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伏虎潜龙
“大将军为天下计,兴忠义之师,攻杀黄门,清君之侧。恰逢用人之际,中候何不举兵响应。以全奇功。”袁绍开门见山。
“敢问校尉,大将军奉何诏。”周慎不置可否。
“自然是当今太后。”袁绍傲然答曰。
周慎轻轻颔首,这便实言相告:“不瞒校尉,片刻前,卢太仆派人传命,遣某领兵入宫,护卫陛下。若此时兴兵入宫,不知可否向太仆复命。”言下之意,此去与大将军可有冲突。若无冲突,周慎便二事合一。既助大将军铲除十常侍,又应太仆之命,拱卫当今天子。如若不然,价格再谈。
好一个两头下注。袁绍心知肚明:“禁中宫廷,兹事体大。不可乱入。且大将军乃陛下舅父,于公于私,焉能坐视天子陷于险境。便不劳驾中候。”
“哦?”周慎一愣。此时若不站队,明日仕途休矣。急忙相问:“既如此。大将军欲遣某何往?”
“拱卫洛阳‘二十四街,十二城门’,三日不失。”袁绍言道。
电光石火,周慎幡然醒悟:“可是防董骠骑、孙破虏,兴兵入城,搅了大事。”
“然也。”明人不说暗话。周慎若无此等见识,也无需他袁绍亲自走一趟。
“得令!”周慎长身而起:“愿效犬马之劳。”
古往今来,守关大将,多是肥差。平日收取往来关税,战时作壁上观。内外势力,攻守双方。皆要争相笼络。究竟是据关死守,还是开城纳降。皆看出价多寡。利益几何。
今奉命守备城池。若遇董骠骑、孙破虏率兵,则拒于洛阳城下城下。若逢蓟王幕府雄兵,则开城纳降。无它。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普天之下,何人开价,能高过蓟王。
见周慎领命,袁绍大喜言道:“为克尽全功,大将军已擢升武猛都尉为长水校尉,命后将军董卓,与中候同行。敕令在此,请中候一观。”
三人同来,必为分权。周慎亦称宿将,焉能不知。这便心悦诚服:“谨遵大将军将令。”
大将军总摄天下兵马,“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周慎不过六百石北军中候,自当依令行事。此亦是国法。只需敕令在手,即便事若不济,亦可辩称‘奉命行事’,足可自保。
周慎一声令下,北军五校齐入中军大帐。
见上首端坐董卓等三人,诸校各自心惊。
“越骑校尉何在?”环视诸校,独缺曹冲。
“曹校尉昨日告假,不在营中。”步兵校尉淳于琼,粗声言道。
“兵马何在?”袁绍忙问。
“皆在营中。”淳于琼又答。
“如此,也罢。”周慎取大将军敕令,遍传众人:“奉大将军命,拱卫洛阳十二城门。”
诸校本以为还有下文。岂料大将军言简意赅,不痛不痒。仗着素与袁绍交好。淳于琼遂问道:“卑下斗胆。敢问中候,不入宫否?”
“不入宫。”周慎斩钉截铁。
“喏。”诸校表情各异。
“事不宜迟。”后将军董卓言道:“即刻启程。”
“喏。”后将军,位在众人之上,又得大将军委以重任,诸校自当奉命。便是名义上追随何苗的胡骑校尉轲比能,亦言听计从。不曾忤逆。
董卓暂领越骑营,丁原新领长水营,并淳于琼所携步兵营,鲍鸿所携屯骑营,轲比能所携胡骑营,兵分数路,拱卫四方城门不提。
上东门外,阳渠太仓港。“大城东有太仓,舱下运船常有千计。即是处也。”
飞云巨舰,帆樯如林,本以为东郭门桥,能将巨舰拦在桥下。岂料机关船桅,竟能折倒,过桥后再竖起。
城头守军,见巨舰徐徐迫近,急忙下城通禀。
董卓等人不敢怠慢,急忙上墙皆备。传闻,蓟国巨舰,暗藏霹雳投石车。可将油瓮远射千步。阳渠水路,环绕洛阳,亦自此入城,西北接濯龙园,连水。换言之,上东门已入霹雳车射程。
蓟国机关,神鬼莫测。若董骠骑并孙破虏,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轰击洛阳。何须三日,旦夕可破。
初见此等庞然大物。城上兵士不由得肝胆俱裂。饶是董卓等人,亦暗自心惊。
大汉城池,多背山面水。固有阴、阳之分。为借水运之便,城池皆通水路。尤其雄城,更加如此。蓟国凭坚船利炮,铁壁铧嘴。足以轻松攻破城门。若无城墙拦阻,城内守军,又如何能挡蓟国甲骑具装。
“速置床弩,搬石滚木,煮金汁滚油。快!”北军中候周慎,不愧宿将。
“喏!”麾下人等,一拥而上。
若不能将江东猛虎挡在城下,大将军危矣。
便在此时。渠内一排微微探出水面的细竹管,正借巨舰掩护,经暗渠潜入城去。
飞云巨舰,一万兵卒,皆是遮掩。董骠骑得高人指点,已有万全之策。
说话间。
小黄门安,已轻车入园。被守园兵士一路护送至二崤城,瑶光殿。
“拜见右丞,左丞,军司空,军正。”四大谋主当面,小黄门依次行礼,无有错谬。
“你是何人?”贾诩问道。
“奴婢乃大长秋养子。奉陛下之命出城,求救兵。”说完,便将陛下诏书,双手奉上。
竟是曹节养子。贾诩亦不敢大意,躬身取来一观。
“张让禁陛下于玉堂殿。又胁公卿为质。与大将军死战。”贾诩言简意赅:“我主云:‘事急从权’。速救陛下。”
荀攸言道:“大将军谋划已久,必有万全之策。洛阳城门此刻必落入大将军之手。即便血战攻城,急切间亦难逾越。如之奈何。”
“何不走密道。”安脱口而出。
“密道在何处?”荀攸追问。
“密道在北邙,可下穿城郭,暗通太仓。”安所指密道,正是蓟王刘备下蟾宫折桂馆后,拜访秦太仓那条。
“莫非内官便由此路出城。”贾诩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曹节曾暗中经营折桂馆。安既知晓此道,必是曹节身边至亲至信之人。
“正是。”安不疑有他。
“既有暗道,此事易耳。”贾诩试问:“当何人领兵。”
1.25 百鸟朝凰
“关、张二校尉,领兵厮杀一日。此时皆已酣睡。士佩拱卫二崤城,不可擅动。当遣公明、幼平中一人前往。”荀攸答曰。
“陛下九五之尊,身系天下社稷。断不可有失。二人同去。”贾诩当机立断。
“函园内百姓障道,又当如何。”沮授忧心函园守备空虚,留有可乘之机。若有细作混入,乘机杀人纵火。函园危矣。
“士佩麾下人马,一分为二。中军司马,独领一军,驻守园内。”贾诩又道:“此去城中救驾,无需一万精兵。公明、幼平,各领帐下千人足以。余众皆交由麾下司马统领,守护园中百姓。如此,当万无一失。”
“如此,甚好。”荀攸欣然点头。
须臾,徐晃、周泰,奉命上山。由右丞贾诩,备说详情。临行前,又赐锦囊三枚。暗中叮嘱二人,若遇悬而未决,左右为难,不知进退时,则拆一锦囊观之。
二人默记于心。这便随安出西山门,绕行北郭。伺机潜入城去。
“彦明。”待二人下山,贾诩又道。
“在。”阎行抱拳近前。
“领绣衣吏,暗中相助。定要确保安此人,万无一失。”贾诩语出惊人。为何不救陛下,反要保一黄门。
“敢问右丞,何故护一黄门。”阎行不解。
“此人,或是解一切谜题之关窍。”贾诩道破天机:“关乎我主大业。不可不察。”
“此人竟如此重要。”饶是三位谋主,亦未曾窥破。
贾诩号称算无遗策。时过境迁,平羌连环计,终被世间高人,苦思得解。直令人叹为观止。“无双连环”名动天下。原来,世上竟有人,如此设谋,环环相扣,堪比未卜先知。
再深思。之所以郭嘉,被蓟国谋主寄以厚望,正因其“凤凰于飞”之计,乃“明隐连环”。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尤其贾诩本人,常与郭奉孝书信往来。二人所谈,看似天高海阔,秋水长空。无所不涉,无所不包。非寻常人等,能解其意。二人亦师亦友。贾诩更视其为衣钵传人。
蓟王麒麟辨宝,慧眼识英。口出:“东孝西直。”于是乎,便是尚籍籍无名的门下西曹徐庶,亦广为人知。心怀敬畏,以观后效。
王上光融天下,明以照奸。从未走眼。想必,徐庶亦不例外。最近学坛又有琅琊诸葛兄弟,横空出世。蓟王微服私访,听二人博论众(学)生。对左右国相言道:“常谓‘龙翔凤翥(zhu)’。卧龙既出。闻雏凤清音,亦不久远矣。”
左右国相久随刘备,尤其耿雍,颇多雅俗不羁。这便笑问道:“莫非主公当有十大谋主乎。”
刘备笑而不语。此问无需答。“东孝西直”早已破题。蓟国谋主,岂无“孝直”之位。
言归正传。
阎行领命,携麾下绣衣豪侠,尾随下山。门下绣衣,乃是“吏”。蓟国高俸养士,可想而知。装备之精良,从不惜工本。洛阳号称六九城。横六竖九,周回三十里余。三千兵卒,捉襟见肘。唯有拒谯楼、角楼、马面等,固守。门下绣衣潜行城下,射出飞龙爪,分分钟翻上城头。斩关夺门,何其易耳。
阎行领众人绕行城郭,寻机自津门翻入。
此时此刻。
南宫永乐宫。
宫内羽林卫,多已战死。董承与心腹,仗剑退守轩下。堆同袍尸骸为障,堪堪守住永乐宫正殿入口。豢养逐鬼童子的偏殿,四面火起,浓烟呛目。先前永乐署(火)灾。先帝命人重修。时董太后买通工匠,凿密道,连通偏殿与正殿。童子及董太皇已先行转移。并无大碍。然若坐视火起,延烧正殿。董太皇及一众童子,亦难幸免。
董承心中焦急,可想而知。
身旁羽林郎接连中箭倒地。董承疾呼:“尔等欲行刺太皇乎!”
一众死士,黑衣鬼面。互相看过,又齐齐举弓。一时箭如雨下。
价值不菲,水绿琉璃窗,接连洞穿,碎成一地。避入正殿内的一众黄门、宫女,惨被射中,哀嚎毙命。
饶是蜷缩在案几之下的中常侍封,亦不幸被射穿脚踝。哀嚎不休。暗箭循声而至,围拢在周遭的小黄门一哄而散。封接连中箭。虽未致命,却也痛彻心扉。长居深宫,养尊处优。如何受过此等罪。
噗!
肩窝一痛。董承翻身落地。待胡乱抓起佩剑,左右遍生荆棘,已无活人。
“杀阉宦,清君侧!”何府死士,纷纷抽刀扑上。
便有一江湖巨寇,飞身跃过尸堆,钢刀迎头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
电光一闪,霹雳惊弦。
白羽箭,穿喉而过,连毙数人。崩火入石,斜插地面。带出一蓬血雨。
“咳咳……李广……射虎。”巨寇捂颈绝命。
恰逢月满中天,火光逆窜。
只见一将,立在屋檐。弓开满月,居高下射。
“小心射虎箭!”不及示警,喉结尽碎。血崩头颈,咳血而亡。
一人一弓,例无虚发。
射死一地。
“切勿恋战。”又有奸猾巨寇出声提醒。
余下死士纷纷顶盾,冲向正殿。
“哼!”檐上小将,弃弓握柄,飞身跃下。
猿臂轻舒,背后投枪奔雷而出。
盾、矛相击。火星四溅。
手中双弧盾,四分五裂。投枪惯胸洞背。不等死士双手去握,猿臂一甩,投枪迂回。
银芒画弧,如银蛇狂舞,似飞鸟群升。将周遭盾牌,悉数击碎。
又陡然绷直。随小将稳稳落地。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黑暗中那人惊呼:“百鸟朝凤,九节飞翼!”
余下死士,顾不得虎口崩裂。反手抽刀,将小将团团围住。
“来将通名!”
“武威张绣。”
盾、矛相击。火星四溅。
手中双弧盾,四分五裂。投枪惯胸洞背。不等死士双手去握,猿臂一甩,投枪迂回。
银芒画弧,如银蛇狂舞,似飞鸟群升。将周遭盾牌,悉数击碎。
又陡然绷直。随小将稳稳落地。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黑暗中那人惊呼:“百鸟朝凤,九节飞翼!”
余下死士,顾不得虎口崩裂。反手抽刀,将小将团团围住。
“来将通名!”
“武威张绣。”
1.26 何以解忧
“从未听闻!”巨寇藏身暗处,突施冷箭。
张绣闪身避过。
“杀!”见有机可乘,死士挥刀扑上。
张绣挺矛直刺。利刃破风,死士飞退。
长矛去势将尽,矛尖奔雷射出。胸口一痛,血如泉涌。一身气力奔流而出。两眼一嘿,颓然倒地。
“小心‘九节飞矛’!”巨寇暗中高喝。
抢在矛尖飞回前,死士一拥而上。张绣舞动杆身,将利刃悉数磕飞。无头杆身,充作镔铁长棍。泼水不进。
死士踉跄后退。忽觉耳后,疾风割颈。粗脖一热,热血激喷。何其不幸,竟与飞回的矛尖相遇。张绣轻摇长杆,矛尖宛如螺旋,在头顶呼呼绕转。矛尖即是镖,亦是枪。
长杆一甩,血光乍现。又死一贼。
顷刻间,长杆已在张绣手中,上下翻飞。
尖矛如蜂穿花,上下奔袭,左右突击。远离战圈的死士,不及反扑,接连毙命。“近身!”收到同伴示警,余下死士,陆续从永安宫各处赶来。大敌当前,前仆后继。以命补缺,十面合围,不断迫近。
眼看只剩一矛之距。
猿臂一振,矛尖应声锁死,一声清喝,张绣挥矛直刺。
刀矛相撞。钢刀崩火弹开,中门大开。
长矛入怀,后背洞开。瞳孔骤缩,剧痛钻心。临死前,反手抓向矛尖,欲为同伴争取活命之机。
眼看便要得手,不料矛尖陡然化虚。分光掠影,骤起疾风。血花随之四溅。
矛刺之疾烈,骇人听闻。电光石火,吻中群敌。周围死士,齐齐喷血倒地。
张绣破围而出,直取暗处巨寇。
巨寇肝胆俱裂,转身逃命。
“哪里逃!”厉声入耳,剧痛灌脑。竟不分先后。宛如被奔马撞上。巨寇惨叫飞出。半空中忽觉胸背顿挫。矛尖飞回,撕碎血肉。巨寇带着前胸后背,碗口大的血窟窿,轰然坠地。一路血喷,滚下阶去。
,再无声息。
满庭死士,张绣一人杀尽。
“太皇无恙否?”直到此时,张绣麾下健勇,才从屋檐各处,飞坠院中。赶来与主将相会。
“朕,无恙。”董太皇生死一线,惊魂未定。
“偏殿大火,难以扑灭。请太皇移驾。”张绣抱拳请命。
“你是何人?”董承草草包扎,出轩相问。
“五官中郎将麾下,军曲候张绣。”张绣取印绶相示。
“原来如此!”董承细细辨认,终是放心。话说,先前若非张绣出手相救,董承已惨死刀下。若当真暗行不端,实力悬殊,又何必多此一举。
“且随我来。”董承本想只手接过张绣长矛。岂料力有不逮,险些出丑。此矛乃陨铁锻造,百炼成钢。非常人能及。
二人入殿,与董太皇及一众童子相见。
“军候欲将朕迁往何处。”眼看大火倾盆,董太皇亦如坐针毡。
“中郎将命卑下,谨遵太皇圣意。”换言之,张绣亦无绝对安全之所在。
“如此,且去云台如何。”董太皇思前想后,如今也只有曾与其歃血为盟的窦太皇,可堪信任。
“喏!”于张绣而言,去哪皆一样。别无不同。纵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
打定主意,众人这便动身。时兵荒马乱,尊卑荡然无存。卖官鬻爵,盈满宫室的财货,董太皇即便心如刀割亦顾不得。悉数丢弃。轻车简从,奔赴云台。赶去与窦太皇相会。
南宫,兰台寺。
大将军何进自入宫后,便藏身此处。妆模作样,抱书苦读。御史中丞、兰台令史等一众属吏,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拜见大将军。”袁绍领步兵校尉淳于琼,赶来相会:“幸不辱命。”
“本初大才。”何进放下书卷,微微一笑:“身后何人。”
“卑下淳于琼,拜见大将军。”淳于琼不顾全身披甲,大礼参拜。
“原是淳校尉。”何进胜券在握,越发显出宿臣峥嵘:“麾下禁军,可愿为我所用。”
“义不容辞!”
何进言道:“先前斥候来报,张让质押陛下及公卿,死守玉堂殿。兵士颇多忌惮,故久攻不下。淳校尉可愿领兵一试。”
“这……”见袁绍目光来看,淳于琼咬牙道:“卑下愿往!”
“甚好。待铲除内宦,涤荡朝野。某自当重赏。”何进先画饼充饥。
“谢大将军!”酒壮怂人胆,财动歹徒心。淳于琼抖擞精神,领命而去。
“西园可有消息传回?”何进又问。
“并无消息传回。”心腹言道:“二位司马与五官中郎将张济所部,激战正酣。”
“此人乃董骠骑麾下,出身西凉。”袁绍言道。
“此人久已成名。只恨被蓟王捷足先登。未能招揽,为我所用。”大将军何进一声长叹。正因蓟国蒸蒸日上,蓟国威信天下。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何进才迫不及待,兴兵夺权。
“大将军无需忧心。蓟王视天下名门豪右为宗贼,颇多怠慢,不曾善加笼络。故天下名士,皆心生顾虑,裹足不前。今大将军既得党魁,只需杀尽黄门,天下有识之士,必群起投效。何愁无人可用。”袁绍进言。
“本初此言,深得吾心。”大将军何进,庆幸而笑:“蓟王乃汉室宗亲,胸怀家国天下,却无名门豪右。蓟国千里国土,多出白泽,并无豪强。故‘圩田制’得以深入人心。然若放之四海而皆准,必遭天下豪右诟病。此,亦是蓟王之短也。”
“大将军明见。”袁绍目光如炬。齐民户户得田一顷。唯爵民方能多得。试想,豪右岂能甘心,将名下田产分与他人。又岂愿亲身涉险,以命相搏,只为积功封爵。诚如,何太后挖苦二兄何苗,好吃懒做,挑肥拣瘦。稍有劳烦,便似有“提头之难”。
“说到底,蓟王眼中只有江山社稷,万千百姓。并无我等容身之处。”大将军何进,一针见血。
“报”便有斥候来报:“永乐宫毁于大火。无人生还!”
“什么!”大将军何进先喜后惊,表情变幻莫测:“何以至此!”
“这,这……”不知大将军竟有此问。斥候一时哑口无言。
“报”便在此时,又有斥候来报:“董太皇已登云台。逐鬼童子,亦存活大半。”
“嘶……”何进懊悔不已:“何人为我解忧。”
袁绍请命:“下官愿往。”
1.27 出宫辟祸
何进窃以为。
太后寝宫有西园卫护卫。即便对垒五官中郎将张济,亦自保无虞。故未曾顾及。且南北二宫,战况胶着。黄门虽大量身死,然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十常侍,仍负隅顽抗。
按照既定战略。杀十常侍,兑现承诺,尽收天下党人为己用,乃其一。借兵乱遮掩,弑杀二宫太皇,破三宫鼎立,互相掣肘之局,乃其二。诱骠骑将军董重大军攻城,将董氏外戚并朝中党羽连根拔起,行铲除异己,独霸朝政,为其三。
此一石三鸟之策。先易后难。料想,铲除黄门宦官,手拿把攥。除二宫太皇,手到擒来。至于骠骑将军董重,领大军攻城亦是必然。不过是时间早晚。
杀董重一系人马,与除二宫太皇一脉相承。董重必奉董太皇诏命,以入宫护驾为借口兴兵来攻,火中取栗。然若被北军五校挡在洛阳城下三日。待董太皇一命呜呼,董重便死无对证。那时,究竟是兴兵护驾,还是举兵谋逆。皆凭大将军一面之词。何太后乾坤独断。
朝中再无二宫太皇,暗中相助。杀董重,如屠猪狗。何其易耳。
那时……
“呼”心念至此。大将军心头猛一阵火热。
今夜因何尤显漫长。
玉堂殿。
北军步兵营,人皆重甲,手持刀盾强弩。乱战入场,所向披靡。黄门青壮难以抵挡。纷纷败下阵来。
淳于琼身先士卒,与一伍劲卒,顶盾冲上台阶,换持战斧,大力劈砍宫门。
阙上乱箭如雨,皆被大盾崩断。
眼看门破,便有小黄门惊慌失措,奔回报信。
“大事不好,破门在即!”
张让端坐玉堂署中,全然无惧:“休要慌张。且去将油瓮掷下,再引火焚敌。”
“周遭堆满薪柴,若遇明火,玉堂俱燃矣!”便有人劝谏。
“无妨。瞻前方能顾后。保住性命,再言其他。”张让言道。
“喏。”小黄门咬牙领命。
须臾,阙上接连砸下油瓮。嗅到浓浓鱼腥,淳于琼目眦尽裂:“不避!”
“不避!”顶盾甲士,齐声呼喝。
火箭飞射,四面火起。
虽有盾阵隔绝明火,却防不住刺鼻浓烟。更有甚者,盾牌亦燃起大火。铁柄赤红,无从握把。一时皮开肉绽,甲士纷纷窒息昏迷。盾阵轰然崩塌,淳于琼奋力一击,终将宫门劈穿。遂被烈焰吞噬。
阙上黄门烟熏火烤,如何能受。窥见门下已无活人,遂扬白灭火。
见主将战死,北军甲士悲愤难当。齐齐顶盾冲上。刀砍斧劈,门上豁口渐长。
“报!”小黄门又惊慌来报:“大事不好,宫门已穿,恐难支撑。”
“依计行事。”张让这便起身,引黄门死士,入后殿。
见张让入内。卢植王允等人,拔剑在手,如临大敌。
“诸位切莫慌张。”张让旁若无人,伏地行礼:“乱军已破宫门,请陛下移驾,暂避锋芒。”
“大胆狂徒!”王允怒不可遏:“宫外禁军,只为诛杀阉宦。若非你将陛下禁锢,焉有此祸。”
“陛下是主,老奴是仆。所谓疏不间亲,卑不谋尊。老奴焉敢行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少帝强笑:“不知张常侍,欲使朕,迁往何处。”
“西郭十里函园。”张让答曰。
此言颇多出人意料。少帝又问:“此刻兵荒马乱,如何能出城。”
“老奴事先已安排妥当。”张让笑答:“定保陛下万无一失。”
“莫非常侍已预先知晓,今日之变?”少帝追问。
“老奴不敢隐瞒。一切诚如陛下所言。”张让笑道:“大将军为笼络党人,趁机兴兵。名为诛杀黄门,实则铲除异己,独霸朝纲。陛下若不信,何不登高一看?”
少帝毕竟年少:“常侍有话直说。”
“永乐宫正燃起大火。传闻窦太皇及一众‘逐鬼童子’皆死于非命。永乐宫中上下,无人生还。此刻,司隶校尉袁绍,正领北军五校,猛攻云台。所求,必是窦太皇无疑。”
“老奴斗胆。”偷看陛下脸色,张让又言道:“传闻,大将军乃为让麟子继位,而行弑君之举。”
“张常侍可有证据。”王允喝问。
“云台杀声四起,永乐烈焰冲天。陛下只需登高一观,便一目了然。”张让苦笑:“铁证如山,何须老奴构陷。”
“请陛下移步。”王允躬身奏请。
“也好。”众人登玉堂殿顶阁,居高远眺,一切皆如张让所言。
少帝犹未心甘,耳语相问:“大将军杀二宫太皇,或是为太后专权。与朕不相干。”
张让答曰:“若二宫太皇遇害,何进必行嫁祸。先前不知,如今陛下既已亲耳听闻,老奴言及大将军暗行狗苟且之事。为防日后走漏消息,玷污一世清明。大将军何进,必一不做二不休。杀陛下灭口。且老奴先前书朱雀阙,得陛下庇护,这才保住性命。若大将军矫称,二宫太皇乃老奴能所害,且陛下亦裹挟其中。今日虽不加害,他日必栽赃构陷。陛下难逃废帝之灾。”
少帝面无血色。
张让字字诛心:“本朝扶立幼主,太后临朝称制,外戚大将军专政,几成惯例。陛下不出十载,便可元服。而麟子,才刚足月。掐指一算,还需二十年。更何况,麟子种出何人,竟得王母垂怜。陛下焉能不知?且二宫之变,必遭非议。为结好‘宗王’,立其子为帝。于大将军而言,亦是妙计。”
少帝本就捕风捉影,寝食难安。今纳张让谗言,立刻手足无措:“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当善保真龙圣体。以待他日亲政,再做计较。”张让言道:“蓟王忠义双全。知天子涉险,必全力扶持。函园雄兵,天下莫敌。足可保陛下平安。此时不走,悔之晚矣。”
“张常侍所言极是。”少帝仍有疑问:“然诚如卢太仆所言,何进必封门锁城,急切间如何出城?”
张让附耳答曰:“陛下当知。此次此刻,越骑校尉曹冲,正领人伏于太仓。接应陛下出城辟祸。”
“哦”陛下心领神会:“可有密道。”
“然也。”张让正中点头。
少帝咬牙道:“既如此,朕便随常侍,出城辟祸。”
“老奴粉色碎骨,定护陛下周全。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张让眸生邪火,指天为誓。
少帝心慌意乱,并未察觉:“常侍一片忠心。朕,深信不疑。”
1.28 奇货可居
君命不可违。
再者说来,此去函园辟祸,亦是上佳之选。云台殿杀声四起,永乐宫烈焰冲天。登临顶阁,一览无余。太仆卢植,侍中王允,久历朝堂。焉能不知其中凶险。阿阁兵乱时,便有流言甚嚣尘上。大将军背刺废帝,才被削去一耳。足见胆大包天。今日所为,亦合乎情理。
除去少帝身边,戍职宫官,文武百官,皆别居在外,不知宫内详情。待三日后,宫门再开。大将军早已收拾好一切。那时,便矫称二宫太皇、乃至少帝,皆为宦官所害。再杀玉堂殿中卢植、王允等人灭口。死无对证。
料想,王美人所生贵子,必随董太皇,死于非命。
于是乎。大将军顺理成章,扶立麟子继位。
平心而论。大将军所患者,唯蓟王一人耳。虽以诛阉宦为名,兴兵入宫。然若二宫太皇及少帝,皆因而丧命。大将军亦难辞其咎。那时,蓟王必兴师问罪。若抢先将蓟王骨血,扶上大位。除去示好蓟王,亦令刘备投鼠忌器。
如此,大将军自保无虞。待何太后垂帘称制,无非是削爵罚俸,略作惩戒而已。不出数载,便可官复原职,一门显赫。
心念至此。少帝一声暗叹。
麒麟送子,千里投怀。母亲此举,堪称“神鬼之谋”。真乃女中豪杰。比前汉高后(吕雉),亦不逞多让。
种田十倍利,经商利百倍。立国之主赢无数。
昔日吕不韦将已有身孕之爱姬,送与嬴异人。与何太后无故孕身,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在商言商。今汉,“母凭子贵”,便是何太后的“奇货可居(注1)”。
如此看来,何太后有吕不韦之经商奇术,亦未可知。
“生于商贾之家,朕之幸邪?”登车前,少帝仰天长叹。
然若深思。少帝之于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又何尝不是,奇货可居。
少帝所乘,乃金水赀库马车。车门在后,全身包铁。便是六匹驽马,亦全套甲胄,刀枪不入。马出西园绿骥厩,乃先帝所设。皆是一等一之宝马良驹。用来拉车,暴殄天物。
扶少帝登车,又锁死车门。张让亲自驾车,并前后十余从车,徐徐进发。纵马扬鞭,绕圈加速。
时间分秒流逝。已支离破碎的宫门,终四分五裂。
不等步兵营士,举刀杀入。驷马兵车,已崩乘而至。开道头车上,黄门死士,咬牙踩下踏板。厢内机簧鸣响,机关连弩,左右攒射。箭如飞蝗,疾如雨泼。血花迸溅,惨叫连片。聚拢在宫门内外,不分敌我,悉数射杀。机关箭车冲出宫门,一路怒射狂飙。中箭者层层倒伏,所过无一活命。
借机关箭车开道。车队呼啸而过。蓄力碾过两条触目惊心的血辙,直奔朱雀门而去。
黑暗中只听上弦声,此起彼伏。蹄声如雷,箭似水泼。不知有多少人马。便是何府死士,亦不敢螳臂当车。四处藏身,躲避乱箭。慌不择路,死于乱箭之下,又遭铁蹄车轮碾压者,比比皆是。
先前张让命人以木石封住宫门,遭大将军狂攻击破。尤其朱雀门,门扉尽毁,大门洞开。只草设关卡岗哨,射杀逃亡黄门。如何能挡蓟国机关利器。
见拒马障道。突前机关箭车,射击骤停。便有两辆兵车,左右超出。黄门车夫纵马扬鞭。驾车重挽马,奋起四蹄,迎头撞上。类割草车的前吊臂,装有锉刀装角,形如后世火车头前排障器。先将拒马拦腰撞断,再铲出通路。扬长而去。
门前守卫左右避让,惊魂未定时。便听身后机簧声又起。
猛回头。但见一机关箭车呼啸而出。箭发如雨,惨死一地。
南宫,兰台寺。
“报”斥候飞奔来报:“张让挟陛下,乘机关兵车,破围而去。”
何进怒目圆睁。将手中竹书一把撕碎:“洛阳城门皆在我手,又能逃到哪去!”
便有心腹进言:“恐有密道,亦未可知。”
“我亦有听闻。”略作思量,何进这便言道:“传令后将军董卓、并北军中候周慎,率人马追击。若一意孤行,格杀勿论。”
“喏!”斥候得令而出。
须臾,又有斥候来报:“西园诸校,已兵围鸡鸣堂,赵忠困兽犹斗。”
“传令西园诸校,杀赵忠者,赏千金,赐关内侯。”何进恐夜长梦多。
“喏!”
与此同时。北邙,上商里。
徐晃、周泰各领一千精锐,兵车夜行,转入里道。
“便是此宅。”小黄门安贴窗窥探,认出先前秦太仓所居旧宅。
“传令停车。”徐晃前窗传令。
“喏。”御者领命。
兵车沿里道,对面排开。
兵士依次下车。早有斥候翻墙而入,打开院门。
安熟门熟路,入室登堂。搬动机关,通往地下暗渠的机关暗门,徐徐开启。
“速去探路。”周泰大喜。
“喏。”斥候队率,遂领麾下健勇先下。
须臾,遣人来报:“下设港津,连有暗渠。通洛阳城内。”
“妙极。”周泰大喜:“善水者先,其余顺下。”
“喏!”麾下精锐,轰然应喏。
太仓顶上折桂馆,虽被曹节命人焚毁。然太仓仍在。先前刘备所乘,通往地下暗渠的天梯,亦在。
仓楼内,咸鱼腊肉等风干旧物及各州所输谷物,悉数搬空。久未露面的越骑校尉曹冲,正领心腹死士,暗自守备。接应张让及少帝。
此乃曹节与张让、赵忠等人,事先定计。只需掠走少帝,无论大将军如何屠戮内,铲除异己。曹节、程璜、张让、赵忠等人,皆可安然无恙。只因少帝乃是蓟王所立,名正言顺,大汉天子。庇护在少帝羽翼之下,一众黄门才能苟全。黄门傍树而生,悠悠四百年从未改变。
何进一石三鸟之策。即便悉数达成。然只需少帝仍在,皇位便轮不到麟子。蓟王忠义双全,又岂能公私不分,轻言废立。
正因知晓全盘谋划,十常侍才有恃无恐。
赵忠与张让,各自为战。赵忠拖住西园兵马。张让并宋典、毕岚等人,固守南北二宫。三分何进兵马。又四塞宫门,搬空武库,于玉堂署内,暗藏机关利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为求一线生机,黄门早有万全准备。
只需张让裹挟少帝,投奔函园二崤城。此局,大将军机关算尽,亦难求一胜。
若不能杀张让、赵忠,剪灭活口。且看日后大将军何进,如何自圆其说,堵悠悠众口。
“阿父小心!”鸡鸣堂内,便当赵忠愣神之际,亲随小黄门舍身挡下冷箭。
目视自幼养大的小黄门气绝倒地。赵忠悲从心起,厉声挥剑:“门破俱亡。死战、死战!不退、不退!”
1.29 外合里应
“喏!”外戚与宦,两汉四百年,相互攻杀。仇恨已深入髓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死不休,不离不弃。
连夜搬空武库,又将城外家小,弃之不顾。黄门行事之狠绝,足见一斑。
自大将军兴兵,赵忠便自领心腹,据守此地。推堂中重重联排鸡埘,障闭门窗。又于堂中堆满辎重,安置伤员。黄门死士皆登楼上平座,立板为壁,居高下射。手中机关连弩,虽难比蓟国追魂神弩,然亦是上林苑中良匠,真材实料,精心仿造而成。一人射击,左右二人上弦。箭发如雨,加之鸡鸣堂四面开阔,无有遮拦。便有大将军府司马许凉、假司马伍宕坐镇,新任上军校尉潘隐,领西园诸校,轮番上阵。亦久攻不下。
许凉、伍宕,遂以督战不利为名,将助军左校赵融,助军右校冯芳,左校尉夏牟三人,悉数拿下。夺得兵权。此三人,出身黄门。素来阳奉阴违,不与大将军同心。于是许、伍二司马,先下手为强。断赵忠一臂。
此举,实不出赵忠等人所料。三人暂为“弃子”,行掩人耳目。北军屯骑校尉兼领西园下军校尉鲍鸿,暗藏杀机。
只等时机一到,骤然发难。有心算无备,一举定乾坤。大将军难逃一死。
鸡鸣堂内黄巾死士,虽不知详情。然有阿母赵忠,亲自压阵,足可稳定军心。
赵忠唯一担心,便是张让。是否有未尽之谋,赵忠一直存疑。隐隐约约,赵忠总觉得,张让背后另有算计。然,既已定计。所谓“开弓无有回头箭”。唯有依计而行。再深思,即便张让另有图谋,料想必为自保。大敌当前,黄门四面树敌,若不抱团取暖,一致对外。独剩张让一人,焉有活命之机。
心念至此。赵忠这便清空思绪,安心御敌不提。
南宫,云台。
何府死士,以命相填。终于攻上台阙。
云台后殿。二位太皇,并坐帘后。幸存逐鬼童子,及封等一众永安内官,亦被妥善安置。性命无忧。
张绣领麾下精卒,接管宫防。长信卫尉邹靖,统宫中羽林卫,与何府死士鏖战。邹靖称将才,善统兵。远非董承可比。且云台高绝,易守难攻。论地利,亦远非永乐宫可比。
何府数千死士,已战死千余。再加先前折在永乐宫中人马,只剩不足三千众。若要攻下云台,似遥遥无期。
“何进大逆不道,竟胆敢兴兵谋逆。”此时永乐宫,已烈焰冲天。所积金玉珠宝,皆付之一炬。董太皇剜心之痛,可想而知。
窦太皇劝道:“姐姐息怒。何进所谋甚大。欲一劳永逸,只手遮天。故借党人口诛笔伐,兴兵诛杀内官。却暗藏祸心,欲将你我一并除去。如此,三宫鼎足之势破。唯剩何太后垂帘称制,何氏一门独大。再行结好党人,联络外镇。据大河之南,与蓟王一较长短。然何进此人,智机不足,力有未逮,却贪权有余。此乃必败之兆也。”
“妹妹高瞻远览,字字珠玑。”董太皇言道:“我朝,外戚与内官,不死不休。皆因贪权恋势,虎狼相争也。”
“报!”便有羽林郎,殿前禀报:“乱军迫被俘黄门,负荆登台,堆积左右,似要放火烧宫!”
“这可如何是好。”董太皇花容苍白,惊慌失措。
话音未落,便见草草包扎的董承,踉跄跪在殿前:“启禀太皇,何进欲放火烧宫。当速迁往别处。迟恐不及。”
“四面合围,如何得脱。”窦太皇面色不变。
“先前,幸赖张军候之力,突破重围,护我等登台。如今,当再借张军候勇力,攻下台去。”董承答曰。
“如你所言,先前突袭,趁敌不备。今贼人堆薪放火,乃诱敌之计。为逼我等,自投罗网。若轻出,必遭围剿,命丧当场。”窦太皇轻声言道:“待火起,再来通禀。”
“这……”董承惊疑不定。
见窦太皇不似说笑。董太皇亦咬牙道:“毋需见疑,奉命行事。”
“喏!”董承唯有依令行事。
“妹妹当真无惧。”目送董承离去,董太皇小声问道。
“性命攸关,焉能无惧。”窦太皇答曰:“姐姐只管安坐。待火起时,当见分晓。”
“也好。”一想半生积蓄,皆化为乌有。董太皇这便狠下心来。
洛阳太仓。
“校尉!”心腹伏地聆听,轻声示警:“地下有人!”
“嗯?”曹冲一愣:“莫非是城外来人。”
“由远及近,当是自城北而入。”心腹能听声辨位,断不会有错。
“人数几何。”曹冲又问。
“约莫……千余众!”心腹表情,可想而知。
“莫慌!”曹冲言道:“何进兵马皆在城中。城外董卓、丁原所部,已被幕府雄兵,砍杀一空。只剩散兵游勇,逆窜作乱。何来千余众。必是董骠骑兵马。我与董骠骑,并无仇怨。无需慌张。”
与其说是为同伴纾解,不如说是为自己压惊。
心念至此,曹冲心神大定:“各自戒备,切莫先攻。”
“喏!”环顾左右。奈何仓楼空无一物,无从遮身。众人便咬牙举刀,将暗门团团围住。亦将曹冲挡在身后。
暗门初开。便有精锐顶盾而出,密不透风。
曹冲定睛一看,脱口而出:“可是幕府雄兵。”
“切莫动手,我等愿降!”曹冲话音未落。手下人等,已齐齐弃刀。
“何人拦路。”便有上将,昂然而出。铠上吞光釉彩,正是如假包换,饕餮兽纹。杀气冲天,凶猛逼人。却又有一丝莫名的狞厉之美。
曹冲不惊反喜:“可是幼平!”
周泰闻声细看:“破石兄?”
“正是愚兄。”曹冲大笑上前,抱拳行礼:“奉命接应!”
周泰不由一愣:“奉何人之命。”
“奉家兄之命。”周泰当面,曹冲如何敢说破:“大将军闭关锁门,屠戮二宫。知……王上必不会作壁上观。家兄故命(曹)冲伏于此处,以为内应。”
“原来如此。”周泰不置可否:“宫中兵势如。”
曹冲干笑:“自何进入城,我便伏于仓楼之中,仓外情势,一概不知。”
“如此,便依计行事。”声音出自身后。曹冲伸头一看,笑容更盛:“公明也在。”
“见过曹校尉。”徐晃目光清冽:“先肃清南北二宫,再夺四面城门。”
“好。”周泰抽刀在手:“我去南宫。”
1.30 火烧云台
“如此,我便去北宫。”说完,徐晃抱拳相问:“曹校尉何往。”
“我……”曹冲灵机一动:“便守在此处,谨防何进遣人斩断退路。”
“也好。”徐晃亦未勉强。类曹冲这等货色,还当真捉刀杀敌,冲锋陷阵不成。
斥候已探清路径。二人各领麾下精锐,出太仓,杀奔南北二宫。所谓先急后缓。先救二宫太皇及少帝,再夺城门不迟。
目送二千幕府精锐,一前一后。兵分二路,奔出太仓。曹冲不由得长出一口浊气。暗道一声:“好险。”
“咦?”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张让怎还不来。”
先前带头弃刀乞降的心腹,此时却旁若无人,谄笑上前:“兴许,路上耽搁,亦未可知。”
曹冲不以为意:“言之有理。”与幕府精锐,短兵相接。乃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也。当善保有用之躯,以待来日方长。曹冲如此,麾下亦如此。
话说,机关车队冲出南宫朱雀门,沿朱雀大街折向城东。为防董骠骑领兵攻城,北军五校皆上墙守备。城内只有零星岗哨,如何能挡机关兵车。
箭如飞蝗,踏尸而过。在六九城中,横冲直闯。穿街过巷,取西邸外道,入濯龙园,出东北角门,并入夏门御道。绕了个大圈,甩去追兵。却也未驶向太仓。不知何故。
“速开城门。”车队直奔夏门,前车驭者高声疾呼。
左侧掖门闻声开启。见势不妙,守门北军,一拥而上。与掖门守卫,乱战一处。
眼看内应寡不敌众。城门刚启一半,又将闭合。张让已顾不得许多:“放箭!”
箭发如雨。不分敌我,悉数杀尽。掖门守卫,乃赵忠胞弟,城门校尉赵延麾下死士。狡兔三窟,必留后路。今汉黄门与外戚相杀二百年,焉能不做万全打算。却不知为何,张让不入太仓地道。反明目张胆,破门而出。
若此时,分前后二队。前队明冲夏门,充作饵兵,引走追兵。张让则轻车潜行,避走小巷。掩藏踪迹,暗入太仓。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领少帝逃出生天。黄门当真机关算尽,却失在此处。
不及多想。机关冲车已迎头撞开城门。
城头守军,追之不及。目送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北邙。
须臾,又见后将军董重,率北军越骑营士,飞马追来。
“阉宦何往!”董卓挥鞭喝问,速度不减。
“已去北邙。”城头守卫高声答曰:“机关车重,寻迹追踪。”
“嗯!”一问一答,董卓已穿城而过。
南宫,兰台寺。
“报”斥候来报:“张让挟天子,冲出夏门!”
“速追。”大将军面色狰狞。洛阳二十四街十二门,百密一疏。
“十万火急!”又有斥候飞奔来报:“辅汉大将军幕府雄兵,二路兵分,杀入南北二宫。”
大将军气血冲顶,两眼一黑,四肢无力,险些倒地。强撑发问:“可另有城门被破。”
“未闻攻城。似神兵天降,措手不及。”斥候答曰。
“函园雄兵,必走密道。”便有心腹进言:“大敌当前,大将军宜速决。”
何进眼中尽起戾芒:“传令,火烧云台。”
“喏!”
抢在幕府雄兵抵达前,何府死士点燃云台殿。
“启禀太皇,四面火起。”董承再报。
“如之奈何。”董太皇惊问。
“待火大冲天,再来禀报。”窦太皇依旧风轻云淡。
俗谓“火烧眉毛”,后曰“燃眉之急”。四面火起,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董承绝望董太皇。
董太皇危难来投,惊慌失措,如何能沉住气:“妹妹可有万全之策。若等火大烟盛,万事休矣。”
窦太皇轻声言道:“姐姐且放宽心。唯有大火,我等方能逃脱。”
“这……”见她不似说谎,董太皇半信半疑:“妹妹既有良策,何不明言。”
窦太皇这便耳语道:“此事,说来话长……”
听窦太皇细说前后,董太皇喜从天降:“竟不知桓帝,还有此闲情逸趣。”
“不瞒姐姐。前朝秘事,我亦是今日才知。”窦太皇言道。
“何人相告?”董太皇随口一问。
“乃大长秋养子,小黄门安,先前来报。”窦太皇随口答曰。
“从未听闻,尚书令有养子。”董太皇眉头微蹙:“妹妹可曾亲自查验。”
“自是亲眼所见,姐姐且安心。”窦太皇答曰。
“验过便好。”董太皇终是安心,却又不依不饶:“据我所知,曹节并无养子。若真有养子,当如张让,为其谋一宫职,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又岂能年纪轻轻,便受刑入宫。充作小黄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窦太皇轻轻颔首:“诚如姐姐所言。安此人,或另有身份。”
“掩藏身份,当为避嫌。只需与我有利,终有真相大白之日。”董太皇,不再追究。
“姐姐明见。”窦太皇却若有所思。
云台高耸。四面火起,宛如烽火台。何其醒目。便是二崤城上,贾诩等人,亦可得见。
“不好。”沮授言道:“永乐宫并云台殿,先后起火。两宫太皇太后,恐性命不保。”
田丰怒道:“擅自兴兵,延祸二宫。大将军何进,难辞其咎。”
“死无对证,如之奈何。”荀攸已窥破大将军所谋。
贾诩却道:“大将军,恐性命难保。”
“何以知之。”荀攸问道。
“游缴来报。幼平、公明已由地道入城。我又遣人询问密道开启,前后诸情。留守兵士言,暗门乃安亲自开启。试想,若安当真经由此道,往来洛阳内外。一来一回,暗门又何须开启两次。”贾诩言道。
“莫非……”荀攸幡然醒悟:“城中另有密道。”
贾诩遥望云台:“依我所料。此密道,直通宫中。许,光武帝时已有。”
“莫非宫中入口,便在云台之上。”沮授亦醒悟。
“大将军何进,火烧云台,弄巧成拙。”贾诩叹道:“窦太皇将计就计,假死脱身。何进自以为得逞,喜大忘形。必失小心。疏于防范之下,被黄门反戈一击。飞来横祸,死于非命。亦未可知。”
“云台暗藏密道,当通往何处。”沮授忽问。
贾诩神色,一时竟复杂难明:“不日当知。”
1.31 前途未卜
兰台高耸,抵近北宫。正因能居高俯瞰二宫兵势。故大将军入宫后,便蛰伏于此。
眺望永乐宫并云台殿,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大将军何进,终在惊慌失措中,寻得一丝慰藉。
“报!”斥候抢在幕府二校南北合围前,搏命来报:“辅汉大将军幕府右军校尉徐晃,并左军校尉周泰,各领麾下千人,攻入南北二宫。虎入群羊,锐不可当!”
“永乐宫并云台殿,火情如何。”何进劈头便问。
“永乐宫室尽毁。云台殿四面起火,断难回天。”斥候答曰。
“可有…一干人等,逃出。”大将军语透深意。
“未见‘一兵一卒’逃出火海。”斥候心领神会。
大将军何进一声短吁,断不敢彻底松气:“再探。”
“喏。”
少顷。袁绍、吴匡、张璋、董、王匡等将,浑身浴血,退入兰台:“幕府雄兵,不能与敌。四凶周泰,无人能挡!所向披靡,已杀尽死士。大将军速避!”
“避往何处。”何进忙问。
“这……”袁绍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西园长乐宫!”
“袁校尉所言极是!”诸将纷纷醒悟:“长乐宫乃太后寝宫,今夜并无兵乱。且宫中亦有西园卫,可堪一战。”
诸将口中西园卫,不过用来遮羞。袁绍之意,乃避入太后寝宫。试想,便是蓟王麾下,无诏亦不敢擅闯。
“速去!”大将军心领神会。二宫太后及少帝,皆葬身火海。大功得成,急需太后庇护。躲过今夜,否极泰来!
众将伙同大将军,如鸟兽散。顷刻间,人去楼空。殿中只剩兰台属吏,面面相觑。六神尚未归位。
北邙。
后将军董卓兵分数路,围追堵截。机关车队,纵横穿梭。机关重车如何能跑过,轻骑快马。后车接连被毁。黄门死士,舍身纵火。阻挡骑兵追击。
又见一辆兵车被毁。车上公卿,仗剑冲出。
“万勿轻动!”见一人身高八尺,正是蓟王恩师,太仆卢植。董卓勒马惊呼:“伤公卿者,夷三族!”
越骑急忙避让。
“后将军意欲何为。”王允怒喝。
惊出一声冷汗的董卓,岂有好言语:“张让裹挟陛下,诸位因何同党!”
“一派胡言。”王允怒斥:“我等伴驾左右,出宫避难。何来同党?”
董卓正欲反驳,猛然醒悟:“中计也。速救陛下!”
“喏!”越骑遂弃公卿而去。
“后会有期!”董卓抱拳行礼。非尊卢植、王允,只惮蓟王。
一路狂奔,车马渐稀。忽闻杀声远去,四周寂静无声。车内少帝,斗胆挑帘窥探。却见一片荒郊野外,月朗星稀。
急忙推前窗相问:“常侍何往?”
张让只顾御马,头也不回,却如数家珍:“陛下勿惊。先甩去追兵,再折向西郭函园。函园距(洛阳)城五里:‘十里九坂,以象二崤’。东西山门,南北水砦。横八竖六,面积广大。老奴窃以为,当从西门入园。如此算来,西门距城十三里。北邙无人家,便是此因。”
“原来如此。”见张让头头是道,少帝遂安心。
张让又宽慰道:“一夜兵荒马乱,陛下可小憩片刻。待入函园,一切得安。”
“有劳张常侍。”毕竟是身边近臣,自当信任。何况身后再无追兵。少帝心神松弛,困意袭来,便悠悠入睡。车速随之放缓,张让辨清道路,驱车前行。
天光微亮,雾气渐起。
亦不知过了多久。噩梦袭来,少帝猛然惊醒。
轻唤一声,无人应答。少帝这才发觉,马车已无动静。
顾不得许多。少帝掀帘推窗,奈何隔着铁栅,无法探身去看。
“常侍?常侍?”连唤数声,无人应答。
许久,才听车前言道:“老奴在此,陛下勿慌。”
少帝急忙去推前窗。见驾车良马,皆瘫倒路中。张让正挨个灌下鸩酒,送其长眠。
须臾。张让绕行车尾,开启后门,扶少帝下车:“此车本为金水赀库,输送铜钱专用。老奴慕其牢固,便向右丞索来一驾。奈何车身沉重。便是西园良马,狂奔一夜,亦筋疲力竭。不堪驱策,倒伏路中。老奴不忍,遂送其安息。”
“此是何处。”少帝举目四望,雾气弥漫,流水潺潺。余车皆无,只剩主奴二人。
“或近北邙山中。”张让言道:“老奴慌不择路。大雾弥漫,不知所在。”
“如此,该当如何。”少帝无奈。
“老奴负陛下前行。”张让言道。
“荒山野岭,前途未卜。岂能令常侍负重而行。”少帝言道:“朕自幼长于宫外,论身强体健,当不弱常侍。”
“老奴斗胆先行。”张让躬身下拜。
从车前取弓弩、刀剑,背负在身。张让前方开路,少帝身后随行。
又行一段,露水渐重,道路愈发泥泞。忽闻水声渐大,隐隐有奔腾之声。
少帝起疑:“敢问常侍,前方何处?”
“老奴实不知也。”张让步伐不乱,头也不回。
少帝无奈,只能咬牙跟上。
脚下一软,竟泥足深陷。待吃力拔出,宫履已失。
“常侍停步。”少帝运足目力,隐约见白浪滔滔:“前方水大,再行没顶矣!”
张让闻声止步,将肩上兵器,悉数丢弃。只手提袍,寻路踉跄折返:“老奴老眼昏花,老而无用。累陛下深陷泥泞,死罪。”
少帝叹气:“常侍与朕,同甘共苦。待逃过此劫,此生定不辜负。”
张让悲从心起:“陛下乃仁主。假以时日,当三兴大汉。老奴纵然粉身碎骨,亦护陛下周全。”
少帝言道:“天昏地暗,大雾遮眼。何不待天明,再寻路,西去函园。料想,大将军必难觅踪迹。更不敢引兵奔赴函园。”
张让言道:“也罢。老奴且护送陛下上岸。”
少帝闻言一愣。脱口而出:“常侍为何用‘上岸’。”
张让徐徐直起腰杆,眼中杀机隐现:“陛下聪慧,前面乃是大河。”
“大河?”少帝大惊:“莫非我等已行至,大河岸边。”
“或是如此。”张让再拜。见少帝赤诚,目中哀伤,一闪而逝。
只可惜,少帝未能窥见:“一夜疾驰,竟远行至此。距函园,何其远矣。”
“陛下勿慌。”前方大河拦路,后方追兵将至。然张让却越发,心平气和:“此地,当距孟津或小平津不远。只需抵达津渡,困顿自解。”
“如此甚好。”少帝大喜:“当往何方?”
“函园在洛阳西郭,宜当西进。”张让言道。
“好,好。”少帝不疑有他:“劳烦常侍,前方带路。”
“喏。”
1.32 上下求索
少帝乃何太后所出。何进焉有弑君之心。
张让以永乐与云台之危,诓骗少帝,只因自何太后诞下麟子,少帝心中便一直耿耿于怀。再加先帝崩后,短短二载,便有新帝及少帝,二帝登基。帝位风雨飘摇,与前朝大将军梁冀擅权时,何其相似。故少帝总以为,帝位不稳,担心时刻被废。
将心比心。遥见何进攻杀二宫太皇,少帝焉能无惧。再者说来,少帝自幼长在宫外,与何氏一门并无亲情可言。于是被张让说动,以为大难临头,故行出宫辟祸。亦是情理之中。
此乃张让、赵忠与曹节、程璜等,硕果仅存之中常侍,事先合谋。只需成功离间大将军与少帝,待少帝元服,必亲信宦官,疏远何进。如此,黄门当可,转危为安。
奈何张让心中,另有盘算。
策马狂奔,大张旗鼓。往来绕行街巷,生怕大将军不知。引董卓领兵追剿。目的,便是造势。
造大将军追杀少帝之势。又将卢植、王允等朝中公卿,裹挟同行。乃充人证也。
若少帝安然回宫,大将军自可陈情请罪。然若少帝因此殒命。大将军何进,百口莫辩。陷君于危难,乃不赦之罪。于公于私,于国于家,便是何太后,亦断难庇护。
换言之,此乃张让自知时日无多,行舍身饲虎,借刀杀人。除大将军之苦肉计也。
然而,当知只是如此么?
话说,少帝出宫不久。
南北二宫,杀声渐止。然永乐宫并云台殿,烈焰冲天。回天无望。黄门内宦,十室九空。虎贲、羽林亦多战损。周泰、徐晃,合兵一处。一边命人救火,一边奔赴玉堂殿,守护陛下。
却见人去殿空。唯在玉堂署中一辆机关马车内,寻到虎贲中郎将王越等,昏迷不醒。不用说,寸步不离,守护少帝的剑宗王越,率众登车时,被人迷昏。未能随车队同行。
冷水泼醒,询问详情。
王越遂将少帝之事,和盘托出。
周泰即命游缴传书右丞。以右丞之料事如神,定能窥破张让所谋。寻着少帝下落。
函园,二崤城。
车驾被毁,董卓领越骑呼啸而去。卢植与王允当机立断。换乘驾车驽马,抄近路,直奔函园。
卢太仆乃蓟王恩师。守门兵士,即刻放行。
四大谋主,殿前相迎。
卢太仆下马便问:“陛下何在?”
贾诩心中一凛:“陛下从未至此。”
“速遣一军与我。”事急从权。卢植亦顾不得许多:“见永乐、云台,大兵。陛下出宫辟祸。后将军董卓领越骑营,围追堵截。我等车驾被毁,自行上山。料想,张让定慌不择路,失去行踪。”
一席话,言简意赅。然贾诩却窥破端倪:“何人欲使陛下出宫辟祸。”
“正是张让。”卢植答曰。
电光石火,贾诩眼中精光乍现:“陛下车驾出何门。”
“城北夏门。”卢植再答。
“北邙之外,还有大河拦路。”贾诩言道:“太仆当以大河为界,上下求索。”
“好。”贾诩足智多谋,卢植言听计从。
贾诩唤来右军司马韩猛,并左军司马崔霸,各领麾下骁骑,随卢植、王允出寻陛下。
刚送走幕府骑兵,便得周泰密报。
细细看过,传阅诸谋主。贾诩已知晓张让所谋:“少帝凶多吉少。”
“张让欲诛何进。”荀攸一语中的:“故大张旗鼓,率机关车队奔走北邙。引何进遣兵来追。若少帝不幸早崩,大将军难辞其咎。战国时,吴起抱悼王尸而被仇人射杀。后新王即位,凡射中王尸者,皆死罪。获罪者七十余家。吴起抱王尸,而报杀身之仇。与张让行事,异曲同工也。”
“卢太仆及虎贲中郎将王越等,皆可证明。乃因见永乐、云台大兵,恐伤及陛下,这才驾车出宫避祸。大将军遣人一路围追堵截,令陛下早崩。”沮授言道:“此计虽成,张让凶多吉少。然虑及黄门为人行事,如何能以身饲猛虎。”言下之意,宦官皆贪财惜命,贪生怕死。如何能亲身设险。
话音将落。便听贾诩一声长叹:“数月之前,张让登门求药。曹节遂将华大夫所配丸药,与张让分食。料想,张让自知时日无多,故行此险计。欲一劳永逸,除外戚之患。”
“原来如此。”众谋主,各自唏嘘不已。
西园,长乐宫。
何进等人沿途收拢败兵,避入园中。何府二司马,急忙前来迎接。
“战况如何。”左右皆是心腹,大将军何进无须顾忌。
司马许凉答曰:“赵忠领黄门死士,固守鸡鸣堂。堂内兵甲齐备,苦无攻坚重器,急切间难以攻破。”
“攻不破,便不攻。”大将军何进当机立断:“且放猛火,一了百了。”
许凉惊惧:“此乃太后寝宫……”
大将军何进,焉能不知:“西园广舍千栋,何缺一座鸡鸣堂。”
司隶校尉袁绍亦劝:“风向不利。若起大火,恐引燃长秋殿。”
大将军何进,心意已决:“宜速灭口。只需火起,我等便称:乃阉宦见事不可为,自行了断。今夜之后,太后当入主正宫,要此离宫何用。”
袁绍等人心领神会:“喏!”
这便命人负薪,堆满鸡鸣堂周遭。
见弩箭遍插背上薪柴,然底下兵士却毫发无伤。大平座内赵忠等人,各自绝望。
“许凉匹夫!欲纵火焚宫乎!”赵忠尖声怒叱。
许凉正要答话,却被何进挥手制止:“阿母,无恙否?”
辨出说话之人,乃大将军何进。大平座内,赵忠龇牙一笑:“大将军,亦无恙否?”
“今夜之乱,皆拜阿母与阿父所赐。与其延祸家人,不如就此罢手。太后当面,留你全尸。”大将军胜券在握。
“哈哈哈……”赵忠仰天长笑。笑罢,热泪长流:“二宫兵乱,究竟拜何人所赐。大将军心知肚明。又岂能瞒过世人,诓骗天下。老奴天家一忠犬,苟且偷生,享尽荣华富贵。今日追随先帝而去,足可含笑九泉。所谓‘来日方长’。老奴必在九泉之下,扫榻以待大将军!”
“不识好歹。”何进怒急:“点火!”
“喏!”许凉张弓搭箭,火箭直落柴堆。
便在此电光石火间。劲弦响处。一支利箭后发先至,正中火箭。
砰!
二箭相撞,飞火四溅。
1.33 以众击寡
百步穿杨,技惊四座。
众人忙将大将军何进,团团围于身后。
袁绍高声喝问:“何人突施冷箭!”
“本初别来无恙乎?”声音耳熟能详。然急切间,竟不能对号入座。
便在众人闻声凝望之时。只见董骠骑,携一众亲信,淋淋到场。自董骠骑以降,皆披蓟国水军“辟水角端甲”。来得慌张,裙甲下暗藏革囊,鼓鼓囊囊,犹未来及放气。必借洛阳内外水路,暗经“流香渠”入园。
“大将军何其急也。”董骠骑割断吹气死结,革囊徐徐干瘪,裙甲自行翻落。
“董骠骑无诏入宫,意欲何为。”大将军何进,皮笑肉不笑。
董重咧嘴一笑:“董某自是奉诏入宫。”
“奉何人之诏。”何进目视左右,欲先发难。
“自是奉(董)太皇诏。”言罢,董重遂从一隔水囊袋中,取诏在手:“有车骑将军何苗,上疏劾奏大将军何进,‘专杀左右,擅权以弱社稷’。故奉太皇诏命:即刻缉拿大将军,交由三司会审。若抗命不遵,格杀勿论。”
话音落地,一片死寂。
须臾,只听何进,旁若无人,放声大笑。
“哇哈哈哈……”
众人心领神会,亦随之捧腹大笑。乃至许多人东倒西歪,前仰后合。鸡毛充令箭。数千西园卫当面,大言不惭,犹不知死活。何其不智也。
笑罢。大将军何进,目露凶光,并指一点:“将此獠拿下。”
“喏!”便有麾下死士,提刀上前。
“不知死活。”董骠骑嗤鼻一笑。
一左一右,两点寒芒,电射而至。将死士射翻在地。
但见江东猛虎,自暗处昂扬而出。
孙坚之勇,何必多言。见麾下各个如临大敌,未战先怯。何进斥道:“休要慌张。猛虎无牙,有何惧哉。”
虽与董重、孙坚等人,皆是故交。然事到如今,各为其主。袁绍咬牙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我等群起攻之,以众击寡!”
“杀!”司马许凉、假司马伍宕,长刀并举,杀奔而出。
“擒杀孙坚、董重者,赏万金,封列候!”何进怒喝。
清酒红人面,钱帛动人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西园卫,蜂拥而上。
睥睨丛丛利刃,孙坚弃弓捉刀,一声虎吼:“江东儿郎何在!”
声似虎啸,如雷贯耳。
忽听西园卫中,吴侬软语,异口同声:“江东健儿在此!”
音犹在耳,血光迸溅。
西园卫,忽生内乱。二千江东健儿,骤然发难。挥刀砍杀同伴。忠于大将军何进的西园卫,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先前,曹节等人,老谋深算。知先帝欲设西园八校,趁机上荐黄门子弟入营。参照北军五校,一校七百。时孙坚为五官中郎将,有健卒三千。满打满算,可募四校。三千之众,随江东猛虎鏖战黄巾,不避生死,勇为先登,皆是精兵悍勇。除孙坚自领一校外,余下健勇,皆被助军左校赵融,助军右校冯芳,左校夏牟,三家瓜分(注1)。
“啊哈哈哈!”董重喜若癫狂。一切诚如陈公台所言:只需轻身入宫,令孙坚于阵前,振臂高呼。二千江东健儿,自当临阵倒戈。精兵自来。
瞬息之间,形势陡转。大将军一系人马,惊慌失措,人仰马翻。
便有军候、队率,合力杀透敌阵,奔赴孙坚当面:“拜见将军!”
“奉命讨贼,无须多礼。与我同生死,共进退!”孙坚挥刀一指“杀!”
“同生死,共进退!”江东健儿,背靠背结阵。势如疯虎,刀刀夺命。
“杀”
西园八校,勾心斗角,各有所属。自先帝崩后,转换门庭,已成家常便饭。本以为会与北军五校,一般无二:首鼠两端,待价而沽。故自司马许凉、假司马伍宕入园统兵以来,颇多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岂料猛虎孙坚振臂一呼,江东健儿群起响应。真刀真枪,要人亲命!
大平座上赵忠等人见状,喜极而泣。
“董骠骑为国除奸,大快人心!”
董重仰头一笑,待心腹将箭矢点燃。张弓搭箭,直落柴堆。
赵忠谄媚笑脸,瞬间垮塌。
火蛇飞窜。随油液侵入各处,一时成火海。
顷刻间。便是堵死门窗及四壁的联排鸡埘,亦燃起烈火。埘中雄鸡,浑身火烧,振翅飞出。宛如火鸟天降。
董重冲赵忠仰面笑道:“常侍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赵忠幡然醒悟:“孩儿们,随阿父……跳!”
雄鸡飞窜,黄门乱跳。
果然“鸡飞狗跳”。
本就老眼昏花,外加情急之下。落地时崴脚。疼痛钻心,涕泗横流。一瘸一拐,被小黄门搀扶到董重身侧,赵忠满心疑问:“董骠骑,何故如此。”
“若不放火,大将军之罪,焉能坐实。”董重笑答。
眼看功亏一篑,何进痛彻心扉。奈何败局已定,无力回天。见事不可为,袁绍等人,遂护大将军何进,且战且退。且退且走。逃向何太后寝宫长秋殿。
“休要走了逆贼何进!”赵忠恨声尖叫:“何进逆乱,屠戮宫室。诛(何)进者,赏万金,赐万户侯!”
“杀逆贼!”董骠骑振臂高呼。
“杀逆贼!”士气大盛。听闻满园喊杀之声,何进怒从心起:“我乃当朝元舅,外戚大将军,封慎侯。何人敢杀我!”
话音未落。忽听耳畔一声炸响:“某敢杀你!”
刀光一闪。血气冲天。
云台密道。
董承、张绣,火把高举。
董太皇并窦太皇,搀扶而行。
“前方何人。”忽听张绣喝问。
“老奴曹节,恭迎太皇大驾。”张绣举火抵近,显出粉妆红唇,曹节相貌。
“果是老大人。”董太皇终是安心:“今日能死里逃生,幸赖老大人相助。”
“老奴不敢居功。乃二位太皇,吉人天相,否极泰来。”曹节躬身引路:“请随老奴来。”
“此密道,通往何处。”窦太皇忽问。
“东郭马市。”曹节随口一答。
董太皇又问道:“自朕入宫以来,未曾听闻老大人有养子。”
曹节答曰:“回禀太皇,非是老奴养子,乃是养女也。”
“原是女扮男装。”陈年旧事,浮上心头。董太皇这便醒悟:“可是安世高之女。”
“正是。”
大河岸边。
张让并少帝,一前一后,艰难西行。
时已天光大亮。忽见前方河湾,隐约有一津渡。
少帝大喜:“常侍且看。”
1.34 旁门左道
“老奴亦见。”张让言道:“当是港津。”
“既是港津,必有船家。”少帝言道。
“陛下明见。”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主奴二人,奋起余力,赶到河湾。
“这……”只见偌大的一片港津,时下已成焦炭。入目皆是断壁残垣。唯剩一条通往大河的丁字长堤。
张让举目四望。只见河水滔滔,满目凄凉。除去毛发斑斑的野狗,竟无一户人家。
“何以至此。”少帝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阿阁兵乱时,大将军遣武猛都尉丁原烧孟津。火照城中,人心惶惶。想必,便是此处。”张让言道。
“朕亦有耳闻。”时少帝尚未登基。再回想,已物是人非。
所幸,岸边亭舍,尚且完好。张让推门视之,早已人去楼空。“陛下权且忍耐。料想,待天光大亮,百官自会寻来。”
“也好。”少帝夜行至此,也是累了。
河边风大。又值初秋。少帝一身华服,夜行时被露水打湿。张让寻来茅草枯枝,燧石点燃。为少帝驱走寒意。又入庖厨,寻干粮充饥。
火烧孟津时。船家悉数离港,百姓举家逃亡。正因走时匆忙,囫囵吞枣,草草收拾,未曾打理干净。故陶罐中还有些许存粮。张让依次搜刮,小心吹去碳灰,好容易集齐一捧五谷杂粮。
井水煮成稀粥,盛给少帝裹腹。
一碗热粥下肚,少帝长出一口浊气。这才想起,张让水米未进。不由心生愧疚:“张常侍……”
“陛下饱否?”张让目光慈炯,笑容可掬。
“便是宫中珍馐美馔,亦比不过这碗五谷杂粥。”少帝言道。
一朝落难,让老奴张让与少帝刘辩,不知不觉,拉平了身份的鸿沟。此时,再无皇帝与宦官。只有长者与少年。
又或者诚如曾子所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张让言道:“陛下今日‘历危难,尝冷暖’。本性纯良,又长于宫外。老奴斗胆。待他日亲政,当为明主。”
“先帝,亦尝尽人间冷暖,自幼也长于宫外。可是明主。”少帝忽问。
张让不置可否,反谆谆善诱:“乱而不损曰之‘灵’。先帝亦有明主之姿。时窦太后垂帘监国,大将军窦武主政。董太后大义灭亲,杀兄(董)宠,先帝铸中兴剑以自醒。然自窦大将军兵败枭首,窦太后被禁云台,先帝再无中兴之念,董太后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前后所行,因何不同?老奴窃以为,非本性使然,乃形势所迫。陛下只需明白一件事:唯有做明主,可保一世平安。”
“唯做明主,可保平安。”少帝似有所悟:“明主无可指摘,无人轻言废立。”
“老奴宦海沉浮,蹉跎一生。历经生死两难,方才顿悟:只需活着,才有转机。陛下年不过十岁。还有大把春秋。当善保有用之身,以待天时。”张让似吐露临终之言。
“昨夜大将军兴兵入宫,火烧永乐,攻杀云台。可比窦武乎?”少帝问道。
“何进鼠辈,只能捉刀屠猪狗。有何惧哉。”张让轻蔑一笑。
少帝又问:“董骠骑、何轻车,如何?”
“阿堵之物,不提也罢。”张让倍加不屑。
少帝再问:“蓟王,又如何?”
张让终于动容:“依老奴愚见,蓟王可比光武。”
少帝轻轻颔首:“所以,昨夜常侍才口出‘假以时日,三兴汉室’。”
张让眼中精光一闪。与少帝四目相对,少顷,竟旁若无人,抚掌大笑:“老奴可瞑目矣。”
笑声未落,忽听人马嘶鸣。
张让急忙收声。于门缝窥探,正见一队巡游骑士,纵马而来。
“掾史且看!”便有骑士寻着踪迹。
积满碳灰的长堤上,有两条清晰的足迹。
“速去查看。万勿轻动。”便有主将,高声言道。
“喏。”骑士下马,手握刀柄,亦步亦趋,寻迹向亭舍接近。
“何方人马。”少帝低声问道。
“看装束,似是州郡之兵。非大将军麾下。”张让答曰。
“常侍可曾看得真切。”少帝追问。
“当是郡兵无疑。”张让言道:“待老奴一问便知。”
见骑士互相戒备,抵近亭舍。张让朗声问道:“舍外何人?”
答曰:“三河骑士。”
“何人统领。”
便有一人,翻身下马:“河南中部掾,闵贡。”
“何事至此。”张让示意少帝稍安勿躁。
“为寻城中‘史侯’。”闵贡再答。
“何人指使。”
“太仆卢公。”张让颐指气使,闵贡越发小心应对。
少帝大喜:“断不会错。”
张让轻轻点头,又冲门外道:“且你一人入舍。”
“喏!”闵贡心中大定,**不离十。这便孤身入舍,与少帝相见。
定睛一看,纳头便拜:“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少帝端坐火塘旁。衣衫不整,贵气自生:“掾史请起。”
“谢陛下。”闵贡言道:“卢太仆并王侍中,各领一军。以大河为限,搜寻陛下行踪。又遣我往来河岸,不放过一草一木。不料先前与后将军董卓所率越骑营相遇。恐尾随而至,事不宜迟,陛下当速归。”
“如此,便有劳掾史。”少帝落难,便拜董卓所赐。知其紧追不舍,自当速避。
出门前,见张让似无动身之意。少帝遂问:“张常侍?”
张让言道:“陛下自去。老奴便在此处,坐等董卓逆贼。”
少帝幡然醒悟:“常侍,欲为朕断后乎?”
“刀锯余人,如何捉刀杀人。然有老奴在此,许能为陛下博得片刻转圜。”张让伏地行礼:“老奴,叩别陛下。”
少帝忽动容相问:“常侍,因何改弦更张。”
“陛下外憨内秀。”张让全然无惧:“大汉中兴有望。假以时日,无可掣肘。”
少帝于是回身。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张让:“留给常侍自保。”
张让双手接过,正是机关袖箭。少帝一路尾随背后,张让生死皆在一念之间。张让笑叹:“陛下长于道人史子眇家中。必通‘奇技淫巧,旁门左道’。老奴有幸得见,虽死无憾。”
“阿翁珍重。”少帝言尽于此。
张让老泪纵横:“陛下珍重。”
1.35 暴虎冯河
“董骠骑?董骠骑?”
“何事!”董重猛回神。环顾左右,鸡鸣堂余烟袅袅,周围血流成河。黄门与西园卫尸身,排满堂前。死伤无数。更有大将军何进尸身,单搁一旁。
赵忠谄笑:“逆贼何进授首,余党如鸟兽散。鸡鸣堂大火,亦被合力扑灭。天将破晓,胜负已分。敢问董骠骑,为今之计,该当如何?”不愧为先帝阿母。咋听平常一席话,却将董骠骑绑上战车,还推为首领。论消灾避祸之术,无出黄门之右。
“为今之计……”脑海中,何进断首冲天,血喷数丈的场面,再次袭来。董重一时头痛欲裂。竟口不能言。
本以为。何进乃“眼中钉,肉中刺”。每每想来,便欲除之而后快。然目睹何进授首,董重竟无半分欢喜。反如坠冰窟,彻骨极寒。
此便唤做:后怕。
见董重惊怖如斯。赵忠遂散去笑意,谆谆善诱:“《诗》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俗谓‘知耻后勇,知弱图强’。又说‘无知者无畏’。老奴恭喜董骠骑,有今日之惧,他日行事,必谋定而后动。再无百密之一疏也。”
“只因心怀畏惧。”董骠骑似也懂了。
“正因心怀畏惧。”赵忠进言道:“穷寇莫追。昨夜,董骠骑任由袁绍等人四散而逃,乃枭雄之姿也。今,何进授首,太后势孤。汝南袁绍四世三公,若能笼络,收为己用。待众口一词,咬定何进兴兵,乃欲‘专杀左右,擅权以弱社稷’。则师出有名矣。”
“太皇诏书在此,何须袁绍等人,众口一词。”董骠骑自以为,有“免死诏书”傍身。
先前孤注一掷,为除心头大患而无所不用其极。今大患已除,宜当善后。务必尽善尽美。赵忠遂言道:“不瞒董骠骑。车骑将军何苗,劾奏大将军何进之上疏,乃尚书令伪造。”
“嘶”董骠骑一口气没上来,双目翻白,便要惊怖而死。
赵忠似早有准备。双拳连击前胸加后背。助董骠骑吐出浊气,逃过一劫。
“董骠骑勿惊。”赵忠只手抚其背,为董重顺气压惊:“何苗本叫朱苗。与何进并无血亲。故素不与大将军同心。且向来与董骠骑交好。只需晓以利害,许以重财。让何苗认领此事,又有何难?”
细细思量。董骠骑这才强压心头惊怖:“何苗此人,贪生怕死,嗜财如命。若胁之以威,诱之以利,或可转圜。”
“诚如董骠骑所言。”赵忠暗中鼓动:“事不宜迟,当早做打算。”
“报”直到此时,南北二宫才迟迟有消息传来:“大将军何进,纵火焚毁永乐宫并云台殿。二宫太后及陛下,皆不知所踪。”
赵忠顾不得遮掩,厉声问道:“可曾辨认遗骸。”
“尚未来及。”
“这可如何是好。”若二宫太皇及少帝皆葬身火海。南北二宫,只剩太后及麟子。那时,蓟王必三立幼主。依祖制,何太后垂帘监国。
心念至此,饶是赵忠,亦遍体生寒,冷汗直流。
“再探!”
“喏!”
“骠骑。”见孙坚返回,董骠骑这才心有所依。
“阵斩何进之人,今在何处?”董重劈头便问。
“阵斩何进者,乃北军屯骑校尉,兼领西园下军校尉鲍鸿。”孙坚答曰:“正领兵士收押乱军。”
董重遂看赵忠:“此又是何人?”言下之意,可能信任。
“乃张常侍亲信,日后当有大用。”赵忠目视长秋殿。言外之意,日后可由其统领西园卫,禁锢何太后。
董重心领神会:“为国除奸,真义士也。”
孙坚又道:“末将已问过周泰、徐晃二校尉。皆言,陛下车驾出城,入函园辟祸。云台火场,亦无人殒命。北军五校知大将军授首,天亮前已各自回营。城门校尉赵延等人,也已各就各位。”
董重稍稍安心:“速去二崤城。”
赵忠急忙进言:“此地亦不可弃。”
孙坚抱拳道:“骠骑自去,西园便交末将善后。”
“有劳文台。”事不宜迟,董重并赵忠,直奔西郭函园不提。
自大将军兴兵以来。何太后深居简出。长秋殿一切如常。三宫兵乱,血流成河。唯此地一片净土。
天光大亮,何太后披衣起身,先喂饱麟子,再梳洗更衣。
须臾,便有心腹宫妃,耳语昨夜详情。
何太后不置可否。宫妃已暗自垂泪。身旁宫妃,皆先帝时西园旧人。后入文园守陵。得何太后体恤,这才重回。知恩图报,尽归太后所用。
“无妨。”何太后似古井无波:“大将军所求乃大。功败垂成,死得其所。怨不得旁人。”
“若无大将军照应,太后……”宫妃欲言又止。
“朕乃大汉帝后。”何太后声虽轻似鸿毛,却稳如泰山:“又岂需倚仗外戚。”
宫妃心领神会。麟子生父,虎踞北疆。爱屋及乌,焉能坐视母子受难不成。
“寒择暖衣,暑披薄衫。”何太后面上无喜无悲:“因时而异。”
洛阳北邙,北芒阪。
闵贡护佑少帝,终于卢植、王允等人相遇。
“臣等,叩见陛下。”卢植、王允,领幕府骁骑,沿北邙山麓,往来搜寻。一夜驰逐,筋疲力竭。
少帝先问身后骑兵:“何处兵马。”
“乃幕府雄兵。”卢植答曰。
少帝遂安心:“太仆辛苦。”
“老臣愧(惭愧)。未能护陛下周全。”卢植领百官跪伏道旁。
“二宫兵乱,生死之间。能与太仆重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朕尚且自顾不暇,太仆何罪之有。诸位且起身吧。”少帝似一夜长大。
“谢陛下。”卢植领百官起身。
“报”断后三河骑士,快马来报:“后将军董卓正领越骑,飞马追来。”
“张常侍如何?”少帝忙问。
“恐已被害。”骑士答曰。
卢植言道:“事不宜迟,陛下速入函园。”
“好。”少帝来不及感伤:“诸位同行。”
“喏!”百官急忙上马。
右军司马韩猛,并左军司马崔霸,纵马出列:“陛下先行,我等断后。”
见二人雄壮威武,少帝信心倍增:“有劳二位。”
“不敢。”
1.36 笼中之鸟
董骠骑并赵忠,抵达函园。
见园内路旁,挤满逃难百姓。沿街商肆内,排设粥棚。水汽升腾,香气四溢。四郭百姓,列队取食。并无多少兵丁,然次序井然。
函园乃蓟王陵园。入园居者,皆是守陵人。此身份,与蓟国百姓大有不同。能为王上守陵,福莫大焉。何须幕府雄兵催促,各家商肆皆撤除货物,空出内外场地,安置难民。
左丞荀攸,专理函园。已悬扁各亭。言,户户施粥之粮,皆由幕府足额发放谷钞补偿。事后可在园中粮商处,自行支取。皆大欢喜。
通钞、楼钞、布钞、器钞、畜钞、盐钞、谷钞、宝钞,合称“蓟钞”。用来购买蓟国大宗商品。之所以分门别类,而不统一使用通钞。乃为抑制通胀。专钞专用。除便于上计署统计货币流通外。亦可防止货币超发,影响民生。事实上,在刘备看来。农业社会与商业社会,在时下,有泾渭分明的天然鸿沟。蓟钞中,通钞多为百姓所持。而楼钞、布钞、器钞、畜钞、盐钞、谷钞,则多为商人所持。故又称“商钞”。蓟国百官俸禄,士卒军资及客庸薪金,皆明文规定,只可发通钞。
针对封君列候,名门豪右,还有琉璃宝钞。
当然。只需足额支付兑率,通钞、商钞及宝钞,皆可自由兑换。琉璃宝钞,亦可兑换与面值相等的蓟国角钱。又当然,时下还无人这么做。琉璃宝钞不断升值是其一。解铜重之苦乃其二也。还当真“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不成。
董骠骑府邸,早迁入园中。诸如赵忠、张让等,亦暗中使人购买九坂悬楼,安居辟祸。九坂豪宅自山脚,沿坂而上。分六街七宅,直与山头齐平。三层宅院,如梯台逆升。玉宇琼楼,鳞次栉比,金碧辉煌,气象壮观。
先前。宗室权贵,多居城中步广、永和二里。如今权贵争相避入函园栖身。生活实在便利乃其一。足可保身家性命乃其二。蓟王威信天下乃其三。宜早日列队。
“麒麟降世国祚终,宗王三兴乃为始。”
正因此谶语,在洛阳广为流传。妇孺皆知。故当张让口出“三兴大汉”时,少帝立刻警醒。一直尾随身后,暗中戒备。张让本已打定主意,与少帝“俱投河死”。然却恪守忠犬本分,有始有终。
此便唤做“疏不间亲,卑不谋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理。可恨之人,亦有可取之处。
话说,董重一行径直上山。入二崤城,瑶光殿。
待见到并坐帘后的二宫太皇,终是安心。若董太皇崩天。董重手中诏书,便成一纸空文。无人可证真伪。亦是所谓“死无对证”。今太皇安然无恙,无论尚书令曹节秘呈何苗上疏,真伪如何。董骠骑皆可自证清白。
换言之,何苗再无需他董骠骑,费心去说了。
二宫太皇,暂居二崤城。待周泰、徐晃肃清二宫,再择日迁回。
所幸,原永安宫,今长信宫,由程璜看守,完好无损。假以时日,二宫太皇可先迁居长信宫。以待永乐、云台重建。
唯一所患,便是少帝安危。
待日中时,陛下自西门入园。百姓伏地叩首,山呼万岁。众人皆心有戚戚。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宫太皇亲出相迎。董太皇更是与少帝抱头痛哭。心中悲切,当有一半,乃因半生积蓄被毁。
无需去劝。宫室、钱财乃身外之物。宫室烧毁可以重建,钱财烧毁可以重筑。人若殒命,则万事休矣。
说起,铜钱重铸。董太皇暗使董骠骑问过左丞荀攸。可五兑一,足量换取蓟国角钱。如此折本,董太皇心有不甘。灵机一动。言,当兑琉璃宝钞。
琉璃宝钞,一钞难求。洛阳市面,已有人出价十倍求取。只为换回一栋九坂悬楼。却仍不可得。
令董骠骑,难以启齿。然,皇命不可违。唯有硬着头皮,向荀攸吐露实情。
不料荀攸欣然点头。言,断不会令骠骑为难。
董骠骑大喜之余,亦“感激不尽,惭愧之至”。
荀攸却故作矜持,笑而不语。
永乐宫所积铜钱,数十亿计。回炉重铸成角钱,当可补蓟国本币之差。毕竟,大汉币制,乃是铜本位。
大体上,蓟国所铸铜钱与券钞发行重量,为一比五。理论上,市面每流通五百亿蓟钞,赀库当存有百亿铜钱。多年来,大利城,铸钱不断。如今也将将铸满百亿。其中约有九成,乃两汉五铢,回炉重铸。如前所说,各式两汉五铢总量,当有千亿规模。换言之,蓟王不过取一成之利。若要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蓟王还任重而道远。
货币只有流通,才有价值。切记,切记。
国人良好的积蓄习惯,大利于国。
一场宫变,各方博弈。如今清盘,何人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也。
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
自西园逃回。袁绍、吴匡、张璋、董、王匡等将,领残部退守大将军府。连夜商量对策。
知大将军兵败枭首。府中人人自危。府吏门客,一夜散去大半。唯剩长史许攸,主簿陈琳,等一众心腹留守。亦不满十人。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袁绍双目充血,悲愤难平。
见与会人等,各个唉声叹气,如丧考妣。长史许攸,起身问道:“太后无恙否?”
“太后当无恙。”袁绍面露惭色。彼时只顾四散奔逃,未能顾及太后如何。
深看袁绍一眼,许攸言道:“为今之计,当先控八关。再联络朝中内外,为大将军正名。”
“先控八关!”袁绍幡然醒悟:“只需八关在手,洛阳‘固若金汤’。”
吴匡亦醒悟:“只需手握八关,洛阳便是囚笼一座,百官皆是笼中之鸟。我等进退自如,自当有恃无恐。”
袁绍遂定计:“我与公节(王匡),留守洛阳。诸君速回,固守关邑。切莫放入一兵一卒。”
吴匡、张璋、董等人,齐齐抱拳:“得令!”
吴匡又道:“麾下皆战死城中,又当如何?”
“无妨。”许攸答道:“先前,骑都尉鲍信,奉大将军命,回乡募兵。日前来函,正领三千泰山卒,日夜兼程,奔赴洛阳。府掾桥瑁,亦募得东郡健勇千人。可命其就地驻守雄关。”
“董卓、丁原虽兵败,然麾下将校多孤身幸免。亦可命其回乡募兵,并趁机外出辟祸。待朝中乱局既定,再召回不迟。”目视众人,许攸长揖及地:“俗谓‘无头不行,鸟无翼不’。宜当速择贤良,代行大事。”
事急从权。与会众人,心领神会。共推袁绍为主:“请本初领我匡扶汉室,共谋大业。”
袁绍,神色惊慌之余,亦见野火燎原。
1.37 粉墨登场
恭祝伟大祖国七十华诞。重整河山,沧海巨变;浴火新生,亘古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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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一日。
大将军,兵败如山倒,身首异处,陈尸西园之事。洛阳城,人尽皆知。
据四郭民居,与蓟王门下绣衣及洛阳县吏,负隅顽抗的白波宿贼,亦纷纷弃械投降。宫中大火已熄。粗略统计,有两千大小黄门,死于非命。更有数百白面无须之留守宫官,惨遭误杀。至于何府死士,被幕府雄兵悉数屠尽。
另有永乐宫、云台殿、鸡鸣堂,被纵火焚毁。
黄门子弟不算。城内及四郭百姓,无辜被害者,数以万家。
万幸。洛阳公卿皆无碍。再闻二宫太皇、何太后及少帝,皆安然无恙。终于各自安心。民心初定。
对于大将军,兵败身死。众口不一。
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扼腕叹息。类比前大将军窦武故事。百姓对大将军何进之死,更多怜惜。加之自得党魁张俭点拨,何进颇多义行。亦令人称道。再加暗中所谋,并不足为外人道哉。故时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多知大将军兴兵,乃为诛杀黄门宦官。并不知晓,何进暗行不端,火焚烧永乐、云台,弑杀二宫太后之劣迹斑斑。
只需与宦官相关。天下百姓皆自然而然,站在黄门之对立面。所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莫过如此。黄门宦官,时至今日。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张让暗中所为,亦被赵忠悉知。本以为,原先众人定计,拼死一搏,最好亦莫过和局。只需暗中救走少帝,黄门宦官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不料,张让舍身饲虎。董骠骑又行黄雀在后之举。阴差阳错,错进错出。竟一举斩下大将军何进首级。始料未及。
谈判的核心。相互妥协,各取所需。
大将军何进与黄门内官,联手炮制的这场宫廷政变。
如何妥善收场,才是当务之急。
兴兵入宫,滥杀二千余众。纵火焚烧宫室。累及二宫太皇及少帝。条条皆是死罪。
所谓人死如灯灭。爱恨情仇,一笔勾销。用死人抵罪,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屡试不爽,无所不利。
一言蔽之,死无对证。
大将军何进,身首异处。
中常侍张让,投河溺亡。
二人生前足够权重。此时用来担责,再好不过。
无需暗通曲款。双方默契共生。
袁绍等人,推说一切皆是奉命行事。焚烧二宫,亦出何府死士,非我等所为。
赵忠等人,则借口一切皆出张让所谋。裹挟少帝出宫,亦是其擅自行事,事先并不知情。
双方各执一词。足够默契的同时,亦各自留有讨价还价之余地。比如,袁绍一系,求改“张让裹挟少帝出宫”为“张让劫掠少帝出宫”;而赵忠一系,则必改“大将军兴兵诛内宦”为“大将军兴兵除异己”。
如此,咬文嚼字,终得圆满。
稍后,便是各方说客,粉墨登场。洛阳宗亲贵胄,齐上二崤城,同登云霞殿。先借口问安,再说各家惨淡。最后旁敲侧击,为人请求脱罪。
如先前所言。之所以洛阳子钱家,敢贳贷封君列候,亦有此因。皇亲国戚的重要作用之一,便是充当“禁中说客”。为人求情,为人求官,为人求爵,不一而足。
各方角逐。不出三日,二宫太皇,金口定调。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削爵、降职、罚俸、免官、收押、流徙。不一而足。皆可罚铜抵罪。
终归能破财消灾。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车骑将军何苗,五体投地,噤若寒蝉。
帘后何太后面无表情,不置一语。
许久,这才平静开口:“殿前所跪何人?”
“臣,何苗,罪该万死。”何苗假装痛哭流涕。
“原是朱将军。”何太后明知故问:“何罪之有。”
闻太后此言,不啻当头一棒。何苗惊怖叩首,乃是前额崩裂,血流满面:“臣,死罪,死罪!”
闻何进授首。何苗颇多窃喜。自以为,太后从此往后,唯有仰仗自己。外戚显贵,非他莫属。不料今日来见,何太后竟口出“朱将军”。若与太后再无瓜葛,何苗当真变成朱苗。何止洛阳无法立足,飞来横祸,身首异处,不过是旦夕之间。
“少时,多亏大兄,里里外外,帮衬阿父。杀猪宰羊,起早贪黑,卖肉市中,你我才得衣食无忧。你素与大兄不亲。然同出一门,自幼相伴。你亦改何姓,方有今日之富贵。若为朱苗,又与朕何干?”言及此处,何太后终是落泪:“大兄被害,你在何处?”
“臣……”何苗无言以对。
“罢了。”何太后以袖拭泪,不见悲容:“不提蓟王太妃义结金兰,蓟王桃园结义。便是张让养子张奉,知父投河,尸骨无存,亦亲往孟津祭拜。哭晕落水,若非被过往渔户所救,已随父而去。而你,却不见一丝悲情。我大汉立朝四百年,忠孝为先。不忠不义,不肖子孙。如何能继承家业?”
何苗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泪流终发自真心:“臣,知罪。”
无论心中有无悲伤。长兄为父。虽说兄终弟及。然若是不肖子孙,则另当别论。何苗先前为避嫌,故不敢为何进披丧。得何太后告诫,这才醒悟。
时,蓟王执晚辈礼,为右国令披丧送葬。
天下悠悠众口,却无人指摘。正因以孝为先。义而无罪。
“且自去。”何太后言尽于此。
何苗如获大赦,掩面遁走不提。
何太后自帘后,返回后殿。只见,三日前告假出宫,今日始归的长乐太仆郭胜,正颈缠白绫,被数个宫中健妇,施以绞刑。
“太后饶命!”郭胜面红耳赤,声嘶力竭。
何太后置若罔闻,端坐上首:“行刑。”
“喏!”健妇咬牙发力,白绫徐徐收紧。
郭胜双目圆睁,口鼻溢血。垂死挣扎,直到,了无生息。
何太后将一切看在眼中,记在心底。
待郭胜气绝。健妇齐来复命,询问尸身如何处置。
何太后言道:“悬在西园阙下。让往来百姓,皆可观瞻。”
“喏!”
何太后此举,大有深意。杀人泄愤乃其一。为大将军正名为其二。所谓“有仇必报”。坐实大将军乃因诛宦未成,身首异处。
二宫太皇得知,五味陈杂。
太后首开先河,大义灭亲。余下二宫太皇,及少帝,该当如何。
天下皆拭目以待。
1.38 秋色平分
二崤城,中堡,瑶光殿。
二位太皇并坐帘后,少帝端坐在前。文武百官依次就坐。蓟王家臣列席。
南北二宫,血气冲天。因其广大,许多尸骸尚不及收敛。尤其犄角旮旯,无人问津,更无力顾及。更加宫中黄门、羽林大幅减员,亦苦无人手。若要肃清,尚需时日。
且二宫太皇,历经危难。尤其董太皇,若非小将张绣及时赶到。或已被何府死士所害。
如今,又岂肯轻易离开函园。二崤城,九堡连横,固若金汤。瑶光殿乃蓟王离宫。便利舒适远非南北二宫可比。二位太皇“甚爱之”。
问过右丞贾诩等人,自无异议。于是安居不提。
所谓“客随主便”。二宫太皇并少帝专开朝会,处理“七月半之变”,后续事宜。右丞贾诩等,幕府重臣,自当列席,代主公刘备尽地主之谊。
大将军兵败身死,朝中党羽被悉数剪除。先免职下狱,再交由三司会审。
朝堂顿时,空置一半。
武臣以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为首。文臣则以太傅杨彪及三公九卿为首。三公九卿中,凡大将军何进所举之人,悉数罢黜。唯少府张俭,得以幸免。
卢植、王允护驾有功。卢植升任司空,王允补为太仆。崔烈重为司徒,张温为太尉。黄门令左丰先入函园辟祸,亦得幸免。替投河而死的玉堂署长张让,陪侍少帝左右。
少帝环视朝臣,这便言道:“七月半之变。众卿可有定论。”
董骠骑环顾左右。见自己位列百官之前,左右再无掣肘。竟一时胆怯,思绪混乱,口不能言。
少帝略显失望。又看车骑将军何苗。
见何苗表情哀恸,失魂落魄。少帝一声暗叹,遂看向文臣。
太傅杨彪,起身奏道:“回禀陛下,大将军何进兴兵入宫,擅起刀兵。黄门搬空武库,据守相抗。乃至兵祸蔓延,死伤惨重。”
杨彪之言,不偏不倚。不追究因果,只陈述事实。
少帝又问:“生灵涂炭,谁之过也?”
杨彪言道:“所谓孤掌难鸣。臣以为,皆有过失。”
少帝轻轻颔首:“三司可有定论。”
今汉三法司为:廷尉、御史中丞及司隶校尉。奈何廷尉袁隗、司隶校尉袁绍,皆牵连在内。固为避嫌,皆未参与审理。问过二宫太皇,少帝遂命司空卢植,司徒崔烈,及御史中丞韩馥,同审理此案。
兹事体大,牵连太广。实在过棘手。御史中丞韩馥,唯有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起身奏报:“回禀陛下,双方供称,大将军何进兴兵入宫,名为诛杀内官,实为铲除异己。黄门负隅顽抗,自顾不暇,乃至陛下及公卿,被张让劫掠出宫。今大将军何进并中常侍张让,皆已受首。死无对证也。”
各打五十大板,如此不痛不痒。董太皇焉能心甘:“又是何人攻打、焚烧永乐、云台,二处太皇居所。”
“皆说是何府死士,奉命行事。先前皆不知。”
董太皇冷笑:“可又是死无对证。”
韩馥汗颜:“太皇明见。”
累日来,宗亲贵胄,往来不断。二宫太皇,尤其董太皇,不厌其烦。心平气和想来,虽是骠骑将军董重手刃大将军何进。然董氏亦脱不了干系。更加何苗劾奏何进诏书,虽经尚书令曹节入宫秘呈,乃出张让之手。如今真伪莫辨,亦死无对证。
若何苗当真不认,董重便师出无名。董太皇亲下缉拿大将军何进诏书,便无法理依据。如此层层逆推,本为何进与黄门之争的这场宫廷之变,反成了何、董,外戚之争。
作为此次政变的得利一方,董太皇需加倍小心。将董氏一门撇清嫌疑,更需将自己摘除在外。
再加何太后杀中常侍郭胜,高悬阙下,以谢天下,更明心志。天下人对大将军何进之死,更多扼腕,对诞下麟子的何太后,亦多怜惜。将心比心。民心向背。
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先前已开金口“死罪可免”的董太皇,如今却穷追猛打,欲令各方“活罪难逃”。
原因不复杂。
对权臣勋贵而言,除去**的生命,还有政治生命。一旦获罪,“遇赦不赦”。则意味着仕途的终结。从此远离朝堂,郁郁终生。
换言之,董太皇严查涉事人等,目的不为惩戒,而为胁迫何太后:即便何苗不认领此事,亦默许之。作为交换,董太皇当不再追究何进一系,乃至何氏外戚的罪责。对涉事人等,从轻发落。
一言蔽之。谈判的关窍永远是,互相妥协,各取所需。
故对董太皇一方而言,需赢的名正言顺。而对何太后一方而言,不可满盘皆输。
关键是,若仅如董太皇所想,何太后能满意否?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何苗并黄门令左丰,联袂而来。
黄门令左丰,乃蓟王心腹,洛阳人尽皆知。便是护窦太皇周全的清忠五宦,亦是蓟王授意。
何苗怯懦,不敢言语。
见太后看来,黄门令左丰五体投地:“太后节哀。”
“时,少令何在?”太后问道。
“奴婢势单力孤,故提前出宫避难。”左丰如实以对。
“听闻你曾遣人传语郭胜,谨守西园。”何太后言道:“朕心领了。”
“奴婢不敢。”左丰再拜。
“董太皇有何良言。”何太后问道。
左丰如实言道:“临来时,董太皇命奴婢传语太后:多事之秋,共赴国难。宫廷之变,可休矣。”
何太后轻轻颔首:“好一个多事之秋,共赴国难。‘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不知董太皇可愿与贱妾,平分秋色。”
稍后有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自迁入西园,为先帝守丧。何太后博览群书,知行倍增。一日千里,断不可同日而语。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之句,出自《楚辞九辩》。无论黄门令左丰,还是不学无术之何苗,皆不知所以。
左丰再拜:“请太后明示。”
“这几日,朕常梦见大将军,浑身披血,自提其首,因而惊怖而醒。问过千秋观中上元夫人。言,乃大将军无辜受戮,死不瞑目。除去设坛作法,还需阳气震慑。后宫之中,自剩孤儿寡母,及女流之辈。何来阳气。替朕问董太皇:宫中逐鬼童子,可否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