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惊弓之鸟
二崤城,瑶光殿。
黄门令左丰,自行返回。将何太后之言,一字不漏,告知二宫太皇并少帝。
略作思量,董太皇心领神会:“既为解太后所忧,朕自当割爱。便分一半逐鬼童子便是。”
左丰又道:“太后还说,逐鬼童子,当交由西王母座下,上元夫人甄选。与太后相合者,方可入选。”
董太皇冷笑:“何太后心中所想,非是童子,而是贵子吧。”
“奴婢不知。”左丰叩拜。
“陛下以为如何。”董太皇又看向少帝。
“朕以为,或无不妥。”
少帝能有此言,颇令董太皇意外:“陛下且明言。”
“回禀太皇,太后只索‘逐鬼童子’。并未言及协弟。换言之,太后确是用于逐鬼,未有夺(贵)子之意。”少帝鼓足勇气。
“倒是朕……多心了。”董太皇不置可否:“少令且去替朕再多一问:太后当真只要童子乎?”
“奴婢遵命。”左丰不敢耽搁,这便领命而去。
从始至终,窦太皇未置一言。话说。何太后今日所受之痛,多年前窦太皇早已品尝。大将军何进之事,与前大将军窦武故事,并不本质区别。外戚大将军,诛杀内官的目的,归根结底,乃为夺权。
今汉以来,多为内官领尚书事。黄门内官傍树而生。如张让所言,“出为恶豺,入为忠犬”。常有俗语:“打狗看主人。”恶犬作恶,难道不是主人纵容么。
黄门、外戚,对汉室而言,一个是家奴,一个是家戚。之所以双双出现,亦是时势使然。
皇帝年幼,太后称制。为夺回皇权,待皇帝元服,太后崩,遂借身边黄门,诛杀外戚。黄门因功封侯,执掌权柄。假以时日,遂成尾大不掉。先帝崩后,新帝继位。重回太后称制,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于是,诛杀内官,又成必然。如此循环。
一言蔽之。黄门与外戚,杀戮与反杀,皆是双方围绕皇权,争权夺利的手段。
奈何终汉一朝,皆未能走出这个怪圈。
待左丰回。果如少帝所言,何太后只欲得童子逐鬼,非索取贵子。
众人皆以为,不牵扯贵子,董太皇自当应允。
本以为皆大欢喜。然帘后董太皇,却久久不语。
许久,才言道:“童子皆朕亲手养大,虽非血亲,却视如己出。今何太后索取一半,朕心中实难割舍。”
窦太皇言道:“所谓舔犊情深,此亦是人之常情。”
董太皇又道:“也罢。便请上元夫人,择日入殿,为太后挑选童子。”
“喏。”左丰遂领命,回禀何太后不提。
列席朝议的贾诩、荀攸等人,却品出别样意味。
只需令何太后如愿。董氏外戚介入“七月半之变”的始源,何苗那道劾奏兄长大将军何进的诏书,便站得住脚。无有存疑。事实上,时人行事,忠义为先。凡牵扯到谋逆等十恶不赦之重罪。类兄弟间相互检举,亦多有实例。
史上,张松与法正密谋,献益州于刘备,并劝说刘璋迎刘备入蜀。稍后,刘备假意离开,张松写信劝阻,却因兄长张肃告发,被杀。
高居庙堂,为国尽忠。远避江海,为友守义。
多行不义,必自毙。
“何太后有谋。”能得贾诩如此评价,足见太后天资聪颖,又敏而好学。知行倍增。先前不过有些来自市侩的小聪明。入宫后不断积累,今已不可小觑。
“大汉母凭子贵。”荀攸言道:“先诞下长子,又诞下麟子。何太后深谙帝宫生存之术。先前,内有宦官庇护,外有大将军为其遮障,如今内外皆需亲力亲为。绞杀郭胜,行大义灭亲。洛阳百姓,皆对大将军何进兵败身死,扼腕叹息。宦官之害,足见一斑。”
沮授言道:“太后索要童子,当真只为逐鬼乎?”
“此乃何太后之计也。”田丰言道:“时董太皇为护王美人贵子,行鱼目混珠之计也。将贵子与童子一并豢养在永乐偏殿。除去窦太皇,无人知童子出处,自无从得知贵子之真身。少帝之出身,乃何太后之心病也。且先帝废长立幼之心,后宫人尽皆知。传闻,困龙台上,先帝弥留之际,另有遗言,密语身边近侍,废长立幼。乃是主公力排众议,兄终弟及,传位于少帝。先帝遗诏,如今握于谁手,已不得而知。正因后宫传言,确有此诏命,故令何太后寝食难安。”
荀攸接着道:“正因如此,何太后需未雨绸缪,早做准备。若明言索要贵子,董太皇必不会应。于是,假挑选逐鬼童子,行‘惊弓之鸟’之计也。”
何太后之谋,能瞒过董太皇之流,却如何能瞒过蓟国四大谋主。
田丰又道:“料想,董太皇必将贵子暗藏,令一众童子出为上元夫人挑选。如此,谁是贵子,不言自明。”
“不出三载,三易帝位。今汉国祚,何以为继。”贾诩一声长叹:“此乃天意也。”
事不宜迟。
西王母门下,常驻千秋观的上元夫人,车入二崤城。亲为何太后挑选逐鬼童子。又入西园,升坛做法,驱走怨气。三献瑶池息香。何太后终于安枕。
便有原大将军府长史,车骑将军府长史许攸,代主上表。言,朝不可无大将军。欲使何苗代何进为大将军。
董重一系人马自百般阻挠。
少帝无奈,问计帘后。窦太皇言道:“谁说朝中无大将军。”
董太皇幡然醒悟:“辅汉大将军。”
窦太皇言道:“先帝时,拜蓟王为辅汉大将军,位同三公。今可位同大将军。蓟王不在朝时,当由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合力分担。五官中郎将张济,护宫有功,当升为卫将军,掌南北军。军侯张绣,继任五官中郎将。”
今汉将军位,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将军、右将军、左将军、后将军。大将军,位在三公上,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位在三公下。前、后、左、右四将军,位在九卿下。今汉以来,太后临朝称制,外戚以大将军执政,与太傅、三公,合称“五府”。换言之,太傅杨彪,亦可开府。
以上各将军,均可开府。重号领军,各有部曲、将校、营官、府吏。杂号将军,临事设置,事毕即撤。唯度辽将军,因南匈奴所部时有内乱,自永平八年(65年)后常设。及至汉末,毋论重号、杂号,皆渐为常置。
时,灵帝另设西园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主之。首开宦官领兵之先河。此举对后世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一场死伤无数的宫廷之变,随三宫和解,大幕徐徐落下。
不知不觉,蓟王已取代何进,统领天下兵马。
1.40 重整旗鼓
三宫和解,朝廷勉强维系。
大将军一系人马,大半已散去。长史许攸、主簿陈琳等,原幕府主吏,受何太后所请,转投车骑将军幕府。辅佐何苗。
然一众府将,却皆以袁绍马首是瞻,尤其八关都尉,不遵号令。不得已,唯有交给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蓟王威信天下,莫有不从。
以袁绍为首的短暂同盟,随即瓦解。
比起文臣,武将更看重实力。何苗其人如何,又何必多言。且大将军起兵时,亦不见何苗响应。乃至腹背受敌,为董重所乘。累及大将军功亏一篑,身首异处。
袁绍此人,亦不可小觑。
为最大程度止损,何太后需笼络出身四世三公的袁绍,为己所用。年初,袁绍生父,长乐少府袁逢,病重告假。多次请辞,太后皆未应允。正因有主臣之谊,由太后出面,袁绍并何苗二人,这才勉强说和。
司隶校尉袁绍,因参与宫变,本应免官下狱。廷尉袁隗,代领其罪,上表请辞。窦太后亲自挽留。命袁绍罚铜抵罪。除司隶校尉,领北军中候。原北军中候周慎,二次下狱。若无特赦,今生恐难复起。
因双方皆有过错。故何、董二戚,皆无寸进。周慎获罪下狱,亦是代人受过。阵斩大将军何进的北军屯骑校尉,兼领下军校尉鲍鸿,拜为荡寇将军,出为外镇。其职位,由刚刚募兵回京的骑都尉鲍信代领,北军中候袁绍,兼领上军校尉,统领西园卫。
各方博弈之下。拱卫洛阳的八关都尉,改受辅汉大将军刘备节制。平时听命于二崤城,右丞贾诩并左丞荀攸调度。亦受军司空田丰、军正沮授监管。
后将军兼并州牧董卓,只身返回壶关,武猛都尉丁原,驻守虎牢。
至此。洛阳兵力,由外向内:八关握于蓟王之手;董骠骑麾下郭汜、樊稠,驻守城西上林苑;何车骑麾下胡骑屯守广成聚;城内南北二军,由张济统领;西园卫由袁绍统领。
尤其南军,羽林、虎贲,历经前后两次宫廷之变。折损严重。董太皇居安思危,已命董骠骑选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凡六郡良家补录。
羽林中郎将一职,授予董骠骑麾下李。何太后别居西园。南北二宫之事,自无异议。
大将军何进故后。何、董二外戚,更加均势。无论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皆无权倾朝野,铲除异己之野心。且因何进之死,双方断难苟同。明争暗斗之下,党人便成了二戚争相笼络之对象。正因持重,故曾与大将军盟誓的少府张俭,稳若泰山。未受宫变牵连。不等大将军何进入土为安,二戚已争相示好。
十常侍再损二人。张让投河而亡。郭胜被太后绞杀。剩下程璜、曹节、赵忠、毕岚、宋典,五人。程璜别居长信宫,曹节隐居函园精舍。多不问世事。剩下三人相依为命,皆以先帝阿母赵忠为首。宫中黄门,大量被屠。捉襟见肘,若不启用士人,唯有任命女官。
为先帝守陵的宫人,大量回宫。便是桓帝时女官,亦择选适龄者,重返禁中。
如此,才堪堪够用。黄门子弟,并非皆是宦官。许多结婚生子,人到中年才受刑入宫。即便提前受刑,强行入宫。术后没有一月,乃至数月修养,亦不可下床。如何来得及。
女官遂成唯一选择。
短短数载,黄门连遭屠戮。声势大减。十常侍不及先前一半。党羽亦大量死亡。更加后继无人,正如曹节所言,黄门式微,已不可免。
西郭,平乐馆。
少府张俭精舍。
董骠骑说客前脚刚走,何车骑使者即到。送走二戚,新任北军中候,兼领西园上军校尉袁绍,亲自登门。
张俭亲出相迎。
宾主落座。未等张俭开口,袁绍已泣不成声。
袁绍亦是豪杰。大将军功败垂成,身首异处。大好形势,一朝溃散。作为亲历者,袁绍心中折辱,可想而知。
张俭感同身受,亦泪洒当场。
少顷,袁绍止住悲痛,恨声言道:“功败垂成,饮恨西园。不抱大将军之仇,誓不为人。”
“张让投河自尽,杀尽宫内二千黄门。大将军虽慷慨就义,然诛贼之功,足以彪炳史册。只恨,黄门为祸日久,难以除根。还剩赵忠等,苟活于世。只怕不出十载,黄门又当复起。那时,我等垂垂老矣,恐再难与敌。”张俭一声长吁。
“何须等十年。”袁绍言道:“今已与阉宦结不解之仇。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不能一鼓作气,屠尽十常侍,他日必为其所害。”
张俭问道:“校尉意欲何为?”
“不瞒张公,我已与大将军麾下将校,暗中商定:再诛内宦。”
“事若不成,又当如何?”张俭再问。
“若不成,当追大将军于九泉。”袁绍言道:“尤死而已。”
“校尉断不可鲁莽行事。”张俭劝道:“十常侍久居深宫,内外皆遍布党羽。大将军尚不能一战而胜,校尉势单力孤,如何能敌。”
“张公以为,该当如何。”袁绍追随何进,诛杀宦官未成。恐反为其所害,故心生畏惧。再加洛阳八关都尉,皆投蓟王刘备。眼看大势已去,各奔东西。再无同仇敌忾之念。急切间,遂亲自登门,问计党魁张俭。
“京中已不可久留。”张俭言道:“何不出为外官,牧守一方。如此,既能重整兵马,又可外出避祸。待京中有变,再兴兵来援。”
袁绍言道:“依张公之见,当往何处?”
“可为河东太守。”张俭将缘由,娓娓道来:“河东郡,秦置。莽曰兆阳。有根仓、湿仓。治安邑,雒阳西北五百里。富有盐铁之利。加之本初又曾为司隶校尉,牧守河东,正当其时。”
见袁绍沉默不语。知其难舍眼前富贵,张俭亦不说破。今,二戚相争之势成。袁绍虽手握北军及西园兵权,看似举足轻重。然麾下兵马,究竟能有多少为己所用,尚未知也。
“大将军因何而死。”见其迟迟未决。张俭忽问。
“为鲍鸿所斩。”袁绍脱口而出。
“鲍鸿,又是何许人也?”张俭再问。
“北军屯骑校尉,兼领下军校。”袁绍似有所悟。
“既是朝廷兵马,为何不听大将军号令。”张俭又问:“二千江东健儿,又因何临阵倒戈?”
袁绍幡然醒悟:“各为其主。”
“然也。”张俭再道:“校尉需自行招募人手,恩威并济,上下一心。待天下有变,振臂一呼。方能‘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
1.41 云开见日
“听公一席话,(袁)绍茅塞顿开。”袁绍再拜:“眼前一切,不过丰墙峭,系之苇苕(注1)。一言蔽之,并无根基,难以长久。”
“然也。”张俭轻轻颔首:“今,虽任西园上军校尉,兼领北军中候。然北军五校中,又有几人唯命是从。数千兵卒,又有多少效之以死。二千江东健儿,随孙破虏讨伐黄巾,历经百战。同生共死。于是孙破虏振臂一呼,江东健儿皆临阵倒戈。西园卫,皆为孙破虏所用也。何太后命校尉统领西园,乃欲借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之显名,笼络江东子弟也。”
袁绍这便醒悟:“原来如此。”
“大将军兵败身死,虽受董重所害,然孙破虏居功至伟。何太后忌惮西园卫中二千江东子弟,故不敢加害。且孙破虏为人忠义,董骠骑又与其有知遇之恩。平日颇多善待。料想,孙破虏必不会轻易背主。园中江东子弟,皆以孙破虏马首是瞻。又如何能受校尉笼络。校尉空耗心机,却徒劳无功。久而久之,必消磨雄心壮志,心中抱负难成。上军校尉一职,诚如校尉所言,不过是‘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
得张俭金玉良言,袁绍幡然醒悟。离席下拜:“幸得张公指点,绍‘若开云见日,何喜如之’!”
张俭离席搀扶:“老朽不忍见栋梁崩折,而试言之。如何能受此大礼。校尉速速请起。”
“他日重回洛阳,再来拜见。”袁绍这便告辞离去。
目送袁绍出精舍,张俭久久不语。许久,忽听喃喃自言:“若无纷乱,何来大治。袁绍、曹操、孙坚、董卓、袁术,还有宗室诸刘……群雄并起,之势成矣。天下棋局,落子无悔。”
二崤城,官堡,蓟邸。
自中堡瑶光殿被二宫太皇及少帝暂居。贾诩等人,便迁入国邸商讨国事。
守邸丞乃蓟王族兄刘平,贾诩邀其列席,却被婉拒。言道,六百石官,如何能与二千石并坐。
贾诩亦未勉强。
“我主传令,重筑孟津及增修小平津二港。八关都尉,权且留用。然守关兵卒,需去芜存菁。”贾诩将蓟王敕令,传阅众人。
“闻袁绍自求外放河东,牧守一方。曹操、袁术等,早已远避朝堂。眼看群雄并起,大势所趋。故主公欲守备洛阳。”荀攸一语中的。
“袁绍必得高人指点。否则又怎舍帝都荣华。北军中候及上军校尉,皆手握实权。为各派争相拉拢。乃是‘雄职’,袁绍出身名门,正当如鱼得水。”贾诩笑道。
“凡有先见之明者,皆远离帝都,取祸之地。远遁江海,据一地为雄。袁术先据南阳,袁绍再得河东。二地皆是今汉大郡。南阳有铁,河东出盐。袁氏兄弟二人,坐享盐铁之利。再东结曹操,西联孙坚。关东大地,当有一席之地。”沮授皱眉道:“闻为将孙破虏逐出洛阳,欲拜其为豫州牧。驻扎于鸿池内的飞云舰队,不日将一同远离帝都水域。”
“河东袁绍、并州董卓、兖州曹操、南阳袁术,再加豫州孙坚。”田丰皱眉道:“朝廷此策,与弃凉州之权宜之计,何其相像。”
“将群雄皆驱离洛阳。如此,何董二戚,才好关起门来,坐地分赃。”沮授冷笑:“时至今日,仍想着权谋立国。社稷难以为继,既是天灾,又因**。”
“若无我主供养。洛阳必饱受缺粮之困,早已家破人亡,无药可救。何来今日之盛。”田丰一语中的:“正因知晓我国富庶,我主仁义。洛阳朝堂,才有恃无恐。总以为,即便不可收拾,亦有我主重整河山。”
“此,便是明主之困。”荀攸已想过:“天下人望所归。必不能令人失望。”
“当如何破?”沮授问道。言下之意,总不能一辈子背锅。
“孟子曰:‘理亦无所问,知己者阕砻。良驹识主,长兄若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以今时今日之大汉帝母,何太后必报此仇。杀尽董氏一门雪恨。董氏又岂能坐以待毙。必兴兵反制。大将军何进之后,何车骑并董骠骑,才情、魄力,皆类同。难分胜负,或同归于尽亦未可知也。”贾诩已料定一切:“那时,洛阳十室九空,天家再无回天之力。太后或少帝,当下罪己诏,禅位于我主。”
见众人皆欣然点头。荀攸却笑:“却不知文和之谋,我主取否?”
贾诩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主天降麒麟,为终结乱世。既为终结乱世而来,又岂能不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再续煌煌天汉,国祚绵延。”
“文和言之有理。”四大谋主心有戚戚。实则,谁也没底。我主少称麒麟,一路走来。四平八稳。从未有,急功近利之举。该其所有,不差分毫。不该所有,分毫不取。
令天下英雄折服。
年年腊赐,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何其多也。然从二千石高官,乃至斗食少吏。皆首选“蓟王家米”。虽有百亩美田,八石高产。仍不足分。乃至去年腊赐,人均只分得香囊大小的一袋蓟王家米。不舍蒸食,遂与佩玉并悬身前。时常取一粒咀嚼,回味尤甘。
米不宜生食。尤其随身携带,沾染水汽,因而发黄,称“黄变米”。后世研究,黄变米,自带多种毒素,可引起肝脏病变,及肾脏、神经损害,并具有强烈的致癌作用。
得华大夫上书。蓟王随灵机一动,将蓟王家米,摇身一变,制成“蓟王米花”。乃后世“爆米花”是也。
“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又曰:“炒糯谷以卜,谷名孛娄,北人号糯米花。”,此句出自南宋范成大。
换言之,最迟南宋时,已有此物。且“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用爆米花来占卜新一年之吉凶。膨化食品的作用,足见一斑啊。
米花一出,风靡国中。不仅解黄变之危,又除量少之困。一囊家米,可出一斛米花。软糯而质轻。便于随身携带。与吸水炭包并装入革囊,收紧后再外包锦囊,悬于身前。蓟国新式囊袋,既是香囊,又是食囊。
引国中妇孺,争相仿效。
1.42 椎心泣血
洛阳大乱,董卓、丁原,难辞其咎。却因是奉大将军,屠杀十万黄门之命。再加二戚相争,彼此制衡。一时难有定论。远遁避祸,先行逃离京畿。朝廷纷乱,鞭长莫及。
孙破虏,却是例外。董重需外放孙坚,谨守门户。何苗忌惮孙坚一万精卒,欲祸水东引。于是双方一拍即合。拜孙坚为豫州牧,择日领兵启程。远离洛阳,京畿重地。
孙坚既去。何太后遂将园内江东健儿,或调入北军,或补南军羽林、虎贲之缺。系数驱离,守备二宫。园中兵士,另行招募。
袁绍“心灰意冷”。不愿留在京中。请辞一切职务,欲轻身归乡。
何太后执意挽留。奈何袁绍心意已决。于是退而求其次。外迁为河东太守。何苗又表大将军府掾王匡,为河内太守。
大将军一系人马,皆得善用。作为交换,董骠骑麾下人马,亦既往不咎。
如前所说。何太后出身商贾,自有利益交换之天赋。
西园上军校尉之职,太后经深思熟虑,授予原大将军府“东曹属”伍孚。
伍孚,字德瑜。汝南吴房人。“少有大节,质性刚毅,勇壮好义,力能兼人”。
既出大将军麾下,本人又颇知军阵兵法,乃西园上军校尉不二之选。
北军中候一职,事关二位太皇安危,董骠骑势在必得。作为交换,何太后亦听之任之。
先将西园并南北二军,主将人选,安排妥当。三宫各自安稳,后顾无忧。再夺利争权,勾心斗角不迟。
转眼,七月已过。大将军何进终得入土为安。所用陵墓,乃张让为己预备。今尸骨无存,又背下大半黑锅,无可自用。且本该抄家灭门,其养子张奉因身兼太医令要职,得以赦免。
张让乃投河自尽。归根结底,乃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张奉免于连坐,实属法外开恩。
退一万步说。张让之死,乃大将军何进,遣董卓逼迫。与二位太皇并无干系。
待守丧期满,仍旧奉职入宫。
习惯了瑶光殿的便利。对迁居长信宫一事,董太皇绝口不提。究其原因,还是缺乏互信。
换言之,即便曾与窦太皇歃血为盟。董太皇更信蓟王刘备。
窦太皇,又何尝不是如此。
甚至将重建永乐宫及云台殿,全权交由园中蓟国工匠负责。并由左丞荀攸,主持修造。
宫室未修缮前,二宫太皇及少帝,皆暂居瑶光殿不提。
天家帝后,皆如此。可想而知,洛阳百姓是何等趋之若鹜。为迁入园中安居避祸,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散尽家财,无所不用其极。
对蓟王而言,还有一事需费心。便是那日,被张飞于乱军丛中,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送上山来的绝色美妇,马氏。
安定皇甫规妻,人称扶风“马夫人”。据说,乃大儒马融宗人。规初丧室家,后更娶马氏。妻善属文,能草书。时为规答书记,众人怪(奇)其工。及规卒时,“妻年犹盛,而容色美”。后董卓聘以为妻,夫人不屈,卓杀之。后人图画纪念,号曰“礼宗”。
足见此女贞烈,比赵娥亦不弱分毫。
时,董卓为相国,慕其名,娉以辎百乘,马二十匹,奴婢钱帛充路。饶是如此,亦难动马氏之心。
乃至董卓恼羞成怒,当众棒杀。马氏全然无惧,反求速死。终香消玉殒于当场。
贞烈如斯,何必多言。
然董卓求之不可得。蓟王却有求必应。无往不利。
张飞擅作主张,居于瑶光殿。马氏欣欣然,甘之如饴。心意自明,毋须多言。
与二宫太皇,早晚相见。饶是后宫佳丽成千上万,二太皇阅人无数,亦赞马氏姿容,更美其才。
待问清前后诸情,便做主许配蓟王。
此举既“成人之美”,又“借花献佛”。自有笼络蓟王之意。
孀妇再嫁,今汉乃是常事。按照汉律,“先夫家”还需将陪嫁,分文不少,转赠“新夫家”。若贤良淑德,还需再送一份嫁资。
安定皇甫氏,亦是当世名门。皇甫规侄皇甫嵩,乃当世名将。今牧守一州,与蓟国毗邻。若能经由马氏,与蓟王关系更近一层,于皇甫氏亦大有裨益。
一言蔽之,皆大欢喜。
然若深究,事情并非表面这般成人之美。
俗语谓“女人心海底针”。又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便在大将军何进尸骨未寒,何太后心伤难平之时。董太皇却裹挟窦太皇,大肆操持蓟王聘娶之事。
看似为笼络蓟王刘备。实则直刺何太后椎心泣血之痛。
费尽心机,历尽千辛。不惜十月怀胎,剖腹生子。然终其一生,亦不能与刘备修成正果。
何氏求之而不可得,然换做马氏却唾手可得。明媒正娶嫁入蓟王家。如何能不心生嫉恨。
大张旗鼓,洛阳人尽皆知。便是要让何太后得知。
每每想到此处。以己度人,董太皇便心生一种,莫名的快慰。
窦太皇看在眼里,唯有一声叹息。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长乐宫,长秋殿。
“借刀杀人。”从何苗口中知晓此事,何太后一声冷笑。
何苗自然一头雾水:“何人皆刀,欲杀何人?”
“麟子何所出,董氏(太皇)焉能不知。知朕此生注定无缘,故以马氏相激。”
“呸!”何苗幡然醒悟:“无耻毒妇。”
“二兄勿恼。”何太后平淡一笑:“朝堂之上,何来儿女私情。董妪以己度人,气小量狭,何足为虑!”
何苗讪讪道:“太后所言……极是。”
若真不动怒。因何称谓从董太皇、董氏、一路贬低成董妪。
何苗也是练出来了啊。
果然。
“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太后切齿言道:“速请上元夫人。”
“喏。”
少顷,西园车驾从千秋观请回西王母座下上元夫人。
盛唐诗仙李白有同名诗赞曰:“上元谁夫人,偏得王母娇。嵯峨三角髻,馀发散垂腰。裘披青毛锦,身著赤霜袍。手提嬴女儿(仙玉),闲与凤吹箫。眉语两自笑,忽然随风飘。”
写的如此传神,入木三分。想来,李太白必然亲眼所见。
换言之。唐时,西王母派仍见于中夏。
上元夫人素纱遮面,身着青袍裙,登堂入殿。与何太后相见。
“妾,拜见太后。”
“夫人免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何太后开门见山:“众童子,可曾道出实情。”
“幸不辱命。”上元夫人果有所获。
“何人是贵子。”何太后眸中厉芒,一闪而逝。
1.43 龙生九子
“甄选当日,有二童子,并未在列。”上元夫人答曰。日前,上元夫人奉命登二崤城,入瑶光殿。为太后甄选逐鬼童子。时董太皇尽遣童子出列,任凭甄选。待携所选童子,入千秋观。上元夫人施以西王母派秘术,令一众童子吐露实情。
“换言之,贵子便在此二人之中。”何太后言道。
“然也。”上元夫人轻轻颔首:“童子皆言,此二人,一人名‘申’,一人名‘兹’。料想,断不会错。”
“申、兹。”何太后苦思不得其解:“此名何意。”
“当与童子顺序相配。”上元夫人模棱两可:“尚不得其法。”
“无妨。”何太后遂从袖中取一图卷,由宫妃呈于上元夫人当面:“俗谓‘龙生龙,风生风’。终归‘有其父必有其子’。此乃先帝与王美人画像。夫人可命童子逐一观瞻。且看申、兹二子中,何人相似。如此,当可明辨是非。”
“妾,领命。”上元夫人,受王母之命,下山护太后母子周全。自当放手施为,有求必应。断不会藏私。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何太后未雨绸缪。彻查贵子真身,谨防少帝无端亡故或无故被废,二宫太皇扶立贵子登基。
终归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何太后于刀山火海,生死一线的宫斗中,迅速成长。渐成董太皇心腹大害。
水下暗潮汹涌,水面风平浪静。
滞留园中的四郭百姓,纷纷重返家园。
自阿阁兵乱始,不出二载。洛阳城屡遭兵祸。先是火烧孟津,进而火烧宫城。殃及四郭百姓,千家万户。尤其黄门势衰。先前,因十万黄门而惨遭乱兵祸害的洛阳人家,悲愤难平。一怒之下,竟群起攻杀黄门。兵乱刚止,又起内斗。
大小黄门青壮,二千余众,惨死宫中。失去倚仗,黄门子弟,遂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得已,隐姓埋名,外逃辟祸。更加势衰。日薄西山,恐难久持。
何董二戚,为祸水东引,转移视听。亦在背后推波助澜。引邻里争斗不断。
洛阳令司马芳,左支右绌,难息撕斗。遂亲登二崤城,向右丞贾诩借来幕府雄兵,这才平息骚乱。右丞又命八关都尉,严查往来人员,缉拿逃亡人等。陆陆续续,直到年末,洛阳内外始安。此乃后话。
七月末,洛阳八关都尉,奉辅汉大将军令,入二崤城述职。“诸侯朝於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
奉太皇命,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领大将军事”。“汉兴,置大将军,位丞相上。”今汉,大将军多由贵戚充任。亦有在大将军之上冠以称号者,其名号有:建威大将军、骠骑大将军、中军大将军、镇东大将军、抚军大将军等。
及,辅汉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
此时,朝中重名将军,排位如下:辅汉大将军刘备,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卫将军张济,前将军臧,右将军田晏,左将军夏育,后将军董卓,计八位。
先前,八关都尉,不遵何苗号令,反暗通袁绍。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为统领洛阳八关,许攸、陈琳等,原何进府吏,共表何苗继任大将军一职。可想而知,董重一系人马,如何能应。二宫太皇,遂退而求其次。尤其窦太皇,灵光一现,提及辅汉大将军刘备。先帝时,辅汉大将军“位同三公”。今“位同大将军”。于是神来一笔,洛阳八关遂归刘备统辖。
蓟王赫赫威名,天下无不信服。更何况“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朝廷如此安排,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都尉,心悦诚服。转投蓟王帐下。
时下谓“关”者,皆城也。故又称关城、或关邑。如虎牢关,关内有成睾县。
八城入手。被丁原纵火焚毁的孟津,蓟王亦命良匠重造。先前,孟津、小平津等洛阳津渡,大将军何进已命良匠,仿照蓟国制式,排设机关船吊,督造新港。本已初见规模,然却为夺权势而付之一炬。如此不恤国事,不惜民力。死有余辜。
蓟国营城术,冠绝天下。
无论关、津,皆不在话下。君不见大震关、大散关,南港、泉州港。洛阳八关,既入蓟王之手。当按蓟国制式,修葺一新。八关共有兵士万余众。正随关都尉,分批调入函园。入二崤城军堡,接受蓟**训。去芜存菁,收归己用。关下城邑,可安置司隶流民,垦殖周遭荒野。
陇右并幽冀,皆以蓟王马首是瞻。洛阳虎踞关中大地,“东通河济,南引江淮”,“方贡委输,所由而至”。蓟国十万船户,随海市往来,再加水军游弋,洛阳当万无一失。试想,无论何人,困守洛阳一地。又能翻出何等浪花来。
再火烧洛阳?
且问,点火之后,退路又在何方。
刘备窃以为。只需东都洛阳不毁,大汉当还有转圜之机。“火上洛阳”,便是所谓“恶结局”或“伪结局”之“触发事件”。
保住洛阳,便是保住上层建筑,进而保住大汉。
蓟国临乡城,王都,灵辉殿。
月初大朝,百官就位。
洛阳“七月半之变”及后续,时已人尽皆知。先前,蓟王苦心营造三宫鼎足之势。不料事与愿违,大将军何进假“清君侧”为名,擅自兴兵。暗中裹挟死士,强攻永乐宫、云台殿。欲杀二宫太皇,一家独大。岂料董骠骑亦不甘人后。伙同中常侍曹节、赵忠等,背后一击。阵斩大将军何进。堪堪稳住鼎足之势。却也结下不解之仇。
何、董二戚,势如水火,断不能相容。何太后母凭子贵,又得西王母相助。虽旁居西园,却暗中壮大羽翼。先前,归属何进的一干人马,皆托名车骑将军何苗,尽为太后所用。何太后今已捉刀在手。比起先前诸事需经大将军何进代为操办。堪称“如臂使指”。单就何太后而言,实力有增无减。
董太皇,看似得势。然猛虎孙坚外放,麾下张济、李、郭汜、樊稠等将,究竟忠于何人,不言自明。董骠骑积势,正如袁绍所言,不过“丰墙峭,系之苇苕”,空中楼阁耳。
“太皇赐婚一事,诸位以为如何。”蓟王居高下问。家事亦国事。蓟王和亲,大利家国。若无裨益,岂能入我主后宫,坐享无极殿。
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奏道:“老臣以为,不无不可。”
1.44 善利万物
“君命不可违。”上庠令郑玄,起身奏对:“大司农皇甫威明,乃前朝名臣。有功于社稷。传闻,原配亡故,一直未曾续弦。后年事渐高,病症多发,乃至不能书写。于是聘娶老臣恩师(马融)族女为妻。明为妻,实为书佐也。”
此事可信。
话说,熹平三年(174年),皇甫规因年老多病被召还,路上于彀城去世,终年七十一岁。董卓中平六年(189年)十一月一日,自拜相国,封侯,享“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之特权。自此,董卓权势方如日中天。
换言之,强娶马氏时,当在中平六年之后。前后相差十六载。时犹“盛而容色美”。若以年十五出嫁计,董卓强娶时,马氏至少三十一岁。不能再多了。
郑玄言下之意,皇甫规与马氏,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事实上,蓟王并不在意。
正如中书令赵娥,生子庞,正追随四大谋主,久居二崤城。蓟王对赵娥亦敬爱有加。虽无过分之举,然早已两情相悦。依照《蓟法》,年三十五前,当入后宫,为贵人。比起汉宫仪“年满三十者出嫁之”或“蒲四十者出嫁”。蓟国折中,取三十五岁。且“官奴婢五十以上,免为庶人”。年满三十五岁,未得临幸仍不愿出宫之宫女,五十致仕,入函园守陵。
右相耿雍起身奏道:“马氏贤良淑德,当配主公。”
左相崔钧亦进言道:“自西而东,天光三殿:云霞有慧妃、灵辉有倭妃。诚如张校尉所言,唯独瑶光殿,未得其主。马氏曾为皇甫威明书佐,见识非凡。当可为我主‘温润函园之空’。”
言下之意。男女有别。今三宫鼎足,二宫太皇并垂帘。殿中若有瑶光贵人,相伴在侧。自当大有裨益。
尤其永乐宫、云台殿俱毁。南北二宫,守备捉襟见肘。没有一年半载,恐难有改善。二宫太皇若鸠占鹊巢,久久不愿搬迁。当有瑶光贵人,为蓟王代言。
左右国相,二位宿臣,皆赞同。百官自无异议。
自大将军何进故后。洛阳权重,日益向蓟王倾斜。今手握八关都邑。蓟王需谨慎对待。且比起亲自临朝,亦或是遣贾诩、荀攸等幕府心腹,代行王事。反不如走“后宫路线”,不显山露水,不惊动朝堂。潜移默化,却成效斐然。
试想。蓟王之意,由贾诩、荀攸,殿中呈报,反不如经由瑶光贵人之口,先入二位太皇之耳。正如老子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亦是所谓“润物细无声”。以柔克刚。
人尽其才,物尽极用。
蓟王轻轻颔首:“既然于国有利。孤,亦无异议。待禀过太妃,再做定夺。”
“主公明见。”群臣下拜。
外事毕,内政起。
“江表十港,进展如何?”蓟王又问。
“江表十港,已立其八。水衡都尉正领开拓船队,深入徼外夷人居地,另辟新港。”左相崔钧起身奏对。
“十夷王邸,纷纷上疏,求就近设港。今江表十港,只剩其二。又当如何。”蓟王又问。
蓟都尹娄圭起身奏曰:“臣,窃以为。江表十港者,乃大汉治下。徼外诸夷之地,宜另当别论。”
“娄府君,此言大善。”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言道:“徼外夷境,当不遵此例。主公若为避嫌,可与十夷王使,商定营城诸事。为十夷王兴建港津,督造王城。如此,当无有异议。”
“西域五十五国筑城毕。工匠陆续迁回。拖家带口,子嗣亲友,绵延不觉。料想,国中或再添,数万乃至数十万口。”左国令黄承彦,如数家珍:“待略做修整,便可乘船南下。督造十夷王城。”
“十夷王如十夷邸,乃是泛称。”蓟王言道:“三南之地,足有百余国,不下六百万众。若国国皆筑港造城,其规模,恐远超西域五十五国。绝非一日之功。大国工匠,不可久居番邦异国。且三南之地,毒瘴重生,蛇蝎遍地。蓟人不宜久居。”
“主公之意,该当如何。”黄承彦奏问。
“可于益阳、临湘、南醴等港,分建将作馆。遣匠师入馆,传授夷人将作事宜。待学成,可入匠籍。再遣往各处,修建港津。再督王城。”
“敢问主公,士农工商,皆如此乎?”右相耿雍,起身奏问。
“可也。”蓟王欣然点头:“士、农、工、商,皆循此例。若能得一技之长,夷人当可为国所用。”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上庠令郑玄笑叹:“如此,待技成之日,便是夷人归于王化之时。”
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又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夷人愚昧却赤诚。得此善待,必当心悦诚服。比起强行将夷人聚拢到一处,死记硬背,迫习汉文汉话,汉俗汉仪。不知高妙多少倍。
众人心领神会。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昨日莽荒,终归一去不复还。
煌煌天汉,薪火相传;焚尽蛮荒,功莫大焉。
十里函园,曹节别馆。
白日高悬,有人叩响角门。
“拜见公子。”院中小黄门,深居简出。生怕面白无须,无辜遭殃。被人围殴致死。
“阿父何在?”一身儒服的安,自有风仪。远非一般黄门子弟可比。
“阿父在后庭琉璃暖轩。公子且自去。”
“好。”安长袖一甩。小黄门双眼骤亮。双手接住。正是一枚麟趾金。
“多谢公子!”
再起身,安已翩然而去。
廊下除鞋,入琉璃暖轩。见曹节睡意正浓,安便悄然上前,为其掖好被角。
曹节闻香睁眼,目光慈炯:“我儿行走二宫,因何今日得闲?”
“二宫太皇及陛下皆迁居在外,北宫公主、妃嫔,亦皆无恙。忙里偷闲,故出宫来见阿父。”安笑答。
“太仆王允,日前遣人来拜,以谢我儿救命之恩。”曹节忽笑问:“老父时日无多。今黄门势衰,覆灭便在顷刻之间。老而无用,死则死矣。然,我儿年少,需早做打算。”
安一愣:“莫非,阿父与使女儿配王太仆乎?”
“非也,非也。”曹节摇头一笑:“王允之流,岂是良配。不如认作义女,如何?”
1.45 何愁不嫁
“女儿既是阿父养大,岂能认人做父。”安言道。
曹节劝道:“王允年不及五旬,已为九卿。不及花甲,当位列三公。少时,郭林宗赞曰:‘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七月半之变,与蓟王恩师同进退。今蓟王以辅汉大将军遥领朝政。洛阳八关,尽在掌握。料想,王允仕途,坦荡如砥,必成宿臣。得其护佑,吾儿无忧矣。”
“阿父之意,女儿已尽知。”安言道:“但凭阿父做主便是。”
“女儿之心,为父焉能不知。”曹节忽一声长叹:“遥想当年,安世高与安氏,同生共死。依安息风俗,我带你去祭拜,初与临乡侯相遇。你自老父身后,窥少年英雄。不料被临乡侯警觉。回望时,又急忙藏身。若那时,与临乡侯四目相对,结成良配。今日何须去求王允(注1)。”
安美眸生烟:“彼时年少,心如鹿撞。”
“若知辽东田韶高价求取七色婢,乃是赠与今日权倾天下之蓟王。老父又何须多此一举。将你从名册上除下,替以秦太仓之女。”曹节叹息:“老父一生所憾,唯有此事。”
“阿父切莫如此。”安安慰道:“女儿行走宫中,与世无争,乐得逍遥。”
“寒暑易节,年纪渐长。还能深闺待嫁到几时。”曹节摇头:“况又是桓帝临终嘱托。若不能为女儿觅得好人家,老父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再见先帝。”
“阿父且宽心。”安笑着眨了眨眼:“女儿知书达理,品貌俱佳。何愁不嫁。”
被养女自夸逗笑,曹节连咳数声:“也罢,也罢。”
琉璃暖轩,其乐融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生争权夺势,历经生死两难。至死方休。
黄门宦官,古往今来,能安然辞世,得以善终者,寥寥。
“若得闲暇,老父想归封国。当学湘南侯,埋骨于邑中。”曹节言道。
话说,安帝年三十二崩,太后临朝,立章帝孙、济北王子北乡侯刘懿为帝。原皇太子刘保废为济阴王。不久,北乡侯刘懿薨,中黄门孙程、黄龙等十九人发动政变,迎刘保为(顺)帝。顺帝论功行赏,众人均得封侯。黄龙受封湘南县侯,食五千户。并于永建元年(126年),悉遣就国。黄龙于是抵达湘南,筹建湘南侯国。永建三年返京,“更相贿赂,求高官增邑”。不料事发。于永和二年(137年),再返湘南,减食四分之一。黄龙死后,遂葬湘南境内。
我朝惯例。凡宫廷政变有功,举事黄门,多因功封侯。桓帝时,单超、徐璜、具瑗、左、唐衡,诛大将军梁冀有功,受封为“五侯”,食邑一万,乃至二万户。
曹节亦不例外。
永康元年,桓帝崩。建宁元年,曹节领中黄门、虎贲、羽林军一千人,入河间,迎刘宏继位。因功受封为长安乡侯,食六百户。后因党锢之功,改封育阳侯,增食三千户。熹平元年十月,与王甫等,同诬勃海王刘悝谋反。增食四千六百户,计八千二百户。
若此时乞骸骨,退位让贤。依律,当由太傅杨彪辅政,与辅汉大将军刘备“并录尚书事”。曹节因让贤之功,当再酌情增食八百至一千户。为万户侯。
顺帝之明,便在于将政变有功宦官,各自封侯后,“悉遣就国”。远离禁中,权力中心,为新人腾位。桓帝却将“五侯”留在身边,灵帝亦如此例。乃至宦官专权,恃宠骄横。令外戚与内官矛盾,不断激化。相互攻杀,内乱亡国。
就曹节而言。择此时“功成身退”,乃明哲保身之举。心头大患,大将军何进,已兵败身死。待蓟王刘备主政,感其拥功不恃,拱手让贤之举。必不会无端加害。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然心中唯一牵念,便是养女。
何不一并带走。
曹节自有难言之隐。
蓟王威名赫赫。连立二帝,功高盖世。年方二十五六,却已是三朝元老。蓟王龙精虎猛,气宇轩昂。春秋鼎盛,京中望气者皆言,当可长命百岁。掐指一算,尚余甲子年华。大将军何进兵败身死,再无人能与其争锋。诸如董重、何苗之辈,提之作甚。
蓟王自就国,万勿轻动。二宫太皇,亦不敢轻易离朝。正好借赐婚马氏,请蓟国入朝成亲。可谓一举两得。
蓟王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天)干(地)支海市”,往来四渎,纵横江表。十万船户,已有万户,入海市籍。贩运蓟国名产,获利颇丰。凡有港津,必有海市。因水而兴者,不下百余城。尤其三南,蛮夷徼外。正迅速汉化。百越、百濮、西南诸夷,民皆善水。与半岛及倭国岛夷,不分伯仲。且能耐极苦,悍不畏死。只需善待,募为船夫舟子,甲板船工,随行就市,皆堪大用。
将蓟国之一切便利先进,放之四海而皆准。指日可待。
可笑井底之蛙。洛阳贵胄,坐井观天。浑然不知,八关之外,早已今非昔比,一日千里。
蓟王迟迟不愿重返帝都,只因洛阳贵胄,闭关锁都,墨守陈规,作壁上观。明知徒劳无功,何必空废唇舌。
凭子钱十家,贳贷洛阳。洛阳四市:马市、金市、南市、粟市。已大半入蓟王之手。再加金水小市,函园阳港双市,洛阳脉门,尽在掌握。
先前,还每每忌惮蓟王“大汉(第)一藩”,功高震主。如今,此消彼长,天家势衰。更加何董二戚,裹挟汉室宗亲,封君贵胄,乃至文武百官,名门豪右,明争暗斗,早已无暇他顾。
削藩已不敢想。唯有苦熬到蓟王寿终正寝,封国支离破碎。
在此之前,唯剩笼络一途。与“羁縻之策”,一脉相承。
俗谓“趁热打铁”。
趁何太后心伤难平,创伤未愈。董太皇一力撮合。与蓟王太妃书信定下九月之期。九九重阳前,刘备需抵洛阳。
“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使女游戏,就此祓禊登高。”又说:“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且“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赐婚诏书已先行颁下。马氏如愿受封为“瑶光贵人”。
知蓟王九月抵京,洛阳百姓皆翘首以盼。
1.46 蜚声西州
并州上党郡,壶关县。
“漳水又东北迳壶关县故城西,又屈迳其城北。故黎国也,有黎亭。县有壶口关,故曰壶关矣。”
后将军兼领并州牧董卓,自洛阳铩羽而归。便屯驻壶关。一边收拢败军,一边悬扁市中、张榜城门,招兵买马。并下令,凡有胡商入关,可用队中健仆,充抵关税。往来胡商,竞相仿效。不出一月,得杂胡千人。其中有一力士,名车儿,“能负五百斤,日行七百里”。董卓见之大喜。遂招至账下,引为近卫。
这日南下商队,正列队出关。便有数人,一路风尘,自关外而来。
氅下楼桑兵甲,胯下西极良马。个个虎虎生风,锐气逼人。
便有细作回报董卓。
闻有豪勇之士入关,董卓求才若渴,亲出相迎。
“何人拦路。”曹性跃马扬鞭,遥遥一指。
身着常服,立于关下。不显山露水的董卓,竟先行礼:“后将军兼领并州牧。董卓,见过众壮士。”
“失礼。”便有九尺长人,翻身下马:“五原吕布,见过董将军。”
“不知者不罪。”见吕布雄武,董卓更喜:“不知壮士,欲往何处?”
“洛阳。”吕布答曰。
董卓言道:“洛阳板荡,八关障道。进出多加严查,稍语出不慎,语焉不详,便当场拿下。壮士何故亲身涉险。”
“多谢将军相告,然布有约在先,不可食言。”吕布去意已决。
“不瞒壮士,董某正招募兵马,壮大声威。若能来投,当授比二千石,骑都尉一职。”董卓开出高价。
“将军美意,布心领之。”吕布却不为所动:“然三年前,与辅汉大将军,蓟王约定,待守丧期满,便星夜来投。知蓟王不日便将重返京师。故星夜南下,赶往帝都相会。还望将军见谅。”
“原来如此……”董卓怅然若失:“恨不能与壮士共事。”
“后会有期。”吕布翻身上马,领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五人,呼啸而去。
“后会有期。”董卓难掩失落。若是旁人,后将军兼领并州牧,足可一较长短。然蓟王当前,谁人能言长短。
待吕布远去。身后胡车儿,这才倒吸一口凉气:“长人凶恶,尤胜猛虎。”长人,自是指九尺吕布。
董卓龇牙一笑:“虎狼上士,尽归蓟王。求之不得,如之奈何。”
“恶兽难驯,弃不足惜。将军切莫心忧。”胡车儿进言道:“卑下听闻,胡轸、杨定、李蒙、王方,等‘凉州大人’,被羌户所迫,欲举家迁往关中安居。若能修书一封,许以高官厚禄,必千里来投。”
“凉州大人”,谓大家豪右,乃取羌人称谓。亦指豪杰。陇右牢营遍地,羌人就近修坂路、辟梯田,放牧山野。常与豪右冲突。原先凉州官吏,不分青红皂白,皆偏袒大家豪右。今有钟存慧妃坐镇大震关首,云霞殿。幕府统帅遍地牢城,凉州牧阎忠以降,皆以蓟王马首是瞻。一视同仁,帮理不帮亲。
凉州大人,生存土壤被不断压榨。不得已,唯有迁居辟祸。
“可是胡文才、杨整修!”董卓久居西凉。对西州人物,自当耳熟能详。
“正是。”胡车儿答曰。
“哈哈!”董卓笑道:“二人与某乃是故交,并‘蜚声西州’。本以为必出仕蓟王,岂料竟受迫东迁。甚好,甚好。”
胡车儿言道:“蓟王善待百姓,却独不能容大家豪右。凉州大人,多心生怨言。若能尽数招至麾下。举家迁入并州安居。当可为将军组数万雄兵。”
“并、凉之人、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河关群盗、太行山贼,凡有来投,必得重用。”董卓意气风发:“再组雄兵,以待天时。”
胡车儿一旁似懂非懂,陪笑不提。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千里碧水青苗,环绕紫花苜蓿。微风拂面,清香扑鼻。
蓟王上洛,已提前预备。何氏、窦氏,自当随行。西域诸妃,函园美人、白发御姬等,未孕女眷,同行。此去赐婚乃其一。安抚洛阳百姓,重塑朝政架构乃其二。其三,与三宫帝后及少帝相见。再约董骠骑与何车骑,看能否尽释前嫌。
最后,刘备还需与党魁张俭,面谈。所谓事出有因。此人,因何应辟出仕,又因何与大将军何进推心置腹,击掌为誓。唯恐天下不乱。若只为报党锢私仇,不过小害。然若居心叵测,为颠覆社稷而来,罪在不赦。刘备当亲手除去。
朝政日非,人心思变。多事之秋,需用重典。
南阳匠人来报。甯姐姐一直隐居林虑山中。虽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大事。张俭所作所为,是否与甯姐姐有关。刘备隐约觉得,**不离十。
再深想。右国令,求葬林虑山。是否别有深意。如今看来,亦不简单。
年初,蓟王六百里传令西域都护府。由二位都护府丞,传语五十五国使。蓟王言,五十五国妃,多已诞下麟子。所生王子、公主,一视同仁。皆食一城之邑。命五十五国各出一城,划归都护府所辖。为王子、公主食邑。
五十五国主,欣然领命。
将毗邻都护府,或丝路途径之城,划归都护府。数月来,李文优并戏志才,皆忙于此事。日前六百里来报,五十六城,悉数就位。再加原都护府所辖二十余城,西域都护府,已有九九八十一城。遍及西域全境。串联南北,贯通东西。
《管子轻重戊》:“羲(伏羲)作造六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
九九之数,乃合天道。
城多民少。故奴隶贸易,一时兴盛无比。各国奴隶,纷至沓来。丝路商人,更将遥远绿洲的种种神奇,播撒沿线各国。
尤其为自由民,享三十税一。如何能不令各国奴隶,心向往之。
贵霜、安息,借地利之便,大肆贩卖罗马奴隶。
边境捕奴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年后,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并罗马皇后鲁琪拉,应邀重返西域。受到出身罗马的都护府官民,顶礼膜拜。便有曾经的罗马贵族,向鲁琪拉进言。
贵族言道:“尊敬的奥古斯塔(皇后)。在我看来,绿洲主人,并不热衷于权势和战争。正如将绿洲交由二位府丞,将西州交给一位王妃。据说,位于帝都洛阳的十里陵园,亦将迎来新的守护者。西域百万之众,若能组十万大军,挥师远征,解放罗马,指日可待。那时,代为统治罗马之人,又是谁呢?”
鲁琪拉不置可否:“如你所言,蓟王并不热衷于权势和战争。如何会劳师远征。”
贵族笑道:“皇后若能与蓟王和亲。使‘天帝之子’,无与伦比的大汉英雄,冗长的头衔,再得一枚‘罗马解放者’的后缀。何乐而不为?”
1.47 帝国时代
鲁琪拉终于吐露心意:“大汉宫廷政变,蓟王无暇他顾。况且罗马远在万里之遥,蓟王又岂会因区区一个无关痛痒的‘后缀’,亲率大军远征。”
贵族言道:“传闻,亚历山大的军队经过特洛伊(troy)古城时,大帝在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墓前哭泣。于是有人谣言,只因大帝嫉妒阿喀琉斯英名不坠。今时今日的我却以为,此便是汉人所说:英雄相契。汉人称英雄为:豪杰。蓟王身上,具有成为史诗中那些伟大英雄的一切特质:追求一切超越世俗的美好。珍视所有无法用金行交换的纯粹。他是一位王者,也是一个英雄。”
“超越世俗的美好,无法交换的纯粹。”鲁琪拉言道:“圣者?”
“不。”贵族摇头:“用汉人的话说,明主。”
“说说我们的优势。”鲁琪拉有了深入交谈的兴致。
贵族再接再厉:“优势首先来自‘汉文明’。大汉少有奴隶。更没有罗马意义上的奴隶。这便是为何无论来自哪里。只需抵达‘遥远的绿洲’,打开枷锁,刻上纹身。奴隶便不再逃亡,安心成为绿洲的自由民。分一顷良田,一栋良宅,牛马羊群,各式机关器。在赀库开立账户,财富受律法保护。享三十取一的低税。没有皮鞭抽打,不与牲畜同睡。妻女不被蹂躏,子孙永不为奴……
尊敬的奥古斯塔,还需我再举例么?”
“奴隶可不是罗马人。”鲁琪拉纠正道。
贵族摇头苦笑:“您还认为,罗马人生来高贵吗?”
“难道不是吗?”鲁琪拉反问:“这,是罗马存在的基石。”
“正因我们深信不疑,所以才将罗马之外的部族,全都视作‘野蛮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杀戮、劫掠、暴虐和奴役。我们将这一切暴行,视作理所当然。然而,如果有一天。我们理所当然的‘日常’,被汉人所见。那么在汉人的眼里,我们是否也会被划归为‘野蛮人’。您比我更深入汉土。那里的一切,是否与绿洲熔炉相同。”
“大汉和罗马一样,将自我视作文明的中心。唯一不同……”鲁琪拉叹了口气:“我们奴役,汉人同化。如你所说,对待野蛮人,我们掠夺奴役,汉人内迁驯化。”
“那么,以今时今日的您,更愿意做罗马人,还是汉人。”贵族又问。
鲁琪拉笑道:“当然是汉人。”
“为什么?”贵族反问。
“因为汉人没有奴隶。”鲁琪拉意味深长。
“如果是这样。”贵族俯身行礼:“请尊敬的奥古斯塔,解放罗马。让我们这些被视为奴隶的罗马弃儿,有生之年能以汉人的身份,重归故土。”
“如你所愿。”鲁琪拉幡然醒悟。自从抵达绿洲熔炉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罗马弃儿”,已经完成了从**到心灵的双重蜕变。身体的枷锁先被打破,心灵的障壁亦随之消融。他们愿意也正在成为汉人。
“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以及那位黑夜女王英妮娜(innina)。”贵族言道:“将为您插上重返罗马的双翼。”
“对于英妮娜,你了解多少。”鲁琪拉对这个救自己出孤岛的神秘同伴,颇多忌惮。
“伊西塔(ishtar),是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的重要女神。苏美尔人又称英妮娜(innina)。被视作月神欣(sin)的女儿,太阳神夏马西(shamash)的妹妹及农业和春天之神杜木茨(dumuzi)的伴侣。具有双重神格,一是战神,一是爱情和丰收之神。又具医疗之神性。主要崇拜中心,位于厄里克(注1),由神娼侍奉。”
“苏美尔已经灭亡很久了。”鲁琪拉皱眉道。
“所以,夜女王很可能是最后的苏美尔人。”贵族答道。
“好的。”鲁琪拉结束了对话。
贵族体面的告辞离开。
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遂走过来问道:“我听到了‘罗马的弃儿’。”
“没错。这似乎成了绿洲所有来自罗马的奴隶自称。”鲁琪拉吁了口气:“如你所见,饱含着对罗马的爱与恨。”
“他们消息灵通,不可小看。抵达绿洲后,似乎自发组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秘密社团(collegia sodalicia),称为‘绿洲兄弟会’。”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凭借众多信徒,自有其可靠的消息源。
“利益何在?”鲁琪拉一针见血。所谓无利不起早。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我的皇后,您还不知道,罗马、安息、贵霜,上至皇帝,下至总督,甚是富有的商人,皆在为征募、组建捕奴队,而蠢蠢欲动。先前,只猎捕邻国边民,往来旅人及流浪车队。如今却深入边境小国。相信在利益的驱使下,不久便会发动一场灭国战争。罗马、安息、贵霜等大国,皆不例外。”
“只为捕捉奴隶。”鲁琪拉问道。
“是的。”阿奇丽娅言道:“年初,绿洲五十五国,移交都护府共计五十六城。作为蓟王与西与诸妃所生子女的封地。而大汉封君的收益,来自田租和人头税。所以,人口是最重要的财富来源。参考都护府各城的规模。五十六城,每城当安置五千到一万户。以一家十口计,一城最少需五万人。五十六城,共需二百八十万奴隶。一户十币,足有二百八十万枚,贵霜金币。”
“正因奴隶贸易的利益驱使。罗马、安息、贵霜等沿线大国,正准备对周围小国,发动一场灭国战争。”鲁琪拉轻轻颔首。
“没错,正是这样。”阿奇丽娅眸中忧虑,一闪而逝:“绿洲熔炉,正不知不觉,重塑着域外大国间的关系。”
鲁琪拉理解她的忧虑:“大国不断吞并小国,将国民悉数贩入绿洲。直到……”
“小鱼全部消失,只剩最后的三条鲸鱼。不,是四条。”阿奇丽娅,用了个形象的比喻。
“二百八十万奴隶。”鲁琪拉盘算起背后的巨大利益。奴隶贸易,并不是单纯的人口迁徙。而是以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为代表的,整个文明的迁移。绿洲早已证明,奴隶贸易背后的经济利益,是奴隶价值的十倍,乃是百倍。
阿奇丽娅又提醒道:“如果每城一万户,则是五百六十万人。”
“世界大战,无可避免。”鲁琪拉一语中的:“绿洲便是四大帝国之风暴眼。唯一的庇护所。”
1.48 八方旅人
作为曾经的罗马皇后,鲁琪拉拥有女性上位者独有的倾听天赋。
每个人的言行,往往透露着此人时下所持有的立场。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聆听不同人群的声音,对上位者而言,至关重要。
当然,在没有实施前,一切口头或书面上的承诺,皆是空谈。
所以当贵族请求解放罗马时,鲁琪拉欣然应诺,说,如你所愿。事实上,这句话,并不具有实际意义。
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举家为奴,万里跋涉,幼子不幸夭折,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绿洲的原罗马贵族。对罗马的憎恨,与日俱增。于是牵头组建了绿洲兄弟会。兄弟会成员,皆自称“罗马的弃儿”。
绿洲兄弟会成立之初,便没有逃过都护府的耳目。然密报二位府丞,却无下文。
之所以听之任之。乃因在李文和及戏志才看来。此乃绝佳的带路党。必要时,当有大用。
得益于充足的劳力。西域都护府治下各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全面汉化。士、农、工、商,纷至沓来。蓟国治政架构,已全面入驻。治政与商贸,并驾齐驱,助推西域都护府,一日千里。
先以赀库为纽带,再以利益为勾连,网络万种,汇聚一炉。施以炎汉文明火种,去芜存菁,熔炼成铮铮铁骨,煅烧出赳赳汉魂。
待西域、陇右、关中、河北,炼成一体。大势成矣。
就鲁琪拉而言,类似埃及艳后地毯裹身,充作礼物献给凯撒的桥段,早已耳熟能详。与强者联姻,更是罗马帝国常用之手段。先前担心,引狼入室,吞并罗马。然随来自罗马的奴隶,日益增多。对绿洲主人的认知,与日俱增。更加跌落权利宝座的空虚,日夜折磨。内因外力,正潜移默化,改变着罗马帝国奥古斯塔,鲁琪拉。
问过方知。绿洲各城,已有数万出身罗马各大行省甚至帝国腹地的民众。许多中小贵族,破产商人,已获都护府任命。小到伍长、什长,或为里魁,亭长,大到衢长、坊长,甚至邑宰。皆有前罗马人的身影。如今他们更愿意被称为绿洲汉人。
作为自西向东,两种文明的交汇地。西域绿洲,拥有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
类城邦的松散体制,相近的语言文字,类似的风俗习惯,还有五花八门的不同人种,交汇于此。都护府的存在,又足以维持长久的和平与繁荣。令以汉文明为核心的绿洲文明,兼容并蓄,急速成长。其领先世界千年的先进性,毋庸置疑。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八方来客。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都护府有多少士兵。”回程的马车上,鲁琪拉忽问。
阿奇丽娅答道:“都护府兵五万,各国联军五万。共计十万,全是甲胄骑兵。”
“十万甲胄骑兵,能助我夺回罗马吗。”鲁琪拉又问。
“当然。”圣火女祭司掷地有声:“龟兹兵甲,西极良马,机关兵车,外加大汉兵法。西陆无可抵挡。”
瞥了眼鲁琪拉,圣火女祭司直言不讳:“问题是,十万骑兵,并不听命于奥古斯塔。”
“说的没错。”鲁琪拉看似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八千里外,陇山,大震关东坂,四海馆。
左慈自巴蜀归来。便暗遣门徒,追查平原方士襄楷下落。却音信全无。稍后,平原术士刘,随相者刘良,入四方馆。得馆长朱建平举荐,远赴四海馆,拜在乌角先生左慈门下,潜心修炼方术。
刘乃襄楷门徒。襄楷无故失踪,与“困龙劫”必有牵连。涉事人等,及无故失踪。传闻诸人已避走荒岛,无迹可寻。此传闻能瞒过寻常人等,又如何能瞒过乌角先生左慈。
苦思无解。于是唤刘前来,欲行污衣秘术。
“拜见先生。”刘登堂入室。
“座。”左慈含笑一指。
“谢先生。”
待刘就坐。左慈这便道明原委:“襄师下落,兹事体大。多方巡查,一无所获。今日唤你前来,欲使本门秘法,搜寻一鳞半爪。”
“敢问先生,当用何法。”方术凶险,刘需问明白。
“南海有吠勒国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於人之舍,得泪珠,则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左慈答曰:“后有典故‘人泣珠’,意为沧海遗珠。”
“莫非是传说中的‘南海追遗术’。”
“老夫加以改良,施术有惊无险。唤做‘九渊寻珠术’。”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刘脱口而出。典称“骊龙颌下取明珠”。语出典出《庄子集释》卷十上《杂篇列御寇》。意指于黑龙颔下掏取明珠。富贵险中求,莫过如此。
“正是此意。”左慈言道:“老夫灵神出窍,入九重之渊。随你一探究竟。”
刘心领神会:“先生以采珠人自比,可因此术对施术者而言,更加凶险。”
“然也。”左慈言道:“事情紧迫,唯有弄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先生既不避凶险,学生自当追随。”刘肃容下拜。
“好,且随我入丹室。”事不宜迟,左慈这便领刘入后院炼丹室。四海馆依山而建。后院丹室,深入陇山,乃是一座天然石窟。石窟内居中放置一青铜丹炉,炉火正旺,仙气
“正是此意。”左慈言道:“老夫灵神出窍,入九重之渊。随你一探究竟。”
刘心领神会:“先生以采珠人自比,可因此术对施术者而言,更加凶险。”
“然也。”左慈言道:“事情紧迫,唯有弄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先生既不避凶险,学生自当追随。”刘肃容下拜。
“好,且随我入丹室。”事不宜迟,左慈这便领刘入后院炼丹室。四海馆依山而建。后院丹室,深入陇山,乃是一座天然石窟。石窟内居中放置一青铜丹炉,炉火正旺,仙气
1.49 生者如斯
“若取九转之丹,内神鼎中,夏至之后,爆之鼎,热,内朱儿一斤於盖下,伏伺之。候日精照之,须臾,翕然俱起,煌煌,神光五色,即化为还丹。取而服之一刀圭,即白日升天。”
所谓“还丹”,乃合九转丹与朱砂再次提炼而成。至于能否白日飞升,且看如何定义“飞升”。
对于服丹者而言,灵魂出窍,逃离红尘(约莫等于脑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于旁观者如何作想,并不重要。因为“子非鱼”,安知鱼乐或鱼不乐。此,或是“庄子非鱼”之真谛。
再看丹室布局,亦大有深意。炼丹炉所释烟气,自裹挟有与“九渊寻珠术”相匹配之秘药。或是后世所称“吐真剂”:注射麻醉剂(东莨菪碱)后,患者会进入一种特殊的镇静状态,能在无意识状态下,准确回答问题。
仙门的高妙便在于,先构建幻境。最高等级的幻境,时称“蜃境”。取海市蜃楼之意。构建幻境的目的,自是令“中术者”,信以为真。
至于服用还丹,除去仪式感所产生的心理暗示。必要的辅助药剂,亦蕴含其中。随丹丸在腹中徐徐溶解,而持续释放药效。能适度激发中枢神经,搜寻某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与后世许多禁药,功效类似。
服药后,左慈与刘双双入定。二人虽闭目,然眼球却自皮下,来回滑动。须臾,左慈猛睁眼发问:“你是何人。”
“平原……平原……平原……”不料第一问,竟变生肘腋。有口难言,莫过如此。
挣扎数次,只见刘猛张嘴:“呔!”
张到极致的下颌,扯动冠缨。机簧乍响,寒芒一闪。
藏于道冠内的暗器,电射而出。直取对面左慈。
左慈猛侧身,堪堪避过飞针。
再看刘。竟耳鼻溢血,颓然瘫坐。再无声息。
“不好!”左慈长袖一拂,数枚银针,刺入颈间各处要穴,封住逆血。
待飞身赶到座前,刘已气若游丝。若非左慈及时出手相救,此时刘已(脑)溢血而亡。
端是好险。
“骊龙假寐!”探查过刘脉搏,饶是左慈,亦心生骇浪:“千金宝珠,必出自九重之渊,黑龙颔下。骊珠易得,定趁龙熟睡。若龙醒,焉有命活!”
刘竟能抗拒催眠。若有此道行,自可开宗立派。又何必投身左慈门下。
显然被人,暗施禁术。便是刘自己,亦未察觉。
“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窥破老朽独门秘术。”左慈徒生风声鹤唳之感:“老夫当真小觑了天下英雄。”
“灵台通天临中野。”注曰:“头为高台,肠为广野。”刘灵台受创,难以苏醒。好在性命无忧。假以时日,或可转圜。书报主公刘备。言,线索就此断绝。
究竟是何方高人在背后暗中设谋。已不得而知。然能有此心机道术者,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再加今时今日,还游走人间,不过寥寥数人。清领派于吉,便是其中之一。
只需按图索骥,终有真相大白之日。在此之间,当小心防备。观天阁女仙,责无旁贷。为防万一,此去洛阳,亦需择麻姑等人随行。
蓟王虽屡次和亲。然三朝元老,位高权重,万众瞩目,已今非昔比。
自灵帝讲武平乐观,二宫屡起兵祸。乃至伏尸遍地,血流成河。再加先帝守陵宫人,大量回溯。阴气淤塞,夜晚常闻鬼魅之声。
宫内宫外,愁云惨淡,人心惶惶。
二位太皇问计千秋观中高人。言,当假蓟王聘娶马贵人之机,号令三军,行阿阁演武。借麒麟至阳之气,驱尽鬼魅魍魉。
上元夫人,亦有类似言语,述之太后。
高皇乃赤帝子。蓟王既出高皇血脉,又是麒麟降世。自是火命。加之赤鹿焰角,三足乌,皆应赤阳。当无往不利。
时人对《阴阳五行说》深信不疑。否则,先帝也不会命蓟王为珊瑚妇人续命。
于是,三宫又各自去信,与蓟王商定,讲武之事。以幕府五校为中军,合八关卫士、南北二军、西园卫等,共组三军,讲武于阿阁鞠城,震慑宵小,驱尽鬼魅。
蓟王以辅汉大将军“录尚书事”。位同大将军,居三公上。若蓟王离朝就国,则由幕府左右二丞贾诩、荀攸,代主理政。换言之,蓟王不在洛阳时,尚书台便等于搬到二崤城,官堡蓟国邸内。正与二宫太皇及少帝暂居的瑶光殿,毗邻。
为便于上朝,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皆暂录入二崤城门籍。赶在山门对百姓开启前,百官车驾列队上山的场面,遂成园中一景。
多年前,先帝为在西园大兴土木,而广输天下花木。张让等人,百般刁难,乃至花木大量堆积。后得蓟王悉数购入,用于修造函园。园内美景,乃集天下之灵秀。街巷闾里,皆以青石铺路。丝履入园,一尘不染。二崤城,九坂坞下诸峰,林壑尤美,蔚然神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天家帝胄,皆在二崤城中。洛阳权力中心,亦随之移位。南北二宫,只剩先帝长公主及何太后栖身。俗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对二宫太皇并何太后而言,亦是好事一桩。
何进举兵前,何太后有备无患,将何氏满门家小,皆迁入西园暂居。躲过灭门之祸。大将军府内一干人等,也已遣散大半。何太后索性将宅第赐给何苗,改名车骑将军府。令何进家小,长居西园之中。
终归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洛阳内外,无论天家还是百姓,皆需收拾心情,继续过活。
蓟王都,灵辉殿。
黄巾乱后,群盗蜂起。朝政日非,宗贼大兴。不得已,行废史立牧。各州虽平,然州牧、将军,拥兵自重,大有尾大不掉之势。
如何妥善处置,亦需蓟王与朝臣细细斟酌。再加鞠城演武,诸如此类,皆费时费力。
洛阳诸事,皆需善后。少则半载,多则数年。蓟王上洛,断不能早回。
万幸国中吏治健全,足可长治久安。
1.50 人中吕布
一场秋雨,一场寒。
入秋以来,阴雨绵绵。秋风萧瑟,草叶枯黄。不觉间,距七月半之变,已过月余。南北二宫,清理毕。被焚毁的永乐宫,云台殿,也已围满脚手架。城内及四郭,亦多如此。便是西园鸡鸣堂,亦旧地重建。
一场宫变,来得快,去更快。
或许,洛阳百姓早已习惯了内官与外戚的相杀。也习惯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妄之灾。
坐享京畿泼天的富贵繁华。亦必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福祸相倚,辅车相依。莫过如此。
终归“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累日阴雨,今日始晴。
郭门初开,便有数匹高头大马,奔冲入郭。
一路打听,又绕行西郭,自投山门。
正是仆仆风尘,远道而来的吕布一行。
见蓟王随身玉佩,又问关羽前后详情。右丞贾诩不敢怠慢,命人大开山门,迎入二崤城中。
打马入园,曹性等,各个喜气洋洋。见关羽、张飞,亲自来迎。吕布亦不敢托大,驱马近前行礼:
“云长、翼德!”
“哈哈,奉先!”张飞喜不自禁:“速与我去见府丞。”
“一别三载,翼德虎威更胜。”吕布笑道。
“俺大哥说,‘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张飞笑道:“先前俺不知何意。问过府丞,方知乃是将奉先与二哥并列。赤菟万中无一,乃代指二哥也。”
吕布长笑:“既是王上金口玉言,吕布愧领了。”
“休要多言,速与俺上山。”张飞一把扯过缰绳。不由分说,打马上山。
见二人并马连辔而去。关羽这便抱拳,与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五人见礼。
“见过关校尉。”五人先礼。
正值用人之际。吕布等人,弓马娴熟,深通武艺。当可为大哥所用。
心念至此,关羽难得一笑:“诸位一路辛苦,且随我入城。”
“喏!”快马扬鞭,好不快活。
入官堡,登国邸。与四谋主及诸校相见。吕布之勇,何须多言。既与蓟王有约在先,又千里来投。必是豪杰。于是贾诩奏请二宫太皇,举吕布为左中郎将。
左中郎将,前汉置,隶光禄勋。本居宫禁,与五官、右中郎将分领中郎,更直宿卫,协助光禄勋考核郎官谒者等从官。秩比二千石。多由外戚及亲臣充任。今汉,改领左署郎,出居外朝。掌持戟值班,宿卫诸殿门,出充车骑。“左署郎”包括: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秩比四百石;郎中,秩比三百石。诸郎皆无名额所限。
换言之,二宫太皇及少帝,所居瑶光殿,从此便由吕布,专职领护。典韦则领中军,守二崤城,并与四校,同掌函园守备。
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皆为秩比六百石之中郎。皆大欢喜。不枉守孝三载。
守丞刘平设宴,为吕布一行,接风洗尘。
闻“人中吕布”,有万人莫当之勇。少帝命其殿前献技。
吕布持戟背弓,翻身上马。往来驰骋,箭无虚发。画戟翻飞,寒月如钩。骁勇无匹。少帝乃剑宗王越门下高徒,眉开眼笑,频频点头。待吕布勒马。文武百官,尤其殿前郎官,轰然叫好。
少帝兴致勃勃,召入殿中。果是人中吕布。少帝赞叹:“左中郎将,神射。却不知,能入石三分,百步穿杨否?”
吕布抱拳奏曰:“百步穿杨易耳。奈何秋节至,黄华叶衰。无从射起。”
见画戟颇重,殿外卫士竟手握不住。少帝灵机一动:“百步之外,能射小戟否?”
吕布心领神会:“臣愿一试。”
少帝大喜:“戟上小支,如一发中,当赐上林苑中汗血宝马一匹。”
吕布亦喜:“谢陛下。”
少帝遂命人竖戟宫门外。远超百步。吕布自轩下站定,弓开满月,箭似流星。
叮!
一声脆响,火星四射。
戟上小支,带动画戟,嗡嗡作响,好似九霄龙吟。
见一发正中戟支。众等皆惊,言:“左中郎将,真天威也!”
少帝言出必行。命人牵来汗血宝马,名唤:火龙驹。
得此宝马良驹,吕布喜从天降,再拜受领。翻身上马,殿前试乘。火龙驹往来如飞,好似腾云驾雾。得号:飞将。
内有虎贲中郎将王越,外有左中郎将吕布,少帝自当安枕无忧。饶是帘后二宫太皇,亦频频点头。得此虎狼骁将,禁宫固若金汤矣。
吕布一射扬名,为天下所知。
饶是列席一旁的贾诩、荀攸等人,亦与有荣焉。
军司空田丰,更直言不讳:“吕布之勇,恐不在关、张之下。”
“元皓所言极是。”贾诩深以为然:“吕布与关张二校尉,皆有神鬼之勇。”
音犹在耳,不料田丰话锋一转:“此人久居边郡,寒霜磨砺。猛如虎豹,性似孤狼。桀骜难驯,非雄主不能驾驭。”
“吕布粗中少亲,刚猛枭勇,常为匹夫之雄,而无远谋。”贾诩轻轻颔首:“幸随我主。不然必身首异处,断难善终。”
“文和此言大善。”荀攸心有戚戚:“狼子野心,庸主诚难久养。非我主,莫能究其情也。”
“‘秋节既立,鸷鸟将用,且复重申,以观后效(注1)’。”贾诩一语中的。
命吕布守卫禁中,大材小用。六百里禀过蓟王刘备。贾诩遂授予八关之权。
函谷、广城、伊阙、大谷、辕、旋门、小平津、孟津,八关都尉,皆直属吕布,拱卫京畿。
蓟王又赐九坂悬楼一栋。上、中、下,三进台院。知晓悬楼竟作价一亿角钱。吕布只是感激不尽。
得蓟王如此厚待,吕奉先焉能不效死力。
又得右丞谆谆善诱:“古人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声色犬马,骄奢淫逸,乃人臣大忌。骤登高位,更需慎而又慎。奉先切记,切记。”
吕布句句入耳,字字烙心。时刻自省,不敢恣意。
见吕布名动京畿。八关都尉,自备厚礼登门。牢记右丞叮嘱,吕布皆推辞不受。好言送出门去。
1.51 天下一国
关都尉,掌守护关隘,稽察行人车马,兼敛关税。秩比六百石。
如伊阙都尉,乃是先帝所置八关都尉之一,掌伊阙关守卫及出入。张承自议郎迁此。张承,字公先,河内武人。前太尉张延次子,张范之弟,张昭之兄。以方正征,拜议郎,稍迁伊阙都尉。
领兵入九阪坞军堡,随幕府五校同练兵。
军司空田丰,引为知己。恰逢用人之际,遂举大兄张范,三弟张昭,出仕幕府。先前,荡寇将军周慎自汉中败归,张延坐罪免官。太尉三子,皆有才名。大兄张范,字公仪。时廷尉袁隗,欲以女妻范,范辞不受。性恬静乐道,忽於荣利,徵命无所就(不重名利,不求高官)。三弟张昭,字公显,同为议郎。
右丞贾诩上报蓟王,遂拜二人为孟津、(小)平津都尉。兼领二地港津,修筑事宜。
自八关筑成,洛阳号“八关都邑”起,上至先帝,下至百姓。皆期望用固若金汤的关津,将洛阳与天下隔离。关内歌舞升平,繁华依旧。关外饿殍遍地,万民饥流,又有何干系。
然却忘了,若无天下共济,洛阳早已弹尽粮绝,百官野菜充饥,百姓易子而食。说到底,蓟王居功至伟。先前,洛阳子钱家,奉蓟王命,贳贷封君列候,亦如此例。封君县主,得衣食无忧。纷纷迁入函园九坂悬楼栖身。再闻八关交由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守备。顿觉安心。
蓟王之所以在八关内外,修造城邑。初衷,只为安置流民。
黄巾乱时,司隶及周遭百姓,齐奔洛阳。大将军何进却命八关都尉,严守关隘,不许入内。于是流民大量聚集,眼看暴乱在即,遂退而求其次,准许流民就地造茅舍遮蔽。黄巾之后,群盗蜂起。便有流民大胆归乡,不料田宅早被豪强圈占。远亲四邻,皆裹挟入豪强坞堡,沦为农奴佃户。苦不堪言。加之,先前各地清廉父母官,皆被归为“关东罪官”而发配大震关。乃至贪官污吏与豪强大姓,沆瀣一气,狼狈成奸。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甚至返乡百姓,自身难保,被举家掠入坞堡。
于是又星夜逃回。尤其河南、河内、河东、弘农等郡,豪强大姓,鱼肉百姓。唯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因京兆尹刘陶主政,筑潼关固守。乱世之中,民生向好,吏治清明。
司隶之地,与洛阳权贵,沾亲带故,千丝万缕。正因如此,土地兼并,尤其惨烈。
茅屋草棚,非长久之计。既然有家不能回。蓟王索性就地筑城,供其安居。先前大将军之所以不筑,归根结底,心无百姓是其一,别无余财乃其二,更无能力为其三。换作蓟王,万事俱备。
孟津、小平津,督造港城。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辕、旋门,督造关邑。除去筑路圩田,效仿大震关城,便利丝路,亦是兴盛之道。
洛阳八关在握,内有函园客堡,丝路商人,遂将都护府城它乾、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南都宛城、北都临乡,连成贸易网络。过洛阳后,北上、南下,或顺下四渎,舟行江表,乃至海外。再加塞外商道、蜀身毒道、倭岛商道……蓟王已打通华夏全部商贸脉络。丝路沿线所串联起的:港津,关隘、城池,通邑大都,皆是“文明的节点”。源源不断,将汉家文明,输往四裔,乃至八荒。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无有例外,无可免俗。
尤其通邑大都:长安、洛阳、宛城、临乡。商贸之繁盛,远超想象。此还是乱世。若等太平,又是何等之盛世。
蓟国名产,贩卖天下。蓟商皆有五大夫爵。为各地郡守、县令,座上宾。称“蓟大夫”。足见一斑。天下铜钱汇聚蓟国,锻造成四出文钱,助长蓟钞流通。
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蓟王赋予了时下丰富的含义。
还有一人,后将军董卓帐下督华雄。愿赌服输。与张飞一战落败,单骑入军堡。弓马娴熟,精通武艺。能与徐晃战成平手。军正沮授,举荐蓟王,拜为军堡“军门都尉”,兼领王宫舍人。掌守兵营门禁。“军中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足见军门都尉之持重。赐吞光黑龙鳞,千里斑豹驹。专属兵刃,亦在加紧锻造。
军门都尉与关都尉类似,秩比六百石。王宫舍人秩千石。于是加官至双千石俸。待立新功,再擢升不迟。如前所言,四百石以上,乃蓟吏分水岭。再加岁俸,华雄年入千万。如此厚禄,闻所未闻。乃至于发薪日,见账户一长串数字,华雄以为眼花。定睛再看,又以为赀库属吏笔误。
属吏也是见惯不怪。和颜悦色,为其讲解薪俸组成。华雄这才幡然醒悟。属吏言道,凡蓟国六百石官,皆在王都内城,另有府邸一座。前后二进院落。可将家小迁入安居。若开设家庭户,薪俸可异地支取。临行前又道,以都尉之薪俸,可自聘书佐、仆从。诸如此类。
华雄深谢。然出钱堡,尤未能回神。
一路昏昏沉沉,回帐蒙头大睡。三天后,才恢复如初。
华雄自觉受之有愧,心生忐忑。然蓟王却不以为然。能挡张飞之矛,可入准一流行列。当与徐晃、颜良、文丑,伯仲之间。足可为二千石官。今不过受领千石俸,如何能自满。
私下问过张飞。张飞亦如刘备所言。让他安心国事,切莫见疑。
华雄就此振奋。勤学苦练,终成良将。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以官俸养亲,时称“禄养”。
“孝莫大以天下一国养,次禄养,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也,卿大夫,次也。”
乃是说,掌控帝国的皇帝和拥有食邑的封君列侯,可凭国家与封地之租税,来孝养父母,属于上等;普通百姓的父母穷居陋巷之中,衣冠劣弊,茶粗饭淡,属于下等;卿大夫官僚,享受国家俸禄,以禄养亲,属于中等。
又说:“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故“家贫亲老,不择禄而仕”。意思是说,家贫且有双亲需赡养,就不要挑肥拣瘦了。尽早出仕为宜。
与出仕为官的儿子,共居受养,乃时下最重要的养老方式。称“移亲就养”。蓟国高俸,足以孝养双亲。将家小迁居蓟国,便是遵循移亲就养之惯例。
知蓟王即将抵京,幕府上下,皆翘首以盼。中堡为太皇及少帝暂居,蓟王可居于东郭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若就近居于官堡蓟国邸中,亦可。
1.52 明珠有价
自入仲秋,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各自相安。双方暗中角力,拼命填补大将军何进身后的权力真空。饶是如此,亦未能全盘吃下。诸如洛阳八关,南北二军及西园卫,各得其主。并不听二人号令。
朝堂之上,大将军何进一系人马,亦劳燕分飞,各投其主。覆巢之下无完卵。终归树倒猢狲散。
于是乎,党人声势大涨。失去外戚压制,及内官掣肘。党人正迅速占据朝堂,各司其职。其中不乏要职、雄职。
究其原因,乃连续兵变,百官惨死,人才凋敝所致。少府张俭,举足轻重。董太皇令其迁入函园,以防不测。甚至不惜以先前高价购得之九坂悬楼,相赠。笼络之心,昭然若揭。
至于先前传得有板有眼,与大将军何进击掌为誓,共诛内宦。已无人提及。若只是清君侧,诛内宦,大将军又岂会有今日之祸。永乐宫并云台殿之灾,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弑杀二宫太皇,虽未见只鳞半爪。然早已甚嚣尘上。洛阳人尽皆知,街头巷尾,绘声绘色。
终归是动机不纯。大将军何进,自取其祸。然,党魁何罪之有?
“(九月)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吕氏春秋季秋纪》。
可见先民已在九月秋收之时,祭飨天帝祭祖,以谢恩赐之仪式。
“朔日朝,廷赐宰执以下锦,名曰‘授衣’。其赐锦花色依品从(品秩)给赐。”
九月初一。蓟王赴京前,逢大朝。授予百官,今季冬衣。请太妃并王妃,垂帘监国。再拜惜别,车入南港。登三足乌号,领船队奔赴洛阳。
蓟王有令。稻收在即,国事为重。无需劳师动众。仅王傅黄忠,并左右国相,及门下祭酒司马徽等肱股重臣,到场相送。
沿途水路皆已疏通。先有董重疏鸿池,后有何苗通阳渠。三足乌号,可一路无阻,直入函园阳港。
能请动蓟王,朝堂上下,皆与有荣焉。
一言蔽之:“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蓟国富甲天下,何必多言。
朝廷诸多事宜,皆需大把钱货。凡了利益攸关,何董二戚必明正暗夺,互不相让。唯蓟王能令二戚避让。先前亦是蓟王力排众议,设三宫鼎足之势。今大将军兵败身死,朝政何去何从,仍需蓟王力挽狂澜。
故洛阳百姓,皆翘首以盼。
董太皇赐婚不久。便有门下东曹掾郭嘉,六百里上表。言:我主向来节俭。既是太皇赐婚,若只娶马氏一人,略显铺张。再说,好事成双。何不将融漓一并娶之。
融漓乃祝融后裔,大巫之女。事关三南数百万蛮夷向化。蓟王不可不察。且融漓年纪尚小,小荷初露,情窦初开,若草草了事,反而不美。再者说来,天光三殿,各得其主。融漓当封在何处,尚无定论。疏到南宫披香殿,中书令赵娥呈报北宫瑞麟阁。蓟王批复:孤已悉知。言下之意,稍后再议。
与汉人不同。蛮夷,神权居首,王权其次。十夷王女乃是王权。融漓则象征神权。不纳融漓,三南难安。结亲如结盟。婚姻双方是最高级的人质。蓟王威天下,从不以兵革之利。切记,切记。
右丞贾诩已查明。马氏果出扶风大儒马融一脉。乃马融族孙。与马日,为从兄妹。如此算来,辈分匹配。与恩师卢植亦不冲突。甚好。
马日,字翁叔。少承马融学说,以才学入仕。曾任谏议大夫,与蔡邕、卢植等人,东观典校官藏《五经》记传,并参与续写《东观汉记》,今为北军五校之射声校尉。
奉宗族之命,代理马氏嫁娶事宜。马融曾设帐授徒,不拘缛节,门人常有千人之多,卢植、郑玄等,皆是门徒。尤其关西大地,享有盛誉。蓟王与马氏联姻,关西士人,自当纷纷来投。
至此,潼关以西,葱岭以东,当稳如磐石。
函园九坂,琼台里。左中郎将吕布府邸。
便有一人,轻车简从,投帖谒见。
“何人投帖。”吕布散班归来,刚刚坐稳。
少帝赏赐的宫婢,柔声答曰:“说是将军旧交,相约小酌。”
“哦?”先前,八关都尉以降,纷纷携重礼登门。皆被吕布拒之门外。故才有一问。闻是旧交,吕布便打开一观。
“五原李肃。”略作思量,遂言道:“家中旧识。”
宫婢侍寝多日,甚讨吕布欢心。虽无名分,然府中上下,皆以侍妾待之。于是恃宠言道:“此人约将军往东郭赴宴。”
吕布又问:“东郭何处?”
“东郭马市,胡姬酒肆。”宫婢必承其请托,故知晓详情。
“嗯?”吕布言道:“此处可是王上产业。”
宫婢笑答:“正是。”
“李肃其人,亦是豪杰,又是故交。我今为左中郎将,若避而不见,恐遭其非议。”吕布这便打定主意:“当去一见。”
这便除甲胄,更常服。单骑匹马,赴东郭马市。
三楼春晖包房。
推门视之,正见一人,负手而立。
闻移门声响,这便回身。见九尺男儿,正是五原故交,李肃大喜:“奉先贤弟,别来无恙乎?”
“一别数载,兄长亦无恙乎。”吕布以礼相待。
“日前,贤弟殿前射戟,名动京畿。兄长正巧奉命入京,故投帖相约一见。”李肃执其手,并肩入席:“来时匆忙,只备得区区薄礼,贺贤弟扬名之喜。”
说完,便取一漆木长匣,打开视之。
明珠十颗,大如龙眼。满室光华流转,望之神迷目眩。
“无功不受禄。”吕布强忍心头贪念,拱手相让:“兄长重礼,布不敢纳也。”
“明珠有价,情义无价。”偷看吕布神色,李肃笑道:“你我意气相投,何必见外。”
“兄赐此珠,布将何以为报。”吕布难以拒绝。
“某为意气而来,岂望报乎。”李肃故作不悦。
“如此,布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吕布遂不推迟。
见吕布笑纳,李肃大喜:“你我兄弟,生死同契。边疆劲草,朝不保夕。今日在京中相遇,如何能不珍惜。”
吕布欣然点头:“日后,兄长凡有所需,布当鼎力而为。”
“愚兄先谢过贤弟。”李肃离席下拜。
“兄长切莫多礼。”吕布离席搀扶。
二人对酒当歌,尽兴而归。
1.53 驰名中外
蓟国因水而兴。船运发达。海外航线,助推内河航道。船行周天,成大回环水路。水运之便,远超陆运。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春华秋实,硕果累累。正是一年之中,航运最繁忙的时节。
南北船只,提前驶向蓟国,列队入港,预购本季新粮。
蓟国粳米,粒大而长。便是后世所谓“长粒香”。江南亦盛产稻米,因何舍近求远,泛舟北上。只因蓟国粳米“体态修长”。
时人以高为贵,以高为美,以高为极。圆粒米,后世谓“珍珠米”,时下受制于卖相不佳,当真卖不上高价。
或有人不服。走盘珍珠,浑圆如卵,为何昂贵?
话虽如此,奈何是蓟人首开先河,引领食米风尚。更加先前,黄巾逆乱,道路断绝。八关锁都,洛阳几成绝地。唯蓟国源源不断,贩来米粮。蓟米修长,晶莹剔透,粒粒饱满,自带清香。久而久之,洛阳百姓,吃惯蓟米。自然而然,习以为常。
终归是“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
是不是蓟米,只眼可辨。天下食蓟米,遂成风尚。黄巾乱后,群盗蜂起。州牧郡守,大兴屯田,虽解缺粮之危,然蓟米却大行其道,风靡中夏。贩运天南地北,乃至万里之遥。关中、陇右、塞外、漠北,半岛、列岛,西域五十五国,皆饮蓟茶、食蓟米。正如少年时,蓟王每每灵光一现,创出奇物。楼桑匠人们,便总能将工艺不断改进,并固化成可以传世的造诣。遂成匠心独运,代代流传。
米粒长短,蓟王岂会在意!
乃是蓟国农人,二十载不断优选之结果。于是蓟米越发欣长,遂成名产。
驰名中(夏)外(番),供不应求。
函园贵人,亚马逊女王希雷娅;并安娜塔西娅、亚莉克希娅、伊丽娅等,十二函园美人;安德莉娅等,二百八十八函陵宫姬中优选半数;并张济所献邹氏、何进所送杜氏,同船而来。邹氏、杜氏,二美人,开年后,双双年满十八。颜色殊丽,温婉怡人。琴棋歌舞,无所不精,能书会计,聪敏才明。此来伴驾左右,为蓟王打理生活起居,亦待圆房之喜。
亚马逊是一支完整的母系氏族部落。女战士们各司其职。尤善协同围猎。经由王妃公孙氏及七妃联手打磨。合击术大成。出入寝宫,守卫夫君刘备,绰绰有余。即便已为人母,亦无碍此行。母亲外出,自有族人照顾家中幼子。按照亚马逊习俗,幼子周岁断奶。食米粥肉糜,蔬羹果酱。王子、公主,皆茁壮成长。年满五岁,入王子馆。自有良师益友,辅佐成才。
后世证明,蓟王子馆之大利,远超刘备预期。
三足乌,号水上船宫。甲板自下而上,计七重:庐、飞庐、天庐、穹庐、爵室、望楼、旗楼。三体平稳,波浪不惊。甲板下藏机关诸器,倍加其利。
自下而上,分驻九士:下舱士、机关士、巧工士、舟楫士、甲板士、楼船士、挹娄庐士、望楼卫士、四方术士,分门别类,不下千人。并称:“七楼九士”。
还有随行人等数百。及万石承载。
待抵函园,刘备即便不去东郭大将军府,或入官堡蓟国邸。便在三足乌船宫安居,亦乐得逍遥。
就战力而言。三足乌号,远超一般烽堠坞堡。堪称水上堡垒。
混编船队沿蓟国渠入漳,再逆入大河。列队扬帆,引往来船只纷纷避让。“横海纛(到),速让道”与“北有蓟(际),莫纵缰”,早已遍传天下。
蓟王座舰,张三足金乌帆。余下从舰,张赤鹿焰角帆。
过江掠海,堪称无敌舰队。寰宇千年之内,无敌手。
乃至于,先前因右国令之事,蓟王上表请罪。时心想,若洛阳不赦,坐罪流徙三千里。蓟王当真乘此船,领开拓船队,远赴海外。试试看,能不能寻到美洲大陆。亦或是远赴罗马。
中夏不平,天下板荡。古往今来,无有例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然何为“我族类”。蓟王窃以为,当不避亲疏,毋论血统,善恶有道,文化共容。
一言蔽之,戎狄蛮夷,皆可向化。
内河不比外海。航速只及一半。饶是如此,三千里水路,满打满算,六日可达。
蓟王初一始发,初六已抵京畿。待初七,天光大亮。函园百姓遥见阳港,舳舻相接,帆樯如林。方知王上乘夜而来,悄然而至。
初七朝,百官车驾,迂回上山,列队二崤城门前。忽见王宫车队,自行超车,呼啸入城。纷纷惊呼:王至矣。
废帝曾赐蓟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谒赞不名。
蓟王自幼家教甚严。长大之后,从未着履入室。
独此次例外。
见上邦国主,八尺之君。不疾不徐,按剑登殿。端坐于二宫太皇身前的少帝,竟生莫名的紧张与膜拜。
“臣,(谒赞不名,故省‘刘备’)叩见太皇,叩见陛下。”
董太皇脱口而出:“蓟王免礼,赐座。”
“谢太皇。”
刘备独坐于百官之前。少帝暗中偷窥,果然天降麒麟。难怪先帝曾口出,“岂若麒麟”。此言,恰如:“吾与徐公孰美?”高下立判啊,陛下。
见身旁董太皇笑靥如花,竟一时无言。窦太皇,如沐春风:“蓟王一路辛苦。”
“谢太皇。”刘备拜谢。
“稻收将至,又是丰收否?”先问家常。
“当大熟。”刘备答曰:“足可供济天下所需。”
“如此,甚好。”窦太皇自知蓟王所言非虚:“若无蓟米,百姓苦矣。”
“臣责无旁贷。”刘备答曰:“所幸天下初安,百姓重返。陛下继往开来,中兴汉室,指日可待。”
“皇叔……”少帝忽改口:“蓟王谬赞,朕自继位,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之疏。”
“皇叔”二字,可谓振聋发聩。百官肃然,权臣瞠目。
少帝,常怀轻言废立之忧。故借殿前失语,挟威自重。好让群臣知晓:朕乃蓟王所立,谁敢废君。
刘备亦未说破:“陛下勤政,臣亦有耳闻。尚未元服,便已如此。待他日主政,当为一代明君。”
“蓟王……”少帝险些泪流:“朕,当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