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9 司金典农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中堡,瑶光殿。
“好一个凤凰于飞。”贾诩笑赞。
“凤皇于飞,刿刿其羽。”荀攸笑道:“文和可窥破,此‘信手拈来’之计。”
贾诩轻轻颔首:“此乃‘连枝环’。”
“莫非是‘分枝连环计’。”沮授亦有所悟。
“然也。”贾诩笑道:“所谓‘花开二朵,各表一枝’。此连环计,有二分支。以棠城为始,二路骡队,一路南下,一路东进。二路皆需穿岈山而过。南下乃为饵兵,此一路,郭嘉先已料定,赵慈必能识破。然却不知,识破后,赵慈当如何择选:若只取兵甲,必伏击东路;然若取棠城,则必乔装,逆行南路。于是,郭嘉做两全之备。南路无需赘述。且看东路。先命龚都领麾下宿贼,伏于水北,若赵慈挥军来夺,匠人者弃兵甲而走。待乱军搬重甲入山,精疲力尽时,行背后一击,一战而胜。再一鼓作气,势如破竹,攻取山中大寨。”
“如若不来。则知赵慈非为兵甲,欲取棠城是也。龚都于是当机立断,与骡队同返。抢先伏于城内,静待赵慈自投彀中。”沮授轻轻颔首:“雄为凤,雌为凰。凤、凰,乃二鸟也。”
“然也。”贾诩笑道:“凤、凰于飞,刿刿其羽。何其醒目。必引群鸟,追逐相随。而赵慈等南阳败兵,便是群鸟也。”
“奉孝少时,便名著乡里。年不过十六,便能顾全局。待二千及冠,恐不在我等之下。”荀攸笑叹。
“河南有此人,我主无忧矣。”田丰一语中的。
便在此时,阎行将蓟王手书送入。
贾诩细细看过,将书中警句,朗声诵读:“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谋主所谋,千秋万世;谋士所谋,寸阴尺璧。”谋主、谋士,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遂将手书传阅众人。
细观之后,田丰叹道:“我主之心,臣已尽知也。”
“蓟国之强,天下已无出其右。然若兴不义之兵,虽能一蹴而就,登临大位。必上行而下效,引后世子孙,天下万民争相效仿。为夺大位,自相残杀,无所不用其极。乃至祸起萧墙,终为外人所乘。”言及此处,荀攸已泪洒当场。
“家国天下。岂能为一己之私,而枉顾天下。”田丰一语中的。
贾诩笑叹:“坐不坐大位,称不称汉帝。与我主而言,并无所谓。”
棠城。
宋奇车驾入城,与棠典相见。
遥想当初,棠典一时老泪纵横。郭嘉如何能不醒悟。棠典,必是宋氏外戚重臣。与宋奇父,不其侯拜执金吾宋酆,相交莫逆。所谓坐蔡邕徙边之罪,不过是借口。只因心向宋皇后,才被内宦清洗。宋皇后无辜被害,宋氏一门死于非命。心灰意冷,归乡后,入棠亭,为匠人首领。醉心铸造,不问世事。
岂料多年后,竟与宋奇相见。
宾主落座,棠典以袖拭泪:“贤侄因何死里逃生,又因何辗转至此。”
“一言难尽。”叔父当面,宋奇遂将多年经历,娓娓道来。知宋皇后竟也未死,今已为蓟王昭阳贵人。棠典老怀大慰。换言之,宋奇今为何人效力,棠典此时亦,心知肚明。
“棠亭十里之地。数万匠户,愿为‘宗王’,效犬马之力!”棠典目光如炬。
“谢叔父成全。”宋奇肃容下拜。
“蓟国将作寺,不日当遣良匠百人南下。传授蓟国锻造、营城及机关诸技。”宋奇言道:“我已表叔父为汝南金曹掾,兼领‘司金都尉’。棠峡至棠湖、棠城,棠源百里之地,皆为叔父所辖。”
金曹掾,为金曹长官,掌货币盐铁事。公府置金曹,其长官正称掾,副称属;郡县亦置金曹,其正长官称掾,副长官称史。均省称金曹。
司金都尉,掌冶金等事,典作农战之具。与“武猛”、“典农”、“屯田”校尉类似,“司金”亦是“名自命而号自定”。属于郡都尉,秩比二千石。
“老臣领命。”棠典面北而拜。
“得棠兵甲,豫州亦称‘精兵之地’也。”郭嘉笑道。
“先有黄巾屯田,再得棠囤兵(甲)。如奉孝所言,豫州大地,当无往不利。”宋奇笑道:“奉孝可知,舞阳县,亦为王上所获。舞阳令印,正快马送来。”
“恭喜公子,配六县令印。”郭嘉笑拜。
堂内众人,纷纷抚掌而笑。
笑罢,宋奇又命赵慈入内:“我已举子善为‘司金司马’,驻守棠城。护匠人周全。”
“卑下领命。”赵慈不愿再为勋贵走狗,却甘为蓟王鹰犬。换言之,蓟王虽贵为王爵。然普天之下,无人拿蓟王与“勋贵”等量齐观。蓟王乃汉室贵胄,绝非洛阳勋贵可比。细细体会,便知二者判若鸿沟。
乱军别帅,皆为曲候。与匠兵力士,一同整编。严加训练,拱卫棠。龚都所部,皆披棠兵甲,护送宋奇一行,抵达阳安。
阳安“以界内(阳安)山为名”。入先前诸县一般无二。饱受黄巾刘辟所部袭扰,县令弃城而逃。闻贵公子姗姗而来,一众吏民,翘首以盼。城外堡主宗贼,各自心惊胆颤。
本以为轻车简从,岂料迤迤逦逦。队中虎贲,全身披甲,气势如虹。直令人望而生畏。
便愈发陪着小心,恭迎明廷入内。
先张榜安民,再将欠薪补齐。三下敕令,命黄巾渠帅刘辟,并安昌渠帅李通,双双入城来见。
有颍川三县,珠玉在前。城内百姓,尽皆心安。
果不其然。三日后,十万黄巾围城。领头之人,虎背熊腰,阔面钢髯。头包黄巾,身披铁衣。正是渠帅刘辟,字元开。传言此人,忠勇敢战,力大开山。故名‘辟’。乃豫州黄巾之首。今日一见,果非常人。
宋奇亲出相见。
“见过神上使。”
“见过刘渠帅。”
“奉神师之命,投靠‘宗王’。”
“奉神师之命,特来恭迎大驾。”
二人交代完毕,这便并肩入城。与郭嘉、龚都、吴霸相见。十万黄巾,就地屯田。
不出十日。安昌渠帅李通,亦引数十骑入城。如愿表为阳安都尉,仍驻安昌。屯护汝南西界,控淮汝之间。
又表汝南西平人和洽,为朗陵令。得淮汝豪侠邓当,为朗陵尉。
表黄巾军大帅吴霸,为舞阳都尉,驻守舞阳。表黄巾渠帅龚都为河堤都尉,刘辟为农都尉。游走淮汝之间。
至此,颍川、汝南黄巾,悉数招降。二郡再无贼乱。
1.120 随行就市
龚都并吴霸所部,十万黄巾,迁入舞阳县。
得宋奇开解,吴霸与李通,摒弃前嫌,颇多莫逆同契。
话说,自宋奇配五县令印,轻车入阳翟。不出数月,平豫州黄巾之乱。得刘辟、黄邵、龚都、何仪、何曼、吴霸,六部,五十五万黄巾。再加李通所部数万,计六十万众。更得数万百战宿贼。只需假以时日,磨尽匪气,知耻而后勇,当可为蓟王一用。
如今皆充黄巾军屯。农时耕种,农闲练兵。辅以棠精工兵甲,机关诸器。颍阴与汝南二郡,尽在掌握。再与陈王宠等七王国,互通有无,同气连枝。徐豫当如幽冀。渐与蓟国趋同。
诚然。表龚都为河堤都尉,刘辟为农都尉,令其二部,游走于淮汝之间。名为典农通渠,实则讨贼剿匪,荡平豪强宗贼。顺带穿渠引水,开荒屯田。
黄巾乱前。颍川、汝南二郡,共有人口三百五十余万。乱后十不存一,有少半裹挟入黄巾,少半被豪强隐匿。黄巾各部纷纷来投,先得人口少半。坞堡悉数被攻破,再得人口少半。重新登记造册,或可得近二百万口。宋奇焉能不大喜过望。
通渠修路,营城造屋。一切皆比同蓟国制式。便是将校属吏薪俸,亦皆用蓟钞足额发放。蓟国赀库,更在各港津,如雨后春笋般,悄然建立。
只是与印象中,金碧辉煌,气派非常的蓟国赀库不同。豫州赀库,乃是一艘机关斗舰。外包搪瓷装甲,内衬防火石绵。上立挹娄庐士,下有披甲虎贲。楼船便是厅堂,船舱既是钱库。平时泊于港津,翻转船翼,悬梯上下。可办理诸多钱货事宜。十分方便。受此启发,蓟国船商纷纷将机关楼船,改造成楼船商肆。便是十万船户,只需合法经营,亦可随行就市,大肆贩卖蓟国名产。
楼船吞吐量巨大,更集方便快捷于一身。货物无需转运上岸,更无须圈建港市。且凡有风吹草动,便可扬帆而去,追之不及。实在有诸多利好。
于是,蓟国“船肆”,悄然在豫州大地兴起。只需在港津,建起“非”字形泊位。大小楼船、斗舰,自蓟国满载而来,排列下锚,即刻开张营业。船肆聚集之港津,久而久之,港市自成。
理所当然。为护蓟国船商之身家性命。蓟国水军护航左右,蓟国港吏随斗舰赀库而来。维持治安,处理纠纷,征收税金,抓捕罪犯,诸如此类,自也是理所当然。
蓟国有十万船户。换言之,大小民船,最少十万只。
贩运天南海北,售卖环宇海内。结伴往来。凡有船肆聚集,帆樯林立。此港便车水马龙,民众蜂拥而至。商业繁盛,后被称之为:“海市”。乃至斗舰赀库,携带无关人员,越来越多。于是,南港令李永上疏蓟王。求建“明轮市楼”。
所谓明轮市楼,便是指在明轮楼船上,建立市楼。随船肆驶往大江南北,管理蓟国海市。
蓟王欣然允诺。
因市楼又称旗楼。故明轮市楼,俗称“旗船”或“旗舰”。
多管齐下。蓟钞终于横渡大河,流行于江淮大地。尤其是颍阴与汝南。“阳乾山,颍水所出,东至下蔡入淮。过郡三,行千五百里”,“高陵山,汝水出,东南至新蔡入淮。过郡四,行千三百四十里”。二郡因水而兴,正可借船运之便。
蓟国豪商田韶,见巨利可图。遂将家中万丈船只,大半改为船肆。田氏商号,享誉海内。
当然。金字招牌,还是蓟王家肆。蓟国名产,商家定制,开始兴起。不同商号,根据不同目标人群,针对性的定制各家专属名品,成为流行所趋。
可以预见,“品牌”当应运而生。
亦如几位谋主,所想所思。只需将蓟国的诸多先进性,放之四海而皆准。至于自己称不称帝,蓟王并无所谓。
故而。蓟王心正身安,蓟国四平八稳。
长社诸事,已上正规。身佩六县令印,为六封君县主取食的宋奇,越显权重,不可有丝毫闪失。郭嘉遂召左屯田都尉何曼,领五百黄巾卫,亲护左右。何曼身长九尺,怪力无穷,善奔逐步战,却不知能否如典韦那般,生裂虎豹。
此去舞阳,乃为安置龚都并吴霸所部,十万黄巾,迁入事宜。
待豫州五县事毕。宋奇并郭嘉,将奔赴荆州长沙益阳县,为益阳长公主取食。
“此去舞阳,当先拜见一高士。”宋奇言道。
“可是颍川四长韩嬴公之子,韩融。”韩韶字仲黄,颍川舞阳人,与同颍川郡人的钟皓、荀淑、陈,皆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合称颍川四长。因任嬴县长,故称“韩嬴公”。子韩融,字元长,有先父之风。朝廷屡辟不就,正赋闲在家。
“明廷莫非欲请韩公(韩融)出仕。”郭嘉笑问。
“然也。”
“欲拜何职。”郭嘉又问。
“自然是颍阴太守。”宋奇又答。
二人一问一答。写意轻松,皆随车驾呼啸而去。
洛阳,长乐宫,长秋殿。
凯旋归来的河南尹何苗,散朝后,即来拜见:“臣何苗,拜见太后。”
“二兄请起。”一举平定南阳之乱,何太后如何能不高看一眼。
“谢太后。”何苗难掩欢喜。话说,太后何曾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过。
“赐座。”
“谢座。”
“一别半载,二兄颇多神采。此去南阳,必所获颇多。”何太后笑赞。
“臣,不敢贪功。幸赖太后、陛下及大将军庇护。”何苗果有长进。
“五千胡骑,现在何处。”何太后忽问。
“驻扎广成关下。”何苗答曰。
“广成苑内,广成聚,可辟为营地。”何太后言道。
“只是五千突骑,人吃马嚼,耗费颇多。”何苗言下之意,养不起。
“无妨。”何太后已有良策:“挑选七百精骑入北军,首领可升为胡骑校尉。再择千骑,补西园卫之缺。余下三千,当为车骑将军营士。”
“臣,叩谢天恩!”何苗大喜,跟着又问:“左右车骑,又作何处?”
“左右车骑,当出为幽、冀二州牧。朝中正值用人之际,王允、桓典,入朝为九卿。”
何苗闻言,忐忑不安:“太后需谨慎。切莫惹恼玄德。”
何太后轻抚下腹隆起,双瞳剪水:“料想,蓟王当不至于此。”
“太后,明见。”何苗幡然醒悟。
1.121 功在不舍
蓟国楼桑,将作寺。
蓟王亲临,必事出有因。
仲春二月,“温室实验田”中,麦穗金黄,满室飘香。
“试验”二字,出自王充《论衡遭虎》:“等类众多,行事比肩,略举较著,以定实验也。”蓟王赋其新意。每每在新技艺推广前,必经由将作寺,实验论证。名曰:试验田。
待工匠掘出底泥,陪同官吏,无不惊呼出声。
“敢问主公,莫非皆沙壤!”右相耿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然也。”刘备轻轻颔首。
耿雍又问:“主公欲圩田……大漠乎?”蓟国圩田制,天下知名。
“大漠无需急。”刘备笑道:“先为西域圩田。”
“臣等,愿闻其详。”上庠令郑玄长揖求教,被刘备双手托起。
“诸君,还记得‘毛遂治滏’否。”刘备笑问。
“臣记得。”左相崔钧答曰:“毛遂自荐,请兵有功,赵王封其为谏议大夫,封邑曲梁。此地虽是沃土,却因地势低洼。滏、等水,常泛滥成灾,百姓生活贫苦。毛遂先筑河堤,迫水改道北流。又令民夫和‘红胶泥’,将滏水河床抹厚五尺,不留空隙。此后,滏水再无溃决之虞,河道畅通,一泻千里。”
刘备笑道:“沙壤之所以能蓄水,便因三尺之下,皆是红胶和泥。胶泥经骄阳暴晒,无需火烤,便会硬化如陶。等同于将此片沙田,盛入巨大陶碗。再引肥水至田埂,连通埋于沙田下的滴漏竹管,不断滋润。遇曝晒,水汽自升,无缺水之困,谷物因而萌生。”
说完。刘备又命工匠取来一截钻孔竹筒,遍示众人。
与时人用来计时的漏壶,完全不同。此竹筒,开孔如笛,居中排列腰际。只需水位越过腰线,便可四时滴漏。
“莫非主公欲从冀州运红胶泥,远赴西域。”右相耿雍言指,代价不菲。
刘备摇头道:“非也。类似黏土,无处不有。便是大河底泥,亦可烘干垫底。只需命匠人出城搜寻,当可就近运来。”
门下祭酒司马徽笑问:“先看革帐温室,又看沙壤种田。主公欲为长城军屯乎?”
“然也。”刘备道破心意:“大漠终归是心腹大患。前汉所筑长城,多有损毁。孤欲重筑,设立坞堡,令兵士屯田自养。而后。徐徐逆进,筑城通渠,种田大漠。”
先不论能否实现。我主雄心,无人可及。
就刘备所知,只需搞定蒸发与渗漏,沙地种田,亦无不可。支渠四通,胶泥垫底;肥水滴灌,温棚遮阳。应当可行。只需持续种田数载,不断改良土壤,待防风林木长成,水性循环小气候形成。持续种田,当事半而功倍。
“先从西域始。”刘备一锤定音。
西域并不缺水。只因地表蒸发剧烈,难以存留。前汉时,西域都护府,针对性的修筑了地下水利工程。时称“井渠”。穿渠校尉,便负此责。“汉遣破羌将军辛武贤,将兵万五千人至敦煌。遣使者按行表,穿卑侯井以西,欲通渠转谷。”后人注“卑侯井”曰:“大井六,通渠也。”
后世称“坎儿井”。乃是一种结构十分巧妙的特殊灌溉系统。由竖井、暗渠、明渠和涝坝,四部分组成。其构造原理:在高山雪水潜流处,寻其水源地,间隔打下深浅不等之竖井;而后再依地势高下,于井底修通暗渠,沟通各井,引水下流。地下渠道出水口,与地面渠道相连,将地下水引至地面灌溉桑田。如此,即可避表层沙土渗漏,又可防长距离输送水汽蒸发。
自刘备中西域而立幕府。二位府丞,在前人基础上,严格按照蓟国施工规范及营造技艺。将西域井渠,发扬光大。引水涵管,皆用硬质陶管。引水入城尚不足够,还需分润各家各户。前院凿竖井引出,建水塔蓄水。引流锅炉房。酌情升温加热,输往家中各处。雨污分流后,肥水经污水管,排往城外,滋养农田。如此,循环往复。
西域石炭储量丰富,开采便利。冶炼采暖,皆有大用。蓟国营城术,已惠及西域五十五国,各个绿洲城邑。然如群星拱月,居中好大一块荒漠,弃之可惜。于是蓟王便想:沿水路枝津,试行屯田。若将河渠比脉络。这片制霸西域正中,巨大的流沙枯叶,是否能枯叶逢春。且看蓟王能否,回春有术。
众人随蓟王,逐次看过。各式田地,不一而足。还有用空心砖,砌成一高一矮,前后防风墙,顶部搭建竹棚,铺设革膜。既防风防砂透光保暖,又可阻断水汽蒸发。类后世简易大棚。
各种直指西域的种田技艺,直令一干人等,大开眼界。
单单透光革膜,竟不下数十种之多。足见用心良苦。
“膜,幕也。”上庠令郑玄叹道:“此物,先前多用于国人院中药圃。今日方知,乃有大用。”
“去年,草原各部,共计贩入活羊百万。皆是多年老羊,无从割毛。羊皮多被制成革膜,羊肠用于券钞封膜。取食鲜肉,腌成蜡肉,炼脂成油,骨粉亦为精饲料。”右相耿雍笑道:“一张羊皮,方二步(约1)。一亩所需,不过四百六十张。”
将作令苏伯,却纠正道:“四百张足以。”
“为何?”郑玄请教。
苏伯答曰:“膈膜需绷紧,方利透光。故拉伸之下,一亩大田,四百张足以。”
“原来如此。”众人欣然点头。
“一年之革,可覆二千五百亩。”左相崔钧笑道:“此,还只是羊皮。再加豚、牛等皮,年可制革膜,三万亩。”
“竟有如此之多。”众人无不诧异。
上计令陈逸忽笑:“诸君可知,我国三百余城,一日食豚(猪)几何?”
“未知也。”此乃上计署所辖,他人焉能得知。
“一万头。”见众人皆惊,陈逸笑道:“须知。国人食豚,远不及食牛羊。”
话说,后世《东京梦华录》有载,仅汴梁城一天,便要吃掉上万头猪。蓟国三百余城,九百万口,还吃不过汴梁一城之众。
日食猪万头。以年计,可得革膜,万八千二百五十亩。若类比后世汴梁,日食十万头。以年计,可得革膜,十八万二千五百亩。无需如此之多。猪、牛、羊,之和,年可制膜十万亩。蓟王便心满意足。
此事易耳。蓟国五万,陇右二万五,都护府二万五。不出二载,便可实现。
上庠令郑玄,不由诵起荀子《劝学》名篇:“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蓟王种田,着实强悍。
1.122 见我如是
蓟国之强,方方面面。
窥一斑而知全豹。
如,早已毫无技术可言,随处可见,便是异地工匠,看过一眼,便会制作的双瓮化粪池,及雨污分流地下管网。对城邑水体的保护,可谓功莫大焉。
前汉长安,百万之都。人吃马嚼,积粪何其多。粪尿污水,无序排放。乃至直渗地表,造成水质咸卤。“(长安)地大人众,加之岁久,奎底垫隘,秽恶聚而不泄,则水多咸苦。”只此一句,毋需多言。
隋,开皇二年(582年),杨坚废北周静帝,自立为帝,定都关中。有感于长安“制度狭小,又宫内多妖异”,且“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于是,择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龙首原之南,另造新城。时称“大兴城”。便是后世隋唐“新长安”。然因受制于龙首原,地势高差,排污不畅。且草草修造,只修主渠,未能“支渠四通”,乃至城中民宅,多无从排污。
无奈又造“渗井”:利用废弃水井,倾倒污水。污水经由渗井,不断渗入地下,从而达到排污效果。长此以往,可想而知。至宋元时,长安地下水质,已与污水无异。甚至于整个关中地区,水体全面恶化。后世王朝,再无意定都关中。长安从此沦为废都,与水质恶化,不无关系。
事戒不虞曰知备。
知微见著。蓟王未雨绸缪。单单一套看似简单,并无复杂可言的排污管网,足可流芳后世。
一言蔽之。环境要友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洛阳南宫,玉堂前殿。
新任玉堂署长张让,躬身垂首,姿态谦卑。然凡有路过,无不表情错愕。更有人掩面而走,不忍相见。贵为先帝阿父,权倾朝野时,一干人等,极尽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能事。散尽家财,只求张让家奴一跪。如今物是人非。本以为,此生再不相见。岂料张让、赵忠,重又入宫。人前人后,处之泰然。
能屈能伸,真丈夫也。我等,实不及也。
须臾,待四下无人。便有心腹小黄门,出殿相见。
“今日如何?”张让背身问道。
“少帝欲封贵子为勃海王,拜广陵徐为国相。”小黄门言简意赅。
“我儿且慢。此事当真?”电光石火,张让似有所得。
“亲耳听闻,自当是真。”小黄门言道。
“好,且速回。莫令人生疑。”张让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喏。”
目送小黄门,避人耳目,潜回大殿。张让这便奔赴北宫,寻黄门署长赵忠。
“此,必是董太皇之意。”赵忠一语中的。
张让轻轻颔首:“金市传闻。洛阳子钱十家,共掷大钱十亿,租赁河北‘荒国’。料想,必与此事相关。”
饶是赵忠,亦不由瞠目结舌:“莫非,董太皇为贵子谋国是假,为己谋利是真。”
“然也。”张让叹息道:“论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四百年煌煌天汉,先帝母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等刀锯余人,拍马不及也。”
“可有机乘?”赵忠问道。
“自当有机可乘。”张让早有定计:“宜遣人入长乐宫,暗中通禀何太后。”
“少帝既有定计,不日当自行通禀,何须我等多此一举。”赵忠问道。
“所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提前告知太后,乃投石问路之计也。张让嘿声一笑:“董太皇,欲使我等为细作,此事可大可小。若授人以柄,万事休矣。你我岂能坐以待毙。”
“与太后暗通曲款,乃为示好。”赵忠醒悟。
“然也。”张让点头道:“三宫勾心斗角,你我左右逢源,方有机可乘。”
“如此,甚好。”赵忠心领神会。
“毕岚、宋典,可有回信?”张让又问。
“二人皆避而远之。一时难以转圜。”赵忠叹道。
张让又道:“左右车骑,不日将出为外官。何太后欲表何苗领车骑,封万户侯。料想,何太后必以此事要挟,令何苗如愿。”
“董太皇又何尝不是?”赵忠叹道:“若想封贵子为勃海王,董太皇亦需令何太后得偿所愿。”
一言蔽之,互相妥协,各取所需。
“却不知,窦太皇,会作何想。”张让忽问。
“窦太皇看似无欲无求。然依我所见,却并非如此。传闻。阿阁兵乱时,《废帝诏书》乃出窦太皇之手,非为人胁迫。”赵忠忽压低声音:“是夜,窦太皇与少帝,乔装出城。被贾诩所阻。”
“消息何处得来。”张让大吃一惊。
“我弟赵延,乃是城门校尉。”赵忠言道:“凡有风吹草动,焉能不知。”
“窦太皇先拟《废帝诏书》,又裹挟皇太子远行……”张让灵光一现,幡然醒悟:“欲立贵子,登基为帝!”
赵忠亦颔首:“换言之。平乐观内,二后歃血结盟,指天为誓,共扶贵子。乃,确有其事。”
张让浑身一凛,眼中野火熊熊:“此,便是我等梦寐以求,翻身之机也!”
“当如何行事。”赵忠问道。
“可记得,熹平元年,朱雀阙之事乎。”张让阴森一笑。
“熹平元年,首开党锢,连坐太学生千人。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禁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赵忠脱口而出。
张让狞笑:“何不效仿前人,再书朱雀阙。”
“当书何句?”赵忠忙问。
“且附耳。”略作思量,张让竟已成句:“民不聊生,长乐、永乐卖官贩爵,鸡化,乃妇人干政,所致也。”
“嘶”赵忠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自稳住心神。转念一想,便已醒悟:“乃离间窦太皇之计也。”
张让眼中厉色尽起。切齿言道:“句中只提董太皇与何太后卖官,乃妇人干政。却并未言及窦太皇。窦太皇未曾卖官是其一,垂帘监国乃遵循祖制是其二。自当无可指摘。”
“此乃,人尽皆知。”赵忠顺言道:“然将此丑事,直书朱雀阙上,大白于天下。任人说三道四,论长言短,乃至颜面无存。二宫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料想,二宫必严惩‘摇鼓舌,擅生是非’之人。”张让接口道。
赵忠亦切齿而笑:“窃以为。当属太皇窦太后,嫌疑最大。”
“我亦如,此想。”二人相视而笑。
1.123 宦海沉浮
鸡化,乃二事并称。
光和元年(178年),“夏,四月,丙辰,地震。侍中寺雌鸡化为雄”。谓“鸡化”。
同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堕帝所御温德殿东庭中,长十余丈,似龙”。谓“”。,虹也;,同“堕”。
“秋,七月,壬子,青虹见玉堂后殿庭中。”异象频生,于是先帝召,光禄大夫杨赐、议郎蔡邕等,诣金商门,问以灾异及消复之术。
时,议郎蔡邕对曰:“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妖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今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
遂有“鸡化”之语。
“何时书写,”赵忠似迫不及待。
“不急。”历经宦海沉浮,生死之间。张让分寸拿捏,远胜常人:“待事有定论,贵子为勃海王,何苗封车骑。再书朱雀阙不迟。”
“便如此行事。”赵忠言道。
“告辞。”殿前当值,不敢有失。张让这便告辞。
“不送。”赵忠亦生怕被旁人窥探,节外生枝。虽说二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越是翻身在望,越需谨小慎微。恐阴沟翻船。
目送群臣退朝,少帝悄声问道:“敢问太皇。王允、桓典之事,该作何处?”
太皇窦太后,自帘后言道:“先帝托孤蓟王。河北之事,宜当咨之。”
“如此,朕便遣使去问。”少帝言道。
“无需遣使北上。”太皇窦太后又道:“可去洛阳西郭,十里函园。问计二崤城内,右丞贾诩便可。”
“好。”少帝轻轻颔首:“以后皆如此例。”
待记下此条,少帝又问:“河南尹,拜车骑之事,又当如何。”
“河南尹乃陛下至亲,不可等闲视之。今讨贼有功,理应封赏。外戚拜将军,封万户侯,亦是我朝惯例。”太皇窦太后答曰。
不料少帝却撇嘴道:“朕为‘史侯’时,所谓‘至亲’,从未登门。无非是做了皇帝,才念及与朕至亲。”
太皇窦太后言道:“陛下年幼即掌天下权柄,必引觊觎无数。民谚说‘虎毒不食子’。又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踉学步时,自需至亲搀扶。待羽翼渐丰,方可展翅高飞。”
“谢太皇教诲。”少帝暗自记下后,又问:“封协弟勃海王之事,亦如此例乎?”
“可也。”太皇窦太后,轻轻颔首。
须臾,太皇忽反问:“疼吗?”
“朕,无恙。”少帝浑然不觉。
太皇笑道:“若有一日,陛下觉得心疼。便是长大,可为人主。”
“哦……”少帝似懂非懂。又问:“太皇可心疼?”
“也曾疼过。”
片刻之后。黄门令左丰,乘黄门署车出宫。入十里函园,逆上二崤城。
坂上遍布桩柱,脚手架林立。蓟国能工巧匠,散布其间。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井然有序。此乃督造中的三仟栋亿万豪宅。自山脚,沿坂而上。分六街七宅,直与山头齐平。三进宅院,如梯台逆升。只需筑成,必是玉宇琼楼,鳞次栉比,金碧辉煌,冠绝京畿。
煌煌天汉,以高为贵。无人能免俗。便是蓟王,亦不例外。
左丰挑帘细看。见十里长坂,皆起楼院。如此规模的督造,洛阳已百年难见。加之,当中必有一栋,为其所有。黄门令左丰,焉能不心比蜜甜。
沿双“之”字形交错坡道,迂回上山。吊桥徐徐下落伸展,平铺对岸。桥头堡上军士,吹响号角。恭迎天使入城。
中堡,瑶光殿。
宾主落座。寒暄过后,左丰道明来意:“鞠城兵乱,百官多有折损。少帝继位,百废待兴。值用人之际,欲将幽、冀二州牧,调回朝堂,拜为九卿。陛下及太皇,遣奴婢来问:蓟王以为然否?”
贾诩肃容下拜:“我主并无异议。却不知,河北二雄州,何人继领。”
“乃左右车骑,皇甫嵩并朱。”
“我主曾言:左右车骑,乃大汉栋梁之臣。雄州托付雄臣,正当适宜。”贾诩再拜:“陛下、太皇,圣明。”
“如此,奴婢这便回宫复命。”左丰亦暗松一口气。蓟国横亘幽冀,若二州所托非人,乃至百姓揭竿,群盗蜂起。殃及蓟国,蓟王发雷霆之怒,乃至风云突变。悔之晚矣。
如前所说,车骑将军不常置。战时拜官,事后便罢。然自黄巾乱后,渐有为常设将军之趋势。
车骑将军位比三公,秩万石。然若出为州牧,不过二千石官。官秩不足,食邑补。于是:
槐里侯皇甫嵩,除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增食二千户。
钱塘侯朱,除右车骑将军,领幽州牧,亦增食二千户。
原幽州牧王允,冀州牧桓典,一并入朝为九卿。九卿乃中二千石官,自也是荣升。
二人奉诏回京,蓟王亲为饯行。又命水军楼船护送,再赠九坂悬楼,令其栖身。自二人到任,安土息民,吏治清明。萧规曹随,与蓟国相向而行。幽冀二州,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皆已趋同。律法规章,亦比照《蓟法》。赀库更是遍地开花。打击豪强,肃清宗贼,不遗余力。王允、桓典,皆是强项令。无私铁面,不徇私情。上行而下效,河北大地,毒瘤顽疾,被二人并蓟王,联手肃清。
蓟国“圩田制”,正全面推行。
送别二人,勃海王相徐,又行将到任。勃海国与蓟国毗邻。国相徐,入乡随俗,亲赴临乡,觐见蓟王。
徐,字孟玉。广陵海西人。前度辽将军,徐淑之子。少履清爽,立朝正色。有其掌勃海诸事,刘备自可安心。蓟王今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官吏前来拜谒,看上去乃例行公事。实则不然。
皆是假拜谒为名,行认主大礼。
天线有识之士,人尽皆知:今汉气数已尽。忠于汉室的志士忠臣,转投蓟王门下,欲匡扶明主,三兴汉室。一言蔽之,人心向背。
徐自不例外。待皇甫嵩、朱到任,亦如此这般。蓟王刘备,又焉能无觉。
更何况,凡遇河北之事。少帝必遣黄门令,车驾二崤城,询问蓟王之意。由此可知,洛阳朝堂,对蓟王是何等敬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矗立观天阁上,蓟王忽生一丝寒意。
从此往后,有进无退。
1.124 事与愿违
永乐宫。
董太皇三卿,与骠骑将军董重,悉数到场。
帘后太皇董太后,面沉似水。帘外众人,如坐针毡。
只因不知何人,书朱雀阙。言:“民不聊生,长乐、永乐卖官贩爵,鸡化,乃妇人干政,所致也。”
兹事体大。值班中黄门,急忙入宫通禀。三宫本欲息事宁人,奈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半日,洛阳城已人尽皆知。
遥想先帝年间。亦有人书朱雀阙。引宦官大肆海捕,牵连者数以千计。
旧事记忆犹新,今朝又出此事。鞠城兵乱,惨痛未消。洛阳民众,焉能无惧。
阙书,矛头直指,太皇董太后及何太后。三宫鼎立,共辅少帝。平衡朝野,势均力敌。本是治国良策,续命良药。岂料将将开年,便有人迫不及待。朝政日非,国祚不继。汉庭沦落至此,虽是天灾,更是**。
朱雀门,为北宫之南门。门侧高楼,称朱雀阙。因历代帝王出入,多经朱雀门,故此门最为尊贵。建造亦格外巍峨壮观。“偃师去宫三十五里,望朱雀阙,其上郁朴与天连。”
书于此阙。除去醒目,亦想令少帝出入时可见。
“奸佞之辈,何其多也。”董太皇切齿生恨。
“太皇息怒。”董重劝道:“若有损圣体,徒令小人得意。”
“骠骑将军,所言极是。”永乐少府曹嵩亦劝:“太皇且息雷霆之怒。”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之恨,董太皇问道。
“三宫鼎立,不可示弱。亦不可,持强凌弱。公事公办。当交有司,彻查背后主谋。”曹嵩答曰。
“少府,所言极是。”董重亦道:“何太后,亦牵连其中。且看西宫(长乐宫)如何应对。”
“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董太后,恨意难平:“先时阙上所书王甫、曹节,一介家奴耳。如今竟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直书二宫帝后。诸君以为,背后主谋,是何人也。”
“这……”董重欲言又止。其中深意,今时今日之董骠骑,又岂能不知。
“卑不谋尊”,便是后世所谓“对等原则”。如此说来,先前书朱雀阙者,必是宦官或朝臣。今日书朱雀阙者,多半是汉室宗亲。三宫鼎立,二宫并书阙上,唯长信宫,独善其身。董太皇言下之意,殿内众人又如何能不,心知肚明。
曹嵩答曰:“太皇,切莫起疑。此事颇多蹊跷。老臣窃以为,若真乃长信宫所为,岂非太过明显。”
“朕,亦如此想。”董太后心领神会,这便悄然收拢怒气。
“二桃杀三士。”永乐卫尉董承,忽言道。
“此话怎讲。”董重忙问。
“三宫鼎立,人尽皆知。贼人却只书太皇与何太后,唯窦太皇未曾提及。臣窃以为,此乃贼人有意为之。”董承言道:“我等,万勿中计。”
“然,亦不可不察。”董太皇这便下诏:“命司隶校尉袁绍逐捕。十日,不,五日一会。”
“喏。”
长乐宫,长秋殿。
气氛同样肃杀。
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长乐少府袁逢、长乐卫尉蹇硕、长乐太仆郭胜,悉数在列。
“何人所为。”帘内何太后,低声相问。颇多心平气顺。
大将军何进,起身言道:“无胆鼠辈耳,太后实无须在意。”
“此事已满城风雨。然,朕深居简出,卖官干政,从何说起。”被奸人污蔑,何太后竟不动气。果然今非昔比。
长乐少府袁逢,起身进言:“太后所言极是。老臣窃以为,贼人之所以牵连附会,正是其阴谋之所出。”
“愿闻其详。”何太后问道。
“老臣以为,贼人将太后及董太皇,并书阙上,却独遗漏窦太皇。乃有意为之。无非是无中生有,挑三宫争斗,坐收其利。”
“贼人何所求。”何太后又问。
“恕老臣,不得而知。”袁逢答曰。
何太后,又看何进:“大将军知否。”
“臣,倒有所得。”大将军何进遂将临行前,长史许攸之言,娓娓道来:“所谓‘卑不谋尊’。宫中家奴,焉敢大逆罔上,诬陷其主。臣窃以为,此书,必出汉室宗亲之手。”
何太后轻轻颔首:“继续说来。”
轻咳一声,何进再接再厉:“汉室宗亲,所怀不满,皆在书中:‘卖官贩爵’、‘妇人干政’。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暗藏私心。乃因‘卖官贩爵’、‘妇人干政’所得之利,未能分润宗室罢了。”
“哦?”此乃何太后,未曾料到。
“黄巾乱后,群盗蜂起。万民饥流,道路断绝。洛阳贵胄,食俸大减。唯举债度日。传闻,先帝暗授巨资与金市子钱家。贳贷宗亲贵胄,得海量子钱。重利盘剥,乃至无法偿还。不得已,唯将食邑,质与子钱家。奈何,金市子钱家眼高于顶。只贳封君县主。诸多乡亭小侯,皆未能如愿。故奋笔书于阙上,以泄心中不满。”
略作思量,何太后欣然点头:“府中何人进言。”
大将军不敢隐瞒:“乃我长史,南阳许攸。”
“可是同乡。”何太后又问。
“正是臣之乡党。”何进对曰。
“此人当可重用。”何太后言道:“待大将军方便,引来与朕一观。”
“喏。”大将军这便领命。
“若如大将军所言,此事当如何转圜。”
见太后看来,少府袁逢,再起奏道:“若真乃宗室不满。只需善待,便可消除。”
何太后又看何苗:“骠骑将军,以为如何?”
“臣……”何苗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何太后言道。
“所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臣,窃以为。金市子钱家,之所以不愿贳贷小侯,乃因无利可图也。天下小侯,何其多也。食邑散落大河上下,广布南北东西。需海量人手代为打理,故无从收拾获利。”偷看何太后表情,何苗咬牙道:“太后若救天下小侯,需广费钱财。若一二载,便也罢了。然若遥遥无期,太后纵有万贯赀财,又如何能够。”
何太后欣然一笑:“大将军以为如何。”
来时,何进便已有定计:“始与朝政,使先帝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论‘卖官贩爵’,永乐董太皇,尤胜先帝。传闻,近日又假勃海王年幼,无法就国,已暗将勃海七城,质与子钱家。为期十载,得琉璃宝钞十亿。料想,此事宗室亦有所闻,故才奋笔书于阙上。”
“勃海王,生于光和四年。十年之后,亦不过十五少年。神鬼不知,得钱十亿。永乐董太皇,好算计。”何太后一声冷笑。
1.125 息事宁人
书朱雀阙之谋,之所以令张让、赵忠,事与愿违。原因有二。
“卑不谋尊”的政治对等原则是其一。“敢逆汉室者,必出汉亲”。于是自然而然,将目标人群,圈定为洛阳贵胄,汉室宗亲。
“列候次减”的利益分配模式乃其二。“天家吃肉,我喝汤”。“吃肉喝汤”,便指自上而下,分封制的利益分配。
然,先帝母子,却赢者通吃。卖官鬻爵也就罢了,还趁人之危,暗放子钱。将宗室贵胄,一二百年积攒的家底,吃干抹净,不留一个铜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逼不得已,唯将食邑质押子钱家,苟且续命。奈何子钱家,挑肥拣瘦。只贳封君县主,乡亭小侯一概不取。三宫少帝,不闻不问。任我等自生自灭。
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于是乎,便有了“书朱雀阙”之事。
道理都通。乃至何太后,深信不疑。且又误以为,先帝《子钱集簿》,今握于太皇董太后之手。又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息事宁人,平宗室众怒。唯太皇董太后出手,命金市子钱家贳贷小侯,自当迎刃而解。
长乐太仆郭胜,进言道:“先帝《子钱集簿》,究竟握于谁手,此事尚无定论。且,是否有《子钱集簿》,亦未可知。若董太皇咬死不认,又当如何?”
何太后冷声道:“母子卖官贩爵,敛财无数。惹天怒人怨,先帝崩于困龙台,犹不悔改。今洛阳宗室亦怒而发声,窦氏如何还能稳坐高位。”
车骑将军何苗,急忙起身进言:“如太后所言。若令洛阳宗亲,‘骨肉离心,人有畔(叛)志’,社稷危矣。”
“事关宗室存续,社稷存亡。不可不察。”长乐少府袁逢,亦起身言道:“料想,只需好言相劝,董太皇必当领会。密令洛阳子钱家,善待宗室诸侯。”
“此事,宜当谨慎。”长乐太仆郭胜劝道:“老奴窃以为,太后切莫当面提及《子钱集簿》之事。”
“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太后冷笑:“母子既然做得,又如何不能说得。”
“当真说不得。”何苗亦苦劝:“料想,太后便是提及,董太皇亦百般抵赖,断不会认。只因,如若认了,便坐实朱雀阙书上‘卖官贩爵’、‘妇人干政’之言。乃至德行有污,颜面无存。若引百官劾奏,宗室群起而攻。董氏如何还能窃居太皇大位。”
何进亦随之进言:“车骑将军所言极是。太后万勿逼迫太紧。反令董氏一门恼羞成怒。”
“国祚至此,夫复何言!”何太后一声悲叹。
见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齐齐来看。
长乐少府袁逢,遂起身进谏:“太后息怒。今少帝继位,窦太皇垂帘。必不会重蹈,先帝覆辙。只需忍耐数年,则万事无忧矣。”言下之意,道路曲折,然前途光明。
可谓一语中的。何太后言道:“既如此,诸君以为,该当如何。”
长乐少府袁逢,计上心来:“何不请窦太皇出面,趁三月上巳节时,三宫与少帝,泛舟濯龙园。席间,太后见机行事。料想,董太皇必欣然悔悟。”
“少府乃老成谋国之言。”何进大喜。
“臣,附议。”何苗亦无话可说。
“如此,朕便依计行事。”何太后轻轻颔首。
“太后明见。”众人下拜。
数日后。北宫,永巷,黄门署。
张让、赵忠,相约密会。
“如何?”赵忠忙问。
“事与愿违。”张让摇头叹气:“三宫皆无动静,亦无风传。唯董太皇诏命司隶校尉袁绍逐捕,五日一会。”
“怎会如此?”赵忠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实不知也。”张让苦笑:“天亡你我,非人力可为。”
二人枯坐,相对无言。
“先前,家中来人,言颍川旧宅尚在。”不知过了多久,张让忽言道:“不如上书乞骸骨,就此归乡,或可得善终。”
赵忠惨笑一声:“你我刀锯余人,树敌无数。天下恨不能食肉寝皮。若离深宫,不出洛阳八关,必满门惨死,如何善终。”
“唉,事已至此,又当如何。”张让唏嘘。
“若不想隐姓埋名,举家避居深山,世代与野兽为伍。唯有放手一搏,有进无退。”赵忠言道:“一计不成,再出二计。”
“如此,也罢。”张让咬牙站起。二人垂头丧气,各自别过不提。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中堡,瑶光殿。
司隶校尉袁绍、越骑校尉曹冲,城门校尉赵延,三人联袂而来。
右丞贾诩,左丞荀攸,军司空田丰,军正沮授,并幕府五校,关羽、张飞、徐晃、周泰、典韦。齐来相见。
众人早已熟络。如关张、徐晃,皆曾随刘备,菟园击鞠。与袁绍乃是故交,自无需见外。
于是,袁绍开门见山,将书朱雀阙之事,娓娓道来:“董太皇诏命逐捕,五日一会。袁绍束手无策,全无头绪。不得已,登门叨扰。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话说。贾诩前些日,刚从大宦官曹节处,得知先帝年间,书朱雀阙密情。不料音犹在耳,宫中又出此事。与何后及董太皇,疑神疑鬼,胡乱攀咬,截然不同。因知《子钱集簿》下落。故贾诩首先便排除,何太后、董太后及窦太后,三宫嫌疑。此乃二桃杀三士之计也。欲令三宫争斗,祸起萧墙。如此一来,方可浑水摸鱼,火中取栗。再联想赵忠、张让,豪掷宝钞一亿,重回禁中。背后主谋,已呼之欲出了。
电光石火间。贾诩与荀攸四目相对,各自心领神会。
贾诩斟酌言道:“且问本初。欲捕贼,还是欲除祸乎?”
袁绍心念一转,这便言道:“捕贼其次,除祸为先。”
“此事涉及天家二后,尤其直指太皇董太后。先帝西园卖官,明码标价,妇孺皆知。董太皇‘自纳金钱,盈满堂室’,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当应阙书‘卖官贩爵’之说。然‘妇人干政’,又从何说起。”贾诩循循善诱。
“陛下年幼,由太皇窦太后垂帘辅政。若论‘妇人干政’,必是指太皇窦太后垂帘无疑。”袁绍言道:“然少帝年幼,太皇监国,乃我朝祖制。前后两汉,多有先例。当无可指摘。”
“阙书看似语无伦次,胡乱攀咬。实则煞费苦心,牵一发而动全身。”贾诩言道:“阙书一明一暗,皆有所指。看似批‘卖官贩爵’、‘妇人干政’。实则暗伏杀机,直指少帝。”
袁绍惊问:“何以见得!”
1.126 向死而生
“此阙书,虚虚实实,假假真真。表面看来,‘卖官贩爵’是真,‘妇人干政’是假。貌似为天下万民仗义执言,实则暗藏祸心,只为泄私愤。又似挑拨三宫,引帝后争斗,实则暗中为少帝诉苦。一言蔽之,‘妇人干政’,乃背后主谋以己度人,替少帝发声。所谓‘信以为真’。是真是假,不在阙书本身。且看听闻之人,信与不信。”论揣度人心,贾诩无人可及。
“听闻之人,信与不信。”袁绍亦出身名门,沉思许久,恍然大悟:“‘卖官贩爵’是真,‘妇人干政’亦是真。只为让不明真相者,信以为真。”
“背后主谋窃以为:太皇窦太后垂帘监国,少帝必心怀不满。故阙书‘妇人干政’,只为讨好少帝。”贾诩一语惊醒梦中人。
“讨好少帝。”袁绍眸中精光一闪:“阙书必出黄门内宦之手!”
“诩与本初,所见略同。”贾诩言尽于此。
“多谢文和,指点迷津。”袁绍奋然起身。这便与曹冲、赵延,告辞离去。重任压肩,不敢稍待。若不能限期破案,袁绍等人连坐之罪难逃。
“张让,赵忠必死矣。”荀攸叹道。
贾诩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张让、赵忠,大难不死,自当谨小慎微。故行事之前,必先除后患。袁绍不过司隶校尉,如何能查清禁中阴谋脉络。窃以为,张让,赵忠,或有一线生机。”
“生机何来。”田丰问道。
“少帝与何太后。”贾诩答曰。
荀攸已会其意:“只怕少帝与何太后,信以为真。”
“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贾诩叹道:“此乃‘苦肉计’也。”
“二哥。右丞等人,所言何意?”张飞附耳问道。
关羽徐徐睁眼:“为兄亦不知也。”
“哦。”张飞亦不多嘴,自顾正坐不提。
却听徐晃低声言道:“所谓智者千虑,颇费神机。我等武夫,只管一心杀敌便是。”
周泰亦笑:“公明之言,甚合我意。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且看右丞,司空等人。我等只管冲锋在前,破敌于先。”
典韦咧嘴一笑:“是极,是极。”
“这洛阳城,纵有百般好,亦不如临乡之万一。”张飞粗声道:“俺想念大哥,恨不能早回。”
“为兄又何尝不是。”关羽劝道:“洛阳乃京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守备此城,亦是为大哥效力。三弟稍安勿躁。”
“唉。”张飞重重点头。
洛阳风传:太皇董太后,诏命司隶校尉袁绍,抓捕欺君罔上,妖言惑众之徒,五日一会。
情势如火,逼不得已。袁绍亲登二崤城求教右丞贾诩。下山后,即刻入宫禀报太皇董太后。得太皇亲授“尚方斩马剑”,并虎贲中郎将王越,黄门令左丰,兵戈入宫,大肆搜捕嫌犯。
尚方,亦作上方。乃掌造御用器物之官署,隶属少府。秦已有之,汉负盛名。所制剑,锐可斩马,故号尚方斩马剑。为帝王御用。持赐此剑者,如陛下亲临,可先斩后奏。
羽林虎贲,如狼似虎。南北二宫,鸡飞狗跳。那夜当值宫人,悉数捕入黄门北寺狱。为防串供,分别关押,严加审讯。
赵忠一日数惊。眼看东窗事发,顾不得许多,这便急急忙赶来南宫玉堂偏殿,与张让相见。
“大事不少,大事不好。”赵忠心急如焚。
“赵常侍,何故如此失态。”张让明知故问。
“行事不密,行事不密。”赵忠捶胸顿足:“书朱雀阙之事,竟被袁绍小儿窥破。领禁中鹰犬,海捕黄门,严加拷问。不出三日,必牵连你我。眼看全家老小,性命不保。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张让仍后知后觉,反问道:“既如此,赵常侍理应避嫌,为何着急见我。”
“今日乃是上巳节。三宫帝后与少帝,此时正泛舟濯龙园上。四处无人,故来寻你。”赵忠答曰。
“原是上巳节已至。”如此佳节,张让竟全然不知。
见他垂垂老矣,不复先前一腔抱负。赵忠不由得,心生凉意:“也罢,你我同生共死,黄泉作伴。”
目视赵忠颓然坐地。张让眸中精光一闪:“赵常侍切莫泄气。有道是‘事在人为’。究竟后事如何,何不拭目以待。”
“此话怎讲?”赵忠忙问。
“背水一战。是生是死,且看你我造化。”张让语透深意。
“究竟有何关窍,事到如今,何不明言。”生死关头,赵忠如何能忍。
张让正欲开口,忽听殿外金戈大作。
这便话锋一转:“赵常侍且暗自思量:普天之下,究竟何人能置我等于死地。”
“何人能置我等于死地。”赵忠来不及细想,司隶校尉袁绍,已杀奔入殿。
目视赵忠、张让。袁绍按剑直立,徐徐抱拳:“二位老大人,且随某走一趟。”
“敢问袁校尉,不知我二人究竟牵扯何事。”张让谈笑如常。
“哼哼!”袁绍龇牙一笑:“夷三族之大罪。”
“本初当知。我等垂垂将死之人,侥幸活命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求权倾朝野,只为一日三餐,人活到老。”张让目光深邃,袁绍竟不敢对视:“不知,可否?”
“二位老大人,切莫难为在下。”见二人淫威犹存,袁绍遂收拢傲气:“袁某,亦是奉命行事。”
“如此,也罢。”张让目视赵忠,含笑发问:“你我二人,便随本初走一趟,如何?”
“有何不可?”赵忠傲然一笑,颐指气使:“前方带路!”
目送二人,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袁绍等人,一时竟惊疑不定。
上巳节这天,蓟王携妃嫔百官,前往紫渊王子馆。
祓除畔浴,驱除邪疾乃其一。送嫡长子刘封等八王子入学,乃其二。八王子皆以足岁,宜当蒙学。有四少师言传身教。必一日千里。
蓟王三百子嗣,男女各半。年前王妃、七妃、安氏四妃,先后产子。年后昭阳贵人、兰林贵人,亦将临盆。蓟王长居宫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有多少宫妃,珠胎暗结,断不可妄下定论。宜当“且复重申,以观后效”。
待诸王子,拜师礼成。史涣遂将右丞六百石手书,呈至蓟王当面。
细看后,蓟王一声长叹:“背水一战,向死而生。内宦不除,天下难安。”
1.127 万法归宗
“夫君因何叹息。”身侧王妃公孙氏,柔声问道。
刘备笑答:“非是不舍封儿,只因洛阳来函,心生感慨。”
“哦。”王妃这便不问。长姐与七位小姐姐,为刘备所生八王子,皆在王宫婴儿大潮前。年长百子数岁。已到开蒙之年。去年,嫡长子刘封,便已足岁。刘备恐他一人就学,太过孤单,便又等了一年。今八兄弟同日拜师,生活起居,皆可作伴。刘备与其母,皆可安心。
王子馆所传,乃郑玄与国中鸿儒,并太学博士,集诸子百家之大成,新晋修订的“大儒学”,又称“鸿学”。此,亦是蓟王所悟,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真谛。非为摒弃百家杂学,而是求同存异,海纳百川。万法归宗,百家皆融入儒学正宗。
遥想先秦时,百家争鸣。诸子坐而论道。本门学说,凡有漏洞,必被群起而攻,乃至破绽百出。于是勤学苦思,知耻后勇,不断去伪存菁,将本门学说,发扬光大。各派理论,随之大成。
一言蔽之,道理缜密,少有漏洞。
在历代前人之基础上。再得儒宗郑玄,鸿儒陈,通儒崔,硕儒蔡邕、刘宠,大儒陈纪、孙嵩、赵岐等人,秉承蓟国包罗万象,集蓟太学坛博论之精要,及百官治政心得,融会贯通乃成。先成格局框架,再举国之力,代代填充。使之有血有肉,与时俱进。
不出数代,蓟国鸿学,当大行天下。
王子馆与太学坛、白湖女校,同时试行。且看成效如何。
待七位小姐姐,先后步入寝室,刘备这便安寝不提。
“金鸭暖消沈水。笑比梅花鸾鉴里。嗅香还嚼蕊。琼户倚来重倚。又见夕阳西坠。”
洛阳,北宫,黄门北寺狱。
张让、赵忠,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头散发,面如枯槁。
行刑狱卒虽手下留情。然一顿皮鞭吃下来,亦险要了老命。尤其赵忠,身娇体贵。被先帝唤做“阿母”,只因少时,得赵忠开蒙,先帝才通晓床榻之私。鞭笞时,受痛不住,显咬舌自尽。若非张让苦劝,此时已追先帝而去。
所幸有亲随小黄门,重资贿赂狱吏,哭泣为二人涂抹伤药,终捡回一条老命。
“先前,阿阁举事,你独闯永乐宫,却不杀董太后。乃至功亏一篑。我问为何,你却不答。”赵忠抽气出声:“书朱雀阙,又如此这般。你我同生共死,何故隐瞒。”
张让惨笑:“先前问你,可有答案?”
赵忠焉能不知:“先前你问,普天之下,何人能置我等于死地。我等,皆汉室家奴。自是一国之主,大汉帝君,能断我等生死。黄门孺子皆知。又何必问我。”
张让咧嘴惨笑:“自阿阁兵乱,宫中黄门,死伤过半。今三宫鼎立,中小黄门,各有归属。然,独有一人例外。”
“何人例外?”赵忠忙问。
“少帝。”张让答曰。
“少帝?”赵忠似有所悟。
张让这才将“书朱雀阙”之谋,和盘托出:“书曰:民不聊生,长乐、永乐卖官贩爵,鸡化,乃妇人干政,所致也。此句,虚虚实实,一明一暗。永乐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宫人皆知。鸡化,乃先帝年间旧事,亦有据可查。若有心,此二事,一问便知。试想,若阙书前半句之言,皆考证为真。后半句‘妇人干政’,可当真否?”
赵忠幡然醒悟:“阙书,乃欲为少帝得见!”
“然也。”张让阴沉一笑:“少帝,自幼长于宫外史道人家中,故号‘史侯’。宫中一无玩伴,二无食母。更无我等服侍身侧。实属孤家寡人,孤立无援。少帝看似顽劣,实则机敏过人,憨中透精。奈何初入禁中,无人可托付。你我此时阙书,乃学毛遂自荐,争愿自效也!”
“原来如此!”赵忠终于释怀:“然少帝年幼,能知你苦心否?”
张让惨笑:“五五之间。”
话音未落,忽听监外兵戈大作。二人急忙收声。
须臾,便有一人,独下牢内。
大氅落下,正是少帝。
张让、赵忠,如打鸡血,翻身跪地:“叩见陛下。”
少帝隔栅俯看二人惨貌,似心生不忍。遂从袖中取酒壶、吃食,放在监前:“酒食乃朕从宴上顺来,二位请自便。”
“老奴,谢陛下。”张让、赵忠伸手取来,狼吞虎咽。一人喂食,一人喂酒。吃饱喝足,再互换。如此反复,直到皆酒足饭饱。
打了个酒嗝,张让伏地叩拜:“珍馐美馔,犹存陛下圣体之温。老奴感激不尽。”
少帝轻轻点头:“阙书,出二位之手否?”
“然也。”张让认领。
“意欲何为。”少帝又问。
“为陛下张目(助长声势)。”
“如今事发,求死可乎。”
“我等,刀锯余人,苟且偷生。天家老犬,百无一用。今为陛下,杀身自,虽受斧钺汤,诚甘乐之。”张让涕泗横流。
“好一条天家老犬。”少帝微微一笑。
“陛下谬赞。”张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少帝又道:“今日上巳节,太后设宴濯龙园。二位太皇与朕齐聚。本以为乃是寻常家宴,不足为奇。岂料席间,太后离席敬酒,被董太皇挥袖打翻。也不知太后说了什么,惹恼董太皇。故而忿恨大骂:‘汝今张,怙汝兄耶!吾敕骠骑断何进头,如反手耳(你今气焰嚣张,还不是依仗你兄何进。朕命骠骑将军砍下何进人头,易如反掌耳)!’”
张让心中狂喜,却面露悲切:“虽是家宴失语,然,何太后必如实以告大将军。”
少帝轻轻颔首:“今日之事,董太皇,亦当告知董骠骑。”
“陛下圣明。”张让再拜。
“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太后与太皇,二宫之争。实乃何、董二氏,外戚之争。今,朝臣分立,各为其主。明日早朝,必互相攀咬。”偷看少帝表情,张让咬牙道:“二虎相争,必有死伤。然,依老奴之见,未尝不是幸事一桩。”
“幸从何来。”少帝追问。
“外戚坐大,必恃强凌主。今汉以来,多有幼主被废,被黜,乃至被害,正是因此。故,何、董二戚之争,于陛下有百利而,无一害。”说完,张让以头触地。
少帝趋步近前,俯身言道:“朕欲学‘桓帝除跋扈将军旧事’。与二常侍,歃血为盟。二位敢否?”
张让、赵忠,四目相对,齐齐咬破手臂,歃血为盟:“愿为陛下效死!”
1.128 势不两立
不出三日。上巳节,二后濯龙园之争,已遍传洛阳。
潜伏在三宫鼎立,一团和气之下。自少帝继位以来,便百废待兴的朝政时局,矛盾随之激化。
大将军何进,并其弟车骑将军何苗等奏:“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等交通州郡,辜较财利,悉入西省。蕃后故事不得留京师,舆服有章,膳羞有品。请永乐后迁宫本国。”
意思是说:董太皇指使前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等与州、郡官府相互勾结,垄断各地进贡珍宝财货,输往永乐宫。按照旧例,藩国王后,不能留居京城,奏请迁董氏回河间国旧宅。
此疏奏上,不啻晴天霹雳。引轩然大波,可想而知。如前所说。太皇董太后,并无太后头衔,乃“孝仁皇后”自行升辈,故得尊“太皇董太后”。事实上,垂帘监国之太皇窦太后,才是如假包换的大汉太皇太后。
董太皇虽未得策封,然依祖宗家法,亦无可指摘。且两汉多有先例。毕竟“家国天下”,家事即国事。奈何大将军何进,照本宣科,恪守汉礼,亦有凭有据,无可指摘。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大将军何进,乃一介匹夫,盛怒之下,冒然行事。可想而知,朝堂是何等震动。
骠骑将军董重,亦称兵强马壮。麾下骁将张任,传言有千夫不当之勇。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于是纠结党羽,上疏反奏大将军“坐麾下武猛都尉丁原,火烧孟津,祸乱京师之罪”,理应撤职查办,交由三司会审。
各式人等,你方唱罢我登场。
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朝堂之下,剑拔弩张。
少帝何曾见过此等激烈场面。一时竟目瞪口呆。倒是帘内太皇窦太后,正襟危坐。冷眼旁观,全然无觉。
待少帝忍不住回身询问。窦太皇这才柔声答曰:“结党营私,尸位素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陛下且安坐。只需谨记,函园内有幕府锐士一万,无人敢擅自兴兵。”
“敢问太皇,蓟王可信否?”少帝忽问。
“自然可信。蓟王威信天下,从未食言。”窦太皇答曰。
“敢问太皇,蓟王忠否?”少帝终于问出口。
“若无蓟王,朕早已殒命。料想董太皇,亦难善终。至于陛下,唯自求多福。”窦太皇言道:“蓟王为人究竟如何,假以时日,陛下自有答案。”
少帝轻轻颔首。遂与帘后窦太皇,相伴静坐。俯瞰群臣,面红耳赤,争论不休。
垂首立于座下的黄门令左丰,暗自叹息。大汉朝堂,何时成了西园列肆。贤良远避,唯剩一群狗官。先帝在天有灵,必然“朕心甚慰”。
永乐宫。
董太皇恼羞成怒,怒而生恨。恨意绵绵,竟一病不起。太医令张奉刚出,董骠骑便怒气冲冲,赶来相见。
“太皇切莫动怒。”董重伏地叩首,恨声言道:“何屠之所以明目张胆,乃因其有恃无恐。”
帘内董太皇,微微睁眼:“何屠何所恃。”
“何太后麒麟送子。”董重含恨挥拳:“传闻,上巳节当晚,何太后便遣长乐太仆郭胜,车驾入函园。二崤城上,当右丞之面,伏地恸哭。言,太皇逼迫,何太后母子危在旦夕,恐性命不保。乞蓟王活命。”
“唉……”帘后董太皇,一声长叹:“确是朕口不择言。被何氏拿住把柄,才有今日之祸。怨不得旁人。”
董重又进言道:“洛阳八关,皆握于何屠之手。更有车骑将军何苗,引五千胡骑,暗伏于后。以一敌二,臣虽不惧,然若蓟王亦心向何氏,则吾门危矣。”
“骠骑所惧,可是蓟王问罪。”帘内董太皇,起身问道。
“正是。”董重如实相告。蓟王托孤二帝,威信天下。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先时鞠城兵乱,幕府五校齐出,一举荡平京畿。前军校尉关羽青龙偃月刀下,无一合之敌。号“关刀莫敌”。三弟张飞,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便是徐晃、周泰、典韦之流,亦难有三合之敌。董重焉能无惧。
更何况。何苗麾下五千亡胡突骑,并董重麾下万余西凉游骑,皆与蓟国千丝万缕。只需蓟王一声令下,必阵前倒戈。又岂会为何、董二外戚,效死力。
“所谓‘母凭子贵’。古往今来,莫不如是。”董太皇悲声一笑:“何氏好心机。”
“传闻二位太皇,曾歃血为盟,不知然否?”殿中并无旁人,董重索性直言。
“然也。”董太皇亦未隐瞒。
“如此当可转圜。少帝年幼,由窦太皇垂帘监国。何屠所奏,需经窦太皇批复,方可诏命天下。若窦太皇不许,(董)太皇自无需‘迁宫本国’。”董重言道:“待此事作罢,再徐徐图之。废立少帝,扶立贵子。”
“朕已与何氏撕破脸。且有过在先。何氏如何肯轻饶。”董太皇又道。
“能消何氏心头之恨者,唯蓟王一人耳。”董重已有计较:“待我亲登二崤城,向蓟王负荆请罪。”
“蓟王富可敌国,天下还有何物能动其心。”董太皇摇头:“此去,必无功而返。”
“依太皇之意,又当如何。”董重忙问。
“待朕手书陈情,六百里送往蓟国,面呈太妃。”董太皇言道:“朕,毕竟是少帝祖母。何氏亦是晚辈。料想,太妃必能体会。”
“太皇妙计。”董重大喜:“然二崤城,亦不可不去。”
“如此,也好。”董太皇轻轻颔首。
目送董重离去,永乐太仆封,欲言又止。
“且说。”董太皇言道。
“太皇何苦委曲求全。不如向董骠骑明言。何太后即便‘麒麟送子,母凭子贵’。又岂能与太皇相提并论。”封脱口而出。
“朕,岂能与南阳屠户,一般见识。”董太皇嗤鼻一笑,竟全然无惧:“一门上下,恬不知耻。为达目的,竟用如此卑劣手段。遣史子眇于群仙会,盗采麒麟之菁。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史子眇其人,如今魂飞魄散,皆是咎由自取。”封言道:“麒麟圣体,非同寻常。一般人等,无福消受。”
“先称病不出,闭门谢客。”董太皇果然无病:“且看何屠如何闹腾。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太皇明见。”
1.129 心腹大害
黄门北寺狱。
张让,赵忠,被各自心腹小黄门,搀扶出狱。恰逢深春三月。日光明媚,草木青翠欲滴。满目鲜活景色。
得少帝下诏赦免。二人即刻官复原职。张让仍为玉堂署长。赵忠为北宫黄门署长。然中常侍身份,却得以恢复。侍奉少帝左右,成为幸臣。
恰逢董太后称病卧榻,闭门不出。自无人反对。此时此刻,袁绍这才幡然醒悟。书朱雀阙,乃是为学毛遂自荐,而精心设计的一出苦肉计。目的,不在怒揭永乐、长乐之短,离间三宫关系。只为取信少帝,好借机翻身。
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少帝果亲下监牢,歃血为盟,赦二人死罪。
正如张让所言。黄门虽避入深宫,傍树而生。然天家帝胄,又何尝能少了黄门爪牙,宦官鹰犬。少帝,亦不例外。
见赵忠、张让,投靠少帝,何太后颇多欣慰。懂得梳理羽翼,乃人主所为。
然不知为何,垂帘监国的太皇窦太后,亦听之任之。并未阻拦。当真“心中无痛”?
赵忠、张让复起。先前同被发配城外,为先帝守陵的亲随中小黄门,得以复归。见二人声势渐涨,钩盾令宋典、掖庭令毕岚,遂与二人重归于好。朋比为奸,一如昨日。合称“四常侍”。皆为少帝所用。
先前三宫鼎立,少帝傍树而生。如今茁壮成长,巨木参天,指日可待。只需元服,太皇窦太后还政于朝,自行迁往长信宫颐养天年。少帝自当坐稳大位。
唯一掣肘,便是何、董二戚。董氏,乃因祖母董太皇而兴。何氏,乃因生母何太后而兴。所谓“手心手背,皆是肉”。岂能厚此薄彼。于是,少帝向太皇窦太后陈情,为二家说和。
始作俑者,书朱雀阙之事,亦随之不了了之。话说,董太皇之所以席间失仪,挥袖打翻何太后敬酒,又口出狂言。便是受阙书所累,心中积怒,被何太后一句“宗室无食,太皇怜惜”点燃。这才引发连环争斗。
南宫,玉堂后殿。
洗漱包扎,修养数日。气象一新的张让、赵忠,入宫面圣。
“老奴,叩见陛下。”
“二位常侍,速速请起。”少帝稚气未脱:“赐座。”
“陛下当面,岂有老奴坐席。”赵忠谄媚一笑:“我等习惯站立。”
“如此也罢。”少帝亦不强求。遂将一手札,递给二人。
二人四目相对,便由张让取来一观。
“蓟国八王子同日入馆,蓟国四少师传授鸿学。”此条目,看不出所以然。张让问道:“陛下何意?”
“蓟国二十七县,三百余城,九百万民。先前,蓟王已封太子刘封,为陆城侯。十余年后,诸子长成,可还再封否?”少帝随口一问。
“此乃祖制推恩,蓟王自当分封诸子。”赵忠答曰。
“若蓟王不欲再分,该当如何。”少帝又问。
“此乃……此乃……”问到此处,赵忠如何还能不领会圣意。
张让答曰:“此举有违祖宗家法,当(声)讨之。”
少帝言道:“蓟王长朕十五岁。如不出意外,蓟王必先薨于朕前。蓟王若薨,该当如何?”
“这……”饶是张让,亦心惊胆颤。
“蓟王赫赫威名,忠义无双,然若薨后,诸子并无此、此等威望。陛下当,当……”深吸一口气,张让不顾鞭疮崩裂,五体投地:“予取予求,易如反掌。”
“张常侍所言,有几分是真。”少帝追问。
“老奴句句肺腑。”张让以头触地。
“以常侍所见,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合三人之力,能守洛阳安稳,令朕坐等蓟王薨否?”少帝天真一笑,却杀气逼人。
“洛阳号称八关都邑,固若金汤。且蓟王忠义无双,必不会轻易兴兵谋反。若有万一,三人皆陛下至亲,当鼎力相助。当可为陛下一用。”张让答道。
“如此。我与二常侍歃血之盟,可行乎?”
张让、赵忠心领神会:“老奴等,定助陛下除‘跋扈将军’,虽万死不辞!”
少帝徐徐伸出手掌:“跋扈四将军。”
少帝之意,张让、赵忠,时至今日,已全然领会。
话说,后世有少年周处,危害乡里,时人将其同南山虎、长桥蛟并称“三害”。周处除三害,少帝欲除四害:大将军何进、辅汉大将军刘备、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
从少帝视角而言。外戚与宗室,并称心腹大害。欲行驱虎吞狼,先令外戚与宗室,相互制衡:若蓟王兴兵谋逆,则命外戚固守八关,传檄天下,共击之;若蓟王恪守臣节,至死不渝,则待蓟王薨后,国力大减,一战胜之。
所谓恶虎相争,必有死伤。
待外戚与宗室,两败俱伤。少帝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二崤城,中堡,瑶光殿前阙楼。
贾诩眺望帝都灯火,欣然一笑:“如此年纪,能设此谋,亦称难能可贵。”
荀攸叹道:“我主当世豪杰,情义无双。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凤有虚颈,犯者必亡’。不求君临天下,却力保道义长存。我主当面,欲权谋立国者,必自寻死路也。”
“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注1)。”田丰言道:“少帝若敢动我主身后心思,乃天亡今汉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沮授言道:“逐鹿天下,已有定数。”
后世权谋者,欲大行天下,必兴缛文,禁刀兵。阉割国人尚武精神。于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天下皆握笔,再无人握刀。如此,方可操弄权术人心,养蛊荼毒天下。笔墨唾沫,终归杀不了人。能奈我何?
煌煌天汉,文盛武昌。
断不可毁于一众阴谋家之手。
颍川,舞阳县。
宋奇并郭嘉,携龚都并吴霸所部,十万黄巾,迁入舞阳县。先入城安民,再荡平宗贼。大兴黄巾屯田。又举韩融为颍阴太守,治政安民。久必大兴。
诸事皆入正轨。宋奇与郭嘉,遂马不停蹄,奔赴荆州长沙益阳县。
1.130 瑌石武夫
殷商之世,长沙属扬越之地,为百越分支。春秋战国时,长沙又属楚国黔中郡。秦始设长沙郡,前汉另置长沙国。
今汉复置长沙郡。改抚睦为临湘县,为郡治,后改汉寿。隶属荆州刺史部,下辖:临湘、攸、茶陵、安成、酃、湘南(侯国)、连道、昭陵、益阳、下隽、罗、容陵、醴陵十三县。凡户二十五万五千八百五十四,口百五万九千三百七十二。
乃是一等一的富庶大郡。
“此郡黄巾之乱虽未波及,然却饱受南蛮之苦。”郭嘉将长沙诸情,娓娓道来:“有武陵蛮、长沙蛮、零陵蛮等,枝属庞杂,更加宗贼祸乱,吏治败坏,纲常无存。荆南四郡荼毒尤烈,其中,武陵郡为荆南四郡中最西之郡,与长沙关系亦甚密切。武陵有‘五溪蛮’。因‘居武陵者有雄溪、溪、辰溪、酉溪、武溪,谓之五溪蛮’。主事农业,以染织著称。前汉初设置武陵郡。光武中兴,趁天下大乱,武陵蛮夷特盛。常据其险隘,大寇郡县。后被伏波将军马援等将讨平。后逐渐南迁。桓灵以来,趁黄巾大乱,群盗蜂起,渐有死灰复燃之势。更有甚者,蛮人常与当地宗贼,暗通曲款,里应外合,抄掠郡县,占据要津,阻断道路。渐成心腹大害。依嘉所料,不出数载,必生大乱。”
“南蛮种出何处?”宋奇问道。
“民间传说,高辛氏之犬名曰盘瓠(hu),帝妻之女,乃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妻,是为南蛮。其后滋蔓,今长沙、武陵蛮是也。与西南夷(云贵一带蛮族),上下呼应。穿山越水,聚散无常。”郭嘉答曰。
“内有宗贼,外有南蛮。又无黄巾余部,引为助力。此行当倍加艰难。”宋奇苦笑。
“亦有利好。”郭嘉笑道:“长沙兵素以勇猛著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 ruǎn)石武夫’。疏云:‘石出雁门,武夫出长沙也。’便是指长沙卒。”
“奉孝之意,募兵讨贼。”宋奇言道。
“此其一也。南蛮山越,同气连枝。王上少时南下,堆钱伐贼。平二郡山蛮之乱。后强宗骁帅,举族北上,迁入蓟国安居。若能得王上一道诏书,则大事可定矣。”郭嘉言道。
宋奇忽笑带深意,从袖中取敕令一卷:“奉孝且看。”
郭嘉不疑有他,急忙接过。
展开一观,顿时泪洒当场。
宋奇笑道:“王上知奉孝欲二千及冠。便成人之美,先授千石东曹掾,兼领王宫行人。待克定河南,再酌情升迁。”
东曹掾,官名。前汉丞相府,今汉三公府皆置。自三公至郡县,皆有掾属,人员由主官自行选用,无需朝廷任命,长官与属吏有君臣名分。太尉府东西曹掾,秩比四百石,月五十斛。西曹掌府史署用,东曹初出督为刺史,后掌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属为副曹官,二百石。
蓟王门下署,亦设诸曹。东曹掾,六百里授予郭嘉。俸禄远非太尉府可比。
“臣,命令。”郭嘉掸衣整冠,面北而拜。
“王上亦有留白敕令随同送到。命我等便宜行事。”宋奇离席搀扶。正如郭嘉所思,蓟王早有准备。
二人自江北登船,泛江而下。领浩浩荡荡蓟国海市船队,往长沙郡而来。
“今,长沙太守,是何人也?”郭嘉问道。
便有随船市吏答曰:“乃吴(郡)人苏代。宗贼首领,前任太守弃官而去,遂自领太守。”
“武陵太守又是何人。”
“武陵太守乃曹寅。”市吏亦有记录。
“南蛮因何屡叛不止。”宋奇续问。
市吏答曰:“武陵等蛮,朝廷岁令大人输布一匹,小口二丈,是谓布。乃至蛮人,反复无常。”布(cong bu)乃秦汉时,南蛮所交人头税。蛮人谓赋为。据《后汉书南蛮传》载,汉在武陵蛮区,“岁令大人输布一匹,小口二丈,是谓布”在。板收蛮区,除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姓以外,余户每口每年交纳四十钱,是为钱。
“大人一匹,小口二丈。”宋奇问道:“莫非此布,比蜀锦还珍贵否?”
“非也。”市吏答曰:“乃寻常麻布。只因郡县官吏,多加盘剥。常借口品相不足,令蛮人多纳十倍,乃至数十倍布。故蛮人时常极怒而反。更加荆州宗贼甚盛,吴人苏代,华容贝羽,长沙区星,零、桂周朝、郭石、苏马,及江夏贼张虎、陈生等,各自拥兵,祸乱地方,州郡不能制,乃至乱象渐生。”
“原来如此。”宋奇轻轻颔首。便又问道:“荆州之地,何人甚有威望。”
“当属荆州从事朱治。”市吏答曰。
“且前往拜见。”宋奇这便定计。
“喏。”市吏遂去传命。
郭嘉笑问:“明廷欲纳南蛮乎?”
“正有此意。”宋奇笑道:“益阳不过一县之地,然南蛮却遍及荆南四郡。若以益阳为基,合众南蛮。则荆南四郡,当可为王上一用。”
“若得荆南四郡,荆州半幅收入囊中。再有蓟国明轮船队,往来大江南北。蓟国风物,源源舶来。久必归于王化。”郭嘉亦会其意:“‘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于我主而言。可谓‘名不虚传’。”
宋奇笑道:“好一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诚如奉孝所言,王上虽威信天下,却非穷兵黩武,血战得来。而是潜移默化,如沐春风。令人欣欣然而向往之。”
“此时当有酒。”郭嘉甚是可惜。
宋奇又笑:“王上六百里来函,特意叮嘱:奉孝年幼,切莫令其沉湎于酒色……”
“知我者,主公也。”郭嘉一声叹。
舟楫士挥动旗语,船队这便列队转向,驶往洞庭湖西滨,州治汉寿县。
汉寿县,前汉时为武陵索县地。今汉阳嘉三年(134年),改索县为汉寿县,取“汉朝江山,万寿无疆”之意。位于庭湖西滨,既是荆南山区向洞庭平原过渡之地,又是各大水系注入洞庭湖必经之所。恪控汉寿,从防备及平定武陵蛮乱而言,乃上最之选。
1.131 鸠占鹊巢
汉寿位于洞庭西畔,益阳位于洞庭之南。二地毗邻,可经由沅水及资水汇聚之“益阳江口”,相互往来。漕运十分便利。
荆州刺史王,曾上疏劾奏南阳太守秦颉,贪墨军粮,中饱私囊。这才引出何苗与袁术,南阳之行。及江夏赵慈兵谏败逃汝南。究竟南阳太守秦颉,为谁所害。赵慈称并不知晓。
换言之,很有可能,秦颉死于乱军之下,亦或是遭人暗算。究竟是不是何苗授意,袁术动手。如今已无从可知。
船泊汉寿港,随行楼船大舡,纷纷下锚各自泊位,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船肆开张,海市自成。城内百姓,扶老携幼,皆奔蓟国海市而来。
汉寿,地处水陆要冲。东临益阳,西靠临沅,后世称“西楚唇齿、川黔咽喉、云贵门户”。境内沅水、澧水、沧水、浪水、酉水等,诸多枝津故渎,纵横交织,陂泽湖淀,星罗棋布。通江达海,物阜民丰。正因富庶,益阳才被封为长公主汤邑。
朱治,字君理。丹杨故鄣人,初为县吏,后举孝廉,州里辟其为从事。随荆州刺史王,讨伐黄巾,多有功勋。宋奇身份特殊,且明为五县主取食,实则为蓟王效力。故此行,当避刺史王,拜会从事朱治,正当时宜。
由海市令,投帖相约,市中舡垆相见。市有长吏,称市长。蓟国百业繁盛,商贸发达。市中百工、商贾日渐增多。市籍过万户,便除长置令。称“市令”,秩六百石,可称“令君”。海市,亦如此般。蓟国有船民十万户。其中已有万户,改舡成肆,入籍海市。故海市长吏,亦称令。
舡垆即酒垆。舡舍即客舍。舡池即汤池。船,俗作舡。换言之,凡民用,多称“舡”。除民用外,多称“船”。
按蓟国划分。甲板之上,方可迎宾送客。甲板之下,乃船夫舟子自用,及安置机关诸器,辎重存储所需。
民用大舡,一般无舯楼。自首至尾,一层排建长屋。二层分置艏楼与艉楼。中空部分,乃为中甲板。艉楼独建第三层。对应军舰之庐、飞庐、爵室。
艏楼二层包厢,市吏引朱治入内,与宋奇、郭嘉相见。
“见过治中。”宋奇先行礼。朱治位卑权重,乃是州官。
“见过明廷。”朱治忙回礼。宋奇乃洛阳贵公子,为五县主取食。朱治亦不敢托大。
宋奇又引郭嘉相见。
待众人落座,海市令为三人斟满耳杯,便告罪离去,轻轻闭合直棂门。
宋奇举杯相敬:“治中当知,鄙人此来,乃为益阳长公主取食。奈何长沙宗贼当道,南蛮阻路。今孤身前来,无兵讨贼。当如何行事,还请治中,不吝赐教。”
三人对饮。不等落杯,朱治已言道:“苏代虽据长沙,实乃一介武夫,不足为虑。其人本是吴郡豪强,颇有资财。豢养门客,圈占山田,霸占一方。后趁黄巾之乱,大肆收拢佃户流民。亦曾携部曲私兵数千,渡江北上,助取荆州黄巾。颇得王使君(王)所赖。又奉命南下长沙,名为募兵,实则霸占城池,私吞赋税,输为王使君所用。”
“莫非王刺史,有不臣之心?”宋奇问道。
“非也。所谓‘事急从权’。我朝刺史,只有监察之职,并无治政之权。先时黄巾逆乱,王使君缺兵少粮,郡县各有匪患,郡兵捉襟见肘,自顾不暇,颇多瞻前顾后,阳奉阴违,不尊调遣。故使君才不得已而为之。命苏代、贝羽等人,取而代之。集各郡物力人力,一举平定荆州黄巾。”朱治言道。
“原来如此。”宋奇问道:“如此说来,年后王使君被一道敕令,调入京畿。必与此擅权之举,大有干系。”
“然也。”朱治反问道:“传闻,朝堂有意在荆州,亦兴废史立牧。不知然否?”
“然也。”宋奇轻轻颔首:“如不出意料。首任荆州牧,当是宗室俊杰,‘八俊’之刘表。”
“新帝时,曾拜太常刘焉为益州刺史。侍御史刘瑶为扬州刺史。侍中刘岱为青州刺史。今少帝再拜刘表为荆州牧,重用宗室之心,一脉相承。”朱治言道。
宋奇轻轻颔首:“天下逆乱,人心思变。危难关头,宗室自当出力,力挽狂澜。诚如蓟王这般。”
“言之有理。”朱治又道:“苏代、贝羽等人,乃王使君任命。必阳奉阴违,不听州牧号令。逼急必反。传闻,正是苏代暗中贿赂长沙蛮,逐走前任太守,鹊巢鸠占,取而代之。苏代在长沙广募党羽。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明廷此去益阳为长公主取食,苏代必遣蛮人生乱。断不能容明廷,轻易如愿。”
“治中可有良策。”宋奇肃容求教。
“驱虎吞狼。”朱治早有定计:“区氏为长沙大姓,首领区星,与苏代颇有积怨。明廷若能暗中结好此人,再重资笼络蛮人。只需长沙蛮作壁上观,不裹挟其中,益阳可定也。”
郭嘉却道:“苏代不除,益阳难安。”
宋奇轻轻颔首,遂出言相邀:“治中可否与我,引见区星。”
“不瞒明廷。王使君既去,我等一众属吏,人人自危。鄙人亦不例外。正准备收拾行囊,弃官而去。”朱治自嘲一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烦请明廷恕罪。”难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早已打定主意,弃官而去。故无所顾忌。
宋奇言道:“荆南四郡,宗贼遍地,蛮人盘踞。群贼环伺,鹰睃狼顾。益阳一县,如何能独善其身。宋某身负王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之疏。治中既已弃官,何不与我同行。”
说完,便从袖中取留白敕令,徐徐展开。郭嘉遂取笔墨侍奉。
“明廷何意?”朱治大惊。
“我欲表治中为‘治粟都尉’,不知意下如何?”宋奇提笔笑问。
治粟都尉,汉初置,武帝时又名搜粟都尉,掌领大农,主天下盐铁等。《史记平准书》:“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尽代(管)天下盐铁。”韩信亦曾任此职。《史记淮阴侯列传》:“滕公(夏侯婴)奇其(韩信)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悦)之。言於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今汉虽不常置。然亦无不可。
真不愧是洛阳贵公子。留白敕令,竟事先加盖九卿之宗正寺卿大印。宗正,掌汉室宗亲及外戚勋贵等相关事宜。换言之,宋奇如假包换,确是为益阳长公主取食。然治粟都尉一职,绝非只是长公主家将。掌州郡大农、盐铁。亦可为百姓谋福利。且秩比二千石,远非治中从事可比。
朱治欣然领命:“敢不从命!”
1.132 谨遵医嘱
既领要职,朱治自当不吐不快:“督邮庞季,乃江夏人氏。素有大才,却不得重用。若能同行,遣其劝降,江夏贼张虎、陈生麾下数千义贼,当可为明廷一用。”
“都尉以为,当授何职。”宋奇又取一卷留白敕令。行事如此利落,实令朱治钦佩不已。
“既如此……”朱治亦不见外。略作思量,这便试言道:“长沙太守,可乎。”
“可也。”宋奇挥毫而就。新任长沙太守,新鲜出炉。事不宜迟,这便交由朱治,前往招募庞季。
宗正位列九卿。虽无三公开府徵辟之权,却可当朝举荐贤良。更何况,牵扯益阳长公主。无需蓟王出面,疏报尚书台,自当手到擒来。区区二千石太守,少帝自然舍得。
庞季仕途不顺,心灰意冷之时,骤得二千石高位,焉能不效死力。连夜赶来与宋奇、郭嘉相见,众人促膝长谈,引为知己。不等天光大亮,便又单骑往张虎、陈生水砦说降。
十日后。张虎、陈生,率大小船只数百艘,水贼三千来投。拜为左、右治粟司马。皆大欢喜。
于海市订购蓟国水军制式兵甲,粮草辎重,改造机关舟船,诸如此类。稍作整备。宋奇、郭嘉等人,携部众赴益阳,占据要津,接管城防。张榜安民,补足食俸,固守城池不提。城外宗贼,先不急讨伐。待蓟国水军初代角端兵甲运到,三千兵卒悉数换装毕。宋奇这才命人投书区星,入城相见。
岂料却吃了一记闭门羹。
问过方知。区星独子,身患大疫。腹胀如鼓,卧床不起。城中医者言,乃“水症”、“虫瘕”等,不一而足。亦有蛮人巫祝称之为“蛊胀”。
民间俗语谓“水瘟”,后世称之为“吸血虫病”。
益阳,因处沅水及资水汇聚江口,水流和缓,水体温和,乃令血吸虫滋生。再加水患频发,人畜相继侵害,乃至前汉初元元年(前48年),因水瘟大疫,十室九空。益阳竟由县降为亭,足见为祸之烈。
时至今日,方才恢复元气。不料大疫又有泛滥趋势。
自刘备南下讨贼。悠悠十余载,蓟国亦多有山蛮举族迁徙。多年前流民营地,便见此症。遂隔离治疗。华大夫领衔国医馆,治疗此症,颇有心得。归纳整理出:杀虫、吐下、逐瘀、逐水、扶正等五法。
配有五蛊丸、雄黄丸、神金丸、积块丸、大戟丸、吐酒石散等,各式丸药方剂。只需针对不同症状,综合用药,当有良效。尤其吐酒石散,乃方技馆搜罗天下方技,偶然得之。被华大夫死马当活马医,作为“吐下法”,试用重症患者。岂料竟起死回生,成为特效药。神医奇药,兼而有之。故此病,在蓟国渐已绝迹。
究其原因,蓟国地处河北,四季分明,酷暑寒冬。吸血虫,无法存活。加之城邑卫生防护及医疗救治,皆冠绝大汉。故即便不幸身染不治之症,尤安乐死一人而已,断不会造成大面积传播。
生活习惯,亦是重点。时至今日,蓟国已无人食鱼脍等生鲜,亦无人饮生水。最大程度杜绝“病从口入”。
只可惜。蓟国诸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习以为常”,荆南大地,仍未能普及。
欲尽收益阳民心,需从区星始。
快船驶回海市,请来蓟国船医。为区星独子诊治。
“如何?”区星忙问。
“此症救治不难。”船医当场下药。
“是否将我儿诊籍,快马送回蓟国……”区星仍不放心。
“此症何须恩师劳神。”船医不悦:“若不能愈,我陪你性命便是。”
“如此,有劳先生。”区星岂敢多言。
药到病除,不敢托大。然药入见效,却立竿见影。
上吐下泻,腹胀渐消。秽物倾入白消毒,再掘深坑掩埋。断不可令其二次污染。
见独子转圜,区星涕泗横流,纳头便拜:“先生妙手回春,恩同再造。请受区某一拜!”
船医已见惯不怪。坦然受之,谆谆善诱:“切勿食生,绝饮生水。春秋时节亦不宜入污泽戏水。切记,切记。”
“谨遵先生所嘱。”区星如何能不,铭记肺腑。
“江南之地,春秋皆不宜入水。只因水温不曝不寒,毒虫滋生。此地若行圩田,当筑堤排水,骄阳暴晒成铁板一块。待秋季水冷,再放水滋田。”船医言道。
“多谢先生指点。”宋奇大喜。足额奉上诊金,将船医送回。
独子转危为安,区星心结尽释。所谓“大恩不言谢”。这便当堂下拜,唯宋奇马首是瞻。
“苏代挟威渡江,笼络蛮人。暗中结好零、桂诸郡之周朝、郭石、苏马等,大姓宗贼。却独与我家,势不两立。”区星面露得意。
宋奇心领神会:“一山不容二虎。”
“明廷所言极是。”区星傲然一笑:“苏代欲独霸长沙,又岂容我家,分一杯羹。”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宋奇正色求教。
区星却是不答,反问道:“敢问明廷,此来只为长公主取食乎。”
宋奇逐字逐句答曰:“安置流民,招抚夷蛮;荡平贼寇,平定荆南。”
“明廷究竟为谁卖命。”区星抱拳相问。
俗谓“明人不说暗话”。区星亦称豪杰,不可相欺。宋奇遂从袖中取蓟国高官名帖视之。
扫眼一看,区星焕然冰释:“愿为明廷效犬马之劳。”
“待事成,当举为长沙都尉。”宋奇许诺。
“多谢明廷!”区星喜大再拜。
“且说,如何铲除苏代、周朝、郭石、苏马之辈。”宋奇伸手扶起。
“周朝、郭石、苏马,困守零、桂诸郡,皆不足为虑。苏代所仗,唯‘长沙蛮’耳。然荆南蛮族,同气连枝。皆遵五溪蛮王号令行事。我与五溪蛮王相熟。若得重资笼络,五溪蛮王必勒令长沙蛮渠(酋长),不得擅动。”
郭嘉笑道:“若能从蛮族借来雄兵,数路兵分。明廷恩威并施,诛宗贼无道,余下抚而用之,人心必附。那时,荆南四郡,传檄而定。何其易也。”
宋奇欣然点头:“如此,且与我引见蛮王。”
“喏!”区星这便领命。
1.133 如有神助
城外港津,先行扩建。排建“韭”字形泊位,只因益阳在资水南,即“资水之阴”。故港津向北扩。益阳之名,与水无关。益阳境内,亦无益水。世人多有望文生义:“在益水之阳,当为县名。”乃是谬误。
为避水患,城邑建于资水南岸,一座滨水矮丘。高差适宜,排水通畅,无洪水之虞。内外二郭,内城先秦已有,高踞山巅,本是旧县。今为益阳长公主行宫。自坂上到山脚,为外郭。乃今汉县城。城外,东、南一马平川,可通江边。北临资水,另有丘岩,上筑烽堠,以布哨望。东侧别有枝津,名唤“兰溪”。溪水经东南,蜿蜒向西,而后北转,注入资水。
资水、兰溪,相汇于城下,共组城河。西、南远有深山。遇战乱,可入山避险。东南三里有桥,桥头建有营堡,扼守官道。此城,依天然水险,扼地势风威。一言蔽之,风水宝地,富贵天成。
城池坐西面东。每当雨后初晴,旭日东升。溢彩流光,举头可见。故称“益阳”。益,“溢”也。意为水从器中漫出。如《吕氏春秋》有“水暴益”之句。此,或是益阳县名之所出。
矗立内郭谯楼,俯瞰治水对岸无边陂泽。郭嘉意气风发。笑言,可辟万倾良田。
宋奇亦笑:“先修河堤,扩建航道。资水港归为民用,兰溪可另建城仓军港。此城与蓟国南广阳,颇多神似。唯一区别,便是港津在北。”
郭嘉心领神会:“明廷欲效南广阳,用蓟国营城术,修造此城乎。”
“然也。”宋奇笑答:“待海市舶来,且问市令,修造一城,作价几何。”
“此地,既有山川之险,又有水运之便。此城,依山而建,即可免于水患,又坐拥地势之利。固若金汤,易守难攻。”郭嘉指点江山:“只需固守此城,结好五溪蛮。修造港津,串联郡县。蓟国风物随海市源源不断,潜移默化。荆南大地,唾手可得也。”
“知我者,奉孝也。”宋奇抚掌而笑。
笑声未落。眺望资水,帆樯如林。正是蓟国船肆,列队而来。
“明廷心想事成,如有神助也。”郭嘉笑道。
“且去一观。”二人并肩下楼,共赴城外港津。
资水港,由治粟都尉朱治携左右司马拱卫。岸边滨水大营已草建水砦。三千义贼入驻。大小船只,进出有度,颇有章法。待海市开张,众人遂登旗船,与海市令相见。
海市令先呈见面礼。箱中三套新式角端将官兵甲,乃船上匠师,先前在汉寿时,为朱治,张虎、陈生,三人量身打造。宋奇、郭嘉、及庞季,亦得蓟式府衣(官员常服)一袭。内衬软鳞甲,可防刀箭暗袭击。同在汉寿时,量体裁衣。
宋奇领众人笑纳。又言道:“且问令君,以蓟国营城术,修造益阳,作价几何?”
“若面面俱到,内外皆用蓟国制式,此城或需亿钱。若只改水洗水暖水淋等内外水路,千万足以。”海市令答曰。
“先改水路。”宋奇言道:“听闻少帝曾赐王上,营造江东港津十座。不知,可否在益阳设港。”
“若如此。营城所需,则无需明廷另行破费。”港市令大喜。
益阳河汊纵横,枝津遍地。水系广布荆南四郡。此地设港,可通江海。极其便利。
“如此,某代(长公)主,拜谢王上。”
“不敢言谢。”海市令回拜。
忽闻楼外惊呼喧哗。便有市卒居高喝问。挹娄庐士,各个弓开满月。千钧一发,又听有人高喊:“箭下留人!”
宋奇听声辨人:“乃区星返回。此人干系重大,令君手下留情。”
海市令遂用挹娄语,高声传令。挹娄庐士,闻声收弓。
出左舷下观。只见十数南蛮武士,斑斓袍裙,獭皮高冠,背身抽刀,围成战圈。
居中有一少年武夫,狼腰虎背,碧眼突出,气势凶猛,好似人熊直立。
与一般蛮人被发跣足,纹身插翎,颇多不同。这群蛮人,必是族中贵胄。
“明廷切莫动手。”区星亦看到船上宋奇等人。
“切莫慌张,且登船一叙。”与海市令耳语数句,宋奇俯身言道。
“喏!”区星遂步入战圈。隔着人墙,蛮语少年武士。
蛮人少年,口出号令,武士这才纷纷收刀。机关舷梯徐徐落下,区星领众人,列队登船。“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名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机关楼船,虽泊于岸,却宛如坞垒壁堡,高居水岸之上。若只是一艘,便也罢了。奈何海市内,楼船排列,樯桅如林。行走于汉家大舡之间,犹如蚍蜉撼树,怯意横生。稍有风吹草动,便拔刀护身。这才引来市中骚乱。
宾主同堂,区星遂为双方引见:
“五溪(蛮)王子,沙摩柯。”
“益阳,宋明廷。”
“见过殿下。”宋奇领众人先行礼。
“见过明廷。”沙摩柯汉话流利。
“请上座。”
“请。”
宾主落座,沙摩柯年少气盛:“父王遣我来问,明廷募兵几何?”
宋奇微微一愣。待与区星四目相对,这便心领神会:“非为募兵,而为招募青壮,修筑城邑。”
“可是日薪二百大钱!”沙摩柯大喜。
“何以知之?”宋奇笑问。
“陇右诸事,蛮人尽知。”沙摩柯大手一挥:“且问明廷,所需人手几何。”
郭嘉起身行礼:“敢问殿下,贵部有青壮几何。”
“五溪青壮,数十万计。”将郭嘉亦翩翩年少,沙摩柯遂笑问:“足否?”
“远不足也。”郭嘉摇头一笑:“闻蓟王于陇右,遍地营城圩田,招募羌氐足有五百万众。殿下区区数十万计,何足道哉。”
宋奇为五县主取食,大江两岸,人尽皆知。沙摩柯来前,必备足功课。故毫不见疑:“若五溪不够,荆南四郡,当有百万之众。”
“百万之众,勉强一用。”郭嘉笑问:“何时可至?”
“这……”饶是少年英雄沙摩柯,亦瞠目结舌。只因客庸百万众,一日需花费几何,足月又当几何,满载更加几何,沙摩柯已然算不清了。
忽听身后蛮人武士中,有人稚声言道:“百万之众,日得角钱二亿。敢问这位公子,钱在何处?”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少年,朱唇碧眼,风姿俊逸。
饶是郭嘉,亦惊为天人:“公子何许人也?”
“融漓(注1)。”