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 身陷囹圄
“太后在上。臣,有一剖心之言,不吐不快。”思量再三,何苗躬身进言。
“且说来。”何太后似已早知。
“自废帝鞠城兵乱,到大将军攻杀二宫。黄门死不足惜,然百官凋零,宗室损伤。洛阳内外,怨声载道。朝政日非,国祚艰难。且鼎足之势,乃蓟王所立。众人力,方保大厦不倾。所谓‘孤掌难鸣’,又说‘独木难支’。蓟王曾言,‘覆巢之下无完卵’。故,臣窃以为。内斗可休矣。”何苗声情并茂,有感而发。
“此话若出大兄之口,妹自当应允。然二兄并无大兄之能,更无大兄之势。便是少时居家,捉刀宰杀猪狗,亦力有不逮。故此肺腑之言,出二兄之口。非但无关大局,且颇多胆寒怯懦。大有不敢争先之意。”何太后斥责道:“先前,大兄权倾朝野,董氏不敢相争。如今何、董针锋相对。看似旗鼓相当,实则二兄已显孤弱。何况,争权夺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此时退让,董氏必步步紧逼。一步退,步步退。退无可退时,死无葬身之地也。”
何太后言下之意,恃强凌弱,弱肉强食,乃争权夺势之必然。何苗生性怯懦,胆小怕事。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皆知其懦,唯有恃强而上,断不可露怯。又所谓“趁其病,要其命”。稍有势弱,露出破绽,便会被政敌,群起而攻。成王败寇。一朝落败,身首异处,满门遭殃。尤其与董氏一门,不死不休。如何能退避三舍,甘拜下风。引颈受戮。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欺软怕硬,世间常态。
见何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毕竟身居车骑将军高位,当留三分情面。何太后亦不忍伤其颜面,遂柔声宽慰道:“一门不说二话。大兄早亡,何氏门中,唯靠你我兄妹二人,相互扶持。事关满门老小,断不可等闲视之。”
“太后,所言极是。”何苗这才稍有缓解。
“麾下五千胡骑,久驻广成聚。断不可松弛武备。”何太后叮嘱道:“四郡亡胡,唯蓟王马首是瞻。胡骑校尉轲比能,乃出小种鲜卑。檀石槐一统鲜卑时,便不受待见,檀石槐死后,更饱受欺凌。裹挟在各部之间,左支右绌,不堪其苦。不得已,南下投汉。不愿称鲜卑,而称亡胡。是与不是?”
“太后知之甚祥。”何苗拜服。
“胡人性狭而重利。亡胡四部首领,宜当善加笼络。若能再得五千突骑,远赴洛阳。车骑将军无忧矣。”
“臣,遵命。”何苗心领神会。
“董妪倚仗多年积财,为董重豢养私兵。骠骑将军麾下,皆已换装蓟国楼桑兵甲。堪称精锐甲士。先帝崩后,幸分得销金窟半数窖藏,今又贩卖流甘霖,收入颇丰。一万精骑,朕亦养得起。”何后言道:“洛阳周遭,陈兵十万。八关都卫加函园雄兵,蓟王麾下计三万余。董骠骑有具装甲骑三万。朕有西园卫一万,二兄自有胡骑万千,收拢大兄麾下人马,亦足万员。另有南北禁军一万,直属于卫将军张济。虽听命于少帝并(窦)太皇。然张济、张绣、李之流,皆出骠骑幕府。换言之,董骠骑有四万兵马,雄踞京畿内外。若无蓟王掣肘,董重焉能放过你我。”
“诸如城门校尉赵延等,加之洛阳部尉,亦有数千兵卒。”何苗急忙补充道:“臣素与赵延交好……”
“正因如此,朕才拜赵忠为长乐太仆。”何太后当即打断:“笼络赵忠并赵延,兄弟二人,收归所用。有封前车之鉴,料想赵延必不敢轻举妄动。”
何苗这才醒悟。太后看似授予赵忠高位。实则圈为人质。长乐宫经累次改建,已与南北二宫隔绝,自成一宫。由西园卫,层层固守,赵忠身陷囹圄(shēn xiàn ling yu),插翅难飞。
何苗钦佩之余,又徒生一丝惊惧。帘后正襟危坐,一身素缟之天家帝后,早已今非昔比。不再是儿时,记忆中模样。
扪心自问,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岁月催人老,权势折人腰。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感慨满怀,自出宫闱。登车时,何苗不禁回望。遥见广厦千栋,鳞次栉比。西园卫士,坚甲利刃,忽觉寒毛直立,后颈生疼。
这长乐宫,少来为妙。
正如目睹何进身首异处,董重全无欢喜,反心生惊怖。明哲保身。知惧,方知进退。何车骑,大有长进。
自何苗拜退,帘后何后枯坐。长秋殿,唯见香气氤氲。宫婢垂首而立,黄门跪伏在地。各自屏气凝神,宛如泥塑,悄无声息。
啪!忽闻炉中薪炭炸响。
何后悠悠回神:“来人。”
“在。”便有心腹宫妃,屏出入殿。
“取宫中珍药,赠上元夫人。”何后言道:“余下不必多言。”
“喏。”宫妃自领命去。
三足乌船宫。
自蓟国稻收伊始,国书往来不断。蓟国各级官吏,农人兵丁,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常闻丝路流金。蓟国稻谷,穗芒如金,千里耀目。身逢乱世,人心思变。江河日下,国祚日艰。能有稻香千里,尤显弥足珍贵。
蓟国熟。天下足。早已流传大江南北。便是三岁小儿,亦朗朗上口。
关东大地,始兴屯田。本以为今季当颗粒归仓,存粮惜售。不料岭南又添八百万“南人”。先前散布于山川河谷,莽泽密林。与野兽为伍,虫蛇作伴。如今居于汉家城池,与良善毗邻而居。人生境遇,可谓云泥之别。
奈何筑城、修路、通渠、圩田,皆需大量人手。存粮告罄,眼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海市大舡千帆,运来蓟国粳米。这才解水衡都尉,燃眉之急。心无旁骛,专心造楼不提。
蓟国营城术,冠绝天下。辅以机关诸器,月起千楼。许多夷人邑落,山高水远。将信将疑,晚来数月。猛见数千高楼,拔地而起。一时惊为天人。
何为楼桑?楼高成夏,桑麻为裳。便是楼桑。千万万个楼桑,便是华夏。
蓟王少时立志,此生不忘。果然是长情之主。
“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
后人诚不,欺也。
1.85 九九归原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蓟王不早朝,亦因贾诩、荀攸等一众文武,代主理政,皆需列席朝会。殿前无人,何必早起。得蓟王宠溺。
磨砻浸灌,玉润珠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功夫深(请接下句)。
一夜寒风至,满园尽雪飞。
最近几年,一年寒过一年。刘备心知,乃周期性大气候使然。然时人却深信,德被(bèi)五行,天人感应。
“政失其道,则寒阴反节。”故“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注1)。”
当恪守本分,悲天悯人。切莫纵情游乐,声色犬马。一错再错。
别慌,又谓“有始有终”。上苍降下的灾异,只需应对得当,终归皆可消除。
与经年不冻的蓟国渠不同。洛水渐已冰封。唯函园内,船只往来,搅动流水,尚未结冰。余下渠道,皆结薄冰。此时若走,尚可破冰。再晚,当无可通行。
先前蓟王已上表。当仿效东平宪王,辅政五载。满打满算,尚余二载。断不可自食其言。
函园宅邸,皆蓟国制式。水洗水淋水暖齐备。刘备造老宅时,草草埋设的竹管,早已被保温陶管取代。锅炉房也已全面改烧产自西沃的无烟石炭。
无烟石炭之功效,远非薪炭可比。且开采运输皆便利。原先只用来高炉冶炼,无烟石炭取暖,虽不敢断言乃蓟王首创,然却是蓟王发扬光大无疑。薪炭多用于暖手香炉、三餐炙烤,诸如此类。
所谓利欲熏心,见利忘义。久居京畿,耳濡目染。健忘遂成必然。天下权贵,皆奔关中。唯有流民,拖家带口,北上蓟国。如此看来,蓟王任重道远。
窦太皇问贾诩:蓟王临朝,腊赐是否与蓟国比同。
贾诩答曰:自当如此。
文武百官,弹冠相庆。
蓟国高薪养廉。春腊二赐,何其丰厚。时人,有目共睹。“八珍八宝,八馐八馔”,年年皆有新品入列。蓟国受仪轨所限,尚无万石显官。今入朝随俗,万石之上,还有九九归原。
函园八竖六。之所以称十里函园,乃随二崤城十里九坂走势,取对角线而言。园内有(守)陵人三十万众。事实上,从归属而言,园内百姓,既是汉民,又是蓟人。当然,若不愿落籍亦可。蓟王并不强求。
然百姓却趋之若鹜,足见民心向背。
五陵少年,因何显贵。正因世代“为帝守陵”。此乃莫大之荣耀也。如此代代相守,英名不坠。能为蓟王守陵,何其幸也。
蓟国富甲天下。函园汇八方旅人,赀库聚海内来财。俗语谓,财能通神。“蓟王无难事”,百官终深有体会。
蓟王威天下,从不以兵革之利。前提是“兵革之利”,所向披靡。后世三大真理,便有东风快递。
腊日尚早。然朝堂内外,早已人心浮动。百官日思夜想,无心政事。少帝无奈求问。蓟王答曰:腊赐之物,可分批发放,以为激励。
少帝深以为然。
蓟国风物,源源不断。百官举家俱欢颜。
唯有万石三公,方能领受的九九归原,亦提前揭晓。乃是国医馆华大夫呕心沥血,亲手调配之九九归原丹。补气通络,明目健耳,延年益寿。传闻,服此丹数日,竟一夜风流,重拾人伦。家中美妾,久旱逢甘霖,悲喜两重天。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不出三日,一药难求。
原本居于洛阳内城,与蓟王若即若离,刻意保持距离的太尉张温、司徒崔烈,顾不得许多,当即登船拜谒。
刘备百忙之中,入殿相见。
本以为家国事大。岂料竟为床笫之私。这有何难?药断不会断。
得蓟王许诺,二老竟伏地行大礼,口呼:王上厚恩,无以为报。
此事,难不成,比家国还大?
蓟王麒麟圣体,七日礼赞百姬而雄风不减,自然无觉。寻常人等,待步步为营,熬到出头之日,已“垂垂(请注意)老矣”。为何食嫩娶小,只因老不服老。亦是补偿心理作祟。
正因求之而不可得。故才感叹,成名趁年少。
九九归原丹,谁用谁知道。用过皆说好。
另有九九驻颜膏,进献二宫太皇及西园太后。果有奇效。
华大夫,一技成名。
得朝堂上下,一片嘉许之声。
于是赐位特进,见礼如三公。蓟王又尊太皇诏命,改国医馆为蓟太医寺。
“赐位特进,见礼如三公”,乃首开蓟国万石高官之先河。
换言之。太皇金口御封,蓟国百官品秩,由二千石,增至万石。月谷三百五十斛,年俸四千二百石。
既是太皇所赐。蓟王自当心安理得,绝无僭越之嫌。正如少年时,先帝赐蓟王鼓乐编钟,亦无僭越。蓟王本虑及人言可畏,不敢轻言。不料竟迎刃而解。华大夫乃食蓟国俸禄,并非朝官。太皇所赐,自当由蓟王承办。
于是“萧规曹随”,后为万石者,便可循此例。
蓟王大喜。
九九归原,否极泰来。果不其然。
雪后初晴,西园宫妃再来。
西园宫妃,皆先帝枕边人。因无子嗣,而被送往文园守陵。后得太后赦免回宫,感激涕零。今函园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见缝插针,泼水不进。
先帝未亡人,容貌殊丽。香车宝马,招摇过市,不断往返船宫。且每次来人,皆不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久而久之,蓟王焉能不惧。
终归人言可畏。蓟王若如三公九卿这般年岁,自全然无惧。
奈何翩翩年少,成名太早。汝等皆哭丧而归,莫非孤王出师不利?
不得已。唯有约定时日,入园赴太后宴。
以防万一。刘备遂与何氏作伴,同车入西园。见一路上,夫君目不斜视,严阵以待。何氏不禁莞尔:“夫君威信天下,如雷贯耳。为何翩翩对太后如此戒备。”
“太后……非常人也。”刘备无可奈何。
“夫君当知晓。太后先前,并非如此。”何氏柔声言道:“大汉深宫,冷暖自知。”
“言之有理。”刘备轻轻颔首。然却未放松丝毫。
1.86 好生思量
蓟王临朝辅政,手握八关都邑,陵园陈列幕府精兵。位同大将军,内秉国政,外钺专征。又年少多金,长情之主。走南闯北,无往不利。
重回洛阳,宗亲权贵,封君列候,列队相邀。蓟王皆在船宫设宴款待,从不轻身赴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瓦当无故脱落,正中天灵的几率,即便再渺茫,亦不可不防。正如蓟王这般。一般宅院,哪有三足乌,铁壁铧嘴,坚船利炮,守备森严。
尤其西园内有一万禁卫。蓟王顶风冒雪,只身赴宴。虽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然风险,确不可控。一旦入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尤其蓟王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利益牵绊,争相拉拢。亦有看不见的“三方势力”,虎视眈眈。自当,不可不防。
史涣等绣衣吏,各个如临大敌,足见一斑。
诚然。若想暗算蓟王。需先想好,当如何收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君王一怒,血流漂橹。
车驾列队驶入西园。
便有院内左驺,前方开道。“(光和)四年春正月,(灵帝)初置骥厩丞,领受郡国调马。”“厩马非郊祭之用,悉出给军。”
换言之,骥厩马,皆为西园卫所用。约有千骑。披装楼桑兵甲,堪称虎狼上士。
今只为迎宾,彰显太后礼遇。
千秋殿乃万金堂改造。金碧辉煌,气象万千。
万丈高楼平地起。汉人造楼,先夯实地面,再石砌台基。后世谓“平台”者,便是指此。台上起高楼,四周碧水环绕,上跨桥架,通登台阶梯。
先帝不敢登高,却喜造高楼。四百尺千秋观,便是明证。后有诗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可惜诗仙未曾活在时下。便是不敢登高的汉灵帝,亦起四百尺高楼。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短小如斯,如何敢称“危楼”。
便是前大将军府霞楼,亦高百尺有余。
为此宴,西园上下,一干人等,忙碌数日之久。新任长乐太仆赵忠,涂唇傅粉,沐浴香薰。精神焕发,领一众亲随小黄门,殿前接驾。
自从毛遂自荐,为蓟王暗查涂鸦襄楷上疏之人。赵忠终得安心。虽说大将军何进,并非死于其手。然终归难逃干系。前长乐太仆郭胜,出宫辟祸,却被太后迁怒,当场绞杀,悬尸于阙下。足见太后心机手段。
然,赵忠却欢天喜地,接任郭胜身后之职。究其原因,若不避入西园,或早死于御史风闻奏事之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太后既然收留,可证赵忠清白。如若不然,何必悬尸阙下。
总归是嫁入天家为帝后。何太后与大将军何进,利益取舍,皆有不同。
因是家宴,故设在后殿。
蓟王与何氏,相伴入内。车骑将军何苗,替太后迎于轩下。
除大将军何进外,何氏三兄妹,皆同出一母,舞阳君。彼此自然亲近。入殿后,见上首未设垂帘。只对设紫琉璃屏风二面。蓟王这便了然,何太后并舞阳君,皆在。
话说,大将军何进兴兵入宫前,太后将何氏一门,接入宫中。躲过兵灾。今大将军身首异处,入土为安。家小索性便长居太后寝宫。大将军府亦改做车骑将军府。
尤其何苗,一无大兄压制,再得太后庇护。尽收大将军残势,与董骠骑幕府,分庭抗礼。志得意满,步步生风。
因是家宴,遂请蓟王夫妇入客席。时下,并无女子不可入席之俗。
事实上。古往今来,只说男女不同席,并非女子不入席。《礼记内则》:“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即是说,男孩女孩到七岁时,便不宜同席共食。
至于食不连器、坐不连席,男女授受不亲。亦需分关系、场合。不可拘泥。若夫妻亦授受不亲,麻姑仙派当香火鼎盛。试想,普天之下,皆需麻姑施以飞针受孕。门派焉不大兴。
蓟王夫妇共席而坐,亦合乎汉礼:大而化之,无为而治。
刘备窃以为。封建礼教对女子的禁锢,当在胡化之后。
待恭迎何太后并舞阳君,共入主位。宾客方各自落座。
所谓“置酒高会”,简而言之,便是于高台之上置酒会。高朋满座,亦有此意。后引申为贵宾。汉人处处以高为贵。刘备初临洛阳时,何进在菟园高台置酒会,便循此例。
取蓟王进献翠玉琼浆,盛用琉璃酒器。玉色琉璃者,亦称本意。
太后守丧期间,不宜饮酒。遂以茶代酒,频频举杯。蓟王沾唇即释,浅饮小酌。胡姬轻歌曼舞,雅俗共赏。如前所说,先帝好胡物。园中来自西域的歌舞伎,首屈一指。
自屏间镂空,偷看蓟王表情。何后言道:“此女来自康居国,去长安万二千里。康居乐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胡女居一小圆球上舞,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其妙如此。”何苗乃是行家。
蓟王号绿洲之主。绿洲五十五国山水民情,成竹在胸:“康居国,居于大宛西北,大月氏之北,乌孙、塞种以西,奄蔡之东,丁零、坚昆以南。与大月氏同种。口六十万,兵马十二万,国都卑阗城。为行国。冬季游牧于“乐越匿地”,夏天则在“蕃内”,两地相距数千里之遥。”
何苗赞叹:“王……玄德对西域,了如指掌乎。”
“然也。”刘备笑道:“(刘)备,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西域大兴,可为藩屏。”何后柔声道:“王上功不可没。”
“太后谬赞。”刘备言道:“西域扼葱岭,乃为西出必经之路。待诸事了,当重返西域。”
“王上欲征西否?”舞阳君忽问。
“正有此意。”刘备实言相告。
“传闻葱岭之外,无尽沙海。大泽无涯,何必涉险。”舞阳君又问。
‘’俗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开疆拓土,名著青史,乃毕生所愿。”又答。
“原来如此。”舞阳君似有所悟。
“玄德麒麟圣体,百无禁忌。我等凡夫俗子,不敢望背。”何苗举杯:“且满饮此杯。”
“请。”刘备举杯回敬。
见蓟王来者不拒。何苗喜不自禁。酒逢知己千杯少。满饮一杯,“饮有熏熏然”。
一舞作罢,何苗轰然叫好。
舞姬乐伶纷退。
便有新人入场。刘备看得真切,正是上元夫人。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
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1.87 鲲鹏之志
胡旋之后,上元夫人登场。果然雅俗共赏。亦不出蓟王所料。袖中香囊,已备足巫山神女派独门醒药。
平心而论。诸夏仙门,尤其上古女仙门,对乐舞的钻研,可谓臻于至善,臻于尽美。如西王母派,更已臻化境。所谓“扬长避短,“趋利避害”。
就女仙而言。再没有比一场惊世骇俗的仙门乐舞,更令信众,目眩神迷,顶礼膜拜。若趁机辅以仙门秘药,不知不觉间,令信徒沉醉于仙境。沦为虔诚拥趸,至死不渝。待大梦初醒,追悔莫及。终其一生,为早登仙境,而无所不用其极。
能令一代雄主,汉武大帝,惊为天人。足见西王母派,底蕴之深。“八琅之”,“云和之笙”,“昆庭之金”,“震灵之簧”,“五灵之石”,“湘阴之磬”,“九天之钧”,只闻其名,便足令时人欣然向往。
今虽只有上元夫人,独自领衔。料想,以夫人之功力,当不会差到哪去。
上元夫人“年可二十余,天姿精耀,灵眸绝朗,服青霜之袍,云彩乱色,非锦非绣,不可名字。头作三角髻,余发散垂至腰,戴九云夜光之冠,曳六出火玉之佩,垂凤文林华之绶,腰流黄挥精之剑”。
轻灵飘逸,乐而忘忧。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暗示超凡脱俗,羽化升仙。与会众人,由观感摄入,进而产生心理暗示。辅助独门幻药,成就了上元夫人,这场惊世骇俗,飞天之舞。
诚如李太白诗言:“眉语两自笑,忽然随风飘。”
比起后世单纯药物成瘾,时下乃幻境成瘾。本质上同为愉悦精神。然最大不同,时下全无负罪感。长生不老,羽化升仙,上至帝王,下至黎庶,四百年两汉,除王学门徒,无一幸免。
胡旋赏心悦目,飞天心驰神往。
曲终人散,仙踪难觅。余音绕梁,余韵流风。
何苗长吁短叹,眼界大开。
何后再窥。见蓟王屏气凝神,不为所动。一时百味陈杂。蓟王看似客随主便,来而不拒。然自入园那一刻起,便从未放松警惕。
之所以如此防备。只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谓“吃一堑而长一智”。蓟王自与何后相见,金水质玉、霞楼撤梯,濯龙同舟,千里投怀。先取财,再渡种。往后,恐也只剩索命一途。
如何能不,避恐不及。
物极其用。话说,太后亦将自身优势,用到极致。若不入宫,乃去修仙。能证大道否?
后世所谓宫斗,实不值一提。既无实用性,又无想象力。且看何后,是何等翻云覆雨。
一提“离间计”,便会想着百般诋毁,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不妨再看李肃间吕布。闭口不提蓟王二字,只论私交,不谈公事。若非贾诩点醒,吕布蒙在鼓里,犹不自知。
防不胜防。
当如何破?
三看蓟王留白间韩遂。终归博采众长,乃至学以致用,更至学而无用。
智者当面,莫起心机。谨防将计就计。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蓟王称不胜酒力,起身告辞。
太后欣然罢筵。命长乐太仆赵忠,并车骑将军何苗,恭送蓟王。
直到车驾出洛阳上西门,刘备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何氏依偎在夫君身侧,一路无言。
再入函园,直升三足乌船宫。置身水上堡垒,刘备终得心安。与美人沐浴安寝,一夜雨疏风骤。
羌管一声何处曲,流莺百啭最高枝。
天明酒醒,神清气爽。尺树寸泓,别无异常。
披衣下榻,自去沐浴更衣。
又过一关。
不及用完早膳,右丞贾诩来报,大秦使团今日抵京。
罗马皇后,奥古斯塔,鲁琪拉,在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黑夜女王英妮娜的陪同下,携西域罗马使团,浩浩荡荡,抵达洛阳。
大秦皇后,亲自到访。大汉四百年,绝无仅有。
话说。八方来仪,万邦来朝。彰显泱泱大国,煌煌天汉,乃历代帝王,梦寐以求。
历代明主,亦无可免俗。恰逢大乱初平,人心不稳之时。域外强国大秦皇后,亲自到访。可想而知,朝堂内外是何等欢欣鼓舞。洛阳百姓,与有荣焉。
恐鸿胪寺,疏于防范。少帝与蓟王商议后,遂下诏命。将大秦皇后一行,迎入函园客堡安居。
累日来,太傅杨彪,寻章摘句。为少帝梳理书载大秦:
“大秦国一名犁,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皆之。有松柏诸木百草。”
“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着素衣,妇人皆服珠锦。王城方八十里,四面境土各数十里。胜兵约有百万,常与安息相御。”
“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朱丹、青碧。刺金缕绣,织成金缕、杂色绫。作黄金涂、火浣布。又能刺金缕绣及积锦缕(ji)。以金银为钱,银钱十当金钱之一。安息、身毒人与之交市于海中,其利百倍。邻国使到者,辄廪以金钱。途经大海,海水咸苦不可食,商客往来皆赍三岁粮,是以至者稀少。”
“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
“可叹甘英功亏一篑。”少帝悠悠回神,心向往之。
杨彪笑道:“出使大秦,乃我大汉雄心。前有张骞、后有班超。两汉以来,英杰辈出。终有一日,西极之地,当见汉使持节。”
“蓟王,志在千里。大汉十三州,已难舒其志。”少帝叹道。
杨彪言道:“陛下当勤勉。以待他日,蓟王远赴万里,长展鲲鹏之志时。护江山社稷以周全。令王上无后顾之忧。”
此言意味深长。少帝心领神会:“朕,当谨记。”
换言之。蓟王志不在,逆篡帝位。
1.88 大国之基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翻成白话,便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蓟王高瞻远瞩,胸怀广大。又如何会困守,区区百里京畿。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莺歌燕舞,酒池肉林,穷奢极侈,荒淫无度,乃至碌碌为为,老死榻上。
太傅杨彪又言道:“臣亦听闻,蓟王欲仿效西域,另立岭南、漠北、东瀛,三大都护府。于内,拱卫汉土。于外,驯化蛮夷。”
略作思量,少帝欣然点头:“蓟王开疆辟土,只为名著青史乎?”
杨彪却答曰:“臣闻上古时,周初封诸侯,称八百国。春秋时,剩百七十国。战国时,仅余七国。待秦灭六国,楚汉相争,天下并为大汉十三州。已传前后四百年。当作何解?”
少帝言道:“分久必合。”
杨彪轻轻颔首:“一统诸夏,乃大势所趋。”
少帝幡然醒悟,“‘闻道上童谚:麒麟见,乱世终’。蓟王,欲纳天下乎。”
“蓟王曾言,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居汉民。”杨彪言道:“四大都护府,乃为藩屏。沟通华夏与徼外蛮夷。若成,大汉江山永固,后世无忧矣。”杨彪徐徐善诱。既为帝师,当不可越俎代庖。只引经据典,阐明内中缘由,个中道理。答案,当由少帝自行领悟。
“太傅之意,朕已尽知。”少帝自有所悟:“先帝封蓟王,辅汉大将军。乃远见之举。”
“陛下明见。”杨彪笑道。
太傅金玉良言,令少帝茅塞顿开。蓟王既志在四方,不欲困守于内。对少帝而言,乃是极大之利好。必欣然许之,安心做守成之君。
按后世划分,一朝始终,历代君王分为:开朝之君、中兴之君、守成之君、乱亡之君。
单就功业而言。开朝之君如高祖,居首。中兴之君如光武,居次。守成之君如文、景,再次。乱亡之君非桓、灵莫属,居末。少帝不敢与文、景相比。然能励志超越桓、灵,亦足可称道。
野心常与身位成正比。今,汉室式微,能坐稳江山,实属不易。马瘦毛长,英雄气短。哪有环顾宇内之心。君不见,先前黄巾逆乱,天下板荡。朝臣竟欲自断一臂,弃陇右半壁江山。
俗语谓,富不过三代。蓟王当世雄主,不敢争锋。然身后三百余子,可有一人,能比肩乎。
只需守住祖宗基业,当可徐徐图之。故闻蓟王志在四海,少帝焉能不喜。凡有所请,必有所应。予取予求,怀之以柔。此乃,羁縻之策也。
少帝憨于外而精于内。大汉得其主也。
待授业毕。杨彪恭送少帝回后殿,遂出宫回府。
“拜见太傅。”与左中郎将吕布殿前相遇。
“见过左中郎将。”杨彪含笑回礼。
“大秦使者先到,百官皆去相迎。太傅同去否。”吕布笑问。
“大秦皇后一行,自有大鸿胪接待。”杨彪答道:“陛下课业为重,无暇他顾。”
“太傅珍重。”吕布这便别过。徐徐直身,目送杨彪车驾出宫门。吕布自去偏殿,与小黄门安相见。话说,自那夜二人偶遇,碌碌饥肠,同享一席佳肴。一回生,二回熟。到如今无话不谈,相交莫逆。能在深宫之中,得一知己。于自幼生于边郡,骤登高位,孤身留京,身无所依的吕布而言。真乃,生平之幸事也。
“何事如此急迫。”得小黄门传语,吕布急忙赶来相见。
“老父知我与左中郎将相识,欲请往家中一叙。”安目露忐忑。
“我道是何事。且回禀伯父,吕布自当如约而至。”吕布笑答。
“好。”安便松了口气,又问道:“几时得空。”
“后日休沐。便择此日如何?”吕布言道。
“一言为定。”安展颜一笑。溢彩流光。
吕布瞬间失神。急忙侧目。忽心生忐忑,莫非我亦有断袖之癖?
待回神,安已远去。
旁人视为禁中之地。安却往来自如,游刃有余。吕布亦不禁生疑。究竟是何许人也。能往来帝王之家,如入无人之境。三日后,谜底自当揭晓。
二崤城,九坂坞,客堡。
客堡内建诸客舍、另有蕃邸、国宾馆、大使馆等,诸多建筑。乃是集居、贸、外事于一身的繁华城邑。九坂坞堡,便是九座城邑。
客堡横竖一里,居于九坂最西。城内高楼鳞次,招牌栉比。外罩琉璃,内燃灯。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招牌璀璨。放眼望去,灯明字亮。整个山头,夜放豪光。
“北雁南归,紫气东来。”先前,没鹿回单于入京朝拜,居于“雁归馆”。西域使团千余众,则入“紫墀馆”。取乐府诗“灵正丹帷,月肃紫墀”之句。
“馆,客舍也。”
前后楼馆,左右附楼,连以垣墙飞阁。居中亭台楼阁,碧水环流。分,通铺、雅室、精舍、贵宾阁。一馆之大,足可容纳数千客旅。上至馆中主事,下到仆从婢女。便是好妇酒保,庖厨佣工,皆喜笑颜开,殷勤备至。怎一个宾至如归了得。
天梯直升,雅室对列。房门错开,窗明几净。再入大平座,居高远眺皑皑京华,素裹银装。便是自称见多识广,原罗马贵族,亦啧啧称奇。
王室贵族,不出意外。然寻常人等,能居于此,当真闻所未闻。
丝路听闻,蓟国兴二十等爵,国内新生爵民。本以为,类罗马公民。不料二十等爵,竟适用于全体国民。凡编户齐民,便可积功至相应民爵。甚至为候,亦不是梦。虽说“非功不侯”,“非刘不王”。能不另行设限,广予齐民,进身之阶。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士、农、工、商,卒,大量进爵。与齐民上下力,为大国之基。
于是乎,在齐民与列候、封君之间,产生新阶层。以取代尾大不掉,大发国难财的遍地宗贼。辅以“分户不析产”之《圩田制》。最大程度的分散了宗族聚力,消灭宗族乡党之害。
试想,家中诸子长成,皆可迁往新城,自立门户。相聚少则百里,多则千里。如何能聚成宗族。蓟人包罗万种,又如何能凑成乡党。
山顶国宾馆。
听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并黑夜女王英妮娜,将道听途说,娓娓道来。
罗马皇后,奥古斯塔鲁琪拉,一声长叹:“此人可怕。”
1.89 薰莸异器
“皇后何有此言。”阿奇丽娅难掩惊讶。
“自东来大汉。见你日日苦读汉人经典。尤其历史,知之甚祥。何不说说‘武王伐纣’。”鲁琪拉答非所问。
“这有何难。”阿奇丽娅娓娓道来。
鲁琪拉频频点头。待阿奇丽娅,将长篇史诗,滔滔说完。忽笑问:“决胜于何处。”
“自是牧野之战。”此亦难不倒圣火祭司。
“牧野,战况如何。”鲁琪拉再问。
“武王身先士卒,奴隶临阵倒戈。”阿奇丽娅脱口而出:“兵败如山倒。”
“蓟王若大军压境,可比武王伐纣吗?”鲁琪拉语透深意。
阿奇丽娅恍然大悟:“皇后乃喻,西征罗马。”
“正是。”鲁琪拉言道:“罗马军队,虽无奴兵。然后方劳作,后勤输送,帝国上下,方方面面,皆充斥大量奴隶。仅罗马城中,奴隶便有数十万众。而被贵霜、安息贩卖到绿洲的罗马人奴隶,皆被释放为自由民。蓟国二十等爵,虽未在绿洲实施。然依我所料,绿洲大兴民爵,不过是时间早晚。绿洲种种神奇,宛如置身天国。遥远绿洲及绿洲主人之名,早已随商队,传遍丝路沿线各国。若得知绿洲主人兴兵西征,所有奴隶皆可除枷锁,免奴役。户户得田一顷,宅一座。你说,罗马有多少胜算。”
“若能御敌于国境之外。相持日久,蓟王劳师远征,难以补给,必然败退。然若被突破阿拉比亚边墙防线,长驱直入。边界行省,阿拉比亚(arabia petraea),会最先倒戈。蓟王得此地立足,推行绿洲律法,释放奴隶为平民,就地圩田募兵。后续人马,源源不断赶来。若能整编十万大军,罗马亡国在即。”阿奇丽娅深看鲁琪拉一眼:“然而,释放奴隶,分割田产,势必造成原有罗马贵族不满。抵抗组织会令蓟王疲于奔命,四面扑火。拖慢甚至拖垮,整个西征战役。可是,如果绿洲主人,与皇后结盟。以皇后的名义西征。并释放善意,适当维护罗马人的权益。抵抗便会大大削弱。不仅边界行省,帝国之中,原本效忠皇后的各省总督,各军团长,执政官,元老院……甚至,不等兵临城下,城内或已有人刺死另一名凯撒。”
“老实说,你是不是预想了很久。”鲁琪拉笑问。
“无时无刻。每时每刻。”阿奇丽娅大方承认:“鲁琪拉。其实这段日子以来,我也一直在想,罗马究竟需不需要奴隶。没有了奴隶,罗马会不会更强大。又或者,会一日崩塌。”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即便是你,阿奇丽娅。”鲁琪拉眸中深意,复杂难明。
“其实,皇后也没有想好。不是吗?”阿奇丽娅睿智一笑。
“赛里斯人,将大汉,分成前汉和后汉。只因前汉末年,有王莽篡位,令国祚中断。如果罗马也有类似遭遇,我们还能复兴吗?”结束谈话前,鲁琪拉忽问。
“当然。”阿奇丽娅眸中,熠熠生辉。
“好的,阿奇丽娅。”鲁琪拉展颜一笑。
从始至终。未置一语的黑夜女王英妮娜,此时亦不经意间,微微扬起嘴角。
鲁琪拉之所以举棋不定。只因担心后果难料。若大军压境,行省分崩离析。外有强敌,再生内乱。重压之下,乃至罗马亡国。鲁琪拉便是千古罪人,难辞其咎。所以才会问,罗马能否再兴。以此来为自己减压。
历史,确也如此。
东晋太元二十年(395年),罗马帝国皇帝狄奥多西一世逝世。临终前,将帝国分与二子继承。其中,东罗马帝国晚于西罗马灭亡,前后共存续近千年之久。
待圣火祭司告退,鲁琪拉又看向沉浸在暮色之中的黑夜女王:“英妮娜,我需要你的建议?”
“好的,皇后。”黑暗女王一如既往,言简意赅。从不拖泥带水。
“你从不担心吗?”一贯的冷言冷语,令鲁琪拉不知该如何,切入正题。
“是的,皇后。”
“为什么?”鲁琪拉便只有追问。
“天性,皇后。”
“传闻,被誓约流放的日子里,你和你的族人,藏身黑暗的下水道,靠愉悦男人为生。”鲁琪拉换了个角度。
“是的,皇后。”
“那么,对于男人,你有没有心得。”鲁琪拉旁敲侧击。
“有的,皇后。”
“能不能教会我。”鲁琪拉终于鼓足勇气。
“没必要,皇后。”
“为何?”鲁琪拉赌气质问:“难道我很老吗。”
“不是的,皇后。”
“那又是为什么呢。”鲁琪拉追问。
“不需要,皇后。”
鲁琪拉终于醒悟:“是蓟王,不需要。”
“对的,皇后。”黑夜女王英妮娜,言下之意。对蓟王而言,鲁琪拉的价值,并不流于媚俗。如何扬长避短,最大得利。才是鲁琪拉需要虑及。英妮娜,自以为,鲁琪拉事关西征大计,对蓟王而言,尤其重要。其罗马皇后的头衔,声望,拥趸,乃至国内外全部的政治遗产,才是最大卖点。
“可我需要。”鲁琪拉直抒胸臆:“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纽带,是战后利益最大的前提。”
英妮娜语气忽变:“好的,皇后。”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既已说开,鲁琪拉自无需顾及。
“没问题,皇后。”
说完,英妮娜便无声告退。
出门却见,阿奇丽娅目光清冽,立在天梯旁。
“这不是个好主意。”窥听一切的圣火女祭司,直言不讳:“很可能弄巧成拙。‘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绿洲主人嫉恶如仇,你该清楚。”
“手段不重要。”同行当面,英妮娜一改先前冰冷做派,慵声答道:“结果最重要。”
“此话何意。”阿奇丽娅不喜。
“大震关居时,你可曾说闻大秦圣祭,黑暗驱魔。”英妮娜反问。
“自然听说。”阿奇丽娅追问:“却与此事无关。”
“并非如此。”英妮娜眸生碎芒:“不论蓟王好恶,安娜塔西娅手段如何。且问,女刺客是否如愿以偿。”
“原来如此……”阿奇丽娅幡然醒悟。
1.90 兄弟之邦
话说,自天师道二代天师张衡飞升。天师道,一分成三。三辅有骆曜,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
“缅匿法”,便是传说中的“隐身术”。
刘备已问过骆,此中法门。并观摩骆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遁走于无形。谜底随之揭晓。依然是幻术。并非自行隐身,而是令旁人“看不见”。一言蔽之,眼见为虚。
座下弟子,自立门户。前天师夫人卢,处境越发艰难。为庇护幼子。史上,卢氏不得已,“常往来(刘)焉家,故焉遣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焉上书言米贼断道,不得复通,又托他事杀州中豪强王咸、李权等十余人,以立威刑。”
也即是说。卢氏利用自身绝色姿容,“常往来”益州牧刘焉府。为张鲁赢得了“督义司马”,充为进身之阶。
此与助许师钟瑷,登大震关,(不)幸为蓟王所获。人生境遇,可谓异曲同工。
其子,张鲁、张卫、张愧、张玉兰、张徵,皆认蓟王为父,颇得善待。张卫、张愧、张徵,年前入蓟太学坛。得博士祭酒悉心授业,日有所进。上庠令郑公言,皆有“二千之才”。言下之意,可为二千石高官。卢氏焉能不喜。更加夫君宠溺呵护,诞下麟儿,母凭子贵。焉能不死心塌地,别无二心。
于是,对被放逐下水道,族人靠取悦男人和充当扒手为生,从来只看结果,无视过程的暗夜女王英妮娜而言。卢氏傍树而生,承荫诸子的目的,完美达成。至于个人经过,实不值一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暗夜女王之信条:能力所及,无所不用其极。
圣火女祭与暗夜女王,人生际遇可谓云泥之别。自不屑如此行事。
言归正传。
大秦在极西之地。非汉番属。故不可循正月旦会时,“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接百蛮”之礼。且大秦乃海西强国,亦非百蛮范畴。
少帝问计群臣:当待之以何礼。
三公九卿,引经据典。少帝细细听闻,不动声色。
后看向列席朝议的蓟王属臣:“右丞以为如何?”
贾诩起身言道:“回禀陛下。下臣以为,当仿春秋时,诸侯会盟之礼。”
便有太尉张温,起身言道:“春秋会盟,本为尊王攘夷,共佐周天子。后群雄称霸,借会盟行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今,天子乃出汉室。为四海共主,焉能自降身份,行诸侯之礼。”
司空卢植起身言道:“右丞之意,非是降尊,而是同升也。”
少帝欣然点头:“大汉与大秦,并无隶属,如兄弟邦也。”
“陛下明见。”贾诩下拜:“会,同也。诸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皆遵周天子。时霸主称‘伯’,乃长兄之意也。”
太仆王允亦言道:“上帝(昊天上帝),生五方天帝(注1)。我高祖,乃赤帝子也。大秦之君,当为白帝之子。故,大汉与大秦,为‘从兄弟邦’也。”
“从兄弟之邦。”略作思量,少帝便已领会:“赤帝与白帝,同为上帝子也。大汉、大秦,便是从兄弟。”
“正是如此。”王允亦拜。
百官纷纷醒悟。右丞贾诩所言,“会盟之礼”,非从周天子处论起。乃是从昊天上帝、五方天帝、天子,依次论处。赤帝之子,与白帝之子,乃同出同祖。自是“从兄弟”之邦。
董太皇亦醒悟,不禁赞道:“右丞不愧足智多谋,陛下宜纳其言。”
少帝遂言道:“大鸿胪听命。”
“臣在。”大鸿胪起身出列。
“择吉日,朕与(大)秦(皇)后,会盟于平乐观。宗亲诸刘,百官列席。洛阳百姓,可入园观瞻。”少帝金口玉言。
“遵命。”大鸿胪肃容下拜。
华夏自古便是礼仪之邦。礼不可废,更不可乱。定下接待之礼,乃是头等大事。
不出三日。大汉天子与大秦皇后,会盟于平乐观,已遍传京畿。
大秦之名,亦经丝路游商,广为流传。若非深信不疑,班长史又岂会遣甘英不远万里,出使海西。终汉一朝,汉使往来,不绝于道。论开拓精神,上下五千年,无出其右。开疆拓土,非强国不可为。国弱必行收缩防御,闭关锁国,而后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后世地理大发现,亦出强国之志。
两汉之后,可闻万里持节乎?
自蓟王抵京,喜事接二连三。先前愁云惨雾,一朝散尽。气象为之一新。中夏虽地薄,然立朝四百年,大汉终归树大根深。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汉即便苟延残喘,似病入膏肓,然欲改朝换代,绝非一日之功。
少帝择平乐观行会盟之礼,亦是深思熟虑。
先帝时,诏令何进大发四方雄兵,讲武平乐观下。建十重五彩华盖,高十丈;建九重华盖,高九丈。横列步骑数万,结营为阵。先帝自驻大华盖下,何进驻小华盖下。礼毕,先帝擐甲介马,称“无上将军”,行陈三匝而还。
今,五彩华盖等,讲武所置器物皆在。只需稍加修缮,便可一用。省时省力。
且平乐观,位于西郭,距函园仅一里余,出行方便。又非城内南北二宫,百姓亦可观瞻。足谓三全其美。
太史令单,拟定十月甲子十六,为会盟之期。先是蓟王赐婚,再有太皇上寿,又起会盟之礼。洛阳内外,皆拭目以待。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何苗奉诏入宫:“臣,何苗,拜见太后。”
“闻大秦皇后东来。”何后开门见山:“与我儿会盟平乐观。此乃四百年未有之盛世。朕,虽守丧在身,却也不可缺席。”
“臣,遵命。”何苗心领神会。如此盛世,必广为流传。何太后焉能置身事外。
“大秦皇帝,今在何处。”何太后言有所指。
“传闻,大秦皇帝与皇后,乃同胞兄妹。”何苗语出惊人。
何后一愣:“兄妹焉能相配,莫非大秦风俗亦与安息比同。”
“非也。”何苗解释道:“传闻,大秦乃二帝主政,皇后另有婚配。”
“原来如此。”太后轻轻颔首,又随口一问:“秦后可有子嗣?”
1.91 心有滋蔓
从昊天上帝,论出从兄弟。
贾文和之言,无懈可击。天子,乃天帝之子。既有五天帝,必有五天子。汉家天子乃出高祖,高祖为赤帝子。
赤帝子曾斩白帝子:“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高祖斩白蛇起义,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换言之,秦末汉初,白帝之子亦曾降世,却为赤帝子所杀。
言外之意,白帝子战败。天下遂为赤帝子所得。
今大秦皇后,跨山越海,远涉万里,赶来会盟。便有二家和好之意。
贾文和言中,暗藏天地义理。颇令人回味。
高祖斩白蛇,而夺天下。作为赢家,少帝及文武百官,乃至洛阳百姓,皆心有高瞻。越发虚怀若谷,极尽地主之谊。
距会盟之期,尚有十日。为协同各方,共襄盛举。少帝命蓟王刘备,全权打典会盟事宜。
受领君命。蓟王刘备亲赴旅堡,国兵馆。与罗马皇后相见。
九坂坞,各霸山头。相互以吊桥相连,自成一体。只需落下左右吊桥,九坂连横,便可畅通无阻。前后吊桥,乃下山之用。
九坂坞内,各有建筑群。如中堡为瑶光殿,及偏殿等附属建筑群。官堡为蓟国邸,并家臣府邸等。客堡为国宾馆,并四方馆舍等。学堡为国学坛,并国学生宿舍等。九坂坞合称二崤城。二崤城下,乃九坂悬楼。悬楼再下,便是十里函园。
时,蓟王献礼,向先帝买来前大将军梁冀废园,改造王陵。先帝欣然允之。且自鸣得意,废园一座,高价卖出。可谓神来一笔。
然时至今日,众人方知蓟王先见之明。
窃以为。蓟王岂止是,和亲稳赚不赔。便是与先帝交易,亦未曾落下半分。
试想,一栋九坂悬楼,便作价亿钱。十里函园,又当作价几何?
无可估量也。
旅堡,国宾馆。
糅合大汉与罗马礼仪。圣火女祭,盛装出席,代主迎宾。
身上由钟存慧妃,命王宫织女为其量身定做的罗马式样丝绸长裙,及火玉华胜等物,将圣火女祭,衬托的格外耀眼夺目。混合着生于死,明与暗,神圣与冶荡的罗马风情。饶是蓟王亦不由心生赞叹。
罗马人对丝绸的渴求,几乎伴随着整个帝国的兴衰。
自凯撒大帝身着来自东方的丝绸长袍,置身剧场,而轰动罗马城。罗马贵族,无论男女,争相着丝绸衣袍,以彰显身份高贵。丝绸的价格,甚至被炒到几与黄金等同。黄金大量流出,乃至后期所铸罗马金币,成色一降再降。几乎拖垮了帝国经济。然罗马人对丝绸,近乎疯狂的痴迷,却从未停止。
罗马有识之士,痛心疾首。疯狂攻击,并不遗余力,寻找丝绸的缺点。说丝绸有伤风化,因为穿上丝绸,罗马淑女下半身,几近透明。对罗马淑女而言,此完全不是问题。“不给你买丝绸的男人,一定不爱你。”一时成为风靡罗马社会的流行语。
凯撒大帝将丝绸长袍穿进了元老院,尼禄更着丝绸女装,招摇过市。历代罗马皇帝,对丝绸的迷恋,从未停歇。价格高昂仍供不应求。不得已,罗马人甚至拆了长袍,混入羊毛等,重新编织,以降低成本。到帝国末期(公元301年),戴克里先皇帝,不得不强行把生丝价格,定为天价(每磅约合274金法郎),以期遏制丝绸消费。
罗马人对丝绸,爱之深,恨之切。堪称无法戒断之“精神鸦片”。
据载。罗马人与丝绸结下不解之缘,是在前汉甘露元年(前53年)。时与恺撒并称“三巨头”之一的克拉苏,由于在国内政治斗争中失利,负气东征,与帕提亚(安息)王朝开战。卡雷战役中,帕提亚人突于阵前展开军旗,在烈日下肆意挥舞。旌旗耀眼夺目,神光大作。令罗马军心大乱,仓皇溃逃。甚至克拉苏本人亦死于此役。据后世考证,帕提亚人宛如来自天国的夺目旌旗,便是罗马人此前从未所见的丝绸。
时下,丝绸之路走完全程,大概需花一年时间。因而很少有人能走完全程。货物往往几经人手。从长安出发,抵达西域时,丝绸的价格已涨数倍。再越葱岭,抵达两河流域,安息人会征收一成(10%)以上的关税。绝大部分西域胡商,在此便打道回府。换做安息商人,接力将丝绸,天价转卖罗马。
换言之,安息横亘于丝路要道,如同扼住罗马人金袋。罗马人自希望与大汉直接贸易。
安息自不会令其如愿,故一直暗中作梗。
班超遣甘英出使罗马时。安息人故意说,海水宽广无边,如遇狂风大浪,足需两年方能抵达彼岸,于是凡渡海者,需备足三年粮。且因久瓢泊海上,许多人因思乡,抑郁而亡。甘英听后,忐忑不安,遂弃此念。
就刘备所知,安息人没有告诉甘英,还有一条陆路,可直通罗马。
正因知晓罗马贵妇,对丝绸无法抑制的狂热。故慧妃才倾尽全力,为罗马皇后等人,量体裁衣。如此笼络,鲁琪拉等人,欣然受用,甘之如饴。不得不说,令鲁琪拉皇后,放下戒心,乃至动摇心智。
丝绸的作用,居功至伟。
轻如鸟羽,薄如蝉翼,滑似凝脂,瑰若云霞。丝绸之魅,凡罗马贵妇,无可抵御。
“阿奇丽娅,拜见王上。”耳濡目染,汉话已与常人无异。
“阁下免礼。”刘备如沐春风:“久来汉土,却迟迟未能相见。乃孤之失也。”
“不敢。”阿奇丽娅竟生一丝,小小的慌乱。
蓟王风姿,何必多言。
1.92 相见恨晚
国宾馆本就装修华美。为迎接罗马皇后一行,刘备又命人善加修饰。甚至不惜工本,用大量上品绸缎,布置室内空间。白琉璃落地窗辅以绸缎窗帘,金丝毛毯铺装地面,便是墙壁亦用绫罗张满。琉璃花瓶、挂件、摆件、溢彩流光,随处可见。
岂止是奢靡无度,分明如置身天国一般。饶是罗马皇后鲁琪拉,亦如坠云端,如梦似幻。
鲁琪拉等人,先居绿洲,又迁大震关。对蓟王一切,可谓了若指掌。十里函园,更多耳闻。更心知,拥有十里王陵的绿洲主人,权势之盛,足见一斑。对时刻身背复辟执念,如野火燎原的罗马皇后而言。再没有比权势,更令其怦然心动,朝思暮想,求之而不可得。
身体层面的欢愉,远不足抚慰心灵的空虚和饥馑。唯有权利,能恰到好处的填平欲壑。熄灭灼烧灵魂的烈火。
鲁琪拉如此,何太后亦如此。
故而。当刘备与盛装出席的鲁琪拉,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看到了何后的另一版。对权与利的执念。不分种族,不分国别,皆是人性使然。
“下臣,拜见皇后。”刘备先行礼。大秦与大汉既是从兄弟之邦,作为大汉一藩王,刘备自当先礼。
“见过蓟王。”已将汉宫仪习练纯熟的鲁琪拉,回之以汉礼。
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饶是刘备,亦不禁心生赞叹。礼仪之邦,先礼后仪。待之以礼,行之亦仪。礼,乃是礼节礼数。仪,便是仪制仪轨。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如此次,大秦皇后东来,大汉自当礼遇。然如何行事,方不算失礼,便需妥善定立仪制。遂由贾诩进言,定下《会盟之礼》。并引经据典,论出从兄弟之邦。此,亦合天人感应,配五德始终。可谓无懈可击。
“多谢蓟王危难关头,施以援手。”鲁琪拉谋刺失败,被禁孤岛。若非蓟王搭救,早已性命不保。如何能远涉万里,抵达中夏。
“举手之劳,不敢言谢。”刘备谦不居功。话说,刘备不过是传语安息国主。后续一切,皆由安息王子代劳。当然,能请动安息王子出面,足见绿洲主人之权重。
“王上请。”
“皇后请。”
客随主便,各自落座。
闻名已久,初次见面。蓟王剑眉朗目,丰神如玉。鲁琪拉亦不由暗自惊讶。
大震关上下早有风传。年轻的绿洲主人,曾凭一己之力,七日礼赞百余亚马逊。年纪轻轻已有三百子嗣。亚马逊的锁体技,何其强大。堪称牢不可破。广为流传,无数血淋淋的实例亦证明,绝非人力能及。本以为,不过是夸夸其词,以讹传讹。今日见面,方知人中麒麟,名符其实。
内敛却无法遮掩,温暖而又不刺眼。
正如罗马人对丝绸的迷恋。
亦如罗马人无法想象,安息人的旗帜上会荡漾光芒。
一言蔽之。如蓟王这般人物,鲁琪拉从未得见。权势与身位的融合,竟和光同尘,如此完美。
话说。除去半途而废的甘英。四百年来,也从未有汉使,真正踏上罗马的土地。换言之,史家所记载的关于罗马的一切,多是道听途说。来源无非丝路胡商,大汉边民,佛门高僧,诸如此类。史家并非耳濡目染,亲身体验。
然蓟王毕竟见多识广。短暂的惊艳,很快便谈笑自若,举止如常。
罗马先贤柏拉图所言:“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正如这次见面。鲁琪拉需借外力复辟。蓟王若远征罗马,便不可无视鲁琪拉的存在。于是乎,再没有比一拍即合,更适合之举。
终归结亲如结盟。婚姻是最高级的互相担保(人质)。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对拥有罗马皇后头衔,并具有广泛影响力的鲁琪拉而言。眼前所见,关于蓟王的一切,对维系联盟(婚姻)的长久稳定,皆有不同程度的加分。
如何能恰到好处的,让一切水到渠成。是接下来,鲁琪拉需慎重虑及的关键。
内外诉求一统,表里利益如一。家国大事无需谈。闲话逸闻趣事,古今奇谭。不过是欲拒还迎的表演。鲁琪拉自幼便精于此道。虽多年不用,拾起不难。
反观蓟王刘备。之所以能对鲁琪拉的一切,保持克制和从容。只因蓟王在何太后身上,获得了足够的经验。如何恰当好处的保持距离,蓟王已颇有心得。
正如黑夜女王英妮娜所言。蓟王对鲁琪拉个人,并无特殊观感。蓟王宫中佳丽,倾国倾城者,不胜枚举。
商定诸多会盟事宜,刘备这便告辞离开。
不等王驾回船宫。关于此次会面的一切,早入有心人之耳。
二宫太皇,并西宫太后,各有耳目,将会谈内同,一字不漏,传出国宾馆。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何后一声冷笑:“堂堂大秦帝后,竟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衣不蔽体,卖弄风情,有失国体。”
何苗小心答道:“蓟王少年多金,英姿勃发。秦后盛年韶华,绝美姿容。况,别居异乡,孤苦无依。相见恨晚,亦是人之常情。”
“好一个相见恨晚。”闻此语,何后不由得妒火中烧:“我家麒麟,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太后意欲何为?”何苗惊问。
“无它。会盟礼前,替朕约秦后,入园相见。”何后言道:“其人如何,当亲眼一见。”
“喏。”何苗心中,有苦自知。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卧榻之畔。何后与蓟王诸多前事,如何能瞒过自家兄弟。然,何苗窃以为。太后此生,注定与蓟王无名无分。何苦来哉。
“二兄无事可先回。”闻宫妃帘下耳语,何后遂言道。
“喏。”何苗如临大赦。拜退出殿,正与上元夫人相遇。
自西王母降为弥月之喜。上元夫人奉命,常驻千秋观。往来西园,日益频繁。虽不知太后意欲何为。然,何苗隐约觉察,当与蓟王相关。
再得一麟子?
何苗轻轻摇头,只顾登车而去。
1.93 今冬尤寒
大型庆典,接二连三。洛阳先前愁云惨淡,被一夜凛风,悉数吹散。
许是与人口日稀相关。四郭百姓,总觉得今冬尤寒。仓促修葺,脚手架甚至还未及拆除的宅邸,便被主人急急忙质押金市子钱家。举家迁入函园栖身。先前贪恋函园繁华,购买园内宅邸,充作别馆。闲时入园赏玩,并不久居。
如今却弃园外祖宅,举家迁入函园别馆。
一言蔽之,人心向背,民情冷暖。
自蓟王手握八关,令行禁止,严明军纪。大刀阔斧,整顿吏治,重振朝纲。洛阳内外,清平之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然百姓心头,总有一丝警惕,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总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此绝非杞人忧天。日前,蓟王已上表,效仿东平宪王,辅政五年。满打满算,还余二载。二载之后,又当如何?
国祚艰难,时运不济。何董二戚,能否如吴、越那般,同舟共济(注1)?
“窃以为,难。”兖州别驾陈宫,斩钉截铁。
堂内暖风徐徐,香气氤氲。兖州牧曹操,与一众僚属齐聚。自就任兖州牧以来,曹操选贤举能,休兵养息。一州大治。又疏通水道,兴漕运,练水军。麾下已有精兵数万。乱世之中,牧守一方。曹孟德终展长才。
少时,许邵评曹操,后世记载,略有出入。
《三国志武帝本纪》裴注引孙盛《异同杂语》:“尝问许子将:‘我何如人?’子将不答。固问之,子将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太祖大笑。”
《后汉书许邵传》载:“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
《三国志》成书于西晋。《后汉书》成书于南朝。故遣词造句,褒贬不一。
后世广为流传,“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许更恰如其分。
能臣治世,枭雄乱世。乃孟德毕生写照。
此时此刻,身为一州之牧的曹操,正是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放眼大汉十三州,虽不能与河北二州相比。却也足可名列三甲。
治中程立,亦起身言道:“我与公台,不谋而合。”
见曹操看来,主簿荀,遂起身言道:“下官亦如此想。蓟王在时,令行禁止,政通人和。蓟王归国,二戚相争,朝政日非。有折足鼎覆之危。”
“蓟王无心权柄,如之奈何。”曹操龇牙一笑。
“明公与蓟王,相交莫逆。当知其志存高远,非慕权势。”陈宫言道。
“‘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曹操有感而发:“洛阳风传,贾诩进‘会盟’之言,乃为蓟王西征铺路。”
“此事可信。”陈宫乃属僚之首,堂议多由其代言。属僚、亦作“属寮”。意同属吏。唯有幕府属吏,可称“幕僚”。
“先时曾闻,蓟王欲仿西域,立漠北、岭南、东瀛三大都护府。为大汉藩屏。如此,四面合围,铁壁一般。更加手握洛阳八关,并大震、大散、潼关。即便关东逆乱,朝堂亦稳如泰山。”陈宫亦称足智多谋。已窥破蓟王心意。
“麒麟天降,为终结乱世。”程立笑道:“若无‘意料之外’,大势定矣。”
“哦?”曹操听者有意:“此言何意。”
“巴郡板蛮反。”程立一语中的:“此便是意料之外。”
曹操轻轻颔首:“自刘焉入蜀,整饬吏治,抚纳离叛,务行宽惠。益州民生向好,百姓安居。为何偏偏此时,板蛮反。诚如仲德所言,此事颇多意料之外。”
“传闻,五斗米道鬼师张修,无疾而终,白日飞升。现任五斗鬼师,乃蓟王假子张鲁。此人素与巴人交好。却不知,板蛮反,是否与其相关。”荀直指关键之所在。
曹操问道:“莫非,板蛮反,乃出蓟王授意。”
“尚未可知也。”荀摇头。
“养贼自重,非蓟王所为。”曹操断然摇头:“再者说来,此一时彼一时也。蓟王连立二帝,为三朝元老。执掌天下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暗行苟且之事。”
“明公所言极是。”三人六目相视,仍由陈宫答曰。待曹操面色稍霁,便又进言道:“太平道与蓟国,颇多渊源。先前,蓟王公审右国令,足见牵连之深。太平道又出天师道。张鲁乃二代天师张衡之子。其母卢氏,今为蓟王妃嫔,且诞下一子。‘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先有群仙会,于吉解‘宗王’谶言;后有西王母,降为弥月之喜。黄巾乱后,群魔乱舞。明公不可不防。”
此乃诛心之言。却有理有据,令曹操难以反驳。一时无言。
“我辈,当作何处(chu)?”少顷,曹操问道。
“文修武备,作壁上观。”陈宫脱口而出。
“诸位依计行事。”曹操当机立断。
“喏!”堂内文武,齐声应诺。
河东郡,秦置。洛阳西北五百里。二十城,户九万三千五百四十三,口五十七万八百三。治安邑。
河东有盐铁之利。又毗邻京畿。人口众多,经济发达。两汉以来,便是天下富庶之地。亦是权贵向往为官之地。更加“河东被山带河,四邻多变,当今天下之要地也”,故为各方势力,必争之地。
自袁绍辟祸出京,拜河东太守。到任后,连举郡中大姓,卫固、范先、张晟等,为属吏。声名日隆,颇有政绩。
“报!”天将露白,便有心腹廊下来报:“后将军董卓,遣人来见。”
“哦?”袁绍翻身而起,略作思量,遂言道:“速引来一见。”
“喏。”
待袁绍梳洗更衣,步入前堂。
便见一人,肃容下拜:“后将军麾下,骑都尉李肃,拜见府君。”骑都尉秩比二千石,略低于太守。
验过印信,袁绍遂问道:“都尉所为何来。”
“后将军欲与府君结交。故命末将星夜到访。”说罢,取礼单在手:“请府君过目。”
袁绍抬眼扫过,面色稍缓:“我与后将军有数面之缘,何须如此见外。”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李肃躬身笑答。
“请坐。”携重礼登门,必有所求。袁绍既出名门,又久历官场。自心知肚明。
“谢府君。”
宾主落座,官婢奉上香茗。李肃举杯相敬,润唇后言道:“今,有一机密要事,与府君相商。”
袁绍遂屏退众人:“都尉且说来。”
“后将军书信再此,请府君过目。”李肃遂取密信呈上。
验过无误,袁绍遂开封细观。少顷,猛然站起:“竟有此事!”
1.94 规圆矩方
李肃答曰:“兹事体大,后将军焉敢矫诏。舍阖家老小,只为诓骗府君。”
袁绍问道:“你且说来,后将军奉何人之诏。”三宫鼎立,外加少帝,诏出何人,云泥之别,自当问清。
“个中隐秘,末将不知。后将军约府君并河内王府君,洛阳一聚。当见分晓。”李肃答曰。
“哦?”袁绍心中一动,这便言道:“河内太守王匡,并后将军与我,皆出大将军(何进)幕府。莫非,后将军信上所言,乃出太后诏命。”
“末将实不知也。”李肃一问三不知。
正如李肃所言,兹事体大。行事不密,凡有外泄,必是夷三族之重罪。然若事成,则平步青云,他日执掌朝政,亦未可知也。一言蔽之,成王败寇。
富贵险中求。胜败在此一举。
少顷,袁绍这便暗下决心:“且回复后将军。绍,定如约而至。”
“喏!”李肃大喜拜退。
送走李肃,袁绍又取董卓密信细细端详。见并无破绽,非系伪造,这才安心。无论奉谁人之诏,事若能成,一本万利。大将军何进兵败身死,袁绍等人,纷纷外放辟祸。
远离京畿,权利中心。袁绍又岂能甘心。且蓟王虽是至交好友,已有言在先,只辅满五载。待他离朝归国,少帝年幼,朝政必为何董二戚所夺。再无出头之日。
思前想后,此乃唯一机会。
趁平乐会盟,朝廷无暇他顾。与董卓、王匡等,于洛阳密会。一来,问清来龙去脉。二来,探听虚实。三来,待价而沽。攫取利益最大。
思前想后,并无不妥。袁绍这便准备上京事宜。
会盟必拟盟书,昭告天下。
盟书必有玺印。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无有例外。正如凡蓟钞,皆印蓟王之玺。乃是凭证。罗马皇后鲁琪拉,谋刺未遂,被禁孤岛。先前持有的皇后印章,皆被没收。刘备已问过,唯有一枚贴身收藏的皇后印戒,得以幸免。
印戒,属于“印珠”。
印珠,乃是一种刻有图案、图案、文字、抑或只刻有文字的印章。是两河流域,史前至晚期青铜文明的标志之一。几千年来,两河流域及丝绸之路的沿线各古国,皆在使用。后世亦称西亚印珠,滚印,萨珊印珠等等。
按其外形,可简单分为:柱印、章印、印记石(intaglio,常被制成戒指和项坠)等。
这枚红玛瑙半宝石黄金印戒,雕刻的正是如假包换,鲁琪拉的头像。
与鲁琪拉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断不会有假。
唯一遗憾,印面太小。与少帝准备启用的传国玉玺,高下立见。着实不匹配。所谓相形见绌。既是从兄弟之邦,断不可相差太大。徒惹人非议。
少帝问计蓟王。
蓟王言:此事易耳。取与传国玉玺大小相若之昆冈美玉,请金市西域良工,为秦后雕刻国玺。
少帝问道:若被人诟病,大秦国玺乃是伪造,岂非不美。
少帝行会盟之礼,乃继位以来,头等大事。故务求尽善尽美。
略作思量,蓟王言道:何不将秦后印戒,与新造国玺,合并成“子母套印”。如此“母传子”,自无可厚非。
谓母子连心。此举既合乎礼法,又传递了效力。少帝欣然点头,言:大善。
蓟王这便命人去金市,寻来自罗马的匠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出半日,珠宝匠便被带到蓟王当面。
一问方知,西域珠宝匠,本是伊特拉斯堪人(etruscans)。故乡在罗马以北的意大利西北部。伊特拉斯堪人,是优秀的工匠,擅长各种金属工艺尤其是珠宝制作。他们打造的珠饰和印珠等小饰品,工艺上乘,深受罗马人所喜。
当然,是以罗马的工艺及审美而言。换做大汉,实不值一提。
单单一尊“错金博山炉”,足以傲视西陆。
寻他来,便是要十足的“罗马造物”。足可,以假乱真。不对,本来就是真。总之,无可挑剔。
又请罗马皇后,亲自设计印面。不久,一只头顶皇冠,伸展双翅,腹嵌一面鸾形盾牌,双足各抓长矛并羽箭的双头鹰素描。栩栩如生,呈送到蓟王当面。
刘备心领神会。双头鹰,分别看向东西,指代罗马皇后欲长居西域,串联东西二大帝国。雄鹰展翅,翱翔万里,不坠青云之志。鹰爪各持长矛并利箭,其意不言自明。最后,鹰身镶嵌的鸾盾,不出意外,便是为嵌入改造后的鲁琪拉头像印章。
至于周遭如何修饰,便看伊特拉斯堪珠宝匠,如何发挥。
且皇后特意叮嘱,当刻成圆印。
《管子》曰:“以规矩为方圜则成,以尺寸量长短则得。”《汉书律历志上》:“夫推历生律制器,规圆矩方,权重衡平,准绳嘉量。”便是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又谓:“天圆地方”。
方与圆,便是天地宇内也。
单从鲁琪拉煞费苦心,凿刻大秦皇后玺印,便知其复辟之意。
自入汉土,一路亲眼所见。凡官吏,必身配印绶。凡公文,必下签印。凡券书,必按手印。便是流通东西南北,无往不利的蓟钞,膜下亦压有蓟王玺印。大汉既如此持重。入乡随俗的鲁琪拉,焉能不倍加慎重。
大汉蓟王,为大秦皇后制印。背后之深意,不言自喻。
凡授印。便意味着,鲁琪拉的合法地位,得以在大汉,尤其西域,完全彰显。授印,之于汉廷,乃心腹大事。凡番邦异国,必先得大汉任命,方能被丝路各国所认可。
四百年来,莫不如是。足见一斑。
天圆地方之说,华夏源远流长。
慎重起见,刘备遂上报少帝。
太史令等,朝中善明天官、谶纬、算术者,皆言:若授予秦后“天圆玺印”,是否暗藏拔高之意。毕竟“天上地下”。高出大汉一筹。
少帝轻轻颔首。又问蓟王:该当如何。
蓟王言到:何不取“玉琮”,内圆外方之形貌。
“圆中牙身玄外曰琮。”“琮,八方象地。”且华夏自古,便有“玉璧祭天,玉琮祭地”之礼制。换言之,凿刻成玉琮,亦不出“(天圆)地方”之意。礼制与大汉等同。
此言一出,众皆称善。
太史令单拜服:王上真乃神人也!
少帝亦喜笑颜开,心满意足。果然“蓟王无难事”。
万事俱备。
只待秦后玺印凿刻毕。便可登台会盟。
1.95 平乐会盟
十月十六,会盟之期。
平乐观前,人上人海。洛阳百姓争相欲睹,大秦皇后风姿。右丞贾诩,“从兄弟邦”说,已传遍京畿。大秦天子乃白帝子,亦符合汉人对世界的认知。更加高祖斩白蛇,奋取天下。足可佐证,白帝子亦曾下凡之说。
白帝乃西方天帝。与极西之地的大秦,地缘上亦完全匹配。故由“君权天授”,推论出从兄弟之邦。
兄弟会盟,亦合乎情理。无可厚非。
再深思。既是兄弟邦国,危及大秦之事,大汉焉能坐视不理乎?
秦后若在西域募集人马,西征复辟。蓟王自当全力相助。
一言蔽之。大汉授印,暗藏玄机。二国会盟,意义深远。
历来异国番邦,皆受金印。独大秦皇后,授予玉玺。从仪轨而言,大汉对大秦,亦非等闲视之。
不出一日,罗马珠宝匠便呈上定稿。
内圆外方的玉琮印面正中,乃罗马双头鹰徽。围绕雄鹰,饰以绶带。最外圈,还用罗马文并汉字,刻有圆形文字:“受命于天,既寿且昌。”
蓟王再呈报少帝。果又起非议。
焉能与传国玉玺比同。
“‘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虽谓受命于天亦可’。”便有人引经据典:“昊天上帝既生五天帝。白帝子,亦当受命于天。何可辩哉?”
“先欲刻‘天圆玺印’,今又与传国玉玺比同。秦后争强好胜之风,断不可长。”另有人起身反驳。
少帝无奈,又问计蓟王。
蓟王言道:“或刻‘天地同寿,日月同光’。”出自《屈原九章》:“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亦有国祚绵长之意。且点出大秦玉玺,乃昆冈美玉。与传国玉玺,出和氏璧不同。
众人纷纷点头。别无异义。
赶在平乐会盟前,大秦玉玺,雕刻完毕。只需在会盟国书上,按下玉玺。并昭告天下,鲁琪拉身份及权利,便可在大汉彰显无疑。
若有一日,鲁琪拉上呈国书,求汉廷出兵,助其西征复辟。
道义所向,少帝自当欣然应许。命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刘备,出兵西征。亦是水到渠成之举。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用后世的话说,仪式感很重要。
先授印,再结盟。而后昭告天下,水到渠成。蓟王西顾之心,上下皆知。文武百官、三宫少帝,皆心领神会。
蓟王只欲辅政二载。
想来。二载之中,蓟王当酌情上表。请开漠北、岭南、东瀛,三大都护府,或先立其一。二载之后,当挥军西征,凿穿两汉四百年,汉史未曾到访之海西。
论开拓精神,蓟王当仁不让,冠盖宇内。
只需蓟王离京。三宫少帝,何董二戚,稳居高位,再无压力。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天光微亮,号角雄浑。
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左右中郎将,领帝国虎贲,车前开道。
陛下并二宫太皇车驾,列队堡瑶光殿前。静待大秦皇后车驾,自旅堡而来。相遇后,各自绕行,分二路下山。出东、西山门。驶入平乐观。
客从西来。
故大秦皇后车驾,出西门。少帝并二宫太皇车驾,出东门。
车驾入平乐观时,亦循此例。又在东门处,汇同西园上军校尉并车骑将军护送之太后车驾。数路人马,迤迤逦逦,共入平乐观。
先前主阅兵台,已改造成会盟台。上覆十重五彩华盖,高十丈。三宫帝后及少帝,并罗马皇后,及相关人员,皆登会盟台。
对面小台,也已改造成观礼台。上覆九重华盖,高九丈。宗亲诸刘、列侯封君、文武百官、番邦使节等,登台观礼。台下禁卫,列队齐整。四周围满百姓。
“盟,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
古有“诅祝”,专作拟定盟书:“作盟诅之载辞,以叙国之信用,以质邦国之剂信。”《左传哀公二十六年》亦有:“使祝为载书。”其中“载书”,便是盟书。今由蓟王命尚书台领衔,与公卿同拟定。
“载在盟府,大师职之。”另有“大师”收藏盟书于“盟府”。疏曰:“以勋受封,必有盟要,其辞当藏於司盟之府也。”“太史乃藏之於盟府,以为岁典。”今改为太史藏于灵台。
“既盟,则贰之。”一式二份,必留副本。
关于盟誓,《说文解字》载:“《周礼》曰:国有疑则盟,诸侯再相与会,十二岁一盟。北面诏天之司慎、司命。盟,杀牲歃血,朱盘玉敦,以立牛耳。”
此足可说明,会盟必有天神参与。会盟诸方,故须“杀牲歃血,朱盘玉敦,以立牛耳”,“北面诏天之司慎”,上告天神。请上天监督会盟各方,对违约者予以严惩。“凡我同盟:毋蕴年,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灾患,恤祸乱,同好恶,奖王室。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之祖,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队命亡氏,踣其国家。”
仪程大体如下。
筑宫建坛:先筑宫墙,周长三百步,四方各有一门,在宫中心筑坛,坛上设堂,堂上置绘有上下及四方神明之像。
排定朝位:各国会盟使,在宫内依同姓异姓、爵位高低顺序,置国君之旗。
歃血盟誓:割牛耳取血,歃血为盟。
祭祀:盟约各方共祭日、月、四渎、山川丘陵等。
飨燕:盟主烹太牢以宴饮会盟各方,有时还行“宾射之礼(注1)”。
少帝自东,秦后自西,升坛会面。“盟之为法,先凿地为方坎(坑),杀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盘,又取血,盛以玉敦(盛血器),用血为盟,书成,乃歃血而读书。”少帝年幼,蓟王代主行事,为“执牛耳者”。
盟书曰:“汉与秦,共承天命,永为兄弟之邦。”
盟毕,蓟王请秦后就坛之西南隅,帷幄中焚香为誓。誓毕,复升坛饮酒。献酬之礼(互相敬酒),各用其物,以将厚意而归。
百姓三呼万岁。
史称《平乐会盟》。
1.96 魂不守舍
《礼记檀弓下》:“师必有名。”
平乐会盟,解决了义理乃至礼法上的“有名”。好比二人撕斗,另有第三人助拳。当事者必叫嚣:“干你何事?”
言下之意,我姐弟二人撕斗,与你何干。
那时,蓟王便可仗义执言:“罗马大汉,兄弟邦也。焉能坐视长姐受辱。”
围观百姓亦纷纷点赞:“兄弟助拳,理所当然。”
此便做,出师有名。
之所以兴师动众。朝堂上下,南北二宫。皆无比慎重。大秦皇后东来,更古未有是其一。迎合蓟王西顾之心,乃其二。蓟王当面,如坐针毡。抖擞虎威,噤若寒蝉。无一日不如芒在背,谨小慎微。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
知两年归期既定,这才终见出头之日。今,蓟王种种行事,皆与西顾相关。焉能不欢欣鼓舞,尽力而为。上下戮力,助蓟王早日达成所愿,也好放过我等,他出生天。于是朝堂上下,三宫内外,皆心照不宣。
至于罗马皇后,奥古斯塔鲁琪拉。只身东进,孤立无援。得大汉如此礼遇,亦甘之如饴,心领神会。复辟大业,更进一步。即便终其一生,再无法踏入罗马边墙。得此盟约,滞留大汉亦锦衣玉食,安度余生。
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平乐会盟》后,洛阳街头巷尾,风闻不减。各种奇闻异趣,甚嚣尘上。封君列候,宗室公卿,纷纷携厚礼登门,觐见大秦皇后而不可得。多由圣火女祭,代为接见。旅堡国宾馆,日日宾客盈门。公子王孙慕名而来,车驾列队上山。车水马龙,足见一斑。
大汉四百年,多见外国使节到访之记载。然域外记录,却寥寥无几。除去不如中夏,史家世代秉笔,未曾断绝外。“番邦使节”的成色,亦有待观瞻。
若假包换,大秦帝后。远渡重洋,翻山越岭,亲赴大汉。足令洛阳百姓,群情鼎沸,念念不忘。
罗马皇后鲁琪拉,更是长袖善舞。不出三日,已敛财无数。命圣火女祭,登记造册,存以备用。如前所说,西域多佣兵。丝路沿线,遍布无数大小佣兵组织。或受雇于商队,往来丝路。或受雇于领主,参与奴隶掠夺。甚至被大小国主所募,守卫国都。不一而足。然“万变不离其宗”: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只需价钱谈妥,风险共担。
长此以往,鲁琪拉甚至能滚雪球般,拼凑出一支实力颇强的军队。雇佣兵军纪如何两说。单就自身装备、单兵素质、小队战力及战争经验,皆远非杂兵可比。
当然,若放大到国与国的战争。佣兵的短板,便会暴露无疑。相互抱团,各自为战,杂乱无章,冲突不断。诸如此类,终归有利必有弊。一言蔽之,单凭雇佣联军,复辟大业,无法实现。
又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鲁琪拉还需一片稳定的后方领地。源源不断,输送粮草辎重。及兵马人员。
纵观东西大陆。再没有比遥远的绿洲,恰到好处,正合时宜。
正因看到此关窍所在。鲁琪拉这才花费心思,首创双头鹰,为新式罗马皇后徽章。以示:东西相顾。
国宾馆改大秦皇后行宫。
金银珠玉,绫罗绸缎,收到手软的圣火女祭司,引一人入内。
“老奴,拜见皇后。”正是长乐太仆赵忠。
得圣火女祭司,耳语相告。知是太后亲信,鲁琪拉遂自帘后言道:“免礼。”
见一切制度,皆出汉宫仪。赵忠心中暗赞:“老奴,奉大汉太后之命,拜谒大秦皇后。邀皇后赴西宫宴。”西园已改称西宫。
“有劳老大人。”鲁琪拉关中汉话精纯。遣词造句,无懈可击:“烦请回禀太后,自当如约赴宴。”
“老奴,告退。”赵忠躬身出殿。
“先前太后相约,皇后避而不见。今日为何改了主意?”阿奇丽娅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鲁琪拉笑道:“先前,并无定论。今已缔结盟约,身份既定,自当与太后一见。”
“原来如此。”阿奇丽娅欣然点头,又言道:“当今天子,便是太后所生。因是庶出,故不被先帝所喜。传闻先帝在位时,欲立次子为帝。可惜北巡遇刺,托孤蓟王。废长立幼之事,无疾而终。”
一旁黑夜女王英妮娜,又补充道:“先前天降流火,麒麟送子。太后无故孕身,诞下麟儿,取名阿斗。京中传言,神乎其神。”
鲁琪拉言道:“论尊贵,麒麟所送子,与先帝次皇子,又当如何?”
“阿斗乃嫡子,自比皇次子高贵。”阿奇丽娅知之甚祥。
“当今少帝若因故退位,何人继位?”鲁琪拉又问。
“应是阿斗。”阿奇丽娅言道。
“如此,太后之宴,非去不可。”鲁琪拉当机立断。
“我等随行。”黑夜女王英妮娜言道。
“如你所愿。”鲁琪拉欣然一笑。
中堡,瑶光殿前。
“左中郎将?”
“在。”吕布闻声回神,见下车见礼之人,乃蓟守邸丞刘平,急忙还礼:“见过守丞。”
“奉命往国宾馆一行,烦劳左中郎将放行。”刘平再拜。
“守丞且随我来。”吕布负责宫中守备。中堡四门,皆听命于他。话说九坞连横,呈“串”字形。自东向西:营堡、粮堡、器堡、钱堡、中堡、官堡、学堡、民堡、客堡,依山而建,各踞山巅。四面高墙环抱,互以瓮城相接。心想,官堡通客堡,无需经过中堡。吕布随口一问:“守丞因何舍近求远。”
“先前奉命入瑶光殿,列席朝议。”刘平笑答:“六百石官,本无需列席。奈何职责所在,故特许入殿。”
“原来如此。”吕布笑道:“守丞既无门籍,可携吕布令牌出入。”
“不可,不可。”刘平连连摆手:“左中郎将好意,下官心领。然却不敢因私废公。”
“如此,也罢。”吕布亦口无遮拦,实属无心之言。出入宫闱之令牌,岂能轻易送人。
见四处无人,刘平忽言道:“我见左中郎将,似魂不守舍。是否家中有变。”
吕布干笑抱拳:“实乃吕布私事,不足挂齿。家中一切安好,谢守丞挂念。”
“左中郎将,珍重。”见吊桥已落。刘平不疑有他,这便登车自去。
“守丞,珍重。”吕布抱拳回礼。再起身,眉宇久未舒展。
1.97 板上钉钉
话说。多日前,吕布如约登门拜访。
不料竟是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别馆。待安换装来见,方知乃是女儿身,名唤安素。国色天香。
吕布瞠目结舌之余,别情暗生。
席间,闻曹节已将安素许配蓟王,待拜太仆王允为义父,即择日出嫁。累日来,吕布神情恍惚。如刘平所言,似神不守舍。能令九尺男儿,百转愁肠,唯“情”字难舍。
“呼”目送安车远去,吕布这便收拾心情,示意谯楼上守卫,搬动机关,将吊桥折回。“十里九坂,以象二崤”。两座山头,相距甚远。吊桥折回,遂成天堑。九坂坞堡,需相邻堡垒,左右皆落下吊桥,方能畅通无阻。故一坞被破,八坞犹存。若想攻占二崤城,几不可能。
函园内大建,虽已完结。然对二崤城的修缮,从未停歇。务求尽善尽美,固若金汤。
三足乌,赤鹿焰角。凡王旗所在,蓟人蜂拥而来。落脚十里函园,学堡、民堡、客堡,亦多蓟人。尤其阳港双市,蓟商往来不断,日进斗金。
天下大乱,道路断绝。入不敷出,生活日艰。幸得金市子钱家,贳贷封君列候,方才转危为安。洛阳百姓,纷纷效仿。尤其洛阳商贾,质押名下货物、商肆,换取资金转圜。乃至金市、马市、粟市、南市,再加金水小市,阳港双市。洛阳八关六市,尽入蓟王之手。
仿七国赛马会。
年前,以金市子钱十家牵头,成立京畿商会。几将洛阳商人,尽数吸纳其中。针对大宗商品的“交易所”,亦在金市挂(招)牌成立。其名称出自《易系辞下》:“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交易所内,凡大宗商品,皆分“现货”与“期货”。双方需由金市赀库,出具担保券书,方能如愿获得“交易权”。入交易所,买进卖出,大宗商品。
《史记平准书》:“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
“农工商交易之路通”,在蓟王治下,被赋予崭新含义。
其便利性,无可匹敌。交易所一出,立刻风靡。蓟王随即在商都楼桑,亦建起蓟国交易所。划归在市楼旗下,由右相耿雍掌管。并效仿各港津,将“市”,由各城划出,并将先前置于都船署下“市舶寺”,及下属市舶丞、市舶尉、市舶狱令等属官,合并成立蓟国“市舶寺”。专管往来商贸。具体事宜,皆由市楼掌管。其长官仍称“市舶令”,然官秩升为比二千石。下设“关”、“海关”、“市楼”、“海市楼”、“蓟商会”、“交易所”等,诸曹。
首任蓟市舶令,不出意外,授予蓟王同门师弟,田骅。
田骅,蓟豪商田韶独子。与蓟王有同门之谊。乃蓟国宿吏,官拜上计丞。对国事民情,了若指掌。今擢升为市舶令,自是水到渠成。话说蓟王师门,多‘少年俊杰’。师弟刘晔,为盐府大夏令。小师弟周瑜,虽未正式授予官职,然二千及冠,板上钉钉。
蓟王取名,自有深意。“市舶”二字,足见一斑。市,乃指可经陆路连通的各“城邑之市”。舶,便是指可经船舶往来的港市、海市。故合称市舶寺。
加之绣衣皆入门下署。市舶寺的职权,更为集中。“署”、“寺”的区别,亦逐渐清晰。凡称“署”,多为监察;凡称“寺”,多行职能。
内政由右相耿雍领衔。外交则以左相崔钧为首。蓟国同样是国相主政,无有例外。
左相崔钧,职权亦重。凡三韩半岛、倭国列岛、三郡乌桓、四郡亡胡、三南徼外……“(蓟国之)外事”,皆由其负责。先前蓟王表二国相为“关内侯”,食俸中二千石。
今华大夫,已“赐位特进,见礼如三公”,坐享万石顶俸。国中皆传言,王傅黄忠、四少师、左右国相,上庠令、右国令等,当“萧规曹随”,次第晋升。
空穴来风,必有所出。蓟国千里国土,千万国民。一季稻作,可活十三州百姓,外加北人、南人、东人,计千万余众。蓟国吏治,足见一斑。且华大夫虽名声在外,大医天下。然王傅、少师,左右国相,亦不逞多让。既开万石先河,蓟国又行高薪养廉,且蓟王光融天下。民窃以为,自不会厚此薄彼。
比起洛阳百姓,街头巷尾,议论大秦帝后,平乐会盟。蓟国皆在风传,万石顶薪。
一国之力,能开万石俸禄。两汉四百年,更古未有。此乃国力鼎盛之相。饶是安北、辽海等郡,亦蒸蒸日上。三韩、倭岛,汉化岛民,纷纷渡海来投。先客庸,再落籍。不出三代,与汉人无异。
上计令陈逸言,若加“长(居)客(庸)”,蓟国当有千五百万口。换言之,蓟国二十七县,近四百城港。均有万余客庸。此还将姻亲、义亲等,已落籍者,排除在外。凡客庸者,皆在市楼录入《客(庸)籍薄》。满五载,得雇主举荐,五家连保,便可落籍。若无五家亲眷,亦无五家雇主,则由市楼据客庸口碑,代为作保。
落籍后,则可享有《圩田制》,所定立之诸多便利。
换言之。蓟国连客庸的晋升之路,亦设置完备。治下吏民,皆有出路。爵民,已取代豪门大姓,成为国之基石。
马市,胡姬酒肆。
河东太守袁绍,常服入内。直奔三楼春晖包房。
推门视之。河内太守王匡、南阳太守袁术、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并后将军兼领并州牧董卓,俱在。
见袁绍姗姗来迟。一众太守,纷纷上前见礼。
“本初,别来无恙乎。”陈留太守张邈与袁绍乃是故交。剩下王匡、桥瑁、鲍信等,或同为大将军幕僚,或如袁遗,乃是袁绍、袁术二人从兄。
“许久未见,孟卓兄亦可安好。”袁绍依次回礼。
“一言难尽。”张邈又引董卓上前:“得后将军手书,我等星夜前来。见左右皆二千石官,方知兹事体大。”
袁绍以礼相问:“敢问后将军。内中隐情,可否明示。”
董卓肃容回礼:“即来则安。诸君切莫心急,车马劳顿,且先入席。”
“请。”众人心领神会。
1.98 衣带秘诏
众太守,共推后将军董卓居首。
官秩相同,再排仕龄、齿龄。如此,依次落座。
马市胡姬酒肆,众人皆不陌生。乃蓟王产业。春晖包房,更是常来常往。后将军董卓择此处,与会众人。显然,别有深意。
董卓端杯相敬:“大将军罹难,我等外出辟祸。幸得蓟王辅政,网开一面。家小故才得以保全。逢平乐会盟,举国欢庆。今日在此相会,与诸君共饮。”
“请。”
如董卓所言,即来则安。逢五日休沐。诸位太守,先前多为京官,皆安家洛阳。数百里之遥,轻舟快马,一夜可达。羁稍有路远,告假几日亦无妨。只需约定时日,自能在京畿相聚。
席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后将军董卓,来者不拒,颇有酒量。正事闭口不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罢筵后,又驱车入金水汤馆,沐浴薰蒸,一夜安睡到天明。
待酒醒,已是天光大亮。梳洗更衣,相约再见,各自归家不提。
换言之,此来不过是同僚小聚。并无其他。
袁绍等人,各自心疑。回忆分别时董卓言行。便纷纷醒悟。急忙解衣带,拆开视之。果见端倪。原来,趁众人昨晚沐浴薰蒸,董卓暗使心腹,将秘诏缝于众人衣带内。为“衣带诏”。
衣带诏内,字字惊心。再看落款,无不瞠目。
确认无误,袁绍长出一口浊气:“不料衣带诏,竟出,竟出……”
三宫鼎立,折足之危。
难怪后将军董卓,如获至宝。若达成所愿,江山社稷可定也。
袁绍忽觉心跳加快,一时竟血脉喷张。
再深思。忽觉丛云散尽,豁然开朗。
蓟国邸。
得游缴密报,右丞贾诩不禁深思。
少顷,遂问道:“后将军董卓,与一众太守相聚小酌。期间,并未言及朝政?”
“正是。”游缴假充酒家保,并一众伶人胡姬,进出包间。未能探听到只言片语。皆是民间风闻,各地趣谈。后又入金水汤馆,沐浴薰蒸,亦未涉及公务。
“哦?”贾诩如何能信。
守丞刘平进言道:“先择胡姬酒肆,又去金水汤馆。二处皆王上产业。或以示磊落,恐无异心。”
贾诩不置可否:“退下。”
“喏。”游缴这便告退。
贾诩言道:“与会众太守,多出前大将军何进幕府,及汝南袁氏一门。又堂而皇之,进出主公门庭。若非暗藏私心,又何须明目张胆。”
“右丞言之有理。”守丞刘平拜服。
“速报主公知晓。”贾诩当机立断。
“喏。”刘平这便领命。
阳港水砦,三足乌船宫。
得刘平上报,刘备一声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
刘平进言道:“右丞以为,诸人多出前大将军何进幕府。许,与太后相关。”
刘备轻轻颔首:“太后新仇旧恨,难以消减。日前,左相密报。何后遣何苗,笼络四郡亡胡,大肆招募胡骑入京。又命西园上军别部司马赵瑾,携一亿券钞入蜀。笼络巴人之心,昭然若揭。不出所料,当有一万精兵,再入西园。”
“太后募兵,莫非欲报大将军之仇乎。”刘平幡然醒悟。
“貌似便是如此。”刘备不置可否。苦思破解之策。
见刘备无心交谈,刘平遂拜退。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罗马皇后鲁琪拉,携圣火祭司阿奇丽娅,黑夜女王英妮娜,盛装出席。正如蓟王初见时所感。鲁琪拉并何后,命运多舛,颇多相似。大有相见恨晚,引为知己之势。
“闻皇后已婚配,不知尚有子嗣否?”席间,何后问道。
“有。”鲁琪拉答曰:“滞留国中,未能同来。”
“原来如此。”何后又问:“不知大秦,何人执政。”
“乃妾胞弟。”鲁琪拉又答。
何后轻轻颔首,忽追问道:“既是亲兄妹,因何刀兵相向。”
“无它。”鲁琪拉言道:“弟妻孕身,若诞下子嗣,依鄙国律,当为奥古斯塔。”
“原来如此。”何后轻轻颔首:“事关皇后大位,不可不察。”
“若只我一人之失,无足轻重。”鲁琪拉言道:“然,吾弟不问政事,纵情声色。尤以搏杀为乐。若无我辅政,必生大乱。不得已而为之。”
“一国双君。”何后似有感悟:“即便一人碌碌无为,仍有一人勤于国政。如此想来,确有可取之处。”
鲁琪拉亦恭维道:“今三宫鼎立,太皇垂帘,蓟王辅政。足可保大汉,国祚绵延。”
“蓟王在时,自当稳如磐石。然,蓟王不在,又当如何?”何后试言道:“我家麒麟,时常西顾。朕独守深宫,道听途说:待辅政期满,我家蓟王便欲领兵西征。不知皇后,以为然否?”
鲁琪拉,顾左右而言其他:“西出葱岭,便是贵霜、身毒,再西还有安息。蓟王欲征何地?”
何后嫣然一笑:“妇道人家,焉知军国大事,(大)丈夫雄心。”
“妾,亦如此思,亦如此想。”鲁琪拉笑答。
何后又道:“我家蓟王,麒麟天降。祖宗庇佑,福泽深厚。今后宫佳丽,已有数百。其中殊丽倾国,倾城姿容者,比比皆是。听闻,大秦一夫一妻?便是国君,亦无从破例。”
换做鲁琪拉,展颜一笑:“确是如此。然妾身世飘零,无根浮萍。寄身汉土,蒙陛下不弃,会以兄弟之盟。自当入乡随俗,岂能墨守成规。”
“好一个‘入乡随俗’。”鲁琪拉心意,何后已尽知。妒火中烧,竟一时无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何后并非舍不得蓟王。而是舍不得蓟王远走他乡,孤儿寡母,再无所依。蓟王辅政一日,何太后便安稳一日。诸如董重之流,便不敢擅动。若蓟王离朝,以何苗混吃等死,眼高手低,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必为董重所败。
若蓟王归国就藩,三千里水路,数日可达。
然若远走万里之遥,鞭长莫及也。
此,才是何后心腹大患。
如何能将蓟王,长留汉土。何太后心念至此,眸中戾芒一闪而逝。
陪坐侧席,垂首无言之黑夜女王英妮娜,睫毛忽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