “如此,当依计行事。”许攸继续佯装昏迷。

    “我已谏言,车骑亦纳之。子远当可安心。”陈琳言道。

    “甚好。”许攸动了动唇角,再无声息。

    “你且静养,一切有我。”陈琳言尽于此。

    待面色凝重,踉跄出室。府中皆知,二人相交莫逆。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翌日朝会,董骠骑联络党羽,准备放手一搏。定要置何苗于死地。

    何车骑却志得意满,浑不在意。

    少帝并窦太皇仪仗,将将坐稳。便有侍御史,迫不及待,起身劾奏。

    可惜蓟王不在。少帝心中暗叹。耐着性子听完。这便强颜欢笑:“何车骑,有何话说。”

    “回禀陛下。臣无罪。”何苗起身出列,大言不惭:“昨日我已查明,乃太平道余孽作祟,非我营中骑士所为。”

    “一派胡言!”董重怒叱:“铁证如山。岂容何车骑,颠倒黑白。”

    何苗嘿声一笑:“董骠骑,何其言重。若无真凭实据,何某岂敢欺君?”

    “证据何在。”少帝强打精神。一夜之间,二戚势如水火。苦无蓟王遮风挡雨,少帝自当谨言慎行。切莫轻易开罪二人。

    “陛下稍待。”何苗言道:“乞招洛阳令入殿。”

    “传洛阳令。”少帝亦想看何苗,如何自证清白。

    须臾,新任洛阳令司马芳,奉命入殿。

    “臣,司马芳,叩见太皇,叩见陛下。”三马同槽,传为美谭。此人乃出蓟王幕府,自当心向少帝。

    “免礼。”窦太皇言道:“明庭权且说来。”

    “遵命。”司马芳起身奏报:“昨日,臣与何车骑,搜贼千秋观。得太平(青领)道徒数人。(严刑拷打)后如实招供,先截杀董骠骑于半道,又乔装潜入蓟王船宫……”

    话音未落,百官哗然。

    便有卢司空,起身奏道:“太平妖道,贼心不死。却不知,因何要截杀董骠骑。”

    司马芳答曰:“回司空,乃因错将董骠骑车驾,认作国邸公车。”

    少帝心中一动:“莫非,妖贼欲截守丞。”如此,前后皆通。夜间丝失手,故趁天明守丞独自外出,痛下杀手。

    “陛下明见。”司马芳对曰:“董骠骑车驾,与蓟国邸公车,同出蓟国将作寺。制作精良,非寻常蓟式安车可比。且董骠骑倚仗,亦颇为醒目。故被贼人错认。”

    “原来如此。”少帝一声叹:“守丞虽逃过一劫,终归难逃一死。”

    “要辞(已核实之供辞)何在?”何苗焉能轻信。

    “书录在此。”司马芳有备而来。

    “南阳所造箭矢,又做何解。”何苗再问:“还有死于左中郎将戟下胡骑,又当如何。”

    “乃营中小吏,为妖贼收买。盗卖军辎以资贼。另有亡胡数人,桀骜难驯,伙同为恶,皆被某杖毙。”何苗言道。

    “死无对证。”董骠骑冷笑。

    “书录在此,何言无对证。”何车骑寸步不让。

    “书录交由三司会审。”窦太皇言道:“若无真凭实据,此事暂且作罢。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何车骑振聋发聩。

    “臣,附议。”董骠骑强压怒火。

    散朝后,何车骑大喜而归。朝中百官,唯少府张俭,心知肚明。贼人因何,认领此事?

    略作思量,遂有所得。

    一为刘平遮掩,二为何苗揽祸。人死为大。刘平背主行刺,若丑事被揭,断难善终。诛蓟王,乃为成全阿斗。若何苗被害,太后并阿斗,再无可托付,必死于董重之手。

    明知必死无疑。索性成全刘平、何苗二人。

    至于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张俭便不得而知了。

    比如,既已得手,为何不远遁江湖。反滞留京畿,人赃俱获。参见西王母派,上元、云华,二夫人之遭遇。可想而知,贼人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再比如,车骑将军府长史许攸,主簿陈琳。又从何处得知,一干人等,仍藏身千秋观。

    种种谜团,皆随蓟王而去。

    此事盖棺定论。

    至于刘平真正死因,也已无从知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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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的日常介绍:
瓒:嘿!刘备。绍:哈!刘备。术:哼!刘备。操:呸!刘备。众美:啊!刘备。-------------------------------------哔!阅读前提示:①:这是一簿大汉继承者们的青春修炼手册。②:这是一本用减字白话文书写的成长日志。③:这大体上是个古装励志言情传记故事会。PS:你就当是真的吧。刘备的日常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刘备的日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