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4 十夷王女
临乡中城。一辆驷马安车,入里道,停在门下祭酒司马徽府门前。
见被水绿琉璃风灯,照亮的“上庠令”(车)牌。门楼卫士,急忙命人开中门相迎。
车入府中,踏板折叠落下。上庠令郑玄,穿鞋下车。
“拜见郑公。”便有府中管事,赶来相迎。
“德操何在?”郑玄问道。
“主父在后花园,郑公请随我来。”管事挑灯在前,引郑玄穿曲廊,过中庭,步入后花园。
园中亭内,灯火阑珊。四月初夏,夜风微凉。依迭石之山,映一池碧波,再趁香樟木香醒脑。秉烛夜读,何其雅致。传闻,为纾水镜先生思乡之情,园中山水,皆临摹阳翟故乡风貌,微缩而成。此中内情,外人又如何得知。知微见著,蓟王尊师重道,身体力行。故上行而下效。便是将作寺良匠,亦深受熏染。极具匠心。
示意管事自行离去。郑玄拾级而上,登跨水拱桥,临依山亭台。悬扁彰名,起于楼桑,已成蓟国风尚。扁上蓟王亲笔所书“阳景”。此二字,乃“水镜”也。
“水,准也。中有‘微阳之气’也”。“镜,‘景’也,‘鉴’也”,“明镜者可以察形也”。“镜于水,见面之容”,乃“水镜先生”之意也。
亭台自有高阁。推门视之,亭内婢女,昏昏欲睡。闻声,各自惊醒。见是主父密友,正欲上前参拜。却被郑玄摇手所止。自行登临顶阁不提。
二楼高阁,夜风习习。高悬梁下之琉璃莲花吊灯,堆光如昼。
窗下屏风所绣,正是三南山川地形图。
案上书卷堆叠,如屏似障。《史记西南夷列》、《风俗通义四夷》,诸如此类。
却未见主人何在。
待绕过屏风,见司马徽正凭栏而立。郑玄遂问道:“德操可觅得万全之策?”
“康成何出此言?”司马徽这便入阁相见。
“郭奉孝,天纵之才,然毕竟年少。所谓‘卑不谋尊’,今犯人臣大忌,竟‘迫主和亲’。生死一线,如何保全?”郑玄直问。
司马徽心悦诚服:“康成为人师表,徽深敬之。”
“奉孝当如何?”郑玄三问。
“郭奉孝无碍。”司马徽答曰。
郑玄终得安心。遂与老友并榻而坐:“德操且细细说来。”
“郭奉孝,将南中、荆南、岭南,并称‘三南’。能有此见识,着实令老夫钦佩。其计之所出,与众谋国之策,一脉相承。攘外安内,并进齐驱。主公言‘东孝西直’,此言大善。”司马徽娓娓道来。
“先前。郭奉孝曾密信右丞贾文和,言及主公和亲‘祝融后裔,大巫之女’。被贾文和婉拒。正因‘卑不谋尊’。时,都护府左丞戏志才,便有先例。曾为主公‘不告而娶’,一力促成与钟存女豪和亲。所谓‘不知者不罪’。事后,太妃亲下口谕,此事不可再有。今已有言在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大逆之罪。郭奉孝天纵奇才,又焉不自知。”
郑玄轻轻颔首:“既如此,‘十夷王女’,又欲何为?”
“此乃蛮夷旧俗。”司马徽笑叹:“前护羌校尉邓训曾言:‘诸羌激忿,遂相与解仇结婚,交质盟诅(注1)。’‘解仇结婚,交质盟诅’,便是蛮夷约定俗成。‘十夷王女’此来‘和亲’,正为‘解仇’也。”
“竟不知蛮夷,有此旧习。”郑玄:“先前,主公传檄天下,痛斥越夷王子高定。故夷人遣使北上请罪。又携‘十夷王女’和亲解仇。”
“然也。”司马徽欣然点头:“换言之。此举,乃出夷人自愿,非郭奉孝所谋。”
“果真如此乎?”辨出老友语透揶揄,郑玄急忙追问。
“呵呵……”司马徽抚须而笑:“依老夫愚见,非也,非也。”
“何出此言?”
“且看‘十夷王女’。”手指屏风三南山川地形图,司马徽逐次道来:“汉嘉旄牛夷,越摩沙夷,益州昆弥夷。此三夷,皆为夷人大部。种落繁炽,据守三郡要冲:旄牛夷扼‘旄牛道’,摩沙夷据‘西夷道’,昆弥夷守‘永昌道’。此三道,乃‘蜀身毒道’之路段。而余下木夷、白狼夷、楼薄夷、哀牢夷、邛都夷、笮都夷、卷夷大牛王部,皆散落在‘蜀身毒道’沿线。”
“哦?”郑玄随司马徽所指,依次下看。终于醒悟:“南方丝路。”
话说。汉武大帝为经营西南,在秦人五尺道的基础上,开凿二路并称“西南夷道”。一为南夷道,“自道指江”以通夜郎。一为西夷道,由蜀郡通往邛,并西南达叶榆、云南。“西夷道”并“南夷道”,于叶榆(大理)交汇,并向西南,经博南(永平)“博南山道”渡兰沧水(澜沧江)入“永昌道”至不韦(保山),越黑水(怒江)至哀牢(潞西)出国境,通身毒(缅甸、印度、泰国等南亚、东南亚诸国)。此路线,便是后世著名的“南方丝绸之路”。俗称“茶马古道”。
时下汉人,称之为“蜀身毒道”。取“蜀”通“身毒”之意。因路途险恶,瘴气频发。故又有“毒道”凶险之意。
“然也。”司马徽叹道:“昔日武帝纳张骞之言,欲经蜀郡,取道西南,穿身毒抵大夏。今郭奉孝欲比张骞,使我主效武帝,重开西南丝路也。郭奉孝自比先贤,又以汉武比主公。何罪之有?”
“借‘解仇结婚,交质盟诅’,尽收‘蜀身毒道’沿线夷人种落,为我主所用。进而凿穿西南,连通身毒,直抵大夏。将我国风物,输往天下。若能凿穿此路……”郑玄幡然醒悟:“三南!”
“凤凰于飞,刿刿其羽。”司马徽终于,道破天机:“乃出郭嘉之计也:明为凿穿蜀身毒道,暗中尽收三南百夷。明暗双谋,凤凰于飞。”
话已至此,郑玄如何能再不醒悟:“‘西南夷君长以百数’,岂能皆与主公‘解仇结婚,交质盟诅’。于是乎,为向化三南百夷,‘祝融后裔,大巫之女’,便为上佳之选。”
“天生郭奉孝,凤凰共于飞。”司马徽一声长吁。
1.165 义而不罪
“凤凰于飞,刿刿其羽。”
正因凤、凰二鸟,太过醒目,方能引群鸟追随。百鸟朝凤,飞蛾扑火。
亦如前所说,“三南之地”,补全“蓟王威天下”,最后一块拼图。东西南北,水陆并进,四面合围。只需“谋势”达成,中原大地,又能乱到哪去。终归跳不出,蓟王掌心。
正因天生郭奉孝。洞察时势,窥破天机。与六大谋主,不谋而合。郭嘉才出奇谋,欲早将西南夷,收归王化。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谓“蓟王威天下,从不以兵革之利”。
换言之。对蓟王,乃至蓟国而言。再没有比,一条丝路流金的贸易通道,更行之有效的手段了。
蓟王刘备,只需打通这条自汉武大帝以来,大汉帝国便梦寐以求的通商要道。将蓟国人、物,源源不断注入其中。潜移默化,令天邦上国之风土人情,如星星之火,遍撒沿线夷人部落。不出数载,当起燎原之势。一举焚尽蛮荒。
丝路即动脉。将文明的血液注入西南。深入每一条干道,每一条枝津,乃至每一条毛细血管。遍及山南水北,惠及百蛮种落。如此持续输血。三南大地,自当焕发出勃勃生机。最终孕育出兼容并蓄,包罗万象之大汉风仪。正如羌胡、岛夷一般。
与其用武力,令蛮人畏服。不如循循善诱,潜移默化。欣欣然而心向往之。
亦因蜀身毒道,利益着实巨大。故沿线蛮夷,才各占要冲,据丝路流金为己有,不愿与旁人共享。诸如南中大姓、巴蜀豪右等,更不惜耗费巨资,结好西南夷帅。私筹商队,往来蜀身毒道,牟取暴利。为独占商路。不惜勾结蛮夷,暗行不轨。伏杀官吏,攻掠郡县。种种借口举措,皆是障眼法而已。目的,便是要削弱大汉吏治。只需“山中无猛虎”,“猢狲便可称大王”。
自今汉以来,蜀身毒道已中断百年。然南中大姓,巴蜀豪右,却可暗中通行,往来无阻,攫取暴利。
何也?
宗贼是也。
大汉“非功不侯”,“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然宗贼无功而坐享富贵。利欲熏心,不思报国。损人利己,不择手段。为垄断蜀身毒道,不惜挑唆蛮夷,祸乱同胞。榨取民脂民膏,吸食社稷血肉。趁天灾行**,大肆兼并土地、豢养家奴。岂止傍树而生,分明是毒瘤寄生。
而西南夷帅,占山为王,据水成寇。坐收过路财,亦乐得逍遥。双方一拍即合,狼狈成奸。故屡次西南夷乱,皆有豪强大姓,裹挟其中。无有例外。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扫荡地方宗贼,凿穿西南丝路。为国除奸,势在必行。
郭奉孝,凤凰于飞之计,置明暗双线,藏“平南二策”。
凿穿蜀身毒道为明策。纳三南之地入怀为暗策。
当如何决选,主公自决。
一言蔽之,谋士以己谋人,谋主从不(代)主(设)谋。只出奇策,但凭主公所选(只出谋,不定策)。
明月高悬,老友把酒言欢。
夜风习习,万家灯火阑珊。
“俗谓‘水到渠成’。依老夫所想,主公必先凿蜀身毒道,待天时地利人和,再向化三南百夷,收归己用。闻那西瓯女子,不过十岁。待数年后长成,纳入宫闱,正当其时。”司马徽言道:“郭奉孝之深谋远虑,或不在贾文和之下。”
郑玄叹曰:“只需凿穿蜀身毒道,令天下皆得其利。利益利益,先利而后益。于国、于家,皆大有裨益。那时,即便主公不欲,天下亦会齐声劝谏:和亲‘祝融后裔,大巫之女’,向化百夷。郭奉孝,天纵之才。此计虽弄险,却心怀家国大义。赤诚坦荡。想必,主公定不会怪罪。”
“主公明以照奸,以光融天下为己任。郭奉孝一腔碧血,天地可鉴。所谓‘忠心可嘉’,‘义而不罪’。君臣同契,其乐融融。我等,或‘杞人忧天,伯虑愁眠’矣。”司马徽一语中的。
“然此计着实弄险。”事后想来,郑玄由一身冷汗:“明日,当入宫面见太妃,为郭奉孝讨一门好姻缘。”
“可是主公从妹?”司马徽心领神会。
“然也。主公从妹(刘)菡,年前及笄。本欲嫁甘兴霸为妾,却被婉拒。甘兴霸言,王妹岂能为妾。今亦二八之华,与郭奉孝同岁。”郑玄笑答。
“此女素有大志,非英才不入眼。敏而有才,能书会计。今行走南宫披香殿,为少府中书官。却不知太妃,肯割爱否。”司马徽,略显迟疑。
“郭奉孝,当可入眼。”郑玄颇有信心。
“如此,你我二人分头行事。切莫令郭奉孝被人所忌,徒留污名于世。”司马徽未雨绸缪。二人为国存士之心,可昭日月。
“意欲何为?”郑玄惊问:“过犹不及,取祸之道也。”
“康成万勿多疑,此去秉笔日报也。”司马徽笑答。
待天光大亮,郑玄这便告辞。先打道回府,整理仪容。遂乘车入宫,拜见太妃。为郭奉孝求娶蓟王从妹。所谓安身立命。聘娶王妹,保郭奉孝一世平安,堵悠悠众口。郑玄此举,老成谋国。
毕竟三人成市虎,人言足可畏。蓟王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吾日三省吾身,以免落人口实。一言蔽之,君子当自律。
南阳,林虑山。
天下名士,士林魁首,张俭如今已入古稀。开年七十有一。“高年授杖”,“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
《后汉书礼仪志》有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玉杖(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玉杖长尺,端以鸠饰。鸠者,不噎之乌也,欲老人不噎。”
“年七十以上杖王杖,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趋”。许“出入官府、郎弟(第)”,还许“行驰道旁道”。拥有诸多老龄特权。
汉代尊老之风,足见一斑。
张俭下车,持鸠杖,入里道。抵达“院中有老松”之草庐前。
叩响门扉,便有女子,丧服出营。
“敢问阿翁何人?”
“老朽张俭,特来祭拜故人。”
“张公,请进。”
1.166 落子无悔
“敢问贤,院中因何有二冢。”刚进院,张俭便问道。
“只因世间曾有二夏公。”张甯答曰。
“如此,待老朽祭拜,再与贤详谈。”张俭果有名士风范。
“张公请。”张甯已捧来祭品。
“老朽来时,已写好祭文。”说罢,便从袖中取出半幅白绢。绢上字黑如蚪,泪痕斑驳。足见情真意切,有感而发。亦无需诵读。便就一盏油灯,焚与九泉。
礼毕,张俭再拜而起。与张甯入草庐一叙。
“贤先前所言,究竟何意。”宾主落座,张俭问道。
“张公当知。我亦姓张,先父乃天师道二嗣师,张机,张安子是也……”张甯遂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不等说完。饶是饱受磨难,处变不惊如张俭,亦目瞪口呆。许久,这才悠悠回神:“天下竟有此等奇人,老朽远不及也。”
“夏公与先父,先后辞世,葬于庐前松下。人不在,棋未了。此盘关乎天下兴亡,百姓生死之棋局,当交由张公执(棋)子。”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张俭连连摆手:“老朽行将入土,如何能担此大任。”
张甯不置可否:“夏公临终时,先父言道:子治故后,世上再无张机。”
闻此言。张俭泪流满面,竟不能自已。
张甯肃容下拜,振聋发聩:“我父今亦入土。敢问(张)公,世上还有张俭否?”
此语直戳心窝。宛如一把利剑,穿胸洞背,将张俭连人带魂,定在原地。
张俭之所以首鼠两端,顾后瞻前。端不起又放不下。正因受一世名声所累。张甯快人快语,锋利如刀。将张俭自缚之茧囊,切成稀碎。
待哭罢,张俭大礼参拜:“闻贤一席话,老朽如获新生。舍此残躯,执天下棋局。上报君恩,下慰众生;中为我辈,昭雪正名。老朽,纵百死无悔。”
“大业未成,黄门未除,何必言死。”杨匡、郭亮、董班三人,自内室鱼贯而出。与张俭对面而拜。
张俭既已大彻大悟,魁首锋芒自当毕露:“诸位同党,当如何行事。”
郭亮早有定计:“三公四府,皆要辟党魁为少府。位列九卿,居拥朝堂,正当其用。”
“可是要借三宫明争,外戚暗斗之时势,破局。”张俭心领神会。
“正如党魁所言。”三人大喜。
“残局究竟如何,还望诸同党,与我细细道来。”张俭求教。
“敢不从命。”三人齐拜。
自三人现身,便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甯,神色复杂,若有所思。党人复起,欲报私仇。洛阳朝堂,又将卷腥风血雨。此情此景。对江山社稷,万千子民,亦或是远在蓟国的小弟,究竟是利是弊。犹未,可知也。
然。终归是“张弓无有回头箭”。“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三足乌号,自勃海回,停靠南港。车驾直入王城。诏左右国相,门下祭酒司马徽,上庠令郑玄,中书令赵娥等,国之重臣,入宫相见。
“奉孝之意,诸位以为如何。”王上居高下问,心平气和。
“回禀主公。”右相耿雍,乃蓟王少时至交好友,此时此刻,当仁不让:“蛮夷素有‘结亲解仇’之旧习。臣已问过百夷使节,此举并非出东掾授意。乃自行为之。初时,有百余人之多,亦是东掾减至十女。”
刘备微微颔首:“右相之意,十夷王女,乃奉孝为孤挑选。”
“主公明见。”耿雍竟面色不变。
“奉孝所欲,可是蜀身毒道。”刘备索性明言。
“回禀主公,我等亦如此想。”右相再拜。
“十夷王女,皆是蜀身毒道沿线要冲,大部夷帅之女。对沟通西南丝路,大有裨益。”蓟都伊娄圭,斟酌答曰。
蓟王目光如炬,环视重臣:“除此之外,可还,别有深意。”
殿内重臣,无不屏气凝神。一时落针可闻。
便有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奏对:“回禀主公,此乃,郭奉孝‘凤凰于飞’之计也。”
“凤、凰于飞,雌、雄莫辨。阴谋阳策,交织并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先凿蜀身毒道,再取三南之地。成天下合围之势。”
“主公明见!”群臣拜服。
刘备又道:“依诸位之见。当如何行事,方能二全齐美。”
“老臣以为。”上庠令郑玄,起身奏对:“和亲,乃上上之选。”
刘备不置可否,反问道:“诸位以为然否。”
“臣等,附议。”
“如此,便请司马公出面,与百夷使者,商谈和亲事宜。”蓟王细雨和风。
“主公英明,臣等惭愧!”
刘备言道:“夜郎‘邑聚而居,能耕田’。滇池‘有盐池田渔之饶,金银畜产之富’。邛都‘其土地平原,有稻田’。哀牢‘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采文绣,帛叠,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白不受垢污’。产‘铜、铁、铝、锡、金、银、光珠’等。‘以麦为资,而宜畜牧。有旄牛,肉重千斤,毛可为。出名马’。冉人‘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明帝时,郑纯任益州西部尉,‘为政清,化行夷貊,君长感慕,皆献土珍,颂德美’,因升永昌太守,又“与哀牢夷人约,邑豪岁输布贯头衣二领,盐一斛,以为常赋,夷俗安之’。‘白狼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以上,举种奉贡’。”
见蓟王如数家珍,群臣无不满怀激荡,壮怀激烈。
“明帝时,便有百余国,百三十万户,六百万口。匆匆百年,时至今日。三南夷种,又有几何?”蓟王言道:“只需我一人,便可兵不血刃,凿穿西南丝路。多少大汉男儿,无需战死沙场,埋骨他乡。亦无需空耗多少国人辛苦耕耘所得。千载难逢,种种利好。诸位何必见疑。”蓟王这才道破心声:“奉孝之功,暂记不表。只因与孤,不直言。”
“主公……”饶是上庠令郑玄,亦潸然泪下。竟无言以对。
1.167 薄海从风
“解仇结婚,交质盟诅”。
归根结底,乃是以血脉为纽带,神鬼为见证。此习俗,汉蛮通用,不足为奇。
群臣之所以各个泪流满面。只因蓟王汉室贵胄,却要为大义与蛮夷联姻。士大夫终归要讲究些许,曲高和寡,门当户对。正如自家女儿若下嫁胡虏,皆百般不如意,是一个理。徒生折辱之感。
将心比心,蓟王何其尊贵,后宫竟少有汉女。正因国君以身作则,方能上行而下效。鲜卑婢,高句丽婢,倭女婢,风靡国内。聘娶乌桓、鲜卑、羌家女,方兴未艾。
“和合之风”,大行其道。
门下祭酒司马徽,奉王命,与百夷使者,商谈和亲事宜。
所谓人多舌杂。百夷各有,迫切所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殊途同归。又皆欲仿效西域五十五国,陇右羌氐,求筑都邑。蓟国营城术,蜚声海内。何必多言。
然,此亦是强人所难。蜀身毒道,之所以被后世称“茶马古道”,正因其艰险。唯有茶叶、丝绸等价高而轻飘之物,便于运输。营城机关重器,如何穿山越岭,在崎岖山道转运。再者说来。冒然遣大国工匠,深入岭南,亦恐为瘴气所害。光武时,征侧、征贰,姐妹反,攻“六十余座城池”自立为王。南疆动荡,光武遂遣伏波将军马援,挥师平乱。时,南方被视为“不毛之地”。气候炎热,潮湿多雨,遍生毒虫瘴气。行军作战,异常艰苦。自建武十八年出征,到建武二十年班师凯旋。短短二载,几近半数官兵,因瘴疫亡。所谓“瘴疫”,便是“虏疮”。后世称天花。虽说此病,亦非难治。然既为五疫之一,毒性甚烈,常毁人容貌。不可不防。
门下祭酒司马徽,一时难以决断。遂上报蓟王,备说详情。
书报瑞阁。士贵人笑道:南人“以船为车,以揖为马”,何必走蜀身毒道。
士贵人乃交州人氏。对岭南地貌,知之甚祥。
刘备遂问详情。
士贵人言:何不从合浦水路,逆进西南。
合浦,本为百越之地,北倚句漏(越南石室),南滨大海(北部湾),合浦水(南流江)自北向南,分四条枝津入海。下游遂成富饶三角洲。乃“岭表遐邑,山势起伏,川流迂回,附廓所据当平衍之地”。又云:“合浦南滨大海,西距交趾,固两粤(越)之藩篱,控蛮夷之襟要”。今为合浦郡治,有户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一,人口八万六千六百一十七。号“海北雄藩”。
合浦港,位于合浦水入海口。海外番商可经合浦,逆流而上,越天门关,过灵渠,经湘水(湘江)入江,直抵中原。中原物产,亦可沿湘水、溱水(北江)而下,过灵渠、越天门关,经合浦港,输往身毒、大秦等,海外诸国。
时,秦灭南越,置南海、桂林、象郡,秦人大举南迁。“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尤其秦平百越,发谪戍五十万人至岭南。随军商贾,将中原物产带到岭外;同将合浦丝织、珍珠等,远薄重洋。合浦港因此繁荣。
及两汉,时下商人,常“赍(ji)黄金杂缯”,由合浦出海,经日南与海外诸国贸易,换回璧琉璃、琥珀、玛瑙、犀象等珍品。《汉书地理志》云:汉武帝遣船队出海,“市明珠、璧琉璃、奇石、异物。”便是言此。
时大汉,国力强盛,声威远播。“汉兴,海内为一,并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贡使夷商,薄海从风,无不梯山航海而来。
自新莽时,有越裳国重译,献白雉,黄支自二万里贡生犀,东夷王度大海奉国珍。元始二年(2年)日南之南黄支国来献生犀。元和元年(84年),日南徼外蛮夷献生犀、白雉。和帝永元十三年(100年)安息王满屈复献狮子,条支献大鸟;光和六年(183年)日南徼外属,复来贡献;永建六年(131年)日南徼外叶调王便遣使贡献。延熹九年(166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等。足见海上交通之频繁。
汉人商贾,远洋巨舶,通商贸易。贡使夷商,亦从合浦登岸,亦或溯水而上,经三大走廊(注1)之“湘桂走廊”,入长江水域,沟通岭南与中原。四海物产,云集合浦。两汉俱以徐闻、合浦、日南,为市舶冲路。“舡大者长二十余丈,高去水三二丈,望之如阁道,载六七百人”,“从迦那调洲(缅甸丹老群岛)西南入大湾,可七八百里乃到枝扈黎大江口(恒河三角洲),度江径西行极大秦也。”
一言蔽之。二千年前,华夏便是海洋贸易大国。
刘备心悦诚服:“贵人之意,乃经合浦水路,逆入夷区。就近择址,新筑港津,转运营城诸器,及能工巧匠。而后,再运抵夷人部落,督造城邑。”
“然也。”士贵人言道:“唯一难处便在于,除去灵渠北上零陵水路,深入夷区之枝津故渎,皆需疏通。否则大船难行。”
“无妨。”刘备言道:“可命水衡都尉顺下,凿石通江,一路疏导便是。若遇阻隔,则雇青壮,裁弯取直,掘渠四通。西南水网纵横,正可一用。”
“如此,西南当大兴。”士贵人眸生异彩。
“三南之地,数百万蛮夷,若皆向化。大汉三兴在望。无可阻挡。”刘备言道:“传闻,岭南稻作,可一季双熟,乃至三熟。”
“确有此事。”士贵人言道:“若能大兴稻作,屯田三南及徼外(域外)之地。大汉再无缺粮之困。”
刘备轻轻颔首:“为夫,正有此意。”
“夫君欲泛舟四海,大化天下乎。”士贵人忽问。
“不急。”刘备轻抚士贵人隆起的小腹,朗声笑道:“重整山河待后生。”
士贵人一时娇羞无限。
洛阳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
大将军何进,大马金刀,粗声发问:“蓟王再行和亲,意欲何为?”
1.168 暂费永宁
“卑下窃以为,蓟王乃为凿穿蜀身毒道。”长史许攸,起身答曰。
“卑下,亦如此想。”主簿陈琳又补充道:“或亦如陇右羌氐,蓟王欲除蛮夷之患。亦未可知。”
“江东蛮左横行,西南又多瘴气。中原富庶,蓟王为何不取,反恋边陲不毛之地。”何进屠户出身,亦通商贾之术。换言之,不取摆在嘴边的肥肉,反去与野外虎狼争食嶙峋瘦骨。何其不智也。
“禀大将军。蓟王看似舍近求远,舍本逐末。然却趋利避害,深谙商贾之术。”许攸笑答。
“哦?”要说治国安民,开疆辟土,远不及蓟王。然若论贱买贵卖,利益交换,我看未必。何进疑问:“何以见得?”
“先前,蓟王先定西域,再平陇右。丝路流金,至此昼夜不舍,川流不息。蓟国名产广输西域,域外番物亦输蓟国。两相获利,何止十倍。‘兹可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西南夷阻断蜀身毒道,蓟王借和亲,笼络夷人豪帅,凿穿商道,亦如西域故事。乃取不息之巨利也。”许攸以己度人,言之凿凿。
“原来如此。”何进摆手道:“先帝许蓟王中西域而立幕府。玉门关外,便是蓟王家业,某不眼热。然巴蜀‘地沃土丰’,‘汉家食货,以为称首’。焉能坐视,再被蓟王圈占。”
“大将军切莫多虑。”许攸又进言道:“西南夷种辈众多,据载,明帝时便不下六百万众。虽多内附,然百年已过。日至今日,恐只多不少。且蜀身毒道,本被南中大姓所据,今蓟王强凿,必起民怨。万民随之骚乱。”
“子远之意,蓟王或难如愿。”何进眼中精光四射。
“然也。”许攸掷地有声。
“且细说来。”何进顿时来了兴致。
“西南山高水险,毒瘴遍地,商道崎岖艰险,乃其一也。蛮夷错落,各有其种,彼此时有争斗,无人可服众乃其二也。蓟国远在河北,西南并无根基,若南中大姓,群起来攻,蓟王鞭长莫及乃其三也。”
“子远,言之有理。”何进欣然点头:“西域番邦,陇右羌胡,皆无人能与蓟王争。然巴蜀多大姓豪帅,雄踞西南,又岂容被外人断去财路。蓟王当知难而退。”
主簿陈琳忽道:“此,亦或是蓟王之谋也。”
何进一愣:“何出此言。”
“先帝曾赐加黄钺。蓟王可代主征伐。若南中大姓,西南夷帅,裹挟谋反。蓟王便可兴兵讨伐。”主簿陈琳另有视角。
何进无谋之人,表情顿时凝重:“孔璋之意,凿路是假,灭蜀中豪强大姓是真。”
“或许,如此。”陈琳亦无十足把握。
“子远以为如何。”何进再看许攸。
“蜀中大姓与蓟王素无来往,何曾结怨。卑下窃以为,当不止于此。”许攸摇头一笑。
“嗯……”何进略作思量,欣然点头:“子远,此言大善。”
说完又看陈琳:“无冤无仇,蓟王何苦来哉。”
“大将军所言极是。”陈琳亦不争辩。然却在心中暗叹。国事何言私仇。到底是屠户出身,目光所限。家国天下,蓟王又岂能允许豪强大姓,趁乱而起,火中取栗。
归根结底。大汉,家、国、天下,三级分封体制中,并无“大姓”一席之地。“非功不侯”,更严格限定了上升通路。所有“非立军功,想一步登天,坐享荣华之人”,皆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便是外戚亦不例外。何不见,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无不是踩着反贼累累尸骨,得封万户侯。
诚然。亦非所有大姓,皆劣化成宗贼。比如蓟王门下督郑泰。乐善好施,急公好义。家有四百顷田,仍不足食,而名著山东。携宗亲门客,西投蓟王。蓟王亲迎于关下,拜为门下近臣。
一言蔽之,家国天下。
若只顾“小家”枉顾“大家”。只存“私利”而枉顾“公益”。趁天灾,行**。囤积居奇,重利盘剥,占地圈民,大发国难财,皆是宗贼无疑。
“报”便有府掾,趋步入堂:“大将军,大喜,大喜!”
“喜从何来?”何进忙问。
“八及之首,天下党魁,山阳张公!今,今……”府掾竟情难自禁。
“今在何处。”许攸喝问。
“正在门前。”府掾脱口而出。
“嘶”堂内无不倒抽气。
大将军何进,满脸横肉,无风自动。环顾左右,抖擞精神,起身言道:“某,当亲迎。”
十里函园,二崤城,中堡,瑶光殿前。
新任守邸丞刘平,轻车到任。因是蓟王族兄,留守官吏不敢怠慢。便是右丞亦亲出相迎。
推门下车。见阶下列队相迎者,皆是二千石高官。
刘平亦不敢托大,趋步近前,先行礼:“拜见诸君。”
“见过守丞。”贾诩领三谋主及五校尉还礼:“请殿内一叙。”
“请。”
殿内已设家宴,为刘平接风洗尘。
刘平为宗亲,贾诩等为家臣。此宴,自称得上“家宴”二字。
刘平少时游学天下,见多识广。接人待物,圆润风趣而不失礼。此来洛阳,当可助蓟王一臂之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诩笑问:“守丞此来,主公可有交待。”
“王上命我行走禁中。多与三宫及贵戚交通。”刘平答曰:“国中抵京官吏,衣食起居,亦由我妥善打理。”
贾诩轻轻颔首:“如此,便有劳守丞。”
“不敢。”彼此同殿为臣,划分权限,谨防越界,亦是为官之道。
“刘平初来京畿,还望右丞,及诸位,不吝赐教。”刘平举杯相邀。
与会众人纷纷回敬。
抬眼偷看右席二哥,张飞沾唇即止。
关羽微微侧目,似已察觉有异。
待罢筵,二人同车出行,返回军堡。
关羽问道:“三弟因何闷闷不乐。”
张飞瓮声答道:“刘五貉,争强好胜,俺幼时没少受他诓骗。”
关羽轻轻颔首:“少时,你与大哥楼桑相伴,彼此亦识得。”
“自然认得。”张飞言道:“便是他撺掇俺去争食那颗金熊胆。”
“原来如此。”关羽笑道:“幼年之事,三弟倒还记得。”
“想俺先前,也如大哥这般俊逸。岂料自吃了那金熊胆,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黑也无妨。却害得俺从此往后,再不能出家门半步。便只与大哥书信往来。身逢巨变,如何能忘。”张飞翁声道。想来,那段被禁足在家的日子,张小胖定过得十分艰难。
“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少见便是。”关羽宽慰道。
“唉!”张飞重重点头。
1.169 改弦更张
八及之首,天下党魁。张元节应辟出仕,轰动京畿。
自古便闻,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今张俭应大将军府之辟出仕。令大将军何进,声名日隆。天下名士,三公四府,为何争相徵辟。除为朝举良才,赢的身前身后名与利,亦是主因。
又谓“传承有序”。今张俭应大将军徵辟,何进便是其“恩主”。若募为府掾,则有“君臣名分”。换言之,张俭乃出大将军府一脉。日后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亦会感念旧主之恩。对大将军何进及何氏后人,颇多全护之意。如此,代代相传,遂成今日之大汉吏治。亦令察举制,大行其道:茂才、孝廉、光禄四行;另有特设科目如,贤良方正、贤良文学、明经、明法、至孝、敦厚,不一而足。
类似诸情,两汉比比皆是。话说,当年蓟王豪掷十亿,向先帝索来兰台小吏李文优。时先帝令李儒转投蓟王家,当殿行认主大礼。亦是“传承有序”。得前主应允而转投后主,合礼法,循伦常。乃世间常态。若为属吏,由恩主举荐给朝堂,或举荐给上官,亦是“传承有序”,无可厚非。家国同构,家国天下。只需有序,便无“贰臣”之毁。否则“背主负恩者,人臣之首恶”。被天下唾弃。
换言之。何人举荐,时下亦至关重要。许多屡辟不就,亦因“择主而待”。辟与应辟,二相得利。便是后世所谓“双赢”。
党人愤世嫉俗,隐居避世,不在少数。正因不与世俗苟同,不与奸佞合污。又才华横溢,品行高洁,故引天下敬重。
前后二次党锢,悠悠二十载。党人多半凋零,十不存一。硕果仅存者,尤显重名。张俭乃士林人望。古稀之年,折身出仕。如何能不轰动天下。
先前。对出身屠户之大将军何军,颇多轻慢的权贵士人,如今纷纷改弦更张。朝野遇见,争相下拜,道一声:“大将军安好。”
试想。名高如张俭,皆应大将军之辟。天下还有何人,能望其项背。
君比张公何如?
吾远不及也。
既如此,不敬张公所敬之人,何其不敬哉!
于是乎。文武百官,纷纷改换门闾。朝中骑墙派,更齐投大将军麾下。大将军何军,龙骧虎步,步履生风,尽显宿臣姿容。
悉知张俭来投。何太后,亦惊喜莫名。话说,自家阿兄……竟有此神通。着实令人刮目。自天降流火,麒麟送子。何氏一门,光耀在望。祖宗庇护,苍天有眼。
党魁出仕,扶立幼主。洛阳朝堂,气象一新。
少帝拜为少府,位列九卿。不出数载,必为三公。自张俭入朝,党人自成一派。凸立于三宫及外戚之外。少帝每每以朝政相问,张俭皆直言不讳。不疾不徐,却振聋发聩。许多剖心之言,丝毫不避,令少帝钦佩不已。
时,正值内宦势弱,少帝年幼,窦太后又无欲把持朝政,听之任之。朝中百官,更无人敢与张俭对峙。人不断壮大。乃至张俭以观《熹平石经》为名,重游太学,引太学生万人膜拜。
洛阳才子,慕名而来。车辆障道,阻断交通。京师纷纷传闻。唯郭林宗游洛阳时,方见此盛貌。
世人皆知,郭泰出身寒微,家世贫贱而早孤。年轻时师从屈伯彦,三年业毕,博通坟籍。善谈论,美音制。乃游于洛阳。身长八尺,相貌魁伟。与李膺等交游,名重京师,被太学生推为领袖。为“八顾”之首。第一次党锢之祸,太常赵典举为有道,故世称“郭有道”。官府辟召皆不应。他虽褒贬人物,却不危言骇论,故不在禁锢之列。后为避祸而回乡授业,弟子千人。建宁元年,闻谋诛宦官事败,“三君”皆遇害,郭泰哀恸不止,于次年正月逝世。年仅四十有二。
时“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四方之士皆来会葬。蔡邕亲为其撰碑文。
窃以为。大汉士人,与后世文人,云泥之别。断不可等量齐观。
汉赋四大家之扬雄曾言,“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蔡伯喈劝谏汉灵帝裁撤鸿都门学上书中亦说:“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事实也早已证明,书画辞赋,与治国安民,乃两码事。断不可,混为一谈。
朝堂之上,董骠骑竟不敢与大将军相争,而避其锋芒。足见张俭之声名赫赫。
何进志得意满,沾沾自喜。遂大宴宾客。席间,借敬酒,离席下问:“敢问张公,某我当何为?”
张俭答曰:“何不学前大将军窦武。”
“前朝旧事,某所知甚少。还请公教我。”大将军何进,亦不见外。
“前大将军窦武,任时,辟名士,纳才俊。廉洁奉公,不受礼贿。妻、子衣食,仅够吃穿。时对西羌连年用兵,又逢天灾,万民饥馑。窦大将军将所赐,皆分与太学生。又车载食饭,道施流民。故得号“三君”,为天下所仰慕。”张俭谆谆善诱。
大将军何进,似有心得:“得名重天下,又当如何?”
“宜当挟重名之势,网罗名臣高士,结外镇诸侯,清君侧,扶幼主。如伊尹、霍光旧事。执宰朝政,安定天下。”张俭之言,仍不疾不徐,却不啻洪钟大吕。令何进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此乃外戚专属“威名变现”之路!
与藩王专属之“威信变现”之路,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归根结底,一句话: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多谢(张)公,指点迷津。”何进肃容抱拳,大礼参拜。时至今日,何进终于“活明白了”。所谓“追名逐利”。名利、名利,先名而后利。原是一回事。
“大将军速速请起。”张俭急忙离席搀扶。
待起身,倍思前后,何进忽一声长叹:“我差蓟王远矣。”
张俭笑问:“大将军何出此言。”
“有感而发,让公见笑。”大将军何进,一笑了之。
张俭轻轻颔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老朽恭喜大将军,既‘知己’又‘知彼’也。”
何进再拜,起身后放声大笑。与会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所以。
倒是许攸,目光闪烁,亦喜亦忧。
唉,粗鄙屠夫,亦得其道也!
1.170 一拍即合
自张俭受辟入朝。大将军何进,引以为师。得其谆谆教诲,不仅性情大变,礼贤下士。更散尽家财,捐资助学。收无数好评。
若一般人如此转变,必令人起疑。然正因大将军拜张俭为师。于是种种改观,才足令人信服。此乃,向化也。换言之,乃是张俭,令大将军何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张俭亦得重名。如此,相互成全。大将军何进与朝野党人,越发靠近。
若再深思。先前酒宴,那番令大将军茅塞顿开之言。何进当真只从张俭处得闻么?
我看未必。
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府中必有高人指点。不过是会宾客大宴,借张俭之口说出。遂令大将军何进,“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三宫鼎立,各自丰满羽翼乃天时。宾客大宴,又趁地主之谊,自是地利。由天下党魁,名士张俭,指点迷津,便是人和。
于是乎,大将军何进,改弦更张,大彻大悟。一切皆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名师”的作用,此事彰显无疑。除去足能以理服人,教化权贵,还能提供强大的信誉担保。而感化大将军,亦令张俭蜚声宇内,声名至极。
大将军何进与党魁张俭,各得其利,内外双赢。遂成一段佳话。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活一世,如何能逃脱“名利”二字。半生积累之赫赫之名,且看何时“变现”。何进、张俭,皆如此。无有例外。
常谓“时势造英雄,英雄趁时势”。便如此这般。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何进若要在三宫鼎立,朝臣分属之时局中,脱颖而出,杀出一条血路。唯有不断壮大己身,吸纳一切可以吸纳之助力。党人,显然是异军突起之新兴力量。
党人之所以是党人。自有其与众不同之特殊“群体属性”。此属性,显然与屠户出身,粗俗无比之大将军何进“自带属性”,水火不容,难以调和。若要吸纳党人,引为助力。何进必须改变自身属性。于是乎,与亦需借外戚之力,屠灭十万黄门之党魁张俭,一拍即合。互相利用。
会宾客大宴,一问一答。大将军何进,幡然悔悟,至此痛改前非。完美。
没有更好的品行,只有更好的利益。
大彻大悟,又岂止大将军何进一人。
府中亦有孔融等一众高士的骠骑将军何苗,亦变得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目的,自也是为吸纳党人。唯一例外,便是何苗。整日混迹于宗室勋贵,五陵少年之间。常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此乃,反其道而行之。勋贵,亦是洛阳朝野,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长信宫,长秋殿。
“下臣,拜见太后。”新任蓟国守邸丞,刘平肃容下拜。
将礼单随手搁在一旁,帘后何太后笑道:“免礼,赐座。”
“谢太后。”刘平起身落座。
“闻守丞乃蓟王族兄,自幼相伴。”何太后笑问。
“回禀太后,正是如此。”刘平俯身答曰。
“少年时,蓟王如何?”何太后句句不离蓟王。
“少年时,王上身强体健,虎虎生风。年纪虽小,却常不甘人后。刘氏老宅,门前五丈桑。每到桑葚结满枝头,王上便领我等,攀树折枝,大快朵颐。争相攀高,乃至失足坠落……”刘平便将楼桑少年,幼时之事,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何太后捧腹聆听,不觉已沉迷其中。
“……后待清醒,逢宗祠大考,一举成名。然却因顶撞长辈,被罚出门。待被唤入,自居其末。老族长以‘文修武备’命名。遂改刘备。”
“果真如此……”何太后稍后又问:“守丞因何改蓟王旧名?”
“太后当面,不敢隐瞒。”刘平笑答:“宗祠大考,下臣居于第五。虽未得其名,却被老族长授以王上旧名。以为鞭策。时时劝进。”
何太后又问:“蓟王因何发家?”
“乃因从马市胡商处,换来一匹怀孕母马。”
“马价甚高,如何换取?”
“王上自制‘果仙冻’。”
“守丞可曾见过此物。”
“未曾得见。”
何太后一声叹息:“朕,亦只闻其名,未见其物。”
刘平言道:“自王上自制果仙冻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寝垫、松泉酿、楼桑重器、机关马车……”
何太后忽轻抚身怀六甲,喃喃道:“麒麟之子,神秀天成。”
声音虽小,却字字入耳。刘平不动声色,进言道:“王上三百子嗣,能称麒麟之子,凤毛麟角。太后凡有所需,可命人传语蓟邸。下臣,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此,是蓟王之意乎?”何太后柔声相问。
“正是王上之意。”刘平肃容下拜。
何太后忽落泪:“得王上如此,朕心满意足。守丞且去,后会有期。”
“太后保重。”刘平遂告辞而去。
送走刘平,长信太仆郭胜喜滋滋而回:“王上果然仁义。未曾冷落太后。”
“嗯?”何太后不禁嗔道:“朕乃堂堂帝后,如何能被藩王‘冷落’。”
“老奴该死。”郭胜谄媚赔笑。
似受鼓舞。何太后神采飞扬,妖丽逼人:“待腹中麒儿,呱呱坠地。那时……”
郭胜趋步近前,隔帘言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何太后直抒胸臆,又道:“速召车骑将军入宫。”
“喏。”郭胜这便领命而去。
腹中悸动突生,何太后急忙散去凛然盛气。宛若慈母,捧腹低语。
长秋殿外,一时风和日丽。
水衡都尉座舰,游麟号。
“合浦水路,自秦汉以来便沿途设津,以屯疏来往辎重,歇舟船劳顿之疲。尤以‘伏波营’为重。乃伏波将军南下平乱时,屯兵储粮之地。翻越桂门关可见。”爵室内,随行海市吏娓娓道来。
“翻越?”周晖一愣:“莫非水路不能相连。”
“然也。”海市吏答曰:“需弃舟登岸,徒步翻越桂门关,方能入合浦水。”
“何不早说。”周晖言道:“若早知如此,我便顺江出海,直下合浦港。”
海市吏讪讪一笑:“下官以为都尉当已知晓。”
“我虽久居江左,却从未南下至此。如何得知?凡与水路有关,事无巨细,悉数报来。”周晖挥手道:“以此为戒,下不为例。”
“喏。”海市吏躬身领命。
1.171 南北船闸
海市吏这便娓娓道来:“建初八年,郑弘为大司农。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福州),泛海而至,风波艰阻,沉溺相系。弘奏开零陵、桂阳峤道(山道),重筑武帝时,伏波将军路博德伐南越,出桂阳,下湟水之旧路,于是夷通,至今遂为常路。”
略作停顿,海市吏又道:“后伏波将军马援,疏通灵渠南下水路,至圭水(北流江),凿桂门关,继接合浦水。恒帝延熹九年,下邳周憬任桂阳太守,疏浚乐昌泷。至此,水、陆交通、南北通途,南海诸郡始达上国,有衣冠、礼乐之教化矣。”
“周府君如何行事,前后诸情,且细细说来。”周晖忽道。
“都尉当知,桂阳接南海,郡界溱水入始兴溪,至曲红(韶关)通南海,商旅辐辏(聚集)。然自瀑亭至曲红,峡中一水名武溪。亦名泷水。其水源出桂阳王禽山,经临武,入乐昌,合诸水为泷,惊涛骇浪,(惊)湍激石数十里,水中多石,舟多撞沉。周府君命人,贯山钻石,凿石通舟,排颓盘石,投入寥谷,铲高填下,凿曲平直,开九泷十八滩,于是溪水乃平直,水道通便。泷水疏通后,南海诸郡船商,舟楫往来,经浈阳至曲红津(坪石)。曲红津,遂成南北货商云集之地。因而繁盛,礼乐大兴。后有零陵曲红长区祉,在泷上建周府君庙纪念,并勒石《神汉桂阳太守周府君功勋之纪铭》于庙中,颂其功德。桂阳、南海等地,亦建有祠庙纪念,称其善政。(周憬)与卫飒,茨充,栾巴,许荆,并称桂郡‘五公’。德泽后人,名迹长存。”
言及此处,海市吏不由心驰而神往。
“先秦至两汉,历代名臣续力凿穿岭南。向化蛮夷,功莫大焉。”周晖亦感同身受。又话锋一转:“先前,周府君疏浚乐昌泷时,工师故吏,今何在?”
“延熹九年距今已有二十载……”海市令忽道:“功勋碑阴(背面),刻有治水有功臣名。遣人一问便知。”
“如此,且速遣人去办。”周晖言道。
“喏。”海市令遂去传令。
艉门开启,机关快船入水。顺下漓水,取道桂林,抵番禺。再逆武溪水(北江),过浈阳,奔曲红津。寻找治水能臣。
周晖自领船队,在苍梧广信西入郁水,下分圭水,前往合浦港。
“都尉,前方便是伏波津。”便有兵士来报。圭水后世俗称北流江,只因其水逆向北流,故名。
“靠岸。”
“喏。”游麟号船大而深,无法抵近河岸。船翼翻转,与大小船只,依次桥接靠岸。
此处类野渡。岸边有聚落,却无亭长里魁。闻是水衡都尉,巡游至此。野渡人家,急忙列队迎接。队前老者自说,乃汉军后裔。又告知曰:此处,本是前汉朱卢(玉林)旧县,今汉建武十九年,伏波将军马援平交耻,省朱卢。
周晖又问:“合浦水何在。”
老者又曰:“便在桂门关后,居此地约二十里。”
周晖疑道:“其间相去不过二十余里,何不凿渠通舟,以便行旅?”
老者再曰:“都尉有所不知,二水被大容山所隔。此山,北坂高而南坂低。故圭水北流汇郁水,而合浦却南流于海。若凿渠互通,则北水南流,圭水河道因而拥塞变浅,无法行船。故伏波将军弃船登岸,凿桂门关,以通合浦。”
周晖这便醒悟:“原是地势不利。”
“正是如此。”老者手指山隘言道:“翻过此关,便可建伏波营。营旁沟渠,可通合浦水。乃先前伏波将军所建。城下泊有渡船,往来合浦,十分便捷。”
周晖抱拳道谢:“多谢老丈指点。”
“不敢。”老者这便退下。
周晖环顾左右,遂言道:“可有良策?”
便有随船匠师,近前答曰:“可效仿灵渠,设‘斗门’。”
“何为‘斗门’?”周晖喜问。
“斗门,亦称陡门,渠内置斗门,每舟入则复闸之,水积而舟以渐进,故能循崖而上,建瓴而下,以通南北之舟楫。”匠师这便娓娓道来。斗门原理,与后世船闸,极为相似。
“如此,当仿效灵渠,排设斗门,连通二水。”
“此渠何名?”匠师又问。
“既穿容山,便唤‘容渠’。”周晖灵光一现。
“喏。”匠师这便领命。
水路中断,游麟号无从南下。周晖亦不心急。命船队就地驻扎。广发能工巧匠,勘察地形,择址凿渠不提。
又六百里传书蓟国,细说详情。蓟王遂开朝会,商议通渠之事。
在蓟王眼中,斗门虽称巧妙,然远不及后世船闸效率之高。
“……六十里间,置(斗)门九座,舟入一斗,则复闸之,积水而渐进。浮舟过岭,上下贯通。便是千斛之舟,亦可往来。治水巧妙,无如灵渠者。”左国令黄承彦,取图在手,为与会众人,细细道来。
“二水相距不过二十余里,广置斗门,费时费力。”刘备言道:“可否只开二渠,足令通行船只,往来无助。”
“只开二渠……”将作寺一系官吏,纷纷苦思。
见就无人应答,刘备遂取图板,绘制草图。
虽有左国令居前,苏伯却下意识上前,双手接过。
细过之后,略作思量,便已幡然醒悟:“妙!”
仿千斤门闸。渠道前后,对设南北二道水闸。旁设翻车,可内外汲水。待船舶列队驶入,后闸下落,截断渠道。若北下,则用翻车注水,待水面上升,与圭水持平甚至超过,再开前闸放行。顺流而下。
若南下,则先开北闸,待船舶驶入渠道,再先落北闸,再开南闸。亦可顺流而下。
“此渠何名?”苏伯忙问。
刘备言道:“便叫‘船闸’,通俗易懂。”
“主公英明。我等远不及也。”左国令黄承彦亦想通一切。
“将作寺确定尺寸,物料,将模组快马发给水衡都尉。”蓟王言道。
“喏!”
1.172 备思前后
灵渠,亦称秦凿渠、零渠。后世俗称陡河、兴安运河。由铧堤、铧嘴、陡门、大小天平石堤及南北二渠构成。其整体设计结构,举世闻名。其“陡门”,更被誉为“世界船闸之父”。
然斗门,只是单闸门。而刘备所绘,却是前后双向闸门。换言之,只有前后闸门同时开启,南北二水才会合流。如此,既能正常通行,又解高差之患。游麟号上,百工齐备。只需得图卷及模组。船内工坊,便可依样仿照。绝无差池。
散朝后,黄承彦等人,乘公船,返回楼桑将作馆。对比斗门与门闸,黄承彦忽有感而发:“管子曰:‘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王节信亦云:‘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单从此船闸,便可知我主之明也。”
苏伯问道:“国令此言何意。”
黄承彦答曰:“旁人尚不能‘瞻前而顾后’。我主已‘备思前后’也。亦如郭奉孝‘凤凰于飞’之计,并有明隐二路。”
“前后二路。”苏伯这便醒悟:“倍于常人。”
“然也。”黄承彦轻轻颔首。“备思前后”遂成典故。寓意首尾相顾,谋虑周全。
苏伯忽笑:“少时,主公每出神鬼草图,我等皆沉迷不拔,乐在其中。将作寺盛于墨门,兴于主公。遥想当年,陷地神术,惊动钜子。遂另眼相待,后不惜亲身前来,悠悠十载,方才有这许多后事。”
“钜子死得其所。当含笑九泉。”黄承彦叹道:“今黄巾已灭,墨门再兴。我等,当守好将作寺,代代传承,休戚与共。”
“喏。”苏伯行墨礼。墨门子弟,在蓟国与常人无异。无须遮掩身份。
门下祭酒司马徽,亦与百夷使者谈妥和亲事宜。时下与异族通婚,唯有汉室宗亲,可称“和亲”。亦做”和戎“、”和蕃“。蕃同“番”,指番邦异族。“藩”,则指诸侯王国,汉室宗亲。若换成常人“与夷为婚,曰:‘遑耶(一说结盟非结亲)’”,“与夷至厚者,谓之‘百世遑耶’”。遑耶二字,乃西南夷人语,意为“儿女亲家”。
俗语谓“蓟王和亲,为国为民;和亲蓟王,利国利民”。此语,前后半句,看似大同小异。然细细品味,实则有大不同。
取水衡都尉实地测得之山川地形图。司马徽与百夷使者,先定港津。二疏水路,三造津渡,海市既来,圈建港城。而后能工巧匠,穿山跨水,转运营城机关器。日薪二百大钱,雇部落青壮健妇,筑路穿渠,营城造楼,顺带筑堤圩田。一切皆比照陇右羌人牢营。唯一区别,百夷未反,无需流徙三百里。月月足额领取,绝无拖欠。
商定“三书六礼”,再行和亲典礼。切莫心急。俗语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南枝向我情如昨,水寒烟淡雾轻薄,吹花嚼蕊愁无托,年华冉冉惊离索。
白日高悬,绿树荫浓。
邹氏与杜氏二美人,沐浴更衣,齐赴无极殿用膳。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请接下句)。
蓟王早起,从未例外。言下之意,颇有余力。七位小姐姐中,孟黎乃南蛮出身。宫中,唯蓟王晓其身世。孟黎已问过,百夷使者中,并无孟氏族人。孟黎不过是随口一问,然刘备却颇为上心。命门下祭酒司马徽,旁敲侧击,亦收获甚微。
刘备隐隐觉得,若融漓便是传说中的“祝融夫人”。孟黎,当是南中夷帅孟氏之女。而非朱提孟氏或建宁孟氏。朱提孟氏,乃前汉时汉人南迁落籍。建宁孟氏,又是朱提孟氏南迁分出。孟黎身具异族血统,绝非南迁汉人。
换言之。许蛮王孟获,正是娶了“祝融后裔,大巫之女”,才一统蛮族。至于是否被丞相‘七擒七纵’,种种缘由,今已不得而知。
刘备暗思,若和亲融漓,三南命运,是否就此改写。
经数月筹备,蓟乐府,终在初夏成立。
蓟乐府,掌“制雅乐,采民风”。乐府令,众望所归,授予“蓟国四奇”之杜夔,杜公良。秩二千石,兼领王宫舍人。四大门徒,邵登、张泰、桑馥,为乐府丞,佐乐府令。陈顽为仆射,主领诸乐人。四人各秩千石,兼领王宫行人。乃为褒奖数年前远去塞外,凿山铸铜之功。
另有钟官、音监、倡监、游徼等属吏,及倡优伎乐,不一而足。
与两汉乐府最大不同,蓟国乐府,亦收录羌、胡、蛮、夷之舞乐百戏。且遵循蓟王旨意,胡乐与汉乐比同,不做单独区分。只分门别类,归于钟官、音监、倡监等,各署之下。
立乐府于南宫门外。蓟国各城皆比照工坊,另置乐坊。设“乐籍”,乐户亦为编户,享受诸多便利。此令一出,国中胡女歌舞姬,喜极而泣。此后,再无需寄身胡姬酒肆,朝不保夕。蓟国乐籍,与后世将罪民、战俘之妻女,籍入贱籍,使之世代从乐,倍受摧残之户籍,不可同日而语。
蓟国无妓户,切记,切记。
市中胡姬,纷纷前往各城乐坊,登记入籍。汇总后,竟不下十万人。百人中便有一胡姬。
怎么可能。
刘备问过方知,只因蓟国盛和合之风。域外番商,将丝路沿线,妙龄胡姬,高价买来,认作义女。后不远万里,载入蓟国。入名下酒肆、番肆、蕃邸等,歌舞助兴。若有人求之,则依市价,取足额纳征。“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蓟王耻于蓄奴,天下皆知。贩卖人口,更是国之大忌。于是精明如番商,便巧立名目。改贩奴为嫁女。
所认义女,视如己出。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不精益求精。说是骨肉至亲,亦全无破绽。
且“六礼”,一丝不苟。亦不多取分毫。当然也不可短了分毫。更有甚者,结亲如结盟。番商往来一趟丝路,便载回一女。不出十载,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尾大不掉,如之奈何。
左右国相长吁短叹。求问主公刘备。
刘备笑道:这有何难。既有义女,必有义亲。且命番商,嫁女时需将义亲一同载回。不可有失人伦。
如此一来,究竟是买人还是认女,只需当面对质,便水落石出。
政令一出,此风乃止。滞留家中的义女,待乐籍一出,纷纷入籍乐坊不提。只需觅得良人,郎情妾意。姻婚嫁娶,但凭所需。
1.173 合浦珠还
支渠四通,在水网倍加密集,枝津故渎遍地的三南,有了更深层的含义。先秦一条神来之笔的灵渠,连通珠江与长江二大水系,贯通南中、荆南、岭南三大地域。
而刘备要做的,便是精工细作,爬梳剔抉(pá shujué)。仿蓟国水路,将遍及夷区的河川溪流,连成三级水网。能够行万石、千石、百石机关船。此事,皆交由水衡都尉全权负责。
江南一带,水网密布,后世有“水乡泽国”之称。水运,乃时下最经济高效的交通形式。河道亦是水乡泽国最主要的交通通道。先秦两汉,续力凿穿江南渠道。人员、辎重,多经漕渠输送。事半而功倍。
蓟国在北,沿近海航线,入番禺,合浦,乃至徐闻、比景。入内河航道,便可舟行三南夷区。实无需逆入长江,再顺次南下。蓟国海市船队,则反其道而行之。先入江淮。再分行南北。一路沿湘水、沅水南下,再西行合浦、番禺,乘风出海,北上蓟国。形成商道大回环。
只需开挖漕渠,连通南合浦水与北圭水。好比打通任督二脉,合浦港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此良港,洛阳必不舍得割给蓟王。蓟国良工实际勘探后,圈定距合浦港百八十里外的醴水(钦江)入海口(茅尾海),筑造新港。凿渠连通醴水与南廉水(廉江),通合浦港,入合浦水路。又有“醴水在苍梧,环九疑之山。”故,此水乃“南醴水”。于是刘备取名“南醴港”。
南澧水,河道蜿蜒,水出“六万大山(十万大山)”。经由船上“记里车”丈量,长约四百三十里。上游谷地土地肥美,林中多生花果。南醴水沿岸越人,滨水搭建长屋,船泊廊下。屋脊晾满干果,侧院晒满鱼鲜。常用陶器称“连罐”。有二连罐,三连罐,四连罐之分,是典型的越人盛器。罐中分门别类,盛满干果和鲜果。便有童子数人,聚在廊下,吃着罐中美味。时下连罐,便是后世之果盒。“尉佗(南越王赵佗)献高祖鲛鱼,荔枝,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以至于“南单于来朝,赐御食及橙橘龙眼荔枝。”换言之,时下岭南特产,已广贩京畿。试想,若无水陆通畅,岭南夏季果蔬,如何能转运数千里,抵达洛阳时,仍新鲜可食。
窥一斑而知全豹。大汉水路之便捷,远超想象。中原大地满是南方水果,以至于“民间厌桔柚”。都吃厌了。除此之外,“犀角、象齿、翡翠、珠玑”等,岭南珍品,亦为世人瞩目。“珠玑象齿出于桂林”,“一揖而中万钟之粟也”。合浦,正是珍珠产地。岭南风物不断北上:“杂香细葛,辄以千数,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玳瑁,犀象之珍,奇物异果,蕉邪龙眼之属,无岁不至。”
而中原物产,亦顺下岭南。
南下汉人,将铁器、陶器、耕牛、种子、技艺等,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播撒岭南。极大促使了当地的进步。和合之风盛行。遍吹大江两岸。
此地夷帅,乃出旁支。种出古南越国。部民皆以采“合浦珠”为业。“合浦民善游,采珠儿年十余岁,使教人水。官禁民采珠,巧盗者蹲水底刮蚌,得好珠,吞而出。”
“(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孟)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
意思是说,合浦沿海,盛产珍珠,却不产粮食。当地百姓,皆以采珠为生,以此向交趾换粮。因采珠收益极高,当地官吏便乘机贪赃枉法,盘剥珠民。不顾珠蚌生长规律,一味逼迫珠民过度捕捞。乃至珠蚌逐渐迁移交趾郡海,合浦能捕捞到的,越发稀少,“珠逃交趾”。珠民收入大减,许多人因无钱购粮,而饿死半道。顺帝拜孟尝为合浦太守。孟尝到任后,革除先前种种前弊。不到一年,珠蚌繁衍,“合浦珠还”。
时人便已懂得,封山育林,禁海养珠。“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故“先王之法,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
切莫,“竭泽而渔”。切莫,“焚林而田”。
百夷使者北上蓟国,三南人尽皆知。闻蓟国欲在此地造港通渠。日薪二百大钱。夷帅大喜过望。
“凡采珠,常三月,用五牲祈祷。若祠祭有失,则风搅海水,或有大鱼在蚌左右。”饶是如此,亦常遭遇生命之危,“不幸遇恶鱼(鲨鱼),一缕之血浮于水面,舟人恸哭,知其已葬鱼腹也。亦有望恶鱼而急浮,至伤股断臂者”。故唐宋时,合浦人又将珠池(注1)唤做“望断池”。
三月采珠毕。闻可日赚二百大钱,沿岸百姓,纷纷渡舟而来。
水衡都尉,尚在穿渠修闸。连通上下水路。船上匠人见夷人越聚越多,一边好言宽慰,一边遣快船返回通报。
周晖不敢托大。急忙弃舟登岸,翻桂门关,急入合浦港。
正巧与曲红津回船相见。
舱内一排须发斑白,年过半百之人。正是二十年前,青史留名之治水能臣。
“故荆州徒事曲红龚台,字少谦。”
“故荆州徒事曲红郭蓍,字伯起。”
“故南部督邮曲红龚雒,字玄然。”
“故吏曲红邓音,字孝直。”
“故吏曲红朱骘,字义德。”
”故吏曲红张源,字子才。”
“故吏曲红龚连,字叔通。”
“故吏曲红黄部,字世尼。”
“故吏曲红周盖,字伯喾。”
“故吏曲红黄晏,字子齐。”
“故吏曲红马,字元序。”
“故吏曲红潭承,字宁升。”
“故吏曲红刘鹄,字季产。”
“故吏曲红黄祺,字叔仁。”
“故吏曲红周习,字仲鸾。”
“故吏曲红刘越,字子省。”
“工师南阳宛王迁,字子疆。”另有一鹤发老者,阔步上前,领众人齐声下拜:“拜见都尉。”
1.174 恰如其分
“晖,见过诸位。”周晖肃容还礼。
“敢问都尉,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南阳工师王迁,抱拳问道。
“诸位请坐。”周晖引众人重回船舱。游麟号所携“机关游艇”,大小类比舫舟。除去各式机关器,能乘数十人。比起“腹中撑船”,“有容乃大”的游麟号母舰,自是“小巫见大巫”。然十余人乘坐,却绰绰有余。丝毫不觉拥挤。
宾主落座。周晖遂将疏通三南水道之事,娓娓道来。
王迁等人,皆有喜色:“都尉欲通南水,连成网乎。”
“然也。”周晖轻轻颔首:“诸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从命。”王迁领众人起身下拜。乐昌泷,号“九泷十八滩”。治水难度,可想而知。得治水能臣相助,周晖如虎添翼。当无往不利。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当场拜前荆州从事龚台、郭蓍(shi),前南部督邮龚雒,并邓音、朱骘,五人为“水衡都尉丞”,秩六百石,助水衡都尉掌治水通渠诸事。拜张源、龚连、黄部、周盖、黄晏、马、潭承、刘鹄、黄祺,九人为“九官令”,亦秩六百石。周习为都水长,掌陂池灌溉,保守河渠,兼取渔税。刘越为农仓长,掌仓储及转运事宜。工师王迁为衡官长,掌度量衡。同为六百石。
水衡都尉,俸比二千石,有五丞。属官有上林、均输、御羞、禁圃、辑濯、钟官、技巧、六厩、辩铜“九官令丞”;衡官、水司空、都水、农仓等“七官长丞”。
水衡都尉府,主上林苑,兼皇室财物、铸钱、造船、治水等,职能广阔,机构庞大。单单主掌上林苑中禽兽宫馆之“上林令”,麾下便有“八丞二十尉”。便可见一斑。
刘备上表重开水衡都尉,又授予管理海市之权。职能与前汉时大致相同。
水衡都尉,堪称雄职。
因准蓟王奏请,代建江表十港。故在朝廷看来,水衡都尉一职,并不常设。事成则罢。而属吏府掾,皆由周晖自行招募。至于薪俸,洛阳只足额发放都尉府主官,比二千石俸。凡属吏府掾,皆自筹薪资。换言之,约定俗成,只需周晖别有余财,便可适当提升薪俸。但不可少于朝廷规定的“九官令丞”、“七官长丞”之品秩。如此,亦限定了主官自聘属吏的规模,防止机构臃肿。
诸如蓟王刘备,乃是特例。只因封邑赋税,足够支撑。试想,单单凭一个比二千石俸的水衡都尉。满打满算,又能聘请六百石官几何?不过寥寥数人耳。
前汉时,“九官令丞”、“七官长丞”等,水衡都尉属官俸禄,亦由朝廷足额发放。如今洛阳自不会承担。
无妨。
海市有赀库啊。
只需为凿穿三南,通连汉蛮。周晖但有所需,蓟王必有所应。
水衡都尉府,归蓟少府所辖。大小诸情,皆上报南宫披香殿。由中书令赵娥,中书仆射荀采,全权处理。
蓟王之意。待江表十港筑毕,将奏请朝廷,将水衡都尉府,转入蓟国治下。称“蓟水衡都尉”。正如诸侯国亦有“太仓”、“太学”等机构类似,此乃祖制:郡国并行,列候次减。
无为而治,也是重点。
单从属吏任命上,足见周晖高才。空置主上林诏狱囚徒之“水司空长”,便可知其政令所出,皆有深意。绝非任性而为。
尤其兼掌海市。水司空长,便可主“海市狱”,抓捕罪犯,羁押囚徒。如此例:衡官长,兼掌海市度量衡;钟官令、辩铜令,兼掌海市配铜铸币。再加江表十港。均输、御羞、禁圃、辑濯、技巧、六厩、都水、农仓……皆有所用。
正因游离在国境之外,故蓟王奏请重开水衡都尉。如今看来,真乃神来之笔。
既不违祖制,又将势力延伸到数千里外,江表大地。一言蔽之,相得益彰,恰如其分。
知微见著。单从奏请重开水衡都尉一事,便知蓟王之英明。
大将军何进会宾客大宴,有感而发:“某差蓟王远矣。”
当真如此啊。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曰“名不正而言不顺”。各得其位,各司其职,方可事半功倍。
命麾下“水衡五丞”、“九官令”、“七官长”,自行招募属吏,分头行事。周晖遂领,衡官长王迁,返回容渠工地。
翻桂门关,遥见上国巨舰,列队圭水河岸。王迁不由心生感叹。蓟国营造术,又岂是营城一项。造船术,亦冠绝宇内。无可匹敌。
乘天梯,登游麟号。
舱内工坊,分门别类,应有尽有。直令曾为“百工之长”的王迁,大开眼界。蓟国巨舰,号称水上坞堡。今日方知其深意。外覆搪瓷装甲,内衬绝火石绵。舱壁涂抹白,以绝石绵飞絮伤人。暗藏青铜钩拒,排设水密隔舱。铁壁铧嘴,刀剑无伤。攻守兼备,面面俱到。
更加游麟号乃前蓟王座舰。可想而知。再思,蓟王以座舰相赠,足见水衡都尉之持重。
或有人问。江表不过十港,利益如何称“重”。
洛阳朝堂,文武公卿,亦如此想。然却皆忘了。蓟国还有海市。十万船户,纷纷下海。一旦水路通畅,成大回环。凡有河川,必来海市。凡船肆之所在,便是水衡都尉之辖区。
蓟王曾言:船只乃国之(流)动(领)土。
蓟船即蓟土。
事关主权,如何能不持重。
由衡官长王迁,全权主持容渠船闸营造。周晖又马不停蹄,奔赴南醴港。
只见茅尾海内,已泊满南越舟船。
“番禺始作舟”,一般初级造船术,水乡几乎无人不通。越人轻舟,首尾高翘。船身修长呈弧形,每船可乘五、六人,甲板下分数舱,水密、货舱,不一而足。近海鱼猎,内河航行,皆便利。
所幸,先命都水长周习,前来安抚。未起骚乱。
知水衡都尉抵达,海湾欢呼一片。与夷帅商定雇佣事宜,南醴港即刻动工。数日后,待蓟国另遣“戊”字号海市前来。列队停靠草建“非”字泊位。周晖这才得安。遂与麾下属吏及游缴护卫,搬入旗船安居。
旗船以号为名,称“戊船”。
1.175 万事齐备
江表十港,已定其三。益阳港、酉口津、南醴港。
益阳港,坐看沅水、资水、湘水,三水相连,位置极佳。酉口津,扼沅水中流,镇五溪蛮国。南醴港,背依合浦水路。只需南醴水与南廉水,凿渠互通,南醴港将为“大回环水路”之桥头堡。又“(南廉水)东南流经窖口入海”。即便漕渠未开,时下南醴港船只,亦可沿茅尾海,逆入窖口,直抵合浦港。二百里水路,十分便捷。
干栏重楼,兴于岭南,而盛于蓟。蓟国良工,先于督亢陂造重楼,后于陇坂造悬楼。今又在沅水绝壁排造栈楼(栈阁)。山高水险,已难不倒蓟匠矣。
如今再回岭南,蓟国营城术,直令夷人,叹为观止。
盐渍木,滨水下桩。工字舟梁,愚公冲锤,续力夯打。连成拦水大坝,堤上并起高楼,遂成滨海长街。此便是蓟匠造港诀窍之“提笔划一”。再排建涉水长堤,“丁”字形深入海面,便是所谓“二笔定丁”。再建“非”字泊位,乃“左右成非”。港口一旦建起,蓟国大船便会源源不断运来物料、工匠,营城机关器,顺次架起,向内陆延伸。遂成最后一句“四通为衢”。
“提笔划一,二笔定丁;左右成非,四通为衢。”
就是这么简单。
物料皆为模组。尺寸数量相同。只需造一楼,便可造百楼。熟能生巧。至于迁居人家,因地制宜,自行改造。蓟王亦听之任之。然需上报改造图册,由各城将作寺属吏审核确认,是否有结构缺陷。并提供改良方案。
百工居肆。将作寺虽建在楼桑。然各城市楼,皆有“将作史”轮流坐班。将作史,佐掾掌土木工程和徒役事。“将作掾”位在将作史上,主土木工程及徒役。
市楼,今已集合国中大半署寺。尤其与民生相关,市中皆有各署派驻吏员坐班打理。无论遇何难事,只需走一趟市楼,便诸事顺心,万事齐备。
岭南自有岭南风情。色彩斑斓,圆润饱满。比如仓楼,此地称“(qun)楼”。
“圆者为,方者为仓。”便是指圆形仓楼。
圆楼当如何建?
简单。“米”字型整体框架(垂直视角),围砌弧形空心砖。蓟式高楼,之所以防虫防火,只因盐渍木多建框架,且围以筒砖;四壁由空心砖填充,屋顶又覆满瓦片;再涂白浆壁,铺水淋喷头。若是富裕,亦可外包搪瓷装甲,廊檐暗藏钢丝网帘。造玄楼白院。一劳永逸。
凡遇敌袭,关门放狗,落帘撤梯。阁上弩手,汝等随意。
端是防火防盗防闺蜜。
就地取材,盐渍成木。数万岭南青壮,挥汗如雨。健妇亦未得闲。开玩笑,包吃包住,日薪二百大钱。一月足赚六千。夫妇二人,轻松破万。赀库便泊在岸边。随支随取。海市名产,琳良满目。手中券钞,无往不利。
何其快哉!
“敢问,楼船卖否?”便有夷人,大胆问道。
“自然卖。”海商眼笑眉开,和气生财。
“作价几何?”夷人心虚略显。
“十口船楼,作价十万。二轮一帆,上下三层,畜力驱动,可通江海。”海商又道。
“哦……”一月万线,需十月方可凑齐。
见夷人作势欲走,海商又道:“可分期付款。”
“如何分期?”夷人随口一问。
“首付一成。余下可分三年期,月月偿还。前六月无息,半年后百取一,一年后百取三,二年后百取五。”海商已将券书双手奉上:“只需在赀库开立账户,便可签约,得偿所愿。”
“何为百取一、三、五。”夷人抱以警惕。话说,无事献殷勤……(请接下句)
“以三年贷九万,月偿二千五百钱为例。”海商如数家珍:“半年后,还欠七万五千钱。此时百取一,月多偿利息,二十五钱。”
“原来如此。”夷人欣然点头:“乃月偿二千五百钱之百取一、百取三、百取五。”
“然也。”海商笑道。
夷人追问:“若有闲钱,可否先偿。”
“可也。”海商手指券书:“券中便列有此条目。”
夷人终是安心:“如何才能开立账户。”
海商眼中精光一闪,又飞快隐去:“方法有三:得一伍蓟人作保乃其一;与蓟人有通家之好,一户作保即可乃其二;落籍蓟国,账户自得,乃其三也。”
思前想后,夷人问道:“如何落籍。”
“举家北上,只需入蓟国境,便可入流民营地,不出一年半载,自当如愿。或泛舟北上,泊入蓟国港湾,只需有船楼一艘,可容五口之家,另有五百石(空)舱,即可编为船户。”
“哎?”夷人似有所悟:“买船需开户,落户需买船。两不沾地,如之奈何。”这是个圈啊。
海商言道:“若如此,只有寻五户蓟人作保。海市内有好友数人,连我在内,当可凑足五户。”
“这……”夷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海商言道:“一旦作保,我等五家百余口,皆与足下休戚与共。若足下犯法,我等满门家小,将坐罪并罚。”
夷人郑重抱拳:“定不负君之义。”
“券书在此,只等足下签押。”海商义气风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夷人签字画押,自去开户不提。“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无故受此大恩,夷人焉有二心。
恭送出门,吹干墨迹。海商一声长吁:“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王上威天下,从不以兵革之利。”
蓟国船楼,乃五百石河船,大改而成。可容五口之家,吞吐千石辎重。驱动潜轮之良马,就地取材。为“滇池驹”,俗称“滇马”。
“长老传言,滇池有神马,或交焉,即生骏驹,俗称称之曰‘滇池驹’,日行五百里。”又“滇中之马,质小而蹄健,上高山,履危径,虽数十里而不知喘汗,以生长山谷也。”
滇马,矮小体健,耐力佳,善负重,能远行,宜在崎岖山道上长途驮运。历来为蜀身毒道,马队主力。
只因矮小,不可为军马。故价格便宜,远不及北疆高头大马。用来驱动机关潜轮,正当适宜。
便有同伴,举家迁入船楼安居。
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日,轰动茅尾海。
市中海商,一时宾客盈门。
夷人接踵而至,户限为穿。
1.176 百越诸贤
《蓟法》:“五家作保,坐罪并罚。”
此乃订立一切券书之前提。换言之,唯有知根知底,诚实守信,邻里和睦之家,方能与人订立券书。此,亦是信用体系的重要组成。若举族迁来,互相作保,自是无妨。就怕单门独户,举目无亲。无人能证其言,辨其行。亦无人知其根底。入流民大营,与来自天南地北的流民杂居。相熟后互相作保,迁入各城,毗邻而居。平日相互扶携,亦相互提点。切莫有失,延祸邻里。
事关身家性命,自非同小可。
非亲非故,素未谋面,市中五家海商,便愿为夷人作保。满门家小,泱泱百口。生死存亡,皆系于己身。将心比心。换做夷人,又当如何。“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更何况“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越是蛮夷,越重恩义。
“羌胡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刺。(邓)训闻有困疾者,辄拘持缚束,不与兵刃,使医药疗之,愈者非一,小大莫不感悦。永元四年冬,(邓训)病卒官,时年五十三。胡人爱惜,旦夕临者日数千人。戎俗父母死,耻悲泣,皆骑马歌呼。至闻训卒,莫不吼号,或以刀自割,曰:‘邓使君已死,我曹亦俱死耳。’前乌桓吏士皆奔走道路,至空城郭(擅离职守)。吏执,不听,以状白校尉徐。叹息曰:‘此义也。’乃释之。”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便是五胡四夷,可爱之处。正因如此,方能向化。
至于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蓟王天下豪杰。出手何其阔绰。饶是好宾客,雄江淮间,出入从车常百余乘的周晖,亦心悦诚服。为王事,上下奔走,尽心竭力。夷人,又如何能抵挡。
不出三日。竟有百户,得偿所愿,换居船楼。个中便利,闻所未闻。引亲朋无数,登船观瞻。海市所携船楼,五日售罄。然更多夷人,正纷至沓来。
无妨。蓟国十万船户,滨水而居。新船订单,排满国中二七十港船坞。换下旧船,修葺加固,内外一新,亦不弱分毫。海市令六百里传书回国。蓟王当机立断。令改造翻新毕,尚未售出的船楼,悉数南下。帆樯如林,乘风破浪(‘之’字形),不下万艘。
沿茅尾海一字排开,逆上醴水两岸,何其壮观。
人皆向好,民皆向善。无可指摘。见部民大半投奔蓟国,夷帅索性举族来投。
水衡都尉,欣然纳之。令其部族,皆入南醴港城安居。
兴建中的南醴港,扼南澧水入海口。分置左右二港。醴水右岸公用。醴水左岸民用。街衢沿二侧海湾,及醴水河道,延伸铺展。更有良匠逆进醴水,在中游、上游皆觅得大片河谷地。可用于圩田稻作。合浦之所以“不产谷实”,非不宜稻作。只因采珠利高。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此与西域诸国皆不种田,是一个理。经商获利百倍,谁人还愿耕田。
先前种落散布沿海,如今聚居成港,若得万户船民,十万余口。人吃马嚼,全凭采买,如何能够。筑堤引水,穿渠圩田,乃是根本之策。采珠换粮,本末倒置。封建时代,无人能与田地彻底脱离。尤其沿海平原,极利稻作。养活十万口,绰绰有余。
江表十港,既是港亦是城。
水衡都尉,既为雄职。麾下属吏,“水衡五丞”、“九官令丞”、“七官长丞”,皆可独当一面。
得前同僚举荐,因随周憬治水,而青史留名之属吏,纷纷出仕。有故曲红长零陵重安区祉,字景贤。故舍涯长南郡(qi)苍陆,字叔夏。故浈阳守长、南平丞长沙汉昌塞祗,字宣茚。故行事耒阳华戛,字汉威。故吏郴褚禧,字礼让。故吏耒阳蔡朗,字已明。故吏浈阳刘明,字仲机。故吏浈阳左胜,字仲升。故吏浈阳左觫,字妙举。故吏浈阳宋硕,字子张。故吏含尧禹,字公制。故吏含张邵,字曼威。故吏含黄详,字伯茚。
年纪多在五十上下,既有干练实才,又精力未衰。且年长稳重,为蛮夷所敬。掌一曹之政,正当其用。秩三百自至六百石,堪称良吏。
至此,水衡都尉,人员齐整,可堪大用。
故曲红长,零陵重安人区祉,授为南醴港长。故舍涯长南郡人苍陆,授为益阳港长。故浈阳守长、南平丞长沙汉昌人塞祗,授为酉津长。
除故吏,亦得新人。
高凉贼帅,苍梧人衡毅、钱博,年十五六,皆负勇谋。轻舟驰骋,往来抄掠。趁海市船队随同南下番禺,于苍梧高要峡口设伏。欲谋一场大富贵。岂料蓟国巨舰,无可匹敌。不等接舰,甲板弩炮一通齐射。刺网铺天盖地,悉数网罗其中,又吊上甲板。五花大绑,押入爵室。周晖见一众贼少,争相赴死,义气深重,遂起爱才之心。亲自松绑,收归己用。衡毅、钱博重回水砦,领三千宿贼,大小战船百艘来投。
番禺人董正,字伯和,少有风仪,耽经籍,性高洁,十五岁通《毛诗》、《三礼》、《春秋》,遂以“学行”知名,公府累辟皆不就。却自投周晖座下,愿为蓟王效力。黄豪,字子微,十六岁通《论语》、《毛诗》。年二十举茂才,寓居广信,教授生徒。被董正所举,一同出仕。
另有会稽余姚人虞翻,字仲翔。前日南太守虞歆之子。少好学,有高气。既善使长矛,可日行三百,于经学亦颇有造诣,尤精《易》学,善占卜,兼通医术,明人事,通神鬼,堪称文武全才。
尤其虞翻,刚上直率,为人忠义。周晖见之甚喜,遂授予六百石之水司空长,主诏狱囚徒。
又令衡毅、钱博为左右水司空丞,领麾下兵卒佐之。
至此,以三港为锚定,凭海市通有无,借水衡为羽翼。蓟王终在江表立足。
南醴港,游麟号,爵室。
“禀都尉。”新任水司空虞翻,趋步入内:“有会稽焦矫,遣人投刺,约都尉句章港一见。”
“此何人也。”周晖随口一问。
“乃郡之豪族。”虞翻答曰。
“所为何事。”周晖又问。
“信使并未言明。”虞翻又答。
“哦?”周晖亦是豪族出身,略作思量,再问道:“其人如何。”
1.177 四海雄心
“焦矫,为郡之豪族,尝为征羌令,故时人皆敬称其为‘焦征羌’,因与番商交善,又号‘胡老’。门客众多,横行乡里。郡县皆不敢轻易招惹。其人嫌贫爱贵。喜纳名士,厌拒寒士。故颇多指摘。”虞翻知之甚祥。
“嫌贫爱贵?”周晖笑道:“类似货色,我见多矣。不足为奇。然海市往来扬州,此人既是当地豪强,或可为我主一用。既登门投帖,当可一见。”
“都尉所言极是。传闻此人手眼通天,因与番商交善,常于市中,为侩作保。久而久之,故讹称‘胡老’。”虞翻答曰:“都尉此去,或于国有益。且此人嫌贫爱贵,亦利于都尉,见机行事。”言下之意,周晖以少君侯领水衡都尉,身份自是尊贵。当为焦矫所喜。
“如此,且命人回帖,约定时日。”周晖当即定计。
“喏。”虞翻领命而出。
千里水路,蓟国潜轮船,一日可达。即便朔风而行,走之字航路,亦不出二日。来回三日,消息已从句章(ou zhāng)传回。游麟号扬帆,前往句章港。“越王勾践之地,南至句余,其后并吴,因大城句余,章(彰)伯(霸)功以示子孙,故曰句章。”勾践灭吴,向周元王呈贡。周王赐勾践胙,并封勾践以“伯”(诸侯之长),后勾践为向子孙,彰灭吴封伯之功,将原越国南方之句余,改为句章。
武帝元封元年“发兵击东越事”,元鼎六年“遣横海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作为军港,两汉以来,句章港日渐繁盛。后亦有海商往来,贸易随之兴盛,成为扬州大港。蓟国海市,亦时常停靠。贩运蓟国、西域及陇右名产。深受民众喜爱。正因见蓟国海市常来常往,焦征羌这才亲自投刺登船,欲与水衡都尉一见。知其乃本地豪强,海市令不敢怠慢,快船送达南醴港,这才引二人相见。
游麟之大,何必多言。
不等泊入海市预留泊位,便引人无数,驻足观看。
煌煌天汉,以高为极。铁壁铧嘴,海上坞堡。饶是焦胡老,亦心生敬畏。手指巨舰,顾左右言道:“此乃四海雄心。”
“胡老所言极是。”门客纷纷称是。人群中,有兄弟二人,目光如炬,生猛异于常人。
待座舰停稳,侧舷天梯落地。海市令遂引焦矫相见。
“拜见都尉。”焦矫先礼。
“见过胡老。”周晖回拜。
周晖雄踞乡里,一身贵气,为焦矫所喜。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莫过如此。对常人而言,焦胡老自高不可攀。然对周晖而言,胡老却有礼有节,颇知进退。
随同再侧的虞翻,略作思量,便已醒悟。
虽天之大,染并非所有人,皆能如蓟王那般,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一视同仁”。
“请登船一叙。”周晖伸手相邀。
“都尉请。”焦矫躬身相应。
二人同乘云霄“主梯”,升上船舷。主梯左右,每隔数丈,便有一架天梯,排设落地。称“从梯”。随行人等,皆由此登船。入偏殿静候不提。
蓟国机关大船,皆并设畜力、风力、水力、人力,多重驱动。多措并举,省时省力。
登爵室。落地琉璃窗,三面环绕。将句章海景,一览无余。众人无比暗自嗟叹。传闻洛阳贵胄,门窗皆以换成蓟国水绿琉璃为荣。然论气派,无出游麟之右。
时人尚未知晓。蓟王已命将作寺,试造“清钢琉璃”。“淬火钢化”原理不难,然如何“离水速冷”,还需将作寺与方技馆鼎力配合。料想。假以时日,蓟国工匠、方士,自会寻到解决之法。蓟王拭目以待。
宾主落座,婢女奉上香茗。周晖笑道:“常闻‘舡千丈’、‘木千梓’、‘车千乘’,可‘比千乘之家(诸侯)’。胡老富甲一方,令人艳羡。”
若是一般人言富,焦矫必嗤之以鼻。然与贵人言富贵,却甘之如饴。焦矫面露得色:“都尉谬赞。老朽不过因缘际会,侥幸发家。”
“愿闻其详。”周晖兴趣十足。
焦矫便将如何发家,娓娓道来。
原来。多年前,有域外番商,遇暴风雨。船队搁浅孤岛,为焦矫所救。获其信任,为侩市中。赚取不菲庸金。一来二回,焦矫如阎柔,声名远播,为番商所信。后为买卖双方作保,甚至代为采买大汉风物,被港市豪商称为“胡老”,因而日渐富庶。后广置田产,豢养门客,称雄一方。富上加富。
“原来如此。”周晖试言道:“不知胡老可有富贵良方,传授与我。”
“不瞒都尉。”焦矫欣然点头:“正有一场大富贵,欲与都尉同享。”
“富贵何来?”周晖忙问。
“都尉且看。”焦矫手指东北。
随焦矫所指,周晖看向窗外。碧海长空,隐隐有岛屿可见。
“胡老何意?”周晖不解。
“此处俗名‘中山洲(舟山群岛)’。春秋时,为越‘甬东’地。自先秦始,便有方士寻仙登岛。因‘每岁三月间,大鱼扬髻鼓鬣,从大海来会于礁之下’,两汉以来,常有渔民泊船岛上,以便渔猎。老朽所救番商,便搁浅此岛。”
“哦?”周晖遂取千里镜眺望。
焦矫道破天机:“此处岛屿无数,然有一大岛,可比一县之地。闻蓟王欲建江表十港。何不择此岛,建其一也。”
“岛上可有淡水。”周晖又问。
“岛上溪流密布,亦有大片滩涂。都尉只需截流治水、捍卤蓄淡,出海渔猎,内陆圩田。迁民登岛,足可自给。”偷瞥周晖面色,焦矫又道:“且岛岸曲折,岬湾相间,海道辐辏。往来句章船舶,皆需航经此地。一言蔽之,‘守大江门户,扼南北要冲’。只因不得其主,而空悬海外。若能被蓟王所用,当可大兴。”
“岛上可有人家。”周晖再问。
“今为县东境,岛上只有化外野人。因‘悬居海岛,易生寇盗’,故未设乡邑。”焦矫答曰。
“如此,胡老可愿随我登岛一观。”周晖言道。
“敢不从命。”
1.178 中洲一郡
解缆起锚。游麟号徐徐离港,滑入深水航道。随引船,驶往二百里外的中山洲。左中右,三艘引船,乃焦矫所雇当地海捕渔船。熟知航路,可避开沿途礁石暗流。
潜轮乘风,若非渔船航速太慢,半日可至。除去自身所携人员辎重,游麟号尚可满载万石。足见其大。亦足见牢固。船如坞堡,饮食起居,一切如常。列候,一日三餐。日中时,周晖遂在爵室设宴,与焦矫等人,把酒言欢。不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游麟号已劈波斩浪,抵达中山洲海域。
举目四望。果见岛岸阔长,面积甚广。地势由西南倾向东北。东西长百三十里。南北宽五十里。果如焦矫所言,堪比一县之地。
周遭岛屿,星罗棋布,大小不一。只需立港于此,便可舟行往来各岛。渔猎屯田,自得其乐。
若将周遭岛屿,一并计算在内。或足有三县,一郡之地。
时虽划归县东境,然并无建制。乃是一块无主飞地。若蓟王索取,朝堂必无人阻拦。食之无味,弃之不惜。
引航渔人告知,环岛周遭,乃绝佳渔场(舟山渔场)。此地亦如焦矫所言,“守大江门户,扼南北要冲”。尤其对走沿海航线,往来蓟国与岭南的海市船队而言,乃绝佳中继港。只需建成,蓟国名产,便可源源不断运抵港口邸舍。如此一来,海市售罄,无需北上。只需泛舟至此,补充辎重,便可再次南下。省去一半里程。
邸舍又称“市廛”。注曰:“廛(chán),市物邸舍,税其舍不税其物。”又疏:“廛谓公家邸舍,使商人停物於中,直税其所舍之处价,不税其在市所卖之物。”换言之,只收仓储费,不收缗钱。
更有甚者。此岛,水出山谷,散布滩涂。岛上面积广阔,足够转圜。自给自足,亦非难事。
“截流治水、捍卤蓄淡。诚如胡老所言,此地当可一用。”周晖欣然笑问:“不知胡老,何所求?”
“待港成,可否许老朽‘番邦通商’之权。”焦矫终于道破心声。
“有何不可?”周晖笑道:“然不可‘专权’。”
“这是自然。”焦矫亦未想独占。跟着又话锋一转:“敢问都尉,是否需上报蓟国,请王上定夺。”
“凡江表水衡之事,皆我职责所在。何必多此一问。”周晖笑道。
“老朽多虑,请都尉海涵。”焦矫急忙赔罪。
“无妨。”周晖指点江山,豪气自生:“此处当为江表第四港。或可称……‘甬东港’。”
焦矫当地豪强,焉能不知:“甬东,春秋越地,会稽句章县东海中山洲也。越灭吴,吴王被遣居甬东,即此。”
周晖心中一动:“中山洲,指此大岛,还是指此处列岛。”
焦矫心领神会:“既称‘洲’,自是列岛无疑。”
“如此甚好。”周晖焉能不大喜过望:“我主又得一郡之地也!”
闻此言,虞翻等属吏,各个喜气洋洋。
焦矫亦笑容可掬,与有荣焉。
事不宜迟,周晖即命工匠登岛。丈量测绘,图报蓟国不提。
蓟王宫,正殿。
蓟王专开朝会,与重臣商议中山洲港事。
“中山洲,位于句章东海。距州胡岛、倭岛,皆近。尤其与州胡济州港,筑紫博多港,熊袭白川津,往来通畅,颇多便利。”都水令李永按图索骥,为同僚解惑:“且此洲位于岭南航路之半。若为中继,海市往来,事半功倍。”
“此地四面绝水,荒无人烟。若辟为郡县,颇费人手。”蓟都尹娄圭起身奏问:“主公欲使十万船户南下乎?”
“非也。”刘备言道:“蓟国二十七县,二十七港。十万船户,尚不够分。如何能南下支援,督造新港。宜当就地招募。”
“扬州富庶。便是海边渔户,亦颇有资财,如何肯轻易舍弃家业,迁居荒岛。”娄圭颇有疑虑。
刘备遂看向黄承彦:“左国令且为诸君解惑。”
“喏。”黄承彦遂取一艘船模,传阅众人:“此乃新式海捕渔船。主公取名:‘牵风’。”
与一般渔船不同。此船中设机关船吊,后甲板置绞车。以钢丝绳相连。涂搪护甲、绝火舱壁、水密隔舱、机关潜轮等,一应俱全。还有一硕大鱼舱,堆有青盐。
细看船身,门下祭酒司马徽试着转动绞盘。便有一张拖网自绞车,徐徐下落,缀在船尾。此,便是后世“近海拖网渔船”。与楼船刺网弩炮,异曲同工。刺网捞人,拖网捕鱼。比起渔户常用之撒网捕鱼,何止高效百倍。
话说时下渔猎,皆在近海。捕获鱼鲜,很快输送上岸,就地售卖,亦或及时腌制、风干储存。然蓟国多盐。鱼舱内置盐堆,能及时保鲜。船上起居,一应俱全。可累日出海,无需往返。盐堆亦可随时更换,污盐返场,重晒新盐。如此反复利用,何止事半功倍。一言蔽之,蓟国技艺,足够完善。
换言之。渔户所购,又岂是一艘渔船,乃是从捕捞、储藏、运输、维修、乃至后勤保障等等,一整套的先进渔猎体系。不出意外,以上种种附属设施,皆建于渔港周围。为便渔猎,船户自当就近安家,自行迁居甬东港无疑。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又有何人能免俗。
“原来如此。”想通一切,司马徽笑道:“主公效仿越人,驱之以利。扬州渔户,必群集中山洲。”
“敢问主公,牵风渔船,作价几何?”郑玄起身奏问。
刘备言道:“如此利器,当百倍于撒网渔船。作价百万如何?”
“更替盐堆、修葺机关、仓储鱼鲜,诸如此类。又当如何?”右相耿雍再问。
心中一动,刘备笑道:“当免三年花费。”
与会众人,无不抚掌颔首。
郑玄笑叹:“天下渔人,皆奔中洲矣。”
由左右国相,商定细节。遂六百里上报禁中:请开中山洲,甬东港。
少帝已然应允,自无需再议。尚书台敕令发出,命州郡将中山洲划归蓟王。不过是海外荒岛,渺无人烟。蓟王既已开口,自上而下,无不欣然领命。
蓟王无难事,蓟王无小事。
待交割文书,周晖这便大刀阔斧,督造甬东港。
不出数日,海市携新式牵风渔船,浩浩荡荡,抵达句章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