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9 中舨共约
不出蓟王所料。
牵风船一经露面,技惊四座。
往来游弋,随船吊转动绞车,将拖网捞出水面。满网鱼鲜,着实眼馋。
搬动机关,船翼翻转。网中鱼鲜好似大雨倾盆,尽落后甲板下鱼舱。舱内渔夫,分门别类,或送入水箱续命,或埋入盐堆保鲜。拖网之效率,何止撒网百倍。须知,一网撒下,不过网罗“一网见方”。网下又能有多少鱼获。且二次撒网前,需重新整网,不等天黑,又着急返港。一来二去,耗时极多。拖网拖弋船尾,随牵风渔船,往来驰骋。一网所获,可想而知。
更有甚者,撒网、捕捞,皆由机关驱动。便是吊上甲板,亦直落鱼舱。省时省力。
粗略计算,一日所获,堪比一季鱼获。
这还了得!
句章渔人,齐来求购。然悉知百万售价,如兜头一盆冰水,前后凉透。
待心平气和,再想。自知合情合理。一日所获,堪比一季鱼获。如此海捕利器,焉能便宜。海商含笑取一缕网绳,遍示众人。见此网绳,乃是用细钢丝混合苎麻绳,多股缠绕编成。以此绳,编织成网,自当坚韧无比。亦唯有此网,方能将一网鱼获,轻提出水。而不会崩断。
窥一斑而知全豹。牵风船技艺之先进,远超想象。
只是百万巨资,不砸锅卖铁,如何凑齐。
见舱内众人,长吁短叹。海商言道:“若时难周转,可分期偿还。”
“愿闻其详。”渔人脱口而出。
海商笑容可掬:“首付一成。余下可分十年期,月月偿还。前六月无息,半年后百取一,一年后百取三,三年后百取五。五年后,百取十。”每每言及此处,海商便轻车熟路,将早已拟定好之券书范本,双手奉上:“只需在赀库开立账户,便可签约,得偿所愿。”
“何为百取一、三、五,十。”渔人抱以警惕。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以十年贷九十万,月偿七千五百钱为例。”海商如数家珍:“半年无息,半年后百取一,月多偿利息,七十五钱。”
“原来如此。”渔人顿时松气:“乃月偿七千五百钱之百取一、百取三、百取五、百取十。”
“然也。”海商和煦而笑:“非是总额,不过月钱耳。”
渔人追问:“若有闲钱,可否先偿。”
“可也。”海商手指券书:“券中此条,赫赫在目。吾王威信天下,蓟人岂能背主谋私。”
言及蓟王,渔人终得安心:“敢问商家,如何才能开立账户。”
海商两眼精光毕露,一闪而逝:“其法有三:其一,得五户蓟人作保;其二,与蓟人有通家之好,只需亲家作保;其三,落籍蓟国,户户可得。”
众渔人思前想后,这便言道:“家中颇有田宅,不忍丢弃。不知商家,可愿与我等作保?”
“有何不可?”海商欣然点头:“市内友人,连我在内,当可凑足五户。”
“大恩不言谢。”渔人齐齐下拜。
“诸位须知,凡三月不还,视为背约。前款不退,船只收回。”海商有言在先。
渔人郑重抱拳:“多谢告知。”
“券书在此,只等诸位签押。”海商取券书奉上。
利字当头,有进无退。渔人依次签押,自去开户不提。
恭送渔人出门。海商吹干墨迹,长抒胸臆:“吾王威天下,果不以兵革之利。”
初夏正当海捕。
首付十万,三日讲解,牵风船扬帆出港。
一网下水,无往不利。鱼获蜂拥上市,产量陡增。乃至港口渔商,无力收购。满船鱼鲜亦无处存放。如之奈何。
便在此时。海市一艘大舡,徐徐立旗:“鱼鲜(工)坊”。
机关驱动,挂钩去鳞、剖腹开膛,盐水冲洗、烟熏烘干。待包装出坊,已成干货。
句章港市,自上而下。连人带狗,目瞪口呆。
便有海市商人,近前询问:“鱼干卖否?”
自然卖得!
市价收购,直接到账。人入赀库,随用随取。不要太方便。
甬东港城,渔港、船坞、盐牢、工坊、邸舍、商肆、酒垆、汤池、客舍、市楼、城仓、番市、蛮夷邸、市舶寺,如雨后春笋,接连建起。换盐、修网、上油、清舱……残血夜入船坞,明日必满血取回。还有何话好说,娘亲!扬州渔人,纷至沓来。迁居中山洲,入籍蓟国不提。不仅汉人如此,岛夷已如此这般。走出蛮荒,迁入临近蓟国港城,耳濡目染,不断向化。
蓟国大舡又运来岭南青壮健妇数万。截流治水、捍卤蓄淡。筑路造堤,通渠圩田。街衢四通,舟桥相连,不断向内陆延展。
甬东港长,授予番禺董正。
焦矫亦如愿,获番邦通商权。于港市中起高楼,自号‘胡老馆’,专与番商互市。前汉时,盐铁专营。便是后世所谓“许可证制度”。为重农抑商,前汉武帝时,推行“算缗告缗”、“均衡平准”、“谪发商贾”等,一系列措施。并规定:“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对商人征收车船税。今汉虽未行抑商,然光武帝时,桓谭亦曾提出“禁民二业”之主张。虽终未能执行,然焦矫未雨绸缪,先得蓟王许诺,再与番商互市。可谓老谋深算。有备而无患。
话说。是否置《对外贸易许可证》,蓟王亦思许久。权衡利弊,并未执行。之所以要抑商,只因商贸过于繁盛。“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续日,千里不远者,利在前也”,“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必为之”,于是乎“民弃本逐末”。
时“举俗舍本农,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务本者少,浮食者众”。以至于“车船贩贾,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甚至,乌桓寇云中,一次即“遮截道上商贾车牛千余两(辆)”。于此足见一斑。再深思,除去人口、资源、技术、物产,皆随两汉大兴。牛马众多,道路通达,内政外交,亦是必要便利条件。汉之强,非设身处地,而不可尽知也。
除去各自为商,互通有无。商业联盟,亦现端倪。
所谓“中舨共侍约”,即合伙商贩,共同订立契约。民间资本,开始聚集。
1.180 乌程白虎
即便中山洲乃罕见渔场。若竭泽而渔,一网打尽。不可持续,亦自取其祸。
漏网之鱼多寡,且看网眼大小。只捕成鱼,放生幼鱼,尚且不够。还需定时休渔。之所以将渔户纳入治下,亦为管控便利。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利字当头,总有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
休渔期,又当如何?
“笼池”养鱼。以多年生毛竹,裹缠革囊,捆绑成框,浮于水面。世人皆知,排竹可为筏。连成竹排,用于养鱼,则称“渔排”。四面及底,布竹网,合称“笼池”。框内水体,用于养鱼。类后世“网箱”。
于是乎,蓟国除水田、盐田外,又出“海田”。俗称“鱼田”或“池田”。
“箱笼”乃用细韧竹丝,编制而成,经泡耐腐。围绕近海,避开航道,广布笼池,用于养鱼。乃蓟王专为十万船户所创。自开春以来,正环渤海湾,大兴池田。户户一顷。数年前,蓟王手绘草图,交由将作寺实验。确定“轮捕轮放”、“四定投饲”等诸多先进技艺,悉心传授船户。取四季不冻之近海,少量实验,大获成功。于是全面推广。
比起地处北疆之环渤海。中山洲,温度适宜,气候更加。且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水面开阔,又有岛屿阻挡风浪,正当适宜。唯一注意,需择避风港湾,或筑防波堤。若风浪过大,笼池难以支撑。鱼未死,网已破。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故深海养鱼,尚力有不逮。淡水无需另辟池田。因有稻花鱼。且占据航道,亦多生事端。正如稻收时节,蓟国农邑街头巷尾,皆晒满新谷,只留半幅通行是一个理。通航之便,利大远超池鱼。
中山洲港,水衡都尉座舰,游麟号。
正全力督造“胡老馆”的焦矫,登船拜访。随行二人,气势生猛。周晖身边游缴,各个如临大敌。然周晖却神态自若,举止如常。
宾主相见,焦矫引荐:“吴郡乌程豪帅,严虎、严舆。”
“拜见都尉。”兄弟二人,抱拳行礼。
“可是吴郡白虎山砦之主。”周晖亦有所闻。
“正是严白虎。”焦矫笑道:“因立大寨于白虎山,故别号‘白虎’。与老朽‘胡老’之号,颇多相映成趣。”
严虎面露惭色:“只因群盗蜂起,州郡自顾不暇。唯据险自守,保全乡邻。我等,实乃逼不得已,并非有心谋反。还望都尉明鉴。”
周晖不置可否:“二位今日所为何来。”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齐齐跪地:“愿投都尉麾下,尽犬马之劳。”
焦矫适时进言:“二人乃江东虎狼之士。先前本欲投孙破虏,因故未行。麾下健儿三千,可为都尉一用。”
周晖轻轻颔首:“虎啸山林,鹰击长空。我往来江表,需尽舟船之利。不知你二人善水否。”
“江东健儿,山上猛虎,水下蛟龙。”严虎傲气一笑:“都尉且放宽心。定不负所望。”
周晖遂道:“我欲立中洲为一郡。你二人可愿驻守此地。”
“敢不从命!”二人大喜。
周晖遂将二人扶起:“可暂为军候,比六百石。兼甬东城尉之责。”水衡都尉,亦是军职。司马、军候、屯长,队率兼而有之。
“定当效死!”初来便拜六百石官,得此善待,二人焉能不感激涕零。草莽英雄,多半如此。
周晖设宴,为二人接风。稍后,二人返回乌程,又引邹他、钱铜来投。四人皆为军候,各领一曲人马,又将宗族好友,皆迁中山洲定居。
周晖得精锐一万,舟船千艘。往来江表,名声大噪。
奈何麾下六将,乌程豪帅严虎、严舆、邹他、钱铜,并高凉贼帅衡毅、钱博,皆草莽出身。不通战法,不明军纪,散兵游勇,不足托付。于是书报蓟王。
蓟王问计王傅。黄忠言道:可将六人分批遣来,入泉州、南港,水军大营。交由黄盖、甘宁,磨尽匪气,知耻后勇。
蓟王称善。遂传命周晖,将六人及麾下健儿,分批调入蓟国水军大营,由国中宿将,严加操练。
甘宁亦是水贼出身。与六将颇多相契。同样翩翩年少,勇武过人。六将联手,难撑十合。弃刀下拜,无不心悦诚服。甘宁赫赫声名,威震列岛,果然名不虚传。
这便收拢傲气,知耻后勇,勤学苦练不提。
人生际遇,莫过如此。先天养成,再加后天磨砺。天时地利,引人和相帮。自当光寒九州,无往不利。若听之任之,终其一生,不过是无胆匪类。戾气凶名,随身首异处,皆化作他人嫁衣。咎由自取,死不足惜。无人惦记,亦无人扼腕叹息。
料想,待六人重回。当各有精进,不可同日而语。
蓟王授意之下。三韩半岛、倭国列岛,大量向化岛夷,渡海而来,落户甬东。再加周晖从岭南所募百越蛮夷,中山洲上,人手足备,筑城圩田,一日千里。
蓟国在北。蓟王索江表十港,在洛阳汉廷看来,不过是为通商互市之便。若割繁华旧港,朝野上下虽不敢明言,然必遭人非议。蓟王深入五溪蛮区、西南夷地、无人港湾、海外荒岛,皆是不毛之地。如此,方可堵悠悠众口。
话说。蓟王之所以四面筑堤,加快构建“弧形隔离罩(c形包围圈)”,便为堵中原大乱。将五胡四夷,悉数隔离。防关东乱局,引五胡乱华。没错。五胡乱华,乃蓟王心头之刺。每每虑及,便会起锥心之痛。
洛阳朝野,三宫鼎立,看似风平浪静,息事宁人。再加内宦凋零,党人复起,朝政日见起色。虽有种种相好,然不知为何,蓟王总隐隐觉得,时刻有“折足鼎覆之危”。
事戒不虞曰知备。蓟王向来有备无患。祸起萧墙,不可不防。作为一名无神论者。刘备坚信,“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终归是内因,起决定性作用。
濯龙园,华云号。
何太后一如既往,设宴款待洛阳宗亲贵胄。以示亲近。
如今太后迁居长信宫,又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于是主事之人,便自然而然,换作大将军何进。
因辟得党魁,何进名声大震。朝野上下,皆来攀附。又受教化,一改先前嚣张跋扈。捐资助学,颇多善举,为人所称道。今由其主持家宴,洛阳宾客,纷至沓来。
“下臣,拜见大将军。”
“你是……”见其颇为面生,何进和颜相问。
“下臣乃蓟邸守丞,刘平。”
何进心中一动:“可是蓟王族兄。”
“正是下臣。”
“速速免礼。”何进闻之大喜。蓟王族兄,代为出席。何其荣光也!
1.181 未得其主
合浦,桂门关前。
二十余里容渠,分别由工匠经合浦水与圭水,相向开挖。精工铁器,辅以机关利器。若非船闸耗时耗力,不日便可贯通。
在蓟王手绘草图的基础上,将作寺经过实际验证,不断优化。将前后船闸间水道,相对收窄。与外侧渠道呈梯形接口,如此,既能加固船闸及闸道,又可加速水流外泄,利于船舶快速通行。还有一处重要变更。类比船帆,变升闸为落闸。铸铁门闸,下设凹槽,借桥吊提升,阻断水流。通航时,可迅速下落,缩入凹槽。船只随渠水下泻,一路畅通无阻。
桥吊俗称“龙门吊”。蓟王少时草绘,本用于清溪水路,后为蓟国水砦常设。借水力、畜力驱动,钢丝绳索,省力吊轮,荆轮防脱(倒转)。
衡官王迁,主持修造。假以时日,便可合拢。
与新任酉津长,交接政务。留守沅陵,全权处理五溪蛮建国的郭嘉,这便与融漓一家动身,奔赴南醴港。融漓出身西瓯,南醴港若有融漓一家入住,必令百夷心悦诚服,俯首听命。
伏波津靠岸,众人下船。翻越桂门关时,郭嘉笑道:“待容渠凿穿,此道可废矣。”
“东掾所言极是。”融父笑答:“先前伏波将军,军情急迫,未尽全功。今幸赖蓟王,连通南下水路。我郁林族人,便可泛舟出入江海。”
自得知郭嘉乃出蓟王门下,并非长公主府主簿。融漓一家便改口,尊称“东掾”。
郭嘉亦欣然接受。然对外仍称主簿。临行前,乃宋奇向融漓,道明原委。之所以如实相告,不做隐瞒。言下之意,未把融漓,视作外人。郭奉孝凤凰于飞,蓟王与十夷王女和亲之事,已尘埃落定。择日当行和亲大典。授十夷王女美人位,入住东宫鸳鸯殿,号“鸳鸯美人”。
世人皆知,蓟王城,四宫八殿。西宫有其三,北宫有其二,东宫亦有其二,南宫余其一。
东宫二殿,一名鸳鸯,一名飞翔。坐北朝南,前后二殿。周围建筑,坐落有致,相得益彰。蓟王督造王都时,先造横竖一里城墙。再造“回”字四宫。“回字四宫”,宛如一块璞玉。国内能工巧匠,用十年时间,精雕细琢。处处匠心独运。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八殿嵌套在亭台楼阁,山石花木之中。般般入画,巧夺天工。集蓟国营城术之大成。
错落有致,层次鲜明。搭配高低,互补参差。立体构造的美感,成为蓟人耳目濡染之审美熏陶。一言蔽之。除去平面审美,蓟人亦有高差审美。
汉人以高为极。“垂直向”审美,自然极为重要。
不妨深思。蓟王后宫不过三百佳丽。四宫八殿,足有空闲。因何另开鸳鸯,安置十夷王女。又因何未行约定俗成,只封“美人”而无“贵人”。贵人何在?
郭嘉一语破天机:鸳鸯未得其主也。
每每至此,融漓不觉心头鹿撞。一时浮想联翩。
人皆向好,民皆向善。五胡四夷,皆以汉化为荣。无有例外。
知迁居南醴港,乃是蓟王授意。融漓父母,自当言听计从。融漓遂与沙摩柯等一众好友辞行,与父母同去。沙摩柯言道,若再遇险,定领五溪族人,顺流而下,千里驰援。
融漓一笑倾国。沙摩柯少年心性,浑然无觉。而郭嘉等人却急忙躬身,不敢正视。
话说,王上曾传语宋奇,切莫令郭嘉年少放纵,风流不羁,落下隐疾。然见融漓惊为天人,庸脂俗粉,又如何再能动其心智。果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知太妃已许上庠令所请,赐婚郭嘉与刘菡。宋奇不禁笑叹:“王上将奉孝与徐元直并列,合称‘东孝西直’。乃为使你二人,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所谓旁观者清。身为当事人,郭嘉这才幡然醒悟:“主公欲使我学徐庶之‘直’。”为补三南短板,郭嘉巧使凤凰于飞之计。不料被蓟王窥破。虽立大功,却暂记不表,只因不直言。否则早已达成所愿,二千及冠。
宋奇亦点头:“并欲徐庶学你之‘孝’。闻徐庶侍母至孝。然唯唯诺诺,过犹不及。俗语谓‘久负大恩反成仇’。愚忠、愚孝,反受其害。断不可取。”
郭嘉一声长叹:“主公真乃神人也。”
这便与宋奇依依惜别。奔赴南醴港不提。
临乡城,蓟王宫。待白发御姬达莉娅,诞下麟儿,母子平安。鸡鸣时,刘备才安寝。达莉娅天生银发,年岁虽长,却远未称老。常伴侍寝,不知不觉,珠胎暗结。果然用进废退。蜀道虽有青天之难,然步月登云,攀蟾折桂,终归山高人为峰,有志者事竟成。
昨晚,窦妃并鲜卑六氏妃侍寝。蓟王喜得贵子,稍显恣意。七妃迟睡未醒,误了早餐。
王妃命人稍后送到蓟王寝宫。
见刘备容光焕发,神仪明秀。王妃公孙氏不禁莞尔。
“长姐何故发笑?”刘备柔声问道。
“妾笑夫君,自幼持家。种田二十载,积攒之家业。亦将将够分。”公孙氏又笑。
刘备面露得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者说来,若斗胆与祖上想比。子女皆有一城之邑。已远超先人矣。”
公孙氏轻轻颔首。自幼相伴刘备长成。对刘备一切,公孙氏皆心知肚明。正如家臣所想,蓟王,乐得其中。称不称帝,并无所谓。只需大汉三兴有望,再续国祚。谁人为君,对天下而言,并无本质区别。
当然,退一万步说。
洛阳天家,若自寻死路,亦怪不得旁人。
洛阳长乐宫,长秋后殿。
何太后心生悸动,猛然惊醒。
腹中绞痛,似要生产。这便强行开口:“来人!”
“老奴在。”长乐太仆郭胜,绕屏而入。
“速唤太医令。”
“喏!”此情此景,郭胜焉能不知,急忙领命而去。
不多时,太医令张奉车驾入宫。为何太后诊治。
兹事体大。郭胜命蹇硕领兵,将长秋殿团团围住。一干人等,只进不出,万勿有失。
1.182 何患无嗣
长乐宫,长秋后殿。
咬牙熬过腹中绞痛,何太后猛然松脱。
待脉象和缓,太医令张奉十拿九稳,这才开口:“太后请勿动气,腹中麟儿尚未足月。断不会早产。”
“有劳太医令。”何太后终得安心。先前心知并未足月,以为早产,惊俱之下,一时绞痛难当。得太医令确诊,艰难稳住心神。终归是仙家神术,千里投怀。非两情相悦,因时化育。且又事关一门富贵荣华,生死存续。兹事体大,故谨小慎微。凡有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乃至绞痛不止。
话说,年前蓟国群仙聚会,黄金台上坐而论道。夏初乃始,深秋方散,掐头去尾,历时数月。掐指算来,今不过五月初,需到月末,腹中胎儿方可足月。
“然,臣有一虑,不得不说。”太医令言道。
“且说来。”何太后言道。
“太后圣体,本就异于常人。且未经人伦,又前剖腹产子。今恐仍需如此行事,方可保太后母子平安。”医者仁心。张奉实言以告。
“无妨。”何太后已先知先觉:“却不知,朕可否选定时日。”
“足月前后,皆可由太后择日。”张奉又补充道:“当不出五日之内。”
“前后十日。”何太后又问。
“正是。”太医令不疑有他。
“如此,甚好。朕既已知晓,断不会有错。”何太后和颜悦色:“太医令且自去。”
“臣,告退。”
待太医令出殿。何太后又道:“来人。”
“老奴在。”长乐太仆郭胜,趋步入内。
“速去传语大将军。”何太后轻提一口气:“依计行事。”
“喏!”郭胜浑身一凛。万分小心,自去传命不提。为万无一失。先前,太后已命大将军何进,从掖庭令毕岚处,取宫生子,及有孕宫人名册。凡有孕宫人,皆请千秋观高人暗中相面。凡孕期相近,且有宜男之相者,皆被暗中豢养。只等时机一到,与太后同时剖腹。如此,足可确保太后“产下”麟儿。而非麟女。
蓟王都,倭妃那美,亦将临盆。
岁前,蓟王先娶倭女王,后娶士贵人。娶倭女王,恰逢仲夏,时群仙会正如火如荼。得蓟王百般优待,各方高人通宵达旦,乐不思归。于黄金台上,四方馆中,舌辩同道,鏖战正酣。新婚燕尔,蓟王百般呵护,潜心贯注。后命其与高等女祭司安娜塔西娅、并翟姜、麻姑等人,共掌观天阁。主:观云物、察福瑞、候灾变。汉水神女延娟、延娱姐妹,天台二女仙皆入住其中。
群仙会末,麻姑飞针夺元,又千里投怀,受孕何太后。如此神术,惊世骇俗。蓟王如何能不忌惮。此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若再有人花费巨资,遣女仙盗采精元。蓟王焉能无备!所谓“隔行如隔山”。仙人自有仙人守。
换言之,观天阁另一项隐秘要务,便是首当其冲,护王宫安危。确保不会有仙人,不请自来。盗采蓟王精元。仙门代代相传。此女仙,虽非彼女仙。然出身背景,个人特征,尽量比同。如此代代相传,方能以假乱真。比如,此代汉水神女,延娟,延娱,当真出身东瓯。二姐妹亦皆:“辩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与传说一般无二。
惠帝三年(前192),封欧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称“东瓯王”。七国乱时,东瓯与七国为盟。后吴王刘濞败投东瓯,汉廷密使游说东瓯王,杀刘濞抵罪。刘濞之子逃至东瓯邻国闽越,唆使闽越王,攻打东瓯泄恨。东瓯遂向汉廷求救,奈何汉军至,闽越撤,汉军退,闽越复扰。武帝建元三年,新任东瓯王不堪其扰,遂请纳地全国,迁徙汉朝。武帝乃许。东瓯王率部众四万余,北迁庐江。东瓯遂并入中央王朝,地域则划归会稽。
传闻,延娟、延娱姐妹,亦是王裔。仙门传承,极为严苛。正如巫山神女与楚王。亦如麻姑仙盗采蓟王。
蓟王子嗣众多,虽行避孕。然倭女王,事关倭国列岛,不可无嗣。自然受孕,安心备产。
大秦圣祭,已先为蓟王诞下子嗣。翟姜、麻姑等人,需全大局,皆无孕傍身。此事不急。夫君鼎盛之年,大器免成。何患无嗣。
观天阁女仙,灵秀自成。趁倭妃诞下公主,刘备遂将观天阁连同楼下正殿,取名“灵辉殿”。观天阁,功能与灵台相仿。故“灵”,乃取灵台之意;“辉”,自取月辉之意。与大震关首“云霞殿”,二崤城官堡“瑶光殿”,并称日月星,三“天光殿”。因灵辉殿,又号称蓟国灵台。故刘备为女儿取名:“台与”。“灵台得与”,言简意赅。
依循惯例。蓟王喜得贵子贵女,百官齐上贺帖。群臣欢喜,亦因倭国乃女王主政。台与公主,必是下代女王无疑。以蓟之国力,不出三代,倭岛当尽归汉土。
汉中,米仓山(巴岭),牟阳城。
牟阳城,位于米仓山腹心,扼守“米仓道”。自古便是南北要冲。亦是北上汉中,南下巴蜀之驿站所在。此城地势险峻、群山环抱,二山对峙、土地肥沃。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
牟阳,兴于夏商而盛于两汉。秦汉之交,高祖鸿门脱险,为与项羽争霸天下,秘令麾下寻适宜之地,招兵买马、囤粮积草,以待时机。斥候四处奔走,遂觅得此地。高祖于此,屯兵数年,兵出汉中。一统天下,立大汉四百年基业。牟阳鼎盛时,有民三千户,客舍数十家。
今此城已被米贼所占。城中民户大多裹挟从贼。以“五斗米师”张修,马首是瞻。
先前,趁天下大乱,万民饥流。张修以符水治病,愈者雇以五斗米,再以斗米反哺流民。借此发家,“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后举兵汉中,又号“鬼主”。下有“理头”、“祭酒”、“奸令、“鬼吏”,统领“鬼卒”。
初时势大,州郡不敌。朝廷急令荡寇将军周慎,领兵讨贼。岂料屡战不胜,革职坐罪。朝廷又遣破虏将军孙坚,入汉中讨贼。张修屡战得胜,大意轻敌。被全套楼桑兵甲披身的江东猛虎,率一万江东健儿,迎头痛击。损兵折将,一败涂地。领余众奔逃此城,苟延残喘。惶惶不可终日。
天刚大亮,喧声四起。张修怒而掀被:“何人吵闹!”
廊下鬼卒,恭声答曰:“禀鬼主,乃大公子返回。”
“速召堂前相见。”张修急忙起身。
“喏。”
1.183 瓦釜雷鸣
草草梳洗,入前堂。
天师道教祖张陵之孙,二代天师张衡长子张鲁,人称“大公子”。领数夷人,肃容行礼:“拜见鬼主。”
“公祺免礼。”张修上前搀扶。又把臂相问:“身后何人也。”
张鲁依次引见:“乃巴(郡)七姓夷王子:杜镬、朴胡、鄂顺……”
巴郡七夷王子,依次见礼。口出巴蜀汉话,举止与汉人无异。
张修大喜还礼:“得国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乎!”
国,乃上古时,古人所建酋帮(部落联盟),秦灭巴蜀,置巴郡宕渠县,治宕渠城。国有七姓,罗、朴、昝、鄂、杜、夕、龚,共主大事。种出古巴人一支,俗称“蛇巴”。汉初始称“”。主事农业,长于狩猎,俗喜歌舞,敬信巫觋,骠勇善战。自秦汉以来屡享复除,故世号“白虎复夷”;又因作战以木板为盾,又称“板蛮”。
“巴西阆中有俞水(渝水),僚人(人)居其上,皆刚勇好舞。”秦汉之交,高祖与项羽逐鹿中原,平定“三秦”时,高祖纳阆中范目之言,“募发民,要(约)与定秦”。天性劲勇之人“为汉前锋,陷阵”,屡有战功。因除罗、朴、昝、鄂、度、夕、龚,七姓赋税。余下人“岁出钱口四十”,亦比常人少缴三分之一,保留人氏族、部落。封其大小酋长为王、侯、邑君;人于是作《巴渝舞》,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后被高祖引入宫廷。秦已定,高祖将讨关东,“民皆思归”。高祖“嘉其功而难伤其意”,放归宕渠。
今汉,羌人数攻汉中,朝廷发人击败之,号为“神兵”。
安帝后,朝政日非,贪官横行。人“愁于赋税,困于酷刑”。顺帝、桓帝时,“板数反”;灵帝光和二年,“板复反”,寇掠三蜀及汉中诸郡。因其俗好巫觋,张修在巴郡传道时,与人常有往来。后重金结好七姓夷王,暗结同盟,引为助力。恰逢大败,遂命张鲁入求援。七姓夷王,守诺来援。
张鲁不负众望。带回板蛮卒三千众。由七姓夷王子统领。
板蛮兵之强,何须多言。百战精卒,可挡江东猛虎。
有其拱卫牟阳城,扼断“米仓道”。张修自当性命无虞。如何能不大喜。
愁云惨淡,一朝散尽。遂大摆筵席,为张鲁及巴郡夷王子,接风洗尘。
张修与张鲁同出天师道。数年前,张鲁耻母改嫁,又因长姐玉兰殒命大震关,愤而来投。与蓟王势不两立。张修深信不疑,引为左膀右臂。
席间,张修密语相问: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张鲁答曰:孙坚江东猛虎,不可与敌,唯据险自守,可保无虞。且汉中已定,我辈退守深山。汉廷必召回京畿,不日当归。待猛虎离山,便是我辈复起之机。
张修惊疑不定:何以知孙坚将返?
张鲁低声答曰:京师传闻,何太后临盆在即。若诞下麟儿,必母凭子贵。三宫鼎立之势,岌岌可危。为行自保,董骠骑必急调孙坚回京,以助声威。
张修茅塞顿开:公祺言之有理!孙坚乃出董重幕府,知董氏势危,必领命回京,毫不迟疑。
张鲁笑道:鬼主高枕无忧矣。待时局有变,再一呼百应。据汉中,谋大业。何愁我教不兴。
张修涣然冰释,流泪执手道:你我乃出同门,我若飞升,五斗米道当由公祺统帅。
张鲁亦泪流下拜:父死母嫁,一门家小,皆在大震关为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非鬼主收留,鲁已死无葬身之地也。当效犬马之劳,岂敢觊觎大位。
情真意切,场面感人。与会众人,无不以袖拭泪,心有戚戚。
人“九禾酿”,甘冽爽口,后劲十足。一来二往,不由得酩酊大醉。美妇扶入后堂,张修酣然大睡。
睡梦之中,忽闻水沫清香。身下床榻,清波荡漾。一浪接过一浪。宛如少时戏水,卧于睡莲叶上。
“不好!”多年道行,骤然警醒。急念法咒,飞身而起。
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竟是化虚为实之蜃境。
“何方同道,现身一见!”张修双掌互击。宛如金戈相击,又似洪钟大吕。天音阵阵,席天幕地。将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悉数荡尽。
待一切化为齑粉。浪花散去,水波不兴。漫天花瓣,聚成百花襦裙。正是许久未见之张氏玉兰当面。
“你竟未死。”张修心机百转。
“鬼师何知我之生死。”余下花瓣,组成仙莲,将玉兰托浮于天地之间。
“你若未死,有人必死。”张修切齿生恨:“张鲁小儿,竟敢小觑于我!”
张玉兰冷笑:“天师道三大门徒,数你最小。本以为生性纯良,别无心机。家父弥留之际,欲传大位与你。岂料你与那二人,一丘之貉。叛出门墙,如出一辙。今日便为本教,清理门户。”
张修仰天长笑:“好个一丘之貉!二代天师座下,三大门徒。三辅有骆,关东有张角,汉中有张修。煌煌天汉,时至今日,竟拜我教所赐。何其快哉!哇哈哈哈……”
张玉兰亦笑:“所幸有二叔力挽狂澜,辅佐继父再续汉祚。”
“认贼作父,何其不知羞也!”张修恶语相加:“传闻你深陷囹圄,被蓟王亲施肉刑。母女日夜轮替,共侍一夫。泯灭人伦,禽兽不如也!”
“无耻妖贼!”张玉兰怒急:“继父待我如亲生……”
见她心神不稳,张修凶光毕露:“如此心境,还敢只身弄险。纳命来!”
话音未落,张修双掌再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音爆连环,毁天灭地。
所过皆成虚无。此乃幻境崩塌之兆。
眼看张玉兰,神魂俱灭。
忽起翻江倒海,白浪滔天。一座孤峰,壁立千仞。将环环音爆,悉数挡下。
定睛一看,乃正平山(武夷山),仙掌峰。
“世上有石皆奴仆,天下无山可弟兄。”张修如临大敌:“何方高人!”
音犹在耳。忽见一尾锦鲤,浮出水面,口吐人言:“一别经年,道友安好?”
闻此声,张修毛骨悚然,目眦尽裂:“洛阳史子眇!”
1.184 乱之道也
“庄子非鱼!”张修强压心神:“可是乌角先生当面。”
“我乃何人,道友焉能不知。”锦鲤绕游仙掌孤峰,悠然自得。
“何须装神弄鬼。‘庄子非鱼,愿者上钩’。我既号‘鬼主’,装神弄鬼之术,又何必瞒我。”张修并指反点眉心:“着!”
场景迅速虚化,人物斑驳掉渣。无敌蜃景,宛若流沙,飞快崩塌。
陷入无边黑暗。
床榻之上,呼吸心跳皆降到最低,沉入“息隐”境之张修,心跳陡增,脉搏狂跳,头顶热气弥漫,浑身犹如水捞,冷不防双眼猛睁,并指截脉,心跳、脉搏,趋于平缓,恢复如初,脱出“亢阳”之境。《易乾》:“上九,亢龙有悔。”疏曰:“上九,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又称“亢龙”之境。乃强行加快新陈代谢速率,排出体内幻药之仙门奇术。
幻术必借幻药。多年道法苦修,让张修觉察有异的瞬间,心跳降速,呼吸凝滞。类“假死”。尽可能减少幻药摄入。更有甚者,修道之人,多“一身二主”。拥有主副人格。若主格中招,乃至沉睡不醒,副格便会取而代之。此,亦是为夺舍传道必备。
后世亦将:当动物受到攻击、捕食等外界刺激时,身体静止不动,产生和消耗能量骤减,呈现死亡态的行为称为“假死现象”,也称“拟死现象”。事实证明,假死广泛存在于动物界,是一种奇异的应激行为。而人类因触电、癫痫、溺水、中毒或气管堵塞等,引起呼吸骤停,脉搏微弱,心跳减缓,面色苍白,四肢冰冷,也唤做假死。甚至婴儿初生,由于肺未张开,不会啼哭,也不出气,亦称假死。
一言蔽之,人类经过特殊训练,亦会重启动物本能。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为假死”,时下仙家称之为“息隐”。
如何“自我唤醒”,乃备用人格之功效。可视作备用系统,当主系统崩溃时,借备用系统紧急重启。故大而化之,息隐功效有二:防幻药摄入,为副人格清障。亢阳功效亦有二:解毒、清醒。
一般而言,主副人格,互相间并不知晓彼此存在。然却有极为特殊之,例外。
“好险。”四处探查,一切如常。张修这才长出一口气,吐出碎牙。先前,正是借藏于牙内的独门药液,出入“息隐”、“亢阳”二境,方助张修破除幻境。
心知必是宴会时酒醉,被人下药。便在电光石火间,酒气弥漫中忽闻一丝异香。
张修仰头言道:“梁上仙女,何不下凡一见。”
白裙胜雪,翩然落地。正是天师道女仙,张玉兰。
“师妹好手段。”张修笑道:“有道是‘相由心生’。幻境情貌,乃我自行幻化(请注意)。于是,师妹借一丝水沫鱼腥入脑,让我以为乃左仙人出手。施展‘庄子非鱼术’。惊恐之下,道法皆失。”
“‘言行若一,情貌相副’。”张玉兰冷笑:“三师兄若心中无鬼,又有何惧哉。”
“师妹言之有理。”张修一声叹息:“只叹人活浊世,又有谁我,能独清。”
张玉兰反问:“此,不正是我辈修行之因。”
人各有志,见仁见智。张修欣然点头,不再纠缠:“师妹所为何来。”
“平原术士襄楷何在。”张玉兰忽问。
“嗯?!”张修狰狞毕露,恶念丛生:“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师妹因何问及此人。”
张玉兰不为所动:“先前,八厨之王芬,杀先帝于困龙台。乃是襄楷密语相告,天将有变。此言,虽能诓无知鼠辈,又岂能瞒过我等。必是襄楷,暗使道术(幻术),将藏于王芬心中之所思所想,悉数幻化。乃至深陷不拔。襄楷‘以术谋人’,犯我辈大忌。人人得而诛之。”
张修冷语相问:“襄楷之事,因何问我。”
岂料张玉兰,声音突变:“老朽,已当面问过太平神宗。襄楷并非受其指使。”
张修惊惧莫名:“你究竟是何人!”
音犹在耳。案上如豆灯光,闻声坠地。焰火翻腾,凝成一尾锦鲤。绕行二人。
张修瞳仁泛白,咬牙死撑。
“你将一切阴谋,皆藏于‘隐主(副人格)’记忆。若不如此,老朽焉能知晓?”张玉兰浑身皮相,随风散尽。蓑笠渔翁,正是左慈仙人无疑。
张修肝胆俱裂,浑身抖若筛糠。
“因势利导,幻境自成。”身下水花翻涌。便有一座礁石破浪而出,将左慈托升水面。鱼竿一甩,张修自愿上钩。褪去人形,化成一尾锦鲤。与先前“史子眇鱼”,相伴而游。
“竹龙又替水龙船,斗巧争奇色色鲜,笑煞城东王太公,听人齐唱‘落离莲’。“
后世“落离莲”又叫“莲花落”,俗称“瞎子戏”。不过雕虫末技,随口吟来,博人一笑。然时下。落离莲,却是一高深法门。可将多重隐主(多重人格),如莲瓣般,次第剥落。“拟(他人之)主”:“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注1)’也。”
幻境之外。张修仰卧榻上,双目紧闭,皮下眼珠左右乱动。口中念念有词,语速飞快。
另有一人,端坐榻前,侧耳聆听。正是乌角左仙人。
须臾,戛然而止。再看张修,已悄然辞世,再无声息。张修不仅将阴谋悉数道出,更事无巨细,将自幼生平,和盘托出。正是凭,苦主亲口所说之生平。左慈方能“离神拟主”。
“南阳许攸、沛国周旌、汝南陈逸。”余音绕梁,仙人已逝。来去缥缈,无迹可寻。
翌日,待美妇入室,少顷又尖叫而出。众人方知,鬼主已飞升。
昨日宴上言语,音犹在耳。今日已阴阳两隔。
有七姓夷王子作证。五斗米道,遂立张鲁为主。类比张修:“其来学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且“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
又置鬼道圣女,张玉兰。主理女教徒。
占据牟阳城,在米仓山中,修路通渠,筑堤圩田。烧砖伐木、营城造楼;排建粮仓,盛五斗米。重修南山“米仓关”,北山“巴峪关”。铁炉坝上,冶铁铸兵;汉王台上,列阵练兵。领一众信徒盟友,修养生息,待天有变。
1.185 有神无鬼
左慈自返大震关,四海馆。
理清前后,遂将一路所获,六百里传书,密报蓟王。又亲登关首云霞殿,面陈钟存慧妃。
“左翁之意,除天师道外,世上还另高人,暗中行事,图我大汉,江山社稷。”慧妃表情已说明一切。
“正是如此。”左慈言道:“慧妃当知。天下方术士,何其多也。各门各派,皆得其法。天师道,不过是其中之一。多年前,二代天师遣座下弟子,联络四方术士,欲一统海内教派。时,张角兄弟三人,便在其中。张嗣师,摒弃门户之见,倾囊相授。张角得其真传,自号‘大贤良师’,奉命回河北布道。与三辅骆,汉中张修,皆与天师道,一脉相成。各自以骆、卢、张甯三女刺客,与天师道,互通有无,相向而行。直到……”
略作停顿,左慈又言道:“张嗣师羽化飞升,三人各立门户。天师道分崩离析,元气大伤。二嗣师张机,张安子,兼以墨门钜子身份与太平道张角暗结同盟,欲力挽狂澜。称‘神上宗师’。方才引出这许多后事。”
“太平道,竟出脱于天师道。”帘后慧妃,一声轻叹:“右国令,已然辞世。夫君再不设右国令一职,以为纪念。虽未著书立传,功过皆留后人评说。然,后世凡有人问,‘因何国无右令’。便可知右国令,其人其事。”
左慈亦点头道:“主公便是此意。”
“先前,夫君另设方技馆,又置门下署。黄金台四方馆,已并入门下署。不知左翁四海馆,愿入何署。”慧妃代王发问。
左慈已想好:“我等,本就是四方游士。眼看天将有变,恐江山板荡,万民饥流。故出仕明主,再定江山。方技馆不信神鬼,与国有益。四海馆,愿入方技馆。”
听此言,慧妃不置可否:“游方术士,求仙问道,神鬼为证。因何要与不信神鬼之王学弟子,混为一谈。”
“有无神鬼,皆心存敬畏。正如二分阴阳,殊途同归也。”左慈对曰。
“原来如此。”慧妃欣然一笑:“夫君来函,有言在先:若左翁愿入方技馆,当可并列‘四海方技’,称‘四方寺’。四方寺下,并有四海,方技二署。擢升左翁为四海令,兼领蓟王宫门大夫,秩双二千石。擢升原方技令常伯槐,兼领蓟王宫门大夫,亦秩双二千石。”
“老朽遵命。”左慈五体投地,起身后又道:“敢问慧妃,何人为四方令。”
“二令合(为)四方(令)。”慧妃答曰。
“主公真乃神人也。”左慈幡然醒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先分而后合。泾渭分明,各行其道,方能殊途同归。
慧妃笑言:“如左翁所言,有无神鬼,殊途同归。”
左慈再问:“四海馆,当如何行事。”
“统御(四)海(方)士,为国鉴(别)(人)才。”慧妃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左慈默记于心。捧过符印冠服,再拜而出。
六百里传与慧妃的蓟王手书,已备说初衷。
正如时人无法脱离农作。方术士,亦是封建本身所局限,乃时代之产物。让绝大部分时人,不信神鬼,几无可能。与其严于律法,坐视民众求神问鬼,以身试法。不如引而导之,令其不受妖人所惑,误入歧途。合并四海与方技二馆,如同捏合“硬币之两面”。互补互足,互助互利。有百利而无一害。
蓟国,临乡城。
蓟王与十夷王女,和亲典礼,如期而至。
话说。王上和亲,国人已见惯不怪。甚至洛阳少帝,未雨绸缪。提前赐下数卷六百诏书,专为蓟王日后和亲所用。虽说王爵妻妾,不过四十。若擅自僭越,便是逾制大罪。然若天子御赐,便另当别论。和亲,可高可低。且看双方事先如何协商。十夷王女以“美人”身份出嫁,便是此因。和亲并非一定是婚礼。乃以“美人礼”聘之。
蓟王已下口谕,一切从简。各城无需大摆流水长席。仅在都亭市楼,张贴日报,广而告之足以。
数百万蛮夷,百位王女中择选十人。万里挑一,莫过如此。姿色殊丽,容貌出众,堪称岭南绝色。安定西南夷,抱得美人归。蓟王大宴群臣。是夜,由安氏姐妹中二人,相伴入鸳鸯殿。前后两晚,各凑七人。以老带新,以新促老。手手相递,口口相传。
蜜月之内,皆如此例。
茅尾海,南醴港。
一路兼程,郭嘉一行,终于抵港。
蓟国营城,月起五百(楼)。足见神速。
待郭嘉抵达,已初具规模。入住海市旗船,静待水衡都尉,自中山洲南返。
五溪蛮属国,有宋奇坐镇,自当无虞。郭嘉当以南醴港为基,沿枝津故渎,深入夷区。择址修建港津,先与蛮夷互市,再徐徐向化。只需容渠通航,大回环水路贯通。宋奇、郭嘉、周晖三人,受三地港城,各自为政,互为犄角,为蓟王打理江表诸事。
此来,亦为拜见交趾刺史贾琮。
顺帝时,“交趾太守周敞求立为州,朝仪不许,即拜敞为交趾刺史“。据此可知,交趾刺史部,尚未称“州”。直到献帝建安八年(203年),“张津为刺史,士燮为交趾太守,共表立为州,乃拜津为交州牧“。至此交趾刺史部始称“交州”。然仿大汉十三州,约定俗成,省称“交州”,亦是情理之中。尤其岭南人氏,多以交州或交趾自称。
何太后临盆在即。传闻,少帝有意将前左右车骑,今幽冀二州牧,皇甫嵩、朱调回京畿,以备无患。
又闻,骠骑将军董重亦上表,请调孙坚入京畿。
窦太皇凡有所请,必有所应。一干人等,皆得偿所愿。
少帝六百里传口谕,问询蓟王:若皇甫嵩、朱二人调回京师,何人可继任。
蓟王已举荐交趾刺史贾琮,勃海相徐继任。料想不日当见分晓。
临行前,郭嘉代蓟王拜访,自是善意。
交趾刺史部,前汉无固定治所,后汉定龙编(越南河内东,天德江北岸)为治。前汉置。立县之始,蛟龙蟠编於江津之间,因以为瑞而名。地处当南海海上交通孔道,海舶辐辏,为交州门户。
沿近海航路,泛舟南下,不日可达。
1.186 三方势力
交州刺史部,九真并日南二郡,地域狭而长。二郡,沿后世“中南半岛”海岸排设。正因海运发达。汉军渡海而来,造港建城,筑路屯田。占据富庶近海平原,农耕传世。而中南半岛,内陆多高山密林,遍地毒虫瘴气。无从逆进。因而中南半岛广大内陆区域,皆游离于大汉之外。时称“徼外”,民称“徼外夷”。稍后又称“化外”,其民称“野人”,或“野民”。合称“化外野民”。
少时初上夜课,恩师便告知刘备,华夏西高东低。益州南中诸郡,据地势之高,若能顺流(兰沧水)东下。再令九真并日南二郡,逆流西进。如此东西并进,各择河川密集,诸水交叉处筑港,再沿枝津深入。东西相连,南北扩进。迁徙流民,驯化野人,纳中南半岛,指日可待。
蓟国巨舰,水上坞堡。深入不毛之地,泊于岸边。白日下船探险,筑高墙障壁,采果蔬、狩野兽,督造港津。夜晚登船,饱食酣睡,挹娄庐士,居高守备,安全无虞。如此日夜并进,待港津初成,后续船队源源不断,运来人员辎重,机关诸器。再大兴土木,扩建港城。迁入汉化蛮夷并岛夷驻守。再互市结好临近野人,筑路连通各港城。沿途设烽堠、坞堡。十里一亭,百里一县,并县为郡,合郡成州。沿纵横水路,细密分割,将化外野地,悉数归于汉治。而后广开学校,传播汉风汉仪,汉文汉话。待汉俗深入人心,野民皆为汉人无疑。
没错。水路,乃时下大汉,最大便利。人类作为陆地生物,若要行走于水上,则需逆天而进。越发考验,文明之力。始皇帝举倾国之力,征讨百越。数次皆大败而归。然待灵渠连通上下水路,则势如破竹,一战而胜之。
化外野民“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于蓟国铁壁铧嘴,帆樯如林之无敌舰队当面,毫无招架之功,还手之力。
不急。先收西南夷、百越、百濮。纳三南入怀,再顺下中南半岛,连通身毒。而后水路并进,蓟王兵出葱岭,丈量寰宇。
三南数百万蛮夷,当有大用。最为关键,历经四百年同化,蛮夷大多汉化。说一口流利的巴蜀汉话。对大汉的仰慕级认同,远超预计。只需如蓟王这般,恩威并济,尽收人心。待时机成熟,许以重利,必欣然南下,甘为前驱。以夷伐夷,以夷制夷(注1)。羁靡不绝,利而后益。
四夷皆以汉化为荣。蓟王光融天下,又岂不成人之美。
蓟王都,北宫瑞阁。
细看四海令左慈密报。蓟王言道:“王芬之事,牵扯甚广。先帝虽将往来文书,付之一炬,死无对证。然左翁却从张修口中,得知南阳许攸、沛国周旌及汝南陈逸,三人之名。”
士贵人临盆在即,正于兰林殿,安心备产。乃由昭阳宋贵人,常伴身侧。
宋贵人斟酌言道:“南阳许攸,今为大将军长史。沛国周旌,事后不知所踪,传闻已死于乱军之中。而汝南陈逸,可是夫君同门师弟,前太傅‘三君’陈蕃之子,国之上计令。”
“当是如此。”刘备轻轻颔首:“遥想当年,陈逸化名陈奔,避入楼桑。后与为夫同拜在恩师门下,寒暑易节,已近二十载。为夫实难相信,陈逸会背主谋逆。”
“夫君所言极是。”宋贵人言道:“既出同门,个中缘由,何不当面一问。”
“也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诏上计令,入宫赴宴。”
“喏。”宋贵人遂命人去传令。
“仲秋之月,案户比民”。蓟国千里国土,二十七县,千万国民。如何能等到八月。上计署已提前三月,令各县上报汇总。户籍民数、圩田数量、钱谷入出、乃至“盗贼”多寡,每户人口、姓名、年龄、籍贯、身份、相貌、财富、债务、犯罪记录等,皆需年年更新。先前多用竹简木牍,今皆换成书册集簿,携带方便,省时省力。
陈逸以为,蓟王乃问上计之事,故不敢怠慢,草草整理,便安车入宫。二千石高官,安车驷马。悬上计令琉璃车牌。宫门绣衣吏,确认无误,随即放行。
女官迎入灵辉殿,门下督郑泰,轩下相迎。
“拜见令君。”郑泰先行礼。
“见过郑公。”陈逸亦回礼。
“殿中已备酒宴,主公等候多时。令君且随我来。”郑泰伸手相邀。
“请。”陈逸除鞋入殿。只见大殿空旷,方知乃是私宴。
“拜见主公。”陈逸趋步近前,大礼参拜。
“师弟请起。”蓟王笑道:“座。”
“谢主公。”陈逸起身落座。恩师为其取表字,少安。其意不言自明。
“今日不问公事。”刘备举杯相邀:“来,先满饮此杯。”
“臣敬主公。”陈逸亦颇有酒量。
乐姬轻歌曼舞。主臣举杯对饮,大殿之中,其乐融融。酒过三巡,陈逸落杯相问:“主公可是为,王芬之事。”
“然也。”刘备轻轻落杯:“四海令左翁,秘言王芬同党。有,南阳许攸,沛国周旌,汝南陈逸三人。”
陈逸实言相告:“如主公所知。臣曾应邀,拜会王使君。席间,与南阳许攸,沛国周旌,平原襄楷,琅邪宫崇,名士陶丘洪等人相识,后又受右国令,临终之托,善待扶风宋公子。”
刘备心中一动:“琅邪宫崇,可是于吉门徒。”
“正是于仙人,座下首徒。”陈逸答曰。
顺帝时,宫崇诣阙献《太平清领书》,被有司奏劾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藏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群仙会时,于吉亲临。还解前汉谶言‘代汉者,当涂高也’,为“宗王”。
难道说。所谓“三方势力”,乃以王芬为首,于吉等人暗中相助。
再深思。《太平清领书》,稍后既传于张角,琅邪派于吉,难辞其咎。粗略算来,自从顺帝献书,至此时,已过五十余载。于吉当有百岁。其弟子宫崇,亦年过古稀。
刘备忽起一念:‘张角可曾入群仙会。’麻姑或许知晓。
“席间,可曾见过巴郡张修。”刘备又问。
“未曾得见。”陈逸摇头。
换言之。必是术士襄楷、宫崇,当中一人,告知张修,陈逸之事。否则,张修远在巴蜀,未曾千里来会,焉能得知,陈逸为王芬座上宾。
见陈逸所知寥寥,未曾裹挟其中。蓟王遂安心。
于是,襄楷、宫崇,乃成此事关键。只需寻到二人下落,阴谋当大白于天下。
1.187 得道不易
心结冰释,主臣尽欢。
觥筹交错,陈逸大醉而归。刘备亦熏熏然,乘天梯直升观天阁。今日值守的巫山神女派田圣,率众出迎。稍后,倭女王那美,大秦圣祭安娜塔西娅,毛女翟姜,麻姑等,亦闻讯赶回。
居中灵辉殿,三层之上,以“十字飞阁”与周遭四宫相通。可自由进出东、西、南、北,四处楼上御花园。如前所说,四宫三层以上,呈“凹”字形,居中为御花园。东、西二宫,自四层起,前后包夹御花园的两座大殿,东宫为鸳鸯、飞翔,西宫为昭阳、兰林。西宫御花园,正对太妃居住的增成殿。便是所谓“西宫三殿,增成居中;昭阳、兰林,一上一下”。时下“城”、“成”互用。亦作“增城”。
“拜见夫君。”先前称刘备为主人的亚马逊,亦皆改口。早已水乳交融,金风玉露,亲密无间。
“免礼。”皆是亲密伴侣,自无须多礼。
侍奉刘备就坐,众女仙各自落座。刘备问麻姑:“历次群仙会,可曾见过平原襄楷,琅邪宫崇,钜鹿张角。”
“未曾得见。”麻姑摇头道:“此三人虽有薄名,却非出身仙门。群仙会,非传世五百年以上,不可入选。”
“原来如此。”刘备轻轻颔首:“琅邪于吉,又是何派?”
“于吉乃出清领派。‘清领’,本为琅邪境内山之名,‘领’亦作‘岭’。又因门下弟子多穿青袍,有别于一般游方术士,蓬头污衣,不修边幅,故又有‘衣领’之意。”
“‘清领’与‘污衣’。”刘备忽问:“污衣派,何人居首。”
“乌角先生左慈。”麻姑答曰。
“殊不知,于吉与左慈,竟有大不同。”电光石火间,刘备似有所悟:“清领与污衣二派,可有宿怨。”
“并无宿怨。”麻姑答曰:“左慈居皖山(天柱山),习炼丹术。少有神道。撰写《太清丹经》三卷,《九鼎丹经》、《金液丹经》各一卷。群仙会时,献书夫君。于吉居琅邪,于曲阳泉水上得著神书共百余卷,称《太平经》。善符水、解谶言。年前群仙会,拜于夫君当面。”
刘备轻轻颔首:“宫崇此人如何?”
“传闻乃于吉自幼收养,亦是琅邪人氏。”麻姑言道:“或是传世之徒。”言下之意,乃是于吉飞升后,继承衣钵之人。
见刘备若有所思,麻姑又道:“于吉与左慈,虽非出自名门(五百年香火不断),正因并称天下游士之首,故可入列群仙。”
“张修此人,可有听闻。”刘备再问。
“乃天师道张嗣师座下弟子,兼挟鬼道,立五斗米教。”麻姑答曰:“此人亦未得入群仙会。”
刘备叹息:“果然得道不易。”
线索就此中断。
刘备最后问道:“天师道,又出‘清领’、‘污衣’中何派?”
“天地道,集天下门派之大成。数代天师,皆以整合‘清领’、‘污衣’为己任。只可惜功亏一篑。张嗣师,羽化飞升后。门下弟子,三分天师道。”麻姑言道:“此事卢知之甚祥,夫君一问便知。”
“也好。”刘备这便当场修书,六百里传去大震关首。卢乃张嗣师发妻。今改嫁刘备,对教内之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直默默旁听的田圣,进言道:“禀夫君,仙门少问红尘俗事。故有‘清’、‘浊’之分。于吉仙人,即出清领,多半与此事无关。当以‘污衣’为主。”
“此言大善。”刘备笑问:“依美人之见,该当如何。”
“平原襄楷。”田圣言道:“此人久居平原,游走于浊世。必出‘污衣’。只需遣人入平原,多方查探,必可得蛛丝马迹。”田圣之意,只需活在浊世之中,整日走街串巷,为生活奔忙。必然“有迹可循”。
刘备轻轻颔首:“遣何人为宜?”
田圣笑道:“当出四方馆长,大相师朱建平门下弟子。”
“妙极。”刘备抚掌而笑:“得美人,远胜钩弋夫人。”话说,桓帝弥留之际,便是田圣陪伴在侧。故对桓帝兄终弟及,欲立勃海王之事,心知肚明。故为灭口,窦太后当堂杀之。岂料黄门内宦,暗中留命。逃过一劫。田圣经历,亦与钩弋夫人颇多相似。
“钩弋夫人,齐人也,赵姓,少好清净。病卧六年,右手卷,饮食少。汉武帝时,望气者云东北有贵人气,推而得之,召到。姿色甚伟,武帝发其手而得玉钩,手得展。幸之,生昭帝。武帝寻害之,殡尸不冷而香。一月后,昭帝即位,更葬之,棺空,但有丝履,故名其宫曰钩翼,后避讳改为弋。(注1)”
死后一月,昭帝即位。开棺迁葬,只见丝履,不见尸。必然是宦官留命,被人暗中救走。参见钩弋夫人之经历,“云东北有贵人气”的“望气者”,必是同党。
如此说来,田圣之事,早有先例。至于钩弋夫人结局如何,已无从得知。然从田圣假死脱身,入巫山神女派,便可窥得一二。钩弋夫人必出自女仙门派。钩弋夫人乃河间国,武垣人。却不知,传奇一身,是否与河间王相关。
太始三年(前94年),赵婕妤生下刘弗陵,号称“钩弋子”。据说刘弗陵和上古的尧帝一样,皆是怀胎十四月而生,于是称其所生之门为“尧母门”。
种种灵异,只为迎合汉武大帝,扶立刘弗陵为太子。
细思恐极。或许,仙门介入大汉国祚,远超时人所知。
从武帝时,“望气者言此有奇女”;到光武时,“代汉者,当涂高也”;再到灵帝时,黄巾之乱。随煌煌四百年天汉,仙门妙计迭出,翻掌为云,覆掌为雨。果不是省油的灯。
心念至此,刘备杀意横生。
除魔卫道,势在必行。
张角兄弟已死。污衣左慈自投门下。众女仙收为禁脔。只有“清领道”,游离在外。若平原襄楷,与于吉无关,便罢了。但凡有所牵连,刘备毕其一生,定当灭尽“清领”。
小霸王之所以怒杀于吉,是否亦窥破端倪。
悠悠回神,刘备醉卧榻上。一众女仙,尽心服侍不提。
1.188 突发奇想
丹药与符水,偏向世俗。天下门派,且相差不大。唯幻术,乃各门不传之秘。亦是门内绝学。
俗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幻药成分中,除去独门致幻药剂,还夹杂有各式特殊粉末。如鱼腥草:“生湿地,山谷阴处亦能蔓生,叶如荞麦而肥,茎紫赤色,江左人好生食,关中谓之菹菜,叶有腥气,故俗称‘鱼腥草’。“
通过气味、声光、触碰等,施术者令身中幻药者,“突发奇想”。自我营造出,所置“身之幻境”。一言蔽之,幻境是身中幻毒者,凭空幻想而成。现实中,并不存在。
幻听、幻视、幻嗅、幻味及幻触。经由施术者,逐一施展,令身中“幻毒”者,产生自我暗示。并自行构建幻境。达成施术者想要之情景。
凡高深莫测之幻术师,皆精通易容、口技、拟形等,各式“奇技淫巧”。只为“声情并茂”,“以假乱真”。
然有毒药,必有解药。
如“角牙”、“雀胆”等,皆是保命、行刺之手段。且随天师道鬼主与幽姬,身份不同,各有差别。鬼主,多为自保。软玉假牙,内藏息药,称“隐齿”。悬丝鱼膘,内藏醒药,称“苏胆”。
如前所说。自神农氏遍尝百草,千百年来,历代方士对药理的研究,从未中断。再加凡人对长生乃至不死的极致追求,才会诞生出五花八门的修仙门派。并传承至今。
而统治阶层,乃至整个上层建筑的推波助澜。亦让方术士在先秦至两汉,大放异彩。
大震关首,云霞殿。
蓟王六百里传书,呈递当面。
确认无误,钟存慧妃启封细观。蓟王来函,面面俱到,言简意赅。细看之后,遂将冥蝶骆,幽姬卢,许师钟瑷等人,唤至当面。
将蓟王手书传阅众人,慧妃言道:“日前,左翁自米仓山返,言及张修等人之事。今夫君又书信来问。如何作答,当细思量。”
为与旧我划清界限,卢斟酌言道:“张修虽未叛出门墙,然所作所为,与叛教无异。暗行不端,谋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死有余辜。”
“天师道,乃天下名门。”骆亦如此想:“然却不知,张修因何与关东游术士,同流合污。”言下之意,平原术士襄楷,焉能入天师门人法眼。
卢似受触动。忽有陈年旧事,浮上心头:“多年前,先夫曾受邀西行。时门徒多已学成,游历四方。唯张修留在身侧。遂携他同行。三年后乃归。一来一回,张修道法精进,身形大变。宛如脱胎换骨。却不知,是否与此行相关。”
“哦?”慧妃问道:“不知张嗣师,应谁之邀,又去往何处?”
“应西王母之邀,前往昆仑山。”卢语出惊人。
昆仑,乃西羌故地。距钟存羌族,咫尺之遥。饶是钟存慧妃,亦不禁变色:“自前汉武帝后,西王母仙踪难觅。因何传语张嗣师。”
诚如慧妃所言,上古时,西王母乃西王母国之君。《尔雅》云:“西荒有西王母国”。《山海经》亦云:“王母之国在西荒。凡得道授书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
自上古时起,便时与华夏多有往来。《瑞应图》:“黄帝时,西王母献白玉环。”《贾子修政篇》:“尧身涉流沙地,封独山,西见王母。”《尚书大传》:“舜以天德祠尧,西王母来献白环五块。”《竹书纪年》:“穆王西征至昆仑丘,西见王母。”
前汉武帝时,仍见记载:“(西王母)可年卅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携三千年才结一次果的七枚蟠桃,将其中四枚,赐与武帝。席间,“乃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拊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
筵罢,西王母“驾龙严车欲去,帝下席叩头,请留殷勤,王母乃止”,遂遣侍女‘郭蜜香’,邀来已四千年不见之‘上元夫人阿环’,授武帝《灵光经》、《六甲灵飞》、《五岳真形图》。帝视若珍宝,叩头拜谢。对王母所赠宝书,“皆奉以黄金之箱,封以白玉之函,以珊瑚为轴,紫锦为囊,安著柏梁台上”。
稍后,“王母与上元夫人同乘而去,人马龙虎,导从音乐如初,而时云彩郁勃,尽为香气,极望西南,良久乃绝。”
后世考证。上元夫人在女仙中,地位仅次王母:“年可二十许,天姿精耀,灵蚌绝朗”。供王母差遣之“墉宫玉女”:董双成、王子登、许飞琼、安法兴、郭蜜香、纪维容、石公子、婉凌华、范成君、段安香、李方明、宋灵宾等。又说:“(墉宫)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褂,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
其所居“王母宫”,后人亦有考证:“回中山,在州西三里,脉自昆仑来,上有王母宫,下临泾水,一名宫山。周穆王、汉武帝尝至此。”
其人亦有出处:“西王母姓杨,讳回,治昆仑西北隅,以丁丑日死。一曰婉妗。”故西王母姓杨名回、字婉妗。
然细思来。这场绮丽炫目,令后人浮想联翩之“王母武帝蟠桃会”。是否与“群仙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换言之。不知何时起,西王母已从上古时“西王母国之君”,悄然蜕变成“女仙门之主”。
“凡得道授书,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仅此一句,便知西王母之地位尊崇。前汉初,已广为流传,西王母掌“不死药”之说。刘安《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之以奔月。”足可证明。
卢语出惊人:“西王母欲与天师道结盟,尽收天下女仙门。”
“原来如此!”慧妃幡然醒悟。
内有天师道,欲一统清污二派。外有西王母,欲一统女仙门。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与华夏学术,从“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极为类似。自上古道教始兴,传至先秦两汉。时至今日,亦有人,欲一统诸派了!
之所以选在当下一统道教,必事出有因。
慧妃再问:“西王母,为何行此事。”
卢言道:“乃因‘佛从西来’。”
慧妃脱口而出:“西方有神,名曰佛。”
在座众人,无不恍然大悟。
1.189 天下信奉
一言蔽之,同仇敌忾,共御外敌。
遥想当年,太平道元老,化身龟兹辅国侯。据守丝路南北要冲,为道教筑万里长城,阻异端邪教流入汉土(注1)。如此说来,仙门中人,早已未雨绸缪。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人例其外。仙门纷纷出世之因由,不言自明。
今汉永平七年,明帝夜宿南宫,梦一身长六丈,头顶放光之金人,自西而来,飞绕殿庭。次日晨,汉明帝将此梦,告知群臣。博士傅毅奏曰:“西方有神,称‘佛’,便如陛下梦中所见”。明帝大喜,遂遣大臣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拜求佛经、佛法。永平八年,蔡、秦等,率“取经”使团,于大月氏国,遇沙门(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见佛经及释迦牟尼佛白毡像,遂请二高僧东行,弘法布教。永平十年,以白马驮佛经、佛像,同返洛阳。明帝见之甚喜,对二位高僧极尽礼遇。十一年,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故取名“白马寺”。摄摩腾、竺法兰在白马寺中,合力译《四十二章经》,乃为中原第一部汉译佛典。
桓帝建和二年(148年),安息王子,高僧安世高入中土。先后辗转于丹阳、会稽、番禺等地,传佛江南。倾毕生之力,翻译佛经一百七十六部:“前后传译,多致谬滥,唯高所出,为群译之首。”继安世高后,桓帝末,又有大月氏高僧支娄迦谶(亦作支谶),经长安入洛阳。稍后,另有月氏僧支耀、支亮等,入白马寺。支耀乃灵帝时来汉,师从支娄迦谶习佛学,译佛经二十三部六十七卷,亦为佛经汉译大师。
时下,自西域入汉者,多如过江之鲫。胡人逐渐向化的同时,亦将胡俗代入中原。风靡一时。以致“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箜)、侯(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竟为之”。
新神强势驾临,旧神焉肯让位。
于是,新旧神佛之争,亦裹挟在汉末天下大乱,逐鹿中原之中。
此,或是天师道欲一统仙门之初衷。后稍不慎,先被世俗裹挟,后被心怀叵测者所乘,遂起黄巾之乱。铸成大错。
再深想。
以王芬为代表的第三方势力。许不忍见天师道功亏一篑,欲再放手一搏。故将,引天下效仿,“好胡”之灵帝,杀于困龙台上。此举,并非私仇,绝无大恨。不过唯利是图耳。事关“天下信奉”,如此大利,试问海内仙门,如何肯拱手相让。即便分一杯羹,亦难比登天。
或有人问,蓟王后宫多胡女,为何不杀蓟王。
只因蓟王,兼容并蓄,汉化四夷。究其根本,灵帝乃是胡化,蓟王却行汉化。更何况,蓟王先修四方馆,二设四海馆,三办群仙会,四兴观天阁。诸子百家,各尽其用。焉能与数典忘祖之灵帝,相提并论。
思绪如滔滔江水,细思恐极。
云霞殿内,落针可闻。
天师道之所欲所求,先前之种种行事。或皆因“佛从西来”。
“速报夫君知晓。”慧妃忽道。
“喏。”卢猛然回神。
待稳住心神,慧妃遂问:“佛、道、儒,三家有何异同。”
“一言难尽。”众人无不叹息。
苦思无解。须臾,慧妃又言道:“时至今日,方知夫君之明。更庆幸,墨门、王学、方技、相术,皆后继有人。”
“慧妃何出此言?”许师钟瑷言道。
“只因与国有用,于民有利。”慧妃一语中的。简言之,可被利用,攫取利益。
卢意味深长:“天下,果然是天下人之天下。”
慧妃又生一问:“天师道未能一统清领污衣。依诸位之见,西王母,能一统女仙门否?”
“恐,勉为其难。”许师答曰。
“何派掣肘。”慧妃追问。
“巫山神女。”许师脱口而出。
蓟王宫,灵辉殿,观天阁。
“为何是巫山神女派。”蓟王亦有此问:“且自前汉以来,并未得闻巫山神女现世。如何与西王母相争。”
田圣答曰:“夫君可知,因何自两汉以来,巫山神女再未出世。”
“未知也。”
田圣道破天机:“只因楚汉相争也。”
刘备心中一动:“莫非……”
“楚汉相争时,虞姬便是神女。”田圣又出惊人之语。
“竟有此等隐秘。”刘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史书对虞姬记载,少之又少。甚至连本名、种族、出生地、生卒日期、如何与霸王相识,及最终结局,皆一无所知。太史公《项羽本纪》仅一语带过:“有美人名虞。”
试想,若非出身隐秘,过往皆无从考证。史家焉能语焉不详。
“楚河汉界,判若鸿沟。”田圣柔声轻诉:“楚霸王自刎乌江,天下终为汉家所得。巫山神女,再不问世事。悠悠四百年,如白驹过隙。若非机缘巧合,妾早已死于非命,如何能入神女门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备遂问:“美人可愿告知详情。”
田圣言道:“夫君在上,妾自当知无不言。”
“且问,何人引你入巫山神女派。”刘备问道。
“洛阳马市,胡姬酒肆,酒家安氏。”田圣答曰。
“酒家安氏……”命运果然玄奇。刘备一声笑叹:“安氏与安世高,乃兄妹。安氏隐身胡姬酒肆,从未离开洛阳。如何能与云梦大泽,巫山神女相遇。料想,当是安世高游历江南时,与巫山神女坐而论道,结下善缘。桓帝崩后,酒家安氏受曹节所托,护你周全。安氏遂请兄长出面,求巫山神女,收你入门墙。远遁江南辟祸。”
“夫君明见,大略便是如此。”田圣盈盈下拜:“南下云梦,悠悠十载。光和元年,道法初成,又奉命回京,化身舞姬,栖身蟾宫折桂馆。”
“可是为打探消息。”夜登太仓,往来蟾宫者,皆洛阳一等一之权贵。田圣混迹其间,必为细作。
“然也。”田圣轻轻颔首。
“如此说来。当世巫山神女,亦有意下凡。”刘备言道。
“妾亦如夫君所想。”田圣答曰:“本以为,神女出世,为再定江山。如今看来,或与西王母之事,亦有关联。”
刘备笑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1.190 云梦之野
虞姬竟是巫山神女。
如同高唐馆中,与楚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前辈神女。楚霸王与虞姬,必在是楚地相遇。亦如前辈神女所言:“将抚君苗裔,藩乎江汉之间。”恰逢秦末大乱,虞姬出世,相助楚霸王,便是巫山神女派,一脉相承之举。
刘备又问:“蓟国群仙会,美人不请自来,又托名‘钩弋夫人’,密室相见。以上种种,可是神女授意。”
“不敢隐瞒夫君。”田圣伏地奏曰:“神女并无此言。只传语,让妾自决。”
刘备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凡事必有因。张让向曹节索要田圣,托言为保麻姑“千里投怀术”,万无一失。果以“巫山**术”,令麻姑得偿所愿。虽说过程略有出入,手法颇多参差。然殊途同归。终归是心满意足,未曾入宝山而空回。
才有天降流火,麒麟送子。
心念至此,刘备忽看向塌下当世麻姑仙:“美人飞针术,旁门可有雷同?”
“回禀夫君,飞针术乃妾门内绝学,无有雷同。”麻姑仙自信言道。
“知你身在蓟国,麻姑仙门当如何?”刘备又问。
“一切如故。”麻姑仙又答:“除非妾自觉大限将至,飞升在即。便会下传道法,重筑吾身。”
“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刘备颇多感悟:“老子今已无身,然精神永存。如此存续,故而无患。”
闻此语,麻姑眸生异彩:“夫君悟道矣。”
换言之。历代麻姑仙,传承的亦是精神。或曰:“道”。
“今夜当由二美人侍寝。”蓟王英姿勃发。
“妾等,遵命。”田圣、麻姑,双双下拜。
所谓“先入为主”。仙门所虑,非西佛东来,只分一杯羹而已。而心忧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仙门断绝,再无传承。
如此想来。四方馆长朱建平、四海令左慈,二人先后来投,麦积山遇翟姜,窦妃请开群仙会,到如今女仙齐聚观天阁。种种或天意,或人为。机缘巧合之下,仙门似正向蓟王靠拢。甚至,少时与甯姐姐的茅房相遇,亦可视作一切之起源。
扶立新主,问鼎天下。得无上大权。若能立为国教,自是最大得利。即便不能,参与国政,早晚面君,亦可护门下周全。
一言蔽之,天将变矣。各门各派,皆需早做准备。
又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不得不说,自先秦至两汉。道门已渐入瓶颈。且大有与统治阶层及上层建筑,貌合神离,背道而驰之势。各地妖贼大兴,群盗蜂起。尤以黄巾逆乱,牵扯甚广。不乏权贵举家信奉太平道,乃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因假托道门,蛾贼才能祸乱八州,荼毒天下。
以先帝之精明。必会想到以夷伐夷,以外神制内仙之驱虎吞狼计。这才种下恶果,引来杀身之祸。
或曰,佛教兴起,大势所趋。丝路沿线诸国,渐已背弃祆教,转奉西佛。足见一斑。先帝既喜胡俗,焉能不知西域诸事。
眼看一手好牌,被打成稀巴烂。生死存亡之际,道门不得不断清心寡欲,纷入红尘,辅佐明主。只因“天下信奉”,实在利大。争权夺利,无人免俗。故卢才意味深长,口出:“天下,果是天下人之天下。”
言下之意,对利益的诉求,仙门亦不例外。
于刘备而言,决不允许神权染指王权,乃至皇权。此乃不可触碰之底线。在蓟王看来,只需因势利导,引人向善。任何教派,皆欣然接纳。然若暗行不端,谋取王权。夷“奉黄巾者”三族,便是先例。凡歪门邪道,必雷霆铲除。永绝后患。
而王芬背后三方势力。亦需连根拔除,腰斩弃市,以谢天下。
兖州,任城国,任城县。
章帝元和元年(84年),分东平国置,封东平王刘苍子尚为任城王。治任城县。食任城、亢父、樊三县。立十八年薨,子贞王(刘)安嗣。安立十九年薨,子节王(刘)崇嗣。崇立三十一年薨,无子,国绝。延熹四年(161年),桓帝立河间孝王子,参户亭侯(刘)博为任城王,以奉其祀。博有孝行,丧母服制如礼,增封三千户。立十三年薨,无子,国绝。
熹平四年(175年),灵帝复立河间贞王建子,新昌侯(刘)佗为任城王,奉孝王后。
国相府前里道。
一辆机关安车,徐徐停在道旁。
便有女道,素纱遮面,翩然下车。上递先人信物,守卫不敢怠慢,急入府通禀。
须臾,中门大开。
国相携夫人亲出,下阶相迎,口出:仙师安好。
女道风姿绰约,仪态风流。举手投足,仙风道骨,超凡脱俗。虽不见相貌,必然惊为天人。
宾主落座。
女道轻声慢语,不知年岁几何:“一别经年,见夫人气色丰润,心知隐疾尽消。可喜可贺。”
“多谢仙师危难之中,出手相救。”任城相,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时,江山板荡,家父病急而危。弥留之际,人心惶惶。累及发妻险将早产。幸得仙师路过,出手相救。方才转危为安。后扶棺归乡,守孝期满。得公府辟为任城相。诚如仙师临别赠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女道轻轻颔首:“遥想桥公当年,独卧中门,夜半见东壁正白,如开门明。后得解语:白光如门明,乃光耀门庭之兆。果为三公。然解谶之人,却只言上句,未曾言及下句。今,特来证下句谶言。”
既有救命之恩,又曾指点迷津,任城相自深信不疑:“凡请仙师,不吝赐教。”
“时‘东壁正白,如开门明。左右莫见,因起自往,手扪摸之,壁自如故。还床复见’。只因时机未至,仙门虽肉眼可见,却触手不及。今,时机至矣。我欲携桥公后人,入仙门,续机缘。不知国相、夫人,意下如何。”
“家父奇事,少有人知。”任城相惊问:“仙师如何知晓。”
“此乃天机,不可外泄。”女道言道:“桥公虽终未得入仙门,然却屡历三公,位极人臣。今天门将开。不知二位可愿割爱,择家中灵秀子嗣,随我入山修行。十年乃归。那时,桥氏当可光耀门庭。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羽化升仙位列仙班。”
任城相与夫人,四目相对。虽有不舍,却齐齐下拜:“愿随仙师入仙门。”
“如此,甚好。”女道云袖一挥,二人竟凭空起身。
惊喜落座,任城相恭声相问:“不知仙师,欲择何子。”
女道笑答:“非子,乃桥氏二女也。”
“去往何处?”夫人追问。
“楚之云梦。”
1.191 世衰道穷
目送二女随仙师登车而去。想着两姐妹尚不足十岁。任城相夫人,终忍不住垂泪。
任城相,安慰道:“仙师有言,十年便归。夫人切莫伤怀。”
不说还好。闻此言,夫人泪流更急。“儿行千里母担忧。”一别十载,母亲如何能不,日夜挂念。
车厢里。二女童,并坐女道对面。剪水星眸透过垂帘遮蔽的后窗。双亲相伴远去的身影,依稀可辨。
马车驶出里道,父母终不可见。妹妹年不过数岁,已忍不住低泣,姐姐年长数岁,正拥着她低声安慰。
闻泣声,女道轻轻睁开双目,柔声言道:“时光荏苒,弹指一挥间。若无此时别离,何来彼时重聚。”
姐姐稚声问道:“仙师,欲传我姐妹何术?”
女道言道:“能令一介女流,青史留名之术。”
妹妹撇嘴道:“不愿留名青史,只愿朝夕陪伴双亲。”
女道欣然点头:“那就传你,长伴双亲之术。”
“谢仙师。”女童心满意足,破涕为笑。毕竟是童子心性。
女道又看姐姐:“你又作何想。”
“乱世安身,不作他想。”姐姐目光清洌。
女道轻轻颔首:“如此,便传你乱世安身之术。”
“谢仙师。”姐姐亦得偿所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女道浅唱低吟,随风而逝。
马车出城,一路南下。十年后,天下皆知,江东二桥。
洛阳,长乐宫,长秋殿。
昨夜,大将军何进,密令中署车驾,将足月宫女,送入偏殿。待万事俱备。鸡鸣时分,太医令张奉,奉命入宫。为何太后剖腹产子。
平旦中,麒麟子破腹而出,呱呱坠地。
便有宫女欢喜奔出,盈盈下拜:“启禀大将军,太后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啊……”何进心头重石坠地。车骑将军何苗更是抓耳挠腮,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长乐太仆郭胜,喜不自禁,近前言道:“恭喜大将军,后顾无忧矣。”
何进朗声一笑:“天家麟子,与我何干。”
郭胜嘿声一笑,又问道:“偏殿待产宫人,又当如何。”
“悉数运回。路上小心,切莫动了胎气,有伤天和。”大将军言道。
“喏。”郭胜遂去打理后事。
“敢问大兄,为今之计,该当如何。”无外人在场,何苗言而无忌。
“珍惜羽毛,以观后效。”大将军何进,自得党魁指点,宛若脱胎换骨,内外一新。然毕竟是自家兄弟,闻大将军种种义举,笔笔善行,何苗无不嗤之以鼻。不过是装模作样,收买人心耳。
先前宰猪屠狗,如今宰割天下。何进瞒得过旁人,又如何能瞒过我去!
“大兄所言极是。弟惭愧之至。”何苗趁行礼时,偷看何进脸色。
见何进眸中杀气毕露,更加笃定。朝堂纷争又起。
何进忽道:“江东孙坚,领一万兵回。二弟可有把握。”
“江东健儿,水战无敌。然如何能挡我五千突骑,崩山之击。大兄安心,孙坚毋虑。”何苗傲然一笑。
“好。”深看何苗一眼,何进便不再言语。
何太后平旦产子,日出已便传南北二宫。
永乐董太皇,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不等宫门开启,便传命骠骑将军董重,星夜入宫。
董重不敢怠慢,十万火急,入宫相见。
永乐宫后殿,董太皇寝宫。
见董太后凸立帘外,董重急忙俯身参拜:“拜见太皇。”
“孙坚已抵何处。”
“文台领麾下健儿,正顺流而下,日夜并进。昨日已入淮水,三日当可抵京。”董重答曰。
“泊于何处。”董太皇又问。
“鸿池。月前,臣已命鸿池丞,整修港津,疏通航道。前日,鸿池丞来报,诸事已毕,可泊万石大船。”董重答曰。
“如此,甚好。”董太皇终露喜色:“随朕来。”
“喏。”
随董太皇步入偏殿。绕过蓟王所奉紫琉璃屏风,见殿中逐鬼童子,皆在酣睡。
在纵横排列的榻间走道,往来穿行。董骠骑趋步躬身,目不斜视。忽见太皇驻足,董重急忙停步。
“何氏今夜已诞下麟子。累日来,朕常心绪难平,半夜惊醒。唯恐不测,故做万全打算。”董太皇手指榻前熟睡童子:“此乃贵子。”
董重心领神会。伸头细细观瞻,记下童子身形相貌,再拜言道:“臣已铭记肺腑。”
董太后又叮嘱道:“朕若身逢不测,当保全贵子。”
“臣,粉身碎骨,亦护太皇及贵子,万无一失。”董重下拜。
“好。”董太皇似有些,意兴阑珊:“你且自去。”
“喏。”董重不疑有他。
南宫,玉堂殿。
“陛下?”玉堂署长张让,屏前轻唤。
“何事。”少帝已醒。
“启禀陛下,长乐宫传来消息。言,太后剖腹产子,母子平安。”
“哦。”少帝一声轻吁:“可喜,可贺。”
细辨少帝遣词,语气。张让无声而笑:“前汉,龙生高祖。今汉,麒麟送子。大汉三兴在望,陛下当稳坐江山。”
“张常侍可是肺腑之言。”少帝忽问。
“老奴岂敢欺君。”张让避而不答。
少帝再问:“麒麟虽是祥瑞,然素王孔子却‘获麟而死’。泣曰:‘吾道穷矣’。何子(何休)亦说:‘麟者,太平之符,圣人之类,时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将没之征,故云尔。’遂以‘孔子泣麟’,为哀叹悲泣‘世衰道穷’之典。若如此言,于朕何益?”
“这……”张让一时词穷:“老奴实不敢胡言乱语。”
“朕,恕你无罪。”
“老奴道听途说,太后腹中麟子,非出先帝。种出蓟王。”
“正因如此,太后才有恃无恐。”少帝果有远见:“先嫁妹,再得种。蓟王纵英雄了得,亦投鼠忌器。”
“陛下……明见。”张让无话可说。
“朕之母,为保一门富贵,无所不用其极。当真令朕,五体投地。”屏后少帝一声叹息:“人活不易。能活在大汉南北二宫之中,更殊为不易。”
此语,发自肺腑。张让感同身受:“陛下,所言极是。老奴斗胆,亦心有戚戚。”
少帝话锋一转:“洗漱更衣,朕去探视太后。”
张让心生钦佩:“喏。”
有其母,必有其子。
到底是先帝与太后骨肉。论识时务,少帝亦不逞多让。
1.192 猛虎群狼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玉器)。”又曰:“子生。男子设弧(弓)于门左。”
三日后,“故男子生,桑弧蓬矢,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然后敢用谷也,饭食之谓也。”
三日后,亦可自内室抱出,俗称“接子”。俗规,接子要择三日内吉日,另行祭祀,“诸侯之祭,牲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士之祭,牲特豕,曰馈食。”又“国君世子大(太)牢。皆谓长子。其非冢子,则皆降一等。谓冢子之弟,及众妾之子生也。天子诸侯少牢,大夫特豕(成猪),士特豚(小猪),庶人犹特豚也。”
出生后,还需请族中长辈为其取名,称为“名子”。
自古以来,是男是女,是嫡是庶,皆大有不同。取名亦需慎重。论朝中宿臣,党魁张俭,当仁不让。大将军何进携重礼登门,呈报生辰。略作沉思,少府张俭,遂大笔一挥,书“”字,命其名。称:刘(ráng)。
此名何意?大将军何进,待问过长史许攸,这才幡然醒悟。
“,推也。”谓推手使前拱揖之容也,字亦作“攘”。然又有“侵夺”之义。“诸侯暴乱,擅相攘伐”,又“南夷相攘”。注曰:“谓相侵夺也。”
不愧高居党魁,出手不凡。待此子长成,究竟是将大汉江山,拱手相,还是举兵攘伐。皆在一念之间。
大将军何进,奔冲入宫。将党魁手书,呈于榻下。
何太后虽剖腹产子,失血而虚,仰卧榻上。然整个人光华流转,眸中野火燎原。似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锐芒笼罩。
侧看儿名,何太后欣然点头,虚声言道:“此名,甚合朕心。宜当,重谢少府。”
“喏。”何进亦满面红光。要说小妹果然争气。先产少帝,再诞麟子。我何氏一门,必当显贵。
目送何进,告退而出。何太后又轻唤道:“来人。”
“老奴在。”长乐太仆郭胜,趋步近前。
“扶朕坐起。”何太后言道。
“太医令有言,太后创伤未愈,万毋轻动。”事关太后生死,郭胜岂敢领命。
“不坐,如何喂食我儿。”太后斥道。
“宫中食母,何其多……”后颈似被太后目光刺痛,郭胜五体投地,不敢多言。
“伤在下腹,当不误喂食。”太后言道:“无需坐起,仰卧亦可。”
“喏。”着急一想,郭胜暗自醒悟。传闻,蓟王宫中无食母。三百余子,皆生母喂养。太后此举,当有深意。俗谓“虎毒不食子”。蓟王天下豪杰,焉能“杀其母,立其子”。蓟王磊落。明知先帝行美人计,欲宰割千里国土。然三百麟子,尽皆善待。且早有言在先,待长成,毋论男女,各得一城之邑。焉能独使太后麟子例外。
只是,太后所求,非蓟国一城,而是大汉万里江山。
蓟王……肯给乎?
待安置妥当,郭胜避嫌而出。细听屏后母子连心,不由得一声长吁。
洛阳四周环山,地势北高南低,内有洛、伊、、涧(谷)四水。、涧西入洛水。伊洛之间,夹河带川,枝津遍地,乃是丰水区;伊洛南北两岸高地,受缺水之困。
故从夏商,乃至今汉,兴修水利,穿渠四通,历代皇朝,从未停息。光武时,河南尹王梁“穿渠引谷水注洛阳城下,东泻巩川”,因受地势所限,渠成而水不流,未能功成。王梁之后,大司空张纯,主修阳渠:一在城南洛水上建堤堰,阻洛水东流,而北流阳渠,是谓“堰洛通漕”;二是对谷水及城南并城东阳渠,疏淤扩宽。
此举大获成功。谷水丰沛,城南并城东阳渠,也因洛水注入而水势大增。漕运通便,“百姓得其利”。后阳嘉四年(135年),再疏城东阳渠。“东通河济,南引江淮”,构成了洛阳发达的漕运水网。
江、河、淮、济,并称“四渎”。洛阳通达四渎,“方贡委输,所由而至”,四方物资皆可水运至此。“大城东有太仓,舱下运船常有千计。即是处也。”谷水周绕郭城、壕堑。城东北有方池,为水衡署漕运码头地。城东南有鸿池陂,“(谷水)又东注鸿池陂。池东西千步,南北千一百步,四周有塘,池中又有东西横塘,水流径通”。设“丞”官一人,年俸二百石。池在“洛阳东二十里”。
遥见蓟式明轮巨舰,帆樯如林,列队驶入阳渠。打头飞云号,堪比水上坞堡。引众船慌忙规避。
铁壁铧嘴,如何敢螳臂当车。
赶来迎接的董骠骑一行,啧啧称奇。先前蓟王游麟号,虽多次往返京师,然毕竟是座舰,兼顾仪轨。那如武装到牙齿的战舰飞云,气势逼人。
“此船队,值大钱二十亿。”董骠骑顾左右言道:“首舰名‘飞云’。长五十丈,广十二丈七尺,高十丈一尺,楼高五重,比蓟王‘游麟号’而建。排设二十四轮,前后五桅,畜力驱动,外包搪瓷装甲,暗藏钩拒撞角。可容兵士三千,辎重三千石,机关兵车五百驾,艉舱内置水路两用‘攻城舫车’一辆。单此船,便作价十亿大钱。”
左右无不惊叹:“孙破虏,闻名江左,果非常人也。”
董骠骑又笑:“来时,右丞贾文和,托我带话。船队可入函园阳港船坞,改为潜轮。倍加利器。”
“费用几何?”便有人问。
“毋另计费。”董骠骑等的便是此问:“我与蓟王,刎颈之交。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哦!哦!”左右无不,连连点头称是。
张绣随叔父张济、并郭汜、樊稠、李等西凉诸将,矗立于人群之中。远眺战舰飞云,一时心驰神往。
为首董骠骑更是指点江山,气势如虹。孙坚并西凉诸将,可谓“猛虎配群狼”。
何太后固然母凭子贵。然大将军何进,麾下董卓、丁原之流,不过走狗也。
“有何惧哉!”董骠骑脱口而出。
身旁骠骑府长史孔融,主簿王朗,四目相对,意味深长。
1.193 置酒高会
“文台!”不等天梯落地,董重已高声叫嚷来开。生怕旁人不知,与孙坚亲近。
“孙坚,见过董骠骑,见过诸君。”一别经年,孙坚赤帻亮甲,威风凛凛。为国讨贼,颇有功勋。已是大汉冉冉升起之名将。
“见过孙破虏。”一干人等,齐声下拜。皆出董重幕府,利害关系,何必多言。
“你我恩若兄弟,何须多礼。”董重把臂相邀:“且领我登船一观。”
“请。”孙坚洒脱一笑。
天梯次第落地。孙坚与董重并肩入主梯,余下皆入二侧从梯,直升飞云。船高十丈一尺,远超一般壁垒。水上坞堡,实至名归。
登爵室,入目三面硕大的白琉璃落地窗,光可鉴人。帝都美景,一览无余。饶是见惯世面的董骠骑,亦两眼放光,啧啧称奇。灵光一现,计上心来。遂言道:当借此处,置酒高会。
一干人等,争相附和。
孙坚亦未扫众人之兴。即命船庖,置备筵席。
众人共推董骠骑居首,依次落座。船上虽无舞姬,却有小将张绣,舞剑助兴。孙坚轻轻颔首,冲张济言道:此子定不同凡响。
剑舞落幕,轰然叫好。骠骑府长史孔融,长揖而出。击节而歌,举杯作赋。名士风流,又浮一大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董重相邀孙坚,同去更衣。
盥洗室内,二人除外服,隔间邻坐。
董重低语:“文台可知太后之事。”
孙坚答曰:“略有耳闻。”
董重言道:“年前,海内群仙,聚于蓟国黄金台上四方馆。宫中秘传,何后暗遣道人史子眇,伙同麻姑仙,盗采麒麟之菁,使出千里投怀术,借漫衍鱼龙之障眼法,授太后孕。日前,太后剖腹产下一子,取名刘。文台以为如何?”
孙坚惊道:“天下竟有此等奇术。”
“唉……”董重一声长叹:“我初闻时,心中惊诧,与文台如出一辙。太后行事,直追先帝,令人刮目。”
“流火天降,麒麟送子。世人皆知,乃天赐福佑,再续国祚。一路行来,便是亭中小吏,知太后诞下麟儿亦弹冠相庆,皆有泪流。窃以为,太后母凭子贵,无可撼动。”孙坚直言天下大势。
“文台所言,我岂不知。奈何,大将军先得党魁,再加贵戚。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三宫鼎立之局,危如累卵。若骤然发难,铲除异己。我等满门危矣。”董重言道:“那时,大将军集三宫大权于一身,再无人掣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料想,便是蓟王,亦避其锋,不与相争。重蹈外戚专权之祸。”
“闻骠骑麾下,有五千西凉游骑,并五千西州上士,驻守京郊。再加孙某一万江东健儿,自保无虞。”孙坚宽慰道。
“话虽如此,然俗谓‘双拳难敌四手’。大将军另有二弟何苗,麾下五千胡骑屯于广成聚,亦不可小觑。”董重又道。
略做思量,孙坚便已醒悟:“骠骑所虑,可是蓟王心意。”
“诚如文台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涵园一万精兵,为太后所用,三家来攻,如之奈何。”董重叹道。
“依我所见,蓟王必不会如此行事。”孙坚斩钉截铁。
“实不相瞒。文台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然亦不可掉以轻心。”董重言道:“多事之秋,你我二人,需同仇敌忾。上匡汉室,下护家小。”
“骠骑毋需多言,坚别无二心。”孙坚答曰。
“得文台相助,万事无忧矣。”董重终得安心。
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霞楼之上,高朋满座。太后剖腹产子,卧榻静养。少帝年幼,不问政事。故西园永乐宫内外诸事,皆有大将军代为打理。群臣来贺,大将军自当设宴款待。与会之人,皆是党羽,推杯换盏,吟诗作赋,气氛高涨。
“报”便有府中死士,登楼来报:“破虏将军孙坚,船已入鸿池。正于飞云号上设宴,款待骠骑将军董重一行人等。”
“江东猛虎孙文台。”何进龇牙而叹,一时兴致大减:“董骠骑得其爪牙也!”
长史许攸起身言道:“孙坚讨贼有功,朝廷当委以重任。然距九卿之位尚远。料想,不日必外放为一州刺史。断不会久居洛阳。猛虎归山,八关阻断。大将军实无需忧扰。”
“子远,尚不知晓。董骠骑欲表其为豫州刺史。水陆并进,旦夕至矣。”此等隐秘,必是骠骑府内应密报。
“竟有此事。”许攸假意惊慌:“泛舟大河,通达四海。洛阳八关,以不足为屏。其座舰飞云,同水上坞堡。往来大河上下,洛阳津渡无可阻挡。若从孟津登岸,与董骠骑理应外合,背水一击。万事休矣。”
“某乃大将军。当今天子并麟子舅父。谁敢害某!”何进叫嚣。无外人在场,自无需假装和颜悦色,虚怀若谷之名臣风范。
“大将军言之有理。然为防万一,当做两手准备。”主簿陈琳亦起身进言。
见西席党魁,不置一语。颇多悠然自得。长史许攸,遂以眼神示意:“今满座高朋,大将军何不问计‘高人’?”
“哦?”大将军何进,遂目光殷切,看向党魁张俭。
须臾。待一曲罢,张俭这才悠悠回神。
见满座人等,目光汇聚,张俭悠然一笑:“大将军所患,无非三宫鼎立,彼此勾心斗角,政令难出二宫。”
“诚如张公所言。”闻张俭开口,何进焉能不大喜过望。话出张俭之口,便等同于出自党人之口。张俭之意,便是党人之意。朝堂官员凋敝,党人日据中枢。若能收归己用,文兴武胜,何愁内外大权,不尽入我手。
“先前,阿阁兵乱,乃废帝欲灭阉宦,清君侧。只可惜功亏一篑,未尽全功。”张俭言道:“如今,只剩张让、赵忠等人,苟延残喘。如插标卖首,大将军手到擒来。待诛灭内宦,大将军振臂一呼,何愁天下不应。”
“哦?”何进心中一动,面上若有所思。少顷,抱拳问道:“敢问张公,欲借某手中捉刀,报党人私仇乎?”
“然也。”张俭面色坦然:“杀尽内宦,天下党人,自当为大将军尽犬马之劳。那时,朝野皆大将军羽翼,何愁三宫不定,朝政不兴。”
“张公磊落。”闻此言,何进放声大笑。笑罢,眼中戾芒闪烁,杀机大作:“既开尊口,可敢与某指天为誓。”
“有何不可。”张俭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