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4 光融天下
融姓,出上古祝融氏。“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帝喾为首领时,重黎为火正,后世尊为火神。后代遂以祝融为氏,称“祝融氏”。祝融部族,原居中原。后迁江南,与蛮夷杂居,渐分为祝姓与融姓二支。称“二姓同宗。”
融姓,多见于南蛮及西南夷。大汉罕有。
融漓,乃是取漓水为名。漓水出阳海山。“湘漓同源,分为二分,南为漓水,北则湘川”。参考五溪蛮人,以武陵境内五条溪流为号。此人能以一整条漓水为名,身份可想而知。且以阳海山为界,漓水南流,入西南夷。此人,或非五溪蛮族,亦未可知。然,既非五溪蛮,因何伙同至此。且举手投足,似深得五溪蛮王子,沙摩柯所敬。
此人身份,必非比寻常。
心念至此,郭嘉肃容下拜:“郭嘉,拜见公子。”
“免礼。”融漓竟坦然受之:“你且答我。海量巨资,今存何处。据我所知,蓟国角钱,名‘四出文钱’。足重五铢,亿万铜钱又当如何携带?”
郭嘉笑道:“公子尚未得知,大汉江北州郡,皆已得免铜重之苦。”
“如何减免?”融漓又问。
郭嘉遂从袖中取钱夹视之:“夹中券钞,公子可取来一观。”
沙摩柯伸手接下,检查无误,才递给身后融漓。
融漓轻轻一瞥,眉宇间疑窦渐生。并指将钱夹中券钞取出。不料指尖微颤,散落一地,花花绿绿。
券钞上“仟角”篆字,及那枚鲜丽无比的蓟王之玺印。还有正面“赤鹿焰角”,背面“三足乌”的烫印防伪。皆让融漓等人,目不转睛。券钞工艺之精湛,印刷之精美,用料之上乘,冠绝今汉,远超蛮人认知。
略作思量,融漓问道:“莫非一张券钞,可充角钱一缗。”
“然也。”郭嘉轻轻颔首。
如此算来。散落在漆木地板上的券钞,竟不下数万钱。待细看钞上所印券书,融漓这才醒悟:“原来如此。荀子曰:‘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是谓‘约定俗成’。券钞乃是券书,蓟王以信义约定。”
“公子所言极是。蓟王威信天下,从未食言。公子当知,宝钞在大江南北,丝路西东,早已相沿成习。”郭嘉手指其中一张新版券钞言道:“新钞所绘,乃楼桑八景之三足擎波。”
“楼桑八景,天下知名。”融漓眸中,烟波浩渺:“蓟国种种神奇,令人心向往之。‘南人’亦不例外。”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公子若得闲暇,可随海市,共赴蓟国,游览一番。”郭嘉笑道。
“多谢告知。”融漓再无疑问。
郭嘉亦回礼入座。
沙摩柯言道:“明廷当真欲募,百万蛮人否?”
“然也。”宋奇与郭嘉,相处日久,颇多心意相通。焉能不知奉孝之意。料想,蛮人轻易之间,如何能凑足百万之众。
“口说无凭。”沙摩柯目光清洌。显然已深信不疑。
“殿下稍待。”宋奇遂冲身旁海市令耳语数句。海市令亲自出堂,从楼船赀库,取一漆木钱匣。呈于座前。
打开视之,满满一匣三足擎波,新版千角券钞。
“匣中券钞值百万。”宋奇笑道:“可为凭据。”
“咕咚!”沙摩柯一干人等,齐吞口涎。百万巨资,近在咫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沙摩柯只手按住百万钱匣,只手取牛角匕,割面盟誓:“兹事体大,沙摩柯不敢擅断,当由父王定夺。”
“我等,恭候蛮王大驾。”宋奇欣然一笑,如沐春风。
虽说蛮人,性狭多疑。然百万券钞掷出,眼都不眨。出手如此阔绰,又何必见疑。
海市令笑道:“明廷既得‘百万南蛮’,荆南四郡,当所向披靡。”
“蛮夷邸可建矣。”郭嘉亦笑:“不日当有蛮人,入海市大肆采买。敢问令君,百货足够否。”
海市令答曰:“既奉王命而来,自当足备。诸位当可放心。”
见宋奇、郭嘉与海市令,一问一答,颇多默契。区星终是安心。亦暗自打定主意,定要绑上蓟王战车。便是为充作马前卒,亦甘之如饴。
堂内朱治等人,各有所悟。宋奇与蓟王,必渊源颇深。洛阳公子,一身贵气。又不惜工本,为五县主取食。能与蓟王沾亲带故,亦合情合理。
只是众人,尚且不知。宋奇之妹,便是原大汉帝后,今蓟国昭阳贵人。而宋奇,更死里逃生,洗心革面。本人经历,亦足称传奇。
财能通神,无有例外。
券钞购买力之强悍,蛮人在海市,终得深刻体会。
前三日,多买回火腿腊肉,香肠粳米,诸如此类。又三日,乃精工兵甲,农作机关器。再三日,乃美酒锦衣,百花香露、火玉华胜、金丝毛毯、毳裘锦褥、鸡鸣华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如何豪购。便是百万券钞,亦很快见底。各家船肆,笑脸相迎,殷勤备至。然琳琅满目之蓟国名产,却丝毫未减。问过方知,楼下船舱,存货尚足。百万券钞掷出,名声不显,水花不见。蛮人无不骇然。
这便各自返寨,将所见所闻,所闻所见,细细道来。口如悬河,绘声绘色。五溪蛮区,一时老少皆知。
又过三日,便有五溪蛮王,携巫祝、精夫,齐来益阳。与宋奇于长公主行宫相见。
“我等蛮人,散布山野。越岭翻山,往来不便。若想凑足百万青壮,颇费时日。益阳周遭,可先遣一万青壮,‘举家’前来。”蛮王开门见山:“不知明廷,纳否。”
“南蛮万户,益阳城内,恐无可容纳。”宋奇笑问:“城外多宗贼坞堡,若能攻破,当可安居。”
蛮王与身后五溪精夫,耳语数句,又征询巫祝之意。这便轻轻颔首:“若效仿陇右羌户,编为‘蛮户’。我辈青壮,当为明廷,斩棘披荆。死而无怨。”
“可也。”宋奇郑重顿首。
“明廷可愿与我,歃血为盟。”话出口时,蛮王竟虎目含泪。
“可也。”宋奇欣然一笑。
陪坐侧席的郭嘉,忽心生慨叹。有史以来。何曾见过蛮王,如此委曲求全。
煌煌天汉,煜煜生辉。
星汉灿烂。
1.135 逆流而进
蓟国临乡,王宫正殿。
腊赐不久,开年又发春赐。会十日大朝,百官皆披新装入殿。各个楚楚衣冠,万象始新。
新开海市,万众瞩目。
蓟国有船民十万户。仅以户户一艘明轮机关船计,当有十万大舡,纵横江海。船民以船为家,楼船即船楼。仿照西林邑中车楼,民船皆入船坞改造。安装畜力机关诸器,及水暖水洗等诸多生活便利,还有钉接榫合、搪瓷装甲、防火石绵、等船身加固防护改造,林林总总,诸如此类。
新式民用楼舡,已大规模使用:首定龙骨,二定底板,三隔舱板,四于隔舱板与外板捆接处,旁设肋骨的“船壳造船法”。让原本因船体结构强度不足,造成“船大载少”,无法合理利用舱室,装运更多人员物资的蓟国轮船,运力暴增。千石商船,运力暴增至五千。三千大舡,足可装运万石。
蓟王新座舰,三体楼船“乌号”,已将明轮改造成潜轮。不仅能避浪大空转,亦令平时功效倍增。须知,明轮有一半空置于水上。而潜轮却皆没于水中。单从轮上桨叶粗略计算,亦足称倍增。更加侧舷拆除明轮后,减少水流阻力。亦利行船。
为将现有明轮船,改造成潜轮。将作寺历经千难。别出心裁,于左右舷船壳外,各置一机关暗槽,形似一根长刳木。槽内排列轮浆,经由“机关螳螂臂”收放,用于行船。停泊时,螳螂臂缩回,暗槽闭合。航行时,暗槽开启,螳螂臂推列轮入水。排列轮组,藏于船底。此时蓟国机关轮船,相当于后世一只巨大的“旱冰鞋”。
此举,不仅成功将明轮改成潜轮。且还出人意料,大大增强了船身稳定。
匠人如何能知晓。竟鬼斧神工,将“减摇龙骨”与“潜水轮浆”,合二为一。
航速暴增一倍。“日夜行千里”,亦不是梦。
欲善其事,必利其器。
随海市兴起,泛舟宇内。船的重要性,首当其冲。
“前朝五溪蛮事,诸位可有所闻。”蓟王居高下问。
上庠令郑玄,起身奏曰:“光武时,伏波将军马援,统中郎将马成、耿舒、刘匡、孙永等,率四万大军征五溪蛮。据《马援传》所载,时有二线:‘初,军次下隽,有两道可入,从‘壶头’则路近而水险;从“充”则涂夷而运远。’耿舒主走‘充’道,马援欲行‘壶头’。
老臣窃以为,耿舒欲行速战,捣巢擒王:故沿澧水而上,攻取五溪蛮王相单程所屯充县。马援则欲治根本,一举剪灭蛮乱:逆沅水而上,先于沅陵、辰阳一带,灭五溪蛮主力,而后光复武陵郡治义陵县。
(光武)帝从(马)援策。三月,进营壶头。贼乘高守隘,水疾而船不得上。暑热又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为室,以避炎气。贼每升险鼓噪,援辄曳足以观之,左右哀其壮意,莫不为之流涕……”
刘备轻轻颔首:“伏波将军之所以兵败,只因贼人乘高守隘,水疾而船不得逆进。”
“老臣,亦如此想。”郑玄答曰。
“蓟国机关轮船,可逆流而进乎。”蓟王又问。
左国令黄承彦奏曰:“当无往不利。”
“主公欲征南蛮乎。”郑玄惊问。名不正则言不顺。先帝虽赐黄钺,然蛮人未反,如何能擅自杀戮。
“非也。孤欲使海市诸船,重走伏波将军讨贼路线。逆沅水而进,泊于辰阳、义陵旧港,与蛮人互通有无。”蓟王道明心意。
“此举,乃为威慑也!”门下祭酒司马徽笑道。
“此其一也。待海市抵达,蛮人当知,天堑水险,不足为屏。”蓟王言道:“孤欲将今汉初,并入辰阳的义陵、无阳等,前汉旧地,再行析出。效仿陇右,用于安置蛮人,乃其二也。”
“若如此,荆南可定矣。”司马微拜服。
“五溪蛮区,亦如此例。”蓟王高屋建瓴:“就地安置与迁居山外,双轨并进。沿沅水及其枝津清、舞、巫、澧水等,广建港津泊位,开凿牵引栈道。以利行船。”
“臣等,遵命。”真乃我等明主也。
“通航建港,当交由何人主持。”右相耿雍奏问。
“孤,欲效陇右,表奏朝堂,新开‘护南蛮校尉’,治武陵。另表一人为水衡都尉,主理通航建港。”
护南蛮校尉,主护荆州蛮夷,典统蛮族军兵,立府置僚佐。持节领护,理其怨结,岁时循行,问所疾苦。
水衡都尉,本是掌皇室财政之官:“古山林之官曰衡,掌诸池苑,故称‘水衡’。”武帝元鼎二年始置。今汉裁撤,将其执掌皇室财政部分,归入少府。水利船运部分,则划归都水使者。三国时,魏复置,掌水军舟船器械,晋以后不常置,南朝宋曾置水衡令。唐曾改都水监为水衡都尉,旋复旧称。
“当表何人,受领二雄职。”右相耿雍再问。
刘备早有定计:“宗室刘景升从子(刘)磐,忠义骁勇,可授护南蛮校尉。孤小师弟周瑜从兄,周晖,可领水衡都尉一职。”
周晖,字公耀,庐江舒人。留居祖宅,未能随宗族北上蓟国。其人好宾客,雄江淮间,出入从车常百余乘。
左相崔钧,心领神会:“闻,朝堂欲使刘表为荆州牧。主公,表其从子为护南蛮校尉,亦是顺水人情。然水衡都尉一职,看似权轻,实则‘任重而道远’。事关主公‘兵不血刃,威信天下’。远非护南蛮校尉可比。”
门下祭酒司马徽言道:“若不举刘景升从子居雄职,主公连举二人治荆南,必令其忌惮。此乃权宜之计也。”
论政治成熟。此时蓟王,一如身体及心智之成熟。
说白了,此亦是利益交换。刘表即将拜荆州牧,如何能坐视蓟王,图谋荆南半壁领土。而在常人眼中,护南蛮校尉之权重,远非水衡都尉可比。然在蓟王看来。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水衡都尉,疏通水路,兴建港津,与蛮人通商互市,互通有无。职责,远非护南蛮校尉可比。
殿中百官,亦皆领会。齐齐拜服。
1.136 鸦雀无声
洛阳,南宫,玉堂前殿。
少帝临朝,百官就位。
见尚书令曹节,抱恙出席。群臣心领神会,必有要事无疑。少帝端坐许久,忽然惊觉。今日早朝,因何鸦雀无声。话说,自书朱雀阙,到董太后称病不出。群臣便争吵不休。少帝先前还端着担心,生怕殿内撕斗,亦或是皓首老臣,力竭殒命。然时间长了,便也习以为常。
本以为,今日亦如先前。岂料自从坐稳,竟无人抢先发声。
反常则妖,少帝低声闻帘后。
窦太皇答曰:“陛下既知不同寻常,且细看殿中群臣,有何不同。”
少帝依次看过,遂言道:“尚书令曹节亦在。”
“然也。曹节执掌尚书台,若无要事,何须他亲自出面。然,时至今日,四海之内,能称大事者,必与蓟王相关。”窦太皇答曰。
“谢太皇教诲。朕,记下了。”少帝又默记一则。凡尚书令曹节朝见,比与蓟国相关。
“尚书令,无恙否?”少帝居高下问。
“开春以来,老奴旧疾颇有转圜。许,还能侍奉太皇、陛下,三五载。”曹节五体投地。
“朕心,甚慰。”少帝笑问:“可有要事?”
“启禀陛下,蓟王六百里上表陈情,请效仿先帝置护氐校尉,新置护南蛮校尉,治汉寿。举太常从子刘磐,为首任护南蛮校尉。二请重置水衡都尉,主通航建港。另举前安阳侯,太尉周景之孙(周)晖,为首任水衡都尉。”
少帝又问帘后:“蓟王上表陈情,又将人选一并举荐。焉有拒绝之理。”
“朕倒是听闻,江表宗贼大兴,常与黄巾余孽,及蛮夷勾结。蓟王心系社稷,恐江表逆乱,欲分而化之。故请开护南蛮校尉,又举太常刘表从子担此要职。必是得知,陛下欲拜刘表为荆州牧,送顺水人情。至于重设水衡都尉,只因先前陛下许蓟王,可在江表兴十港。港津远在国境之外,蓟王不敢僭越。于是请立水衡都尉,并举安阳侯长孙领此职。”窦太皇娓娓道来。
少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却不知,安阳侯长孙与蓟王有何干系。”
“安阳侯子,前洛阳令周异,此时便在蓟国为官。其子周瑜,与蓟王师出同门。”
“难怪。”少帝欣然笑道:“时人常言,蓟国爱恨分明,先公后私。今日得见,方知其中之妙。”
帘后窦太皇会心一笑:“莫非陛下以为,举太常从子为公,举师弟从兄为私乎?”
“然也。”少帝轻轻点头。
“家国天下,家事亦国事。蓟王此举,自家能获利几何?”窦太皇谆谆善诱。
“这……”少帝喃喃低语:“听闻蓟王家有美田百亩,宫城,王陵各一座,诸如金水小市,产业若干。后宫佳丽三百余。”
深看少帝一眼,窦太皇不动声色,暗中规劝:“陛下对蓟王,知之甚祥。”
少帝猛然醒悟:“朕,知错。”
“楚有雏凤,羽翼未丰。三年不飞,又三年不鸣,再三年后,待其长成。”窦太皇意犹未尽。
少帝已心领神会:“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见孺子可教。窦太皇索性言无不尽:“陛下收赵忠、张让为羽翼。若为自保,无可厚非。然切莫动,权谋之念。只需怀赤诚之心,则鬼神避易,诸邪不侵。凡有逆乱不臣,则天下共击之。然若兴权谋之术,妄图操弄人心。则万民离心,天下弃如敝屣。昔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虽九败于项羽,却四面楚歌,一战功成。楚汉十战,高祖九败,何以久持?乃受万民所供养也。霸王九胜,却自刎乌江,不敢见江东父老。何也?‘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我煌煌天汉,国祚四百年。仁孝立国,道义当先。陛下,切记。”
一言蔽之,别玩心机,勿动心眼,莫抖机灵。
班门弄斧,雕虫小技。诸如贾诩、荀攸,智多近妖者,只眼可辨。然后将计就计,死无葬身之地。
少帝面露惭色:“谨遵太皇教诲。”
窦太皇言道:“蓟王所举,并无不妥。”
“遵命。”少帝亦无从反驳。
俯瞰文武百官,少帝朗声言道:“诸君以为如何?”
大将军何进,起身奏报:“蓟王此举,利国利民。臣,无异议。”
“臣等,无异议。”
窦太皇言犹在耳,此情此景令少帝感怀颇深。万勿授人以柄,落天下口食。
“准奏。”
果然蓟王无难事。
书传长沙益阳县。海市令遂遣探险船队,逆行沅水,摸索航道,记录沿线险滩,及两岸风土民情。
得一万五溪蛮卒,并三千义贼。宋奇声势大涨。先不急攻掠县中坞堡。皆换装楼桑兵甲,知晓令行禁止。又饱食酣睡,犒赏三军。这才杀奔而出。
宗贼如何能挡。许多坞堡,更被里应外合,一夜沦陷。家小装船,输往洛阳。米粮开仓,田券烧光,家奴释放。绫罗绸缎,金玉珠宝,皆等价兑换成券钞,用于购买牲畜、良种、砖石、木料、农作机关器,诸如此类。蛮汉毗邻而居,高楼错落有致。为防毒物水患滋扰,皆比照蓟国式样,造干栏重楼。荆南多山,巨木参天。命人砍伐,顺流而下。卤水盐渍后,正当其用。荆南多井盐。南郡巫县,乃华夏最早盐产地之一。距今汉已三千年之久,上古时为巫咸国,有天然卤泉自山洞流出,因盐而兴:“当虞夏之际,巫国以盐业兴“。惠及先秦及两汉。后世称“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吴蜀之货,咸荟于此”、“利分秦楚域,泽沛汉唐年”,足见兴盛。
天然卤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浸泡盐渍木,何其易耳。
益阳欣欣向荣,汉蛮俱欢颜。却有一人,整日寝食难安。
正是长沙太守。
天然卤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浸泡盐渍木,何其易耳。
益阳欣欣向荣,汉蛮俱欢颜。却有一人,整日寝食难安。
正是长沙太守。
1.137 如左右手
大难临头,抱团取暖。
苏代遂传书贝羽、周朝、郭石、苏马。十万火急,赶来相见。
“自益阳令到任,山蛮渐不尊号令。其麾下已有一万蛮卒,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更加三千江夏宿贼,为其操舟把(舵)。纵横荆南,指日可待。”目视舱内众人,苏代肃容发问:“眼看家业不保,如之奈何。”
长沙郡治临湘,“以地临湘水为名”。水路通畅。诸人皆泛舟而来,与太守同船密商。
“洛阳公子,此来乃为益阳长公主取食。清扫境内大姓,收降蛮族,重编民户,皆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华容长贝羽言道。
“益阳毗邻临湘,经三石矶水路,旦夕可至。临湘,乃长沙郡治。长沙蛮拖家带口,皆奔益阳而去。传闻,益阳令豪掷亿万,欲雇百万蛮人。区区一县之地,如何容纳?此人来历成迷,我托禁中内宦多方打探,竟无人知晓。若只为五县主取食,倒也罢了。然若觊觎长沙乃至荆南四郡,则不可不防。”自益阳令到任,却不来投帖谒见上官。苏代心头便升起一丝莫名的危机。
前任太守被蛮人逐走,群龙无首。恰逢平乱关键,事急从权,前荆州刺史王,故命苏代先领,而后向朝廷举荐。岂料至今音讯全无。年后悉知,王使君已去职,不日将被调往京畿。名不正则言不顺。奈何骑虎难下。于是,苏代一不做二不休。自领长沙太守。本欲倚仗长沙蛮,拥兵自固。如今,蛮人骚动,焉不警醒。
“洛阳公子先前在豫州时,亦如此行事。招降黄巾余众及各地流民,命其屯田自守,为长公主取食。传闻与邻近诸县,秋毫无犯。”周朝抱拳相劝:“府君,何必见疑。”
苏代正欲反驳,忽听船头巨响。舱内众人,前俯后仰。必是与别船,迎头相撞。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不等坐稳,便有亲随,踉跄入内,跪地哭诉:“新任长沙太守,公车已至城下!”
“何来新任太守!”苏代大惊。众人失色。
“新任太守,不是旁人。乃前督邮庞季是也。”亲随如丧考妣。
“嘶”苏代倒吸一口凉气。
华容长贝羽猛然起身:“莫非王使君,另举庞季,取而代之。”所谓卸磨杀驴。先前为平黄巾,故与我等虚与委蛇。如今逆乱皆平,入为京官。便翻脸无情,不认旧账。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苏代仰天长吁,再低头已泪流满面:“士可杀,不可辱。王使君既如此待我,尔等亦无例外。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我等身家性命,皆委荆南。如何能割舍。”周朝与郭石、苏马六目相对,这便齐齐抱拳:“愿听府君号令!”
“孙子曰:‘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正如你我,此时这般。”苏代目视众人,遂发号令:“命兵卒驱赶,切莫放入,亦不可伤其性命。”
“喏!”事关身家性命,亲随恶向胆边生。这便领命而去。
“重金贿赂长沙蛮渠,引为助力。”华容长贝羽言道:“不日,当遣私兵三千南下。舟船百艘,助府君御敌。”
“谢明廷仗义。”苏代大喜。
“我等亦调遣家兵,赶来相助。”周朝、郭石、苏马,亦定下决心。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苏代长揖送行:“就此别过。”
“告辞!”
临湘港津,一艘普通民船。宋奇与郭嘉,临窗对坐。见庞季公车驶回,郭嘉笑道:“事成矣。”
待庞季弃车登船,二人起身相迎:“府君受累。”
庞季笑言:“幸不辱命。”
“哦?”众人抚掌而笑。
“为今之计,又当如何。”待民船离岸,庞季问道。
“苏代必纠结党羽,闭门固守。待援兵抵达,再寻机截杀府君于城下。”郭嘉早有定计:“花开二朵,凤凰于飞。”
“又出此计?”宋奇一愣。
郭嘉笑道:“此计足矣。”
“计将安出。”庞季请教。
郭嘉低声言道:“只需如此如此……”
“妙计!”庞季叹服。心念一转,已然醒悟:“奉孝让我公车出行,乃行打草惊蛇也。”
“然也。”郭嘉欣然点头。
吴越世仇,同舟时,尚能共济。更何况苏代、贝羽、周朝、郭石、苏马等,宗贼联盟。宗贼之内,家族及地域性极强。乱世之中,唯自家人能信得过。华容长贝羽北渡长江,立刻调配私兵三千,大小舟船百艘,南下驰援。
华容县南有云梦大泽。泽中水系通江,穿洞庭可逆入湘水。以长江为界,云梦在北,洞庭居南。泛滥时节,云梦与洞庭相连,缥缈无垠。枯水时,各自分属,散布泥泽。汉末赤壁之战,曹操兵至乌林,已能“引军从华容道步归”。足见水浅。
话说,华容百艘舟船,逆入洞庭。忽见巨大楼船列队,拦住去路。问过方知,乃海市归蓟。便不疑有他。下锚静候不提。岂料百艘赤马快船,自楼船间空隙水道,拦腰杀出,顺风点火。春夏多东南信风。华容在洞庭西北,便落在了下风口。
瞬息之间,变生肘腋。
将将下锚,如何走脱。
赤马火船,烈焰席卷如火马奔腾。迎头撞入船阵。火雨四溅,引燃余船。
“弃船,弃船!”船上私兵,胡乱入水。奈何周遭水域已成火海。必有鱼油溅落。
矗立旗船爵室,郭嘉笑道:“都尉可命二位司马,迂回火圈之外。搜救水中乱军,以备后用。”
“喏!”治粟都尉朱治,这便领命而去。
“果然凤凰于飞。”宋奇笑叹。
夜半时分。便有百艘华容兵船入北津港。港吏验过传证文书,确认无误,遂夜开北津门,遣人送去东南五里外的临湘县城。
临湘,乃长沙郡治。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城头守军皆是苏代所募家兵部曲。验过兵符,又与华容水军首领,面对机宜。确认无误,这便落下吊桥,放入城中。
说时迟,那时快。
城门开启,城外华容水军便蜂拥而入。
城头队率,正欲呵斥。胸口一痛,已被暗箭射落。
“杀”
1.138 清波涤尘
零陵、桂阳二郡,在武陵、长沙之南。山高水长,往来路远。紧赶慢赶,待周朝、郭石、苏马,领麾下私兵抵达,已是五日后。此,亦称神速。
“湘水又北,迳南津城西;西对桔洲(非橘子洲),或作吉字,为南津洲尾,水西有洲子戌,故郭尚存。”
周朝等人,船自南来,泊入南津港。南津与北津,一上一下,扼守湘水,为临湘门户。
待船入泊位,下锚栓缆。便有港吏,笑脸相迎。
“府君何在?”周朝倨傲发问。
“府君已在城中恭候多日。”港吏谄媚笑答。
“如此,且前方带路。”周朝不疑有他。
“请。”港吏依令行事。
目送周朝、郭石、苏马,携一众亲随,大摇大摆,乘车而去。矗立砦门,长揖相送的港吏徐徐起身。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来人。”
“在。”
“奉府君令,犒赏三军。”港吏龇牙一笑。
“喏!”
闻府君犒赏,船上私兵欢呼雀跃。争相下船,往水砦而去。
“长沙可定矣。”于民船内窥得一切,郭嘉遂笑道。
“奉孝凤凰于飞之计,实有大玄机。”宋奇叹服。
周朝、郭石、苏马麾下私兵,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嬉笑入水砦大营。见营中已摆下流水长席。酒肉飘香,馋涎欲滴。这便争抢入席,胡吃海塞,大快朵颐。毫无戒备。
不急动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鸣镝射空,伏兵四出。
口舌生硬,醉眼朦胧。手脚不听使唤,如何捉刀厮杀。皆被打翻在地,捆成蚂蚱。
便是周朝、郭石、苏马等人,亦不例外。车队将入瓮城,便被团团围住。好一记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待五花大绑,押入监牢,与苏代相见。众人这才醒悟,吾等中计矣!
又过三日。周朝、郭石、苏马阖家老小,塞满监牢。问过方知,自三人领兵驰援,蛮人便趁守备空虚,攻杀入坞。堡中钱粮、牲畜、奴仆、佃户,皆被蛮人所占。万顷良田券书,更被付之一炬。亿万家财,付之东流。
周朝、郭石、苏马一众家小,整日以泪洗面。又三日,悉数押入槛船,输往洛阳。听候右丞发落。话说,自宋奇轻车南下。一路走来,攻破宗贼坞堡无数,得豪强家小已聚数万之众。恰逢陇右汉人稀缺。右丞遂判徒刑,悉数发往陇右牢城。与羌人为伍,冲调汉羌血脉。
新任长沙太守庞季,公车入城,张榜安民。不出三日,苏代同党,皆趁夜弃官,不知所踪。
庞季遂命公署,举荐贤良。
便有佐吏,荐前临湘令周规。
周规,会稽上虞人,与朱同县。初受征辟,曾向公府借钱百万以整饰衣冠。后家贫不能偿还,朱于是以自家缯帛为其还债。朱母因而责怪。朱却以先贫后富的道理,安慰母亲。成为佳话。
《汉制》曰:列侯所食县曰国,皇太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蛮夷曰道。凡县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
话说,周规曾为临湘令。秩千石俸。月谷九十斛,年一千零八十石,为官三年,便可还清。何以仍家贫不能还债。
原来,只因周规出身寒微,故到任后,能体恤民力,注重生产。时任长沙太守乃丹阳人,抗徐,字伯徐。其姓一作杭,故又称杭徐。有胆智策略,以善捕盗闻名。
桓帝延熹九年,二月,抗徐(误作‘程徐’),循例外出,巡察诸县。为便于出行,遂命各县修治道路。周规以为,早春二月正是农忙之时,不宜夺占农时,贻误生产,拒不从命。抗徐遣督邮斥责,周规竟弃官而去。抗徐心中有愧,急遣功曹携印绶、文书追之,当面谢罪请还。周规谓功曹曰:“府君爱马蹄,不重民力。”说完,径直而去。
千石高官,弃如敝履。乃至百万欠债,无力偿还。如此说来。先前举债百万整饰衣冠,不为私欲,乃为顾全体统。后愤而弃官,足见品性高洁,不爱势贪财。
“一言不合怒而弃官”,见仁见智。然去官二十载,吏民仍思之不忘。足称循吏。
另有临湘人虞芝,先前荐为南阳从事。时太守张忠,与豪强王室联姻,王室后犯重罪,虞芝依法治其罪。荆州刺史王畏王室势大,召虞说情。虞芝对曰:“吾年往志尽,譬如八里老马,生死同愤,且欲立效于明时耳!”遂弃官而去。
虞芝又举同县桓阶,字伯序。赞其“年少方,有义直之节”。乃前尚书桓胜之长子。与其弟桓彝、桓纂、并著乡里。
另有临湘人吴臣(误作‘吴巨’),区星举宗亲区景,双双出仕。
再辟周规为临湘令。拜虞芝为治中,桓阶为别驾。
封吴臣为长沙都尉,区景为长沙司马。俘获私兵,招募乡勇,皆交由二人统御。长沙得五千兵卒,足可震慑宵小。
区星则表为水衡司马,另有大用。
庐江舒县,临江港津。
遥见一艘巨船,如立鸡群,泊在水岸。
人群纷纷驻足远眺,啧啧称奇。忽闻背后蹄声隆隆,又见官道扬尘。路上行人急忙惊呼避让。
百乘轻车,呼啸而过。正是周家大郎。
列队入港,依次勒马。
缰绳随手抛与副驾,周晖飞身跳下。
手搭凉棚,仰望蓟国巨舰。周晖冲赶来迎接的港吏言道:“此船何名?”
港吏赔笑作答:“启禀少君侯,此乃蓟王座舰游麟号。”
周晖浑身一颤:“瑜弟先前传书。言,王上赠我衡水都尉舰,奔赴荆南。莫非,便是此船?”
此言一出,满场惊呼。
港吏双目圆睁,颤声问道:“王上竟将座舰,转赠……少君侯?”
周晖急忙问道:“可有别船?”
“蓟国来船,只此,一艘。”港吏狂吞口涎。
“可是周都尉。”便有蓟国船吏,躬身相问。
“正是。”周晖以印绶示之。
确认无误,船吏躬身相邀:“请都尉登船。”
话音落地,鸦雀无声。
饶是好宾客,雄江淮间,出入从车常百余乘的安阳少君侯,亦不由得,心怀激荡。
“闻蓟王世之豪杰,天下无出其右。今日得见,心悦诚服!”周晖冲周遭乡亲父老,长揖及地:“晖此去,定当洗心革面,清波涤尘。以全青云之志。”
“恭送周郎。”父老争相送别。
苍天有眼,庐江终除一害。
1.139 垄断江山
洛阳马市,胡姬酒肆。
刘表如约而至。
“拜见太常。”推门视之,右丞贾诩已恭候多时。
“见过右丞。”刘表亦回礼。
之所以不去函园,亦不去金水小市,反择此地。乃贾诩有意为之。若选蓟王家业,恐刘表心生压迫,以为逼迫。马市胡姬酒肆,酒客皆披常服,身份不彰,地位不显。亦无人品头论足。置身其间,心平气和,悠然自得。
宾主落座,贾诩举杯相敬。落杯后,遂道明心意:“我主上表,请开护南蛮校尉,又举太常从子出仕。只因悉知太常不日当外放为荆州牧。故未雨绸缪,先行谋划。防荆南蛮族与群盗勾结。”
刘表笑道:“右丞今日相邀,莫非是为解我心忧?”
贾诩答曰:“不敢。”
刘表言道:“荆州划江而治,分荆南与荆北。荆北临豫州黄巾,荆南有蛮夷作乱;水贼横行江淮,宗贼结坞连堡;更有贪官污吏,监守自盗。内忧而外患。其中,谓心腹大患者,‘宗贼’首当其冲。常言道,祸起萧墙,家贼难防。不知又丞可有此意。”
“然也。”刘表竟有此等见识,着实令人意外。贾诩奋生言道:“太常当知,蓟国船人,舟行天下。荆南各港津,多有往来。年前,我主曾向陛下讨来开港之权。既为便于两地互通。故对江表诸事,知之甚深。蛮夷跋山涉水,聚散无常。然趁中原大乱,朝廷一心讨贼,无暇他顾,江淮宗贼坐大。勾结黄巾,笼络蛮夷,私设家规,不遵王法。我主曾言:‘今宗室势衰,人心思变。若宗贼趁乱坐大,任其吞并人口、田地、山川、林泽,而后相互结亲,合纵连横,沆瀣一气。待觅得良机,摇身一变,将己洗白成‘世家’。则,大汉江山不保,万民皆沦为家奴’。”
“宗贼积势成世家。”刘表亦领会。
“然也。‘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故于我主而言,宗贼才是黄巾之后,心腹大害。”
刘表心中一动:“金市子钱家,以食邑为质,贳封君县主。可与蓟王相关。”
贾诩肃容下拜:“我主言:‘唯汉室宗亲,可灭宗贼’!”
刘表涣然冰释:“大汉郡国并行。封君列候,遍及天下十三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何能坐视宗贼,兼并田地、掠我子民。故蓟王不惜耗费巨资,为封君县主取食。闻有洛阳宋公子,配五县令印。所到之处,收黄巾,破坞堡,安民屯田。保我大汉江山。”
“太常明见。”贾诩再拜。
刘表位列江夏八俊,岂无容人雅量:“玄德恐我恨其插手荆州之事,故先表我从子,再令右丞设宴开解。何其小觑我也?”
说完离席,双手将贾诩扶起:“我亦是,汉室宗亲。”
闻此言,贾诩不觉已泪流。
家国天下,郡国并行;非功不侯,非刘不王。仅此一句,足以。
分封立国,分配权利。正因天生对立。唯封君列候,才不会与宗贼同流合污。一言蔽之,除汉室宗亲,无人能灭宗贼。甚至为逐鹿中原,汉末群雄与其结盟者,亦不在少数。此举更加剧了宗贼洗白蜕变。
三国至魏晋,世家坐大,再无宗贼。只因宗贼蜕变成了世家。此亦有先例。
河西四郡,诸多大姓,多出关东流徙士族。先与当地豪强联姻,站位脚跟。再种田经商,积累钱货。而后族中子弟,习文学武,出仕为官。不出三代,洗净原罪。摇身一变,成河西名门。所幸,只因河西偏僻,且有羌**乱,再加帝国东顾,陇右及关中,无利可图。故为祸不显。
关东宗贼,却是心腹大害。
后世以为,门阀的前身是世家,然世家的前身又是何物?
刘备给出答案:宗贼。
按照后世的理论,资本的原始积累,必是鲜血淋淋。“剥夺的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宗贼裹挟在黄巾之乱、诸侯争霸、乃至五胡乱华,华夏持续五百年的乱世之中。吸食社稷髓骨,啃嚼万民血肉。不断壮大,终成门阀。垄断江山。
何为垄断?
垄,田埂也。断,分割也。
几大门阀以田埂,分割江山。
为江山社稷,天下万民计,刘备决然不许,宗贼坐大。
于是分而化之,先斩其左膀右臂。将黄巾、水贼、蛮夷等,诸多与宗贼裹挟在一起,为其羽翼,或为其遮掩的“外衣”,悉数割离。直至露出包藏之祸心。将宗贼大白于天下。
历代史家,多用春秋笔法。将天下时局民情,暗行分割,藏于人物传记之中。乃至云山雾罩,不知所以。待江山被门阀垄断。乃至“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文人士子皆成刀笔喉舌,史家终成绝唱。
再无人言及,宗贼之祸。
更待“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还有谁人,敢一言不合,愤而弃官。为保头上乌纱,无所不用其极。纵刀山火海,百死不悔。自行弃官,愚不可及也。
唯我大汉,文武双全。
百无禁忌,传承有度。
若非设身处地,活在当下。身临其境,耳濡目染。刘备如何能得知,天下未曾亡于黄巾,亦非亡于诸侯,而是亡于宗贼。
一言蔽之,汉之末,起于黄巾,乱于诸侯,亡于宗贼。
刘备窃以为,黄巾、诸侯、宗贼,并称家贼。
家贼不除,社稷难续。
刘表亦出汉室,自当深有体会。
锦绣江山,鹿死谁手。刘备本不在意。然纵观天下英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解乾坤之倒悬,救万民于水火。
舍孤其谁。
少时,母亲谆谆善诱。自家和众家,皆要顾及。于是刘备弃修祖宅坞堡,大建楼桑。与宗亲好友,四方百姓,福祸同当。遂成今日之蓟国。蓟国是蓟人之国。大汉又是谁人之大汉?
海纳百川,包罗万种。试问天下又有何人,有此等气魄胸襟,真知灼见。
存续墨门,庇护王学。只问苍生,不问鬼神。
然,何时问鼎?
蓟王不急,天下何其急也。
送别刘表,贾诩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1.140 青云之志
大汉“家国天下”,与后世皇朝“家天下”,乃云泥之别。切记。
分封与郡县,两种制度,双轨并存,唯汉绝无仅有。
换言之。一朝两制,二千年前,华夏先辈,早有先例。后世胡人,何必稀奇。
先前少帝遍数蓟王家产。若蓟王在场,定会欣然一笑:陛下少数了楼桑老宅一座。想我蓟王,便是如此磊落。
五溪蛮王子沙摩柯,并融漓公子,领一众喽罗,整日混迹于海市。遍尝天下美味,看遍四海奇珍。花钱如流水。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海市应有尽有。足不出市,坐享蓟国一切便利。
蛮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当地民众。海市每到一地,便如同过节一般。
这日清晨。
忽听海市欢呼雀跃。众人急忙冲上甲板。只见一艘巨船,徐徐入港。此船,便是海市旗船,亦无法相比。
沙摩柯急忙请教:“此船何名?”
“此乃王上座舰,游麟号。”甲板守卫笑道。
“莫非蓟王亲临?”融漓眼中一亮。
“非也,非也。”船舍守卫,乃船家所雇东胡游侠,对南蛮甚是友善:“闻王上已造新船,号‘三足乌’,远超游麟号。此船,已赠与水衡宋都尉,时下乃水衡都尉座舰。”
“如此大船,随手送人。你家王上,着实阔气。”沙摩柯口中啧啧有声。
东胡游侠嘿声一笑:“王子所言极是。论天下豪杰,无人可出王上之右。”
“敢问壮士,水衡都尉,所为何来?”融漓忽问。
“听闻,乃为通航建港。当今天子,许王上筑江表十港。水衡都尉便揽此责。”东胡游侠答曰。
“原来如此。”融漓喃喃低语。
见他如此,沙摩柯不由暗吁一口气。甲板看客越聚越多,众人这便鱼贯返回客舍。
不等落座,沙摩柯便问道:“融漓可是思乡?”
融漓轻轻颔首:“我在五溪盘桓已许久,大王仍未有定论。家中老小,危在旦夕,不得不行,迟恐生变。”
“非我阿爹,不愿出兵。只是山高水远,往来不便。再加汉人豪强大姓,时常侵占山林,掠我族人。故不敢轻动。”沙摩柯挠头道:“如若不然,我等随你走一趟便是。”
“王子岂能随我孤身涉险。”融漓摇头一笑:“算了。”
沙摩柯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族中大事,还轮不到他做主。
临近滨水长堤,游麟号投下缆绳,被机关绞盘,徐徐拖到泊位。待舷梯落下,新任水衡都尉周晖,携三百门客,鱼贯下船。
“见过周都尉。”宋奇、郭嘉等人,赶来迎接。
“同殿为臣,无须多礼。”宋奇佩五县令印,为封君县主取食。郭嘉乃新任东曹掾,主东曹,职掌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周晖岂敢托大。
“城内已备下酒宴,为都尉接风洗尘。”宋奇伸手相邀。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周晖亦不推迟。
“都尉请。”
“明廷请。”
换乘公车入城。于益阳长公主行宫赴宴。
诸如武陵太守、长沙太守,治粟都尉,皆列席作陪。让周晖对宋奇身份,更为惊奇。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熏得一身贵气。
席间推杯换盏,气氛热烈。更加宋奇妙语连珠,周晖欣然笑纳。一来二回,尽皆熟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宋奇离席相敬,落杯后这便言道:“都尉可知,所为何来?”
“不过疏通水路,兴建港津,诸如此类。”周晖答曰。
宋奇却摇头:“非也。水衡都尉,乃武帝元鼎二年始置,下设:钟官、辨铜、山林、均输、等官,掌上林苑,兼主税入及皇室收支,以及铸钱。”
“哦?”周晖似有所悟:“朝廷敕令,只说复置水衡都尉。并未言明职权是否与前汉雷同。”
“未曾明言,便是默许也。”宋奇笑道:“王上六百里传下口谕。海市亦归都尉所辖。”
“原来如此。”周晖幡然醒悟:“得王上如此器重。先举为二千石官,又赐赠座舰游麟号,今再委以海市重任。却不知,王上意欲何为。”
“都尉,当领海市,重走伏波将军征蛮旧路。于前汉旧县,重建港津。与蛮人互通有无。”宋奇实言相告。
“昔日伏波将军饮恨荆南。王上使我重走伏波水路,名为互市,实则威慑矣。”能窥破蓟王之谋,周晖亦称英才。
“此其一也。”宋奇又道:“王上欲重开旧县,将蛮人就近安置。效仿陇右羌人,将百万蛮人,收归己用。编为‘蛮户’。”
“百万蛮人,收归己用。”周晖眸中酒气,瞬间散尽:“遍走荆南水路,新设十港……城。安置蛮人,编之为户。伏十万精兵于荆南。待天下有变,水路并进,南北夹击。夺江左之地,如探囊取物。”
宋奇与其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来,满饮此杯。”
周晖一饮而尽,而后掷杯与地:“愿为主公驱策。”
说完离席,面北而拜。乃为认主也。
“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古往今来,莫不如是。”郭嘉笑叹。
“丈夫生世,当配七尺剑,升天子阶。岂能碌碌终老榻上,埋骨于乡野。与籍籍无名,孤魂野鬼为伴。”周晖奋而起身:“今蒙主公不弃,委以重任。自当披肝沥胆,不坠青云之志。”
“好一个不坠青云志!”与会众人,轰然叫好。
宋奇与郭嘉,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周晖,看似飞鹰走犬,玩世不恭。实则,胸藏锦绣,腹隐珠玑。乃是小师弟周瑜,亲向蓟王所荐。行事可比宋奇。单车出洛,连平五县。
大汉家国天下,非功不侯。能熏得一身贵气者。又岂是酒囊饭袋,寻常人等。
刘备待知晓周晖日常所作所为,欣然应允。世家公子,视钱财如粪土。世间俗物,难动其心志。毕生所求,唯剩名扬天下,青史留名。此与,饱食思淫,是一个道理。荣华富贵,难以满足。正如周晖这般。
又谓,饥寒起盗心。饥寒交迫,乃至心术不正者,凡骤登高位后,为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亦是许多贪官之写照。
一言蔽之。选才任能,贫富无差,才德兼备。
1.141 唯利机关
翌日清晨,客舍门扉,忽被人轻轻叩响。
“门,闻也”。“一扇曰户,两扇曰门。又在于堂室东曰户,在于宅区域曰门。”
“门外何人?”正是融漓公子。
“鄙人郭嘉,公子起身否?”
“稍待。”融漓公子理好衣冠,这才开门相迎。
“见过公子。”郭嘉笑容可掬。
“见过主簿。”融漓略显慌乱:“请舍内叙话。”
“请。”
宾主落座,郭嘉忽轻一嗅:“公子所携香囊,香味甚是奇特。可否将配方相赠?”
融漓面色微红:“并无香囊,乃我体香。”
“恕罪,恕罪。”郭嘉急忙道歉。眸中笑意暗生。
“无妨。”融漓急忙掩饰:“不知者,不罪。”
“公子汉话纯熟,然却与五溪乡音,多有不同。是否来自别处?”郭嘉亦不追究。
“我非五溪族人,乃郁林西瓯(ou)人氏。”融漓实言相告。
“原来如此。”郭嘉轻轻点头:“既是交州人氏,因何滞留五溪。”
“家生变故,辟祸至此。”融漓随口答曰。
郭嘉又未追究。于是道明来意:“朝廷重开衡水都尉,不日当领海市,逆沅水而上,与五溪互市。公子既来已久,可否将水路,详情告知。”
深看郭嘉一眼,融漓言道:“沅陵(县),山岭崎峻,水流凶急,更多滩险。尤以沅水近沅陵一段,清浪、横石、九矶、白溶等,险滩接二连三。又以清浪最险。素以‘浅、险、急、窄、弯’著称。长滩直泻五十余里,亦是千里沅水,百余滩险中,最长一道。顺流而下,只需片刻,然逆水行船,却需整日。”
见郭嘉不置可否,融漓又道:“时伏波将军马援,逆沅水抵清浪滩时,大军困守南岸壶头山,难有寸进。曾叹曰‘滔滔武陵一河深,鸟不飞渡兽不临’。便是五溪人渡此地,亦需下船步行,待过了清浪滩,方才登船前行。再到九矶、横石等滩时,还需借助岸上力士挽船,方能过滩。”
“原来如此。”郭嘉轻轻颔首:“大如游麟号,能渡否?”
“决然不能。”融漓断然摇头。
见郭嘉面露疑色,似乎不信。融漓再言道:“先前来时,我曾在两岸山岩,见一‘奇石’。密布孔洞,状如蜂窝。五溪人称‘蜂窝岩’。问过方知,并非天然。石上蜂窝,乃五溪无数船夫舟子,撑篙时,击出之‘篙眼’。顺流飞下,便要迎头撞上礁岩时,包铁竹篙,倾力一撑。铁石相击,星火未尽,已去十里。稍有迟疑,船毁人亡。”
“换言之,若渡沅水,必除水下礁岩。”
“这……”融漓迟疑言道:“水流凶急,无从下锚。匠人凡下水,即被湍流卷走。如何除礁。”
“公子欲知详情,何不同往一观?”郭嘉故作神秘。
“如此,也好。”融漓轻轻点头。
这便叫上沙摩柯等人,一同前往。
沅水下游开阔,利于行船。然到壶头山,便遇险滩。建武二十四年,伏波将军马援,引兵至此,因山高滩险,大军困于山下,难有寸进。时天气炎热,士卒多病死,马援令部下凿石为室以避暑,相传共建四十八室,内可容数席。
乘游麟号,并大小船肆,逆入沅水,沙摩柯等人矗立甲板,议论纷纷:“听闻王上曾‘下辩除石’,解当地水患。许别有他法,亦未可知。”
“清浪滩礁石遍布,如水中石林。且水流凶急,一泻百里。无从下锚,更无立锥之地,便有能工巧匠,又如何施为?”沙摩柯却是不信。
“前有蓟国机关船,逆入沅水。却不知可与今日之事相关。”又有人言道。
“何必费心,一观便知。”沙摩柯大手一挥。
怀揣疑问,数日航行,众人终抵达壶头山。
“这是……”甲板上众人,早已惊呆。
只见,壶头山滨水岩上,竟凭空建起一排机关悬楼。好似栈道,挂于山岩。而在壶头山对岸,亦有数艘机关船,列队搁浅岸边。数道悬索,经由悬楼与船上机关吊臂,横拦水面。
另有一些造型奇特的机关船,正被悬索拖拽,泊于江心激流之中。机关船,大致呈卧“工”字形。为双体船。二船之间,横梁飞架,梁上中开槽轨,内镶一铸铁冲锤。锥形锤头直指水面。冲锤可经由齿轮传送,在槽轨内,左右及上下移动。
“此是何物?”见同伴已惊到张大嘴巴,融漓遂问道。
“此船俗名‘工字舟’,又称‘愚公船’。因船上桥架,上悬‘愚公锤’得名。”郭嘉言道:“愚公锤,借船下轮机提升,水流越急,越利借力。除此外,还有水下钢索与悬楼内畜力轮机相连。水力、蓄力,同时提拉。待愚公锤升高至顶,便会自行下落,重击礁石。如此反复。直到……”
话音未落,持续重击下,一座礁石,轰然崩塌。被激流带走,尸骨无存。因受力自上而下,贯穿整座礁石。断不会拦腰崩折。原理类营造督亢时,刘备亲手设计,为夯打桩柱所用之打夯机。
“若水下暗礁又当如何?”融漓又问。
郭嘉手指一艘正在施工的愚公船言道:“先将一枚‘愚公钉’钉入暗礁,引钉帽出水,再重击之。”
“愚公船因何能泊于激流之中。”沙摩柯问道。
“乃横江钢索牵引。”郭嘉手指沅水两岸,壶头山悬楼与对岸搁浅机关船。
“机关船如何能坐滩岸边?”沙摩柯又问。
“船底水密隔舱,旁设暗门。闸门开启时,江水灌入。机关船随之下沉搁浅。存水排出,机关船随之浮起脱困。升降自如。”郭嘉再答。
“原来如此。”融漓幡然醒悟。一言蔽之,人为控制沉船。
郭嘉笑道:“此处险要,故先建悬楼,引为支撑。一般险阻,只需对设二列‘百足船’坐滩。即可横拉钢索,牵引愚公船至水流湍急之央,砸碎礁石。”
“何为百足船?”沙摩柯追问。
“以数艘,乃至数十艘,由水陆二用‘攻城舫车’改造之,轻舟串联。形如百足之虫(马),故名。”郭嘉知无不言:“可游走近岸浅水或岸边浅滩,而后放水坐滩。”
“百处险滩,需锤击到几时。”沙摩柯撇嘴道。
“百处险滩,同时施为。料想,亦用不了多久。”郭嘉风轻云淡。
“咕咚!”众人无不惊骇。
蓟国机关器,竟恐怖如斯!
1.142 断不可弃
“与善其事,先利其器。”郭嘉笑中尽是深意。
诸如沙摩柯等人,自无从体会。然融漓却已,心领神会。
“今日便经停此处。待碎尽礁石,一泻千里。再逆上沅陵不迟。”郭嘉翩然而去。
无外人,尤其无汉官在场。蛮人终于齐齐变色,各自长吁短叹。手搭凉棚,举目四望。汉家机关器,果有大神机。
忽有人言道:“若沅水百余险滩,皆被清除,汉人大船通行无阻。我族船夫舟子,岂非再无用武之地。大船迅捷平稳,谁还去挤那一叶扁舟。”
沙摩柯用力拍了拍酸痛的后颈,不服气道:“若水临绝壁,无从坐滩,又当如何。”
“何不见此楼。”融漓手指崖山悬楼言道:“料想,百足船内,亦藏机关。可引绳挽船。便如此船这般。”
忽听水面共鸣,浊浪四溅。又有一座礁石,从头至尾,四分五裂。不等分崩离析,便被激流冲刷一空,消失无踪。待水清,再无礁石之害。原先横跨礁石两侧的工字舟,遂自行移往另一处礁石。借助绞盘,自下而上,将礁石包夹入双体船身之间,梁臂之下。待锁死停稳,又左右移动愚公锤,高悬于礁石之顶。
船上工匠搬动手柄,传动连杆介入。齿轮组迅速咬合,将愚公锤徐徐升起至最高,轰然落下。
一声闷响,碎石崩裂。如此反复锤击,不出片刻,自上而下,顽石尽碎。若受力不均,乃至拦腰折断,亦无大碍。只需先砸下一根特制锚钉,再反复锤击。水下暗礁,亦尸骨无存。
见水中礁石,接连崩碎。沙摩柯忽问:“沅水再无险滩,是福是祸?”
此语可谓直戳心窝。
“汉廷复置衡水校尉,蓟王又赠座舰,足见持重。料想,武陵水路,当皆如我等此时所见。不出数年,再无险阻。那时,汉人机关楼船,畅通无阻。尤其海市往来,与我辈互市。不知王子以为,是好是坏?”融漓反问道。
“自然是大大利好。”沙摩柯脱口而出。海市若能泊在自家门前,何其便利。
融漓嫣然一笑:“王子既言好事,那,必是好事。”
另有同伴,想起一事:“昨日海市船家言道,汉廷许蓟王江表开港之权。不知郭主簿此来,是否与此事相干。”
“船家可曾言,港设何处。”融漓问道。
“听说,乃前汉旧县。如辰阳、义陵等旧港。”同伴亦模棱两可。
“离我辈如此近哉!”饶是沙摩柯亦吃一惊。
“此乃船家之言,许不足为信。”融漓微微蹙眉,似起心结:“凡蓟国所建,名为港津,实为港城。听闻南港,早与临乡连成一体。勃海泉州港,更有十万住户。蓟国之港,可比一大城。”
“民从何来?”听闻港津竟有十万住户,沙摩柯不由咋舌。再想家中简陋渔港,绝难相信。
“蓟国有船民十万户,近百万之众。临水而居,以船为家。”融漓颇有见闻:“船家日常如海市,停于自家泊位,便算做一户。户籍由都船令署所辖,离港时,只需凭所签‘僦船券’或‘海捕券’,上报航道及往来港津,便可携‘关津集簿’,舟行天下。于任一蓟国所辖港津停泊,不限时日。”
“船户可是编户?”又有同伴问道。
“然也。”融漓答曰:“蓟人分‘爵民’与‘齐民’。爵民,乃因功授予二十等爵之人家。齐民又细分:农户、商户、匠户、船户、猎户、渔户、盐户,诸如此类。除去赋税略有不同,余下鲜有差异。”
“渔户与船户,有何不同?”又有人问。
“渔户类同猎户,收‘假税(山林苑囿池泽,凡贷与百姓种植、采捕者,则征‘山泽之赋’称‘假税’)’、‘海租(海产税)’。渔户虽有小船(不超五百石),却多离水而居。如雍阳水城,便多渔户。能称船户者,必有千石大舡。除去海捕,还僦船出海,诸如此类。”融漓再答。
“海市船家,可是船户?”沙摩柯问道。
“非也。乃属‘海商户’,录入海市籍。由海市令掌管。”融漓果然见多识广。
“若比照蓟人,我等当属何户?”沙摩柯随口一问。
融漓随口一答:“比照西域番户,陇右羌户、氐户,我辈或可编为‘蛮户’。”
“有户可为齐民乎?”沙摩柯再问。
“有户便是齐民。”融漓再答。
“何谓齐民?”同伴多有不懂。
“齐,等也。无有贵贱,谓之齐民。”融漓一语中的。
“无有贵贱?”同伴震惊,可想而知:“莫非我辈可与……汉人比肩?”
“蓟王治下,确是如此。”融漓笑道:“传闻,蓟王迎娶西羌女豪时,曾言:‘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诸夏又是何意?”越来越深奥啊。
“咦,不说也罢。”
“哦……”
“煌煌天汉,四夷皆心向往之。”融漓喃喃自语。
却被身旁沙摩柯听闻。沙摩柯索性直言:“融漓,你既仰慕大汉,何不学钟羌女豪……”
“如何?”融漓缓缓仰首,目光清冽。
“和亲蓟王。”沙摩柯终是出口:“如此,你家之危,当迎刃而解。”
“钟存古羌,百万之众。世居昆冈,嫁资何其丰厚。我家……”融漓眸中忧思浮现:“不提也罢。”
“你家乃火神后裔,父又是‘蒲大麽公’,代王统领百越。怕也不比女豪差分毫。”沙摩柯为好友抱不平。
“那又如何……”融漓俯瞰滔滔江水,暗自叹息。
见融漓不再言语,沙摩柯亦有些意兴阑珊。周遭同伴皆感同身受。少年心性,便是如此。五溪蛮王子年不过十五,融漓或不足二七之华。虽说蛮人坚韧,少年早成。然面对家国大难,山河破碎,一群少年皆有心无力。
“若我为王,定不让好友,困顿至此。”心有所想,沙摩柯不由紧握双拳。
爵室落地舷窗前。郭嘉举千里镜,细读众人唇语,不由会心一笑。
“如何?”身旁宋奇并周晖,一左一右,异口同声。
“我主,当有一喜也。”
1.143 疏河注海
“武陵郡,秦昭(襄)王置,名黔中郡,高帝五年更名。洛阳南二千一百里,十二城。户四万六千六百七十二,口二十五万九百一十三。”
临沅;汉寿(原‘索县’)阳嘉三年(134年)更名,为刺史治;孱陵;零阳;充县;沅陵,先有壶头;辰阳;酉阳;迁陵;镡成;沅南,建武二十六年(50年)置;作唐,分前汉孱陵县置。计十二县。郡治临沅。
“临沅县,县南临沅水,因以为名。”
沙摩柯所言,“水临绝壁,无从坐滩”,乃指瓮子洞,沅水河段。
“楚之水大于洞庭,而险于辰河,河之源发自夜郎,经数千里抵桃源,历武陵而下,与洞庭汇。其险与瞿塘滟相伯仲,而沅陵、桃源接壤之间,有所谓瓮子洞虎子矶者,其险尤甚,崇崖峭壁,兀立如削,为舟之所必经,既无仄径可施牵,又无岩罅可用钩挽,遇春夏泛涨,水高石怒,舟必停泊以俟其平,稍触之未有不漂流而倾覆者(注1)。”
瓮子洞,位于沅陵县东百八十里处。形如仓,激流倒灌,回声瓮瓮作响,故名。河岸紧邻峭壁,下有深潭,潭有险滩。暗礁密布,浪高水急。后世民间集资,于沅水北岸开凿纤道,方便船工及纤夫行走。“明百岁翁廖善人汉文,制铁索数百丈,凿孔系索,舟行始利”。
然蓟国良匠,却依瓮子洞之平崖、狮子崖、走船溪、腰眼溪、长湾头以及上虎子矶、下虎子矶与沙湾等,各处绝壁,上建悬楼。设水力、畜力双路机关,排设悬臂钢索,牵引舟船。
每座悬楼,除去用于牵引船只,还设望楼兵卒守备,及灯塔指引。此时,牵引吊臂,正高悬愚公锤,将崖下礁石,悉数轰碎。
正如融漓所言,无从坐滩处,必有悬楼高居。
完成与旧我切割,分久必合的墨门将作寺,正爆发出耀眼的辉光。
待百余险滩,被匠人合力排除。沅水畅泻千里,武陵当久得其利。
一言蔽之。时下汉人的“机(关)器思维”与后世皇朝的“人力思维”,不可同日而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代代背诵,然后世已无人能领悟其中真谛。
何为器?器,物也;大者称器,小者称具。后世匠人只有(工)具,再无(机关)器。百年积弱,痛定思痛。故有真知灼见: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器”、“具”之别,何以证明。
简单。
寻常人等,耿雍称其为:“彼有其具。”
换成刘备,耿雍赞叹曰:“大器免成。”
窥一斑而知全豹。
沅水下游,先行通航。沅陵自中游辰阳河段,正加紧施工。无碍行船。经停一日,游麟号帆樯如林,(骡)马力全开,海市船肆,列队其后,徐徐逆进。越过激流,而后乘风破浪,抵达沅陵县,泊于南门津渡。
县中百姓,奔走相告。山贼水匪,惊恐至极。
游麟巨舰,如水上坞堡,全身包甲,钩拒暗藏。甲板排设弩炮,高楼立满庐士。诸如机关连弩,更是标配。一轮齐射,鸡犬不留。待船翼伸展,藏于前甲板下的霹雳发石车,徐徐升起。借船高之利,远射千步。一轮齐射,遂成火海。火断退路。铁骑崩乘而下,收割残敌,占据港津。再由机关马车,圈占前沿营地。后续大军、粮草,源源不断登岸。此,便是刘备所设想的,抢滩登陆战。
船肆列队靠岸,旗船擂响市鼓,各家商号,旌旗招展。
海市令高声唱报:“四海承风,九州升平。海市开”
蓟国海市,已遍传荆南。沅陵民众,自从提前得知,便皆翘首以盼。待机关舷梯,乃至升降天梯,排设落地。这便一拥而上。
商家各个笑脸相迎。便是东胡护卫,亦喜气洋洋。
“如何?”游麟爵室内,周晖心生感慨。
“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郭嘉叹道:“先前读此句,本以为孟子所言,乃指德化万民。如今方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真意。”
“此文何解?”周晖求教。
“禹疏九河,而注诸海。”郭嘉一语中的:“因势利导,王道治国。”
“疏九河,注诸海。顺民意也。”周晖竟也领悟:“人皆向上,民皆向好。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此,便是我主之道。”郭嘉心怀激荡,一时难平。
一言蔽之,和平发展才是硬核。
五溪蛮王“戴金花冠,形如章甫,衣朝霞布,珠玑璎珞,足蹑革履,时复锦袍”,携众立于高处。俯瞰游麟号及海市大舡,面色阴晴不定。
又见游麟号甲板,沙摩柯等人,亦兴高采烈,指手画脚。这才脸色稍霁。
低声说了句蛮语,五部精夫,遂领命而去。
大汉治政,分官、吏,两个体系。官为群吏之首。可自聘僚属,称为“吏”。为便于行事,属吏多是本地人氏。所谓“异地为官,坐地为吏”,便是此意。一般下属,多称“佐”。亲信多出“门下”。
武陵太守曹寅,领一众僚属,港前相迎。武陵郡治临沅。且因时有蛮乱,沅陵身处蛮区,更加水路艰险,惨淡经营,只设长令,且常无人赴任。却不知太守,因何至此。
“拜见府君。”周晖领宋奇、郭嘉等人先下船行礼。
“见过都尉。”曹寅亦含笑回礼。
在场诸人,周晖品秩最高:“敢问府君,因何至此?”
“乃受蓟王所托,特来为都尉引荐蛮王。”曹寅素与刺史王不和。只因其固守武陵,不听王号令。刺史多次扬言,要杀曹寅。且武陵郡治临沅与荆州州治汉寿,近在咫尺,恐为其所害。恰逢沅陵县长,因蛮乱弃官,故曹寅逆沅水而上,名为代政,实则栖身沅陵以辟祸。
“府君当知。某此来,乃为疏通水路,兴建港津。”周晖抱拳道:“若能逆入前汉旧县,五溪蛮区。与蛮人互市,当大有裨益。”
“此事易耳。”曹寅笑道:“我与蛮王,私交甚笃。蛮人重利亦重义。只需结好蛮王,料想开港互市,亦非难事。”
“多谢府君。”周晖大喜。话说,骤登大位,两眼一抹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得曹寅居中协调,自是大大利好。
“城中已设接风宴,与我同去。蛮王席间可见也。”自王去职,曹寅心情大好。
“敢不从命。”周晖欣然前往。
1.144 迎刃而解
“施水(荔溪)北流会于沅。沅水又东迳沅陵县北,汉故顷侯吴阳之邑也。”
施水与沅水,于沅陵城西交汇。此处后世称“蓝溪口”。前汉长沙王吴芮,第四子吴阳,高后元年(前187年),被封沅陵侯,立沅陵侯国。共传三代,无子,国除。
此城,曾为侯国都邑,内外二郭,算是坚城一座。武陵太守曹寅,因与上官不和,退据此坚城,另有蛮人环顾,自保无虞。
五溪蛮王,俗尊王,然却无汉室策封。正式场合,只称五溪渠帅。故空置堂上主座,宾客东西对坐。
曹寅能保武陵,正因结好蛮王。蓟王六百里传来手书,托其为周晖引荐。曹寅受宠若惊之余,会大宴宾客,将蓟王亲笔书函,传阅座上宾。言,区区薄名,能为王上所知,何其幸也。
宾客心领神会。能为蓟王所用,料想,便是荆州刺史王,入为京官,亦不敢动其分毫。
从来“打狗需看主人面”。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能入蓟王法眼,曹寅焉能不大喜过望。蓟王所请,自当尽其所能,力求尽善尽美。
席间,闻,水衡都尉,此来疏通水路,开辟港津,还兼领护蓟国海市。蛮王即刻高看一眼。
且与一般官吏不同,周晖一身贵气。问过方知,乃安阳少君侯。列候称“家”。郡国并行,家国天下。三级分封世袭权利架构中,有其一席之地。不可谓不“高贵”。
蓟王以座舰游麟号相赠,亦足见持重。兼领海市,更是极大增益。
双方倾心相交,一时笑语欢声,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晖离席相敬。言,改日必登门拜访。
蛮王心领神会,答曰,恭候大驾。
“沅陵县西,有武溪,源出武山,与西阳分山。水源石上有盘瓠迹犹存矣。”
五溪蛮王大寨,便立在此地。五溪蛮乃武陵蛮夷之统称。究其来源,古巴人、百越、甚至羌人,皆有混入。“精夫”一词,便出巴人古语。
翌日,周晖携重礼登门。与蛮王商定雇佣及互市事宜。
督造港津,人手不可或缺。日薪二百大钱,五溪“蛮左”,必踊跃客庸。汉人右衽。与之相反,称左衽。蛮左便是此意。
吃住全免,日赚二百大钱,如此好事,焉能拒之门外。
“都尉可曾选定,港津之所在。”蛮王自当问仔细。
“昨夜与府君秉烛夜话,促膝长谈。今,已有定计。”周晖笑答。
“何地?”
“乃先秦黔中郡治故址。”周晖答曰。
“沅水又东迳县故治北,移县治。县之旧城,置都尉府。因冈傍阿,势尽川陆,临沅对酉,二川之交汇也。”
“县之旧城”,便是指先秦时,黔中郡治故址。此处地势开阔平坦,南倚丘陵,北临沅水,堪称“势尽川陆”。“临沅对酉,二川之交汇”,乃至其方位:北对酉口,乃沅、酉二水交汇处。水运便利。
“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沅陵)西二十里,皆盘瓠之后也。”
前汉时,为武陵都尉府。今汉毁于五溪蛮乱,乃荒丘废城一座。如前所说,百丈高楼平地起。废城原址重建,省时省力。远比另外择址,事无巨细,从头开始。来得简单迅捷。
蛮王欣然点头:“此地,临沅对酉,二川交汇。时下,乃无人荒丘。用于督造,亦颇便宜(biàn yi)。”
周晖答曰:“大王当知,王上命我,建江表十港。沅陵地处沅水中游,为尽武陵诸水之利,宜当逆进沅水上游,择址再筑一津。王上曾言,前汉旧县,可再析出,用于安置蛮人,立五溪王庭,设属国都尉。”
“莫非,王上欲效奢延鲜卑属国、真番马韩属国……立武陵五溪蛮属国!”蛮王大喜。
“然也。”周晖又答:“王上欲将今汉并入辰阳县之义陵、无阳等,前汉旧县析出。立‘辰阳属国’,安置五溪部族。王上还言,首任辰阳(属国)都尉,宜授予王子沙摩柯。”
“嘶”五溪蛮王,倒吸一口凉气。能立为属国,自是极大利好。尤其对四夷而言。既能最大程度保有部族权利,又可坐享大汉治下诸多便利。乃二全齐美之策也。两汉之交,乃至今汉之初,五溪蛮人屡屡造反,所求无非自立。时至今日,汉蛮已难分彼此。与汉廷宰割天下,乃痴心妄想。臣服大汉,为其属国,为最佳选择。
“若立属国,我可为王乎?”蛮王问道。
“煌煌天汉,非刘不王。”周晖话锋一转:“东胡称‘单于’。南蛮可称‘廪君’。”
远古时,古巴人祖先“巴务相”,被举为巴氏,樊氏,呼氏,相氏,郏氏,五部落首领,于夷水(清江)立巴国(方国),称“廪君(lin jun)”。成书于秦汉时期的《世本》称:“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又《山海经》:“西南有巴国,太嗥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据此可知,廪君或为太嗥伏羲氏后裔。时下,已为南蛮之神,尊“廪君神”。廪君神下号廪君,乃蛮人天子也。
“甚好,甚好。”蛮王欣然点头。又喜问道:“若为廪君,汉廷当如何待我?”
周晖答曰:“自当:‘教耕稼’、‘治城郭’、‘制冠履’、‘设媒娉’、‘立学校’、‘导礼仪’。廪君所辖,皆编为‘蛮户’。衣食住行,赋税徭役,皆与汉人比同。”
“此话当真!”蛮王猛然直立。
“千真万确。”周晖亦起身。
“都尉可敢与我歃血为盟。”蛮王快问。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周晖速答。
“此话何意?”蛮王不解。
“悉听尊便。”周晖释意。
“来人,杀白犬!”蛮王如何能等。
“喏!”
海市,船舍。二楼精舍。
午后,便有同伴狂奔而入:“沙摩柯,你要当官了!”
“切莫说笑。”沙摩柯一头雾水:“我等蛮人,何来官职。”
“此事,千真万确。”同伴遂将诸事娓娓道来。
舍内众人,瞠目结舌。
沙摩柯已霍然站起:“哈哈!融漓,你家之难,可解也!”
1.145 梦寐以求
武陵蛮、长沙蛮、零陵蛮,同出盘瓠,散布荆南。虽各有枝属,然却皆已五溪蛮王为号。荆南四郡,乃汉廷所辖。故按通俗地域划分,将蛮人另行分类。实则,并无不同。彼此水陆相接,合称“荆蛮”。
蓟王欲将义陵、无阳等,前汉旧县析出。立“辰阳属国”。对蛮人而言,自是梦寐以求。
封建时代最珍贵的资产,便是土地与人口。此毋庸置疑。
所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分封与郡县双轨并行,最大程度的满足了强者,对土地及人口的渴求。
后世不再实封,王侯皆虚授。只取俸禄,再无食邑。对“家天下”而言,此举自是利好。然却割离并剥夺了封建时代,最大的获得感。即便家财万贯,权倾朝野,亦无从获得来自土地及人口,给予的满足。大肆兼并田地,掠夺人口,仍欲壑难填。如此不断劣化,后世只剩土豪劣绅,再无封君列候。
事实上,在刘备看来。能有一块封地,即便只有十里,亦足可告慰己心,心满意足。分封制的丧失,乃是“家国天下”向“家天下”劣化的主因。
再思“非功不侯”,及“不禁刀剑弓弩”。高祖乃真豪杰。后世帝王,无人可及。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人活路,不若给人出路。禹疏九河,而注诸海。便是“出路”。
立辰阳属国,乃是将五溪蛮,纳入大汉“家国天下”三级架构。享受诸多特权。对五溪蛮而言,自是一条光辉的出路。
于是乎,分封立国,成为五溪蛮人最热谈资。
能被大汉所承认,亦是天下蛮夷之梦寐以求。
乃至前汉时,义陵、无阳二县,何处立为王庭,蛮人亦争论不休。
常林《义陵记》:“项羽弑义帝于郴,武陵人缟素哭于招屈亭,高帝闻而义之,故曰义陵。”后世称溆浦。“所治序溪(溆水),最为沃壤,良田数百顷,特宜稻,修作无废”。曾为武陵郡治。武帝建武六年(30年)六月辛卯,义陵没于“夷”,县并入辰阳。
无阳“县对无水(水),因以氏县”。后世为芷江县境。建武六年,与义陵同没于“夷”,县并入辰阳。
“凡立国都,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因天材,就地利,故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
宋奇与郭嘉,六百里上报蓟王。蓟王问计群臣,遂定都义陵。再析镡成县北境,新置黔阳县。因县西北有沅水枝津“黔水”而得名。并义陵、无阳、黔阳,三县为辰阳属国。
六百里上表朝堂。少帝问计朝臣,无不应允。先开护南蛮都尉,再立五溪蛮属国,此与蓟王治政,一脉相承。
为安抚五溪蛮。蓟王遂在三县,水网密集,枝津纵横之处,另设三港。与南蛮互市。诸事皆由水衡都尉负责。
蓟王无难事。先帝托孤之臣。连扶二主,威赫天下。且为江山社稷,殚精极虑。处处未雨绸缪。想人所不能想,及人所不能及。当三宫勾心斗角,群臣互相攀咬,朝政日非之时。蓟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费吹灰之力,已平定荆南蛮乱。令天下有识之士,各自唏嘘。
海市舡舍,二楼精舍。
郭嘉轻轻叩门:“公子在否?”
“舍门虚掩,主簿自便。”融漓公子琴音未断。
“叨扰。”郭嘉这便推门而入。
堂内无人。细辨琴音,移步舷外平座,终见抚琴之人。乃一妙龄少女。
郭嘉急忙行礼:“唐突佳人,嘉之过也。”
女子并未答话。待一曲终了,这才起身回礼:“身逢大难,未敢以真面目示人。还请主簿见谅。”
郭嘉故作惊讶:“融漓公子竟是女儿身。”
“让主簿见笑了。”融漓再拜:“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融漓(女)公子,何故女扮男装,避难至此。不知可否,实言以告。”郭嘉回礼。
“说来话长。”融漓伸手相邀:“主簿请坐。”
“谢过。”郭嘉这便落座。
“主簿当知,我家乃祝融氏之后。于西瓯族中,举足轻重。”
郭嘉轻轻颔首:“祝融氏乃上古火之神。传闻在西瓯族中,掌‘通天地,祀鬼神’。受万民敬仰。”
“诚如主簿所言。”融漓言道:“家父乃是‘蒲大麽公’,代王统领百越。”
“何谓‘蒲大麽公’?”郭嘉求教。
“此头衔乃出我辈族语。‘蒲’为我族神母,‘麽公’意为巫师。称大者,乃‘大巫’。”
“原来如此。”郭嘉言道:“大巫古而有之。传闻,王在,大巫上承天意,下佐民情。若王不在,则代行王事。”
“正是如此。”融漓言道:“自先秦以来五百年,我辈无王久已。种辈散乱,枝属分立。‘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有:扬越、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句吴、于越等,诸多支属。各有渠帅。各自为政,互不听号令。然却皆愿遵,大巫之命。有越夷王子高定,欲一统百越,为其所用。故欲与我家结亲,强聘我为妻。父母不从,便胁迫就范。成亲当日,我破窗而逃。因与五溪蛮王沾亲,故远涉此地,欲求援兵,救回父母。”
“竟有此等奇事。”郭嘉忽问:“越夷王子,又种出何处?”
“种出西南夷。”融漓答曰。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有载:“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有夜郎国,东接交,西有古滇国,北有邛都国,各立君长。其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能耕田。其外又有嵩、昆明诸落,西极同师,东北至叶榆,有都国,东北有冉国,或土著,或随畜迁徙。自冉东北有白马国,氐种是也。此三国亦有君长。”
战国时,秦于国境西南置巴、蜀、汉中三郡。前汉武帝至今汉光武,大汉持续经营。先后置:犍为、、越、汶山、沈黎、武都、益州及永昌八郡。此地居民,种辈繁炽。杂居:氐羌、百越、百濮等,诸多部族。
正因种辈杂居,语言相通,习俗相近。夷王子,欲强娶“火神后裔”、“大巫之女”。所求,不可谓不大。
若坐视其达成所愿,一统蛮夷,指日可待。
郭嘉忽笑:“漓公子窃以为,我主当如何着想。”
1.146 大而化之
“这……”融漓略显慌乱:“蓟王之思,我岂能知。”
“俗谓‘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自秦汉以来,百越与汉人毗邻而居,渐成一家。今,竟有人欲趁天下大乱,山川阻断。吞并百越,图谋自立。世人皆知,我主在北。似远隔千山万水。然海市往来,楼船逆进。十万精兵,披星戴月,旦夕至矣。自持山高水险,怀不臣之心。何不见我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忤逆强汉者,虽远必诛也。”郭嘉再拜:“那时,兵锋所指,生灵涂炭。更加百万南蛮,已为我主所用。招为前驱,无往不利。西南夷如何能挡。”
“军国大事,想我一介女流之辈,如何可知。”融漓叹道。
郭嘉却笑:“漓公子,既能一口道破我之身份。聪慧异于常人。”
融漓这才醒悟。郭嘉只说“我主”,却并未言明。乃是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主簿足智多谋,融漓远不及也。”
郭嘉正色道:“漓公子既是‘火神后裔、‘大巫之女’。当心系万民,顾全大局。若百万族人,为人所用。成为野心家之手中刀,垫脚石,乃至岭南大地,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汉蛮从此形同陌路,再无共处之万一。管子曾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敢问主簿,在汉人眼中,我辈究竟是‘豺狼’,还是‘诸夏’。”
“先贤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古往今来,无不‘内诸夏而外夷狄’。然自我大汉问鼎九州,内迁胡人、东迁羌人,外通西域,蛮夷逆进江淮。四夷各部,化外之民,无不纳入心腹要害之地。何也?”郭嘉言道:“充而化之也。”
“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融漓柔声道:“‘有容乃大,大而化之’。”
“乃至江河所至,皆为汉土。日月所照,皆我汉民。”郭嘉掷地有声:“再有四百年,无分华夷。四海升平,光融天下。郭嘉窃以为,若我大汉做不到,再无人能做到。”
“主簿之心,融漓已尽知。”融漓肃容下拜:“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漓公子何不手书一封,由我主转呈汉廷,上达天听。”郭嘉进言。
“好。”融漓轻轻颔首。
临乡城,蓟王宫。
**苦短睡意浓。自侍寝以来,邹氏,杜氏,含苞待放。夫君浅尝辄止,未动分毫。
开年不过二八之华。蓟王天赋异禀,不忍摧折。
二人皆授美人位,领千石家俸。年末腊赐时,门下祭酒司马徽上疏,言,王家无秩比。于是蓟王除‘比石’。御姬六百石,美人千石,贵人及侧妃二千石。王妃独领万石,与太妃及义太妃等同。
四位义弟,领中二千石。
刘备为辅汉大将军,亦领万石俸。
帝王外戚,父凭女贵。
邹氏,杜氏,自领千石高俸。其父,授予民爵十三等之中更,岁俸六百五十石。授田八十顷,授地八十宅。岁俸折钱:十九万五千。八十顷稻田,每季所获新谷,可折大钱七百二十万。稻花鱼再翻倍。粗略算来,邹、杜二家,一年所得,约一千五百万钱。
深情辅以厚利。可想而知,蓟王后宫,是何等家和万事兴。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真不如,生得好女儿,嫁入帝王家。
今日无朝。故蓟王足睡。待洗漱更衣,步入餐厅。一众妃嫔已恭候多时。诸如举案齐眉,齐声娇呼:“恭迎夫君。”大可不必。曾为披香博士的宋贵人,化繁为简,端坐注目即可。
厅内美妇,皆与蓟王坦诚相待,交颈而眠。彼此熟到髓里。情到浓时似反薄。无需刻意为之。心中所求,便是相处时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整日相敬如宾,谨小慎微,蓟王天下豪杰,如何能受得。
按蓟王之意,类比太学论坛,餐厅改先前排座,为“阴阳无极”座。类比后世太极图。极,栋也。本指屋之正中至高处。无极,便是无有高差。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负阴抱阳,冲气为和”,便是无极座之真谛。坐席食案,如同心圆排列。先来居内,后来居外。不分座次。
一言蔽之,阴阳调和。
便有国中名士大儒,以此事问上庠令郑玄:王上此举,是否有悖礼法。
郑玄笑道:道曰规,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主公以阴阳二分人伦,乃是行大道也。
众皆拜服。
换言之,除去君臣上下之分,亦有夫妻阴阳之别。此举,不仅合乎礼法,更上应天道,下承人伦。
于是北宫餐厅,遂改名为“无极殿”。
食不语,寝不言。然若心意相通,细嚼慢咽,亦是人间致美之味。更何况,蓟王后宫,群芳竞艳,秀色可餐。
用餐毕。刘备与王妃、七位小姐姐等,小憩片刻,这便直升“瑞麟阁”。
宋贵人,士贵人,皆先到。二人联手掌北宫瑞(麟)阁,领阁内女官“瑞麟博士”,梳档案典籍,录百官贺帖,注蓟王闲读所读百家著述等。至于官吏上疏,皆呈于南宫少府。由中书令赵娥,中书仆射荀采,领少府女官,代为打理。去芜存菁,化繁为简。再送北宫瑞阁,转呈蓟王当面。如此家事国事,泾渭分明,事半而功倍,亦避后宫干政之嫌。二全齐美。
“夫君,洛阳来函。”士贵人将右丞密函,面呈刘备。
刘备打开一观,不禁摇头苦笑:“好一个鬼才郭奉孝。”
“莫非郭东掾,又出奇谋。”士贵人笑问。
刘备将贾诩手书,递给二人:“一看便知。”
宋贵人掩口笑道:“可喜可贺,东掾为夫君又定一门金玉良缘。”
“东掾言,‘此女乃出祝融氏,有倾国之貌’。‘又窃以为,嫁资丰厚,可纳尽百越’。”士贵人亦笑:“还说‘父母被挟,穷极来投。必无二心’。”
“趁人之危,非丈夫所为。”刘备言道:“为救父母,何须委曲求全。”
“夫君何意?”
“传我檄文,与那越夷王子。言:胁人父母,逼人就范,宵小之为,罪可当诛。若一意孤行,不知悔改,乃至伤及无辜。”
“如何?”二人眸生异彩,异口同声。
“斧钺加身,族灭国除。”
“遵命。”论天下英雄,当属夫君居首。
1.147 河汉无极
“用兵之名有四,两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有罪曰‘讨’,天子自往曰‘征’。”
先帝曾赐蓟王“加黄钺”。代主征伐。攻无道而伐不义。凡有不臣,则可传檄天下,出兵征伐。
蓟王行事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明以照奸,光融天下。暗行苟且之人,立刻飞灰湮灭。
檄文发出。越夷王子胁人父母,强娶为妻之恶行,即刻大白于天下。
“斧钺加身,族灭国除。”传檄天下,宇内皆知。
蕞尔小国,偏安一隅,本不为人知。如今却遭口诛笔伐,万众瞩目。
各地西南夷人,惊恐奔逃,生怕延祸上身。蓟王赫赫威名,言出必行。洛阳朝堂虽先得上表,百官亦肃然起敬。
彼时,楚霸王只手遮天,问鼎中原。杀义帝於江南,大逆无道。天下皆噤若寒蝉,无人应声。唯高祖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淮以击楚。时人皆叹,汉王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那又如何。
胜负之外,大义当先。有些事,只需做,无需想。凭身三尺剑,布衣痞气生;广厦千万间,寒士俱欢颜。吉人天相,否极泰来。一战而胜之。克复中原,问鼎天下。
高祖血裔,自当嫉恶如仇。正如蓟王这般。更何况立四百年江山。环顾左右,还有何人敢逆我大汉。
益、荆、交,三州山水相连。顺郁水、温水河谷,可入郁林郡。正因如此,蛮夷往来,聚散无常。“散在溪谷,绝域荒外”。西南夷,种分:、滇、靡莫、劳浸、叟、、昆明、斯榆、桐师、唐、哀牢、夜郎、句町、漏卧、且兰、邛都、陡、都、摩沙、冉、白马等。来源相近,却各有所出。语言相通,亦互有腔调。不可等同视之。
种落组成,除去同宗同源。互结姻亲,缔结同盟,亦是常用手段。当然,一切需凭实力说话。又“俗征巫鬼,好诅盟,投石结草,官常以诅盟要之。”
首领只在本部族拥有特权。而大巫却受各部顶礼膜拜。俗语曰:“三水汇合,定有神社;三路汇合,定有神社”。
此乃部落文明之显著特征。一言蔽之,不问苍生,只问鬼神。
蓟王檄文,传檄天下。不日便至荆南。融漓身份,遂为人所知。
“祝融后裔”、“大巫之女”。身份如此尊贵,这还了得。即被水衡都尉,奉为上宾。迁入游麟号,蓟王所居华室安身。沙摩柯等人,自不放心其独往。亦搬入游麟号,毗邻而居,四时守备不提。蛮人少年,便是此等热血。
从武陵太守及五溪蛮王处,募得足量人手。水衡都尉治所,遂在黔中郡治故址,大肆开建。居高筑城,临水造港。因位于沅、酉二水交汇处,故港称“酉口”。周晖还与蛮王约定,凡客庸此地,筑城造港之五溪蛮人,皆可迁居城港之中。编户为民。当然,一笔不菲的赎金,是令蛮王大开方便之门之主因。
一个五溪青壮,赎金之便宜。令人咋舌。话说,一个健壮的域外奴隶,作价十金。还需送货上门。翻越葱岭,一路人吃马嚼,再加意外损耗,成本叠加,故作价十金。五溪蛮王开价,不过一缗。还赠全家。宋奇以三足擎波券钞,豪购五千户。五部各售千户,皆喜笑颜开。蛮人何时值这许多大钱!
蓟国良匠,及筑造机关器,皆随船运来。原址重造,得心应手。日起高楼,月建街衢。数日不见,旧貌已换新颜。蓟国营城术,冠绝宇内。饶是武陵太守曹寅,亦隔三差五,泛舟来观。直呼大开眼界。
辰阳属国,亦如此这般。由郭嘉主持修造。毁于战火的前汉诸城,悉数重建。修路通渠,筑堤圩田。麾下匠师,皆出蓟国。何须东掾指点。诸事皆想在前,令鬼才奉孝,亦刮目相看。
所谓熟能生巧。西域、陇右皆不算。单蓟国三百余城,造就多少能工巧匠,可屈指一算。百工居肆。大国工匠,物料齐备。营三县之国,有何难哉。
荆南港津渐多。加之顺下江淮,常来常往。海市无法久泊一津。于是,蓟王遂下王命,立分支海市。于都船署下,置“市舶寺”,主官称“市舶令”,秩千石。有市舶丞、市舶尉、市舶狱令等属官,分设十海市。取“十天干”为名。
其中甲、丙、戊、庚、壬,为阳干;乙、丁、己、辛、癸,为阴干。水南为阴,分属甲、丙、戊、庚、壬,五阳干海市;水北为阳,分置乙、丁、己、辛、癸,五阴干海市。取“负阴抱阳,冲气为和”,互济之意。故蓟国船肆,又被俗称为“无极船”。语出《庄子逍遥游》:“吾惊怖其言,犹河汉无极。”之句。言指,海市影响广大。
旗船上立专属旗号。往来大江南北。逆入枝津故渎。泊于各城港津,通商互市。
若仍不足够,亦无妨。“十天干”下,再另设“十二地支”便是。
蓟王檄文抵越。夷王悉知,惊怖至极。欲杀王子(高)定,以谢天下。被大小头领,苦劝乃止。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众鞭笞,以儆效尤。又将融漓父母,好言放归。并织布皮草,青壮数千,结伴北上,奔赴沅陵。弥天大祸,能否亡羊补牢,皆在融漓一念之间。
药到病除,话到祸除。终不坠蓟王赫赫威名。
“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常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汉初闭关)。巴蜀民或窃出商贾(暗中互市),取其马、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自秦辟“五尺道”通西南夷。大汉立朝四百年,筑路通渠,从未间断。
正因道路通达,巴蜀才得其利。
知西南夷亦奉王命,而不敢违。郭嘉大喜过望。随手在荆南、南中、岭南,画了个大圈。取号“三南之地”。南蛮、百越、西南夷,种辈相加,或不下陇右五百万羌氐。
“若好生计较,主公或可再得一号。”郭嘉眸中,精光乍现:“可称‘三南大君’,或‘三南天王’?”
须臾,又听一声叹息:“祝融贵女,我主断不可弃也。若不能为贵人,或可称‘夫人’。‘祝融夫人’。妙极,妙极……”
“阿嚏!”楼下华室,融漓忽生异样:“有古怪。”
1.148 大义灭亲
洛阳,南宫,玉堂前殿。
目送群臣散朝,又起身恭送窦太皇仪仗赴云台殿。少帝示意身后仪仗各自散班,独返后殿。
恭送百官下阶。玉堂署长张让一路小跑,奔后殿服侍。
“陛下因何不乐?”见少帝枯坐无言,张让小心伺候。
“蓟王传檄,莫不服从。越夷率,险杀子以谢天下。”略作停顿,少帝叹道:“闻蓟王之名,竟惊怖如此乎。”
悉知圣意,张让浑身一颤。见四处无人,遂抵近耳语道:“陛下所忧,可是夷率大义灭亲,竟欲‘杀子以谢天下’。”
少帝轻轻颔首:“太后‘天降流火,麒麟送子’,今秋便见分晓。勃海王亦称贵子,与一众逐鬼童子,豢养在永乐宫中。若有一日……”少帝深吸一口气,徐徐睁开双目:“朕当何处。”
“陛下乃群臣所立,告以太庙。依祖制,父死无子继,方可兄终弟及。陛下春秋盛茂。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待元服立帝后,年后诞下皇子,自当坐稳帝位。再无后顾之忧。”张让劝道。
“尚有十载。”少帝又问:“若有人等之不及,又当如何。”
“蓟王在北,无人敢逆。”张让脱口而出。
一声叹息,少帝又问:“朕,当如何自处?”
“戒之慎之,防之用之。”张让斟酌答道。
“张常侍真乃金玉良言。”少帝轻轻颔首。今又记下一条。
“陛下谬赞。老奴垂垂老矣,能守陛下到元服,虽死瞑目矣。”张让再拜。
“金市子钱家,可是永乐鹰犬。”少帝忽问。
“这……”张让心知肚明,却断不敢说破:“老奴实不知也,不敢妄言。”
“先帝卖官鬻爵。车队输入西园。然一朝驾崩,尚未入土。传闻积满铜钱之销金窟,便被太后与董太皇平分。可有此事。”少帝再问。
“此事,宫人尽知。”张让再答。乃是默认。
“董太皇亦卖官求货,铜钱积满永乐宫室。假,子钱家之手,贳贷封君列候,大生子钱。亦是常理。”
“陛下,圣明。”想着被程璜抄走的窖藏子钱,张让忽起锥心之痛。
“朕,不求财货,不慕富贵。只虑宗室贵胄,皆身负巨债。若为永乐所控,甘为党羽,共谋立勃海王为帝。朕,危矣。”少帝终于言及心中所虑。
“老奴料想,当不至于此。”张让急忙暗中转圜。然却心似明镜:《子钱集簿》当有大用!奈何陛下年少,蓟王如日中天。唯有隐忍不报。只需等陛下元服,羽翼渐丰,再寻机告之以详情。助陛下,痛下决心。一举铲除跋扈四将军。自可东山再起,重掌大权。重拾泼天富贵。
历代内官封爵者,莫不如是。
煌煌天汉,非功不侯,非刘不王。助陛下铲除外戚、宗王。一举肃清朝堂,还政于天子之手。自是大功一件。
总归是,富贵险中求。
此,亦是黄门宦官,梦寐以求之进身之阶。
单超、徐璜、具瑗、左、唐衡,助桓帝杀大将军梁冀,或封“五侯”。王甫、曹节,诛大将军窦武,权倾朝野。若能除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还政少帝。与赵忠、宋典、毕岚,并称“四侯”可乎?
那时,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便不得不除之。
只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四大将军,三人皆死,蓟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一切,皆需等少帝元服。
“不过十载,老夫等得……”将出玉堂前殿,张让忽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人事不知。
待悠悠转醒,人已在偏殿玉堂署内。
榻前为其诊脉之人,正是养子张奉。
“我儿……儿,因何,在此。”张让忽觉两腮抽搐,乃至口齿不清。
“阿父勿动。”张奉乃太医令,自不会害他。
须臾,待诊毕。张奉这才忧声言道:“阿父乃中风邪之症。宜当静养,切莫操劳。”
“莫非与…与…曹(节)类似!”张让强问。
“正是。”张奉言道:“传闻尚书令,需服蓟国华大夫所配‘再造丸’,方可续命。”
“此药…药…为父取之不难。”张让反宽慰养子:“我儿…儿…无需挂念。”
然医者父母心。更何况得此症者,乃是养父。太医令张奉言道:“阿父往后行事,需谨慎。随遇而安,无需强求。切莫迁怒,令风邪复发。救之不及也。”
“吾儿医嘱,老父铭记肺腑,一刻也不得忘。”待心情稍作平复,张让目光慈炯:“然若命该如此,亦怨不得旁人。想我刀锯余人,幼入黄门。长于二宫,历经数帝。半生跌宕,生死两难。若此时撒手人寰,亦了无牵挂。只恨不能护我儿周全。”
“阿父……”张奉不由洒泪。今时今日,旁人皆视老父如洪水猛兽,避恐不及。唯有自己深知,自幼饱受慈爱,深受善待。父慈子孝。
“此二字,出我儿之口。老父方觉天伦之乐。”张让笑道:“且回吧。恐惹人闲话。”
“阿父保重。”张奉再拜而出。太医令值守禁中,为天家及重臣诊治。如何能轻离。
须臾,黄门署长赵忠,闻讯而来。
见张让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赵忠心情,可想而知:“张常侍?”
“在。”张让轻轻睁眼。
“何病如此凶猛。”赵忠忙问。
“我儿说,乃心力交瘁,积劳成疾。只需静养,三日内,即可无药而愈。”张让笑道。
“天可怜见!”赵忠长出一口浊气。浑身一软,竟旁若无人,倚在榻旁。这一路,也是赶得及了。
张让附身笑问:“赵常侍,何故失仪?”
“你我休戚与共,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你不能久活,我亦难免早死。”赵忠苦笑:“无论是生是死。生死关头,何来顾忌。”
“赵常侍,所言极是。”张让眼中戾芒,一闪而逝:“身后之事,若不能全。你我何敢轻言一死。”
“知我者,张常侍也。”赵忠整冠下拜。
张让坦然受之:“知我无恙,且速回。”
“好。”赵忠擅自离守,亦需早归。
目送赵忠出偏殿,张让颓然卧榻。浑身颤栗,不能自已。
待抽搐停歇,再开口已老泪纵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