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敬而远之
月升席散,宾主尽欢。
鲁琪拉一行,乘国宾车驾同返。
“太后宫中,另有高人。”黑夜女王英妮娜,轻声言道。能令惜字如金的英妮娜,说出整句。足见此人,非同小可。
“我亦察觉。”圣火祭司阿奇丽娅,亦低言道:“香炉中混有来自身毒的巫药。非大汉之物。”
“应是西王母派,上元夫人。”鲁琪拉又问道:“诸夏仙门,二位可能与敌?”
阿奇丽娅并英妮娜,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可以。”
“太后身缠诸多神异之事,玄而又玄。此地不宜常来。”心念至此,鲁琪拉话锋一转:“可曾听闻,太后与蓟王之风言。”
“并无风言。”阿奇丽娅摇头:“时,‘天降流火,麒麟送子’。蓟王远在数千里外,赴群仙之会。如何能行苟且之事。”
“当真是麒麟送子不成。”鲁琪拉似有不信。
“洛阳百姓,皆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下,如何作假。”神异之事,圣火女祭司,深信不疑。
“总之,‘敬鬼神而远之’。”鲁琪拉,意味深长:“须知:汉天子乃赤帝子。”言下之意,非罗马诸神。
亦有本族原始信仰,不信奉罗马诸神的暗夜女王英妮娜,忽笑道:“若依汉人说法,罗马神王朱庇特(jupiter),是否便是‘白帝’。”
鲁琪拉张了张嘴,却未置一语。
显然。此问题,鲁琪拉亦曾虑及。单就眼前的政治利益而言,统一信仰,利大于弊。然远在西陆的罗马,显然不可接受。换言之,近期必然得利,远期利害未知。
见圣火祭司阿奇丽娅亦无言。英妮娜索性挑明:“若要组建西征军团,皇后需借大汉之力。迎合汉人的信仰,大肆宣扬与汉人的神性关联。承认罗马皇帝为白帝子。对皇后而言,乃是复辟前期之关键。所谓入乡随俗。甚至东迁亚马逊,亦修正了原是信仰,称‘三柱神’。”
“好的。”鲁琪拉未置可否。毕竟牵扯到帝国信仰。稍有不慎,顷刻崩盘。没有十足把握,不可轻身弄险。
思绪至此,鲁琪拉又问道:“顽强如亚马逊,宁愿举族东迁,亦不愿苟且。为何会轻易信仰。”
暗夜女王英妮娜,一声轻笑:“因为她们遇到了一个能满足全部所需的男人。”
“一个男人,便满足了亚马逊生存的全部所需。”鲁琪拉略作思量,便已醒悟。
“是的,皇后。”英妮娜言尽于此。
留下鲁琪拉,蹙眉苦思。
官堡,蓟国邸。
游缴再来。将当夜董卓与诸太守,席间闲言碎语,汇同在案。呈报右丞贾诩当面。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语出何人之口,又如何上下呼应。细作未必能一字不漏,分毫不差。然大略经过,便是如此。贾诩逐条看来,搜寻蛛丝马迹。
守丞刘平,屏气凝神,陪坐在侧。见贾诩在白绢上,不时提笔勾画。心知,足智多谋如贾文和,必有所得。
果然。少顷,贾诩投笔在案:“未尽之言,必暗藏衣带之内。”
刘平急忙欠身去看。果见数有“衣带”二字,出董卓之口。“布衣韦带”、“褒衣博带”、“衣带渐宽”、“衣不解带”,诸如此类。出金水汤馆,与一众太守话别时,董卓更口出:“缝衣浅带”。
语出《庄子盗跖》:“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注1)?”乃盗跖怒骂孔子之句。
刘平细细读来,似有所悟:“‘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惑天下之主’,‘盗莫大于子’……”古为今用,借古讽今,句句似皆有所指。
见贾诩表情不善,刘平试言道:“莫非,后将军联络大将军旧部,意欲对王上不利。”
“犹未可知也,然不可不防。”贾诩言道:“速报主公知晓。”
“喏。”刘平不敢怠慢,遂下山奔赴阳港水砦。
三足乌船宫。
刘备得报,心头一凛。莫非竟出衣带诏。话说,自管宁割袖,甘宁百骑踏营,何后诞阿斗,刘备便心生警醒。史上著名人物的著名事件,当不可更改。
《三国志.蜀先主传》:“先主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时曹操窃权,献帝欲除之。下密诏藏于衣带中,命董承出宫,联络群雄,共谋之。承遂与先主同谋,未发,会(刘)备出征,承便与偏将军王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结谋。事泄,曹操杀董承等,夷三族。董贵人虽有身孕,献帝数次向曹操求情,仍被杀。
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总摄朝政之人,乃是蓟王刘备。莫非,竟是少帝心生不满,而秘令董卓联络群雄,欲除蓟王而后快。
兹事体大,不可不慎而又慎。刘备随命刘平召贾诩等谋主,登船相商。
“此衣带诏,必出三宫。”荀攸已有心得:“然,臣窃以为,却并非意指主公。”
“何以知之。”刘备问道。
“主公无心天下权柄。已上表陈情,辅政满五年便归。不过短短二载,少帝远未元服,何故如此急迫。”荀攸言道:“见董卓所邀,皆是前大将军何进旧部。许,密诏出自何太后之手,亦未可知。”
“或是窦太皇。”贾诩语出惊人。
刘备心中一动:“文和且说来。”
“天下皆以为,窦太皇孤家寡人,无欲无求。然,臣却以为,正因如此,窦太皇才深恨二戚相争,祸乱朝政。欲除之而后快。”
“窦太皇。”略作思量,刘备遂言道:“若密诏出自窦太皇,乃欲诛何董二戚。董卓、袁绍等人,皆出身大将军幕府,岂会背主反戈,徒留骂名。”
“主公明见。”贾诩言道:“然今时不同往日。大将军兵败枭首,主臣之义已就此断绝。董卓、袁绍等,与车骑将军何苗,并无隶属,亦非府臣。故无背主之说。”
刘备轻轻颔首:“确是如此。”
话说。史上,何苗素不与兄何进同心,何进被杀,部将吴匡疑苗与宦官通谋,攻杀苗于朱雀阙下。后遭董卓开棺戮尸。足见利害关系。
田丰言道:“与其苦思无解。不如主公去信袁公路,询问衣带诏之事。料想,袁术必不敢隐瞒。”
“不可。”贾诩急忙阻止:“凡受密诏,最忌外泄。若主公去信询问,董卓等知事不可为,必暗中销毁密诏,矢口否认。何人指使,再无迹可寻。”
田丰欲证其事。而贾诩却想找出背后主谋。
1.100 三马同槽
“‘衣带诏’当与我主无关。”贾诩为众人解忧:“所出,无非有三。若诏出何太后,必为除董氏,以报大将军之仇。若诏出窦太皇,必为除何董二戚,以正朝纲。若出董太皇,必为除何氏外戚,一门独大。少帝尚未元服,当无此念。主公可安心。”
言下之意,多半是二戚相争。
“朝政日非,朝不夕保。宜当谨慎行事,不可作壁上观。”刘备叮嘱道。
“臣等,遵命。”主公之意,贾诩等人,皆足智,焉能不知。所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有人,窃以为:若“坐山观虎斗”,对蓟王而言,利大于弊;然于朝而言,却弊大于利。
然蓟王君臣,却将蓟国与大汉视为一体。家国同构,便是此意。列候称“家”。时下,“家国同构”与“家国天下”大同小异。所言,即是“郡国并行,列候次减”的大汉封建体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得不说。参考两汉对诸侯王的打压。蓟王能不计前嫌,高瞻远瞩,堪称一代明主。
贾诩、荀攸,代主掌尚书台。尚书令曹节,非大事不亲临。刘备却命二人,凡涉二千石官,皆需通禀曹节。以示尊重。蓟王行事,有礼有节。单此事,便可见一般。
太皇并少帝,迁居瑶光殿。南北二宫,亦在加紧修缮。禁卫、宫人,多已齐备。掖庭令毕岚,并钩盾令宋典来报,正腊前后,便可迁回。
蓟王临朝,洛阳大兴。
天下权贵,趋之若鹜。本已刀山火海,如坐针毡,坐等罢官的洛阳令司马芳,得蓟王信任,不降反升,拜为河南尹。蓟王又举前冀州牧桓典,为新任司隶校尉。
洛阳令,出人意表,被蓟王授予司马芳胞弟,议郎司马防。
司马防,性格耿直,为人公正。即使赴同僚宴,亦不苟言笑,保持威仪。酷爱《汉书》名臣列传,讽咏数十万言。时在州郡为官,年初调入京畿为议郎。后生八子,并称“司马八达”。
司马兄弟,乃前颍川太守司马之子。司马,字元异。博学好古,倜傥大度。身高八尺三寸,腰大十围,仪态魁岸,甚有威仪。黄巾乱时,赋闲在家。乡党宗族皆来依附,得以保全。
年初,被蓟王举为大鸿胪。位列九卿。数次大典,皆得圆满。因有威仪,接人待物,自有泱泱大国风范。深得朝堂称赞。
父子三人,一年之中,先后入朝。皆得重用。
遂成典故“三马同槽(朝)”。为时人津津乐道。
司马一门,皆因蓟王,身居高位。焉能不感激涕零。
于是遣长孙司马朗等,门中子弟,北上蓟国,拜入蓟学坛。大有学成,出仕蓟国之意。
蓟王号麒麟,善辨宝识人。司马父子,德才兼备,正当大用。
父子登船宫拜谢,蓟王殷勤款待不提。
话说。凡三公四府徵辟良才。多先拜为府吏。后待时机完备,再举为朝臣。如此一来,此人便打上“某府”烙印。便是先前“恩(府)主”之党羽。
然蓟王却直接徵辟为朝臣。足见磊落公心。如此选贤任能,朝堂内外,无可非议。
话说,前东平宪王刘苍,拜骠骑将军,入朝辅政。“置长史掾,史员四十八,位在三公之上”,后纷纷举为朝臣,其中不乏位列三公者。五年后,刘苍就国,先前府吏皆弃官同返。后被刘苍好言相劝,悉数遣归。
此事,足见一斑。
如先例,若蓟王所举之人,先入幕府,再拜朝臣。待蓟王归国,必也弃官追随。然若无“门下”之经历,则无需如此。
换言之,即便蓟王就国,司马父子亦可安心留任。除非蓟王早薨,为恩主奔丧守孝。司马父子宜当弃官。否则,皆无需如此。
蓟王如此磊落,司马父子,久历官场,焉能不感同身受。
趁蓟王设宴款待,司马父子,离席下拜,欲入蓟王门下。蓟王自当欣然应允。收为幕僚。
“幕僚”又称“幕职”。有“长史”、“参军”、“主簿”、“记室”等,不一而足。司马父子,并未授予实职。类似“门客”,亦领食四百石薪俸。
能入辅汉大将军幕府,何必多言。
以司马父子,刚直不阿,为官清廉。等同于得免死金身。仕途纵有坎坷,亦可保性命无忧。只需自身不犯错,蓟王又不扯旗谋反,洛阳朝堂自当礼遇有加。洛阳令、河南尹,皆雄职。即便因故被黜,亦可平安致仕。惹来同僚无数艳羡。
蓟王既有磊落公心,又有成人之美。文武百官,纵各为其主,亦深敬之。
三公四府中,辅汉大将军幕府,首屈一指。天下名士,翘首以盼,然蓟王少有徵辟。只因心忧主弱臣强。自行前往金台者,另当别论。
蜜月过后,函园贵人希雷娅等,重得临幸。亚马逊女王,久沐君恩,颇得宠溺。生活无忧,心无旁骛。再得东陆先进文明加持。通汇贯通,将诸多本族技艺,发扬光大。部落非但没有消亡,反成为汉文明下,一支强有力的分支。尤其在西域。凡都护府城池,皆立有亚马逊三柱神庙。招募适龄男女童子,由白发亚马逊大师,授予诸技。
遥远绿洲,除西域五十五国,转信佛教。另有西域都护府,信仰亚马逊三柱神。立亚马逊英灵殿,祀不熄圣火。供奉:传奇女王希波吕忒(hippolyta)、女战神彭特西勒娅(penthesilea)、无敌统帅墨拉尼珀( melanippe)、暴风埃拉(aella)、普洛托厄(prothoe)、阿尔卡珀( alcippe),等亚马逊传奇女战士。日益健全并完善,整个信仰体系。
正因亲眼所见,亚马逊的转变。故与亚马逊类似。信仰凋零,族人离散,文明覆灭在即的黑夜女王英妮娜,才怦然心动。
单就西陆而言。古往今来,共同信仰,乃凝聚人心,融合民族的不二之选。
遥远绿洲,盛名远播。域外奴隶,纷至沓来。若能吸纳,收为己用。重现旧日荣光,亦非遥不可及。
心有所思,身有所动。于是向鲁琪拉谏言,适当修改罗马神系。
事实上,此举亦不不可。须知,罗马神,多来自希腊神话。无非是换个名字而已。甚至有时连名字都懒得换。
旅堡,国宾馆。罗马皇后行宫。
“何人求见。”帘后鲁琪拉,声音中透着一丝慵懒。
“上元夫人。”阿奇丽娅答道。
1.101 东走西顾
“夫人所为何来。”鲁琪拉端坐帘后,吐字如兰。
上元夫人,遂道明来意:“不知皇后可愿,与我派联手。同舟共济,御敌与国门之外。”
“哦?”鲁琪拉心中一动:“敢问夫人,欲御何敌,于国门之外。”
“佛教。”上元夫人一语中的。
鲁琪拉轻轻颔首:“源于身毒,兴于西域。西南等徼外蛮夷,亦颇信此教。”
“正是。”上元夫人言道:“皇后与大汉平乐会盟,结为兄弟之邦。大秦皇帝,亦为白帝子。若令异教染指天地君父,为祸之烈,不可估也。”
鲁琪拉灵光一现:“夫人何不明言。”
“皇后若与我派结盟,共御西佛。妾,当进言太后,宜将大秦朝堂,‘寄寓’汉境。”所谓“寄寓”,意同“寄理”,谓在外地居官治事。亦谓失国之君羁留在外。刘歆《遂初赋》:“怜后君之寄寓兮,唁靖公於铜。”便是此意。
用后世的话说,何太后将允许罗马皇后鲁琪拉在大汉境内,成立流亡政府。其意义之重大,毋需多言。
“如何结盟。”鲁琪拉当机立断,命人掀帘相见。
“所谓‘东走西顾’。妾料想,皇后独创双头鹰玺,便有此意。”上元夫人,慧眼独具:“如此,西域乃是绝佳寄寓之所。待心愿达成,皇后若能铲除异教。何愁邪魔染指诸夏。”
“此事易耳。”重利当面,无暇他顾。鲁琪拉遂言道:“若能寄寓西域,当如夫人所愿。”
“如此。妾,当回禀王母,再与皇后结盟。”
“一言为定。”不等上元夫人告辞,鲁琪拉忽又言道:“还有一事。不知夫人,能否成全。”
“凡请皇后明示。”上元夫人,自当相助。
“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我孤身东来,无所依靠。且西域乃蓟王治下。若能为‘西域主母’,屠魔之难,迎刃而解。”
上元夫人眸中精光乍现:“兹事体大。妾,不敢妄断。待禀明王母,一切自有定论。”
“有劳夫人。”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如此这般,私定终身。鲁琪拉却理直气壮,无半分愧色。有失体统,颜面无存。
古今中外,“谋大事而不惜身”,“成大事而不拘小节”。真乃,奇女子也。
中堡,瑶光后殿,窦太皇寝宫。
蓟王入宫,窦太皇垂帘相见。见无窦氏相伴,心知蓟王此来,必为公事:“王上所为何来?”
“回禀太皇。臣,乃为立漠北都护府而来。”刘备答曰。
“朕,早有耳闻。王上欲效仿西域,立岭南、漠北、东瀛三大都护府。”窦太皇柔声问道:“不知然否。”
“太皇明见。”刘备答曰:“然岭南蛮夷、东瀛岛夷,向化远不及漠北。故先请立漠北都护府,设都护牧守。”
窦太皇言道:“王上欲使四夷为藩屏,拱卫汉土。”
“臣,正有此意。”刘备答曰。
“都护当择何人?”窦太皇又问。
“自当由朝堂公卿,甄选贤良以任之。”刘备无意专权。
“不可。”窦太皇却摇头道:“幼主继位,朝堂暗弱。蛮夷自古‘畏威不畏德’。若由朝廷委派,必起轻慢之心。久必生乱。”
刘备遂问:“太皇以为如何。”
“朕以为,当由王上统帅四府。”窦太皇声轻而意重。
“这……”刘备急忙推迟:“臣已为西域都护,如何能兼领四府。”
“时,先帝拜王上为辅汉将军,都护西域。今,王上已为辅汉大将军,执掌一朝之政,统帅天下兵马。自不可偏守一隅。”窦太皇似早有定计:“既设东、南、西、北,四都护。当可由东、南、西、北,四征牧守。”
“四征将军。”刘备脱口而出。
“然也。”董太后言道:“诸征与偏裨杂号同,秩均二千石。今可擢升为重号将军,秩真二千石,位次九卿。牧守四府。号加‘都护’。”
刘备心领神会:“如漠北都护府,便称‘都护漠北征北将军’。”
“正是。”窦太皇欣然点头:“四征将军,受(辅汉)大将军节制。如此,蛮夷摄于王上虎威,必不敢擅起二心。边郡得长治久安,不出三代,当归于王化。”
“太皇明见。”刘备心生慨叹。论远见卓识,窦太皇巾帼不让须眉。
“王上位高权重,又恪守臣节,知晓进退。所谓‘舍我其谁’,又谓‘当仁不让’。焉能忌落入口食,而因噎废食。”窦太皇字字珠玑:“蓟王若真有意大位,何必舍近求远。”
“臣,无言以对。”刘备心生暖意。常闻高处不胜寒,得窦太皇如此体恤,当无顾盼之忧。
心念至此,刘备又进忠言:“如太皇所言,陛下年幼,朝堂暗弱。先有鞠城兵乱,又见二宫兵灾。宗室公卿,多有损伤。宜当鼎力而为,切莫旧创未愈,又添新伤。乃至血流不止,回天乏术。”
“王上之意,朕已尽知。”窦太皇心领神会:“然‘杜渐防萌’,需作万全准备。若二虎相争,当可自保。”
原来如此。刘备言道:“若为自保。臣,实无异议。”
“先前,若非右丞拦路,朕已携陛下,远赴漠北。”无外人在场,窦太皇言道:“本以为,废帝诏书已下,皇长子又一同远去。唯剩皇次子继位,朝中各派,自无需再争。有蓟王辅政,何人为帝,别无不同。如此,亦不负先前与董太皇之誓。”
“臣,亦有所闻。”窦太皇所言,乃是废帝鞠城兵乱当夜,窦太皇欲趁乱离京。不料被贾诩单人轻车,拦于城门。
“岂料太后,竟设奇谋。”窦太皇言道:“想来,即便如愿,皇次子亦难坐稳大位。”言下之意,即便当夜远遁漠北,由皇次子继位。何后“天降流火,麒麟送子”,得麟子阿斗,自当觊觎皇位,千方百计,废立新帝。如此,荼毒更烈。须知,当今少帝,乃何后所生。与麟子阿斗,一母同胞。若换作王美人贵子继位,何后焉肯善罢甘休。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归要扶亲子继位。那时,必定与董太皇并董氏外戚,势如水火。不可调和。
论时局,反不如今日这般和缓。
1.102 风雪载途
智者交锋,点到为止。刘备话已说到,窦太皇亦道明心意。自当涣然冰释,芥蒂全无。
窦太后留蓟王家宴。蓟王亦不推迟。窦太后破例浅饮,陪蓟王小酌。要说窦太皇清心寡欲,别无所求。且对蓟王关爱有加,常有如沐春风之感。比起觐见何后,刘备要从容许多。
宴毕。刘备告辞下山,返回三足乌。
临近岁末,地冻天寒。四方商队,风雪载途,赶在大雪封路前,各自满载而归。不愿顶风冒雪,便齐聚旅堡,暖酒温汤,竞相宴饮守岁。广结善缘。
阳渠唯函园内水路,尚未结冰。新任洛阳令司马芳,正大刀阔斧,改造洛阳地下水路。行雨污分流。并用新式连瓮,全面取代渗井排污。连瓮地埋罐,技艺来自越人常用盛器“连罐”。分,二连瓮、三连瓮、四连瓮、五连瓮、乃至十连瓮。五口之家,二连瓮足以。埋于地下,自然分解(微生物降解)生活污水。澄清之后,再经由污水管网,送往城外陂渠。变害为利。
百万之众,人吃马嚼。积粪若直渗地下,污染可想而知。待地下管网改造毕,当保洛阳水体,千年无虞。再因地制宜,封山育林,涵养水源。尤其大河上游,谨防过度农牧。只需河水清,则天下平。
衣带诏,十有**,乃出窦太皇。太皇言,为自保。刘备当信之。
三宫鼎立之局,对实力最弱的窦太皇而言,利大于弊。何董二戚,凡有一家落败。一家独大之势成,必会清剿窦太皇无疑。即便忌惮蓟王虎威,不敢痛下杀手,亦会禁锢宫中,整日提心吊胆,郁郁寡欢。境遇远不如眼前这般,辅佐幼帝,垂帘监国,志得意满。
故结好外镇,亦是常用手段。先前大将军何进为铲除内宦,亦如此行事。
情理皆通。只是,窦太皇为何择后将军董卓?且联络之人,多出何进幕府。
刘备大殿议政。
贾诩言道:“董卓、丁原等,彼时皆为大将军心腹爪牙。二宫之变时,董卓并丁原,以剿灭十万黄门为名,祸乱城郭。牵扯函园兵力。战后,遂侥幸保全,却为各方所深忌。尤其车骑将军何苗,素不与何进一心。亦不与董、丁等人交好。骠骑将军董重,对大将军余党,更不假辞色。董卓、丁原,遂成弃子。故能为窦太皇所用。”
“文和所言极是。”荀攸言道:“衣带诏既出窦太皇,当与我主无关。然,究竟只为自保,还是别有所图。此时,尚无定论。”
刘备轻轻颔首:“孤,亦如此想。”
见田丰、沮授,沉思不语。刘备遂问道:“元皓、公予,可有高见。”
田丰闻声奏报:“回禀主公。臣,总觉衣带诏,颇多蹊跷,自相矛盾。”
“何以见得。”刘备又问。
“所谓‘无利不起早’。窦太皇若不为自保,授董卓等人衣带密诏,为除何董二戚。无论成与不成,于太皇何益。”田丰娓娓道来:“窦太皇素有远见。先帝初,窦大将军辅政。窦太皇虽初垂帘,却力排众议,命段太尉扫平羌乱。今,朝政日非,朝不保夕。若一而再,再而三,大兴刀兵,屠戮洛阳。社稷难存,国祚不继矣。窦太皇焉能不知,其中利害。一言蔽之,于朝不利,于己不利。既如此,为何一意孤行。”
田丰言下之意。窦太皇如此行事,没有道理。即便一战功成,何董二戚被灭,利益点又在哪里。
沮授索性挑明:“若奉窦太皇衣带诏,诛何董二戚。事成之后,谁人得利。”
刘备心中一动:“今日,窦太皇亲承,曾与董太皇歃血为盟,共扶王美人贵子。先前鞠城兵乱,窦太皇欲携皇长子远赴漠北。令贵子登基。如此想来。若何董二戚被诛,陛下因故被废。勃海王(王美人贵子)能继大位否。”
“回禀主公。如此,太后焉能善罢甘休。或由太后麟子继位,亦未可知。”贾诩言道。
“贵子、麟子,二选其一。五五之数,两可之间。”刘备言道:“既无必胜之把握,焉能一意孤行。”蓟王言下之意,谋略祭出,必为达成所愿。若目标并不明确,战果亦不清晰。煞费苦心,设谋何用?
即便衣带诏完美发动,一举铲除何董二戚及其党羽,亦不足以确保贵子登基。
反之亦然。即便心知麟子乃蓟王骨血。窦太皇亦无十足把握,助麟子登基。
总而言之。无论窦太皇,想助二子中何人登基帝位。此谋,皆无法确保达成。且还会危及国祚。换作旁人,也就罢了。以窦太皇之明,焉能出此昏招。
心念至此,刘备又问:“若非窦太皇所为,又当是何人。”
便在此时,忽见史涣入殿通禀:“主公,城门校尉赵延,投帖求见。”
“必是赵忠授意。”刘备言道:“速请。”
“喏。”
中堡,瑶光殿前。
见安车西行,左中郎将吕布遂上前盘问。
“见过左中郎将。”正是蓟国守邸丞刘平。
“见过守丞。”吕布振奋精神,冲城头大喝一声:“放行。”
“喏!”城头兵士搬动机关,折叠吊桥次第铺展,与对面长桥相接。
“有劳左中郎将。”刘平代行尚书事,列席朝议,已成惯例。见吕布愁容盘踞不散,刘平好意相问:“敢问左中郎将,何故累日忧扰?”
吕布赳赳男儿,且与刘平相熟,这便言道:“乃为儿女之事。”
“哦?”刘平遂驻车细问:“谁家女公子,竟令左中郎将,念念不忘。”
“乃是……”心中惆怅,不吐不快。许是见四下无人,又许是知刘平乃蓟王从兄。或有转机,亦未可知。于是鬼使神差,吕布将安素之事,和盘托出。
待静心听完。刘平一声长叹:“原来如此。”
开弓无有回头箭。
事已至此,焉能半途而废。吕布咬牙相求:“求守丞代为通禀。王上……”
不料竟哽咽。
“左中郎将之意,我已尽知。”刘平急忙宽慰:“平,当如实上禀。王上自有定夺。”
“谢守丞成全!”吕布喜极,竟欲大礼参拜。
“举手之劳。”却被刘平双手托起:“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1.103 扑朔迷离
“卑下拜见王上。”城门校尉赵延,升殿拜见。
“免礼,赐座。”蓟王居高示意。
“谢王上。”宫女捧来坐席,不急就坐。左右皆蓟王家臣。如贾诩、荀攸等,赵延亦常见,并不陌生。先起身与众人见礼,再坐不迟。
“仲续所为何来。”刘备为辅汉将军时,便与赵延等,颇有往来。故称其表字,以示亲近。
“回禀王上,卑下乃奉家兄之命,呈送密函一封。”赵延取密函呈上。
先前,赵忠曾毛遂自荐,为蓟王暗查涂鸦襄楷《诣阙上疏》之人。料想,必有所得。
诸谋主,亦心领神会。
确认无误,刘备取密信细观。
看罢,又传阅众人。
刘备面色如常,居高下问:“赵常侍,可有未尽之言。”
“回禀王上,家兄确有一语。”赵延本欲请屏退左右。又思殿中皆蓟王肱股心腹,何须多此一举,这便作罢:“家兄言:今冬雪大,南宫却非殿前珊瑚妇人,似现衰败之兆。王上当警惕。”
再结合密函,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刘备轻轻颔首:“孤已尽知。”
“如此,卑下告退。”赵延拜退。
先帝时,珊瑚妇人便已衰败。时宫中谣言四起。言,珊瑚妇人乃应窦、董,二位太后。若珊瑚妇人枯死,则两位太后中必有一位命不久矣。后刘备已“赤金琉璃罩”保温,这才恢复生机。
待赵延离去。贾诩言道:“竟不料抹书之人,乃是何太后。”
“今,天垂尽,地吐妖,人厉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孔子书之以为异也。”刘备将襄楷疏中之言,娓娓道出:“想来,必是太后为先帝守丧,博览群书时得见。于是随手圈出。”诚如刘备所言,自迁居西园守丧,何太后知行倍增,一日千里。正因博闻广记,学以致用。
“因乃是太后御览,故兰台并未记名。”荀攸亦想通一切。
“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贾诩智机千变:“若是无意,料想并无大碍。然若用心为之,太后必有行动。”
“先前上元夫人被俘船宫,亦言及襄楷失踪。太后,欲灭口乎?”刘备遂问。
“臣等,实不知也。”众谋主齐声下拜。
刘备忽生警惕。“三方势力”,牵扯如此之广,始料未及。
见蓟王面沉似水。贾诩遂言道:“太后为麟子计,堵悠悠众口。亦是情理之中。襄楷未卜先知,《诣阙上疏》言及‘麟不当见而见’。若广为流传,殊为不利。欲将襄楷先行除去,亦未可知。”
贾诩设言,符合太后一贯做派。
能使出“千里投怀术”之人,又岂是常人可比。
换言之。既已坐实,朱笔抹书之人,乃是何后。后续襄楷失踪,极有可能被何后杀人灭口。
区区一个方士。竟令蓟王、太后、西王母等,皆牵扯其中。足见“三方势力”,不容小觑。俗谓“阴沟里翻船”。刘备断不可大意。
五次三番,贼心不死。只叹天下鼠辈,何其多也。
“主公宜当入宫,与太后当面对质。”田丰忽言道:“与其猜测无果,不如与太后坦诚相见。”
“元皓之言,正和孤意。”刘备欣然点头:“择日入宫,与太后一见。”
“喏。”主公既有决断,自无需多言。
岁末将近,尤其要稳。知腊赐丰厚,朝中百官,无心政事。蓟王抵京,喜事接二连三。民心初定,断不可再起波澜。翌日,蓟王又亲赴瑶光殿,面见董太皇。
言及立漠北都护府之事。
诚如窦太皇所言。蓟王若有心大位,何必舍近求远。立东南西北,四大都护府,为大汉藩屏。亦是深谋远虑。董太皇自无异议。亦称,当仿前朝,设四征将军,牧守四方,并由辅汉大将军统御。
想来,窦太皇必已提前告知。二宫太皇,同气连枝。必然暗中结盟。
事毕,留蓟王宴。
董太皇兴致颇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落杯言道:岁末将至,宜除污秽。
遂遣逐鬼童子入殿起舞。舞毕,又命其中二童子,除鬼面,近前敬酒。
刘备心领神会。其中必有一人,乃王美人贵子。二童子举止各异。其中一人,垂首行礼,沉稳有度。另一人,却不时偷看,颇为灵动。细观其相貌,蓟王这便了然于胸。必是贵子无疑。
自帘后偷看蓟王表情。董太皇忽生忐忑。生怕蓟王无从领会。不知此举,别有深意。
董太皇多虑。蓟王焉能不知。遂取随身玉佩,赐予当中一人。
董太皇心中大石,顿时落地。遂命童子退下。
“年前,被何后索去一半。不然,当更为热闹。”董太皇目光慈炯,柔声言道。贵子并童子,皆是其一手养大。感情自是深厚。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心念至此,刘备不禁叹道:“太皇用心良苦。臣,深敬之。”
话出蓟王之口,颇为动情。
董太皇感同身受:“王上所言极是。朕,虽不善朝政,却有自知之明。胸怀家国天下,乃丈夫之志。朕不过十里亭下,为嗷嗷待哺之幼子,极尽所能之,一母耳。别无大志,只求三餐温饱,衣食无忧。王上见笑了。”
“臣,不敢。”对董太皇卖官鬻爵,敛财无数。刘备虽不敢苟同,却亦能体会。
毫不客气的说。能如蓟王这般,公私分明,家国兼顾。上下五千年,凤毛麟角。
关键,便是一个度。
过犹不及,只需量力而为。
贪多必失。若力有不逮,宜当放手。切莫知其不可而为之。
“王上后宫佳丽,倾国倾城。却不过三百。若先帝洁身如此,又岂会英年早逝。”董太皇不禁垂泪。
“臣,惶恐。”刘备猝不及防。话说王爵妻妾,不过四十。蓟王十倍超出。诚然,除去三百亚马逊,及赐婚和亲,刘备自行纳之,不过长姐,七位小姐姐,安氏四姐妹。
“王上子嗣众多,不知国中城邑,足够否?”
1.104 有生之年
“人各一城,尚且够分。”刘备答曰。
“蓟国一城,可当一大县。”董太皇了若指掌:“三百子嗣,便是三百县主。”
“待诸子长成,臣当上表,求太皇策封。”刘备顺其言。
“嫡长子名封?”
“正是。”
“王妃又诞下嫡子。”
“然也。”
“西域诸子,分封西域。”
“正有此意。”
“大秦御姬(亚马逊)诸子,分封海外。”
“太皇明见。”
“王上欲布种天下乎?”董太皇眸中别有深意。
“开枝散叶,薪尽火传。”刘备答曰。
“蓟王麒麟霸体,如何能薪尽。”言多必失,董太皇急忙遮掩:“莫非,举汉之繁华,亦无从挽留王上之心否。”
“禀太皇,男儿志在四方。焉能困守旧土,老死榻上。”蓟王言道:“有汉以来,大化四方。徼外蛮夷,化外番国,万种千邦。常闻‘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有生之年,当遍访蛮荒。传播大汉风仪。”
“人生在世,匆匆百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纵然穷尽毕生之力,又岂能如愿?”董太皇劝道。
“太皇不闻愚公:‘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刘备诵出愚公移山之典故。
“莫非。王上宠幸大秦御姬,诞三百子嗣。便为布种天下,‘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董太皇心领神会。
“确有此因。”刘备亦不遮掩:“臣求江表十港,便为此举铺路。纳三韩、倭国岛夷,只因其滨海而居。颇通水性,能耐极苦,皆是上佳舟楫士。待诸子长成,便许一支掠海船队,环游七海(注1)。开枝散叶,辟土开疆。”
“四海之外,竟还有汪洋?”董太皇惊问。
“然也。”刘备言道:“大秦皇后,丝路游商,四海船商,乃至臣身旁御姬,皆如此说。”刘备深信不疑。
“若如王上所言,不出百年,七海皆为汉藩。汉家血脉,遍布宇内。天下大同,指日可待。”董太皇叹息。
“臣,亦如此想。”刘备笑言。
“王上真乃我家麒麟也。”雄踞万里汉土,已非蓟王所愿。叹蓟王雄才大略,又窃喜大位稳坐。董太皇一时竟,神游天外。
见时机一到。刘备遂进心腹之言:“劳烦太皇辅佐陛下,守好祖宗基业。外有四大都护府为藩屏,只需内乱不生,癣疥外患不足虑也。”
“王上且宽心。朕,自当为汉室,守好家业。”董太皇眸中贪慕流转,难以遮掩。
“不胜酒力。臣,告退。”刘备离席下拜。
“来人,恭送王上。”董太皇依依惜别。
“喏。”永乐太仆封,谄媚上前,搀扶刘备起身出殿。
官堡,蓟国邸。
自代录尚书事。贾诩并荀攸,日理万机。一朝之政,井井有条。便是三公九卿,亦颇多赞许。皆言,二人乃万石高才。蓟国高俸,何必多言。官俸宫俸加岁俸,远超万石之禄。三公多虑了。
国邸暂为尚书台,守邸丞刘平并一众属吏,尽心竭力,为朝事上下奔走。不敢有一日之疏。
然自受左中郎将吕布所托,刘平心绪难平。今日遂被贾诩窥破:“子齐,何事忧扰?”
“右丞既问,下官不敢隐瞒。”刘平遂将吕布所托,及前后诸情,娓娓道来。见贾诩不置可否,刘平又进言道:“吕布,虎狼猛将也。且与安素两情相悦,王上后宫佳丽众多,何不……何不,成人之美?”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贾诩笑中别有深意:“常闻‘卑不谋尊,疏不间亲’。尤其主公家事。我等臣下,皆应避嫌。诚如子奇所言,吕布,虎也。然若不能,辨忠奸,明事理,知进退。终归野性难驯,不堪大用。宜当遁入山野,与猛兽为伍。不可久居庙堂,与公卿为伴。”
“右丞之意,下官尽知也。”刘平拜退。然立于堂下,忽一声长叹。受人之托,却未能终人之事。如何再见左中郎将当面。
巴西,云台山。
一队板蛮兵,翻山越岭,赶到山下。
话说。顺帝年间,张陵博通五经,潜心研道,闻巴蜀巫风盛行,然民风纯朴,易于教化,遂携弟子,入蜀布道。初居阳平山,并以此据点创“天师道”。一经建立,“民夷倍向”,遂成燎原。“奉之以为师,弟子至万户”。
天师们徒,戒酒、戒荤、戒淫盗。教徒须定期到治所集会,听讲“科禁威仪”,归家后,还需向家人布道。
张道陵为统御教众,分立“二十四治”。“治”,所也。分上八治、中八治、下八治,应二十四气。用以祀神、修道、传教,及举行“付天仓”及“三会”等斋醮、祝祷、祈禳仪式。还教人,跪拜首过”,“叩头思过”。有小罪者让其自隐,只需修路百步,即可补过。
张天师又在“治”,广推“靖(静)室(熟悉否)”。遣教众入内,或精思忏悔,或潜心修道,并授予符,以明身份。传语门中弟子,靖室修道成,可请六丁六甲,斩妖除魔,亦可廷年益寿,返老还童。云云。
每治皆由“祭酒”主持,称“都功”。以阳平、鹿堂、鹤鸣为最上三治。阳平治,为二十四治之首治。“都功”由张天师亲任,持“阳平治都功印”,号令天下门徒。
其中又以云台山治,为下八治之首。呈自然太极八卦山势,为天下一绝。
“禀鬼主,云台治都功,带到。”便有鬼卒帐前来报。
“速请入帐。”张鲁言道。
须臾。便有一竹冠葛袍,鹤发童颜之老道,持杖行礼:“见过大公子。”
“都功免礼。”张鲁和颜悦色:“此来可有他人得知。”
“得公子密令,老朽星夜下山,并无人知晓。”老道答曰。
“如此甚好。”左仙人再三叮嘱,切莫走漏风声。更不惜借板蛮反遮掩。张鲁自当依令行事。转而又问:“不知平原术士襄楷,可在治中。”
“襄师,自数月前孤身上山,便入云台观后殿西北地宫,‘靖室苦修’至今。一日三餐,皆以麻绳坠入。无人叨扰。”老道又答。
“数月来,竟无人下地宫一观?”张鲁这便生疑。
“然也。”
1.105 足可称道
“一日三餐,可曾取用?”张鲁又问。
“饮食如常。”老道答曰。
身旁圣女张玉兰言道:“后殿地宫靖室,为祖师得道飞升前,闭关之所。襄楷此来,必有原因。”
话说。教派初创时,张天师携门徒,结庐而居。余众多穴居,条件极为简陋,故称“草创”。“张陵谋汉之晨,方兴观舍。…杀牛祭祀二十四所,置以土坛,戴以草屋,称二十四治。治馆之兴,始乎此也。”云台治初建时,亦仅为简陋草庐土坛。永寿年间增修前、中、后三大殿,及附属建筑群。
张鲁低声言道:“后殿西北地宫靖室。可容三人并下,入内八丈余。地宫壁、顶,均刻有符谶言,当中置一石榻。地宫底部,立厚石壁。据传,石壁之后,别有洞天。”
张玉兰亦有听闻:“传闻石壁后,另有大玄机。为防飞升后遗祸后人,遂被祖师亲手封印。”
“如此说来,襄楷靖室苦修是假,凿壁盗取天机是真。”张鲁焉能不怒。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张玉兰问道。
“我欲亲往一观。”张鲁当机立断:“襄楷入地宫日久,迟恐生变。”
“我与你同行。”张玉兰焉能让长兄,只身涉险。
“也罢。”张鲁叮嘱道:“论道术,我远不及你。”
“此去凶险,自当同心协力。”张玉兰目光清冽。
二人打定主意,这便领心腹鬼卒,连夜登山。
如前所说,张天师定下教律,凡小罪者,只需修路百步,即可补过。所修,便是各治山道。换言之,通往云台治的山道,皆是教中弟子,亲手凿刻。
自嗣师张衡飞升。天师道一分成三。教中青壮,纷纷出走,随张角等人,自立门户。二十四治,人才凋零,再加光阴如梭,教中先辈亦多亡故,再不复先前盛况。除去散落附近的山野村民,达官显贵已少有人问津。
好在,二十四治历经扩建,设施完备。山谷之中,另辟田地,自给自足,清心寡欲。亦悠然自得。不欲叛出门墙,随张角等人揭竿而起,问鼎天下者,皆是真道人。与世隔绝,隐居治所。知命而惜身。足可称“道”。
谓大道至“简”,或可称寡也。
生怕打草惊蛇。故左慈设“瞒天过海”计。假板蛮反,占山据险,隔绝交通。而后遣张鲁领教众混入板蛮中,趁机上山。搜寻襄楷踪迹。如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除蓟王心腹大害。以襄楷等人为首的““三方势力”,便是天师分裂,西佛东来,大汉朝野深恶痛绝,生死存亡之际。欲扭转乾坤,谋求仙门复兴的一批人。
三方势力的身份。乃时至今日,蓟国君臣之共识。
言归正传。
正因云台山治,多为潜心修道之人。不问世事。故襄楷虽已抵数月,左慈门徒才将将得知。张鲁后世,与祖师张陵、父师张衡,合称三师。天师教众,对其敬爱有加。然毕竟少时便随母离教别居,不请自来,焉敢怠慢。外罩教袍,内裹软甲。随老道登山不提。
一路疾行,天光微亮时,已抵山门。
此时云台治,亦是山头坞堡,守备森严。老道乃云台都功,通行无阻。众人直奔后殿西北地宫。
洞内靖室,便是张天师闭关之处。
侧耳聆听,寂静无声。举火俯瞰,一切如常。
张鲁使了个眼色,便有心腹鬼卒,系绳坠下。举机关盾弩,遥指深处。护张鲁并张玉兰,双双坠下。
石窟不深,不过**丈。皆火把亮光,可一览无余。
然洞内石榻,并无襄楷身影。
“且入内一观。”张鲁低声道。
“嗯。”张玉兰取双短剑在手,护住要害。鬼卒举盾弩在前,三人列成一线,鱼贯入内。
“鬼主且看石壁。”鬼卒一声低喝。
石壁正中,暗门已开。必是张道陵所设。
石壁后凉风习习,流水潺潺。竟是一条地下暗河,川流在钟乳洞窟之间。堪称鬼斧神工,道法自然。举火照亮脚底,积水没踝。水底金光闪闪,皆是金沙积淀。
“我等竟不知,下藏流金。”张鲁暗叹。
“莫非……”张玉兰欲言又止。所谓“人无横财不富”。莫非教中资财,皆取此处金沙换来。
趟过溪水,地势渐高。水流似沉入地底,不见踪迹。
“这是……”绕过一群钟乳石柱,忽见火光大亮。洞窟四周,灿如繁星,丛丛钟乳,云蒸霞蔚。居中石台,丹炉高耸。烟气氤氲,异香扑鼻。
莫非张天师,便是此地炼制仙丹!且看丹炉,浑然天成。似乃天然钟乳石柱,细细凿刻而成。
“来者何人!”便在此时,忽有人喝问。
示意身前鬼卒,稍安勿躁。张鲁朗声答曰:“五斗米鬼主张鲁,夜瞻祖师闭关之地。竟不知别有洞天。敢问襄师,如何知晓本门隐秘。”
“原是五斗米师。”便有一人,自炉后现身。身形遂被炉火照亮。
正是失踪数月之平原方士襄楷。
函园九坂琼台里,左中郎将府。
知守丞刘平投帖登门,吕布亲出相迎。
共入前堂,宾主落座。
见吕布满怀希冀,刘平面楼惭色:“刘平有负所托,特来告罪。”
吕布表情一黯。又急忙起身回礼:“本就强人所难,守丞尽力而为。布,敬谢。”
待二人就坐。刘平这才言道:“平,实未能,面陈王上。右丞有话,请左中郎将一听。”
“守丞但说无妨。布,洗耳恭听。”吕布抱拳。
“奉先早于主公结缘。岂不闻,主公少时,诵‘汉广’乎?”恐吕布不知,刘平遂悠悠诵读:“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吕布幡然醒悟:“时,典韦为友报仇,潜入楼桑,当街行凶。幸为关校尉所阻。乃因……”
话已至此,毋需多言。
有道是“先入为主”。曹节既已将养女,许配蓟王。木已成舟,不可强求。
刘平劝道:“遥想当年,王上初入京师。传闻,安素匆匆一瞥,便已心有所属。又闻,王上家中七色婢,本有其一。此乃宿缘。”
1.106 勿以为念
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野林嫩芽新发,官道车马不绝。尤其近年来,楼桑少君侯声名鹊起。楼桑名产,风靡北地。邻近州县,甚至弃贩马,改贩楼桑名产。足见利重。
忽听马蹄疾响,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但见一道青影,呼啸而过。却在奔冲入林时勒马。
面前三岔路口,却不知该走哪条。
马背少年公子,环顾左右。忽见路边青石,上卧一人。布衣竹冠,似在小憩。顾不得许多,这便打马上前:“敢问长者,可曾见一辆骡车驶过。”
石上高卧之人,闻声睁眼。见一少公子,骑高头大马。背后还另有一少年同乘。又见公子锦衣染泥,鞋袜未干,似一路疾驰至此,这便笑答:“路上车马,何其多也。不知公子,所问何人?”
少年公子随即改口:“驾车老翁,身披斗笠,鹤发童颜。车内童子,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一老一少,别无他人。”
高卧之人起身言道:“老翁有一葫芦美酒,正是香飘十里松泉酿。”
“正是,正是。”不等公子答话,身后少年,连连点头。
只见那人,伸手一指:“便是此路。”
少年公子,不疑有他:“多谢!”
音犹在耳,已纵马追去。
“举手之劳,不敢言谢。”待起身,已遥不可及。这便散去笑意,目露深意。
忽听青石后,另有人稚声言道:“明明不是此路,为何故意错指。”
那人龇牙一笑:“天机不可泄也。”
“如你所说,举手之劳,何来天机?不过是被人搅扰了春梦,心生不满,暗中报复罢了。”
“有理,有理。”指路人亦不争辩,反冲青石后言道:“事到如今,可愿随我同去。”
“好。”
“如此爽利。”指路人奇道:“先前又因何不愿?”
“先前不知,如今已知。若不随你同去,恐遭报复。”
“哈哈哈……”指路人仰天长笑:“妙极,妙极。如此,你我便是同路人。”
云台山治,地宫靖室。
众人席地而坐。听襄楷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正如左慈所料,与王芬密谈时,襄楷暗中使出仙门“点石成金术”。令王芬美梦成真。这才痛下决心,密谋行刺。见他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张鲁试问道:“今日之时局,可如襄师所愿。”
“意料之中。”襄楷自信满满:“灵帝崩,子年幼。主弱臣强,天下必乱。”
“天下大乱,于我辈何益?”张玉兰不禁问道。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乱,兴之始也。乱局之中,必出雄主。一统**,问鼎天下。”襄楷一语中的:“今汉气数已尽,回天乏术。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易当速灭之。苟延残喘,遗祸无穷。”
“原来如此。”张鲁又问:“依襄师之见。何人能拨乱反正,问鼎天下。”
襄楷言道:“麒麟既已不见而见。天意如何,毋须多言。”
“既如此,襄师因何要暗行不轨,处处为敌。”张鲁再问。
“麒,麋身龙尾一角,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火精之子,衰汉而三兴’。”襄楷语出深意:“然,‘牡曰麒,牝曰麟’,奈何如雾似幻,雌雄莫辨。待化繁为简,合而为一。大道自成,天下可安。”
“恕在下,不知其中深意。”张鲁这便下定决心:“如此,襄师可愿与我出山,同上大震关,与左仙人一见。”
襄楷摇头道:“清领污衣,泾渭分明。天堑鸿沟,秋毫不犯。我与左慈,道不同,不相与谋。”说完,又翻掌取出一物:“闭关数月,终得圆满。将此物交给左慈,也算‘入宝山,未空手还’。”
待张鲁双手接过,襄楷并指一弹。但见一枚黑丸,直入丹炉。
一声巨响,火光四溅。炉渣伴火砾,席天幕地。宛如兜头浇下一场火雨。
“伏火丸!”张鲁大惊:“襄师枉顾性命否!”
浑身火苗飞窜,襄楷仍强笑:“诸事已毕,此生无憾。当焚尽凡尘,羽化升仙。诸位道友,勿以为念。”
“速退!”见四面火起,爆炸声不断。张玉兰扯张鲁飞退。待二人冲出暗门,只觉山崩地裂,天旋地转。又待烟火散尽,壁后石窟,已被落石淤塞。
死里逃生,如何能不腿软。
“速去大震关。”张鲁强撑起身。
“好。”张玉兰亦咬牙站起。二人升上洞窟,只见云台后殿,已坍塌大半,只剩断壁残垣。所幸后殿乃供奉祖师之所,日常并无人居住。未有人遇难。二人收拾心情,引兵下山不提。
函园水砦,三足乌船宫。
暖风徐徐,春意盎然。
琉璃舷窗外,白雪皑皑。为众美人掖好被角,蓟王抽身下榻,自去沐浴。浴室内,亚马逊美人已候多时。洗漱更衣,入餐厅用膳。
一日之计在于晨。
朝政国事,皆需蓟王圣裁。江表十港,日渐繁盛。前往夷洲、澶洲及珠崖洲等,立海外港津的船队,亦有喜讯传回。倚仗坚船利炮,铁壁铧嘴。先寻优良避风港湾下锚,以大小船只,围建水砦。再往来岸边,筑路造堤。期间,也有岛夷远远窥探。然海上坞堡,庞然大物,气势逼人。只敢远观,不敢逼近。手中竹箭投枪,不及机关弩炮,远射千步。只能眼巴巴,看着汉人圈地营城。本欲趁林密草茂,伏地夜袭。岂料不等日落,匠人便纷纷重返水砦,饱食安枕,一夜到天明。
不出一月,港津筑成。营造诸器,接连上岸。
筑墙造楼,一月数百。待机关壁垒合拢,再无忧患。
不出半载,港津已扩为港城。大汉船队,往来不断。上邦风物,随之风靡化外野岛。便有大胆岛夷,慕汉家繁华,陆续入城,与汉人杂居。亦有半数岛夷,举家内迁,让出富饶的海岸平原。
修路筑堤,通渠圩田,如法炮制。一港分二城,二城生四邑。蓟王有言在先,手握十城,便可为一县之长。
或有人问,何不自立为王?
且不论随行人等,如何作想。弃锦绣前程,大好河山于不顾。于不毛之地,背主自立。终其一生与野人为伍。何其不智也。更加蓟王嫉恶如仇,蓟国大汉一藩。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鞭而争先耳;遇光武,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
野望,永远与实力相匹配。
1.107 三日得仙
陇右大震关,四海馆。
张鲁并张玉兰,日夜兼程,登山来见。
细听襄楷言行,左慈一声长叹:“青领(清领)高士辈出。心似明镜,身不蒙尘。为人处世,从不苟且。徒令人嗟叹。”
张鲁遂将襄楷临终所赠玉匣奉上:“襄师,命在下将此物,转呈先生。”
一眼扫过,左慈轻轻颔首:“襄楷之事,老朽已尽知。”
张玉兰忍不住问道:“此中何物?”
“乃你派‘九转金丹’。”左慈答曰:“谓‘炼丹’者,有一至九转之别,以九转为贵。‘其一转至九转,迟速各有日数多少,以此知之耳。其转数少,其药力不足,故服之用日多得仙迟也;其转数多药力成,故服之用日少而提仙速也。’”
“闻‘九(转)之,三日得仙’。莫非便是此丹。”张鲁大惊。
“正是此物。”左慈言道:“传闻,令祖张道陵,便是服下此丹,羽化升仙。”换言之,服用吃药后,意识化为碎羽,脱离躯体,位列仙班,永登极乐(脑死亡)。再不受浊世之苦。
张鲁眼中贪色,一闪而逝。急忙屏气凝神,再抬头,已恢复如初。
将张鲁表情尽收眼底,左慈笑道:“血气方刚,红尘难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有谁愿早升。所谓成仙,不过是死期将至,另觅出路罢了。”
“惭愧。”可谓一语中的,张鲁无从反驳。觊觎汉中,自立之心,昭然若揭。大业未成,焉能离世飞升。
“为今之计,又当如何。”张玉兰问道。
“你二人且自回,好生防备,切莫令贼人有机可乘。”左慈言道:“襄楷临终谶言,老朽已猜出七八分。若果真如此,我主无忧矣。”
“喏。”高手过招,凡人辟易。张鲁并张玉兰,这便告辞不提。
书报三足乌船宫。
知襄楷已死,刘备稍稍松了口气。然左慈字里行间,讳莫如深,似有未尽之言。或是心忧余党。仙门之事,本就玄而又玄。左慈既不愿明言,必有难言之隐。刘备亦不勉强。然襄楷出身清领道,已确认无疑。至于云台地宫,暗藏丹炉。饶是前天师夫人,美人卢亦毫不知情。
襄楷又是从何处得知。
天师道,果有大神通。
东郭马市,胡姬酒肆。
后将军麾下,骑都尉李肃,眉头紧蹙,自斟自饮。
少顷。便有一童子,掀帘入内:“敢问,可是李都尉当面。”
“正是。”半大童子,李肃不疑有他。
童子近前施礼,再取竹筒:“告辞。”
“且慢。”见竹筒封泥完好,李肃忙问:“何人托你送信。”
“乃是……”童子稚声稚气,如何能说全。
见问不出所以然,李肃唯有放其离去。临窗窥探,并无异样。急忙返回客舍。关门闭窗,灯下视之:“三日后,平乐观见。”
“何人约我相见。”白绢无头无尾,李肃却不敢怠慢。
十里函园,兰林里,河东太守袁绍别馆。
“报。”便有家将,堂前来报:“昨夜有人投书府前。”
“何人投书。”袁绍竟仍滞留京畿。
“卑下不知。”
“呈上堂来。”
“喏。”
岁末将至。百蛮贡职,众郡奉计。四方使节,陆续进京。
开年第一大事,便数正月旦会。自少帝继位,蓟王抵京。各方势力,偃旗息鼓,不敢相争。选贤任能,高薪养廉。朝野内外,气象一新。三公九卿与幕府二丞,共理国事。百里洛阳,皆大有裨益。至于八关之外,稍有迟缓。亦情有可原。
正腊前,腊赐分批发放。世人皆传,蓟国富甲天下,大汉一藩。待领食蓟王腊赐,蓟国之富足,百官终是感同身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不等来年开朝,便有议郎、侍御史,联名上疏,请开漠北都护府。少帝从谏如流。专开朝议。
“当以何职,都护漠北。”少帝居高下问。
便有司徒崔烈,满面红光,稳稳起身:“回禀陛下,当仿效西域,择将军都护。”
“先帝封蓟王为辅汉将军都护西域。”少帝言道:“依崔公之言,当择与‘辅汉将军’品秩相同之将军,都护漠北。”
“陛下明见。”崔烈就位。
少帝又道:“然,我朝常设将军,大营皆有属地。如度辽将军、虎牙将军等,戍守一方,身兼要务。不可轻离。”
“尚有前后左右,四将军可用。”帘后董太皇,小声提醒。
少帝轻轻颔首:“前后左右,四将军何在?”
太尉张温起身奏曰:“前将军戍长安,右将军戍南阳。左将军今在泰山。后将军守壶关。四方皆有贼乱未平。”
少帝又道:“朝中还有何人可用。”
抢在董骠骑前。车骑将军何苗,朗声言道:“禀陛下。可设四征。四方之后有四征,亦是我朝旧制。”
“四征将军。”少帝不置可否:“西域乃辅汉将军都护,漠北当与之比同,若设四征,似有不妥。”
抢在窦太皇之前。董太皇循循善诱:“无妨。先时,蓟王本是辅汉将军。后称辅汉‘大’将军。自大将军何进,兵败身死。又‘同’大将军。大将军内秉国政,外钺专征,其权远出三公之右。不宜再偏戍一隅。西域,宜当改由征西将军都护。”
少帝心中一动,又急忙遮掩:“西域乃大汉藩屏,尤其权重。(蓟王)如何能…假他人之手。”
“此亦无妨。”帘后窦太皇终于出声:“幕府五校中,前军校尉关羽,乃蓟王义弟。当可为征西将军。”
少帝如何还不醒悟:“太皇之意,四征将军,当出幕府五校。”
“陛下明见。”二宫太皇,异口同声。
略作思量,少帝已窥破一切:“蓟王攘外,朕安内。”
“如陛下所言。”窦太皇字字珠玑:“唯有如此,方能保国祚绵延,社稷长存。”
“朕,实无言(颜)。”个中滋味,唯少帝自知。
董太皇张了张嘴,竟也无话可说。
少帝年少气盛,心有不甘。然,平心而论,蓟王若不外顾,必然内视。若觊觎大汉帝位,已今时今日之蓟王人望,只需一杯鸩酒,三尺白绫,便可灭尽三宫。而后万众期盼,登基为帝。
朝堂一时,落针可闻。
忽听少帝,展颜一笑:“四征将军,当由蓟王,慎加甄选。”
“陛下明见。”群臣下拜。
1.108 外征内讨
“诸征与偏裨杂号同。”
换言之,时下四征将军,并无“开府”之权。然加“都护”,便可开都护府。等同于变相开府。从隶属而言,都护府属吏,并非隶属四征将军,而是隶属都护。
都护,乃雄职。类后世“总督”。军、政大权,一手掌握。又远在边陲,山高水险,若起不臣之心,鞭长莫及。
正因事关重大,朝议送达。刘备遂开(幕)府议。
“西域、漠北、岭南、东瀛,皆遥远,不可牵扯主公过多精力。”贾诩言道:“若四征出五校,乃至大营兵力四散,函园守备必然空虚。”贾诩言下之意,若依朝议,四征将军出幕府五校。则必分兵边陲,戍守国境。乃至十里函园,兵力捉襟见肘。再有逆乱,恐无兵可用。
“漠北苦寒之地,六氏高车,没鹿回等部,多已归顺,北疆无战事,亦非时下之重。不可舍近求远。”荀攸言道:“且主公‘辅汉大将军’之职,并非世袭。若生变故,则四方都护府,尽失也。”荀攸言下之意,若有一日,朝廷裁撤蓟王军职。则多年苦心经营,一朝尽毁。
“公达,言之有理。”沮授言道:“主公宜当将四征将军,划归麾下。”
“大将军掌天下兵马。四征本就是麾下,如何再分。”刘备言道:“无需多此一举。”
“眼下虽如此。然若有一日,朝廷再设大将军,必分主公兵权。那时,辅汉大将军与大将军,职权又当如何划分?”荀攸所思,不无道理。
刘备轻轻颔首:“如公达所言,若不设四征,又当如何?”
略作思量,荀攸言道:“当仿效主公‘辅汉’大将军称号,将大营五校,擢升为大营五将。”
刘备心领神会:“‘校尉’升‘将军’。”
“妙哉。”田丰欣然点头:“主公既为大将军,下设将军位,实属平常。”
沮授亦道:“如前军校尉,可擢升为前军将军。后军校尉,自当擢升为后军将军。”
贾诩摇头:“恐与前后左右,四方将军类同。”
“加‘辅’字。”刘备灵光一现:“辅西、辅东、辅南、辅北、中垒。将军之下,再各设五校。以此类推。别部司马,擢升为偏将军。别部假司马,擢升为裨将军。刻印‘辅汉偏将军’、‘辅汉裨将军’。”
“主公圣明。”众人大喜。如此,上下隶属,一目了然。
“关校尉等,屡立战功。理应擢升。如张济之流,竟为卫将军。岂能让关、张,屈居其下。”贾诩言道。
田丰又问:“品秩当如何勘定。”
“四辅将军,同九卿,秩中二千石。偏将军,秩真二千石,裨将军,秩二千石。麾下五校,仍秩比二千石。”刘备斟酌言道:“幕府僚属,亦酌情升迁。设左、中、右三丞,秩中二千石;左、右二丞,各设左、右二仆射,秩二千石,分掌四都护府,中丞总领辅汉幕府。另设左、右将兵长史,为幕僚之长,秩真二千石,隶属幕府中丞;下设左、右从事中郎,分掌诸曹,秩二千石。军司空、军正,皆为中二千石。”
虽已有准备,然四大谋主亦不禁各自心喜。
单此事,主公之明,便足见一斑。
左、中、右三丞,分掌幕府内外事宜。仿效蓟国左右二相,左、右府丞,分掌四大都护府内政外交。中丞,独掌辅汉大将军幕府,内外事宜。左右二丞,设左、右仆射,计四仆射,分掌各具体事宜。左、右将兵长史,为幕僚之长,乃是中丞属官。换言之,中丞属官,不称仆射,而称长史。必要时,将兵长史,可入四大都护府,代行兵事。
军司空、军正等,皆属营官。自当随辅汉大将军,水涨船高。
众窃以为。贾诩当为幕府中丞。右丞为荀攸,左丞为李儒。右长史为戏贤,左长史为盖勋。傅燮、毛,仍为从事中郎。然俸禄却不可同日而语。
再交由贾诩等人,详加勘定。刘备遂上表朝堂,请立四辅将军。统驭四大都护府。
朝堂上下心领神会。蓟王欲将四方都护府,划归辅汉幕府治下。诚如众人所料,蓟王不争大位,只为开疆辟土,永为汉藩。话说,普天之下,能保国祚绵延,守社稷不倾。唯我蓟王。
“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便是此意啊。
又谓大忠似奸。蓟王公然上表,磊落之心,日月可鉴。
平心而论,若无蓟王撑住场面。大汉皇朝,恐早已崩盘。
再说,徼外之地,化外野民。本就与洛阳朝堂无干。蓟王欲凭一己之力,大而化之。扩大版图,充实人口,何乐而不为。
俯瞰群臣,无有异议。少帝这便了然于胸。
倒是身后窦太皇,一语中的:“便是先帝,亦未曾强取蓟王分毫之利。”言下之意,钱货两讫,童叟无欺。不是你的,别瞎惦记。
少帝豁然开朗:“朕,受教。”
这便下诏,命辅汉大将军,统御四方都护府。于是乎,辅汉大将军职权,亦渐清晰。今,代行大将军之职。统御天下兵马。若有一日,朝廷另设大将军。那时,大将军统帅大汉十三州兵马,总摄十三州朝政。辅汉大将军则掌四方都护府,军政大权。为大汉藩屏。大将军主内讨。辅汉大将军主外征。合称:外征内讨。
择吉日,刘备王驾入兵堡。擢升关羽、张飞、徐晃、周泰、典韦,为将军,授四辅将军印。蒋钦、韩猛、崔霸、素利、成律归,为偏将军。授四辅偏将军印。
军堡内外,欢声雷动。
居高远传。十里函园,乃至洛阳四郭,皆可听闻。
四辅将军,皆可下设五校。换言之,辅汉大将军,幕府雄兵,直扩数倍。满编,十五万众。
“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并凉之人”、“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六氏鲜卑”、“十夷蛮越”……各部勇士,皆摩拳擦掌。
不急。
此时扩军,必为天下所忌。待觅得良机,再募精兵不迟。
何为良机?
贾诩等人,遂含笑远眺,旅堡国宾馆方向。
1.109 密诏锄奸
又择吉日,蓟王于船宫,擢升贾诩、荀攸、田丰、沮授。三下敕令,六百里送达陇右、西域。李儒、戏贤、盖勋、傅燮等,皆得晋升。至此,辅汉大将军幕府,英才汇聚。统领四方兵马。因权势盛极,远非三公可比。乃由蓟王始,改“府吏”为“幕僚”。府丞,称“幕丞”。
蓟王大宴群臣,共贺进身之喜。
眺望三足乌船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袁绍这便放下窗帘,车驾出园,直入西郭平乐馆。平乐馆乃达官显贵,常聚之所。精舍亦常有入京高官暂居。乃是一处对公卿开放的皇家园苑。故称馆。若称宫,则为皇家莫属。
“可是袁府君。”马有马证,车有车牌。时下公车,多改蓟国制式。琉璃车牌,一目了然。
“正是袁某。”见阶前接引之人,儒服高冠,风度翩翩。袁绍不敢托大,以礼相待。
“魁首已恭候多时,请。”
“有劳。”莫非是党魁张俭?袁绍更加不敢大意。这便随儒生入馆。
河内太守王匡、南阳太守袁术、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并后将军兼领并州牧董卓,俱在。另有合肥相胡毋班,及右中郎将周慎,左中郎将吕布,武猛校尉丁原。
见袁绍入内,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少顷,正主姗姗来迟。正是如假包换,当朝少府,党魁张俭。
即来则安。
袁绍等人,众星拱月,簇拥党魁入席。
话说,张俭今为九卿。品秩最高,年岁亦长。更加名扬海内,为天下所敬。理应受此礼遇。
“薄酒一杯,敬谢诸君。”张俭举杯相敬。
众人回敬。
见袁绍略显迟疑,身旁河内太守王匡,落杯时,低声言道:“党魁常举酒会,宴请高朋。席间,有人吟诗作赋,亦有人当堂献技。博诸君一乐,亦扬美名。先前,多党人与会。然今时不同往昔。”
稍作停顿,王匡又道:“合肥相胡毋班,俸计入朝,且本就是党人,自无可厚非。然,左、右中郎将与会,颇多非同寻常。”
袁绍心领神会:“不知可与‘衣带’相关。”
王匡眼中精光一闪:“本初,亦窥破天机。”
袁绍又道:“先前乃后将军董卓奉诏,莫非今已换做党魁?”
王匡亦如此想:“或本就是党魁居首,亦未可知。”
“若依公节所言。莫非受密诏者,乃是党魁?而后才秘托董卓。董卓又联络我等。”电光石火,袁绍已想通一切。
“霞楼宴时。党魁曾与大将军击掌为誓。这才引出二宫兵谏。不料被董重小人,背后一击。累大将军身首异处。”言及此事,王匡犹恨意难平:“内宦未除,外患渐生。故为江山社稷长久计。党魁甘冒风险,密诏锄奸。”
“毋先定论。”袁绍轻轻颔首:“且再观之。”
“嗯。”王匡心领神会。
前受董卓衣带诏,席间便如此这般。众人皆心领神会。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狂生儒士,吟诗作赋,附庸风雅。还有勇如吕布者,舞剑助兴。亦不显突兀。
各郡太守,麾下皆有精兵。再加手握洛阳八关的左中郎将吕布,若趁蓟王离京,雷霆一击。大事可成呼。窦太皇孤家寡人,并无外戚之患。若铲除何董二戚,禁董太皇于永乐,锢何太后于西园。那时,窦太皇垂帘监国,能依仗者,唯有我等。更何况前大将军窦武,出身扶风名门,位列“三君”。本就是党人之首。待董太皇握一朝之权柄,自会善待天下名门。
此乃我辈,千载难逢,出头之机也。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将军董卓,端杯出列,代与会众人,敬谢党魁:“下官粗鄙。蒙不弃,忝居上席。借杯中美酒,谢魁首‘提携之义’。”言下之意,借势扬名。能与名重天下之党魁张俭,同席共饮,何其幸也。还有何人轻视董卓出身。
“同殿为臣,理应上下一心。且共饮此杯。”张俭端杯回敬。
“请。”众人纷纷举杯。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衣带密诏,虽只字未提。然众人皆心领神会。“提携之义”、“上下一心”,前后呼应,何其明显。不出所料,与会众人,皆奉衣带诏!
不然,以党魁之高风亮节,又岂会与董卓等一介武夫为伍。礼贤下士,必事出有因。
比起先前董卓为首,得见党魁张俭。袁绍等人,更加笃定。气势如虹,自信满满。无它,以董卓为首,和以党魁为首。举兵锄奸,无论从师出有名,还是利益分配,皆不可同日而语。
后世戏言,“颜值即正义”。换作时下,“名声及正义”。
“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
时人重名节,慕高士。蔚然成风,宁死毋改。
既得张俭扛起锄奸大旗。袁绍等人,自当群起响应,一往无前。无往不利。
只是,一众朝中宿臣,也就罢了。吕布此人,因何裹挟其中?
袁绍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阿亭道,千秋观。
飞鸽扑落,送来千里密信。
墉宫瑶姬,察验无误。遂将细竹筒,呈送上元夫人。
“襄楷竟已飞升。”上元夫人叹道:“诸夏仙门,又折一柱。”
瑶姬言道:“襄楷入蜀,乃为炼制天师道九转金丹。仙丹已入大震关,四海馆左慈之手。如之奈何。”
“九转金丹,三日得仙。”上元夫人言道:“服后,羽化飞升,永绝凡尘。非仙门高人,不可享用。襄楷何不自服,反赠左慈。”
“此人亦正亦邪,高深莫测。昆仑论道,屡出惊人之语。被以为乃一派胡言。不料桩桩应验。王母言,上下五百年,无出其右。竟以伏火丸,浴火升仙。”瑶姬叹道:“果真天机莫测,世事无常。”
“好一个天机莫测。”上元夫人,亦生同感:“凡尘再无襄楷。王母差事已了。宜当速归,不可久居。”
“太后另有所托,又当如何?”瑶姬问道。
“我已有计较。”
1.110 金声玉振
平乐馆,党魁精舍,外松内紧,守备严密。出入皆党人,侍奉太学生。所谓“书生意气”,是否儒生高士,只眼可辨。普通细作,断难混入。
历经生死大难,今时今日之党人,亦非先前只凭满腔热血,任人宰割;屠刀面前,慷慨悲歌,引颈受戮之辈。更何况桓、灵二帝,皆已入土。内宦多半凋零。二戚争相拉拢。更加蓟王临朝,明以照奸。种种利好,皆令党人复起。如党魁张俭,更据九卿一席之地。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党人所求,不过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金声玉振,礼乐兴邦。
难否?
桓灵窃以为,难如登天。一言蔽之,整日活得如圣人一般,不出三日,身心俱疲。于是以己度人:天下无有善类。
公私如何分明,且看我蓟王。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蓟王便是一面明镜。映射的其实是世道人心。
“人心不古,民心思变。”党魁张俭,一声长叹。
十里函园,兰林里,河东太守袁绍别馆。
南阳太守袁术,登门拜访。
庶兄袁绍,亲出相迎:“公路登门,蓬荜增辉。”
“术,见过兄长。”不料袁术竟肃容下拜。
“哦?”袁绍不禁高看。遂收拢笑意,下阶托起:“你我兄弟,何须行此大礼。”
“弟,少不更事,兄长勿怪。”袁术言真意切。与先前判若两人。
袁绍动容道:“且入府一叙。”
“兄长请。”
兄弟落座,左右屏退。袁绍遂问:“公路,所为何来?”
“乃为‘衣带诏’而来。”无外人在场,袁术开门见山:“我汝南袁氏,有三人位列其中。且皆为外官。然若事败,必累及朝中老父及叔父。父今为长乐少府,位列太后三卿。前长乐太仆郭胜,因涉大将军之死,而被太后当堂绞杀。若知你我兄弟,奉太皇密诏,除何董二戚。老父焉有命乎。”
“公路所虑,亦我心忧。”袁绍言道:“然箭在弦上。若此时弃官,必遭太后猜忌。”
“可否……”袁术顾左右言道:“买官三公。若能为朝官,无需奉入西园。自可辟祸。”
“公路何出此言。”袁绍下意识皱眉。先前崔烈买官,被其子讽铜臭。乃至名声日衰。袁氏四世三公。岂能身染铜臭,为天下所轻。
“闻,孟德欲为其父,永乐少府曹嵩买官三公。”袁术言道;“不知可否与‘衣带诏’相关。”袁术之意,曹操此举,是否亦为其父,出宫辟祸。
“二次三番,孟德皆未与会。料想,必未曾‘奉诏’。”袁绍摇头。
“兄长岂不闻《拒王芬辞》乎?”袁术又进言道:“先前,八厨之王芬,欲趁先帝北巡,行废立之事。暗中联络群雄,孟德虽未裹挟其中,却也未曾说破。若后将军,相邀奉诏,孟德亦如先前那般,拒而不应,亦不说破。该当如何?”
“莫非,孟德早已知晓。”袁绍亦起疑虑。
“兹事体大,务必万无一失。”袁术言道。
“此事尚未定期,幸还可转圜。”略作思量,袁绍既有定计:“前日孟德来函,相约京师小聚。待席间,问过不迟。”
“也好。”袁术忽生慨叹:“遥想当年,菟园击鞠。时过境迁,各为其主。待下次再相见,又是否亦如先前。”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旧时好友,各奔东西。亦是人之常情。”袁绍倒是能看开。
“论接人待物,迎来送往,弟不如兄多矣。”袁术拜服。
郡国并行,家国同构。
刘备既擢升辅汉幕府一众家臣。又岂能厚此薄彼,弃国中文武于不顾。
拜二位太皇所赐。蓟王可开万石顶俸。
于是,斟酌之后。六百里传王命。敕封“蓟国双壁”之护军将军王傅黄忠,并横海将军黄盖,陈、崔、刘宠、蔡邕四少师,上庠令郑玄,右国令黄承彦:表赐车盖,特高一丈,长史、主簿车,缇油屏泥于轼前。另表赐爵关内侯,赏黄金百斤,秩中二千石。以章其功。
民爵十九等之关内侯,岁俸九百五十石。受田九十五顷,受地九十五宅。秩双中二千石。
与幕府比同,亦擢升为中二千石俸。蓟国高俸,足比朝中万石三公。
谓“中二千石”者,意为“中枢任职”,言指位高权重。位在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之上。凡九卿,皆为中二千石。另有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秩皆中二千石,位同九卿。换言之,三辅,亦为中枢。
家国同构。蓟王开中二千石俸,亦有中枢之意。
太妃,王妃,垂帘监国。
待中书令赵娥,宣诏毕。百官道贺,众人归位。
不料另有敕令,表赐左右二国相:“赐位特进,见礼如三公”,另表赐进爵都亭侯,食二百户。以章其功。
满殿哗然。
都亭侯,乃民爵二十等之列候。初名彻侯,承秦爵二十等,金印紫绶,以赏有功。后因避武帝讳,改通侯。后又改列侯。“(列侯)功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依《蓟法》:岁俸一千石。受田一百零五顷,受地一百零五宅。
另食二百户。
蓟国二百户,可想而知。单田租一项,二百户,三十税一,足有二千石,与中二千石俸(2160石),相差无几。
蓟国千里国土,千万国民。蓟王取一城之都亭,分封二位国相。自是情理之中。
列候乃二十等爵之冠。蓟王擢升左右国相,令其居于百官之首,乃彰治国之功。且与百官不同。左右二国相,未能领食双俸。蓟王以二百户“衣食税租”补之,足见用心良苦。
先封幕府,再封国中。亦符家国天下,次第有序。蓟王行事,有礼有节,有凭有据。
品秩封不好,位次理不顺。何谈治大国如烹小鲜。
“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设身处地,身临其境。植根大汉二十载。方知丞相,字字珠玑。背后之心血,岂是常人能够体会。
1.111 云龙风虎
一夜暴雪,山川皆白。
饶是十里函园,亦见缝插针,被积雪填满。
九坂群峰,一夜白头。宛如置身雪国。万幸,园中管网皆深埋地下。双层保温陶管,龙窑一体烧造。即便在漠北、高原,苦寒之地,并未损坏分毫。何况宅兹中国。刘备督造大震关时,由匠师发明,就地取材,龙窑一体烧造长管网。后经多次改良,已能烧造十里长管。函园所有主管网,皆用此技。越少连接,热损越少。只需不遇大震,百年无虞。
加之户户另设锅炉房,足够冬季取暖。
曾闻前汉时有“凿壁偷光”。函园今出“隔墙采暖”。说,旅堡燕归馆内一胡商。皮毛不离,夜半热醒,犹如水捞。遂关暖柜。仅凭隔墙余温,足可安枕。翌日醒来,对同伴叹曰: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竟被热醒,千古奇谭。
众皆大笑。一时传为笑谭。
胡商来自贵霜。一路跋涉,初抵洛阳。不知上邦风物,情有可原。待见惯不怪,自会习以为常。
酷暑凛冬,杀人无形。年迈体衰,无病无痛者,多亡于此时。尤其凛冬,万物凋零,彻骨极寒。民众苦于徭役,不急储备薪柴。寒气夜来,竟全家死绝。然自蓟王入朝,无烟石炭,无火薪炭,源源不断,运抵京城。冬衣薪炭,鳏寡孤独,不能自养者,皆足量予之。更加四郭水网改造,接连竣工。纵今冬极寒,亦少有冻毙。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终其一生,蓟王当令后世,无可吟诵。
石炭大量开采。远非西沃一地。然,凡言石炭上品,西沃皆首选。正如天下稻丰,皆食蓟国长粒粳米。如出一辙。
窥一斑而见全豹。蓟王威信天下,何必多言。
天光大亮。
便有蓟国公车,顶风冒雪,驶入西园。蓟国邸守丞刘平,奉王命,觐见太后。
“下臣,叩见太后。”刘平时常往来西园,又是蓟王族兄,颇受太后尊重。
“守丞免礼,赐座。”帘内何后,如沐春风。
“谢太后。”宫妃捧来坐席,刘平再拜落座。
“守丞所为何来?”蓟王抵京,太后安枕。所谓“相夫教子”,胸中诸多戾气,渐散于无形。黄门令左丰,日日遣人来报。便是刘平,亦时常奉诏入宫。太后所问,句句不离蓟王。
二人无苟且之事。故能清白无鬼。太后曾言,不愿入先帝文陵。求埋骨函园。蓟王亦应允。话说,王美人以皇后礼殓葬。待少帝元服,可追谥灵怀皇后。相伴先帝。至于灵思皇后,本就不为先帝所喜。又为刘备诞下阿斗。话说,汉时妇人改嫁,亦属平常。待何后百年,蓟王进陈情表,告庙先帝及列祖。料想,祖宗当体恤。
“回禀太后。奉王上之命,欲请太后冬狩上林苑。”刘平这便道明来意。
“春夏苗,秋冬狩。君王四时出郊,示武于天下。”何后眸生异彩:“只是,朕守丧未满,如何兴游乐。”
“冬狩,乃为祭祖。故,合乎礼法。”刘平答曰。
“如此,且回禀王上:妾,自当伴驾左右。”何后从谏如流。
“下臣,遵命。”刘平再拜告退。
目送刘平出殿,太后忽生娇媚。嘴角微扬,遂轻声言道:“速传上元夫人。”
“喏。”
东郭马市,胡姬酒肆。
袁绍、袁术二人不及入堂,矗立于阶前。静候兖州牧曹操车驾抵达。
“孟德别来无恙乎。”不等好友下车,袁术已先出声。
“公路可安好?”曹操笑答。
“南阳帝乡,云龙风虎,非比寻常。”袁术高声笑问:“你那兖州,又当如何?”
“河济相夹,周孔遗韵。烈烈古风,又岂是寻常。”曹操自夸,亦有模有样。
袁绍下阶行礼:“孟德。”
“本初。”曹操回礼。
多年好友,京中再聚。颇多感怀,亦多唏嘘。
正欲执手入堂,忽闻背后笑言:“还有刘备,不请自来。”
众人闻声回头,正是蓟王刘备,乔装出宫,自下公车。
众皆瞠目。袁术哑口,竟泪流满面。
袁绍、曹操,携袁术上前:“仓促抵京,未及告知,玄德勿怪。”
“你我好友,何必见外。”刘备回礼:“先前见孟德上表,便已记下时日。奈何诸事繁杂,未及相迎。姗姗来迟,孟德勿怪。”
曹操言道:“玄德身系朝政,焉能因私废公。”
“且入堂一叙。”袁术恐刘备只身前来,为人所害。
“请。”本欲请刘备先行。刘备却不松手。无奈,唯有四人执手,共入酒肆。同登春晖包房。
撤主位。两两对坐。便服出游,旧友重聚。且无外人在场,当平辈相交。
把酒言欢,意气风发少年。
袁术乘兴言道:当再走马击鞠,与胡儿一较长短。
袁绍笑道:西域使团中,多有击鞠好手。奈何时过境迁,必不敢与我等相争。
曹操嗟叹:先前不过小小郎官,今为一方大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与胡儿马背争先。万一坠马,折一腿事小,折大汉一柱,悔之晚矣。
四人皆笑。
袁绍佯装醉酒,口出戏言:闻京中望气者皆言,今汉气数将尽。路旁童子亦唱,麒麟降,乱贼降。玄德若有心大位,我等必誓死相随。
袁术霍然站起,抱拳言道:术,鞍前马后,誓死相随。
曹操急忙落杯,正欲起身,却被刘备所止:先帝待备不薄,临终托孤,焉能背主谋逆。更加天下众目睽睽。即便事成。待百年后,必有人“萧规曹随”。
袁术劝道:大丈夫立于世间,当随心所欲,予取予求。岂能为虚名所累。
刘备笑问:若有一日,众望所归。公路,取而代之否?
袁术脱口而出:若天下归心,当如玄德所言。说完,又露怯:窃以为,恐力有不逮,不敢与玄德争先。
众人又笑。
如前所言。好友聚会,百无禁忌。四人纵身份各异。然情义不改。
笑罢,袁术离席敬酒,冲刘备耳语言道:若玄德爱惜羽毛,不肯身背骂名。术,愿先行。众千夫所指,亦助玄德问鼎天下。
刘备心中一动,急忙劝道:岂能陷好友于不义,切勿有此念。
袁术一饮而尽,长笑入席。
1.112 币行天下
私交无损公义。
袁绍即便与刘备交好,亦不会改变阵营。先前不过是借机试言。若蓟王有此意,为吸纳天下名门,国策必然有所倾斜。满足天下豪右之所求。
名门大姓,对蓟国《圩田制》,畏如猛虎。更对蓟王兴赀库,不分贵贱,贳贷百姓,颇多微词。更加蓟国圩田大成,季季丰产。乃至今季竟有五亿石新谷入仓。
天下皆以蓟国风物为尚。换言之,即便豪强囤积居奇,本以为“奇货可居”。岂料却被百姓“弃如敝屣”:蓟国长粒粳米,一石不过三百钱。你家杂粮,还敢与蓟米同价?
如前所说,先时多两汉五铢。如今,皆换用蓟国四出五铢。甚至蓟钞渐也风行南北。除天下铜重之苦。
当所在州郡,币制转换悄然完成。可一兑五的蓟钞,便不觉昂贵。尤其对寡有积蓄的普通民众而言,更是如此。然对囤积了大量两汉五铢,准备高利贳贷,盘剥百姓的豪强大姓而言,却不啻灭顶之灾。在蓟国价值体系下,资产缩水,只剩二成。
或有人问,因何至此?
只因州郡,已接洛阳敕令。官吏薪俸、百工庸金、大宗交易等,凡有收支,皆全面换成蓟钞,由当地赀库,足月兑换。京中百官,更早由钱堡,足额发放官俸并腊赐。蓟王将董太皇并何太后,及宫内妃嫔,宗室封君等,洛阳权贵存于钱堡的,计百亿大钱,付百取二之利。年付利息二亿。
存于赀库,既安全无虞,又随用随取。且还能生子钱。何乐而不为。
蓟王威信天下,从未食言。便是许诺五百万羌氐,号称陇右财政无底洞,亦完美兑现。又岂会贪墨我等手中,些许资财。
于是乎。京中权贵,列队入二崤城。将囤积窖藏的两汉五铢,五兑一,换成蓟国四出文钱。再存于赀库,坐享其成。
不知不觉。赀库的另一个强悍功能,被蓟王随手点亮。
稍后更在百取二利息的基础上,又出百取五之高利。只需与赀库约定存期,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载。待存期满,便可如约得利。引拥趸无数,车队列入钱堡,交割铜钱不提。
存款单,称“赀库券”,日渐风靡。分活期与定期。诸如此类。
蓟王威天下,从不以兵革之利。单就货币而言,蓟王已雄霸天下。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右相耿雍曾进言,主公只需将千里国土,并赀库传与后世,天下可安。
只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太妃深以为然。遂令左右国相,亲入王子馆,传授嫡长子(刘)封币殖术。众王子,皆可随堂旁听。
赀库之所以能风行大汉。除去编户案比,提供了详实的人口资料。自上而下的信用体系,更是千年不遇。
“得千金不如季布一诺”。众诺守信,深入民心。试想,前汉时,长安子钱家毋盐氏,竟敢贳贷封君列候。而封君列候明知利高,仍如约偿还。
须知。封君列候,乃是大汉“家、国、天下”,三级封建体制中的顶级掠食者。却依旧信守承诺。
此在后世“家天下”皇朝,根本无法想象。
有多少豪商大贾,因富取祸。书录不尽。
一言蔽之。除我大汉,上下五千年,无有皇朝可玩金融杠杆。
俗谓“知耻而后勇”。之所以任人宰割,软懦无血勇,便因“恬不知耻”。从“英雄无问出处”,变成“笑贫不笑娼”了。
又当然。繁荣,必然娼盛。与“饱食思淫”,殊途同归。终归是需求提高了。
大汉少娼多倡。正如时下,分席就餐。生人勿近。唯恩若兄弟,才会抵足而眠。而大户人家,则会豢养专属的倡伎优伶。即便另作他用,也仅局限于接待好友贵客。
酒肆胡姬,亦是如此。以技娱人。且多入函园乐籍。亦是蓟王守陵人。
好友相聚,不醉不归。
袁术吵着要去薰蒸沐浴。众人遂赴金水汤馆。直到来日天光大亮,才尽兴而归。
守邸丞刘平来报,太后已应允。择日与蓟王,冬狩上林。
诚如田丰所言。与其胡乱猜忌,不如与太后,开诚布公,当面对质。料想,以今时今日,太后与蓟王之深刻羁绊,断不会欺瞒。
襄楷虽死。然“三方势力”,仍未浮出水面。此乃蓟王心头之患。天师道一分成三。太平道张角已灭,张鲁五斗米道,收归己用。仙门之所以急迫。只因黄巾乱后,人心浮动。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寻找破解之法。便有徐州刺史陶谦,拜笮融为下邳相。
笮(zé)融,丹杨人。以好施名闻乡里。黄巾乱起,聚众投徐州刺史陶谦,陶谦重其名,使督广陵、下邳、彭城三郡粮运,并拜下邳相。笮融笃信佛教,擅断三郡钱粮,大起佛寺。以铜铸佛像,黄金涂身,衣以锦采,垂铜盘九重,下为重楼阁道,可容三千余人,课读佛经。又除信佛者徭役。每至佛祖诞辰,必行“浴佛会”。所设酒饭达数十里,耗资累万。
汉民间建佛祠、行佛事者,始见于此。其奉佛之行,如铸佛像、建寺院、浴佛、施食等,遂成后世仿效。
之所以佛教始于徐州。乃因楚王英,笃信佛教。首开先河。将西佛,与黄老,并入浮屠祠。
时下无论西佛,还是黄老。皆精通方术。尤善房中术。“求神问佛”,必“事出有因”。于是“投其所好”,再行“潜移默化”,收归门墙。此套路,屡试不爽。与先前所言“饱食思淫”,一脉相承。总归是,有所欲,有所求。
凡能“有求必应”者,便是“无上神明”。受顶礼膜拜,引信徒无数。久而久之,开宗立派,香火传承。如张道陵携弟子入蜀,灭巴郡巫祝,立二十事治。如出一辙。
神仙灵不灵,且看应不应。
笮融“遂断三郡委输,大起浮屠寺”。如此中饱私囊,大肆贪墨。若无陶恭祖包屁纵容,焉能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换言之,正因见太平道等,中夏仙门,尾大不掉,荼毒剧烈。故陶谦,暗中扶持西佛,欲解仙门之祸。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然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晓。
1.123 上林冬狩
十一月末。
择吉日,蓟王携少帝,太后,并三公九卿,文武百官。车驾出北邙,往西郊上林苑。今汉上林苑,与前汉上林苑不可同日而语。然功能大体一致。豢养飞禽走兽。供君王春、夏苗,秋、冬狩。
因酷暑寒冬,不宜出行。故历代帝王多行春,秋。俗谓“春华秋实”,春秋时节,正是一年农时。此时狩猎,耗费人力,有损天和。颇受指摘。
蓟王多行冬狩。如此,既不与民争时,又符礼法所规。
唯一顾忌,便是寒气侵身。无妨。冬季施工,冬季出兵,冬季狩猎,蓟国防寒保暖,不要太有经验。鸾毳卫衣,羊绒中单,外罩皮毛大氅防寒。还有诸如被中香炉、袖中酒囊等,随时取暖。人马具装。胯下鲜卑良马,亦能耐极寒。
如此里外里,三层保暖,便是滴水成冰,亦有何惧哉。加装琉璃护目镜的呼吸面罩,藏于鬼面之下。战时拉下,滤尽毒雾狼烟,雨雪扑面。蓟国精锐,浑身披甲,水泼不进,何畏冷风倒灌。
车轮皆改雪橇。安车驷马,列队西进。
怒马鲜衣,蔽日旌旗。
四郭百姓,啧啧有声。
乘坐蓟王进献的王宫车驾,纵天寒地冻,亦温润如春。何后遂除冬装,着薄衫。一身素缟,我见犹怜。心情却是极佳。
此次冬狩,唯少帝并太后,与蓟王同行。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少帝乃出太后。母子情深,断难割舍。平日何后深居简出,为先帝守丧。少帝勤于朝事,亦难有闲暇。今日母子同行,自是千载难逢。
车入上林苑。送太后并少帝入离宫。蓟王遂于周围空地,就地扎营。
一声令下,机关兵车,旦夕之间,拼组成行车营地。看得少帝,啧啧称奇。
蓟王之所以兵锋所指,无往不利,后勤多依赖机关之利。
“先前翻看前朝旧报。时北伐三将之夏育上疏言,蓟王于白檀城内,烧砖营城,通渠掘井。足屯可食一年之粮。今日所见,方知蓟王因何所向披靡,百战百胜。”
黄门令左丰言道:“遥想当年,奴婢只身北上。宣读增封敕令。时,临乡一地,乃百里湿地。举目一片白泽,无立锥之地。奴婢与王上同乘一舟,本以为必受迁怒,小命不保。不料,王上却欣然一笑,浑不在意。不出数载,百里督亢大泽,皆成沃野。不禁自济无虞,且能广输天下。号‘督亢秋成’。”
“蓟王营城圩田,天下无出其右者。”少帝叹道。
偷看少帝表情,左丰又进言道:“时,奴婢不过一小黄门,得王上善待,方有今日。扪心自问,王上待陛下,又岂能薄情寡义。更何况……”
“且说来。”少帝笑道。
“更何况,太后‘天降流火,麒麟送子’。奴婢窃以为,既皆为麒麟子,必‘同宗同源’亦‘同种’。换言之,当种出蓟王。”
见少帝不置可否,左丰字字珠玑:“若从此论起,王上乃陛下继父也。蓟王乃长情之人。焉能不对陛下,爱护有加。”
“大胆。”少帝笑骂。
“奴婢罪该万死。”左丰五体投地。
“继父”,乃母之的后夫也。《礼记丧服小记》:“继父不同居也者,必尝同居,皆无主后,同财而祭其祖祢为同居,有主后者为异居。”疏曰:“继父者,谓母后嫁之夫也。”
少帝言道:“莫非,太后与蓟王,竟有私情乎?”
“未有私情。麒麟送子,无故孕身。天下皆知也。”左丰言道:“然,必种出王上。”
“莫非才天意乎?”少帝不置可否。
“陛下明见。乃天意如此。命,王上辅佐陛下。三兴大汉。”
“何来三兴?”少帝看似随口一问。
“光武为其二,陛下乃其三也。”左丰早有准备。
“果真如此乎。”少帝目光深邃,一瞥惊鸿。
苑中兵车营地。
太傅并三公九卿,皆有独立行营。皆由营帐兵车,拼组而成。水暖水洗水淋,内中设施,一应俱全。堪称别有洞天。众皆啧啧称奇。“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别人出行,劳师动众,身心俱疲。蓟王出游,举重若轻,轻松写意。便是寒冬时节,顶风冒雪,如履平地。各营盘之间,泾渭分明,又彼此呼应。凡遇岔路,必有旗招。甚至还有一座功能齐备的军市。旗楼高耸,暮鼓晨钟。内中商肆,列队齐整。贩售之物,天南地北。琳琅满目。酒垆、汤池、茶寮、食馆……应有尽有。
流金似水。钱财往来,必有赀库。
百官身着常服,穿行其间。目不暇接,兴致盎然。许多新奇之物,闻所闻问。价格不菲,然腊赐丰厚,何愁囊中羞涩。内中之物,多出兵士战利,或行商沿途收集。精致小巧,质地上乘。诸如昆冈美玉,竟只有市价十分之一。只因军市无税。
这还了得。上林冬狩,遂成上林购物。
百官大肆采买。市商喜笑颜开。上至三公九卿,便是太后亦未能免俗。传命军市令,召市中豪商,尽携珍藏入行宫。单独挑选。
军市本设营中,只对兵士开放。如军堡便立有军市。行配给制:“论功行商”,“无功不售”。防止内外勾结,赚取高昂差价。然今日却对百官,全额开放。
此乃蓟王行“抛砖引玉”,有意为之。只需经历此次,来年冬狩,百官必踊跃相随。
且蓟王授以重利,亦是变相嘉许。须知,冬狩乃宗室仪轨,非君王不可为。伴君随行,乃无上荣光。今又得巨利,二全齐美。焉能不感激涕零,报以后效。
贩入之物,转手便可获数倍之利。蓟王之心,百官心领神会。
难怪携少帝并太后随行。
蓟王有礼有节。直令人……“且慢!”太仆王允大喝一声。见是司徒崔烈,便又含笑执礼:“此物,先入下官之眼,烦请司徒割爱。”
“虽先入司徒之眼,却亦先入老夫之手。”珍宝动人心,崔烈寸步不让:“俗谓‘眼疾而手快’。太仆当知,此二者,缺一不可也……哎呀!”一不留神,竟被夺走。
“哈哈哈……”便有一人,长笑而出:“眼疾手快,何比足下生风?下官去也。”
王允、崔烈,四目相对,脱口而出:“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