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正中下怀
蓟王少年成名,今已贵为三朝元老,却仍是武陵年少。二十又五,英姿勃发。羡煞旁人。
负天下所望,莫过英雄豪杰。汉人重诺,故侠义之风盛行,悠悠四百年,历久弥新。英杰辈出。饶是奇女子,亦不逞多让。赵娥、荀采,还有扶风马氏。
男女之事,终归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古往今来,种田耕地,通渠为首。
万事万物,宜疏不宜堵。所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后人诚不欺孤。
难得朝会,一团和气。蓟王当面,无人敢捋虎须。董骠骑、何车骑,敬蓟王之深重。发乎肺腑,溢于言表。
蓟王远道,不宜操劳。国事暂且放置一旁。说些家长里短,又叙通家之好。家国天下,家事亦国事。下朝后,刘备又引窦氏入后宫相见。窦琼英,乃窦妙姑母。若以此论辈分,刘备犹长太皇一辈。刘备还汉室宗亲,今汉亲疏有别,故不必从此论。再者说,亲上加亲,汉室屡见不鲜。只恨窦氏满门横祸,唯剩窦氏一人,深闺待嫁。
帘后董太皇之心,可想而知。可恨董承之女,尚不足十岁。不然早早嫁于蓟王,也成通家之好。心念至此,董太皇一身神游天外。
太皇此宴,少帝作陪。窦太皇遣人去西园请何太后。果被婉拒。何太后回话:蓟王还朝,理应虞侍。只憾今日抱恙,强为欢笑,恐扫王兴。待他日痊愈,再请蓟王宫中赴宴。
好一个“强为欢笑”。
其中深意,刘备焉能不知。且贵为当今太后,竟用“虞侍”。虞侍者,谓“伴侍而使悦之”。乃弄臣倡优,取悦主人之词。堂堂太后,自甘下作。非行谄媚色诱,而是隐晦其意。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实(果实)。
守邸丞刘平已六百里密报。天降流火,麒麟送子。种出蓟王,绝无差池。
刘备心知肚明。以麻姑针术,当十拿九稳。只可惜“医者难自医,渡人难渡己”。麻姑侍寝日久,且颇得宠溺。然却未能如愿受孕。却不知何故。
话说,观天阁女仙中,唯有倭妃等寥寥数人,珠胎暗结。蓟太医令华妁,正为众女仙悉心诊治。若无转圜之机,唯有施以麻姑针术。以期正中下怀。
蓟王少年多情,年少多金。身边国色天香,异域风情。一般庸脂俗粉,断难入眼。便是宫妃,亦难比肩。二宫太皇,自有先见之明。御赐美人,便算了。倒是窦太皇有心。以亲手缝制紫艾绶相赠。遥想当年,太后窦妙,被禁云台。缺衣少食,难以为继。刘备奉上重礼,彼时太皇亦以紫艾绶相赠。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紫艾香气依旧,蓟王徒生恍惚之感。不由举至唇边,轻轻一嗅。
本是席间不经意之举。却看得窦太皇心头一暖。皆说蓟王乃长情之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所谓闻香识人。蓟王必曾先闻,今才又尝。忆中寻香。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蓟王感慨心生。微微动唇,未发出一声。
然帘后窦太皇似心有戚戚,竟泪洒当场。
蓟王善待天家帝胄,又何尝不是感念先帝,有求必应,钱货两讫之恩义。虽说君无戏言,然能恪守皇商信誉,买定离手,落子无悔。纵观上下五千年,亦称罕有。
只需谈好价钱,先帝从未食言。试问,能有此信誉者,便是煌煌天汉,前后诸帝,又有几人。
刘备着实钦佩。
见窦太后情难自禁,乃至泪流。董太皇略作思量,这便心领神会。所谓“老无所依”。自前大将军窦武,兵败枭首。窦氏一门惨死,置身窦妙孤家寡人。若非少年时,刘备误打误撞,将诸母从比景接回。又送入永安宫,与窦妙朝夕相伴。恐已早亡,难成三宫鼎足之势。
少帝年幼,不宜沉湎酒色。便以茶代酒,频频举杯相敬。
蓟王来者不拒。果是酒豪首徒。
蓟王向来有礼有节。从未人前失语,君前失仪。唯一一次殿前失仪。乃击鞠大赛后,与一众好友酩酊大醉。不料翌日,先帝问计疏通西域之事。遂命人将刘备抬入殿中。蓟王开出超低价,领麾下数百之众,再通丝路。中西域而立幕府。遂为天下所知。
刘备入朝,左丰便有了主心骨。人前人后,步步生风。今为帝后君王,亲自把盏添杯。喜上眉梢,乐在心田。
蓟王多行和亲聘娶。类似酒宴,早已烂熟于胸。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然礼不可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蓟王起身拜别,由左丰搀扶出后殿。出宫后,乘王驾下山,登三足乌号。升入船宫,娇妻美姬,已等候多时。
华室堆光,金碧辉煌。轻纱曼妙,毕现纤毫。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闲垂,直挂。妙哉、妙哉。
月光如水照衣。
忽有一人,飞临七重旗楼宝顶。
正是春潮晚来,麻姑仙。衣袖翩翩,迎风眺望数里之外,四百尺千秋观。
与此同时,千秋观顶阁,上元夫人忽轻轻睁开双眼。移步出平座。亦眺望西园阳港,三足乌,七重楼船。
“中夏仙门,人才济济,何必王母东来。”麻姑仙喃喃低语。
“天师逆乱,乾坤倒悬。此时不来,更待何时。”上元夫人亦自说自话。
“”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闲垂,直挂。妙哉、妙哉。
月光如水照衣。
忽有一人,飞临七重旗楼宝顶。
正是春潮晚来,麻姑仙。衣袖翩翩,迎风眺望数里之外,四百尺千秋观。
与此同时,千秋观顶阁,上元夫人忽轻轻睁开双眼。移步出平座。亦眺望西园阳港,三足乌,七重楼船。
“中夏仙门,人才济济,何必王母东来。”麻姑仙喃喃低语。
“天师逆乱,乾坤倒悬。此时不来,更待何时。”上元夫人亦自说自话。
“”
1.55 洛阳一日
上元夫人目光闪动,终未置一语。
比起四裔环抱的中夏仙门。远在昆仑的西王母派,首当其冲。对佛教的危机感,更为强烈。
奈何西王母派,势单力薄,久居昆仑绝地,形单影只。为御西佛,唯有集中夏仙门之力。故西王母不惜亲来洛阳,又命上元夫人入驻四百尺千秋观。便是要一统观内门派,共御西佛。
然自亲眼目睹洛阳兵乱,尤其董卓、丁原麾下乱军,四处为祸。大将军何进,更为一己之私,不惜纵火焚烧宫殿。事后,千秋观内便有望气者言:今汉气数尽矣。
“代汉者,当涂高也。”此谶广为流传。西王母派焉能不知。群仙会时,又被清领道于吉,解为:“宗王”。虽未指名道姓。然西王母降为弥月之喜,早已说明一切。换言之,西王母派或以为,代汉宗王,当是蓟王刘备。
若果真如此。西王母必早知,麻姑仙应道人史子眇之邀,趁群仙大会,飞针夺元,千里投怀。亦早知,太后腹中麟儿,种出蓟王刘备。
再往深想。西王母派,既已知晓前后诸情。又曾遣西河少女,夜临王城。必然对蓟王刘备,有所图谋。
蓟王上洛,泊入西园,距千秋观数里之遥。料想。上元夫人,必有所为。
麻姑仙深夜飞临七重宝顶,自有警示之意。
言下之意:三足乌,仙门守备。夫人切莫,不请自来。
平心而论。麻姑若非中了田圣所施巫山**术。又误中左慈所设圈套。再被大秦圣祭行黑暗驱魔。更加蓟王刘备麒麟霸体亲力亲为。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连遇平生罕见之强敌,乃至一败涂地。如何能心悦诚服,甘为蓟王驱策。
只叹,造化弄人。
先前,诸夏仙门,谨守门户之见。除非参群仙会等,仙门盛事,否则老死不相往来。然委身蓟王后,门派之争,消弭一空。齐心协力,守夫君安危。取长补短,休戚与共。更加大秦圣祭所持西陆秘术混入,令观天阁女仙,各有精进,一日千里。尤其因受地域所限,为西陆所特有之药剂,补足观天女仙之短。也令诸夏仙门,防不胜防。
仙门之事,蓟王无需尽知。只需,知人善用,足可应对自如。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先帝曾命蓟王“便宜行事”。故自前朝起,蓟王上不上朝,皆可。蓟王虽领辅汉大将军之职,更是一国之君。若无军国大事,自无需临朝。
阳港长街,朝中勋贵车驾,一字排开。皆是代主投帖,邀约蓟王相见。
董骠骑、何车骑,首当其冲。太傅杨彪、三公九卿,皆在列。还有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曹节自废帝时,便久疏朝堂。少帝登基后,更难一见。都以为曹节闭门等死,不料大将军兴兵前日,只身入宫,将何苗劾奏何进上疏,呈送董太皇当面。这才引出董骠骑领孙破虏,潜行入宫。坐收渔人之利。
事后百官方才醒悟。曹节垂垂老矣,虎威犹存。桓帝时,因诛杀大将军梁冀有功,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唐衡五人封侯。单超不久卒,“其后四侯转横,天下为之语曰:‘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两。’”
因此事,曹节亦被称之为“卧虎”。
见刘备持曹节名帖。美人田圣遂问道:“夫君欲赴大长秋宴否。”
“确有此意。”刘备轻轻颔首。此来本未携田圣。不知何故,临行前太妃却遣车驾,送田圣登船。且传语刘备。言,若涉及前朝旧事,当可一问。
话说,桓帝临终遗诏,兄终弟及。被时大将军窦武撕毁。为行灭口,窦太皇绞杀田圣。不料却被宦官暗中留命,遣送出宫。阴差阳错,为蓟王所得。先前只说是受安世高所请,被巫山神女派收入门墙。一晃十九载,习得入门巫山**术。与天师道卢,年纪相当,皆“有少容”。
至于宦官因何要护田圣不死。除去悉知桓帝传位内情,是否另有深意,亦未可知。
正因知晓诸多前朝隐秘。恐窦太皇与田圣“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故刘备弃居国邸,仍住船宫。
阳渠穿函园而过。水面开阔,楼船高耸,视线极佳。自也易守难攻。座舰周遭,由机关舫舟,围建水砦。谨防船只乱入。上下皆由机关舷梯,直升直降。水砦另有周泰、蒋钦令麾下精锐守护。自然万无一失。
刘备确也想见曹节一面。
冥冥之中,刘备隐约觉得。安世高兄妹与桓帝间的陈年往事,曹节行将入土,许决定和盘托出,不再隐瞒。
打定主意,遂遣人回复曹节,今日到访。约定俗成,回帖不可过午。尤其对位高权重,勋贵争相投帖的蓟王而言。提前告知,以便早做安排。故亦多夜宴。
天光大亮。
关羽、张飞,二位义弟,四大谋主,幕府将校等,悉数登船,拜见刘备。
二位义弟自不必说。徐晃、典韦、周泰,及四大谋主,亦臣亦友。关系亲密。与刘备共用早膳。席间笑语欢声,其乐融融。蓟王身兼数职,幕府与王国各有所属,并驱协同。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所谓居家为兄弟,受事为君臣。能如刘备义兄弟五人这般,同心协力,当真羡煞旁人。
饶是后将军董卓,亦遣李肃,以龙眼明珠笼络吕布。关羽、张飞,皆万人敌,为何不见洛阳朝堂上下,一干人等,重金结好,收为己用?
只因乃蓟王义弟,如何能背叛兄长。故无人多此一举。
旁人皆领食宫俸。关羽、张飞,领食家俸。一字之差,判若鸿沟。
餐毕,众人登爵室,俯瞰三面美景,备说洛阳时局。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君臣同契,无往不利。文有贾诩、荀攸、田丰、沮授,武有张飞、关羽、典韦、周泰并徐晃。
便是华雄、蒋钦,亦称良将,足可独当一面。还有陇右大震关上,长史盖勋、左右从事中郎毛、傅燮,钱谷二令:赀库令司马芝、大仓令董昭,武库令郑浑等一干重臣。
辅汉大将军幕府,亦称人才济济。
先前,辅汉大将军位同三公。如今位同大将军。幕府属吏,亦各有升迁。皆除比秩。
不知不觉,已近日中。
蓟王设午宴,款待肱股重臣。
破例饮酒三杯。翠玉琼浆,三杯下肚,非酒豪皆难逃醉倒。扶入偏殿安睡。饶是刘备亦觉微醺。临窗高卧,午后方醒。送走二位义弟,及一众家臣,刘备遂沐浴更衣,赴曹节夜宴。
货梯将王驾自甲板放落。列队齐整,蓟王乘主梯登岸,自去曹节别馆不提。
1.56 鲜活人声
九坂悬楼,六街七宅,如梯台逆升。故六条绕行九坂的环街,皆取“台”名。自上而下:仙台里、天台里、琼台里、瑶台里、鸾台里、露台里。
露台近地,故取露水之名。鸾台多鸟雀,因而名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之佚女“,摘《楚辞离骚》之句,为台名。诸如此类,皆有出处。
六街之间,辟有上下坡道。称“坂道”,用于进出二崤城,直通九坂坞。前后各一,计十八坂道。
坂道,类御道。与之相接,称里道。换言之,坂上六条环街,皆属里道。
物料齐备,机关就位。蓟匠营城,月起千楼。便是洛阳百姓,亦见惯不怪。
函园借洛阳水运之便,座座高楼拔地起,速度惊人。
园中通行《蓟法》。蓟王宽法严律,耻于蓄奴;口说无凭,书为证,从不白用人。种种利好,天下皆知。
更加不可,隐匿人口。
八月案比,登记造册。函园有民一万三千户。计三十余万众。
九坂悬楼,六街七宅,三千大户,家仆婢女,优伶舞姬,皆算在内。户均百口,实属平常。
如此算来,洛阳百姓已有三成入园安居。足见民心向背。
车过露台里,便落平地。街衢纵横,交错闾里。列肆坊间,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鲜活人声。衣食住行,与蓟王都,别无不同。八方来客,四海乡音,皆称蓟人。蓟国名产,随处可见。蓟国署寺机构,如将作寺、四方寺、学坛、女校,亦设分支。以函园为轴心,辐射整个京畿,将蓟国一切便利先进,自上而下,放之四海而皆准。便是函园存在的重要意义。
车入遗芳里道。便有一众小黄门,飞奔引路。
别馆大开中门。前车开道,护王驾入院。
曲廊下所立之人,正是面色苍白,薄唇如血,长袍似墨,身飘如雾,垂垂将死的,大长秋兼尚书令曹节。
“老奴拜见王上。”曹节领院中黄门,跪地行大礼。
“老大人速速请起。”刘备和颜悦色:“往后无需行大礼。”
“老奴遵命。”曹节领命起身,卑躬相邀:“堂内已备薄酒,请王上赴宴。”
“如此,孤与老大人同往。”刘备亦伸手相请。
二人一前一后,穿曲廊,过前庭。拾阶而上,步入中堂。
恭请刘备居主位,曹节陪坐侧席。史涣奉上礼单,由心腹小黄门,转呈曹节。
老眼神光乍现。蓟王礼单,何必多言。
“王上厚爱,老奴愧领。”曹节亦不推迟,再拜入袖。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刘备云淡风轻:“老大人,身体安康否。”
“一息尚存,仍可一用。”曹节谄笑。
“常闻盛年而殂,老之将死。”刘备叹道:“能人活到老,着实不易。”
蓟王有感而发。大将军何进与大长秋曹节,二人正是言中所指。
曹节稍作思量,便已醒悟:“进退之间,取舍有道。不敢欺瞒王上。老奴亦是身染重症,人之将死,方才顿悟。张常侍,亦如老奴这般。若非大将军逼迫太甚,黄门与外戚,或可转圜。朝政时局,亦不会沦落至此。”
“老大人言之有理。”蓟王当年披丧送亲,险屠大将军满门。事后急流勇退,辟祸就国。试想,千里国土,千万国民,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十万精兵拱卫,自当稳如泰山。今八关铁壁,陵城高绝。三足乌,移动坞堡。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进退随心,何其快哉。
见时机已到,曹节目视帘后。
便有一宫装丽人,娉婷袅娜,捧盘而出。
明媚华室,香风先至。螓首蛾眉,玉色琉璃:“安素拜见王上。”
闻香视之,人间绝色。
刘备异样忽生。虽是初见,为何似曾相识。
曹节偷看蓟王神色。见无半分贪恋,终是安心:“乃老奴义女,化名安,行走二宫。”
此时此刻,蓟王终于寻到出处:“可是‘竹书’所录之女(注1)。”
话说,为找寻家中七位小姐姐的出处,刘备辗转从秦太仓处,获得竹书记录。不料众人皆能对应,唯有排行第五的黛儿姐例外。黛儿姐峨眉似黛,青丝如墨。乃七姐妹中唯一汉家女。竹筒中,这位‘安’姓安息国女子,无论发色、五官、体征,皆与黛儿姐有大出入。
正因出入极大,故记忆尤深。今猛一见此女,便觉似曾相识。
“正是小女。”曹节叹道:“彼时若知辽东田韶,乃为王上所求。老奴何必多此一举。”
“果然是老大人,暗中调换。”刘备涣然冰释。所有关于七位小姐姐的前后诸情,今已尽知。
“如王上所知,七女乃是前窦大将军,为先帝所养。岂料七女尚未成人,窦大将军已兵败枭首。后遇辽东豪商田韶,入京求取异国婢女。老奴便做主,将七女转授(售)。又不忍养女离京,于是以秦太仓之女,暗行调换。”
一切皆如刘备所料:“老大人用心良苦。孤亦为人父,自能体会。”
曹节言道:“老奴平生,树敌无数。恐身后之事,不能保全。故请王上驾临寒舍,斗胆求为养女庇护。”
刘备言道:“此事易耳。然,老大人可否实言相告。”
闻此言,曹节亦不意外:“王上欲知何事?”
刘备看向曹节义女安素:“素公子,究竟是何出身。”
曹节一声长吁:“王上既问,老奴不敢不答。此女乃桓帝与安息公主之后。”
“可是与酒家安氏之女。”刘备又问。
“正是。”曹节叹道:“安息旧俗,兄当配妹。安世高为王子时,安氏便是王妃。后安世高,身入佛门,安氏不离不弃,同来大汉。对外只以兄妹相称。实则夫妻耳。后桓帝与安世高相交莫逆。安氏常侧伴左右。日久生情,诞下一女。为掩人耳目,只说是安世高之女。桓帝后为安氏,建胡姬酒肆,下掘密道,直通云台……往来相会。”
刘备目光所及。安素看似无动于衷,却心生巨浪,似也初闻。
“赵常侍冠上‘附蝉’,曾无故遗落在永巷令徐奉尸身。此事,何人所为?”不料蓟王竟有此问。
曹节龇牙一笑:“正是小女暗中出手(注2)。”
1.57 身后之忧
原来。杀黄巾内应,永巷令徐奉之人,竟是曹节。
“为何?”刘备百思不解。曹节与徐奉,何来不死不休,深仇大恨。
“王上可知强侯宋奇,其人。”曹节反问。
无外人在场,刘备这便言道:“识得。化名侯殷,人称‘侯公子’,往来洛阳,为太平道行走。”
“正是此人。”深看刘备一眼,曹节这便道破隐秘:“人间奇巧,莫过如此。彼时王上来问七女身世,我等商量后,领王上夜入太仓,登折桂馆,一探究竟。王上豪掷亿钱,换回贵女。实乃宋奇之妹也。后知贵女为王上所得,宋奇焉能再为敌。于是,改弦更张,暗中为王上效力。知永巷令徐奉,曾趁宫宴,下虎狼之毒,谋害王上,且贼心不死,还要趁永安上寿,再行谋逆。宋奇投书,约老奴相见。细说详情,求老奴出手相救……”
“原来如此。”听曹节细说详情,刘备不置可否。
曹节见蓟王无动于衷,这才收拢得色。略显忐忑状貌。
此话,半真半假,亦真亦假。不可全信。宋奇与曹节,虽是旧识。甚至宋皇后,亦或是得曹节授意,方能假死脱身。然宋奇获救,已能确认,乃京中太平道,暗施援手。此事,马元义居功至伟。
换言之,宋氏与宋奇,分别由黄门内官与黄巾逆贼,两股势力,各自营救。知晓宋皇后未死,乃是宋奇得救后,偷开草草掩埋之家人棺椁,验明正身时所得见。话说,宋皇后入暴室,以忧死。父及兄弟并被诛。诸常侍、小黄门在省闼者,皆怜宋氏无辜,共合钱物,收葬废后及酆父子,归宋氏旧茔皋门亭。
宋氏乃扶风平陵人。故乡必有祖陵。按时人风俗,无辜被害,埋骨他乡。后人得知,当千方百计,迎回祖陵,入土为安。
于是在迁坟时,被宋奇发现端倪。
许,宋奇后入太平道,逼问永巷令徐奉,宋氏下落,方才得知幕后真相。登太仓折桂馆求取,却被讹以高价。无奈,只得偷掘梁冀金山,以赎回。
又或许,太平道亦借宋氏为要挟,逼迫宋奇入伙,亦未可知。
总之,以曹节之性情,断不会揽祸上身。“宋奇投书与老奴相见。细说详情,求老奴出手相救”,此句有待商榷。
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
宋奇知晓宋氏下落,立刻改弦更张,不再与蓟王为敌。并决心剪灭相关知情者,为蓟王及宋贵人,永绝后患。故约永巷令徐奉,高台相见。不料行凶时,被曹节养女窥见。回报曹节,于是乎,正身受十常侍排挤的曹节,行顺水推船,将计就计。授意行走二宫,化名安的养女,暗中摘取赵忠冠上‘附蝉’,放于徐奉尸身。小施手段,略作惩戒。
“不知素公子,在宫中任何职?”刘备笑问。
“并无定职。”安素答曰:“常领尚衣、尚冠之职。”
尚衣、尚冠,皆官名。掌帝王衣冠。周官有司服,战国时有尚衣、尚冠之职。秦置六尚,汉置五尚,即:尚食、尚冠、尚帐、尚衣、尚席。属少府。今汉裁撤。然称呼却一直沿袭至今。
貂蝉冠,乃宫中造物。用于赏赐权贵近臣。换言之,安素乃掌貂蝉冠之女官。
此时此刻。刘备如何还能不知晓,曹节“身后之忧”:除安素本身牵扯桓帝隐秘,久伴养父身侧,亦知晓太多宫廷秘史。失去曹节庇护,必被人灭口。
心念至此,刘备遂言道:“孤与安世高,并安氏,皆旧识。既是故人之后,自当保全。老大人且放宽心,只需有孤在,定护素公子周全。”
得蓟王一诺,胜过千金。曹节纳头便拜:“老奴,深谢。”
闻蓟王此言,安素心如鹿撞,手足无措。情急之下,急忙随老父一同下拜。却如坠云端,徒生恍惚之感。
刘备离席搀扶:“孤有言在先,老大人年迈,无需行大礼。言犹在耳,老大人又多礼矣。”
曹节媚笑起身,不禁泪洒当场。
人老惜子,人之常情。宾主落座,曹节拭泪言道:“小女与王上,年岁相仿。他日若诞下麟儿,安氏(意指氏族)后继有人矣。”
安素面红耳赤,羞涩难当。
刘备一愣。话说,守护周全,与纳入后宫,不可混为一谈,吧。
与宦官结亲,为天下豪杰所不齿。前中常侍唐衡之女,本嫁傅公明,然傅公明不允,于是又转嫁荀。父(荀)绲慕衡势,为娶之。为论者所讥。
恐刘备反悔,曹节又急言道:“王上且安心。老奴,如何能令王上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小女不日当拜太仆王允为父……”
闻此言,刘备如遭雷击。
尚冠女官,王允义女。两条相加,必是那位奇女子无疑。
不好,吕奉先。
二崤城,官堡,蓟国邸。
吕布心事重重,勒住火龙驹,翻身下马。
“见过左中郎将。”门前游缴,抱拳行礼。时人敬英雄。吕布勇冠三军,殿前射戟,神乎其技。如何能不被一干人等所钦佩。
“右丞何在?”吕布闻声回神。
“右丞正在邸中,左中郎将请自去。”游缴不疑有他。
“接着。”吕布摘下佩剑,昂然而入。
仪剑入手,游缴踉跄退步。面上敬色更浓:“左中郎将神力!”
吕布得意一笑。
国邸,乃邸舍,类别馆,又似使馆。亭台楼阁,精舍庭院,功能齐备,一应俱全。除靴登堂,见贾诩、荀攸等,谋主皆在。
吕布咬牙上前,依次行礼:“末将拜见右丞、左丞、军司空、军正。”
“奉先所为何来?”贾诩似胸有成竹。
吕布遂将一漆木匣,双手奉上:“前日,有同乡李肃,宴请末将。席间送上此物。布,一时贪念,纳入怀中。然累日坐立难安,唯恐一时不查,为奸人裹挟。故,特来请罪。”
“哦?”贾诩与众谋主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奉先来早矣。”
吕布顿时醒悟:“莫非,右丞已尽知!”
“东郭马市,胡姬酒肆,乃主公门下产业。门下游缴,日日进出。便是好妇、酒家保等,亦为耳目。后将军董卓,遣骑都尉李肃,择春晖包房,与你密会。又送重礼,以为笼络。乃故意泄密,行离间计也。”雕虫小技,何必在贾诩面前卖弄:“乃让我主,疑而疏远。久而久之,奉先怀才不遇,不能一展所长。必心生怨恨。如此,李肃再来,则事成矣。”
吕布幡然醒悟,切齿言道:“鼠辈!”
1.58 任重道远
“我等料想,假以时日,奉先必会醒悟。不料竟早知。”贾诩笑道:“故才有先前之笑。”
吕布汗颜:“末将惭愧之至!”
“李肃乃后将军董卓麾下骑都尉,五日前,自壶关入京。除宴请奉先,还携厚礼密会何车骑,欲消先前兵乱西郭之罪。”右丞贾诩,早知李肃行踪。
吕布心中肃然。难怪累日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乃久居边郡,磨砺之天性示警。自入京师,一言一行,恐难逃神鬼奇谋贾文和之法眼。
心念至此,吕布忽生一丝怯意。五原边郡的生存法则,与洛阳京畿,大相径庭。蛮荒与文明之差,恐非人力可及。
吕布再拜:“布,定当洗心革面,知耻而后勇。”
贾诩欣然点头:“奉先久居边郡,随性而为,常无拘束,不知人心叵测,笑中藏刀。俗语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厚礼相赠,必有所求。奉先殿前射戟,名动京畿。为人瞩目。今又居高位,守禁中。任重道远,莫过如斯。当恪尽职守,切莫因小失大。”
说完,贾诩又将珠匣推回:“区区龙睛珠,又岂能收买奉先之心。”
“谢右丞不罪之恩。”吕布心悦诚服。
贾诩笑问:“八关练兵,皆入军堡。奉先朝中当值,散班后,可有闲暇?”
“正闲来无事。”吕布如实作答。
“如此甚好。”贾诩言道:“钱堡赀库,尚缺一主簿。不知奉先可愿助一臂之力。”
“钱堡赀库…缺一主簿?”吕布愕然。
“然也。”贾诩笑容可掬。
“末将遵命。”贾诩此举,必有深意。吕布虽不明所以,却欣然领命。
无事身轻,大步流星。
出国邸,接佩剑。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转入琼台里,勒马府前。正见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打马而来。
“大哥。”一众兄弟,皆出人头地。
“进去说话。”吕布笑道。
“唉!”多年来互以兄弟相称,早习以为常。称呼不改。
堂内落座。吕布取珠匣,遍示众人:“乃同乡李肃所赠,与诸贤弟同享。”
“谢大哥!”众人上前,喜笑颜开,各取一颗入怀。
待各自就位。吕布言道:“先前往国邸,拜见右丞。右丞让我暂代钱堡主簿一职。诸贤弟,可知其意?”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曹性机辨:“大哥勇武过人,乃上将之选,岂可为刀笔小吏。”
“此言在理!”众人纷纷抱屈:“莫非,右丞见大哥殿前射戟,天下扬名,恐难调派,故行折辱。”
“右丞足智多谋,号算无遗策。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若暗藏私心,又岂能身居高位?且还为王上心腹,肱股重臣。”数成廉耿直。
“也有道理。”曹性言道:“王上明以照奸,焉能无觉。此事古怪。不如,明日我等与大哥同行,入钱堡一探究竟。”
“此言大善。”众人又纷纷附和。
吕布正有此意:“有劳诸贤弟。”
“义不容辞。”众人再抱拳。
吕布狼性狐疑。正因钱堡主簿之职,太过匪夷。反常则妖,不可不防。只身入内,恐遭不测。故领众兄弟同往,以壮声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将明珠分润众人,便有笼络之意。果不出所料。群情激奋,肝胆相照。
细究起来。结义兄弟,不在乎钱货多寡。只在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患寡,只患不均。
月满中天,华灯高悬。
刘备起身罢筵。曹节携女,恭送蓟王车驾出别馆。
蓟王天之骄子,万众瞩目。先赴二宫太皇家宴,自是理所当然。然紧跟入曹节别馆,足见一斑。时人琢磨体会。蓟王乃出安抚黄门之意。黄门为禁中鹰犬,汉室家奴。蓟王此举,亦不见外。至于明日赴谁人之宴,则是关键。
若先赴董骠骑,后赴何车骑。心中轻重,一目了然。毕竟,董骠骑与蓟王不打不相识。上陵礼时,被蓟王家中小姐姐一剑削去顶发。闭门不出数月,才堪堪养齐。为时人所耻笑。岂料时过境迁,每每回想,却自鸣得意:试问天下英雄,还有何人,能在关、张当面,逃过一劫。
此言一出,引瞠目无数。再细想,又各自扼腕叹息。蓟王手下留情,行仁义之举,竟被董骠骑,趁机扬名。
厚颜无耻,莫过如斯。
人后虽各自唾弃,却又纷纷携重礼登骠骑府,人前结交不提。
人前人后,何其善变乎?
之所以趋炎附势,正因其厚颜无耻也!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阳花。
蓟王一日,看尽世态炎凉。
舷梯直升,步入船宫。函园贵人,领亚马逊美人、宫姬,已恭候多时。
不急安寝。先入书阁,批复公文。
杜氏并邹氏二美人,年满十八,天香国色。红袖添香,素手研墨。香名“百濯”,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因名曰“百濯香”。砚名“端溪”,石质细润,发墨不损,呵气可研,虫蚁不蛀。因产自苍梧端溪县,故名之。
后世有《端溪砚史》:“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寂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
百濯、端溪,皆三南夷王所献。蓟王试之,果不其然。
蓟王所用,必然风行。蓟商已闻风而动。随海市顺下三南,寻访名产。
就蓟王而言。身边最可信赖之近卫。其一顺阳卫,其二亚马逊女卫。远离国境,深入京畿。同床共枕之人,自首选亚马逊。
将亚马逊悉数封于园内,便为以备不虞。
船上女卫,皆身披软鳞甲,佩呼吸面罩。盾矛弓弩齐备。幻术必借幻药。呼吸面罩之功用,可想而知。
可谓“软硬兼备、刚柔并济“,“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蓟王命门下督郑泰,门下主簿孙乾,各乘王驾,携名帖,拜访董骠骑及何车骑。
请二人登船赴宴。
1.59 熟视无睹
蓟王磊落,天下皆知。
既然请客,自当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发自肺腑。绝非鸿门宴。
董骠骑、何车骑,必欣欣然,如约赴宴。
义结金兰,抵足而眠。喜结连理,交颈而眠。
并排即可抵足。唯上下叠落,四目相对,方可交颈。兄弟之亲,夫妻之密,大有不同。音画同步,汉语描述之精确,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夜无话,日上三竿。
侍医善后,洗漱更衣。蓟王携厚礼,拜访授业恩师。恩师升任司空,王允补为太仆。二人乃朝中良臣之首。非党人羽翼,亦非外戚爪牙。正身明法,直言正谏。常振聋发聩,直指弊政。
卢植乃蓟王授业恩师,老臣持重。便是二宫太皇亦和颜悦色,轻言细语,不曾呵斥分毫。少帝更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诸如何董二戚,唯有曲线救国,暗中行事。朝堂之上,绝不敢相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故“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忠也”。一言蔽之,尽忠职守,必公私分明。
蓟国多少年长吏。尤其“二千石令、长,当:‘奉旧宪’,‘正身明法’,‘抑齐豪强’,‘存恤孤独’,‘隐实户口’,‘劝课农桑’”。
可谓字字珠玑。
恩师早入函园安居。先前栖身山下别馆。后为三公,当迁入洛阳城内司空府。然朝堂既迁入瑶光殿,恩师便不愿劳师动众。右丞贾诩,遂奉王命,取仙台里悬楼一栋,供恩师一家安居。
知乃蓟王刘备之意,恩师便勉为其难,与师母等寥寥数人,迁入偌大三台庭院。
宅近中堡。上朝方便。刘备到访,赶在九九重阳之前。“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刘备敬献菖蒲酒一斛,祝恩师及师母寿。
恩师入朝未归。由师母及幼子卢毓作陪。俗谓三岁看老。卢毓“禀性贞固,心平体正”,深得刘备所喜。言,待满五岁,当入王子馆,与王长子(刘)封,同窗伴读。
师母焉能不喜。
待恩师下朝,遂设家宴,款待刘备。刘备与恩师,常有书信往来。蓟国日报,贾诩亦命人天天送到。国事无需多言。只说轶闻趣事,家长里短。见恩师双鬓斑白,刘备忽生慨叹。遥想少年时,恩师孤身抵楼桑。豪饮一石,而面色不变。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然称恩师者,必以身证其道。
刘备一路走来,有礼有节,不差分毫。足令恩师欣慰。
知今日夜宴何董二戚,恩师浅饮数杯,午后遣归。
刘备再拜而别,登车自回。
函园内外,幕门候吏,遍地耳目。自当万无一失。
话说。散朝后,左中郎将吕布,急急回府,与一众兄弟,轻装上阵。奔赴钱堡。
“主簿”一词,望文生义,作“主理集簿”解。赀库主簿,自是主理《账户集簿》,记录铜钱出入。领俸四百石。位卑而权重。前任主簿,自请调往海市。虽一时苦无合适之选。然授予左中郎将暂代,钱堡上下皆不解其意。
六坂坞为赀库,俗称钱堡。唯赀库马车可入。赀库马车,往来洛阳各市,为市中赀库,输送铜钱、账目,诸如此类。换言之,钱堡类后世储备银行,并不对外营业。
堡内居中为赀库,周围馆舍、工坊林立。冶炼、铸币、酒垆、汤池、客舍,不一而足。工匠铜官,衣食住行,足不出堡。
常闻“无铜身轻”,之所以让吕布暂代赀库主簿,便是要令其,见惯不怪,习以为常。对铜钱免疫。
穿越层层门禁,终入赀库。更换赀库官服,乘天梯,直落库中。
“大、大、大……哥……哥……哥……”未及出天梯,曹性等人,已瞠目结舌。
所谓“见钱眼开,开门见山”。好大一座“钱山”,直撞入眼帘。一时不备,险目眦尽裂,倒灌心血。
侧目睥睨,偷眼望去。金光闪闪,光芒万丈,无边无际,广袤无垠,如坠深渊,如升云端,竟生飘渺之感。
脚下眼前,触手可及。直面汪洋铜钱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何不……串起?”成功抵御过龙眼明珠诱惑的吕布,先行回神。
“禀主簿。”便有钱库属吏,坦胸赤足,衣冠不整来见:“四出文钱,足重五铢,只需称重,便知钱数。”
“如何承重。”吕布又问。
“且看头顶。”库吏手指言道:“龙门桥吊,探爪一抓。”
“闻所未闻。”仰望巨型机关,吕布不由惊叹。
“主簿且随我来。”库吏伸手相邀。
“因何衣衫不整?”吕布又问。
“无铜身轻。”库吏意味深长:“心如止水。”
所谓“熟视无睹”,莫过如此。“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看到麻木不说。久之,竟生“铜臭”之感。
不知为何,身后曹性等人,竟潸然泪下。恐为人耻笑,吕布急忙低声安抚。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曹性对曰:“见此钱山,恐今生再见不得‘钱眼’。”
密密麻麻的四方钱孔,看得曹性寒毛直立,遍体生寒。
诸如曹性这般,后世称为“密集恐惧症”。人人仰慕孔方兄,几成众人心头噩梦。
饶是吕布,亦不能幸免。
稍后得知,刘备这才恍然大悟。史上丁原,之所以任吕布为主簿。或亦有此意。只可惜,委身丁原军中,经吕布过手钱货,与眼前相比,不过沧海一粟。杯水车薪,如何能浇灭心中熊熊烈焰。
一座远超现象的钱山,如泰山压顶,兜头砸下。立刻将先前种种,碾成齑粉。
性格怯懦者,轻者狂性大发,重则血喷殒命。然性格坚毅者,当能撑过心中煎熬,得以幸免。从此再无财货,能动其心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三观被撑大后,便再难收缩回去了。
右丞此举,不啻为一剂虎狼猛药。尤其对贪财之人,实过于爆裂。
然为长久计。吕奉先性情中的缺陷,必须补完。
“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财是下山虎,气是祸根苗,四字皆有害,不如一笔销。”蓟王喃喃自语:“又当如何戒色……”
赀库中。正埋头苦算的吕奉先,心头一凛,笔落墨溅。
1.60 楛矢贯隼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三足乌号,张灯结彩。水砦内外,旌旗高悬。董骠骑并何车骑车驾,并行入内。不分先后,一字泊开。
董骠骑带了张济并张绣。何车骑带了周慎并丁原。
遥相抱拳,遂二路兵分,各乘舷梯,直升船宫。如此生分,皆利益使然。
话说数载之前,赴蓟王宴。二人还推杯换盏,相交莫逆。然今时今日,却大相径庭,难见笑脸。
“拜见王上。”入大殿,二人瞬间变脸。趋步近前,殷勤下拜。
“二位将军,别来无恙乎?”蓟王轻舒双臂,将二人扶起。
“一言难尽。”董骠骑位居何车骑之右,抢先言道。
“苦乐参半。”何苗亦一声长吁。
“如此,且入席,把酒详谈。”刘备伸手相邀。
二人各自斜视身后。便有张绣、丁原,呈上礼单。
由门下督郑泰、门下主簿孙乾,各自接过。
“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董重、何苗,异口同声。
“且入席。”刘备淡然一笑。还有何物,能令蓟王动心。
“王上请。”一眼扫过,只见蓟王门下,不见四大谋主,二人心领神会,此乃蓟王私宴。
宾主落座,遂开筵席。钟鸣鼎食,轻歌曼舞。
郑泰、孙乾,频频举杯相邀。满口翠玉琼浆入腹,豪气自生。待一杯下肚,再无半分拘束。二人本就是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声色犬马,锦衣玉食,习以为常。先前还装模作样,现已原形毕露。
蓟王闭口不提朝政国事,只叙私交之谊。只需不牵扯到利益之争,二人则全无芥蒂。如前所说,何苗本姓朱。与何进素不同心。之于何进之死,又岂曾难过半分。董重除一劲敌,自当无限欢喜。二人颇多惺惺相惜。正如眼前这般。
酒至半酣,刘备忽觉被人窥探。正是小将张绣。
挥袖命舞姬退下,这便言道:“何人舞剑助兴。”
“末将遵命。”张绣长身而起。
拔剑在手,跃入殿中。一时剑光如电,四射寒芒。
何车骑醉眼蒙,击掌叫好。面无半分惧色。并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只因喝高了。
一剑舞罢,满堂彩。
蓟王遂解随身玉佩相赠:“赏。”
“王上有赏”船宫女官高声唱报。
“谢王上。”张绣单膝跪地,双手接过。
所谓抛砖引玉。蓟王玉佩,便是仕途敲门仙砖。得此玉者,皆飞黄腾达,非富即贵。
董重口中啧啧有声:“王上所赐,乃进身之阶也。”
何苗两眼一翻,起身言道:“前北军中候周慎、武猛都尉丁原,皆称良将。奈何牵连二宫兵祸,不能为朝所用。今群臣凋敝,朝政日非。王上可否酌情上禀,网开一面。”
“罪将周慎(丁原),拜见王上。”二人离席下拜。
刘备轻轻颔首:“二位之名,孤亦有耳闻。时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令行禁止,奉命而为。丁都尉麾下人马,亦只取黄门,未曾滥杀。今大将军兵败身死,二位又罚铜抵罪。既为太皇赦免,孤并无异议。假以时日,当为朝廷所用。”
“卑下,深谢!”二人喜极。如今朝政皆握于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之手。虽得赦免,然若无蓟王首肯,复起无望。
窦太皇之所以赦二人之罪。正如刘备所虑。究其原因,还是董重得猛虎孙坚,西凉诸将,实力大涨。反观何车骑,本就混吃等死,避重就轻,不善统兵。麾下人马,参差不齐,至今未得齐整。若不助长气焰,难与董重相抗。若董重见有机可乘,三起兵祸。今汉社稷还有命乎。
何苗亦长出一口浊气。得二人相助,当可与董重势均力敌。
董重暗自撇嘴。眼中不屑之意甚浓。周慎、丁原,庸碌无为之辈,焉能与孙坚、张济相提并论。故未曾放在心上。
如前所说。蓟王家国天下。宴请何人,赴何人宴请,皆有大玄机。今日同请董骠骑并何车骑。二家罢兵,重归于好,说和之意,不言自喻。
二人本无仇怨。不过是情势所迫。得蓟王说和,各自就坡下驴,和好如初。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蓟王起身罢筵,门下督郑泰、门下主簿孙乾,恭送二人下船。何苗府邸,亦在西郭。董重别馆,便在函园。转瞬至矣,无需担心。
蓟王自入寝宫,一夜劈波斩浪,酣畅淋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深思起来,亦可算是一种好奇心的满足。见惯不怪,习以为常。蓟王因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四次三番,抵御何后色诱。正因后宫群芳吐蕊,争奇斗妍。日夜相伴,耳濡目染,深入浅出。自然而然,悬崖勒马,情可自禁。未曾越雷池一步。
久而久之,大器免成。不受美色所惑。
贾诩行此计。对吕布而言,亦是极大利好。利欲熏心,铤而走险。乃吕奉先毕生写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今入赀库为主簿,麾下曹性等,或为书佐,或为力士。搬运海量铜钱。不出数载,当对钱无感。用心之良苦,足见一斑。
若能洗心革面,忠义两全。吕奉先,不世之虎将也。
吕布皆如此。可想而知,麾下兄弟,又当如何。曹性密集恐惧症,日益加重。先前不能看“钱眼”,后来凡沾“眼”字,皆不能忍。日思夜想,苦不堪言。遂从挹娄庐士处,习得神射。“发能入人目。”
常闻“射人先射马”,曹性“射人先射目”。
挹娄神射,矢贯隼。曹性神射,光彩夺目。
寒芒一闪,夺人之目。唯有如此,方消心头之患。
铜钱更不能沾手,唯用券钞。
铸币工坊。
重阳一大早。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又被指派此处帮忙。
累日来。赀库马车,从永乐宫墟,运入铜砣无数。皆是董太皇卖官鬻爵,所积钱财。回炉重铸成四出五铢,分文不少,划入董太皇账户。
“我等乃六百石官,焉能行斗食小吏之职。”曹性叹道。
“上官指派,唯命是从耳。”成廉憨声一笑。
1.61 木已成舟
四出文钱,最大不同。除去足重五铢,便是铜锡配比。两汉以来,不同年代铸造的五铢钱,铜锡配比各有参差。若将永乐宫中烧融后的铜砣,直接熔成一炉铜水,神仙难救。
需先五铢钱,详加区分。而后分门别类,投入高炉熔炼,再调配铜锡比,方能铸出四出文钱。
于是乎,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五人,在老工匠的帮衬下,将熔成大砣的铜钱,一枚枚凿下,再依据铸造年代,分拣开来。
其中繁琐,可想而知。
乐极生悲,因爱生恨。先前为草莽,三餐不继,饥寒交迫。爱钱如命,只因钱能活命。如今六人同仕,丰衣足食。惜钱更惜命。钱多压身,有害无利。形势陡转直下,各个咬牙切齿,恨意绵绵。
千锤万凿,日日不缀。试想,七尺男儿,草莽英豪,“大秤分金,大碗吃酒”,小家子作为,如何能忍。然又不得不忍之。
如前所说。自上古时起,男女先民,便已分工。女性多从事采集,男性多从事狩猎。潜移默化,代代相传。塑造了今日之乾坤无极,阴阳男女。让赳赳武夫,瞪圆铜锣大眼,一锤一凿,开采铜钱。是何等之委曲求全。又是何等之摧折身心。恨不能早日脱身。逃出生天。
凿钱不出数月。几人终其一生,当誓不与“孔方兄”再见。
有害亦有利。受此磨砺,几人心境自成,当可为蓟王一用。
秋高气爽,衣不沾身。
抽身下榻,洗漱更衣。刘备当登门拜访皇甫家、马家,行“纳征”之礼。其后便是请期、亲迎。以贵人礼遇,聘娶马氏过门。
大司农皇甫规遗孀马氏,现居瑶光殿中。与二宫太皇,朝夕相伴。虽近在咫尺,却不可私见。终归礼不可废。传闻马氏有国色,乃至寡居十余载后,仍能被夜宿龙床,尝遍后宫佳丽的董贼,惊为天人。求之不得,竟辣手摧花。足见姿容殊丽,非同凡响。如今新寡,可想而知。绝代芳华,当更盛十年后。
难怪被张飞掠上山。
参考张小胖朴素的世界观:世间一切之美好,唯大哥能居之。
刘备感同身受。
偷得浮生半日闲。蓟王自入京以来,难得有半刻闲暇。虽可便宜行事,不必上朝。然公务私事之繁忙,一点都没落便宜。
不等王驾抵达。便有门下游缴快马来报。言,今日早朝,董太皇认马氏为义女。授封“荥阳君”。
“原来如此。”刘备幡然醒悟。
董太皇如此热衷于这门姻亲。乃行“顺水推舟”之计。效仿窦太皇并何太后,结亲蓟王,进而结盟。只所以大费周章,苦于董氏门中无适龄嫁女。于是退而求其次,结为“义亲”。又恐蓟王推迟,故先赐婚,再认女。如此,木已成舟,二全齐美。
又是美人计。
话说。自先帝赐婚五十五国,五十六公主;到三宫帝后,各自攀亲。如此接二连三,行美人计。真的好吗。
等等。
刘备当局者迷。一时不查,身中美人计。四大谋主旁观者清。焉能无备?
蓟王虽有麒麟霸体。枪烟炮雨,连战连捷。所向披靡,未尝一败。然屡中美人计,岂是明主所为。
痛定思痛。刘备遂在袍襟下暗书:“天家惯用美人计,切记,切记!”时刻警醒,万勿再中此计。
义女无需改姓。荥阳君仍唤马氏。董氏乃外戚,故只可封君,不可为县主。女封君,便是女爵。封荣阳一县之地,足见持重。此份嫁妆,何其厚也。
蓟王结亲,有赚无赔。世人诚不欺吾也。
董太皇此计高妙。便是何太后亦始料未及。本以为,乃顺水人情。将蓟王义弟抄掠上山的贵妇,嫁给蓟王,成人之美。不料董太皇竟暗藏私心。任马氏为义女,如此,与蓟王遂成义亲。
义亲亦是亲!
尤其对豪杰而言。少时,母亲义结二金兰。长大后,桃园三结义。义父、二义母、四义弟,皆为同门。共生死,同进退。蓟王又岂能独与董氏例外。
论才智,河间姹女,不弱分毫。
洛阳内外,无不嗟叹。
想我大汉,英杰辈出。三宫帝后,皆非泛泛之辈。
然聪慧如斯,又怎令江山社稷,困顿至此?总归是太重私心。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车骑将军何苗,冷水泼面,抖擞精神,入宫来见。
“何车骑可知今日之事?”何太后劈头便问。
“臣……未知也。”偷看帘内太后面色,何苗猛然收声。
“董妪竟巧使一计,结亲蓟王矣。”何天后恨铁不成钢。
“焉有此事!”何苗大惊:“董氏门内无女可嫁。当真,将董承家中,不足十岁之幼女,嫁为人妇?”
“任马氏为义女也。”何太后恨声道。
“不过义女,做不得数。”何苗忽想起与何进之关系,又急忙收声。
“义亲亦是亲。义女自是女。蓟王乃豪杰也。皇天后土,九天诸神,焉能等同儿戏。”何太后恨意丛生:“百密一疏。功亏一篑!”
“如此下作,蓟王焉能应允。”何苗强辩。
“蓟王一言九鼎。千金一诺,生死无悔。岂能自食其言,徒令天下耻笑。”何后气急落泪:“董妪与蓟王结亲,大兄之仇,难报矣!”
“太后……”何苗目瞪口呆。本以为,太后亦与何进关系淡漠,见利忘义。不料竟将血海深仇,隐藏之深。若非情急失语,饶是何苗亦未知也。
“二兄既已知晓,小妹亦不必隐瞒。有生之年,定要董氏一门,家破人亡,鸡犬不留。”何太后字字啼血。
目中恨意,宛如利刃。穿胸洞背,无穷无尽。何苗遍体生寒。猛打寒颤,竟当场便溺。
待淅淅沥沥的水生,消失不见。
何后这才幽幽开口:“二兄当谨记,大汉宫廷,有死无生。”
“臣,定当谨记。”何苗哆嗦下拜。
“且回吧。”何太后言尽。
“臣,告退。”何苗如临大赦,仓皇逃离。
“来人。”须臾,何后忽又开口。
“贱妾在。”便有心腹宫妃,翩然入内。
“速去请上元夫人,并小妹。入宫相见。”
“喏。”
1.62 绝非杜撰
蓟王屈尊,亲自登门。足见持重。马日并皇甫直,出里道相迎。
皇甫直,字坚寿。乃皇甫嵩之子,前大司农皇甫规从孙。另有皇甫郦,乃皇甫规之孙。其父早亡,从叔皇甫嵩今为冀州牧,远在河北。故洛阳皇甫家,只剩二孙辈。
若以皇甫规霜妻马氏论,刘备犹长槐里侯皇甫嵩一辈。
扶风马氏,经学名门。马日自学成才,乃门中翘楚。刘备见之甚喜。皇甫直、皇甫郦皆有干才。刘备辟为门下属史,引为近臣。
辅汉大将军幕府,自有徵辟天下之权。直、郦二人喜从天降。择日迁家人入二崤城官堡安居。
马日今为北军五校之射声校尉。先前,大将军何进兴兵攻打南北二宫。北军五校各有分属,唯射声营,谨守营地。未曾参与兵乱。事后无功无过,未受牵连。
今扶风马氏与蓟王联姻。以马日为首,门内英才,纷纷出仕。或登陇右大震关,或入函园二崤城,或北上蓟国,不一而足。葱岭以东,潼关以西。西域并陇右,人才济济,吏治大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先前避入深山的羌氐诸胡,纷纷迁出。投奔牢城亲友。
细水长流,涓滴入海。陇右幕府八月案比,有民六百余万,百万余户。换言之,先前羌人饶妻制,乃至家中人口众多。今已自行分户。据其原因。只因不析产。一家分成二户,可从幕府得两份产业:户户美田一顷,良宅一座,还有六畜机关,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重重利好,助推自行分户。
除幕府所掌牢营,凉州牧阎忠,亦案比上计,治下已有编户百万。换言之,陇右汉人亦足有百万之众。散布于各郡,与牢城毗邻而居。待流徙期满,牢城就地转化为城邑。治权是否移交,彼时再论。
依蓟王所想,待陇右加西域,有千万之众。西征可行。封建时代,人口等同于生产力。劳师远征,无充足劳力,如此漫长的战线,根本无法维系。
王驾重返函园。蓟王直升三足乌船宫。
幕府五校,四大谋主,及一众属臣皆在。
“臣等,请罪。”右丞贾诩,领群臣下拜。
刘备如何还能不知:“文和早知董太皇有此谋。”
“回禀主公,臣等早知。”贾诩奏对。
“何不实言相告。”刘备不置可否。
“为江山社稷计,我主与三宫帝后结亲,利大于弊。故未直言。”
刘备轻轻颔首:“文和与奉孝,皆国士无双。孤引为心腹,宜当直谏。”
“臣等,遵命。”贾诩肃容下拜。郭奉孝设凤凰于飞,平定三南。因不能直言,奇功暂记不表。蓟王磊落。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需言而有物,秉持公心。蓟王海纳百川,又岂会降雷霆之怒。
贾诩等人,之所以有口难言。乃因蓟国上下对蓟王和亲,日益谨慎。民心向背,乃时势所造。先前孤弱,和亲聚势。今国力鼎盛,大汉一藩。五胡四夷,争相归附。王上威信天下,岂能自降身份,再行和亲。
就刘备个人而言。七情六欲,早已完满。财帛美色,难动其心。美人多寡,并无所谓。家中良田百亩,后宫妃嫔三百足以。除去三百亚马逊,及天家所行美人计。蓟王妃嫔,不满四十,遵循祖制,未有僭越。
刘备之所以心生不悦。除一时不查,又中美人计。原本一场风花雪月事,到头来却掺杂利益勾连,不再纯粹。令刘备如食鸡肋,索然无味。
蓟王身居高位,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然心似明镜,灵台不染。无伤大雅,一笑了之。
马氏虽聪慧,然面对与蓟王的身份鸿沟,仍难免自惭形秽。将心比心,蓟王当体会。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便是此意。能如公孙长姐,数十年如一日,天下还有几人。或有人说,此不是爱情。
此等无稽之谈,徒惹人笑罢了。
谓真爱者,当不计损益。凡开始算计,并付诸以行动,真爱即死,唯剩利益耳。
或在贾诩看来,今时今日之时局,类春秋争霸。天子暗弱而诸侯强盛。然只需稳住洛阳朝堂,待蓟王重整河山,少帝退位让贤,水到渠成。故稳住三宫帝后,令社稷不至于倾覆。乃一切之前提。毕竟,洛阳少帝,乃天下共主。共主在,而天下在。
史上,董卓以外臣行废立事,引天下共愤。乃至诸侯并起,逐鹿中原。人心思乱,宗贼遍地。三代后数典忘祖,再无匡扶汉室之念。
于是乎,维持洛阳朝堂,立天下共主。乃当务之急。董太皇与蓟王结为义亲,令何太后投鼠忌器,更加何苗沐猴而冠,难成大事。三宫鼎足之势,勉强维系。待将蓟国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蓟王登坛受禅,民心所望,大势所趋。乃成必然。
沮授一针见血:“今州郡粗定,兵强士附,三匡汉室,手握八关。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兵马以讨不庭(不朝于王庭),谁能御之?”
“此言大善。”殿中文武,欣然点头。
此情此景,刘备幡然醒悟:黄袍加身,绝非杜撰。
究其原因,乃大利于国。
“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竞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者,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此乃天下豪杰,肺腑之言。
俗语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蓟王为帝,天下归心,山河一统,无有忤逆。蓟王不为,群雄并驱于中原,且看鹿死谁手。
正因知晓众谋主一片丹心,蓟王才不怪罪。
诚如,明知可死无对证,蓟王仍为右国令担待。即便因罪除国,亦在所不惜。人臣所为,人主岂能弃之不顾,置身事外。正因如此,蓟王家臣,才各个奋不顾身,忠心谋国。
凡有草动风吹,便逃之夭夭,弃万民于不顾,让家臣顶罪。枉为人主。
若恃宠而骄,一意孤行,陷主公于万劫不复,亦枉为人臣。
君有君道,臣有臣节。
蓟王设宴,与群臣共饮。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上元夫人,如约而至。然蓟王侧妃何氏,却并未赴约。
何太后将董太皇之谋,快语道来。遂问道:“夫人可有良策,为朕解忧。”
“蓟王麒麟天降,函园灵粹汇聚。三足乌船宫,亦有女仙守备。急切间,难以下手。”上元夫人答曰。
何太后不置可否:“若出函园,离船宫,夫人以为如何?”
“当可一试。”上元夫人掷地有声。
1.63 仰吞北斗
董太皇所施美人计,乃“连环美人计”。将时人熟知之美人计,一分成二。先赐婚,再认女。
正因“毒性”不显,故未能察觉。
今木已成舟,待生米煮成熟饭,血盟自成。然设计蓟王,总觉理亏。故封马氏为“阳(xing yáng)君”。陪嫁一县之地。战国时,韩在水北岸筑城,从此得名“阳”。阳东有鸿沟连淮泗,北依邙山毗大河,南临索水接嵩山,西过虎牢通洛阳。地势险要,交通便利。乃兵家必争之地。素有“东都襟带、三秦咽喉”之称。
得荥阳,即得敖仓。屯粮此地,贩运天下。如此,河南粮商,便无需北上蓟国,缩短三千里水路。敖仓本就是城仓。扩建为商邑,转运南北货物,亦称便利。
关键是,敖仓据大河南岸。只需良港建成,蓟国水军畅通无阻。转运兵马,登陆河南。兵锋所指,尽收豫州之地。
此都是后话。蓟王需大婚后,方可夙愿得偿。
蓟王大器免成。马氏虽曾嫁为人妇,然却有名无实。新婚之夜,恐力有不逮。故邹氏、杜氏,当伴嫁同寝。即便如此,函园贵人希雷娅,亦令亚马逊美人严阵以待。已备不时之需。
曹节本欲趁机将安素伴嫁入宫。不料却被养女婉拒。推说,本是马氏大婚,岂能夺人之美。
女儿心思,老父岂能不知。终归想风光大嫁,不想不明不白,委身于人。
得蓟王许诺。何苗表周慎为右中郎将。
汉初呈秦制,置五官、左、右三中郎将,分统郎官,号为三署,为光禄勋所辖。署中各有中郎、议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至千人,称“三署郎”。今汉又定,郎官五十以上者,属五官中郎将,余分属左右中郎将。掌宿卫殿门、出充车骑,外派征战;协光禄勋,典领郎官选举;有大臣丧,则奉命持节策赠印绶,或东园秘器。
至此,宫中禁卫军,编制齐备。
左中郎将吕布、右中郎将周慎,并五官中郎将张绣,及羽林中郎将李,虎贲中郎将王越,齐听命于卫将军张济。统领南北禁军,拱卫宫城。并率城门校尉赵延等,洛阳各部,护佑京都。西园卫,名义上归属禁军,然却独立在外。由上军校尉伍孚统帅,受命于太后。不遵卫将军号令。
洛阳城外,分驻有辅汉大建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三幕府精兵数万,再往外,便是洛阳八关都尉。如此里外里,三层守护。洛阳京师,可谓固若金汤。
前提是,不出内乱。
若一而再,再而三,祸起萧墙。今汉当真气数已尽,神仙难救。
人心不足蛇吞象。
总想以弱胜强,以小博大。利欲熏心之下,铤而走险者,古往今来,何其多也。
刘备窃以为,以何苗、董重之为人,当绝无此念。
一无才智,二无野心。能稳坐今日之高位,必志得意满,再无进取之心。
不得不说。大将军何进,兵败身死。利大于弊。
蓟王为二家说和,亦为二家担保。上至三公九卿,下到文武百官。凡有空缺,皆被补全。何董二戚,平分秋色,各偿所愿。
窦太皇孤家寡人,无欲无求。且有蓟王庇护,无人敢动其分毫。自稳如泰山。
蓟王此行,可谓功德圆满。
洛阳百姓皆长出一口浊气。
常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蓟王高屋建瓴,不谋私利。二戚心悦诚服,少帝言听计从,百官欣然领命,百姓拍手称快。自当无往不利。
又谓“扶君上马,再送一程”。蓟王坐镇京师,待朝政重入正轨,再离京就国不迟。
九九重阳之日。
蓟王携菖蒲酒等重礼,入瑶光后殿,为二宫太皇寿。
太皇设宴款待。午后方归。
入寝宫小憩,便有何氏来报。言,舞阳君夜宴华云号,请夫君赴宴。
舞阳君乃太后并何氏生母。恰逢九九重阳,蓟王虽已提前送上节礼,却也不好推辞。
略作思量,这便应允。沐浴更衣,散尽酒意。
日薄西山,乘王驾入城,奔赴濯龙园。
蓟王刚中美人计,岂能无备。此行不仅携何氏同往,还将麻姑仙一并带上,以防万一。登船方知,乃是家宴。舞阳君自居帘后,仅车骑将军何苗一人作陪。
饶是如此,刘备亦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
所幸,从始至终,别无异常。
秋风送爽,皓月当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备起身告辞,舞阳君遂罢筵席。母女连心。舞阳君与何氏一别经年,颇多挂念。于是留宿华云寝宫。蓟王自回。
自夜宴始,麻姑整晚如临大敌,待重回三足乌船宫,沐浴侍寝,方得心安。
翌日晨,何氏重返。
见一切如常,蓟王终是放心。
然,何后终归要见。
三宫鼎足,岂能厚此薄彼。有失臣节,亦非蓟王所愿。
九九重阳后,车驾浩浩荡荡,驶入西园。路人皆知,蓟王携厚礼,觐见太后。
西园宫妃,遂引蓟王入千秋殿。
千秋殿乃万金堂改建。院内一草一木,刘备记忆尤深。
“臣,拜见太后。”刘备肃容参拜。
“蓟王免礼,赐座。”
“谢太后。”刘备起身落座。
帘内何后似在哺乳。刘备眼观鼻,鼻观心。凝神以待。
“麟儿饱食酣睡,日有长进。”何后整理仪容,命宫婢挑帘相见。
“太后喜得麟子,可喜可贺。”蓟王低眉垂目,不敢正视。
“幸得祖宗垂怜,幸赖上苍成全。”何后言道:“才有,无故而孕,麟子入怀。话说,身怀六甲时,妾常夜梦‘仰吞北斗’,故取小名‘阿斗’。”
“……”刘备如遭雷击。少顷,才悠悠回魂:“太后此子,必贵不可言。”
“先前,大将军上表为贺,请册封麟子为鲁王。不知,蓟王意下如何。”
“先帝贵子,既封勃海王。太后麟子,封鲁王,亦无不可。”刘备言道。
“无故受孕,剖腹产子。蓟王以为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何后追问。”
“福祸相依,吉凶莫测。事在人为,焉有定数。”刘备与何后四目相对。
何后忽然露怯:“蓟王之言,两可之间。”
刘备暗叹一声:“太后顺应天命,颐养天年。大汉盛世,当可亲见。”
“蓟王麒麟天降,应运而生。自当上应天命,再兴国祚。然,妾不过一妇道人家,并无远见。了此残生,只求爱恨终了,善恶得报。至于身后事,便由后人评说去吧。”
“太后活得明白。”刘备无话可说。
“若妾早亡,可否不入文陵,葬身于函园。”何太后目光清冽,深不可测。
“如太后所愿。”刘备目光如水,浩荡无边。
阿斗之母,自当如愿。
1.64 怀瑾相报
“斗儿已熟睡,王上可愿怀抱一观。”何后又道。
“臣,遵命。”
何后遂将怀中麟儿,交由心腹宫妃,转抱蓟王。
刘备子嗣众多。居国时,稍有空闲,便入东宫探视。是不是亲生,入手可辨。麟儿眉眼间的一抹清秀,出自太妃,断不会错。并非五官相仿,而是那份与生俱来,无法假装的神似。隐约间的恍然看见,便是所谓“血缘”。
目视刘备怀抱麟儿,何后的眼中,忽泛起淡淡清波。又飞快隐去。
片刻后,刘备将麟儿轻轻交还。
纳麟儿入怀,何太后言道:“王上大喜在即。奈何家兄新丧,妾理应避嫌。”
“太后节哀。”刘备答曰:“臣之事小,无需挂怀。”
“然礼不可废。”何后取美玉相赠:“随身之物,聊表心意。”
宫妃捧盘身前。
刘备举目一看,不由一愣。盘中正是金水小市时,太后欲“典之救急”,却被刘备千万赎回的温宫玉(注1)。只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见刘备轻轻取来,握在掌中。太后呼吸急促,久久未息。
刘备再拜:“谢太后赐予。”
待平复心情,何后方才言道:“捧珠之恩,怀瑾(胎)相报。妾,并未食言。”
“怀瑾”一词,出自《楚辞九章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之句。本意指怀藏美玉,手握美玉。比喻拥有纯洁无瑕之品德。被何后借用此处,暗指十月怀胎。
“太后博闻广记。臣,心领之。”刘备如何能不领会。
“恕妾不能久坐,改日再请王上赴宴。”何后剖腹产子,又遇宫廷兵乱。心神两伤,难以久持。
“臣,告退。”刘备拜别。
何后目送刘备出殿,心腹宫妃这才徐徐钩落珠帘。
车驾出园,旁行流香渠时,刘备特意掀帘一观。水中望舒荷,绿意盎然。无丝毫衰败之貌。先帝故后,刘备亦曾入园,荷叶绝无眼前盛茂。话说,为此次下凡,西王母派,确是下足血本。
“何人拦路!”忽闻史涣喝问。
“西王母座下,阿玉,求见蓟王。”声音轻如飞絮,却字字入耳。
“可是上元夫人。”刘备推窗言道。
“正是。”
“禁中之地,不宜久留。夫人可愿随我入函园相见。”刘备又道。
“遵命。”上元夫人登副车,随车驾出城,入函园。直升三足乌号船宫,与刘备爵室相见。
“妾,拜见王上。”素纱遮面,不见仙颜。
“夫人免礼。”刘备含笑示意:“请坐。”
“谢王上。”瞥了眼蓟王身侧女仙,上元夫人翩然落座。
“此乃麻姑。”刘备为上元夫人引荐左右女仙:“此乃旋波,提谟。”
“久闻大名。”上元夫人起身行礼。
“不敢。”三女回礼。麻姑仙派,成名已久。玄天二女更出身上古仙门。先前,西河少女奉命潜入蓟王宫,便是被玄天二女擒获。三女自入船宫,寸步不离,陪侍蓟王左右。未有疏忽。
“夫人所为何事。”刘备开门见山。
“先前,王母遣西河少女,冒昧登门。失礼之处,王上海涵。”上元夫人取一玉匣:“进献瑶池仙丹一丸,为王上新婚贺。”
“谢王母赐药。”刘备示意麻姑仙接下。
“妾此来,还有一事,当面求教。”上元夫人又道。
“但说无妨。”刘备欣然点头。
“白马寺佛门弟子,王上以为如何。”上元夫人问道。
“潜心修道,与世无争。”刘备答曰。
“王上中西域而立幕府。当知西域诸国,多已信佛。”上元夫人又道。
“确是如此。”佛教兴起,无可阻挡。
“王上当知。今,大争之世已现。佛门若不相争,焉能鸠占鹊巢。令西域诸国,改弦更张,笃信西佛。此乃,不争而争也。”
“有理。”刘备轻轻颔首。从辩证的角度而言,佛教能迅速一统西域,背后必有人在大力推广。
“西域番邦,化外胡人,不提也罢。然若趁天下板荡,乱入中夏。毒害万千大汉子民,恐非社稷之福。”上元夫人道破心忧。
“佛门与仙门,有何不同。”刘备所问,不出意外。
上元夫人有备而来:“无君无父,无尊无卑,无长无幼。妄言生前身后之事,裹挟入不死不休之环。邪说谬语,大略如此。”
“可是前世来生。”刘备一语道破。
“王上明见。”上元夫人再拜。
“夫人可知,佛门因何强盛。”刘备又问。
“妾,实不知也。”
“华夏仙门,应运而生,据天时地利与人和。天师道乃集大成者。试问黄巾逆乱,天下板荡,万民饥流。谁之过也。”刘备追问。
“天理昭彰,非道之过也。”上元夫人答曰。
“太平道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号,蛊惑天下信徒,揭竿而反。兵败身死,教毁道灭,是否正应苍天有眼?”
“妾,不敢妄言天命。”上元夫人避而不答。
“试想。若夫人如孤这般,为一国之君。更愿治下千万子民,笃信佛门还是笃信黄巾?”刘备追问。
“王上之意,妾已尽知。”上元夫人目露悲切。仙门以传道结社,妖言惑众,谋夺江山,觊觎皇权。此乃君王心头大忌。
“仙佛之争,孤,听之任之。不偏不倚。”刘备言尽于此:“夫人且回吧。”
“妾,告退。”上元夫人失望而回。
目送上元夫人离去,麻姑仙轻声言道:“西王母昆仑墉宫,乃中夏仙门藩屏。若佛门东进,西王母首当其冲。”
“为夫所见,王母墉宫,或非毁于佛门。”刘备言道。
“夫君何出此言?”麻姑仙疑问。
“正如上元夫人所言,佛门不争而争,岂会打上门去。”刘备意味深长。佛门受戒“不谤国主,不作国贼”,顿悟“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古往今来,并无假佛之名,扯旗造反之先例。
精神垄断,弊大于利。正如蓟王海纳百川,包罗万种。一家独大,肆意妄为。故弄玄虚,妖言惑众,一言不合便扯旗造反。便是明主,亦断难容忍。为除尽邪魅,蓟王不惜夷人三族。足见一斑。
“事关生死存亡。西王母派,断不会善罢甘休。夫君当谨慎以待。”旋波女仙,柔声言道。
“好。”
1.65 如汤沃雪
田光对太子丹言:“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换言之,自先秦起,时人便已将勇者分类。待儒学大兴,时人又作细分:忠勇、义勇、仁勇、智勇、诚勇、悍勇、凶勇。诸如此类。时下吕布之勇,犹在凶勇之上,蓟王称之为:勇。
“料其勇,则雕悍狼戾。”像雕一样迅猛强悍,如狼一般凶狠乖张。
此乃与生俱来之勇者气魄。然此非蓟王所欲。蓟王需消磨戾气,知耻后勇:于百姓仁勇、于袍泽诚勇、于兄弟义勇、于主公忠勇,乃至神勇无匹。
先除贪念,再除私欲。久随主公刘备,当晓忠义廉耻。顽石之于璞玉。对吕布的打磨,非一日之功。
所幸天下无战事,可徐徐图之。
就刘备所观。吕布勇之下,还有与生俱来的狡黠。
历史亦证明,面对人生岔口,吕布总能选择于己有利之道。背弃丁原,择主董卓,又背董卓,三择王允,长安被破,又弃王允及家小,重回关东。先投袁术,再投袁绍,联合张杨,与曹操争先,后奔刘备,取而代之。终走投无路,缢杀枭首。
有狡黠,却无大智。见短利,无视长益。之所以如此,丁原、董卓,对其影响至深,不可磨灭。与恶为伴,久而久之,必染恶习。换言之,主公之人,对吕奉先而言,亦至关重要。刘备既能化解贾诩五毒之冠,必能感化雕悍狼戾之勇吕布。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
“何人作祟!”瑶光殿前,吕布弓开满月。箭指偏殿下处花石从中。
“左中郎将手下留情。奴婢并无恶意。”便有小黄门自花石后走出。
“你是何人。”见他娇小清瘦,吕布收弓喝问。
“小黄门安,拜见左中郎将。”
“若无恶意,何必潜行。”再开口,吕布已走到身前。猛虎搏兔,悄然无声。
安面红耳赤,从袖中取一荷叶包:“腹中饥鸣,故入庖厨,自去吃食。”
吕布嗅了嗅,顿觉清香扑鼻:“内中何物。”
安清了清嗓子,将袖中美食,依次取出:“(chu)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大(chuo),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左中郎将尝乎?(注1)”
见珍馐美馔,琳琅满目,摆满身前,上下石阶。
饶是九尺吕布,亦惊呆。
待两袖清风,安束手而立,目露羞怯。
持戟值夜,颇耗气力。吕布正欲张口,不料腹中好一阵水响:“咕噜噜……”
安一双美眸,亦不由随声,各转半圈。
“可愿同享。”吕布不怒自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安明眸善睐。
吕布全身披甲,索性斜靠上下台阶。旁若无人,伸手取食。待鹿肉入口,吕布表情已说明一切。这便风卷残云,胡吃海塞。吃相之惨烈,令安当即高看一眼。
“左中郎将果真性情中人。”
“休要多言,可有美酒顺食。”吕布两眼一瞪。
“佳席岂无酒。”说着,安又取一葫芦在手。
“满席顺走,乃高人也。”吕布只手掠来,仰头狂饮半壶,忽又醒悟:“职责在身,不可多饮。”
安也是饿了。抢在吕布之前,食指大动,塞满两腮。
二人不再言语,将一席佳肴,吃尽喝干。
吕布撑臂起身:“痛快!”
再低头,见安亦撑到翻白眼,吕布这便笑道:“天光将亮,如何藏身?”
“无妨。”用力吞下积食,安一声饱吁:“鸡鸣时分,便有采买马车出宫,我当随行。”
“原来如此。”吕布抱拳一笑:“后会有期。”
“恭送左中郎将。”安长揖及地。
再抬头,吕布已远去。
“如此体魄,竟脚底无声,真虎也。”不等感慨落地,又急忙折返:“家中子弟,皆翘首以盼。当速去。”又熟门熟路,潜回庖厨,再顺走一席。
曹节隐居别馆,家中小黄门,吃不来粗茶淡饭,又回不去南北二宫。于是便央求安,自瑶光殿顺来。才有今夜之相遇。
待安重回,乘采买马车出城。
官堡阙楼,右丞贾诩徐徐放下手中千里镜。
“美人计,可行乎?”
阳渠港水砦,三足乌船宫。
丝丝烟气,从案边玉匣中,徐徐溢出。玉匣内藏瑶池仙丹一丸。麻姑仙已检视,确是仙门良药。故带到蓟王寝宫。沐浴侍寝,便随手放于书案。不料仙丹暗藏玄机,竟自行融化,散为烟气。
氤氲而上,随风潜入,四散开来。
渗透轻纱,飘入床榻。
麻姑、旋波,提谟,等女仙,并杜氏、邹氏等美人,正与夫君相拥而眠。芙蓉帐暖,金风玉露,香汗淋漓。借体香遮掩,一缕清风混入,并未察觉。
睡梦中的刘备,睫毛轻动,眼珠轻轻滑过眼帘。
耳畔忽闻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见丛云之上,投下金光。
七仙女,衣裙缥缈,驾雾腾云,自金光而下,飞坠半空。
王子登弹“八琅之”,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抚“五灵之石”,范成君奏“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
须臾,又见墉宫玉女郭蜜香,驾龙严车,载上元夫人阿环,驶出金光。
“王上别来无恙乎?”上元夫人,居高下问,仙气凛人。
刘备缓缓闭目,又徐徐睁眼。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心知已入幻境:“夫人好手段。”
“王母降为弥月之喜,本欲邀王上同赴蟠桃盛会。岂料王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今遣妾来,略尽地主之谊。”上元夫人巧若倩兮,风姿旖旎。
“昆仑乃极西之地,夫人今在洛阳京师,何曾为东主?”刘备反问。
“王上既入仙界,何必再论俗世。”上元夫人伸手相邀:“且同乘龙严车,共赴瑶池盛会。”
见刘备无动于衷。
七仙女,箫鼓齐鸣,大张仙音。
“请王上登车。”
“请王上登车。”
“请王上登车。”
情急之下,恶从心起。床榻之上,刘备猛然睁眼。
“来人!”
1.66 千里驰援
“夫君。”便有亚马逊宫姬,披坚执锐,推门入内。
“切莫揭面。”刘备屏气凝神,挥手驱散烟气:“速搜寝宫,寻找发烟之物。”
“喏!”今夜御卫长,乃函园十二美人之迪丽娅。领一什函陵宫姬,守卫寝宫。
船宫上下,乃由函园贵人,女王希雷娅负责统御。三足乌号,则由史涣领麾下绣衣吏拱卫。顶楼还有观天阁女仙驻守。内中外,三层防御。便有宵小,心怀叵测,亦插翅难飞。饶是如此,仍中西王母派仙术。蓟王焉能不怒从心起。
“已寻到。”案上玉匣,被迪丽娅套入鹿皮囊中缚紧。隔绝烟气。
“可是西王母瑶池仙丹。”待门窗侧开,引清风入室,涤荡余烟。刘备已想通一切。
“正是此物。”迪丽娅答曰。
“速唤田圣。”见侍寝美人,皆沉睡不醒,刘备又道。
“喏。”迪丽娅这便领命。
须臾。值守顶阁的巫山神女门徒,奉命入寝宫。
“夫君!”
“无妨。”刘备宽慰道:“且看榻上美人无恙否。”
“喏。”见刘备无碍,田圣遂安心入塌,察看众人。
“中毒未深,唤醒不难。”田圣施以独门醒药。榻上女仙,悠悠转醒。
“夫……君!”麻姑又急又恨。一时不备,大意轻敌,险遭灭顶之危。
“西王母派,处心积虑。三番五次,欲请为夫赴瑶池蟠桃盛会。”刘备笑问:“美人可知何故。”
“未知也。”众皆摇头。
“事无不可对人言。常闻‘隔墙有耳’,又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莫非,西王母有难言之隐,不可入三人之耳。”刘备言道:“料想,上元夫人,并无恶意。若有心加害,美人与孤,断难唤醒。”
“夫君所言极是。”麻姑仙,也已想通前后诸情:“所施仙药,非为散魂,只为入幻。故未致命。”
“命史涣,遍搜楼船。切莫放过一处可疑。”刘备言道。
“喏。”迪丽娅自领女卫离去,闭合宫门。
见邹氏、杜氏,仍在酣睡。刘备又问:“为何二人仍未清醒。”
田圣对曰:“二人非仙门出身,骤然吸入,故而晚醒。”
刘备这便了然,二人没有耐药性。麻姑等人,闻药先醒,只因久入仙门,对幻药的抗性极高。邹氏、杜氏,寻常女子,闻所未闻,对幻药全无抵抗。故而深眠。因幻药不足以致命,稍加片刻,当可悠悠转醒。
只是……刘备亦非仙门中人。如何能抵抗西王母派瑶池仙术。
恩师曾言刘备,“胸有猛虎,恶极噬人”。却不知,是否与此相关。又或者,另有机缘。
阳渠水砦。
身着“避水革衣”的上元夫人,徐徐出水。见四下无人,翻身上岸,飞掠而去。
当刘备高喝:“来人”时,伏在寝宫廊下的上元夫人,便知事不可为。于是扑出舷窗,飞身落水,潜游上岸。
通常而言。无论幻境,多缥缈虚幻,幻术皆须近身施展。除非通晓“千里传音术”,否则施术者,断不可远离。
显然,上元夫人并不此神通。尚不能隔空摄物,千里传音。
后半夜,邹、杜二美人,果然悠悠转醒。确认无碍,刘备终是安心。
“西王母派,断不会善罢甘休。”麻姑仙恨声道。
比起西王母派,欲与佛门针锋相对。中夏女仙门,纷纷投靠蓟王,迂回救亡。然久侍蓟王左右,伴寝床笫内外。日久生情,长相厮守,亦是人之常情。无有例外,无可免俗。尤其诸如麻姑仙这般绝世高手,被蓟王强势征服。沦陷更为彻底。刘备好言相赠,上元夫人仍不知进退。焉能不犯众怒。
于家于国,于己于派,观天阁女仙,同气连枝,共卫夫君。不料今夜险功亏一篑。又如何能不切齿生恨。
“无妨。”刘备已有计较:“六百里传讯国中,命安娜塔西娅,千里驰援。”
“喏!”众皆心领神会。命大秦圣祭驰援,夫君用意,不言自明。
一夜安枕到天明。
待天光大亮。刘备洗漱更衣。入正殿,与四大谋主,并幕府将校,共进早膳。
三足乌船宫,安全便利。刘备不居国邸,正是此因。
右丞贾诩掌管京师全局,兼领马市、南市、粟市,金水小市及金市子钱家。左丞荀攸,专管十里函园,及阳港双市。军司空田丰、军正沮授,则分掌幕府兵马。
园内守陵人,计一万三千户,三十余万口。规模堪比郡城。言左丞荀攸,日理万机,亦不为过。自门下祭酒司马徽,上疏:王家无秩比。蓟王再改品秩。于是,幕府四大谋主,皆秩真二千石俸,又身兼蓟王宫“庶子”。品秩与五尹比同。待归国,当常入王子馆,教导诸王子。故秩双“真二千石”俸。月得谷百五十斛,一岁凡得千八百石。民爵十六等之“大良造”,岁俸八百石。授田八十六顷,授地八十六宅。
再加春腊二赐。可想而知,俸禄是何等之丰厚。
远在西域的都护府二丞,李儒、戏贤,亦秩双“真二千石”俸。授民爵十六等之“大良造”。都护府以下,皆各有擢升。
王傅、四少师,左右国相,皆食“中二千石俸”。四少师各为民爵十七等之驷车庶长,太傅并左右国相,劳苦功高。蓟王曾表为民爵十九等之关内侯。
蓟国五尹并六大谋主,秩双“真二千石”。加民爵十六等之大良造。
各郡太守及各馆寺长令,秩双“二千石”。加民爵十五等之少上造。
以此类推。二千及冠,亦非顶俸。二千之上,还有真、中,二千石。及万石。万石之上,还有列候。以今日之蓟国,民间早有传闻。二位国相,并王傅,及四少师,或可食万石。
郡国并行,列候次减。
蓟王若有余财,自可酌情加薪。只需上表朝堂,由少帝代行颁布敕令即可。然郡国属臣,得享万石者,两汉四百年,少有先例。蓟王若首开先河,亦无不可。
话说,明帝永平元年,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入朝辅政,七年归国。辅政时所徵辟官吏,亦悉数去官,相伴归国。其中不乏三公九卿,得享万石者。
刘备已上表少帝。当效东平王,辅政五年。满五年归藩。
自先帝封刘备为辅汉大将军起,在朝满打满算,已近三年。
换言之,不出二载,蓟王便将交出辅政大全。
1.67 六尺之孤
蓟王表奏,被尚书令曹节,当殿诵读。
文武百官,无不嗟叹。蓟王恪守臣节,面对倾天下之大权,竟如此高风亮节。
究其原因,自汉初,权臣辅政,便有“萧规曹随”,引为先例。
前汉有高后(吕雉)母仪天下十六载,今汉有和熹皇后(邓绥)垂帘称制十六载。前有东平王刘苍,兼领骠骑将军,辅政五载归藩。今有蓟王刘备兼领辅汉大将军,宜当辅满五载就国。
之所以不学东平王,“上(骠骑)将军印绶”。只因先帝封刘备之官职,乃是“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类比度辽将军、虎牙将军等,常设将军,西域乃辅汉大将军防区。故不可裁撤。
悉闻蓟王上表,少帝感慨万千:“明帝曾曰:‘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可以托六尺之孤。临大节而不可夺’。今蓟王,忠义双全,克慎明德,率礼不越,谦谦恭王。先帝二托身后之事,煌煌四百年天汉,未曾有也。”
“陛下明见。”群臣齐声附和。
蓟王归期既定。董骠骑、何车骑,乃至三宫帝后,皆暗松一口气。
蓟王嫉恶如仇,明以照奸。别说卖官鬻爵,便稍有作奸犯科,亦心生惴惴,寝食难安。生怕蓟王手起刀落,身首异处。故群臣束手,不敢越雷池一步。
试想。上至董太后,下至洛阳宗亲,如何能受得此等活罪。唯有咬牙忍耐,一切待蓟王就国再说。不过二三载,忍住便是。
朝政之清明,令人瞠目。
何董二戚,朝中党人,宗亲贵胄,乃至黄门内宦,各司其职,不敢擅自越权。亦不敢暗自请托,授人以柄。
乱世用重典。蓟王此时临朝,有百利而无一害。
蓟王上表后,少帝遂下诏。命辅汉大将军幕府左右二丞,以蓟国邸,暂充尚书台,代主理政。一朝之政,事无巨细,皆需二人过目。
尚书台,有令、仆射各一人。尚书五人,分主各曹。令、仆射之下有左、右丞各一人,“掌录文书”。并督查各地政务,是否依令完成。尚书之下,有侍郎三十六人,分属各曹,主起草文书。又有令史十八人,每曹三员,主抄誊文书。
尚书台,因为施政中枢,故号“中台”。
故曰:“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汉官仪》:“尚书四员,武帝置,成帝加一为五。有“常侍曹尚书”,主丞相御史事。“二千石尚书”,主刺史、二千石事。“户曹尚书”,主人庶上书事。“主客尚书”,主外国四夷事。成帝加“三公尚书”,主断狱事。”
成帝时,置尚书五人,秩六百石,分掌三公曹、常侍曹、二千石曹、户曹、主客曹,职权始重。待光武中兴,朝政悉归尚书台。各曹尚书,地位更见显要。其“主客尚书”令至丞,为总揽权事之贵官。时,尚书分掌各曹,官名只称尚书,不冠以“某曹”之名。灵帝任梁鹄为选部尚书,始用曹名。
蓟王将选部尚书,改回吏曹尚书。
尚书人选,皆出辅汉大将军幕府。蓟王知人善用,朝政始兴。
辅汉大将军,“位同大将军”。“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内秉国政,外专征伐。
蓟王权倾朝野,何必多言。
奈何蓟王富甲天下。寻常珍宝,庸脂俗粉,难入法眼。便是投帖谒见,蓟王亦传语,赴船宫宴。三公九卿,宗亲贵胄,面面俱到,果然有礼有节。
罢筵后,另有价值不菲之回礼送上。俗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得蓟王豪礼馈赠,焉能再生非议。
种田二十载,今非昔比。
函园遗芳里,尚书令曹节别馆。
右丞贾诩,携厚礼登门。
曹节堂内相见:“敢问右丞,所为何来。”
贾诩开门见山:“乃为老大人养女而来。”
“哦?”曹节一愣。本以为贾诩主理尚书台,必来求取尚书令一职。岂料竟不为公事,只为私事:“不知小女何事,竟需右丞登门。”
“我主,婚礼在即。闻老大人养女,亦心系我主,且又是故人之后。我主也已禀明太妃,待就国当以美人礼,聘娶之。”贾诩微微看向屏后,又言道:“然,今有一人,事关洛阳安危。奈何生于草莽,野性难驯。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故(贾)诩,苦施一策,令其洗心革面,知耻后勇。”
不等曹节答话。便听屏风后,安素言道:“可是‘庄周梦蝶’,‘一梦华胥’。”
一梦华胥,典出《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
“然也。”贾诩答曰:“设身处地,身染俗尘,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待大梦初醒,当可彻悟,痛改前非。”
曹节宦海沉浮,历经生死两难,焉能还不醒悟:“右丞欲施美人计乎?”
“然也。”贾诩轻轻颔首:“此计,非人间绝色,不可成也。”
“小女当可一试。”曹节眼中精光乍现:“若计成,小女当以‘贵人礼’聘之。金章紫绶,居于王宫大殿。薨后玉柙银缕,伴驾长眠。一言蔽之,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悉听尊便。”贾诩掷地有声。
曹节涣然冰释,心结尽解:“敢问右丞。何人竟如此持重。”
“左中郎将,吕奉先。”贾诩逐字逐句。
“哦?”曹节又吃一惊:“此人乃一边郡莽夫耳。不过为人鹰犬,难成大业。何必劳师动众,专设美人计,磨练心志。”
“实不相瞒。”贾诩遂将心腹之言,娓娓道来:“见今日之吕奉先,便如见昨日之贾文和。同为草芥,各怀抱负,不甘人下。贾诩以谋略见长,卢布以勇武恃强。乱世将至,雄主当出。正是我辈,乘势而起,一展所长之天赐良机也。吕奉先若不能为我主所用,被他人所驱,必成心腹大害。乱世之中,平添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噢……”曹节幡然醒悟:“吾儿昨日归来。言,左中郎将,乃世间虎。今日又听右丞一席话,老朽茅塞顿开。右丞欲收天下虎狼上将,尽为王上所驱策也。”
“诚如老大人所言。”贾诩肃容下拜。
1.68 拯焚救溺
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又说:温柔乡是英雄冢。
多少豪杰,冲冠一怒为红颜。亡命于美人关下。
然,凡过此关。则心境大成,名扬天下。
便是关羽,亦受考验。时先主为曹操所败,关羽为护先主家小,降汉不降曹。别居许昌,拜为偏将军,美人良驹,礼之甚厚。然关羽却谨守臣节,不曾背弃。悉知先主下落,千里走单骑。论忠义,吕奉先差之远矣。
后世皇朝,之所以罢禁刀兵,只因道义无存。没有了义理的驾驭,刀剑便成了为祸世间的凶器。
上下五千年,猛将如云。因何独有关羽成神。香火络绎不绝,世代为人拜祭。
事实胜于雄辩。
吕奉先之勇,或不在关羽之下。如此英雄了得,生平为何不见正史。著书立传,史家终归取舍有道。诚如律法之目的,除去惩恶,还需扬善。
得贾诩如此高看,正在赀库奋笔疾书的吕奉先,当真冷暖自知,苦乐参半。
人间绝色,祸水红颜。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一如先前。美人计,亦分正反。正美人计,无需多言。乃为损人利己,杀人诛心。反美人计,正如贾诩这般。乃为拯焚救溺(注1)。利人利己。
与曹节定计,贾诩自归。
安素自屏后走出,与老父堂内相见。
“我儿可知老父心意。”曹节笑问。
“阿父乃为女儿积势。”安素答曰。
“正是如此。”曹节言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蓟王乃天下雄主,后宫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何其多也。我儿若以‘美人’入宫,泯然众人矣。然若得‘贵人’礼聘,则高人一等。蓟王三百妃嫔,得封贵人者,不过寥寥数人。我儿身世高贵,断不可下嫁。”
可怜天下父母心。曹节心意,安素焉能不知。
或有人问。天下权贵何其多也,又谓“宁妻毋妾”。何必只嫁蓟王。另嫁良配,无人争宠,岂不更好。
须知,乱世至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乱世之中,身似浮萍,命如草芥。若无蓟王这般兵强马壮,千里国土,大汉一藩。试问,谁人能保安素一生平安。皇甫规妻马氏,才女蔡昭姬之经历,足可佐证。便是不见正史的貂蝉,下场亦是凄惨。
尤其诸如曹节这般。宦海沉浮,早就炼出一双火眼。
知天下必为蓟王所得。故行未雨绸缪。参考董太皇美人计,嫁马氏与蓟王结为义亲。曹节嫁养女,又岂非没有私心。
试问。今时今日,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护黄门宦官以周全。
诚如张让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曹节又岂能例外。
“女儿已尽知。”安素行走南北二宫,见多识广,亦非寻常女子。且事关老父安危,黄门存续,安素责无旁贷。生于官宦之家,身为弄臣之后,所思所想,必异于常人。
“好,好。”曹节老怀快慰,又问道:“女儿可有良策。”
“阿父且宽心,女儿已有万全之策。”万事开头难。有了先前那次殿前偶遇,安素再行此计,自当水到渠成。
“切莫大意。”曹节又叮嘱道:“需防‘饿虎伤人’。”
“女儿知晓。”安素心领神会。往来南北二宫,安素自有保身之道。
曹节仍不放心:“贾文和神鬼奇谋,洞悉世事人心。乃老父平生所未见。前后二次宫变,尽在掌握,一击必中。更只眼窥破我儿女儿之身。才智之高绝,不可测也。此人穷困潦倒,心灰意冷之时,得蓟王慧眼识珠,配享高俸,委以重任。不出老父所料,必以身奉主,至死不渝。我儿谨记,凡遇不决,当悉心求教。切莫胆大妄为,令一腔心血付之东流。切记,切记。”
“喏。”安素自当铭记在心。
蓟王身在洛阳,心在临乡。
立冬前后,蓟国千里水稻,便将开镰。虽心知有母亲并公孙长姐垂帘监国,左右国相等各级官吏尽心辅佐。必不会生事。然却不由人。农人一年辛劳,皆在此时。如何能不慎而又慎。
麻姑仙已问过千秋观中,本派门徒。言,上元夫人一直谨守顶阁,寸步不离。四百尺千秋观内,仙门汇聚。整日洪钟大吕,异香氤氲。常有五彩霞光,久踞不散。观前阿亭道,车水马龙。皆是洛阳贵胄,登门求解谶言,卜问吉凶或求赐仙药,习练仙术。不一而足。
轻身入观,智者不为。
上元夫人一击不中,便蛰伏不出。倒也深谙辟祸之道。盛装瑶池仙丹的革囊,已交由麻姑、旋波、提谟等女仙,且看能否破解。乃至追根溯源,寻找丹药出处。
西王母居于昆仑之巅。为中夏仙门之屏障。正因是防御西佛之桥头堡,故才急于求成,迫不及待。刘备窃以为,上元夫人,必有难言之隐,需借瑶池幻境,向刘备述说,或向刘备求证。亦或暗施仙术,以求改变刘备对佛门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终归有所图谋。且还不足为外人道哉。
黄巾大乱,群雄并起,皇权旁落,墨家式微,西佛东来。
平心而论,华夏上下五千年,再没有比汉末,更波澜壮阔的舞台。
不出十日,大秦圣祭日夜兼程,赶来相会。
苦思无所得。麻姑等人,遂将未曾分解的仙丹残渣,交给安娜塔西娅。且看东迁亚马逊,是否接触过此类丹药。
只轻轻嗅了嗅,安娜塔西娅遂辨认出药渣中残留的域外幻药:“苏麻(soma)。常见于身毒。祭司饮用泡奶的苏麻,而后尿出,信徒蜂拥饮之。祭司之尿,并非污秽之物,而是神圣的甘霖。”
乃是一种蘑菇,后世称之为“毒蝇伞”。
“西王母派,借昆仑地利,兼容并蓄,深谙药理。不愧是上古仙门。”刘备轻轻颔首:“小心防备,切莫大意。”
“喏。”女仙纷纷领命。
眼看婚礼在即,那时船宫当大宴宾客。鱼龙混杂,若再被西王母派有机可乘。悔之晚矣。
“事不过三。”麻姑仙切齿言道:“若还不请自来,生死休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